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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博维兹的赞歌》 小沃尔特·M·米勒

_6 小沃尔特·M·米勒(美)
  高尔特神父若有所思地放眼向沙漠东边望去。“想想看,要是有支军队打算穿过大平原,向西进攻,他们也许要在这个地区的某个地方建立驻地,然后才能向丹佛进发。”他沉思片刻,开始警觉地朝四下张望,“这里有个现成的堡垒!”
  “恐怕,他们这样考虑过。”
  “你觉得他们是被派来当间谍的?”
  “不,不!汉尼根也许根本不熟悉我们的情况。可他们在这里了又是军官.他们忍不住要到处看看,熟悉情况。很有可能,识尼根不久就对我们了如指掌了。”
  “你打算怎么办?”
  “还不知道。”
  “为什么不跟塔代奥阁下谈谈呢?”
  “那些军官不是他的下人。他们只是派来的护卫队,保护他的。他能做什么?”
  “他是汉尼根的亲戚,他有一定权力。”
  院长点点头。“我会想个办法,跟他谈谈这事。但是,我们还是先等等,看事态怎么发展。”
  接下来的几天里,塔代奥阁下完成了对牡蛎的研究,发现不是假蛤蜊,对此他显然很满意,接着开始关注珍珠。但任务并不简单。
  大量摹本被仔细审阅。更珍贵的书本从书架上取下来的时候,链子当啷作响。至于部分损坏或磨损的原稿,光信任摹写人的理解和目光似乎并不明智。真正的手稿可以追溯到莱博维茨时代,存放于密封的桶里,在特殊的储藏室里保存了不知多久,此时也被取了出来。
  学者的助手整理出了几磅笔记。过了五天,塔代奥阁下加快节奏。他的行动举止反映出他内心的热望,仿佛饥饿的猎狗嗅到了美味猎物的气味。
  “太好了!”他时而欢欣鼓舞,时而心存疑虑,“十二世纪物理学家的论文片段!方程式甚至具有连续性。”
  科恩霍尔扭头向身后看。“这我见过,”他气喘吁吁地说,“我一点儿也看不明白。主题重要吗?”
  “我还不敢肯定。其中的数学原理真美妙,妙不可言!瞧这儿……这个表达式……注意它的形式非常简略。根号下面的这个东西……好像是两个导数的推算结果,可它代表的是一系列导数。”
  “怎么会呢?”
  “指数排列成一个展开的表达式,否则它不可能代表直线积分,而作者说它就是。妙极了!看这里……这个看似简单的表达式。看似简单,实则不然。显然,它代表的不仅仅是一个等式,而是一个等式系统,形式非常简略。我花了几天时间才弄明白,作者考虑的是其中的关系……不仅仅是量跟量的关系……而是整个系统与其他系统的关系。我还不知道所有涉及的量,但数学的精妙真是……真是太好了,而且不张扬!哪怕只是个骗人的把戏,那也是受了神灵的启示!如果是真的,那我们可就走运了,简直难以相信。无论如何,都太好了。我一定要看看最早的摹本。”
  又一个铅封桶滚出储藏室,被打开,图书馆馆长修士见了不禁呻吟起来。许多谜团十二个世纪以来一直无从索解,这位世俗学者仅仅花了两天时间就揭开了疑团的一角。但这并没有让安布鲁斯特产生丝毫佩服之情。对《大事记》的保管人来说,每个桶的打开都代表着桶内东西生命的缩短。他并不掩饰反对整个做法。馆长修士终身的工作就是保存书籍。在他看来,书籍存在的主要原因就是它们可以永久保存。使用是次要的,如果使用会威胁书籍的寿命,那就应该避免。
  随着时间的推移,塔代奥阁下对工作的热情日益高涨。阁下翻阅某些洪水灭世前的科学文本之后,完全打消了原先的怀疑。院长看在眼里,松了口气。学者并没有明确表示他打算研究的范围。也许起初目标不明确,可现在,他工作仿佛在执行计划,进行得条理清楚、目标明确。保罗师感觉到某些东西即将脱离黑暗,进入黎明,于是计划为报晓的公鸡提供一个啼叫的地方,以免它一时冲动引吭高歌起来。
  “我们大家都对您的工作很好奇。”他告诉学者,“如果您不介意跟我们谈谈,我们很愿意听。当然,我们都已经听说您在大学里的理论工作,可专业性太强,我们大多数人听不懂。有没有可能,您跟我们讲的时候用……哦,用浅显易懂的话,让普通人也能听懂?因为我没有让您讲学,大家一直对我发牢骚;可我觉得您想先熟悉一下环境。当然,要是您不想”
  学者盯着院长,似乎要在院长的头颅上夹上几个卡尺,进行全面测量。他狐疑地微笑道:“您要我用尽可能简单的语言解释我们的工作?”
  “差不多,要是有可能的话。”
  “就是这个问题。”他哈哈大笑,“没受过训练的人读了一篇自然科学的文章,心想:‘为什么不能用简单的语言解释呢?’他似乎不明白,他要读的是该主题最简单的语言。其实,自然哲学的很大一部分只是语言简化的过程试图发明语言,用半页方程就可以表达一种观点,但如果用所谓的‘简单’语言来表达,一千页都讲不清楚。我说清楚了吗?”
  “我想是的。既然您讲清楚了,那也许您可以跟我们讲讲您在《大事记》方面的工作。不知我的建议是不是欠妥?”
  “哎,不是。到了现在,我们已经非常清楚自己的方向,以及我们在这里要做什么。当然,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完成。这些碎片都需要先整理起来,它们不属于同一个问题。我们还无法预测能整理出什么结论,但对不能得出的结论,我们非常清楚了。我很高兴,我们充满希望。我不反对解释大致的范围,可……”他再次怀疑地耸耸肩。
  “有什么麻烦吗?”
  学者显得有点尴尬。“只是觉得听众难以预料。我不想冒犯任何人的宗教信仰。”
  “可怎么会呢?这不是关于自然哲学的吗?关于物理科学的吗?”
  “当然。但很多人对世界的理解都蒙上了宗教的色彩哎,我是说……”
  “可如果您的主题是客观世界,怎么可能冒犯呢?特别是在这里。我们等了很久,才看到世界又开始对自身感兴趣。我可能显得自负,但还是想指出,就在修道院里也有一些聪明的自然科学爱好者。有马耶克修士,还有科恩霍尔修士……”
  “科恩霍尔!”阁下警惕地抬头瞟了一眼弧光灯,接着转过头去,眨眨眼睛,“我不懂!”
  “您是说灯吗?可你肯定……”
  “不,不,不是灯。最初看到灯真的能亮,你会感到震惊,但一旦克服以后,就觉得它很简单。它应该能亮。假设各种不确定值,猜测一些未知数据,在理论上是可行的。可从模糊的假设到工作模型的大胆飞跃……”学者不安地咳嗽一声,“我想不通的是科恩霍尔本人。那玩意儿……”他朝发电机摆动着食指,“是立定跳远,从原理的理解开始,中问跳过了二十年的初步实验。科恩霍尔一下子就做成了。您相信上帝在帮助他吗?我不相信,可如果想举出例子证明上帝存在,你大可以用这个例子。车轮!”他哈哈大笑,“要是他有一家机器店,他会怎么做?我想不通,像他这样关在修道院里,在干什么?”
  “也许应该由科恩霍尔修士向您解释。”保罗师道,语气尽量平和。
  “是的,好吧,塔代奥阁下。”目光中的卡尺再次开始测量老牧师,“如果您真的觉得听了非传统的观点,没人会生气,我倒很乐意讲讲我们的工作。可一些工作可能会与既定嗯既定的观点冲突。”
  “好!那肯定很有趣。”
  时间确定下来,保罗师心里石头落地。他感到,通过自由交换看法,基督教修士与俗世的自然研究者之问的隐秘鸿沟肯定能缩小。科恩霍尔已经将鸿沟缩小了一点,不是吗?更多的交流,而不是更少,可能是缓和紧张态势的最佳方法。学者看到主人们并非如自己怀疑的那样是不讲理的反科学分子,疑云和猜疑的踌躇马上烟消云散,不是吗?保罗为早先的担忧感到一丝羞愧。他祈祷,上帝啊,请您宽容这个好心的傻瓜吧。
  “但您不能无视那些军官和他们绘制的草图。”高尔特提醒道。
第二十章
  餐厅的诵经台上,诵经师正抑扬顿挫地宣读通告。烛光辉映下,身着长袍的士兵们脸色苍白,站在各自的凳子后面,静候晚餐开始。餐厅高高的圆顶下回荡着诵经师的话音。木制餐桌上烛光一片,头顶的天花板则湮没于黑暗之中。
  “尊敬的院长神父命我前来宣布,”诵经师大声说,“今晚不再实行斋戒。我们有客人来访,大家可能已有所闻。今晚,我们设宴招待塔代奥阁下一行,所有修士可一起分享;大家可以吃肉。餐间可以交谈……但请勿大声喧哗。”
  见习修士中间响起一阵小声喧闹,仿佛在压低嗓音欢呼。桌子已经摆好,食物还未上桌,但大餐盘代替了往常的小碗,盛宴将至,引得人食欲大增。往日熟悉的牛奶杯留在餐具室里,取而代之的是最上等的酒杯。桌面上还点缀着玫瑰花。
  院长在走廊停下脚步,等候诵经师把话说完。他瞥了一眼为自己、高尔特神父、尊贵的客人和他同伴准备的桌子,暗自寻思,厨房那些人又计算错误。桌子留出八个空位,可三位军官,阁下和他的助手,加上两位牧师一共才七个人……除非高尔特神父把科恩霍尔修士也叫来一起入座,但这不太可能。等诵经师念完通告,保罗师走进大厅。
  “跪下。”诵经师吟诵道。
  院长为众人祈福,身着长袍的士兵们以军人特有的整肃姿态纷纷屈膝。
  “起立。”
  士兵们站起身来。保罗师在那张专设的桌子边落座,回头朝门口瞥了一眼。高尔特神父应该把其他人带过来了。他们以前都是在客房进餐,而不是在这个餐厅,那样他们就不用与修士们一起吃粗茶淡饭,遵守清规戒律。
  客人们来了。他环视人群,却没见到科恩霍尔修士。
  “为什么要留八个位子?”人座时他低声问高尔特神父。高尔特神父耸了耸肩,一脸茫然。
  学者坐在院长右边,其他人围着桌子依次入座,留下院长左边一个空位。他转过头想示意科恩霍尔过来坐,可还没等修士看到,诵经师已经开始吟颂序祷了。
  “让我们祈祷吧。”院长说,于是士兵们躬身祈祷。祷告的时候,有个人悄悄地溜到院长左边的位子上。院长眉头一皱,但由于正在祈祷,他也就没有抬头去看是谁如此胆大妄为。
  “……和圣灵,阿门。”
  “坐下。”诵经师道。众人纷纷就座。院长匆匆瞥了一眼左边那个人。
  “诗人!”
  耳朵受伤的诗人微笑着深深地鞠了一躬。“诸位,博学多识的阁下,尊贵的客人们,晚上好,”他开始滔滔不绝,“今晚我们有什么好吃的?用烤鱼和蜂巢来庆祝我们短暂的复活吗?哦,院长大人,村长的鹅终于上餐桌了吗?”
  “我想……”
  “哈!”诗人说着和善地转向学者,“塔代奥阁下,在这里享受此等美味佳肴!您该常来才是。我猜在客房里你什么都吃不到,净是些烤野鸡和毫无鲜味的牛肉。真倒霉!这里我们吃得更好。但愿厨师修士今晚能跟往常一样精力充沛,他那内心的激情,他那令人消魂的厨艺,啊……”诗人搓着手,得意地笑着,一副饥饿难耐的样子,“也许他受到神灵的启示,我们还能尝到’素猪肉烧约翰修士的玉米呢‘,是吧?”
  “有意思,”学者道,“那是什么东西?”
  “就是把肥犰狳和烤玉米放在驴奶中煮一下。一道星期日常见的特色菜。”
  “诗人!”院长突然打断他的话,转身对学者道,“他坐在这里,我很抱歉,我们并没有邀请他。”
  学者饶有兴致地上下打量诗人。“汉尼根大人也养了些宫中小丑,”他对保罗说道。“我对这些人了如指掌,您没有必要为他道歉。”
  诗人从凳子上跳了起来,在学者面前深深地鞠躬。“阁下,请允许我替院长道歉!”他激动地喊道。
  他好一会儿才直起身子。他们等着他结束愚蠢的行为。他却突然耸耸肩,坐了下来。候补见习修士在桌上放了一盘熏鸡,他对着熏鸡一刀戳下去,扯下一条腿,津津有味地吃起来。他们大惑不解地注视着他。
  “我想您不打算接受我替他表达的歉意,您做得对。”他最后对学者道。
  学者的脸微微有些发红。
  “可怜虫,”高尔特神父说道,“在我把你扔出去之前,我们先来看看你的罪孽有多深。”
  诗人摇摇头,若有所思地咀嚼着。他承认道:“没错,是很深。”
  总有一天,高尔特会为此扼死他,保罗师想。
  看得出来,年轻牧师发火了,他想让诗人丢个大丑,这样就有理由狠狠收拾这个傻瓜。“诗人,那就替你的主人道歉吧,说得详细些。”他命令道,“顺便也说说你自己。”
  “算了,神父,算了。”保罗急忙说。
  诗人朝院长和善地笑着。“没关系,大人。”他说,“我一点儿也不介意替您道歉。您为我道歉,我也为您道歉。这不就是表达仁爱和善心的好办法吗?没人必须为自己的行为道歉……那让人挺难堪的。依我看,其实大家都该让别人来帮忙道歉,而不需要亲自道歉。”
  只有那些军官觉得诗人的话很有意思。显然,对幽默的期待已经足以产生幽默的效果了。小丑一举手一投足都可以逗人发笑,不管他说什么。塔代奥阁下于笑着,但却是一种看到一头受过训练的动物作笨拙表演时才会露出的笑容。
  “因此,”诗人接着说,“大人,要是您允许鄙人帮忙的话,您将永远不必承认自己的错误。比如说,作为您的道歉人,我可以因为有臭虫,代表您向贵客们道歉。同时,我也可以因为伙食急剧减少,代表您向臭虫道歉。”
  院长怒目而视,强抑心中怒火,才没有用鞋跟狠狠碾诗人的光脚趾。他踢了诗人膝盖一脚,可那傻瓜毫不理会。
  “当然,我愿意承担一切对您的谴责。”他一边说一边使劲嚼肉,发出很大的咀嚼声,“这种制度不错,我准备让您,最杰出的学者,也来享受它。您本来一定会觉得它方便实用。我已经明白,首先必须创造并完善逻辑和方法论体系,然后科学才能发展。而我创造的体系,使辩护既可转让又可流通,想必对您本来具有特别胃口,塔代奥阁下……”
  “本来?”
  “是的,很可惜。有人偷了我的蓝头山羊。”
  “蓝头山羊?”
  “阁下,他的脑袋与汉尼根一样光秃秃的,颜色与安布鲁斯特的鼻尖一样蓝。我本想作为礼物送给您,但在您来之前,不知被哪个懦夫给偷了。”
  院长咬牙切齿,鞋跟已经悬在诗人的脚趾上方。塔代奥阁下微微皱起眉头,但他好像决意要弄明白,诗人葫芦里卖的到底是什么药。
  “我们需要一只蓝头山羊吗?”他问助手。
  “阁下,我看并不迫切需要。”助手回答。
  “但是显然有必要!”诗人说,“据说您在写一些方程式,有一天将会改造这个世界。据说新的曙光正在升起。如果会有光明,那么有人就要为过去的黑暗受到谴责。”
  “啊,你说的原来是替罪羊。”塔代奥阁下瞄了一眼院长,“令人作呕的玩笑,他只会说这些吗?”
  “他并不是修会的人。还是让我们来说点理性”
  “不,不,不,不!”诗人反对说,“阁下,您误解了我的意思。这只山羊不该受人指责,它应该被供入神龛,受人瞻仰!用圣莱博维茨送给您的王冠给它加冕,感谢它让光明重现。然后再谴责莱博维茨,将此人流放沙漠。那样您就不用戴上第二顶王冠了,那顶带刺的王冠责任。”
  诗人的敌意此刻已经表露无疑,他好像也不想继续故作幽默了。学者冷冷地盯着他。院长的鞋跟又一次悬在他脚趾上,恨不得一脚踩下。
  “还有,”诗人说,“等你主子的军队占领修道院,你就可以把山羊放在院子里,每当有陌生人经过时,就让它在那里叫’这里除了我没人了,除了我没人。”
  一个军官从凳子上一跃而起,愤怒地嘟哝着,一边本能地伸手去拔军刀。钢刀出鞘,足有六英寸长,闪闪发光,给诗人一个警告。学者拽住他的手腕,想让他把刀收回去,但仿佛是在拉大理石雕像的手臂。
  “啊!军人绘画家!”诗人嘲弄道,一副临死不惧的样子,“从你画的那些修道院防卫工事草图来看,你可真有艺术”
  军官咒骂一声,钢刀离鞘而出。然而,同伴拦住了他,没让他一刀刺过去。修道士们见此,深为震惊,纷纷站起身来,人群中传来一阵惊愕的躁动。诗人却满不在乎地笑着。
  “艺术前途,”他接着说,“我敢预言,总有一天,你画的那些墙底地道图纸会挂在某个艺术博物……”桌下隐约传来咔嚓声。诗人怔住了,放下嘴里啃了一半的叉骨,脸色渐渐变得苍白。他用力咀嚼着,吞咽着,脸色越来越白,茫然地抬头往上看。“您快把我的脚趾头碾下来啦。”他悄声道。
  “说完了吗?”院长问道,一边继续碾。
  “我喉咙里好像卡了块骨头。”诗人无可奈何地说。
  “你希望我们原谅你吗?”
  “恐怕只能这样。”
  “可惜,我们会惦记你的。”保罗在脚趾上最后又踩了一脚,说,“你可以走了。”
  叹口气,抹抹嘴巴,站起身来。他把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然后把杯子倒放在托盘上。他的某些举动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他用拇指把眼皮往下拉,手掌微微拱起呈杯状,然后低下头往掌上一压。眼球一下跳了出来,蹦到手掌里。
  那些德克· 萨卡纳人惊得喘不过气来。显然,他们不知道诗人这颗眼球是假的。
  “仔细瞧瞧他。”他对玻璃眼球说着,把它放在倒置的杯底上,让它用邪恶的目光盯着塔代奥阁下,“晚上好,各位大人。”他兴高采烈地对着那群人说,说完走开了。
  那个愤怒的军官咒骂着,挣扎着想要摆脱同伴的阻拦。
  “把他带回房,看着他,直到他冷静下来,”学者对同伴们道,“最好别让他接近那个疯子。”
  “我太惭愧了。”怒气冲冲的军官被拖走的时候,他对院长说。“他们不是我的仆人,我不能对他们发号施令。但我可以向您保证,他会屈服的。要是他拒绝道歉、拒绝马上离开,明天中午之前,他只能拿上那把剑和我较量。”
  “不要动武!”牧师恳求道,“这没什么,让我们忘了这件事吧。”说话时,他双手颤抖,脸色苍白。
  “他必须道歉后才能离开,”塔代奥阁下坚持说,“否则我就下令处死他。别担心,他不敢跟我打,哪怕他赢了,汉尼根也会把他钉在火刑柱上示众,还会强迫他妻子……总之你不用管。他会先道歉,然后离开。我同样感到深深的内疚,境然发生这种事情。”
  “当初那诗人一出现,我就该派人把他赶走。整件事情是他惹起的,可我没能阻止。他挑起了争端,这很清楚。”
  “挑起争端?就凭这个无赖傻瓜的一派胡言?乔萨尔德居然那样做,好像诗人的指控是真的一样。”
  “他们确实在起草一份报告,综合评估我们修道院作为要塞的军事价值,你不知道吗?”
  学者惊讶地张大嘴巴。他看着两位牧师,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是真的吗?”沉默许久他才问道。
  院长点了点头。
  “可是您还允许我们留下来。”
  “我们不保密。要是他们愿意的话,欢迎你的同伴们讲行曲拳考察。我不会冒昧地问他们为什么收集情报。诗人说的都是猜测,当然是一派胡言。”
  “当然。”学者勉强说,没敢看主人一眼。
  “你们的国君当然不会像诗人暗示的那样,对该地区怀有侵略的野心。”
  “当然没有。”
  “即使他有,我肯定他也会非常明智,至少会有个明智的军师让他明白,我们的修道院作为一座古代智慧的宝库,其价值远远超过它作为军事基地的价值。”
  从他的口气中,学者觉察到牧师是在暗暗恳求帮助。他轻轻拨弄着食物,一边冥思苦想。
  沉默良久之后,他低声允诺,“我回大学前,我们再商量这件事吧。”
  盛宴时帷幕是放下来的,随着餐后歌声在庭院里响起,帷幕拉开。当学者在大厅开始演讲的时候,帷幕已经完全拉开。尴尬的局面仿佛已经结束,歌声使修道院在表面上恢复了热情友好的气氛。
  保罗师领着阁下走向诵经台。高尔特和阁下的助手紧随其后,和他们一起来到台上。院长介绍完毕,台下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接着便鸦雀无声,仿佛在法庭上等待判决。学者并无演讲天赋,但他的话却让这群修士感到心满意足。
  “我们在这里居然能发现这些东西,我感到十分惊奇。”他说道,“几星期前,我本来还不相信尽管过去那个伟大文明已经消亡,但类似你们《大事记》之类的记录却能保存至今。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些文件都是真实可靠的。现在事实摆在面前,让我们不得不信服。它们能保存下来实在不可思议。但对我来说,更奇怪的是,在本世纪,竟然一直没有人关注它们。但是今天,终于有人看到它们潜在的价值了……不仅仅是我本人。我不禁想,如果七十年前,卡施勒阁下在世的时候能遇上这批宝藏,那他将会作出多么伟大的贡献啊。”
  听到像阁下这么有才华的人对《大事记》如此称赞,修士们不禁喜形于色。保罗却纳闷,他们为什么都没有感受到他语气中隐隐带着的愤恨……或许是怀疑呢? “要是十年前就知道有这些资料的话,我很多关于光学的研究就没有必要了。”
  啊哈!院长心想,来了。他正意识到,他的一些发现其实早有先例,这让他痛苦不已。他肯定已经清楚了,他的一生只能做点收集前人发现的工作;无论他如何聪明,他所做的只是重复前人的工作。这无法避免,除非世界变得像烈焰灭世前那样发达。
  不管怎么说,这里的藏书显然给塔代奥阁下留下了深刻印象。“我在这里时间有限,”他继续说,“从目前我所看到的来判断,如果想要从《大事记》里挖掘出可以理解的信息,我怀疑需要二十个专家,花上几十年时间。物理科学的发展一般要靠归纳推理,由实验来验证;但在这里却纯粹要靠演绎,从残破的文件中推导。某些情况下,这是不可能的。打个比方……”他停顿了一会儿,拿出一包笔记,快速地翻动着,“这里有一句话,是我在楼下的地底下发现的,可能出自高等物理课本,我只找到了其中的四页。你们中有些人可能见过。
  “如果事件发生点的间隔由空间来表达,其间隔便具有空间性,因为这样就有可能选择一个坐标系,在该坐标系中,事件可同时发生,只在空间上分离。然而,如果其间隔具有时间性,在任何坐标系内,事件都无法同时发生。然而,存在一个空间完全消失的坐标系,这样,事件的间隔纯粹时间化了,即发生在不同时间相同地点。现在考察了真实间隔的极值以后……”他抬起头,古怪地笑着问:“最近有人查阅过该引文吗?”
  底下是一片茫然的表情。
  “有谁记得见过它吗?”
  科恩霍尔和其他两个修士小心翼翼地举起了手。
  “有谁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举起的手马上放下了。
  学者笑道:“接下去一页半讲的是数学,我没有读下去。它把一些我们心目中的基本概念讲得很玄妙,变化万千,似乎可以随个人观点的变化而变化。最后一个词是‘因此’,但接下去的半页烧毁了,结论也没有了。不过,其推理十分严密,数学论述极其精彩,我自己都可以据此得出结论。这好像是一个疯子下的结论。先提出假设,然而这些假设也很疯狂。是恶作剧吗?如果不是,它在古代科学体系中的地位又如何呢?理解它的前提条件是什么?其后又会有什么发展?如何验证?这些问题我都无法回答。你们保存了那么久的这些文章中有很多谜,这只是其中一个。神学家们的推理脱离经验和实际,而物理学家们并不如此。然而,诸如此类的文章所描述的体系与我们的经验毫不相干。它们是古人实验得出的吗?一些文章似乎表明了这一点。有一篇文章中提到了元素蜕变最近我证明,这在理论上是不可能的接着文章又提到‘实验证明’。可这是怎么证明的呢?
  “要评价和理解这些东西,可能要好几代人才能完成。它们只能留在这个偏僻的地方,这很不幸,因为要搞懂其中的含义需要许多学者的集体努力。我敢肯定,各位也能意识到,你们的现有条件不够。世人‘无法接触’这些材料,这就使这里的研究条件更加恶化了。”
  院长坐在学者身后,听到这里,开始沉下脸,等待最糟糕情况的发生。然而,塔代奥阁下没有提出任何建议。但他的讲话越来越清楚地表明,在他看来,应该把这些遗物交给更有才能的人,而不是交给圣莱博维茨阿尔伯特修会的修士们,让修士们保存它们简直荒谬至极。
  学者也许感觉了大厅内的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于是很快把话题转到他正在进行的工作……对光的特性的研究上,比先前更加全面。实践证实修道院的几件珍品大有用处,学者希望不久设计出一种实验方法,检验他的理论。讲述完折射现象后,他停了下来,面带歉意地说:“但愿我讲的这些没有冒犯大家的宗教信仰。”他环顾四周,神情困惑。看到那些人还是一脸好奇而茫然的神色,他又继续讲了一会儿,然后让大家提问。
  “您介意我提一个问题吗?”院长问道。
  “请您随意。”学者显得有点狐疑,仿佛是在想:还有你,布鲁图①。
  【① 据说是恺撒最后的话。凯撒遇刺时,曾愤怒地抵抗,然而当他发现在专刺杀他的人中,竟然有马可·布鲁图……他的私生子(传闻如此)时,他说了一句话:“EttuBrute”,然后用袍子盖住自的脸,不再抵抗。】
  “我想知道,有关光的折射性,您觉得哪一点可能会冒犯宗教?”
  “嗯……”学者不安地停顿一下说,“您知道,阿波罗大人对这个问题很生气。他说在洪水灭世之前,光是不可折射的,因为据称彩虹是”
  大厅里哄堂大笑,把下面的话湮没了。等院长挥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塔代奥阁下满脸通红,保罗师却再也无法保持往常严肃的样子。
  “阿波罗大人是一个好人、一个好神父,但有时候谁都可能成为大傻瓜,尤其是在超越自己的领域时。很抱歉我问了这个问题。”
  “您的回答让我大松了一口气,”学者说道,“我不想引起不快。”
  众人没有提出其他问题。于是,学者进入第二个话题:他所在大学的发展和正在进行的一些活动。他描绘的画面激动人心:大学里满是前来报名参加学习的人,它不仅要发挥教育作用,还要做研究。那些识字的外行对自然哲学和科学的兴趣正在日益高涨。学院得到慷慨的捐赠,这些都是文化复兴的征兆。
  “我介绍一下我们正在进行的一些研究和调查工作,”他继续说道。“首先,布雷特研究气体变体,然后维谢·莫尔托阁下正在研究人造冰的可行性。弗里德·阿尔伯阁下正在寻求一种切实可行的方法,通过电的变化在电线上传递信息……”
  他列举了很多,修士们听得津津有味。研究工作涉及了许多领域医药、天文、地质、数学、机械。其中有些听起来并不实用,还尚需考证,但大部分无论在理论知识还是实践应用上,都有望获得丰厚的回报。从耶伊内对万能秘方的探求到博达克对传统几何学的猛烈抨击,大学的研究工作表明,人类热切渴望探索大自然的秘密档案。早在一千多年前,由于人类烧毁了基本的记忆,患上了文化健忘症,从那一刻起,这些秘密就被埋没了。
  “除此之外,马霍·玛阁下正在领导一个项目,收集有关人类起源的更多信息。由于从根本上讲,这是一项考古工作,他让我在完成研究之后,在你们的图书馆里找一些有用的资料。但是,由于这个问题会引起神学家们的争议,恐怕我最好还是不再具体阐述。不过要是大家还有什么问题……”
  一个正在攻读牧师职位的年轻修士站了起来,学者表示同意。“阁下,我想问一下,您是否知道圣奥古斯丁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
  【① 圣奥古斯丁(SaintAugustine,354~430),曾为希波主教,主要作品为《上帝城》和《忏悔录》,是马丁·路德和加尔文教的思想先驱。】
  “不知道。”
  “他是四世纪的一位主教,也是哲学家。他提出,最初的时候,上帝创造了一切事物的胚芽,包括人类的生理系统。这些胚芽,嗯,可以这么说,使杂乱无章的物体受精……然后这些物体逐渐进化成更复杂的形状,最终演变成人类。您是否考虑过这种假设呢?”学者微笑着,一副屈尊俯就的样子,但他没有明确表示这种说法有多么幼稚。“恐怕我没考虑过,但我会去查清楚。”从口气里听得出来,他只是说说而已。
  “谢谢。”修道士说着毕恭毕敬地坐下。
  “然而,最大胆的,”这位贤人继续说道,“也许要算我的朋友埃瑟·肖恩阁下正在进行的研究。该研究试图合成生物。他希望,只用六种基本成分就制造出活的原生质。这项研究将会……呃,你有什么问题?”
  坐在第三排的一个修士已经站了起来,朝学者鞠躬致意。
  院长向前探身望去,却惊恐地发现那人正是安布鲁斯特修士,那个图书馆馆长。
  “希望您能帮我这个老人一个忙,”修士用嘶哑的声音一字一顿拉长着腔调说,“这位埃瑟·肖恩阁下真有意思,居然只把自己限制在六种成分里。我在想……做这种杂耍时,他们允许他同时用两只手吗?”
  “呃,我……”学者没有说完,皱起了眉头。
  “我还想问,”安布鲁斯特继续用他那干巴巴的嗓音说道,“他是坐着、站着还是俯卧着表演那精湛的技艺呢,还是坐在马背上,一边吹着两个喇叭,一边表演?”
  见习修士们发出一阵窃笑。院长立刻站起身来。
  “安布鲁斯特修士,我正式警告你。你被驱逐出公用餐桌,直到你赎罪为止。你可以在圣母堂等候。”
  图书馆馆长又鞠了一躬,悄悄地溜出大厅,一副低声下气的样子,眼里却流露出得意洋洋的神色。
  院长轻声向学者道歉,可是学者的目光猛地变得冷峻起来。
  “总之,知识革命才刚刚开始。我简要概括一下世界能期望从中得到什么。”他眼睛闪闪发光,扫视着人群,漫不经心的声音变得铿锵有力,“无知一直以来是我们的国王。帝国灭亡后,它无可抵挡地坐上了人类宝座。它的王朝由来已久,它的统治至今还被认为是合法的。以前的贤人们都认可了这一点,没有推翻它。”
  明天,一位新的国君将统治我们。理智之人、通晓科学之人将辅佐它,世界将看到它的力量。它的名字叫真理。它的帝国将覆盖整个地球。人类对地球的统治将重新开始。一个世纪以后,人类将坐在机器鸟中翱翔蓝天,金属车辆将在人造石铺成的道路上驰骋,三十层的高楼将拔地而起,轮船在海底航行,机器从事各种工作。
  “但是这一切怎样才能实现呢?”他停顿了一下,压低了嗓音。“恐怕一切变革将随之来临。我为此感到难过。它将在暴力、动乱中,在熊熊烈火和满腔怒火中变成现实,世界上没有什么变革是在风平浪静中实现的。”
  听到台下低声议论,他环顾四周。“的确是这样,尽管我们并不愿意。”但为什么?
  “因为目前无知称王。它的退位对许多人没有好处,这些人正是在它的黑暗专制下才过得舒适安逸。他们是它的朝臣,以它的名义欺骗民众,统治世界,假公济私,滥用权力。他们甚至恐惧文化,因为文字是让敌人联合起来的又一交流渠道。他们的武器锐利,而且运用娴熟。一旦利益受到威胁,他们就要向全世界宣战,随之而来的暴力连绵不断,直到将现存的社会体系夷为平地。
  这番话给整个大厅蒙上一层阴影。保罗师的希望落空了,因为这样的预言已经表达了这个学者大概的见解。塔代奥阁下知道他的国王的军事野心。他可以选择:赞成,反对,还可以把它们当作一种现象,如洪水,饥荒或者龙卷风一般,非他所能控制,与他无关。
  显而易见,这个人认为这些现象都无法避免……这样就可避免做出道德裁决。尽管来吧,鲜血,钢铁,泪水……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以违背良心,逃避责任啊……而且竟然那样轻松!院长质问自己。
  但是,他又想到了那些话。“在那些日子里,上帝允许智慧的人们懂得破坏世界的方法……”
  他还允许他们懂得如何拯救世界,而且,跟平常一样,让他们自己抉择。也许,他们做出了和塔代奥阁下一样的选择:在大庭广众面前洗清双手。你们自己决定吧,只要不把我钉死在十字架上就行。
  但他们还是被毫无尊严地钉在了十字架上。对任何人来说,无论如何,都会被钉在上面,必须紧抓不放,倘若你掉下来,他们会打……
  学者突然缄口不语,大厅里一片寂静。
  院长眨着眼睛扫视大厅,这时一半人正在朝入口处张望。起先他还没看清楚。
  “是什么?”他低声问高尔特。
  “一个留着胡须戴着披巾的老头,”高尔特轻声地说。“好像是……不,他不会……”
  保罗师站起身来,走到讲台前面,看着那个站在阴影里的模糊身影。然后轻轻向他喊道。
  “本杰明吗?”
  这个人动了动。他把围在瘦小肩膀上的披巾裹紧了,蹒跚着朝亮处走来。接着他又停了下来,环视四周,一边喃喃地嘀咕着。最后,他发现了诵经台上的学者。
  老幽灵拄着一根弯拐杖,蹒跚着朝讲台缓缓走来,目光一直盯着讲台上那个人。起初,塔代奥阁下迷惑的眼神中还带有几分幽默,但当所有人都一动不动、静静地看着这个衰老的身影朝他走来的时候,他的脸色变得苍白。老人饱经沧桑的脸上满是胡子,却洋溢着一种强烈的激情,狰狞中透出几分希望。
  他在讲台前停下脚步,两眼眯缝着,凝视着一脸震惊的演讲者,嘴唇微微地颤抖。他微笑着,一只手颤抖着伸向学者。学者直往后退,反感地哼了一声。
  隐士举止敏捷。他跳上讲台,绕过去,一把抓住学者的胳膊。“真是疯了……”
  本杰明捏紧他的手臂,满怀希望地盯着学者的眼睛。
  接着,他的脸阴沉下来,脸上的光彩也消失了。他扔开手臂。看到希望落空,老头发出一声哀叹。永远挂在山中老犹太人脸上的狡猾笑容重又回到他脸上。他转向众人,摊开双手,耸了耸肩,一副很有说服力的样子。
  “又不是‘他’。”他对众人烦躁地说,说完便蹒跚着走开了。接着,气氛活跃起来。
第二十一章
  在塔代奥阁下逗留的第十周,信使带来噩耗。
  雷拉多王朝的国王下令德克萨卡纳军队立即从其领土撤出。当晚,国王中毒身亡,雷拉多和德克萨卡纳正式宣战。
  战争历时极短,可以肯定地说,开战第二天战争就结束了,现在汉尼根控制了从红河至格兰德河的所有土地和人口。
  这一切全在预料之中,但随之而来的消息却出人意料。
  在发现马库斯·阿波罗犯有“通敌罪”和进行谍报活动之后,德克萨卡纳的长官、护教功臣和大平原最高牧者汉尼根二世下令将这位教皇大使处以绞刑,在其奄奄一息之时,砍下身躯,开膛分尸,最后剥皮,以此儆戒所有其他试图颠覆国家之人。这位牧师的尸体在大卸八块之后,还被扔去喂狗。
  无须信使多言,塔代奥也知道德克萨卡纳被教令停止一切圣事活动。教令中引用最高废黜令①的典故,内容含糊不清,但包含着不祥的寓意:十六世纪,有一份教皇诏书下令将一位君主废黜。迄今为止,没有任何消息表明汉尼根将采取何种具体的对策。在大平原上,雷拉多的军队穿过游牧部落,一路打回老家,但打到自己国家边境的时候,又不得不放下武器,因为他们的国家已被占领,兄弟姐妹都已成为阶下囚。
  【① 1570年2月25日,庇护五世教皇发表该教皇诏书,惩罚英国女王伊丽莎白一世。】
  “真惨哪!”塔代奥阁下叹道,听得出这声感慨发自肺腑,“考虑到我的国籍,我想立即离开此地。”
  “为什么?”保罗师问,“你反对汉尼根的所作所为,不是吗?”
  学者犹豫片刻,摇了摇头。他环顾四周,想确定无人偷听。“就个人而言,我谴责他们的所作所为。但在公开场合……”他耸耸肩,“我还得考虑大家呀。如果此事只涉及到我个人的性命,那么……”
  “我明白。”
  “我可以私下冒昧地向您提点看法吗?”
  “当然可以。”
  “应该有人向新罗马发出警告:别去做无谓的恐吓,那是没有意义的。一旦激怒了汉尼根,他就会把几十个马库斯·阿波罗那样的人物钉死。”
  “这样看来,一些新的殉教者会上天堂了;新罗马从不发出无谓的威胁。”
  阁下叹了口气,“我就知道您会这么看待目前的局势,但我还是想离开此地。”
  “三思而后行吧,无论你是哪国公民,你都是一个人,这是我们的共性,所以你不会被我们拒之门外。”
  但裂痕已经出现了。打那以后,学者结伴相行的总是自己人,很少与修士交谈。他与科恩霍尔修士的关系也变得非常客套,尽管这位发明家每天总要花上一两个小时检修发电机和灯,了解塔代奥的工作进展。现在,塔代奥的工作进行得非常仓促,有些不同寻常。而军官们也很少跨出客房大门。
  人们得到暗示,应该离开该地区。从大平原不断传来谣言,令人不安。圣莱·博维茨的村民开始寻找各种理由,突然之间想去朝圣,或者去他国游历,连乞丐和流浪汉也纷纷出城。在这种时候,商人和手艺人往往面临两难的选择:抛下财产留给窃贼和劫犯,或者留下来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财物被洗劫一空。
  村长领着村民委员会的委员前往修道院,向院长提出请求:若村子遭到外来侵略,希望修道院能为村民提供庇护。
  经过几个小时的争论,院长最后说:“我所能做的就是收容所有的妇女、儿童和年老体弱者。在这一点上,我没有异议。至于能扛武器的男子,我们会个别考虑,也许会将他们中的一部分拒之门外。”
  “为什么?”村长问道。
  “这很明显,你应该清楚!”保罗师的语气非常尖锐,“我们也有可能会遭到攻击,但是除非敌人直接进攻,否则我们不会介入。如果敌人只袭击村子,我不会允许任何人把这里用作进行反
  攻的大本营。所以,对于那些能作战的男子,我们坚持要求他们作出承诺:他们必须服从我们的命令,保卫修道院。而且,我们会对每个作出承诺的人进行判断,看他们的诺言是否可信。”
  “这不公平!”一名委员咆哮道,“你们这是歧视!”
  “我们只歧视那些不可信的人。这不对吗?难道你指望在这里藏一支预备军?嗯?这绝对不行,这里不能藏匿一兵一卒。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在当前的形势下,委员们不能拒绝任何可以得到的援助。双方没有继续争执下去。保罗师的本意是,一旦时机成熟,修道院就会收容任何人,但暂时而言,他必须阻止村子将修道院纳入军事部署。再过一阵子,丹佛的官员们也会前来提出类似的要求。但他们关心的只是挽救他们的政权,而不是挽救生命。他准备给他们类似的答复。修道院是信仰和知识的庇护之地,他必须维护这一点。
  沙漠里到处都是从东方过来的流浪者:商人、捕兽者和牧人。他们一路向西,带来了大平原的消息。
  牛瘟正如野火一般,在游牧部落的牛群中迅速蔓延开。看来马上要闹饥荒了。
  自从雷拉多王朝垮台之后,雷拉多的军队发生了叛乱。其中一部分人遵照命令回国了,其他人立下坚定誓言,出征德克萨卡纳,要么战死沙场,要么取下汉尼根二世的头颅凯旋。
  叛乱发生之后,雷拉多人的力量被削弱,在疯熊士兵一次又一次的攻击之下逐渐消亡。疯熊的士兵一心想报复牛瘟转播者。据谣传,汉尼根慷慨地提出保护疯熊的人们,前提是疯熊的人们宣誓遵守“文明”法,并且允许汉尼根的官员加入他们的委员会,还让他们信奉基督教。命运和汉尼根赐予游牧民族的选择就是“要么归顺,要么饿死”。但许多人宁死也不愿效忠一个热衷于攫取土地的国家。据说,洪甘·奥斯已经向东、向南、向天堂发出挑衅的咆哮。他烧死了一名萨满教僧,以此表示对天堂的挑衅。他扬言,如果基督教的上帝能帮助他消灭敌人,他就加入基督教。
  在一群牧人短暂的来访期间,诗人从修道院消失了。塔代奥最先发现诗人从客房消失,他也是第一个询问这名写诗的恶棍的人。
  保罗师皱起眉头,一脸惊讶。“你确定他已经搬出去啦?”他问道,“他经常去村子里小住几天,或者去平顶山和本杰明争论。”
  “他的东西都不见了。”学者答道,“他房间里什么都没有。”
  院长撇了撇嘴。“如果诗人离开了,那可是不祥之兆。顺便提一句,如果他真的消失,我建议你马上回去清点一下自己的物品。”
  学者一脸沉思。“那就是说我的靴子……”
  “毫无疑问。”
  “我把靴子送去让人擦干净,而靴子就这样一去不复返了。那天他还差点把我的门砸烂。”
  “砸烂你的门……谁,诗人?”
  塔代奥轻声笑了笑。“恐怕是因为我和他开了个小玩笑,拿了他的玻璃眼珠子。您还记得吗?那晚他把眼珠子放在长餐桌上,忘了带走。”
  “我记得。”
  “我把这颗眼珠子拿走了。”
  学者打开随身带的小袋子,掏了半天,摸出诗人的假眼珠放院长的桌子上。“他知道是我拿的,但我一直没承认。那以后,我们常常打趣他,甚至造谣说这颗眼珠子属于贝林部落所崇拜的神,很久之前就丢了,应该把它还给博物馆。过了一段时间,他气得发疯。当然,我本来打算在我们回家之前把眼珠子还给他。您觉得,我们离开之后他会回来吗?”
  “我不敢肯定。”院长说,当他瞥到假眼珠的时候身子微微战栗了一下,“如果你不介意,我会替他保管这颗假眼珠。尽管他也可能去德克萨卡纳找这颗眼珠子。他说它是个非常灵验的护生符。”
  “怎么个灵验法?”
  保罗师笑着说:“他说,他戴上这个,能把世界看得更清楚。”
  “胡说八道!”学者顿了顿,很明显,他这一顿是在紧张地推想这种不可思议的事情的可能性。然后他接着说,“难道这不是胡说吗?除非这颗安在空空如也的眼窝里的假眼珠,能以某种方式影响两个眼窝的肌肉。他这么说过吗?”
  “他只是肯定地说,不戴它就看不太清楚。他声称要戴着它才能洞察‘真意’,尽管戴着的时候他会痛得头昏眼花。但是谁也不知道诗人嘴里讲的究竟是事实、幻觉还是寓言。如果幻觉对他更有利,那我估计诗人也许不会愿意承认幻觉和事实之间的区别。”阁下脸上泛起了一丝嘲弄的微笑。“前两天,他在我门外叫嚷说,我比他更需要这颗眼珠子。听起来似乎是说,在他看来,眼珠子本身是一个有魔力的神,适用于每个人。我真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他说你需要它?哦,不!”
  “什么东西让你感到好笑?”
  “对不起,他这么说也许是想侮辱你。我最好还是别解释,否则好像我是他的同谋似的。”
  “不会的。我愿闻其详。”院长扫视一眼房间角落里圣莱博维茨的雕像。“诗人老是拿眼
  珠子开玩笑,”他解释道,“当他要做决定、要仔细考虑什么事、或辩论一个话题的时候,他就会把眼珠子戴好。而当他看见不愉快的事情,想假装没看见,或者想装傻的时候,他就把眼珠子取出来。他戴上假眼珠,举止都不同了。修士们戏称它为‘诗人的良心’,而他也顺水推舟,跟着大家一起开玩笑。这个‘良心’可拆卸,有很多好处,但他却很少给我们列举。他会假装被某种狂暴的强制力所控制……通常都是些琐事……比如想要一瓶酒。
  “戴上眼珠子,他会轻轻抚摸酒瓶,舔舔嘴唇,呼吸变得急促起来,呻吟一番,然后蓦地甩开手。过一会儿,这股强制力又缠住他。他夺回酒瓶,在杯里倒上一点,满怀欣喜地赏玩片刻。接着,他又会感觉受到良心的谴责,把酒杯扔到房间对面。但过不多久,他又忍不住朝酒瓶投去一瞥,开始呻吟、流口水,内心痛苦挣扎……”院长忍不住笑出声来,“他那副样子看起来很可笑。最后,他精疲力竭,就会抠出眼珠子。到这个时候,他会突然感到非常轻松,不再受强制力量控制。他显得从容不迫,目空一切,捡起酒瓶,环视四周,哈哈大笑。他会说:‘我还是要把它消灭掉。’大家都以为他会把酒喝个精光,但他脸上却露出圣洁安详的微笑,接着他把整瓶酒浇在头上。您瞧,这就是拥有一颗不断反思的良心的好处。”
  “所以他觉得,我比他更需要这颗眼珠子。”保罗师耸了耸肩说:“他只是位诗人嘛。”
  学者觉得有趣,噗哧笑出声来。他用手戳着那颗玻璃眼珠子,
  用拇指拨着它从桌子的一边滚到另一边。突然,他哈哈大笑。“我倒宁愿他那么想。我想我知道谁比他更需要这颗眼珠子。也许,还是由我来保管吧。”他从桌上拿起眼珠子,抛向空中,接住它,向院长投去怀疑的一瞥。
  保罗只是又一次耸耸肩。
  塔代奥阁下把眼珠子塞进口袋。“如果他来要,我就还给他。顺便说一句,我本来想来告诉您:我在这里的工作快结束了,再过几天我们就走。”
  “难道你不怕大平原上的战事?”
  塔代奥阁下面朝墙壁皱起眉头。“我们准备在孤峰安营扎寨,从这里往东约一周的路程。有一群,呃,我们的护送者会在那里接我们。”
  “我非常希望你们的护卫队能够忠心耿耿。这段时间,分清敌我变得越来越难了。”说这话的时候,院长语气里透着一丝残酷,但又不失礼貌,而他自己也陶醉其中。
  学者脸涨得通红。“特别是如果他们从德克萨卡纳来,您是这个意思吗?”
  “我没这么说。”
  “让我们彼此坦率些,神父。无论我对国君的政策和政见持什么意见,我总之不能和他作对,因为是他给予我工作。我表面上支持他,或者至少说宽容他的所作所为,是出于对大学的考虑。如果他的领土扩大,大学也许可以从中受益。如果大学发展壮大,那么我们所做的工作终将会赐福于整个人类。”
  “对于那些存活下来的人而言,也许没错。”
  “是啊不管怎么说,总会死人的。”
  “不,不一定。十二个世纪以前,即使是幸存者也没有受益。难道我们还要重蹈覆辙吗?”
  塔代奥阁下耸耸肩膀,生气地问:“我能怎么办?汉尼根是国君,我不是。”
  “但是你说过要开始恢复人类对自然的控制,那么由谁来掌管权力,控制自然力量呢?谁来使用这种权力?为了怎样的目的?如何控制使用这种权力的人?这些问题都有待解答。如果你和你的人现在不回答,其他人马上就会替你们回答。你说人类会从中受益,那是由谁带来的结果?那个写信署名时只会画把叉的国王?国君野心勃勃,一旦发现你们对他有用,难道你真的觉得大学能逃过他的手掌吗?”
  保罗师没想过要劝服他。学者听这番话时显出一副不耐烦的样子,仿佛在聆听一番早被自己完全驳倒的言论。保罗见此,心情十分沉重。
  “你其实是要我们再等一段时间。”学者道,“我们应该解散大学或把它搬到沙漠中去,然后以某种方式不花我们自己的一金一银复兴一门兼备实验性和理论性的科学。复兴的方式缓慢而艰辛,并且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直到有一天,人类变得善良、纯洁、圣洁而明智,再将这门科学公之与众。”
  “我不是这个意思……”
  “您想说的不是这个意思,但刚才您所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在人类变得圣洁之前,让科学与世隔绝,不要试图应用它,对它置之不理。可是,这没用。你们世世代代在这所修道院里,不是一直就在这么做吗?”
  “我们没有隐瞒任何东西。”
  “你们确实没有隐瞒,可你们静静地压制它,没有人知道它在这里,而且连你们自己都对它置之不理。”
  老牧师眼中闪过一丝愤怒。“看来是时候了,该让你见见我们的创始人。”他指着角落里的木雕,怒气冲冲地说,“他和你一样,曾经也是一名科学家。但后来世界失去了理智,他就逃到这里寻求庇护。他创立了修会,挽救上个文明的记录。从谁的手中挽救?又为了什么?看看他站着的地方,看见火光了吗?还有那些书?当初,世界并不需要你们的科学,后来几个世纪里也是如此。所以他为我们而死。当他身上被浇满燃油的时候,传说他要了一杯油。他们还以为他把油误当成了水,哈哈大笑,就给了他一杯。他祈祷上帝保佑这杯燃油……有人说,当时油就变成了酒……之后,他口中念念有词:‘这杯是我的血。’念完之后,他一饮而尽。接着,众人将他绞死,还点上火。要我把殉教者的名单念给你听吗?
  为了保护这些文物完好无损,我们打了很多仗,要我一一说给你听吗?那些修士,为了抄写记录,眼睛都瞎了,要我把名字一一告诉你吗?难道不是为了你们吗?而你却说,我们什么也没做,只是偷偷地把它们隐藏起来。”
  “我不是有意的。”学者道,“但事实上,你们的确隐瞒了,原因就是你所认为的我的想法。但如果你想挽救智慧,等待世界变得明智起来,那么,神父,世界永远都没有这一天。”
  “看来,我们之间在根本问题上存在误解!”院长阴沉地说,“先服伺上帝还是先服伺汉尼根,那是你的选择。”
  “那样的话,我几乎没有选择。”学者语气中的轻蔑之意露于言表,“您会同意让我加入教会吗?”
第二十二章
  那是个星期四,诸圣日①之后的第八天。阁下和他的随行人员在地下室整理笔记和资料,准备启程。修道院里有一部分人非常喜欢听他讲解,如今,随着告别日子一天天临近,修道院里弥漫着友好的气氛。
  头上的弧光灯依然噼啪作响,射出耀眼的强光,蓝白色灯光照亮了古老的图书馆。见习修士们吃力地摇着手动发电机。一名见习修士坐在梯子顶端,调节弧光灯电弧间距,但由于缺乏经验,灯光闪烁不定。原先的那位熟练工此刻正在医务室,眼上包着湿敷料,所以才由这名新手来顶替他。
  【① 11月1日。】
  近来,塔代奥阁下回答问题的时候不像以往那样沉默寡言,显然他不再担心诸如光线的折射性或者埃瑟·肖恩阁下的目标之类有争议的话题了。
  “除非这个假设没有意义,”他说,“否则通过观察,肯定有办法证实。我们在研究你们的《大事记》时,发现了一些新的,呃,应该说,是一些非常古老的数学形式,在它们的帮助下我提出这个假设。该假设似乎为光学现象提供了一个更为简单的解释,但是,坦白地说,起初我想不出办法来验证它。这时,科恩霍尔修士帮了我的忙。”他微笑着朝发明家点点头,摊开一张测试仪器设想图。
  “这是什么?”众人大惑不解,有人开口问道。
  “嗯,这是一堆玻璃片。一束太阳光从这个角度射到上面,其中一部分光线被反射,另一部分穿透玻璃片。反射的光线发生偏振。现在,我们调整玻璃片的位置,让这束光反射并穿过这个场线圈,这是科恩霍尔修士的主意,然后让光线落在第二堆玻璃片上。第二堆玻璃片放在某个合适的角度,能反射几乎所有发生偏振现象的光线,几乎没有光线穿透过去。透过玻璃看,我们几乎看不见一丝光线。这些都已经试过。但现在如果我的假设是成立的,那么关闭场线圈上的开关后,透过来的光线就会突然发亮。如果不亮的话……”他耸了耸肩,然后说,“那我们就可以扔掉这个假设。”
  “那你还是把这个线圈扔掉吧,”科恩霍尔修士谦虚地建议,“我不敢肯定它能产生足够的磁场。”
  “我肯定它一定行。你有这方面的天赋。我也许更擅长创建一些抽象的理论,而不是想出一个可行的办法来加以验证。当我还纠缠在抽象符号中时,你却能够用螺丝、电线和透镜看清问题的核心,你在这方面有天分。”
  “但是,塔代奥阁下,我永远也不会首先想到那些抽象的概念。”
  “修士,我们一定能成为一组黄金搭档。我希望你能到我们大学里来,至少来待段时间。你觉得院长会同意你离开吗?”
  “我不敢乱猜。”发明者低声回答,显得有点局促不安。
  塔代奥阁下转向其他人。“我听人提起过‘休假修士’。是说你们中间有人暂时在其他地方工作吧?”
  “只有很少一部分,塔代奥阁下。”一位年轻牧师答道,“以前,修会派一些办事员、抄写员和文书给修道院外的教士、皇家或教会法庭。但那都是在我们修道院极度贫困的艰难时刻。一些修士暂时去别处工作,能让其他人免受挨饿之苦。但现在没这个必要了,我们也很少派人出去工作。当然,有些修士目前在新罗马学习,可……”
  “这正是我想说的!”阁下大声道,突然兴致高涨起来,“修士,大学为你提供奖学金。我和你们的院长曾经谈过这个问题,而且……”
  “而且什么?”刚才那位年轻牧师问道。
  “嗯,我们在某些问题上存在分歧,不过我还是能够理解他的观点。我在想,或许通过互相设立奖学金,能有效改善我们之间的关系。当然,还会给你们修道院一定的津贴,我相信你们院长能够合理利用这笔经费。”
  科恩霍尔修士点点头,但什么也没说。
  “哦,开心点嘛!”学者笑着说,“修士,你受到邀请,却好像并不开心。”
  “我当然很荣幸,但这种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
  “嗯,这个我自然知道。但如果你不高兴,我是不会向院长提出的。”
  科恩霍尔修士犹豫了。“我的天职是献身宗教,也就是终身祷告。我们把自己的工作也看成是一种祷告,可那”说着,他朝发电机示意了一下,“对我而言更像是在玩。但如果保罗师派我去”
  “你会去,但不很情愿,”学者接过他的话茬阻怒地说,“我还能保证,在你们逗留期间,我能让大学每年付给你们院长至少一百金汉尼根。我”他没有往下说,环顾四周,观察其他人的表情,“对不起,我是不是说错话了?”
  院长在楼梯中间停下脚步,扫视地下室里的人群。几名修士转向他,神色茫然。过了片刻,塔代奥阁下看到了院长,高兴地向他点头致意。
  “神父,我们正谈到您呢,”他说,“如果您听见了,也许我得解释一下……”
  保罗师摇摇头说:“没必要。”
  “但我想讨论一下……”
  “能不能过会儿再说?这会儿我赶时间。”
  “当然可以。”学者答道。
  “我马上回来。”说完,他继续爬上楼梯。高尔特神父在院子里等他。
  “他们听说了吗,院长大人?”副院长问道,神情凝重。
  “我没问,但我肯定他们还没有。”保罗师回答说,“他们在下面说一些傻乎乎的话,说什么让科恩霍尔修士和他们一起回德克萨卡纳。”
  “那他们还不知道,肯定不知道。”
  “是的,他现在在哪里?”
  “在客房,大人。医生陪着他,他现在神志不清。”
  “有多少人知道他在这里?”
  “大概有四个修士。他从大门进来的时候,我们正在念申初绎。”
  “告诉那四个人,不要对任何人提起此事。然后去地下室,和客人们一起聊天。开心一点,别让他们感觉有什么异样。”
  “难道在他们走之前也不告诉他们吗,大人?”
  “当然要告诉他们,但先得让他们有理准备。你知道,即使告诉他们,他们也还是要回去的。所以为了避免尴尬,还是到最后一刻再告诉他们为好。哦,你把东西带身边了吗?”
  “没有,我把它和他的文件放在一起,在客房里。”
  “我去看看他。好了,先去提醒一下那四个知情者,再去客人那里。”
  “是,院长大人。”
  院长向客房走去,进门时碰见药剂师修士,他正准备离开这个逃亡者的房间。
  “他能活下来吗,修士?”
  “不知道,大人。他受过虐待,饥饿过度,一路日晒雨淋,发着高烧……如果天意如此……”他耸了耸肩。
  “我能和他说几句吗?”
  “我想可以,但他语无伦次。”院长走进房间,把门轻轻关上。“克拉雷特修士?”
  “别再问啦。”床上的男子喘着气说,“看在上帝份上,别再问了……我所知道的一切都已经告诉你们了。我背叛了他。现在,放过我,随我去吧!”
  保罗师低下头,满怀怜悯地看着这位已故马库斯·阿波罗的文书。他瞥了一眼这位抄写员的双手,指甲部位都已经化脓。院长浑身发颤,转向床边的小桌。在一小堆文件和私人物品中,很快找到一份印刷模糊的文件,是这名逃亡者从东面带来的:
  汉尼根大人,承蒙天恩:德克萨卡纳最高统帅、雷拉多王朝君主、护教功臣、法学博士、游牧部落首领、大平原最高牧者,向我们合法领土内的教会所有主教、牧师和高级教士,致意并恭请留意,此为法令,内容如下:
  (1)某外国国君,即本尼迪克特二十二世、新罗马主教,自行其是,越俎代庖,干涉本国神职人员,竟然下令禁止德克萨卡纳教会的一切圣事活动,继而中止该禁令,在众虔诚信徒中引起混乱,造成大众轻视教会的现状。鉴于此,我们,作为本国教会惟一合法之管理者,根据主教和神职人员会议的精神,特此向各位忠实的信徒声明:该国君、主教,即本尼迪克特二十二世,信奉异教、买卖圣职、草管人命、荒淫无度,亵渎神灵,不配获得本王、本帝国和本国保护国疆土上神圣教会的承认。凡追随他者均视为与我为敌。
  (2)特此通告:禁令与中止该禁令之两项教令均无合法效力,特此废止、废除、宣布无效、无任何意义……
  保罗师匆匆看了看下面的文字,没必要再看下去了。汉尼根这份“恭请留意”的文件,其实就是把德克萨卡纳境内任命神职人员的权力收归己有,将未获他授权管理的圣事定义为犯罪行为。文件上有汉尼根的签名,同时签名的还有几位“主教”,但保罗师并不熟悉他们的名字。
  院长把文件扔回到桌上,在床边坐下。逃亡者睁着双眼,但他只是怔怔地瞪着天花板,直喘粗气。
  “克拉雷特修士?”他轻声地问道,“修士……”
  地下室里,一位专家为了澄清问题,贸然侵入另一位专家的研究领域,学者眼里闪烁着激情。“事实上,正是如此!”他回答一位见习修士的问题,“我在这里确实找到了一份原始资料,我想,马霍阁下应该会对它感兴趣。当然,我不是历史学家,可……”
  “马霍阁下?是不是那个,呃,想要修正《创世记》的人?”高尔特神父狡黠地问。
  “是的,不过”学者突然把话打住,惊讶地瞥了高尔特一眼。
  “那没什么,”牧师轻声笑着说,“我们中有许多人感到《创世记》多多少少带有寓言性质。你发现了什么?”
  “我们找到了一部大洪水前作品的残存部分,上面有一种思想,在我看来,是个全新的见解。如果我理解正确,它认为,人类是在上一代文明衰落前不久才被创造出来的。”
  “什么?那文明又从何而来?”
  “并非由人类创造,而是由人类之前的一个物种奠定的。但这个物种在烈焰灭世期间灭亡了。”
  “但是,《圣经》可以追溯到洪水灭世前几千年!”
  塔代奥沉默不语,却无声胜有声。
  “你是想说,”高尔特问,突然感到非常惊恐,“我们不是亚当的后代?和历史上的人类没有关系?”
  “等一下!我只是提出一种猜测:洪水灭世前的物种把自己称作人类,他们成功地创造了生命。在他们的文明没落之前不久,他们‘按照自己的形象’成功地创造出现今人类的祖先,供他们使唤。”
  “就算你完全摒弃《启示录》,那也只不过是使我们明确无疑的常识复杂化,但是现在这种观点,未免太离谱啦!”高尔特抱怨道。
  院长早巳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他在楼梯脚的平台上停下脚步,带着怀疑的态度聆听争论。
  “也许这种观点听起来有些复杂。”塔代奥阁下争辩道,“但如果考虑到它能解释那么多历史谜团,你也许就不会这么认为了。你知道大毁灭的传说。在我看来,如果人们把大毁灭看作是一种反抗,一种由被创造出来当奴仆的物种对缔造者的反抗,正如那些残存资料中所讲的那样,那么这些传奇就变得意味深长了。同时这样也能解释,为什么今天的人类不如古人,为什么我们的祖先会沦人野蛮状态,而他们的缔造者却灭亡了;为什么……”
  “上帝啊,对这间屋子里的人发发慈悲吧!”保罗师大声喊道,一边阔步朝隔间走去,“主啊,宽恕我们吧,我们不知道我们以前做了些什么。”
  “我早该知道的。”学者对整个世界嘟哝道。
  年迈的牧师大踏步向客人走来,仿佛要进行报复:“如此说来,我们只是被创造者的被创造者,哲学家先生?是由不如上帝的众神创造出来的,因而不那么完美也就可以理解。当然了,这不是我们的错。”
  “这只是一个猜想,但它能解释许多现象。”学者的语气有些生硬,不愿意退让。
  “而且还能免除许多罪行,不是吗?人类反抗他们的创造者,毫无疑问,只是一种诛戮暴君的行为,消灭亚当的邪恶后代,这是理所当然的。”
  “我没说……”
  “把那令人称奇的资料拿给我看,哲学家先生!”
  灯光闪烁不定。塔代奥急忙翻阅笔记。发电机旁的见习修士刚才都竖着耳朵在倾听学者的宏论,他们听得瞠目结舌,直到院长如暴风雨般闯入后,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修士们窃窃私语,有个人还笑出声来。
  “给您。”塔代奥一边说,一边把几页笔记递给保罗师。
  院长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开始看起来。大家都沉默着,气氛很尴尬。“我猜,你是在‘未分类’部分找到的吧?”没看多久,他便问。
  “是的,可是”院长继续往下看。“嗯,我想我也许应该先把行李收拾好。”学者小声嘀咕了一句,又开始整理文件。修士们不安地挪动身子,好像都希望能悄悄溜走。只有科恩霍尔陷入了沉思。
  看了几分钟,保罗师似乎感到很满意,把笔记猛地塞给副院长。“你看!”他粗声粗气地命令道。
  “可……”
  “看起来,这好像是某个剧本的一部分。我以前看到过。讲一些人造出假人来当奴仆,后来,那些奴仆起来反抗他们的创造者。如果塔代奥阁下读过尊敬的博杜拉斯的著作,他早就会发现那部分被编人‘传说或寓言’一类。但只要阁下自己编出一套说法,他也许就不太理会尊敬的博杜拉斯的理论了。”
  “只是有点像……”
  “看下去!”
  高尔特手拿笔记,走到一边。保罗再次转向学者,毕恭毕敬、义正辞严地说道:“‘神按照自己的形像造人,造出男人,造出女人。’”
  “我只是在猜测。”塔代奥阁下辩解地说道,“必须有猜测的自由”
  “‘神将人安置在伊甸园,使他修理、看守。接着’”“如果您想让我们束缚于盲目的信仰和无理的教条,那您别指望科学发展。”
  “‘上帝吩咐他说:园中各样树上的果子,你可以随意吃。只是分别善恶树上的果子,你”“让世界处于黑暗的无知和迷信,您声称这些正是你们修会对抗的。”
  “‘不可以吃,因为你吃的日子必定死。’”
  “我们也永远无法摆脱饥饿、疾病、堕胎,也一点都不能让世界变得美好,比起……”
  “‘蛇对女人说:神知道,你们吃的日子眼睛就亮了,你们便如神,能知善恶。’”
  “……过去十二个世纪,一切思辩方向都已被封锁,一切新思想受到谴责……”
  “过去并不好,将来也不会。只会让富人更富,穷人更穷,悲伤的人更悲伤,贤明的人更贤明,直到末日来临。”
  学者无助地耸耸肩。“您瞧,我早知道,迟早会得罪您,可您告诉过我……哦,有什么用啊?关于这个,您自有您的一套说法。”
  “哲学家先生,我刚才引用的’说法‘不是关于人是如何创造的,而是关于欲望的诱惑将如何导致文明消亡。你没注意吗?”蛇对女人说。
  “没错,没错,但必须有猜测的自由……”
  “没人剥夺你猜测的自由,也没人冒犯你的这种自由。但滥用智慧,如果是出于傲慢、虚荣和逃避责任的原因,就会成为那棵树上的果子。”
  “您怀疑我动机不纯?……”学者问道,神色黯然。
  “有时候,我也怀疑我自己的动机。我并不指责你。可你扪心自问:在不可靠的基础上,你作出如此荒诞的猜测,并为此沾沾自喜,这是为什么?你为什么怀疑过去,甚至提出上一代文明并非人类所创造?为了不必吸取他们的教或者说,你不想只做一个‘发现者’,而觉得你也可以做一个‘造物者’?”
  阁下低声诅咒。“这些记录应该交到有才能的人手里。”他气愤地说,“这太可笑了!”
  电灯“噼啪”一声灭了,不是由于机械故障,而是转动发动机的见习修士们停止了工作。
  “取蜡烛来。”院长命令道。蜡烛拿来了。
  “下来,”保罗师对梯子顶部的见习修士下令,“把那东西拿下来。科恩霍尔修士呢?科恩……”
  “大人,他刚才去了储藏室。”
  “嗯,把他叫来。”保罗师又转向学者,把在克拉雷特修士行李中发现的文件递给他。“看看吧,要是你借着烛光能辨认出来的话。哲学家先生!”
  “统帅的法令?”
  “看吧,为你珍爱的自由开心吧。”
  科恩霍尔修士悄悄地来到地下室。他捧着沉重的受难像,因为要替新奇的电灯腾地方才把它从拱门顶上取了下来。他把圣像递给保罗师。
  “你怎么知道我要这个?”
  “院长大人,我只是觉得是时候了。”他耸耸肩。
  老人爬上梯子,把十字架重新挂到铁钩上。耶稣像的金子在烛光的辉映下闪闪发光。院长低头朝修士们大喊。
  “今后,谁在这个隔间看书,就让他在基督的光下看!”
  等他爬下梯子,塔代奥阁下正把最后一些文件塞入大箱子,以便于将来整理。他谨慎地瞥了一眼牧师,没有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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