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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博维兹的赞歌》 小沃尔特·M·米勒

_5 小沃尔特·M·米勒(美)
  副院长对测试的描述,他本来可以更关注一些,他做不到,但还是尽量显得很专注。得把他留在这里,等我清醒过来,再好好想想。不能让他去找医生现在不行;会走漏消息:老人完蛋了。完蛋也得先看看时机是不是合适。
第十五章
  洪甘·奥斯本质上是个正直善良的人。见手下一队士兵取笑雷拉多俘虏时,他停下脚步望着。看到他们把三个雷拉多人的脚踝绑在马上,用鞭子把马抽得到处狂奔,洪甘·奥斯决定干预。他下令当场鞭笞这些士兵。众所周知,洪甘·奥斯……疯熊……是仁慈的首领。他从没虐待过一匹马。
  “杀俘虏,不是男子汉干的。”他朝被鞭笞的犯人轻蔑地喝道,“治治你们的毛病吧,免得被当成女人。驱除十二天,离开军营,到新月再回来。”
  犯人们呜咽着抗议,洪甘·奥斯回应道,“要是马拖着他们穿过了营地怎么办?食草人的首领是我们的客人。大家都知道,他们看到血很容易受惊,特别是他们同类的血。你们得小心点。”
  “但这些食草人是从南方来的,”一个士兵反对道,一边指着伤残的俘虏,“我们的客人是从东方来的食草人。我们真正的人与东方不是有个协议吗,要一起跟南方打仗?”
  “要是你再说,就把你的舌头割下来喂狗!”疯熊警告,“就当你什么都没听到过。”
  “神的儿子啊,这些食草人会跟我们待很久吗?”
  “谁知道这些农民是怎么打算的?”疯熊道,“他们想法和咱们不一样。他们说,他们中有些人将从这里出发,穿过旱地到另一个地方去,那里都是食草人的牧师,穿黑色长袍。其他人留在这儿继续讨论……这些跟你们没关系。现在走吧,就是要羞辱你们。十二天。”
  他走了几步,又转过身。现在,只要没他盯着,这些人可能会悄悄溜掉。最近纪律松懈了许多,各部族都躁动不安。大平原的人现在都知道了:他,洪甘·奥斯与德克萨卡纳来的使者隔着谈判炉火紧紧拥抱;萨满教僧剪下两人的头发和指甲,做成互相信任的信物,以防一方背叛。人们都知道协议已经达成,然而人与食草人之间的协议被各部落当成耻辱。疯熊感觉得到年轻战士们心中暗藏的蔑视,但时机未到,还不能跟他们解释。
  疯熊本人也愿意听好的意见,哪怕是一只狗提出来的也成。食草人的看法很少有价值,但东方食草人国王带来的信息确实给他留下了深刻印象。国王详细说明了保密的重要性,谴责无聊的吹牛。疯熊暗自思忖着,如果雷拉多人知道了汉尼根正武装各部落,计划肯定落空。他想到这里,心生不快……如果能事先通知对手自己的意图,当然更令人满意,更有男子气概。然而,他想得越多,就越觉得那样做更明智。食草人国王是胆小鬼,还是智者,这方面疯熊无法断定……可他觉得这种想法本身就很明智。保密是必要的,尽管暂时显得缺少大丈夫气概。如果疯熊自己的人知道他们的武器是汉尼根送来的,并非真的是边境袭击得来的战利品,那么雷拉多就可能从袭击中俘获的俘虏口中获知阴谋。因此,有必要让各部落抱怨与东方农民求和是一种耻辱。
  但是,谈判谈的不是和平。谈得不错,而且肯定有战利品。
  几个星期前,疯熊本人带领一个“战斗小组”到东方,带回来一百匹马、四打长枪、几桶黑火药、足够的子弹,还有一个俘虏。可就连跟他一起去的士兵都不知道,那些隐藏的武器是汉尼根派人埋下的,那个俘虏其实是德克萨卡纳的骑兵军官,在未来的战斗中向疯熊提供有关雷拉多人策略的意见。食草人的所有想法都是那么不知羞耻。但那个军官确实很有用处,通过他可以探查南方食草人的想法,但他却无法探查洪甘·奥斯的想法。
  疯熊很为自己的精明感到自豪。他只承诺不与德克萨卡纳交战,不再偷窃东部边境上的牲畜,条件是汉尼根向他提供武器和物质。答应与雷拉多作战的承诺虽然没有明说,但也是协议的一部分。这部分正中疯熊下怀,也就没必要专门为此签署一个正式协议。上个世纪,农民们一步步蚕食他们的放牧地,在那里定居下来。与一个敌人结盟,这样做能使他每次对付一个对手,最终重新夺回那些放牧地。
  部族首领进入营地的时候,夜幕已降临,大平原上袭来一丝凉意。来自东方的客人们与三位老人一起围坐在篝火边,身子蜷缩在毯子里。孩子们通常围坐在一起,此时却感到好奇,有的躲在周围的阴暗处张望,有的藏在帐篷外沿下面窥视这些陌生人。总共有十二个陌生人,他们把自己分成独立的两队。尽管两队结伴而行,但显然互相不太关心。其中一队的首领明显是个疯子。疯熊并不反对疯癫(其实,疯癫被巫医们珍视为上天最丰厚的馈赠),农民同样有把疯癫当成首领的美德,这倒是个以前他不知道的新发现。可这位首领一半时间都在干涸的河床中挖掘,另一半时间神叨叨地在一本小书里写写画画。显然是个巫师,可能不可信任。
  疯熊只停留了片刻,穿上狼皮礼袍,让僧侣在额头画上图腾标记,然后来到火堆前,加入陌生人群。
  “恐惧吧!”部族首领走到火堆前,年迈的士兵礼节性地嚎叫起来,“恐惧吧,天神走到他的孩子们中间来了。跪下吧,部落的人们,天神之子名叫疯熊……名副其实的名字。他年轻时,赤手空拳制服了一只疯熊,用双手扼死了它,发生在北国的真事啊……”
  洪甘·奥斯没理睬这些颂词,只接受了在火堆周围伺候的老妇人递过来的一杯血。血是从刚宰杀的公牛身上取来的,还留有余热。他一饮而尽,然后朝东方人点头致意。见他痛饮牛血,这些人的脸上露出了不安的神色。
  “啊……”部族首领道。
  “啊……”三位老人答道,还有一个食草人也附和着。众人用厌恶的目光盯着那个胆大妄为的食草人。
  疯人试图掩饰同伴的错误。“告诉我,”等首领坐下,疯人说,“你们为什么不喝水?你们的神灵反对吗?”
  “谁知道神灵喝什么?”疯熊咕哝着,“水是牲口和农民喝的,牛奶是小孩喝的,血是男人喝的。难道不应该这样吗?”
  疯人并不觉得受了侮辱。他用那双灰眼睛探询地打量着首领,好一会儿才朝手下点点头。“‘水是牲口喝的’,这就说得通了。”他说,“这里持久干旱,牧民会把仅有的水留给牲口。我刚才还以为有什么宗教禁忌方面的原因呢。”
  他的同伴满脸苦相,用德克萨卡纳话说:“水!老天哪,我们为什么不能喝水,塔代奥阁下?必须遵守的规定未免太多了些!”他啐了一口,却没啐出什么口水。“血!胡扯!全粘在喉咙里了,为什么我们不能抿一口……”
  “我们离开时才可以!”
  “可是,阁下”
  “不行。”学者厉声打断了他的话。接着,他注意到部族人对他们怒目而视,于是又用平原方言对疯熊说:“我的同伴刚才在说,你们身强力壮、身体健康,也许是因为你们饮食的缘故。”
  “哈!”首领嚷道,然后用差不多算高兴的语气对老妇人喊道,“给那个外乡人来杯红的。”
  塔代奥阁下的同伴浑身发抖,但没有抗议。
  “哦,伟大的首领,我想提个要求。”学者道,“明天,我们要继续上路去西方。要是您的一些士兵能与我们同行,我们将感到非常荣幸。”
  “为什么?”
  塔代奥阁下沉默不语。“还有什么当向导呀……”他没有往下说,突然笑了,“不,还是说老实话吧。我们留在这里,您的一些人并不赞成。而您的热情好客却能……”
  洪甘·奥斯把头往后一仰,大声笑道:“他们害怕那些小部落的人。”他对年长的几位说,“害怕一离开我的营地就被埋伏。他们吃草,害怕打仗。”
  学者脸色微微泛红。
  “什么都别怕,外乡人!”部族首领咯咯直笑,“真正的男子汉会和你们一起上路的。”
  塔代奥阁下把头一低,假装致谢。
  “告诉我们,”疯熊道,“你们到西方干旱地去干什么?寻找新的耕地?我可以肯定,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些水潭旁边才长了些牲口吃的东西,除此之外,一无所有。”
  “我们不是去寻找新土地。”客人答道,“您知道,我们不全是农民。我们是去寻找……”他没有说下去。用游牧民族的语言无法解释去圣莱博维茨修道院的目的。
  “寻找古代巫术的技巧。”其中一位年迈的萨满教僧似乎竖起耳朵。“西方的古代巫术?据我所知,那里没有巫师。除非你指的是那些穿黑袍的?”
  “就是他们。”
  “哈!他们有什么巫术值得关注?他们的信使太容易抓到,简直算不上真正的狩猎尽管他们很能忍受折磨。你能从他们那里学到什么巫术?”
  “哎,就我而言,我同意您的观点。”塔代奥阁下说,“可是据说文件,嗯,他们的一个房间里保存着强有力的咒语。如果是真的话,那么显然那些穿黑袍的不知道怎么用,但我们希望自己能掌握这些咒语。”
  “穿黑袍的会允许你们打探他们的秘密吗?”
  塔代奥阁下笑道:“我想会的。他们不敢再藏下去了。要是有必要,我们会把它们带走。”
  “听起来很勇敢,”疯熊嘲笑道。“显然,这些农民比其他农民勇敢些尽管他们比起真正的人来还是胆小鬼。”
  学者装了一肚子游牧人的侮辱,只能忍气吞声,选择早早休息。
  士兵们围着篝火与洪甘·奥斯一起讨论不可避免的战争,可那场战争与塔代奥阁下无关。他那位无知堂兄的政治欲望与他自己对复兴黑暗世界知识的兴趣不可同日而语。当然,国王的庇护也是有用的,而且在一些场合已经得到证明,这就另当别论了。
第十六章
  年迈的隐士站在平顶山边缘,注视着沙漠远处一点尘土往这边过来。隐士迎着风用力咀嚼着,咕哝着,不出声地笑着。他干瘪的皮肤被太阳晒成了旧皮革的颜色,下巴周围浓密的胡子呈黄色。他头戴篮帽,腰上围着粗糙的手工纺织腰布,类似粗麻布。这是他身上惟一的衣服,除此之外,他只穿了双拖鞋,带了只羊皮水袋。
  他注视着那点尘土,直到它穿过圣莱·博维茨村,沿着经过平顶山的路继续前进。
  “啊!”隐士哼了一声,两眼开始发亮,“维护自己国家的人,他的王国理当扩大,他的和平理当永恒。”
  突然,他拄着拐杖,冲下河谷,宛如一只三脚猫,在石头间跳跃,接着便一路滑跌下去。他飞速下滑,激起团团尘土,在风中高高飘散。
  平顶山脚下,他钻入灌木丛中,伏身等待,不久便听到骑马人懒洋洋的马蹄声走近了。于是,他开始悄悄地向路边挪动,透过树丛向外窥视。小马出现在拐弯处,身后尘土飞扬。隐士高举双手,冲到路中央。
  “祝你好运!”他大声嚷道。见骑马人勒住马,他冲上前去,抓住缰绳,拧着眉头,怒视着马鞍上的人。
  他眼里闪闪发亮,好一会儿才开口。“因有一婴孩为我们而生,有一子赐给我们……”接着,紧皱的眉头松开了,但他却显得伤心起来,“不是他!”他暴躁地朝天空嘟哝着。
  骑马人把兜帽往后一摔,哈哈大笑。隐士愤怒地不理不睬,好一会儿才认出对方。
  “哦,”他咕哝着,“是你!我以为你早死了。你在这里干什么?”
  “本杰明,我把你的浪子带回来了。”说完,保罗师猛拉缰绳,蓝脑袋山羊从马后面跑上前来。看到隐士,山羊咩咩直叫,把系它的绳子绷得紧紧的,“还有……我本来想来看望你。”
  “山羊是诗人的。”隐士咕哝着,“他运气比我好,在一次比赛中赢的……尽管他无耻、耍赖,但还算公平。牵回去给他,我劝你别管闲事,世间的欺诈与你无关。再见。”他转身向河谷走去。
  “等等,本杰明。把你的山羊牵走,否则我就送给农民。我不想让它在修道院里到处乱跑,在教堂里咩咩乱叫。”
  “这不是山羊,”隐士耍起了横,“这就是你的预言家看到的异兽,是给女人骑的。我建议你诅咒它,把它轰进沙漠。但是要注意,它分蹄又反刍,说不定是魔鬼。”说完,他闪身避开。
  院长的笑容渐渐褪去。“本杰明,你真的对老朋友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回到山上去?”
  “嘿。”年迈的犹太人回头喊了一声,气呼呼地继续向前。没走几步,他停下来,回头匆匆一瞥道,“别做出伤心的样子。哈!‘老朋友’,五年了,你从来没来过这里。”
  “没错!”院长嘀咕道。他下马,紧追犹太人,“本杰明,本杰明,我早就想来可我没空。”
  隐士停下脚步。“好啦,保罗,既然你来了……”突然,他们哈哈大笑,拥抱在一起。
  “好哇,你这坏脾气。”隐士道。“坏脾气?我?”
  “哎,我猜,我自己的脾气也越来越坏。上个世纪让我特别难受。”
  “我听说,有些见习修士来沙漠这一带斋戒,你向他们扔石头。是真的吗?”他注视着隐士,装出一副谴责的样子。
  “只扔了些鹅卵石。”
  “无耻的家伙!”
  “好了,好了,保罗。其中有个人还把我错当成我的一个远房亲戚……叫莱博维茨。他觉得,有人派我来给他送信……或许,是你们当中另外哪个无赖这么想的。我可不想再发生这种事,所以有时就朝他们扔鹅卵石。哈!没人再会把我错当成那个亲戚了,反正他也不再是我的亲戚了。”
  牧师满脸疑惑。“把你错当成谁?圣莱博维茨?好了,本杰明!你胡说什么啊!”
  本杰明用嘲笑的口吻重复了一遍:“把我错当成了我的远房亲戚……叫莱博维茨。所以,我就朝他们扔鹅卵石。”
  保罗师彻底糊涂了。“圣莱博维茨一千两百年前就死了。怎么可能……”他突然止住了,小心地凝视着年迈的隐士,“好了,本杰明,我们别再扯那个故事了。你没活十二个世……”
  “胡扯!”老犹太人打断了他的话,“我没说发生在十二个世纪前,是在六个世纪前。你们的圣人死了很久才发生的……所以才这么荒谬。当然,那个时候,你们的见习修士比现在的更虔诚、更容易上当。我记得,那人名叫弗朗西斯,可怜的家伙。后来还是我埋了他。我告诉你们可以从哪里挖到他,你们才找到了他的遗骸。”
  他们牵着马和山羊,穿过灌木丛,朝水潭走去。院长目瞪口呆地凝视着老人。弗朗西斯?他心中疑惑。弗朗西斯。对方说的是来自犹他州的可敬的弗朗西斯·杰勒德吗?也许吧一位朝圣者曾经向弗朗西斯透露村子里古老地洞的位置,所以故事发生了……可那时还没有村庄。大约六个世纪前,没错。如今,这个老头竟声称自己就是那个朝圣者?他有时纳闷,本杰明怎么对修道院的历史知道这么多,能编出这样的故事。也许是诗人告诉他的。
  “当然,那是我从事我的早期事业时发生的事。”老犹太人继续说,“也许这种错误可以理解。”
  “早期事业?”
  “当流浪汉。”“你要我怎么相信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晦恩!诗人相信我。”
  “毫无疑问!诗人当然不会相信可敬的弗朗西斯遇到过圣人。那是迷信。诗人宁愿相信弗朗西斯遇到的是你六百年前。这种解释才完全合乎情理,对吧?”
  本杰明发出咯咯的怪笑声。保罗注视着他用漏的树皮杯子到水潭里舀水,倒进水袋里,接着又去舀水。
  潭水混浊,水面爬满了不知名的东西,正如老犹太人的记忆,满是莫名其妙的东西。他的记忆不可信吗?他在跟我们所有人闹着玩?牧师搞不懂。除了他自称比玛土撒拉年龄还大的胡扯之外,老本杰明·埃利埃泽似乎很正常,只是有点古怪。
  “喝吗?”隐士递过一只杯子。
  院长压住一个冷战,为了不冒犯对方,他接过杯子,把肮脏的水一饮而尽。
  “你并不那么讲究,对吗?”本杰明问道,用批评的目光注视着他,“我自己连碰都不愿碰。”他拍着水袋,“这才是人喝的水,那是给牲口喝的。”
  院长觉得有点隐隐作呕。
  “你变了,”本杰明仍旧注视着他,“你变得脸色苍白,就像干酪,也消瘦了。”
  “我病了。”
  “你气色不好。如果爬山不会把你累坏的话,到我的小屋来。”
  “我没事。那天我有点小麻烦,医生让我休息。见鬼!要不是重要客人马上要来,我才不管呢。可他马上就到,所以我不得不休息。真烦人。”
  他们爬出河谷,本杰明笑着朝他瞥了一眼。他摇晃着花白的脑袋。“骑马在沙漠上走十英里,是休息?”
  “对我来说,是休息。还有,我一直想来看你,本杰明。”
  “村子里的人会怎么说?”老犹太人取笑道,“他们会认为我们和好了。那会毁了我们俩的声誉的。”
  “我们的声誉在市场上值不了多少钱,是吧?”
  “没错,”他承认,但又含糊地加了一句,“眼下没错。”
  “你还在等待吗,老犹太?”
  “当然!”隐士厉声道。
  院长发现爬山有点累。途中他们两次停下来休息,等爬上山顶平地时,他已经头晕目眩,斜靠在瘦长的隐士身上。他胸口开始发闷,警告他不能再劳累了。但这种闷和过去胃里那种打结的感觉不一样。
  看到一个陌生人走来,一群蓝头变种山羊四散逃窜,逃到灌木丛中。奇怪的是,尽管没有一点湿气,但平顶山似乎比周围的沙漠更湿润一点。
  “保罗,这边请。到我屋里去。”
  老犹太人的小屋是个单间,没有窗户,只有石头墙壁,是用石头散乱地堆叠而成,裂缝很宽,任由风自由出入。屋顶由劣质木杆拼成,大多已经弯曲,上面盖着一层树枝、茅草,还有山羊皮。门口一根矮柱子顶着一块平坦的大石头,上有希伯来语符号。
  从符号尺寸来看,显然是则广告,保罗院长见了不禁笑道:“本杰明,它什么意思?为这里招来了很多生意吧?”
  “哈……还能是什么意思?是说:此地修理帐篷。”牧师哼了一声,表示完全不相信。
  “好啊!不相信算了。可要是连这里写的都不信,那你肯定不相信反面写的东西。”
  “冲着墙的那面?”
  “当然。”
  柱子靠近门口,因此石头与墙壁之间只有几英寸的空隙。保罗弯下身子,朝狭窄的缝隙里窥视。好一会儿,他才辨认出来。可以肯定,石头背面还写着东西,但字体小一点。
  “你把石头翻过来过吗?”
  “把石头翻过来?你以为我疯啦?在现在这种时候?”
  “背面写着什么?”
  “嗯?”隐士单调地哼哼着,但没有回答,“进来吧,你绝对看不到背后的人。”
  “有墙挡着,稍稍有点不方便。”
  “以前就有,不是吗?”
  牧师叹息道:“好吧,本杰明,我知道这是别人要你写的。在你房子的‘入口处和门上面’。可也只有你才会想着把它面朝下放。”
  “面朝里。”隐士纠正道,“只要以色列还有帐篷要修理……可我们先别互相取笑了,你先歇会儿。我给你拿些牛奶,跟我讲讲那个让你担心的客人。”
  “如果你想喝的话,我袋子里有酒。”院长道,说着如释重负地躺倒在毛皮堆里,“可我不想谈塔代奥阁下。”
  “哦?那个人。”
  “你听说过塔代奥阁下?告诉我,你没有走出这座山,却什么事都知道,谁都认识,这是怎么回事?”
  “长了眼睛可以看,长了耳朵可以听。”隐士神秘地说。“告诉我,你觉得他怎么样?:
  “我没见过他。可我猜他是个讨厌鬼。生来就是个讨厌鬼,也许就是个讨厌鬼。”
  “生来就是讨厌鬼?告诉我,你相不相信我们会再来一次文艺复兴?就像有些人说的那样”
  “嗯……嗯。”
  “别神秘兮兮地傻笑了,老犹太,告诉我你是怎么想的。你肯定有想法。你总是有想法的。为什么要赢得你的信任这么困难?我们不是朋友吗?”
  “在某些方面,在某些方面。你跟我还是不一样的。”
  “我们的不同跟塔代奥阁下和文艺复兴有什么关系?这两者我们俩不都愿意看到吗?塔代奥阁下是一个世俗学者,与我们之间的区别完全没关系。”
  本杰明意味深长地耸耸肩。“区别,世俗学者。”他重复道,吐出这些词,就像扔掉苹果核,“我以前也被某些人称作‘世俗学者’,有时那些人还为此跟我划清界限,用石头砸我,还用火烧我。”
  “唷,你从来没有……”牧师没有往下说,只是紧皱眉头。
  又是那种疯狂的胡扯。本杰明狐疑地瞟了他一眼,他的笑容也凝固了。
  院长心想,这下好,他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他们中的一个……不管这个所谓的“他们”有形还是无形,就是他们把他赶到这荒郊野外,与他划清界限,用石头砸他,用火烧他?或者,他说的“我”,指的其实是“我们”?
  “本杰明……我是保罗。托克马达①早就死了。我七十多年前出生,不久也要死了。我敬仰过你,老伙计,你看我的时候,但愿你看到的是佩科斯河的保罗,而不是其他什么人。”
  【① Tom a sde Torquemada,十五世纪西班牙宗教法庭庭长,主要负责将犹太人驱递出西班牙。】
  本杰明挥挥手,双眼湿润了。“有时我忘了”
  “有时,你忘了本杰明只是个本杰明,而不是整个犹太民族。”
  “不!”隐士突然道,双眼再次闪闪发光,“整整三千两百年,我”他没有往下说,紧闭嘴唇。
  “为什么?”院长以几乎敬畏的口吻低声道,“为什么你要把一个民族和它过去的重负全揽到自己身上?”
  隐士的眼里闪过一丝警惕的神色,双手掩面,喉咙里咕噜着。“你胡说。”
  “请原谅。”
  “重负是别人压给我的。”他慢慢地抬起头,“我应该拒绝吗?”
  牧师喘了口粗气。好一会儿,屋子里鸦雀无声,只有呼呼的风声。保罗师心想:这种疯狂有点神性!如今,犹太人都很分散。也许本杰明比儿孙们更长寿,或者不知何故被放逐了。这样一位老犹太人即使流浪几年也可能碰不到同胞。也许在孤独的时候,他已经默默地相信,自己是最后一个,就这一个,惟一的一个。再说,因为是最后一个,所以他不再是本杰明,而成了犹太民族。他心里藏着五千年的历史,这些历史不再久远,而是成了他自己_生的历史。他说的“我”与皇室的“我们”刚好相反。
  但是,我也是惟一的,同时也是修会的一分子,是整体的一部分,保罗师心想。我的民族也被世人蔑视。但对我来讲,自我和民族之间的区别是清晰的。老朋友,对你来说,却有点模糊。别.人压给你的重负?你就接受了?这有多重?对我来说,又有多重?他试图用肩膀去扛,检验其内容:我是一个基督教修士加牧师,因此,在上帝面前,我应该对自耶稣基督以来所有在地球上呼吸、行走的修士和牧师的所作所为负责,同时也应该对我自己的行为负责。
  他浑身颤抖,开始摇头。
  不,不。重负压垮了脊梁。除了耶稣基督,谁都受不了。为一种信仰而受到诅咒已经是重负。忍受诅咒也是可能的,可是能忍受诅咒背后的悖理吗?这种悖理要求一个人不仅为自己负责,还要为同一种族或同二信仰的每一位成员的行为负责?连那也接受?本杰明就在努力做到这一点。
  不,不。
  然而,保罗师自己的信仰告诉他,重负确实存在,自从亚当。时代开始就已存在重负是由恶魔强加给人的从一开始,就要求每个人对所有人的行为负责;在子宫敞开之前,重负就强加给每一代人,这是原罪的重负。让傻瓜去争论吧。这个傻瓜欣喜若狂地接受了其他遗产:先辈的光荣、美德、成功和尊贵,赐予他“与生俱来的勇气和高贵”只因为他生来是人。除此之外,他个人毫无作为,却能得到这份遗产,但傻瓜对此却心安理得。但是,继承的另一份遗产使他“生来就罪恶、被遗弃”,对这份重负他却忿忿不平起来,想置之不理。负担确实很重。但同时,他的信仰告诉他,尽管负担的烙印依然存在,但重负已经由供奉在圣坛十字架上的那个人从他身上拿下。与原先诅咒的重压相比,烙印的束缚不算太严。但这些话他对老人却说不出口。本杰明在寻找另一个。最后一位老希伯来人独自坐在山上,为犹太人而悔过,等待弥塞亚①,等待着,等待着,于是……
  【① 犹太人期盼的救国救主。】
  “上帝感谢你,因为你是一个勇敢的傻瓜,一个明智的傻瓜。”
  “哼嗯!明智的傻瓜!”隐士学着他的话,“可你总是喜欢悖论和神秘,是吧,保罗?要是某个东西本身没有矛盾,你就不感兴趣,是吧?你要在单一中寻找三位一体,在死亡中找生命,从愚笨中找智慧。常识对你来说实在太平凡了。”
  “本杰明,感到责任是智慧。但认为你是独自承担,那就是愚笨。”
  “不是疯狂?”
  “也许有一点。倒也算得上是勇敢的疯狂。”
  “那我就告诉你一个小秘密。我一直觉得自己一个人扛不住,自从上帝再一次召唤我,我就是这种想法。但是,我们讲的是同一件事情吗?”
  牧师耸耸肩膀。“你称之为被选中的负担。我称之为原罪的负担。两者隐含的责任都是一样的,尽管我们说的不一样,表达时分歧很大,我们用语言表达的东西其实根本无法宣之于口它是要用心灵的沉寂来表达的。”
  本杰明咯咯笑道:“好啦,听到你最终还是承认了,我很高兴,哪怕你说你其实什么都没说过。”
  “别扯淡了,你这恶棍。”
  “可你说话总是没完没了,绕着弯维护你的三位一体论,可事实上上帝根本不需要你的维护。对吗?”
  牧师脸有点红,沉默不语。
  “嘿!”本杰明尖叫着上蹦下跳,“我总算让你开口争论了一次!哈!不过你别在意,我自己也说了很多。我也不是太肯定,上帝指的和我说的是同一回事。我想这不该怪你,三位一体肯定比一位一体更容易把人的脑瓜子搅昏。”
  “亵渎上帝的老东西!我确实想听听你对塔代奥阁下的看法,想到什么说什么。”
  “为什么向可怜的老隐士征询意见呢?”
  “因为,本杰明·埃利埃泽,约书亚①的孩子,如果这么多年等待一个不会来的人还不能给你智慧,至少也能让你变得精明。”老犹太人闭上双眼,仰面朝向天花板,诡诈地一笑。“侮辱我,”他用嘲笑的口吻道,“责骂我,引诱我,迫害我……可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① 泛指犹太人。】
  “你会说‘哼……嗯’!”
  “不!我要说,他已经在这里了。有一次,我看到过。”
  “什么?你在说谁?塔代奥阁下吗?”
  “不!还有,保罗,除非你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麻烦,否则我才不想预言呢。”
  “好吧,一切都是从科恩霍尔修士的灯开始的。”
  “灯?哦,是的,诗人提过。他预言,这灯肯定不行。”
  “诗人照例又错了。他们这么跟我说的,我没有去看测试。”
  “那就是说灯可以用?太好了,那又会引起什么呢?”
  “引起了我的困惑:我们离某个东西的边缘有多近?或者说,离海滨有多近?地下室里的电物质!不知你是否意识到,过去两个世纪中事情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很快,牧师详细说出了自己心中的恐惧,隐士耐心地听着,直到阳光开始透过西墙的缝隙照射进来,在灰尘弥漫的空气中留下条条光柱,闪闪发光。
  “本杰明,自从上个文明消亡之后,《大事记》成了我们特殊的研究领域。我们一直保存着。可现在怎么办?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个鞋匠,想在鞋匠村里卖鞋。”
  隐士微笑道:“要是他做的是一种特殊的好鞋,还是可以卖出去的。”
  “恐怕,世俗学者已经开始宣布要做这种鞋了。”
  “那就趁你还没有被毁掉之前,退出制鞋业。”
  “这是一种可能性。”院长承认,“然而,想起来还是不太愉快。
  十二个世纪了,我们一直是黑暗汪洋中的一个小岛。我们觉得,收藏《大事记》的工作吃力不讨好,但却是一份神圣的职责。这只是我们这个世界的工作,我们一直充当搬运人和记忆人,很难想像,这工作马上就要完了……很快就变得没有必要。无论如何都让人不能相信。”
  “所以你在地下室造些怪玩意,想胜过其他‘鞋匠’?”
  “我必须承认,好像是那么回事……”
  “为了领先世俗之人。你打算下一步怎么办?造个飞行器,还是重新制造出分析机器?要么,也许利用玄学,战胜他们的头脑。”
  “老犹太,你在羞辱我。要知道,我们首先是耶稣基督的修士,这种事情我们是不做的。”
  “我没有羞辱你。我觉得耶稣基督的修士造飞行器也没什么与教义不符,尽管造一个祈祷机器更符合他们的身份。”
  “混蛋!向你泄露秘密真是损害我们修会的利益!”
  本杰明得意地笑道:“我不同情你。你收藏的书可能时代久远,但却是世人写的,他们会来拿走。你们当初就不应该介入俗务。”
  “啊!现在你愿意预言了!”
  “我才不愿意呢。‘太阳马上就要下山了’这是预言吗?不,只是对信仰的断言,而且事实正是如此。世俗之人也在努力,所以我断定,他们会把你给予他们的一切全部吸收,再抢走你的工作,然后谴责你是个老废物。最终,他们会完全忽视你。这是你自己的错,我给你的书应该已经足够。是你要介入俗务,当然应该承担一切后果。”
  他在胡说八道,但他的预测却与保罗师的恐惧不谋而合。这让牧师心神不宁,神色黯然。
  “我说的话,你可以不听。”隐士道,“但要我作预言的话,我要先看看你们的发明,或者见过这个塔代奥阁下之后才行顺便说一下,我开始对他感兴趣了。如果你要我提建议,那得等到我更详细地研究了这个新时代以后。”
  “好吧,可你从来都不来修道院,看不到灯的。”
  “我不喜欢你们那里糟糕的饭菜。”
  “你也见不到塔代奥阁下,因为他从另一个方向来。如果你要等到一个时代开始之后,再去研究它的内容,那预测它的到来未免太迟了。”
  “胡说。未来还没诞生之前朝子宫乱捅一气不利于它的健康。我得等然后我才能预言它早就开始了,而且它不是我在等待的对象。”
  “你的看法真乐观!那你在等待什么?”
  “曾经朝我大喊大叫的那个人。”
  “大喊大叫?”
  “‘拉撒路出来’①!”
  “荒唐!”
  “哼……嗯!跟你说实话,我并不希望他来,可有人要我等那……”他耸耸肩,“我就等喽。”
  过了片刻,他闪烁的双眼眯成一条缝。突然,他热切地向前靠过来,“保罗,让这个塔代璧阁下从平顶山脚下经过。”
  院长装出恐惧的样子,直往后退。“跟朝圣者搭腔!骚扰见乏修士!我得叫诗人老兄整整你!让他降临到你身上,永远附身。群大人阁下经过你的窝!太过分了!”
  本杰明又耸耸肩。“很好,那就当我没说。我们就期望这个阁下这次会站在我们这边,而不是站在其他人那边。”
  “本杰明,其他人?”
  “玛拿西①,居鲁士②,尼布甲尼撒③,法老,恺撒,汉尼根二世要我继续说吗?撒母耳④警告我们提防他们,却又让他们一个个出现。他们身边有了智者辅佐,变得前所未有的危险。这耐是我要给你的忠告。”
  【① 约瑟的长子,引诱犹大和耶路撒冷的居民,以致他们行恶比耶和华在以色列人面前所灭的列国更甚。】
  【② 居鲁士大帝,波斯阿契美尼德王朝开国君主,据《圣经》记载,曾释放巴比伦犹太人囚虏,并能向征服者学习,在与游牧民族马萨格泰人作战中被杀。】
  【③ 尼布甲尼撒二世,巴比伦国王,侵占叙利亚和巴勒斯坦,攻占并焚毁耶路求冷,将大批犹太人掳到巴比伦,在位时兴建了巴比伦塔和空中花园。】
  【④ 撒母耳,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希伯来领袖和先知。】
  “好吧,本杰明,我受够了,五年之内都受够了。所以,‘你在侮辱我,责骂我,引诱我’。”
  “别说了,我得走了,老伙计,时候不早了。”
  “那?你那神圣的肚子好了吗?能骑马吗?”
  “我的肚子?”保罗院长止住了,思索着,发现最近几周里此刻自己最舒服自在,“还用说吗?已经烂透了,”他抱怨道,“吵了你的建议之后,我的肚子还能是什么样子?”
  “没错,上帝是仁慈的,而且公正。”
  “祝你好运,老伙计。科恩霍尔修士重新发明飞行器以后,我会派些见习修士来朝你投石头。”
  他们深情地拥抱。老犹太人送他到平顶山边缘。本杰明伫立着,身上裹着祈祷披巾,其优良的质地与束腰的粗麻布形成鲜明对比。
  院长沿路下山,骑马回修道院。保罗师路上仍旧可以看到他:日落时分,隐士站在那里,黄昏天空衬映着他瘦长的身影,他面朝沙漠,鞠躬、祈祷。
  “上帝,记住您所有的仆人,”院长低声道,接着说:“愿他最后在掷刀游戏中赢得诗人的眼球。阿门。”
第十七章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战争就要爆发了。”新罗马来的使者说,“雷拉多所有的部队都已投入大平原。疯熊已经拔营而起。大平原上正在上演一场持久的游牧风格的骑兵大战。奇瓦瓦国正从南面威胁雷拉多。因此,汉尼根准备把德克萨卡纳的部队派往格兰德河……协助‘保卫’前线。雷拉多人完全同意他的做法。”
  “戈拉尔德国王是个大傻瓜!”保罗师道,“不是有人警告过他,汉尼根会背叛他的吗?”
  使者笑道:“即使我们碰巧知道,梵蒂冈的外交部门也会保守国家秘密的。免得我们被指控从事间谍活动,我们总是非常小心。”
  “有人警告过他吗?”院长再次问道。
  “当然。戈拉尔德说教皇的使节在向他撒谎,他指责教会在天谴盟国之间挑起纷争,试图加强教皇的世俗权力。这个白痴甚至把使节的警告都跟汉尼根说了。”
  保罗师眉头一皱,吹了一声口哨。“那汉尼根做什么了?”
  使者犹豫起来。“我想我可以告诉您:阿波罗老爷已被捕。汉尼根下令扣押他的外交文件。新罗马正在商讨将德克萨卡纳全国排斥于圣教之外。当然,汉尼根已经被自动逐出教会,但很多德克萨卡纳人似乎并不在乎。您肯定也知道,至少有大约百分之八十的人崇拜迷信,统治阶级中的天主教徒从来都只占很小一部分。”
  “那现在马库斯危险了。”院长难过地咕哝道,“还有塔代奥阁下情况怎样?”
  “我觉得,眼下他要经过大平原,身上不带几个枪眼已经不太可能了。显然他本来就不想来。不过,院长神父,我对他的境况一无所知。”
  保罗师皱眉蹙额,显得十分痛苦。“如果是因为我们拒绝把材料送到他的大学,因而导致他被杀……”
  “院长神父,别内疚。汉尼根会关照他的。我不知道阁下怎么来,但我敢肯定,他会平安到来。”
  “我听说,世界不能失去他。哎告诉我,为什么他们派你把汉尼根的计划通知我们?我们在丹佛帝国,我觉得,这个地区不会受影响。”
  “啊,可我才刚开始,还没说完呢。汉尼根希望最终能统一大陆。在牢牢控制雷拉多以后,他会打破压制他的包围圈。那么下次行动就是对付丹佛。”
  “但补给线不是要通过游牧人的国家吗?好像不可能。”
  “是很困难。正因为如此,所以他肯定会有下次行动。大平原在地理上构筑了一道天然屏障。要是那里人口减少,汉尼根会觉得,他的西线绝对安全。但因为游牧部落的缘故,大平原周围的所有国家已经团结起来,在游牧领土周围组建了永久性军队来遏制他们。征服大平原的惟一办法是控制两条肥沃的狭长地带,位于东西两边。”
  “可即使这样,”院长感到疑惑,“游牧人”
  “汉尼根已经制订了计划来对付他们,十分恶毒。疯熊的士兵能轻松对付雷拉多的骑兵,但他们不能对付牛瘟疫。大平原上的部落对此还不了解。可当雷拉多人开始惩罚那些游牧人对边境的进攻时,只要赶着几百头病牛,与游牧人的牧群混在一起就行。这是汉尼根的主意。结果是饥荒,到那时,在部落之间挑起矛盾就简单了。当然,我们并不知道所有细节,但他的目标是要建立一支由他控制的傀儡首领领导的游牧军团,由德克萨卡纳提供武器,听命于汉尼根,准备向西扫荡山区。真要这样的话,首批破坏者就会经过这个地区。”
  “可为什么?汉尼根肯定不会把野蛮人当成可靠的军队。就算他们能毁坏一个帝国,也不可能控制它。”
  “不,大人。等游牧部落瓦解了,丹佛被削弱之后,汉尼根便可以轻松收拾残局。”
  “那拿他们怎么办呢?到那时帝国肯定已经不再是一个富裕的帝国了。”
  “是不富裕,但四周都安全了。他就处于有利地位,可以向东面或东北面出击。当然,在这之前,他的阴谋可能失败。但不管最终是否失败,这个地区还是面临在不久的将来被蹂躏的危险。应该采取措施,保障修道院在未来几个月内的安全。我有一些指示,要与你讨论有关保障《大事记》安全的问题。”
  保罗师感觉黑暗开始渐渐围拢。在十二个世纪之后,世界出现了一丝希望……接着,一个无知的国君来了,与一群野蛮的游牧人……他的拳头重重地砸在桌面上。“我们把他们挡在墙外整整一千年,”他咆哮着,“我们可以再阻止他们一千年。在贝林人拥人的时候,这个修道院被围攻了三次。在维萨里昂分裂的时候,又围攻过一次。我们会把书籍保全的。我们用那种方法保存我们的书籍已经有些时日了。”
  “可大人,现在出现了一种新的危险。”
  “是什么?”
  “大量的火药和霰弹。”
  圣母升天节来了,又过了,可还是没有德克萨卡纳部队的消息。修道院的牧师们开始向朝圣者和旅行者们提供个人许愿弥撒。保罗师一点早餐都吃不下。私下有人传说,考虑到大平原上的危险,他正在以苦行赎罪,原因是他邀请了那位学者。
  嘹望塔上随时有人值班。院长本人也经常爬上院墙向东嘹望。在圣伯纳节晚祷开始前不久,见习修士报告依稀看到远处尘土飞扬,但由于夜幕降临,没人能分辨出其他情况。不久,晚祷开始了,但门口还是没人出现。
  “可能是他们的先头人员。”高尔特副院长猜想。
  “可能是值班修士的幻觉。”保罗师否定了副院长的猜测。“如果他们在十英里外的地方扎营呢……”
  “今晚夜空明朗,我们塔楼上能看到他们的火光。”
  “还有,大人,月亮出来以后,我们可以派个人骑马过去”
  “哦,不。很有可能被误射。如果真的是他们,他们一路上会随时准备开枪,特别是晚上。我们不妨等到天亮。”
  第二天上午,盼望已久的马队从东面出现了。从院墙顶上,保罗师眨眨眼,眯缝着眼,朝炎热干燥的沙漠眺望,努力用近视的双向远方。马蹄激起的尘土向北面飞扬。只见马队停下来了,正商量着什么。
  “我好像看到有二三十个人。”院长恼怒地揉揉眼睛,抱怨道, “他们真有那么多人?”
  “大概吧。”高尔特道。
  “我们怎么招待他们所有人?”
  “院长大人,我想那些穿着狼皮的不用我们招待。”较年轻的牧师生硬地说。
  “狼皮?”
  “游牧人,大人。”
  “守住院墙!关闭大门!设置障碍!准备好……”
  “等一下,大人,他们不全是游牧人。”
  “哦?”保罗师又转身嘹望。
  商议结束了。那些人互相挥手,队伍分成两支,人多的那支朝东面疾驰回去。剩下的人注视片刻,然后勒着马走了几圈,朝修道院飞奔过来。
  “六七个有些还穿着制服。”他们靠近的时候,院长咕哝着。
  “是阁下一行,我敢肯定。”
  “可与游牧人在一起?还好,昨天晚上我没让你派人骑马过去。他们与游牧人在干什么?”
  “好像是向导。”高尔特神父低沉地说。“狮子多么友好地躺在羔羊身旁!”
  骑马人到了门前。保罗师干咽了一下,“好啦,神父,我们最好去迎接他们。”他叹息道。
  客人们在院子外勒马止步,等牧师们从院墙上下来。其中一位走出人群,阔步上前,跨下马匹,递上文件。
  “佩科斯河的保罗师,院长?”
  院长鞠躬致意。“愿为您效劳。塔代奥阁下,以圣莱博维茨的名义欢迎您。以他修道院和那些等候您到来的四十代修士的名义欢迎您。请随意。我们愿为您服务。”
  都是真心话,这些话多年前就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这一刻。保罗师听到对方喃喃地简单作答,慢慢抬起头。
  他的目光在学者身上停留了好一会儿,感觉热情立刻消退。那双冷漠的眼睛冷淡、锐利、黯然无光、怀疑、贪婪、傲慢。它们正仔细地打量着他,仿佛在打量一件毫无生气的古董。
  此刻就是跨越十二个世纪鸿沟的大桥,保罗热忱地祈祷祈祷早年那位殉教的科学家能通过他与明天握手。确实有条鸿沟,那就是平原。院长突然感到自己完全不属于这个时代。在时间的长河里,他被搁浅在沙洲的某处。也根本没有真正的桥梁。
  “来吧。”他和蔼地说,“维斯克莱尔修士会照料你的马。”
  他安排客人们安顿下来,然后独自回到书房。木头圣人脸上的笑容使他莫名地想起老本杰明·埃利埃泽的嘲笑,说:“世人也在努力。”
第十八章
  “现在与约伯的时代有些相似。”诵经师修士从餐厅的诵经台上开始诵读:
  “上帝的孩子们来到上帝面前,撒旦也在其中。上帝对他说:‘撒旦,你从哪里来?’
  “撒旦跟往常一样回答:‘我环游地球,漫步地球。’
  “上帝对他说:‘你觉得那个单纯而正直的国君,就是我的仆人某某,嫉恶如仇、热爱和平吗?’
  “撒旦回答:‘某某畏惧上帝,对上帝不敬吗?您没有赐予他土地和财富,没有赐予他强大的国家吗?可您只要稍微伸一下手,让他拥有的东西减少,让他的敌人强大;然后看看他是否仍敢当面亵渎您。’
  “上帝对撤旦说:‘瞧他现在拥有什么,让它变少。由你去办。’”撒旦离开上帝,回到世间。
  “现在某某国君不像圣约伯,他的土地受到麻烦的困扰,他的人们没有以前富有;他看到敌人更加强大,害怕起来,不再信任上帝,心想:趁敌人还没拿剑,在他征服我之前,我必须先发制人。那时就是如此,”诵经师修士道,“地球上的国君们对上帝的法令置之不理,显得傲慢无比。他们心里都想着,宁可同归于尽,也不能让其他国君的意志战胜他。由于地球上的权贵互相竞争,都想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他们依靠阴谋、背叛和欺骗寻求统治,至于战争,他们万分畏惧,为此战栗。上帝允许那个时代的智者学习破坏世界的方式,把天使长的利剑交到他们手里,从前正是这把利剑打败了明亮之星①。人类和国君可能畏惧上帝,在至高无上的上帝面前屈膝。但他们并没有谦卑之心。
  “撒旦对某个国君说:‘别怕用剑,智者们说这样会毁了世界,他们是在欺骗你。别听弱者的劝告,因为他们非常敬畏你,阻止你对付敌人。出击吧,你会成为万物之王的。’
  【① 早期基督教教父著作中对堕落以前的撒旦的称呼。】
  “国君真的听从撒旦的话,召集王国的所有智者,号召他们献计献策,想出一些方法破坏敌人,在国内又不招致民愤。可大多数智者说:‘大人,这不可能,因为我们给您的利剑,敌人也有。它如地狱之火一般灼热,如太阳一般炽烈,因为点燃了它的正是太阳。’
  “‘那你们要替我再铸造一把,要比地狱热上七倍。’国君下令道。他的傲慢已经超越了法老王。
  “他们中很多人都说:‘不行,大人。别让我们做这事;要是我们为您点燃这种火,光浓烟也会呛死很多人。’
  “此刻,听了他们的回答,国君非常生气。他怀疑他们背叛了自己,于是派密探到他们中间,引诱他们,考验他们;智者们害怕了。他们中有些人改变了回答,说不应该惹他发火。他三次问他们,他们三次回答:‘不,大人,如果您做了,您自己的子民也会死的。’可是其中一个巫师犹如叛徒犹大,说话圆滑,背叛了其他修士,对所有人撒谎,让他们不要害怕辐射魔鬼。国君相信了这个名叫黑暗的骗人智者。他让密探在人们面前指责众多智者。由于害怕,那些不太明智的智者投其所好,给国君出主意:‘武器可以使用,只是不要超过某个界限,否则肯定会毁掉一切。’
  “国君用新型火焰猛烈攻击敌人的城市。整整三天三夜.他猛烈的炮火和铁鸟把愤怒倾泻在那里。每个城市上空都出现了一个太阳,比天上的太阳还要明亮,顷刻间城市消亡了,如蜡在火炬下熔化一般。那里的人们在街上静止了,皮肤冒烟,如同被扔到炭堆上的木柴。等太阳的狂暴褪去时,城市到处在熊熊燃烧,天空雷声轰鸣,仿佛大槌,要彻底将它捣碎。毒烟飘落到各地,到了晚上,大地一片通红,遍地余烬。余烬的灾难导致脱皮、脱发,血液在血管中坏死。
  “地球上臭气冲天。地球如同所多玛和蛾摩拉②的废墟.就连那个国君自己的土地也未能幸免,因为敌人进行了复仇,用火焰进行还击,让他的城市也被火包围。屠杀的恶臭令上帝作呕,《圣经·旧约》的《创世纪》有:于是对某某国君说:‘燃烧造成的是什么后果?你都摆在我面前了。从屠杀地升起的是什么味道?你为我屠杀了绵羊还是山羊?还是给了我一头牛?’
  【① 日语中的意思为“闪光轰鸣”,最初是由广岛原子弹的受害者给原子弹取的名字。】
  “国君无言以对,于是上帝说:‘你屠杀了我的孩子。’
  “上帝将他和叛徒黑暗一起处死。接着,地球上瘟疫蔓延,疯狂降临人类。他们用石头砸那些活着的智者和权贵。
  “但是,那时有个人叫莱博维茨,年轻的时候像圣奥古斯丁,喜欢世间的智慧胜过上帝的智慧。可此刻,他看到那伟大的知识,尽管本身是有益的,却不能拯救世界,于是对上帝忏悔……”
  院长重重地敲击桌子,诵读古书的修士立刻不作声了。
  “您只有这一种记录吗?”塔代奥阁下问,一边勉强地对着书房对面的院长微笑。
  “哦,有几种版本,只是在细节上略有差别。没人知道是谁首先发起攻击……那已经没关系了。诵经师修士刚才读的是在圣莱博维茨去世几十年后写的……在再次允许写作之后……可能是最早的版本之一。作者是一位年轻修士,他本人也没能在毁灭中活下来;这是他从圣莱博维茨的追随者那里获得的二手资料。那些追随者包括最初的记忆人和搬书人。他喜欢模仿圣经。我怀疑是否存在对烈焰灭世完全准确的描述。烈焰灭世一旦开始,规模太大,没人能够看到整个画卷。”
  “这个叫某某的国君在哪里?还有那个叫黑暗的人?”
  保罗院长摇摇头。“就连作者都不敢肯定。我们已经把足够的碎片拼合起来,因为从这些描述中可以看到,在大毁灭之前,就连那时的一些小头目都手握这种武器。所描述的情形在不止一个国家存在。某某和黑暗也可能是集团称谓。”
  “当然,我也听说过差不多的故事。显然,曾经发生过骇人听闻的事件。”阁下道,接着突然说:“可等我着手研究……我怎么称呼它呢?”
  “《大事记》。”
  “当然。”他叹了口气,朝角落里的圣人塑像茫然微笑,“明天是不是太早?”
  “要是你想,可以马上开始。”院长道,“只要你愿意,随时都可以来。”
  地下室里到处是昏暗的烛光,只有几个身穿黑色长袍的学者修士穿梭于各个隔间。安布鲁斯特修士借着一点烛光,坐在他位于石头楼梯脚下的狭小隔间内,神情沮丧地钻研档案。
  在道德神学隔间里亮着一盏灯,一个穿着长袍的人蜷缩着,阅读古老的手稿。一般晨祷刚过的时候,修士们在修道院各处各司其职,厨房、教室、花园、马厩和办公室,图书馆几乎空无一人,直到傍晚圣读①的时候才有人过来。然而,今天早上,地下室比较拥挤。
  【① lectiodevina,是指修士们的“精神阅读”活动,就是用圣经文本来沉思。这里的devina是误拼,正确拼写应该是divina。】
  三个修士站在新机器后面的阴暗处,百无聊赖地消磨着时间。他们双手插在袖子里,注视着站在楼梯脚下的第四个修士。这个修士正耐心地仰望站在楼梯平台上、注视着楼梯入口的第五个修士。
  科恩霍尔修士像个焦急的父亲,对着装置冥思苦想,但等到再也找不到线头可摆弄,再也不能进一步调整的时候,他退入自然神学隔间,继续查阅、等待。他本来可以最后简要地对工作人员嘱咐一番,但是他选择了沉默。等待的时候,即使脑子里闪过觉得个人的顶峰时刻即将到来的念头,修士发明者的脸上也没有丝毫流露。由于院长本人都不屑于观看机器演示,科恩霍尔修士没有流露出对掌声的渴望,他甚至没有以责备的目光瞥保罗师一眼。
  楼梯口传来嘘声,尽管声音很轻,早些时候也有过几次假警报,却再次使地下室里警觉起来。可敬的阁下事先并不知道在地下室里有奇特的发明正等着他去视察。要是事先跟他提起过,也就没有多大意义了。院长神父显然要让他们都白等一场。这些都是没有说出口的秘密,他们只能一边等待,一边互相交换眼色示意。
  这次警告的嘘声产生了结果。站在楼梯口的修士庄严地转过身,朝下面楼梯平台上的第五个修士点头示意。
  “起初,神……①”他低声道。
  【① 以下均引自《圣经.创世纪》。】
  第五个修士转过身,朝楼梯脚下的第四个修士点头示意。“创造天地。”他低声道。
  第四个修士转向机器后面的三个人。“但是,地是空虚混沌。”他宣布。
  “渊面黑暗。”修士们齐声道。
  “神的灵运行在水面上。”科恩霍尔修士喊道,一边把书放回书架,搞得链子叮当作响。
  “感谢造物者神灵。”所有人都回应道。
  “于是神说:‘要有光。’”发明者以命令的口吻道。
  楼梯上的守夜人下来各就各位。四个修士转动踏车。第五个修士守侯在发电机旁。第六个修士爬上书架梯子,在梯子顶上坐定,头撞到了拱门的顶部。他拿过被烟熏得油腻腻的黑色羊皮纸面罩,戴在脸上保护双眼,然后寻找灯架和翼形螺钉,科恩霍尔修士从下面不安地注视着他。
  “于是就有了光,”他找到螺钉的时候说道。“神看光是好的,”发明者对第五个修士喊道。
  第五个修士手持蜡烛,俯身查看发电机,最后看一眼接触器。
  “他把光暗分开了,”他最后说道,继续选读。
  “神称光为‘昼’,”踏车小组齐声道,“暗为‘夜’。”接着,他们用肩膀扛动旋转栅门的梁。
  轴承吱吱嘎嘎作响,车轮发电机开始转动。修士们拉紧发动机,口中还念念有词,此时机器低沉的嗡嗡声变成了呜呜声,接着又发出嘎嘎声。车轮的制动棒随着速度加快,渐渐变得模糊起来。
  看守发电机的修士焦急地注视着。“夜幕降临,”说完,他舔舔两根手指,然后拿它们去碰接头。噼啪爆出一点火花。
  “有晚上!”他尖叫道,往后一跳,弄得一瘸一拐。“有早晨,这是第一天。”
  “开始!”科恩霍尔修士喊道,这时保罗师、塔代奥阁下和助手走下楼梯。
  书架梯子上的修士撞上了拱门。尖叫一声“哎哟!”
  ……明亮的灯光照亮了地下室,使人感到头晕目眩。十二个世纪里,地下室里从未这样明亮过。
  队伍停在楼梯上。塔代奥阁下倒抽一口冷气,一边用母语咒骂了一声。他后退一步。院长从未目睹过发电机的测试,也从未相信过那些异想天开的狂言。他脸色煞白,话才说到一半便哑口无言。阁下的助手吓得全身僵硬了片刻,突然撒腿就跑,一边还尖叫着“火!”
  院长划了个十字架。“没想到是这样!”他低声道。
  虽然最初受到闪光的惊吓,但学者还是显得沉着冷静。他目光凝重地勘察地下室,注意到发动机,还有修士们正在拉紧的发电机的梁。他目光沿着包扎的电线游动,注意到梯子上的修士,思忖着车轮发电机的含义。一名修士两眼低垂,站在楼梯脚下等待。“不可思议!”他低声道。
  楼梯脚下的修士鞠躬表示欢迎,也带着几分瞧不起。蓝白色的强光在房间里留下摇曳不定的影子,烛光在光束中变成缕缕微光,显得模糊不清。
  “与一千个火把一样亮,”学者轻声道,“肯定是古代……不!不可思议!”
  学者走下楼梯,精神恍惚,在科恩霍尔修士身边停下脚步,好奇地打量着他。好一会儿,他才踏上地下室地板。他什么都不碰,什么都不问,只是仔细打量着一切。他在机器周围徘徊,审视着发电机、线路和电灯。
  “简直不可能,可……”
  院长回过神来,走下楼梯。“特许你说话!”他低声对科恩霍尔修士道。“跟他聊聊,我感觉有点头晕。”
  修士面露喜色。“您喜欢吗,院长大人?”
  “恐怖。”保罗师气喘吁吁地说。
  发明者神色憔悴。
  “这样对待客人,太不像话了!吓得阁下的助手魂飞魄散。我太没面子了!”
  “是啊,是太亮了些。”
  “可怕!去跟他聊聊,我得想个办法道歉。”
  学者疾步上前,显然,根据观察,他已经做出了判断。他紧绷着脸,举止轻快。
  “一盏用电的灯,”他说,“这几百年来,你们是怎么把它保存下来的?我们这么多年才形成一种理论……”他感觉有点窒息,似乎在努力控制自己,仿佛自己成了骇人听闻的恶作剧的受害者。
  “你们为什么要藏起来呢?有什么宗教意义吗?是什么……”他一头雾水,没有往下说,只是摇摇头,环视周围,似乎在寻找出口。  “你误解了,”院长无力地说,一边抓住科恩霍尔修士的手臂。“看在上帝份上,修士,快解释!”
  冒犯了行家的自尊,便无法慰藉……那时没有,也永远不会有。
第十九章
  在地下室不幸事件之后,院长想尽了一切办法,试图弥补那不快的一刻。塔代奥阁下毫无记仇的迹象。听了发明者对最近机器设计和生产的详细描述,学者甚至因为自己对事件唐突的评价而向主人们道歉。可道歉只让院长进一步相信,错误严重了。在这个事件中,学者成了一位登山者,登上“从未被人征服的”高度,却发现对手名字的首字母记在山顶的石头上……而且对手事先只字未提。保罗师心想,因为我们的做法,他肯定受到了沉重打击。
  学者认定(带有一种也许因尴尬产生的坚定)光线质量上乘,有些日久易碎的文件原先用烛光都无法辨认,现在光线明亮得足可以仔细审读。要不是他坚持,保罗师会立刻把灯从地下室拿走。但是,塔代奥阁下坚持说他喜欢灯光,后来却发现至少需要四个见习修士或候补见习修士轮班才能启动发电机,调整电弧间距;于是,他请求把灯拿走……接着,轮到保罗坚持灯应该留在那里。学者在修道院开始了他的研究。他时常注意到三个见习修士在辛苦地转动发动机,另有一个修士在梯子顶上保持电灯不灭,并不断调整,被强光照得头昏眼花……正是这种情形让诗人作了一首诗,无情地抨击造成这种尴尬局面的魔鬼,以及他假借忏悔和抚慰的名义犯下的各种暴行。
  整整几天,阁下和助手研究图书馆、文件和修道院的档案,还有《大事记》……仿佛通过确定牡蛎确实存在,他们可以证明珍珠可能存在。科恩霍尔修士发现学者的助手跪在餐厅门口,好一会儿,他都以为这家伙是在对着门上圣母玛利亚像进行某种特殊的祈祷。但工具的碰撞声打破了他的幻想。助手把木匠的水准仪放在入处,测量修士们几个世纪穿拖鞋在石头地板上磨出的凹面。
  “我们正在想办法确定日期。”科恩霍尔问他的时候,他答道,“自从石头放到这里,每人每天三餐,进出的人数很容易估计。因此这似乎是个好地方,可以确定一个磨损率标准。”
  科恩霍尔不禁对他们的仔细周到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这样的做法同时让他困惑不解。“修道院的建筑档案完整。”他说,“它们能准确地告诉你每幢楼、每间厢房的建造时间。干吗不省点时间呢?”
  那人傻乎乎地抬头瞥了一眼。“我的主人有一句格言:‘纳约不说话,所以从不撒谎。’”
  “纳约?”
  “红河人的一位自然神。当然,他只是打个比方。客观证据是最终的权威。档案记录人可能撒谎,可自然不会。”他注意到修士的神色,急忙补充说,“我不是说有什么假的,只是阁下相信,一切都必须以客观事物为参照。”
  “有趣的看法。”科恩霍尔咕哝着,弯腰查看那人画的地板凹陷剖面草图,“咦,这跟马耶克修士说的正态分布曲线差不多。太怪了!”
  “并不怪。脚印偏离中心线的概率一般遵循正常误差函数。”科恩霍尔被深深吸引住了。“我去叫马耶克修士。”他说。
  对于客人审视房屋,院长显得有点外行。他问高尔特:“他们为什么要绘制我们工事的详图呢?”
  副院长显得很惊讶。“我从没听说过。您是指塔代奥阁下……”
  “不。是与他同行的军官。他们干得有条不紊。”
  “您怎么发现的?”
  “诗人告诉我的。”
  “诗人!哈!”
  “不幸的是,这次他说的是事实。他偷了他们的一张草图。”
  “还在您手上?”
  “不,我让他还回去了。可我不喜欢,不吉利。”
  “我猜,诗人向您开价才把这消息卖给你的吧?”
  “说也哿隆,他没有。他什么也没考虑,就说不喜欢学者。自从他们来了以后,他就四处徘徊,喃喃自语。”
  “诗人向来都爱嘀嘀咕咕。”
  “可从来都没有认真过。”
  “您为什么觉得他们在画图呢?”
  保罗表情严肃。“除非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否则我们只能认为他们的兴趣极具专业性。作为一个有城墙的城堡,修道院是成功的,从未遭受围困和攻击,也许是这一点引起了他们的专业兴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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