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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博维兹的赞歌》 小沃尔特·M·米勒

_3 小沃尔特·M·米勒(美)
  随着工作的继续,弗朗西斯情不自禁地觉得,雕像脸上的笑容似曾相识。于是他便按照这种笑容勾勒雕像的速写,那种熟悉的感觉与日俱增。尽管如此,他还是想不起这面容,也记不起是谁曾经面露这种带点狡黠的笑意。
  “还不赖,真的。真不赖。”芬戈评价他的草图。
  抄写员耸了耸肩,“我总有一种感觉,我曾经见过他。”
  “这些话别在这儿说,修士。别占用我的时间。”
  在降临节①期间,弗朗西斯病了一场,几个月后,才再次回到木工房。
  【① 圣诞节前包括4个星期日的期间。】
  “脸部快完工了,弗朗西斯科。”木雕艺人道,“你现在对它有何看法?”
  “我认识他!”弗朗西斯倒抽了一口冷气。
  他凝视着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快乐中透着几分哀伤,嘴角的笑容有点扭曲不知何故,几乎太熟悉了。
  “你认识?是谁啊?”芬戈疑惑不解地问。
  “是……嗯,我也不肯定。总觉得我认识他。不过……”
  芬戈哈哈大笑,“你只是觉得他像你的草图罢了。”他提出了一种解释。
  弗朗西斯不太肯定。然而,他还是想不起这张脸。唔……嗯!扭曲的笑容似乎在说。
  然而,院长却觉得这种笑容有点恼人。他虽然允许雕塑工作继续下去直到完成,但同时宣布不会按原计划使用这座雕像,即:如果受福之人被追封,就要把雕像放到教堂里。多年以后,整个雕像完成后,阿尔科斯先将它放置在客房的走廊里。但后来,新罗马来的客人看了这座雕像后大吃一惊,于是它才最终被放进了院长的书房。
  经过痛苦而漫长的努力,弗朗西斯修士把羊皮修饰得美丽灿烂。有关他自选项目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出了抄写室,修士们经常聚在他的书桌周围,欣赏他的作业,小声嘀咕,赞叹不已。
……“只有受到天启才会这样。”有人小声说道,“这就是证据,足以说明问题了。可能是他在那儿遇到的受福之人”
  “我不明白,你干吗不把时间花在正事上。”杰里斯修士咕哝着。
  几年里,弗朗西斯修士耐心地应答,耗尽了杰里斯讽刺的智慧。这位怀疑论者利用自己的空余时间,为教堂里的灯装上油布灯罩,引起了院长的注意。不久,院长让他负责管理常青树,即永久性文本的抄写。工作记录很快表明,提升杰里斯修士是明智之举。
  年迈的抄写主管霍纳修士病倒了。没几个星期,这位受人爱戴的修士已生命垂危。在降临节初期,修士们吟唱了下葬弥撒。年迈的抄写主管圣洁的遗体入土归根,交给了大地。
  修士们还在祈祷,表达悲痛之情的时候,阿尔科斯已经悄悄地任命杰里斯修士出任抄写室的主管。
  任命第二天,杰里斯修士便命令弗朗西斯修士放下手中小孩子的活计,开始大人的工作。
  弗朗西斯修士只得从命。他用羊皮纸包起自己宝贵的作品,再用沉重的木板压好,放到架子上,接着开始在空余时间做油布灯罩。
  他并没有嘀嘀咕咕,只是用这种想法安慰自己:总会有一天,亲爱的杰里斯修士的灵魂将随霍纳修士而去,开始一种新生活,尘世的生活只不过是这种新生活的一出序幕而已。从杰里斯修士暴躁的脾气、拼命向上的劲头来看,说不定他的新生活会提前开始。那以后,按照上帝的旨意,弗朗西斯就能完成那份他珍视的文件了。
  然而,天意插手此事比预想的更早。它并没有把杰里斯修士的灵魂招回造物主身边。
  就在他被任命为主管后的那个夏天,新罗马教廷的最高书记和他的随行人员,骑着一大队毛驴来到修道院。他自称是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大人,在封圣程序中担任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申请官。与他同行的还有几个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他此行的任务是监督地洞的重新开启,以及对“密封环境”的探索。同时,调查修道院是否采用不当手法以影响封圣程序,包括旅行者们的传说,即受福之人的幽灵曾经见过莱博维茨修道院一位来自犹他州的弗朗西斯·杰勒德。最后一点尤其令院长不安。
  圣人的申请者受到修士们的热烈欢迎,他被安排在专为来访的高级教士准备的客房,由六个年轻的见习修士服伺,排场颇为铺张。这些见习修士被告知,不管阿格拉大人有什么奇想,都要满足他的要求。
  当然,最终阿格拉大人并没有什么奇想,这让那些本来想为他包办伙食的人失望不已。
  各种最高级的酒都打开了,阿格拉礼貌地一一品尝,但他还是更喜欢牛奶。亨茨曼修士捉了胖墩墩的鹌鹑和山鸡,招待客人。但阿格拉问明山鸡吃的食物之后(“是吃玉米的吗,修士?”……“不,是吃蛇的,大人。”),表示更愿意吃餐厅里修士们喝的稀粥。幸好他没问炖菜中是什么肉,否则他可能宁愿吃真正美味的山鸡。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坚持修道院里应一切照常。然而,申请者发现每天晚上都有拉提琴的和一群小丑的演出,终于相信修道院里的“正常生活”特别生动活泼,认定修道院平时的生活就是如此。
  阿格拉到访的第三天,院长唤来弗朗西斯修士。修士和上司之间的关系并不亲密,但表面上很友好。自从院长允许他立誓之后,弗朗西斯修士敲书房门的时候不再颤抖了。他问:“您找我,神父大人?”
  “是的,我找你。”阿尔科斯答道,接着心平气和地问,“告诉我,你有没有考虑过死?”
  “经常考虑,院长大人。”
  “你向约瑟夫圣人祈祷,你不想痛苦地死去?”
  “嗯……我经常这么祈祷,神父大人。”
  “所以,我觉得你不想突然得病?不想让别人用你的肠线当琴弦吧?不想被人喂猪吧?也不想把你的尸骨埋葬在荒郊野外吧?嗯?”
  “不不想,大人。”
  “我想你也不会,所以跟阿格拉大人说话时,你要注意分寸。”
  “我?”
  “你。”阿尔科斯揉揉下巴,陷入了不快的沉思,“有一种可能性,我看得很清楚。莱博维茨封圣的事被搁置起来了,而某个可怜的修士被一块砖头掉下来砸倒了。他躺在那里,呻吟着要求赦免罪孽。提醒你,他就躺在我们中间。我们站着,同情地低头看我们中间的神职人员看着他吐出最后一口气,甚至对小伙子最后的祝福都没有。肯定下地狱,深受诅咒,不能忏悔。就在我们鼻子底下。真可怜,嗯?”
  “大人?”弗朗西斯的声音紧张得发尖。
  “哦,别怪我。我太忙了,帮不上忙。我忙着阻止修士们一时冲动把你踢死。”
  “什么时候?”
  “嘿,为什么不抱这种希望呢?希望这种事完全不会发生。因为你会小心对待的,是吧?跟大人所说的一切都必须非常小心才行。否则,我会让他们踢死你的。”
  “我会的,可是……”
  “追封申请官马上要见你。请别胡思乱想了,对你所说的话肯定一点,不要犹豫。”
  “唔,我想我会的。”
  “去吧,孩子,快去。”刚开始敲阿格拉房门的时候,弗朗西斯感到害怕,但恐惧感
  很快就一扫而光。首席书记是一位长者,看上去温和而老练。他似乎对小修士的生活非常感兴趣。
  经过最初几分钟的寒暄之后,他开始旁敲侧击:“好,是有关你与那个人的相遇,他可能就是神圣的奠基人”
  “哦,可我从来没这么说过,说他是我们的莱博……”
  “你当然没有,我的孩子。你当然没有。现在我这里有一件事情的报告当然,完全是道听途说我希望你能看一下,要么确认,要么修改。”说完,他从箱子里取出一卷东西,递给弗朗西斯修士,“这是根据旅行者的传说写成的,”他接着说,“只有你能描述到底发生了什么第一手的所以我要你非常仔细地修改。”
  “当然可以,大人。可实际发生的事真的很简单……”
  “读,快读!然后我们再谈,嗯?”
  那卷东西很厚,显然,这道听途说的报告并不是“真的很简单”。
  弗朗西斯修士读着,心中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很快,这种不安转化成为恐惧。
  “你脸色苍白,孩子。”追封申请官道,“感觉不舒服吗?”
  “大人,这事情完全不是这样的!”
  “不是?可至少,通过问接的途径,这算得上是你写出来的。怎么可能不是这样的呢?你不是惟一的目击者吗?”
  弗朗西斯修士闭上双眼,拍拍脑门。他把事实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见习修士们。他们私下互相传言。见习修士们再把故事告诉给旅行者。于是,故事又传给了其他旅行者。到最后就是这个!毫无疑问,阿尔科斯院长绝不会喜欢这些讨论。要是他根本没提过朝圣者,那该多好!
  “他没跟我说几句话。我就见过他那一次。他拿着棍子追我,问我去修道院的路,又在石头上做了标记。我在那里发现了地洞。打那之后,我再没见过他。”
  “没有光环?”
  “没有,大人。”
  “没有神圣的唱诗班?”
  “没有!”
  “那他走过的地方出现了玫瑰地毯,又是怎么回事?”
  “没有,没有!真的没有那样的事,大人。”修士气喘吁吁地说。
  “他没有在石头上写下自己的名字?”
  “上帝作证,大人,他就做了那两个标记。我不明白它们的意思。”
  “啊,好吧。”申请官叹口气,“旅行者讲的故事经常是夸大的。可我不明白,所有这一切是怎么开始的。现在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朗西斯修士非常简要地跟他说了一遍。阿格拉显得很伤心。沉思片刻之后,他一把拿过那卷厚厚的卷轴,最后拍了一下,然后扔进了垃圾箱。“第七大奇迹就这么没了。”他咕哝着。
  弗朗西斯赶紧道歉。
  支持者把此事搁置起来。“别再想它了。我们有足够的证据,已经有几个自愈的有几例,向受福之人祈祷,疾病马上痊愈。其实,很简单,而且都已归档。这些是封圣的依据。当然,它们不如这个故事有诗意。发现这个故事没有根据,我差不多很高兴为你感到高兴。要知道,单凭这件事,魔鬼的信徒准会把你钉死在十字架上。”
  “我从没说过那些事,比如……”
  “我知道,我明白!就是因为地穴,然后才有了这个故事。顺便说一下,我们今天重新打开了地穴。”
  弗朗西斯眼前一亮:“你们有有没有找到圣人莱博维茨的其他东西?”
  “是受福之人莱博维茨!”大人纠正道,“不,现在还不是圣人。我们打开了内舱。我们打开它,过程真是苦透了。里面有十五具遗骸,还有许多迷人的工艺品。显然,你发现的那个女人的遗骸……顺便说一句,那是个女人……获准进入外舱,可内舱已经满了。要不是墙壁倒塌导致地穴塌陷,内舱本来还能提供一些保护。石头堵住了入口,可怜的家伙被困在里面。天晓得为什么门的设计不是向里转的。”
  “前厅的妇女是埃米莉·莱博维茨吗?”
  阿格拉笑着说:“我们能证明吗?我还不知道。我相信是她,是的我相信但也许我在让希望战胜理智。至于能发现什么,还得等等再看,还得等等。反对方有证人,我不能急于下结论。”
  尽管弗朗西斯关于朝圣者的描述令他失望,但阿格拉继续保持友好的态度。他在遗址上考察了十天,然后返回新罗马,留下两位助手继续监督进一步的发掘工作。
  在离开的那天,他在抄写室拜访了弗朗西斯修士。
  “有人告诉我,你在抄写一份文件,纪念你发现的遗物。”申请官说,“我听了描述,很想看看。”
  修士嘴上说那其实算不了什么,但还是马上取来。他充满渴望,打开羊皮纸的时候,双手不停地颤抖。他得意地注意到,杰里斯修士在一旁观望,皱着眉头,显得非常紧张。
  大人凝视良久。“太美了!”最后他终于爆发出来,“多么辉煌的色彩!太妙了,太妙了。把它做完……修士,把它做完!”
  弗朗西斯修士抬头看了一眼杰里斯修士,询问地微笑着。抄写室的主管立刻转过脸去,颈部通红。
  第二天,弗朗西斯取出羽毛笔、颜料和金叶,继续描摹修饰他珍爱的图表。
第九章
  阿格拉大人离开后,过了几个月,又来了一大队毛驴。各种人物都有,包括见习修士、防拦路强盗的武装侍卫、古怪的畸形人,谣传中还有龙从新罗马来到修道院。带领这支远征队的是另一位大人,头上长角,尖牙利齿,他宣布自己负责反对追封受福之人莱博维茨,专程前来调查。他暗示说,也许要明确罪责修道院里传出一些让人难以置信的、歇斯底里的谣言,不幸传进了新罗马的大门。他说得很清楚,跟先前的那位贵客一样,他声称决不容忍任何胡说八道。
  院长彬彬有礼地问候他,并因为最近客房受天花感染向他致歉,随后替他安排了一间朝南的小房间,内有一张铁制小床。大人由随从服伺,和修士们一起在食堂吃玉米粥和药草……狩猎的报告说,这个季节不知何故,鹌鹑和山鸡都很少。
  这一次,院长觉得没必要警告弗朗西斯不要胡思乱想。他要敢,尽管想好了。因为哪怕说的全是实话,这位反对方的封圣审查官也不会马上相信的,一定要捅来捅去反复审查。
  “我听说你一紧张就会晕过去。”弗洛特大人与弗朗西斯修士独处时说,一边盯着他,目光在弗朗西斯看来是那么恶毒。“告诉我,你家里有人患过癫痫病吗?疯病?神经不正常?”
  “没有,阁下。”
  “我不是‘阁下’。”牧师厉声呵斥,“现在,我们在问你真相。”他的语气似乎暗示,给你来一次直截了当的小手术就足够了,只需要截掉你的胳膊和腿。“你有没有意识到,那些文件看似古老,但也可能是故意伪造的?”他质问道。
  弗朗西斯修士没有注意到。
  “你有没有发现,埃米莉这个名字在你找到的文件中没有出现?”
  “哦,可它……”他没有再说下去,突然怀疑起来。
  “出现的名字是埃姆,是吧?……这可能是埃米莉的昵称,对吧?”
  “我相信是的,大人。”
  “但也有可能是埃玛的昵称,对吗?还有,埃玛·DID出现在盒子上!”
  弗朗西斯沉默不语。
  “嗯?”
  “大人,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我只是想告诉你,有证据表明‘埃姆’代表埃玛,而‘埃玛’不是埃米莉的昵称。你怎么看?”
  “我以前没想过这个问题,大人。可是……”
  “可是什么?”
  “夫妻之间的称呼并不一定太在意吧?”
  “你跟我贫嘴吗?”
  “没有,大人。”
  “好了,把真相告诉我!你是怎么碰巧发现地洞的?有关出现幽灵的荒谬谎言到底是怎么回事?”
  弗朗西斯想要辩解。列圣审查官不断冷笑,讽刺地质疑,打断他的话。等他说完了,审查官用牙齿和指甲把故事从头到尾扒拉了一遍,到头来连弗朗西斯自己都开始拿不准自己是真的看到了老人,还是自己被晒昏了头,凭空想出来的。
  盘问十分苛毒,但弗朗西斯发现,还是没有与院长交谈那么可怕。就算列圣审查官将他四肢当场撕裂,也只能做这么一次。他知道盘问马上就要结束,这可能被迫截肢的人挺住了痛苦的折磨。然而,面对阿尔科斯时,弗朗西斯知道,一次失误会反复受到惩罚。阿尔科斯是他一生的统治者,是他灵魂永远的审判官。
  在最初的攻击过后,弗洛特大人仔细观察弗朗西斯修士的反应,似乎发现修士的故事过于愚蠢,不必发起全面进攻。
  “嗯,修士,如果这就是你的故事,你一再坚持,我想我们也不用再麻烦了。哪怕是真的只是假设,当然不是真的这种事也太小、太无聊了。你意识到没有?”
  “我过去总是这么看的,大人。”弗朗西斯修士叹了口气。别人把朝圣者看得很重要,可他多年来一直都想淡化它。
  “哼,你说得真是时候!”弗洛特厉声喝道。
  “我过去常说,我本来就认为他可能只是个寻常的老人。”
  弗洛特大人用双手蒙住眼睛,重重地叹了口气。目击者本人立场不坚定,让他无话可说。
  在离开修道院前,列圣审查官和先前来的圣人支持者一样,来到抄写室,要求看一眼莱博维茨蓝图的修饰纪念版(用弗洛特的话说,“那件晦涩难懂,令人生厌的东西”)。
  这次修士双手颤抖,倒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恐惧,惟恐又一次被迫放弃这项作业。
  弗洛特大人默默地注视着羊皮纸,动了好几次嘴,似乎想说什么,却始终没说出口,最后勉强地点点头。
  “你想像得很生动。”他承认,“可你的想像力我们早就见识过了,对吧?”他沉默片刻,“到目前为止你花了多长时间啦?”
  “六年,大人断断续续的。”
  “嗯,哎,看上去,你至少还要花这么长时间。”
  弗洛特大人的角仿佛短了一英寸,尖牙也完全消失了。当天晚上,他就出发赶往新罗马。
  时光飞逝,年轻人的脸上生出皱纹,鬓角多了一丝灰色。修道院无休无止的工作还在继续:祈祷声一如既往;每天向世界供应一小部分手抄稿;有时候还把一些修士和抄写员借给主教区、教会法庭和一些需要雇用他们的非宗教机构。
  杰里斯修士制定了制造印刷机的远大理想,但阿尔科斯听说此事后取消了这个计划。既没有足够的纸张,也没有合适的墨水,世人又是以文盲为荣,没有对廉价书籍的需求。所以抄写室仍旧使用墨水罐和羽毛笔。
  在第五个圣节上,梵蒂冈的使者给修会带来了好消息。
  弗洛特大人撤消了所有反对意见,在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画像前忏悔。阿格拉大人的申请通过了。
  罗马教皇指示,要颁布教令建议封圣。正式宣布的日期就定在下一个大赦年,那时刚好召开教会的理事大会,谨慎重申一项教条:限制教权对信仰和道德事务的干涉。这个问题在历史上已经解决过多次,但似乎每个世纪都会以新的方式重现,特别是在那些人类对风、星和雨知之甚少的黑暗时期。在大会期间,阿尔伯特修会的创始人将被列入圣人名册。
  消息宣布后的一段时期里,修道院沉浸在喜悦的气氛中。
  阿尔科斯师现在因年迈而憔悴,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他把弗朗西斯修士叫到跟前,喘着粗气说:“教皇陛下邀请我们去新罗马参加封圣仪式。请准备好出发。”
  “我,大人?”
  “你一个人去。药剂师修士不让我赶路,我病了,副院长离开也不合适。”
  “现在,别在我面前再次昏过去。”阿尔科斯师继续发着牢骚,“教廷接受了埃米莉·莱博维茨逝世的日期。大家都把荣誉算在你头上,其实你并没有做什么。可是,教皇陛下还是邀请了你。我建议你感谢上帝,放弃荣誉。”
  弗朗西斯修士一个踉跄。“教皇陛下……”
  “没错。好了,我们要把莱博维茨蓝图的原本送到梵蒂冈。把你修饰的纪念品带过去,作为私人礼物送给教皇,你怎么看?”
  “嗯……”弗朗西斯喃喃道。
  最后还是院长使他苏醒了过来,为他祈祷,称他为大傻瓜,然后让他去收拾行装。
第十章
  去新罗马的行程至少需要三个月,甚至更久。而且途中迟早会被强盗抢走毛驴,所以具体的时间,在一定程度上,取决于遭抢劫之前弗朗西斯能走多少路程。他独自前往,没有武器,身上只带了行囊和讨饭碗,除此还有遗物和经过修饰的副本。
  他祈祷无知的强盗对后者不感兴趣。事实上,拦路强盗中有时也有一些心肠不错的,只抢用得着的,放受害者一条生路,连牲口和私人 财物都不抢。但遇上坏强盗可就不会那么幸运了。
  弗朗西斯修士给右眼戴上黑色眼罩,以防不测。乡下人迷信,但愿这只邪恶的眼睛都能把他们吓跑。他就这样整装出发,去响应教皇的召唤。利奥·帕帕斯二十一世,最神圣的主教、统治者。
  离开修道院将近两个月后,修士在一条深山小径上遭遇强盗。
  这里荒无人烟,哪怕到最近的“畸人谷”也得向西翻过一座山头,再走上好几英里。那里住着一群天生畸形的人,像患了麻风病,远离尘世。这种地方中有一些由神圣教会的护理人员管理,但“畸形谷”不在其中。几百年前,在森林部落手里幸存下来的怪物大多聚集在那里。不断有新的畸形人逃离尘世到这里避难,壮大他们的队伍。他们中间有些人怀孕生子,这样的小孩通常会遗传父母的畸形。很多时候,他们刚生下来常常就死了,或者不等长大成人便中途夭折。但有时候,畸形的特性是隐陛的,畸形人结合也可能生出一个表面正常的小孩。然而,表面“正常”的后代的心脏或大脑却不健全,这种畸形虽然无形,却剥夺了他们生命的精华,使他们只剩下一个人形躯壳。甚至在教会里,有人也敢支持一种观点:从胎儿开始,这些人的外表中就根本没有上帝的影子;他们的灵魂只是牲畜的灵魂;纵然自然法则使他们免受惩罚,但他们不应该被当作人,而应该当作动物加以消灭;那些人造了孽,几乎毁掉人类,上帝惩罚他们做牲畜。没有几个仍然相信有地狱的神学家胆敢剥夺上帝惩罚一切生灵的权力,但许多人却没有想到:对妇女产下的孩子是否具有上帝的影子这一问题妄加判断正是篡夺了上苍的权力。教廷怒声呵斥,反复重申,哪怕一个看上去比狗、猪、山羊都要笨的白痴,只要是女人生出来的,就应被称作不朽的灵魂。新罗马几次发表了这种声明,旨在控制杀婴行为。于是,那些不幸的畸形儿被一些人称为“教皇的侄子”或“教皇的孩子”。
  “让活着生下来的人继续活下去,”利奥如是说,“这符合自然规律和神爱的神圣规律;不管它的外表和风度如何,都应把它当作人类的孩子来爱护和哺育。在人的各种自然权利中,父母帮助孩子生存列在首位。这是自然规律,并未受到天启的剥夺。除非国君们被授权,否则任何社会或国家都无权篡改这条规律。这条规律,连地球上的牲畜也谨守无违。”
  与弗朗西斯修士搭腔的强盗表面上看不出异样。但他肯定来自“畸人谷”,因为俯瞰下去,小径斜坡上的灌木丛后又冒出两个人,头戴兜帽,一边嘲笑着朝修士吆喝,一边拉弓瞄准他。弗朗西斯觉得强盗握弓的那只手有六个手指,像多出一个拇指,但距离较远,他不敢肯定。不过有一点毫无疑问,其中一个穿的长袍有两个兜帽,尽管弗朗西斯看不清他的脸,也不敢肯定那个额外的兜帽里是否还有一个头。
  跟他说话的强盗就站在小道正前方。他个子不高,壮得像头牛,头顶发亮,下巴像块花岗岩。他双脚叉开,站在路当中,粗壮的胳膊交叉放在胸前,注视着跨在毛驴上的瘦小人影慢慢走近。弗朗西斯修士看到强盗肌肉发达,身佩一把刀子,但他好像没有拔刀相向。他招手示意弗朗西斯过去。
  修士在离他五十码的地方停下。这时,一个“教皇的孩子”射出一箭,倏地射过路面,落在毛驴身后,惊得它一个劲往前冲。
  “下来。”强盗命令道。
  毛驴停在路中。弗朗西斯修士把兜帽往后一掀,露出眼罩,伸出颤抖的手指摸了一下。他开始慢慢地摘下眼罩。
  强盗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
  弗朗西斯心想,这笑声可能来自撒旦的喉咙。修士嘴里咕哝着咒语,可强盗还是毫发未伤。
  “这一招早就过时了。”他说道,“快下来。”
  弗朗西斯修士没有再抗议,笑着耸耸肩,跳下毛驴。
  强盗仔细打量毛驴,拍拍两侧,审视牙齿和蹄子。
  “吃?吃?”山坡上一个穿长袍的大声喊道。
  “这次不行,”强盗吼道,“太瘦了。”
  弗朗西斯修士还不完全相信,他们所说的是毛驴。
  “你们今天运气不错,阁下。”修士和气地说,“你们可以把驴牵走。我觉得,走路对我有好处。”他微笑着准备出发。
  一枝箭倏地射入路面,落在他脚边。
  “站住!”强盗对弗朗西斯怒吼道,“现在打开包。让我们看看那一卷是什么东西,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弗朗西斯修士摸了一下乞讨的钵子,做出无助的手势,再次招来强盗的嘲笑。
  “这一招我以前也见过。”他说道,“上次拿着讨饭碗的那个人靴子里藏了五十克金子。快脱。”
  弗朗西斯修士没有穿靴子,心中升起一丝希望。他拿出拖鞋让他们看,但是强盗不耐烦地打了个手势。修士解下行囊,把里面的东西拿出来,接着开始脱衣服。
  强盗搜他的衣服,什么也没发现,于是把衣服扔给主人。修士感激不已。他本来以为自己会一丝不挂地被抛弃在路上。
  “现在,我们瞧瞧另外那个包裹,里面装的是什么。”
  “只有一些文件,阁下,”修士抗议道,“只对我有用。”
  “打开。”
  弗朗西斯修士默默地打开包裹,解开其中的蓝图原本和修饰过的纪念版本。阳光透过树叶,照得金叶镶嵌和彩色图案闪闪发光。强盗粗糙的下巴下降了一英寸,他轻轻地吹了声口哨。
  “真美!挂在小屋墙上,女人家准喜欢!”
  弗朗西斯心里直发麻。
  “金子!”强盗对山上穿着长袍的同伙喊道。
  “吃?吃?”传来咯咯的笑声。
  “我们有东西吃了,再也不怕了!”强盗喊道,接着向弗朗西斯解释道,“他们在这里一坐就是几天,肚子饿了。这几天过往的人少,生意不好。”
  弗朗西斯点点头。强盗继续欣赏那幅修饰过的副本。
  上帝,如果您派他来考验我,那请让我死得像个男子汉。只有我先死了,他才能拿走。神圣的莱博维茨,求您看看这事,替我祈祷……
  “是什么?”强盗问道,“魔咒?”他把两个文件放在一起仔细端详。“哦!一个是另外一个的幽灵。有什么魔力吗?”他盯着弗朗西斯修士,黯然无光的双眼中充满了怀疑的神色。“这叫什么?”
  “嗯,装置的晶体管控制系统。”修士结结巴巴地说。
  强盗把文件上下拿颠倒了,但仍然看出两张图表的图案背景除了黑白相反之外一模一样这种效果似乎与金叶一样,同样激起他的兴趣。他伸出短小、肮脏的食指,比画出图案的相似之处,在羊皮纸上留下淡淡的污迹。弗朗西斯强忍住泪水。
  “求求您!”修士气喘吁吁地哀求,“金子那么薄,值不了多少钱。你拿到手里掂量一下。图纸镶金以后比原来重不了多少。对你真的没什么用。求求您,阁下,把我的衣服拿去,把驴牵走,把我的行李拿去。你想拿什么都拿走,只求您把图纸给我。它们对你没用。”
  强盗黯淡的目光显得有点犹豫。他注视着修士不安的神情,摸摸下巴。“那我就把衣服、毛驴、其他的一切都留下,除了这个。”他提出,“我只拿走这张符咒。”
  “看在上帝的份上,阁下,把我也杀了吧!”弗朗西斯修士啕起来。 。
  强盗笑道:“我们等等再看。告诉我,拿它们做什么用?”
  “没用。一张是纪念品,纪念一位早就过世的人,是一位先人。另一张只是复制品。”
  “对你有什么用?”
  弗朗西斯闭目片刻,试图想出一种解释。“您知道森林部族吗?他们是如何敬奉祖先的?”
  一时间,强盗灰色的双眼喷出怒火。“我们蔑视祖先,”他吼道。“他们把我们生出来,我诅咒他们!”
  “诅咒!诅咒!”山坡上一个身披长袍的射手呼应道。
  “你知道我们是谁?从哪里来?”
  弗朗西斯点了点头。“我不想冒犯你们。这是那位古人的遗物他不是我们的祖先。他是我们很久以前的老师。我们怀着崇敬之情纪念他。这只是个纪念品,其他没什么。”
  “那么,那份复制品呢?”
  “这是我自己做的。求求您,阁下,我花了十五年。对您没什么用。求您不会无缘无故把一个人生命的十五年拿走吧?”
  “十五年?”强盗把头往后一仰,哈哈大笑,“你花了十五年,就做那个?”
  “噢,可……”弗朗西斯突然无话可说,双眼转向强盗粗短的食指,只见那根食指轻轻地敲打着蓝图原本。
  “那个花了你十五年?跟原本相比简直可以说丑陋。”他拍拍大肚子,一边大笑,一边指着遗物,“哈!十五年!你在那里就做这个!为什么?这个黑乎乎的魔鬼影子有什么用?花十五年来做这个!嗬!嗬!真是女人的活!”
  弗朗西斯修士凝视着他,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强盗竟然把神圣遗物的原本当成副本,吓得他张口结舌。
  强盗依旧哈哈大笑着,手里拿着两份文件,准备撕成两半。
  “耶稣!玛丽!约瑟夫!”僧侣尖叫着跪在路上,“看在上帝的份上,阁下。”
  强盗把图纸扔到地上。“那咱们赌!我跟你摔跤,”他大度地提议,“你赢了,把刀拿走。”
  “行。”弗朗西斯脱口而出,心想比赛至少多一个机会,让上天暗中干预。哦,上帝,您曾经赐予雅各布力量,让他在岩石上打败天使……
  他们摆好架势。弗朗西斯修士在身上画了个十字。强盗从腰间拔出刀子,扔到图纸后面。两人开始面对对方绕圈子。
  三秒钟后,修士直挺挺地仰面躺着,一边呻吟,身上压着一大堆肌肉。一块尖石头戳得脊梁骨隐隐作痛。
  “嗨!嗨!”强盗喊着,站起身,拿回刀子,卷起文件。
  弗朗西斯修士十指交叉握住双手,仿佛在祈祷,在强盗身后跪着爬行,用尽全身力气大声恳求:“求您了,那,就拿一份,不要把两份都拿走!求求您!”
  “你现在得赎回去,”强盗得意地笑道,“我是公平赢来的。”
  “我什么都没有,我穷啊!”
  “没关系,你要是那么想要,就准备金子。拿两百克金子来赎。拿到这里来,随时都行。我会把你的东西藏在木屋里。想要回它们,拿金子来就可以了。”
  “听着,这些图只对别人重要,对我什么都不是。我本来要带给教皇。重要的那张,他们也许会付钱。请把另一张给我,它一点用都没有,就给他们看看。”
  强盗转过头,哈哈大笑。“我想,只要让你拿回去,叫你吻靴子你也愿意。”
  弗朗西斯修士追上他,狂吻强盗的靴子。
  即使像强盗这样的人,也有些受不了修士这副样子。他踢开修士,把两张图纸分开,咒骂着把其中一张扔到弗朗西斯面前,接着骑上毛驴,开始往斜坡上的伏击点走去。
  弗朗西斯修士一把抓起珍贵的文件,走在骑着毛驴向穿长袍的射手走去的强盗身边,一再道谢,再三祝福他。
  “十五年!”强盗哼哼着说,一脚把弗朗西斯踢开,“滚!”他在阳光下高高地挥舞着修饰的杰作,“记着……两百克金子来赎回你的纪念品。告诉教皇,我是公平赢来的。”
  弗朗西斯停下脚步。看着强盗远去的背影,他激动地画了个十字表示祝福,心中默默颂扬让这么无私的强盗活在世上的上帝。他们竟然会犯下如此无知的错误。他沿着小道前进,一边爱抚着蓝图原本。强盗则得意地向山上的畸形同伙炫耀着美丽的纪念品。
  “吃!吃!”其中一个道,一边抚摸着毛驴。
  “骑!骑!”强盗纠正道,“待会儿再吃。”
  弗朗西斯修士把强盗们远远拉在身后,直到这时,心里才涌起深深的痛苦。辱骂声仍在耳边回响。
  “十五年!你在那里就做那个!十五年!真是女人的活!嗬嗬嗬嗬……”
  强盗犯了个错误,但毕竟十五年的生命浪费了,在纪念品上倾注的所有心血和痛苦都失去了。
  在修道院的生活使弗朗西斯已经不适应外面的世界,不适应这种粗鲁的作风和态度。他发现自己的心被强盗的嘲笑深深刺痛了。他想起过去杰里斯修士温和得多的嘲笑。也许杰里斯修士是对的。
  戴着兜帽的头无精打采地耷拉着,弗朗西斯缓慢地继续跋涉。至少还有遗物原本。至少。
第十一章
  这一刻终于来到了。
  仪式开始前,弗朗西斯修士身穿朴素的修士服,跪在富丽堂皇的教堂里。他从未觉得自己像现在这样微不足道。
  庄重的仪式、五彩缤纷的颜色,还有伴随仪式隆重筹备工作的音乐,都洋溢着礼拜式的气氛,让人油然觉得重大事件即将发生。主教、红衣主教、牧师和各阶层神职人员,身穿雅致的古典服装,在大教堂内来来往往。他们的进出井然有序,没有停顿和踌躇。
  一位衣着华丽的侍从进入教堂,弗朗西斯差点儿错把这位侍从当成高级教士。侍从携带着一个脚凳,举止随意,仪态昂然。侍从打修士身旁经过时,修士如果不是早就跪着,这时肯定会跪倒。侍从在祭坛前单膝下跪,接着来到教皇神座,用新的脚凳替换旧脚凳;接着,再从原路返回。他的一举一动如此典雅,使弗朗西斯修士叹为观止。没有人步履匆匆,没有人装腔作势,也没有人笨手笨脚。所有人的得体行动使这个古老的场所更显庄严高贵、美丽醉人,甚至连那些静止的雕塑和油画也不例外。即使是某人轻轻的呼吸声,都似乎能从远处后殿隐约传来回音。
  Terribilis est locus iste:hic domus Dei est,et porta caeli①;伟大啊,上帝之屋,天堂之门!
  【① 拉丁文,意思就是接下采那一句。】
  弗郎西斯修士仔细地观察了一段时间,才发现有些雕塑其实是活人。在他左边几码远的地方,一套盔甲倚墙而立。披甲的手紧握寒光闪闪的斧柄。弗朗西斯修士跪着的时候,头盔上的羽毛纹丝不动。许多相同的盔甲分散站在墙边。直到看到左边“雕塑”的面罩里爬出一只马蝇,他才怀疑这武装外壳里面有人。但他看
  不到丝毫动静,只是马蝇爬入的时候,从盔甲里发出几声轻微的嘎吱声。这些人一定是教皇卫队的队员,他们在英勇的战斗中名声显赫……至尊教皇的小型私人卫队。
  卫队长正在庄严地视察队员。左边这个“雕塑”第一次有了动作,拉起面罩敬礼。头盔里的脸毫无表情,队长体贴地停下脚步,用方巾把马蝇从他额头拂去,然后继续向前。“雕塑”放下面罩,继续保持纹丝不动的姿势。
  朝圣者的队伍进入教堂,一时打破了刚才庄严的格调。队伍组织有序,引领有效,不过他们显然都是第一次来到此地。大多数人似乎都蹑手蹑脚走到指定位置,小心谨慎,以免发出声音,并且尽量少动。与那些侍从和新罗马的修士完全不同,后者行动优美,不时出声。朝圣者中间则不时发出憋住咳嗽的闷哼声,还有绊绊跌跌的杂音。
  突然,更多的卫士进入教堂,气氛顿时紧张起来。又有一队身披盔甲的雕像踏入教堂,单膝跪下,高举长矛,朝圣坛参拜,然后各就各位。其中两个站在教皇宝座的两侧,另外一个跪在宝座的右侧。他跪在那里,双手平举彼得①剑。
  全场静止不动,只有圣坛上蜡烛的火焰偶尔跳动。
  【① 又称Saint Peter,原名Simon,基督教《圣经》故事人物,耶稣十二使徒之一,耶稣死后为众使徒之首,在罗马殉教。】
  神圣的寂静中突然响起一阵号角声。
  号角声一浪高过一浪,有节奏的嗒……啦,嗒……啦……啦……声,连人的脸上都有了感觉,震得耳朵隐隐作痛。号角声不是音乐,而是宣告仪式开始。前面几个音符从中音阶起头,接着,音调、力度和强度渐渐升高。
  修士的头皮直起疙瘩,教堂里似乎只有大号声不断回荡着。
  接着,死一般的沉寂……然后是男高音:
  第一领唱:“牧羊人前来喂养羔羊和绵羊。”
  第二领唱:“让所有人都跪下。”
  第一领唱:“一次,耶稣令彼得喂养主的羊群。”
  第二领唱:“视彼得为教皇。”
  第一领唱:“让救世主的子民为此欢悦,感谢主。”
  第二领唱:“因我们受圣灵感化。”
  唱诗班:“哈利路亚,哈利路亚”
  人群起立。椅子里坐着一位虚弱的老人,身穿白袍,伸手向人群施福,在金色、黑色、紫色和红色的队伍簇拥下缓缓走向宝座。这时人群慢慢地呈波浪形跪下。来自遥远沙漠中一座偏僻修道院的小修士激动得透不过气来。要看清正在发生的一切是不可能的。音乐的浪潮势不可挡,淹没了人的感觉,席卷了人的头脑,轰响中带领人们迎接即将到来的一切。
  仪式简短,要是再长一点,其强度肯定让人无法承受了。弗朗西斯修士注意到,一位大人马尔弗雷多·阿格拉,他本人也是圣人的支持者走到宝座跟前跪下。片刻沉默之后,用圣咏的形式唱出了他的恳求。
  “教皇,我们以最高智慧请求,受福之人莱博维茨,众人惊叹他的奇迹……”
  这是向利奥教皇吁求,请他庄严决断,教育他的子民,让他们虔诚地相信受福之人莱博维茨就是一位圣人,值得教堂的尊崇和信徒们的崇拜。
  “该事业我们都满意,孩子。”身穿白衣服的老人唱着回应道,表示他自己内心也希望庄严宣布,神圣的殉教者能够成为圣人,能够在上帝的引导下成圣,在圣灵的指引下成圣;他会同意阿格拉的请求。他要求所有人祈求上帝的指引。
  唱诗班雷鸣般的歌声再次响彻教堂,颂唱圣人们的连祷:
  “天父,上帝,对我们发发慈悲吧。
  圣子,重新洁净世界的人,圣父,对我们发发慈悲吧。
  圣灵,上帝,对我们发发慈悲吧。
  哦,圣三一,惟一的上帝,对我们发发慈悲吧!
  圣母玛利亚,为我们祈祷吧。
  圣母,为我们祈祷吧。
  圣女,为我们祈祷吧……”
  雷鸣般的连祷文延续着。弗朗西斯抬头看见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画像,刚刚揭幕。壁画特别大,描绘的是受福之人在暴徒面前接受审判,但脸上的笑容却与芬戈的作品中的不一样,面部没有芬戈作品中那种狡黠的笑容。但在弗朗西斯看来,眼前这幅画像气势更为宏伟,与教堂中的其他壁画交相辉映。
  “一切神圣的殉教者,为我们祈祷吧……”
  等连祷文结束,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大人再次恳求教皇,要求把艾萨克·爱德华·莱博维茨的名字正式列入圣人榜。教皇吟唱着“来,神圣的造物者”,众人再次祈求圣灵的指引。
  接着,马尔弗雷多·阿格拉第三次恳求宣布莱博维茨为圣人。“让耶稣自己复活吧……”
  这一刻终于到来了。利奥二十一世吟咏教会在圣灵指引下做出的决定,宣布事实确实存在:有一位古老而平凡的技师,名叫莱博维茨,确实是天堂的一位圣人。为了纪念他,指定了一个节日进行弥撒。
  “神圣的莱博维茨为我们祈祷。”弗朗西斯修士与其他人一起低吟道。
  经过片刻祈祷,唱诗班突然唱起“您,上帝”。
  在纪念新圣人的弥撒之后,一切都结束了。
  宫殿外面,两名身穿紫色外衣的教皇引领人护送着一小队朝圣者穿过数不清的走廊和接待室,偶尔在某个官员华丽的桌前停下来。官员检查他们的证明,然后用鹅毛笔在“准入证”上签名,递给引领人,以便下一位官员检查。越往前走,官员的头衔越长,也越难读。弗朗西斯修士颤抖着。同行的朝圣者还有两位主教,一个身穿貂皮大衣、戴着黄金首饰的人,还有一个森林部族首领,已经皈依但仍旧穿着豹皮外衣、戴着部族图腾……豹子头饰,一个穿着皮革外套的市民一只手腕上载着一头戴着眼罩的游隼,显然是给教皇的礼物。还有几个妇女,弗朗西斯从她们的举止判断,好像都是那个“皈依”部族首领的妻子或小妾;也可能是他以前的小妾,因为教规而非部落风俗而被抛弃。
  朝圣者们爬上神圣的楼梯。这时,一位身着深色衣服的男管家迎上前来,将他们领进一间狭小的房子。这是宽敞的教廷上院大厅的接待室。
  “教皇在这里接见他们。”这位高级侍从轻声告诉拿证明的引领人,同时将朝圣者们扫视一遍。弗朗西斯觉得,他的目光里有点不以为然的意思。他跟引领人窃窃私语片刻。引领人脸涨得通红,跟部族首领小声嘀咕。部族首领沉着脸,取下纱线缠结的长牙头饰,让豹头挂在肩膀上。接着又是一番简短的讨论,说的是位置问题。那位高级侍从声音很轻,似乎在责备,接着按照只有引领人才明白的神秘规则,将这些来访者安排在房间各处。
  不久,教皇来了。他个子不高,身穿白色法袍,在随从的簇拥下,神采奕奕,轻快地走人接见室。弗朗西斯修士突然感到一阵头晕。他记得阿尔科斯师曾经威胁过,如果在接见时晕过去,就活剥他的皮。他必须强打精神。
  朝圣者们排成一行跪下。身穿白色法袍的老人让他们免礼,语气温和。弗朗西斯修士终于鼓起勇气正视老人。在教堂里,教皇是五颜六色的海洋里惟一闪耀的白点。现在,在接见室里,弗朗西斯修士从近处渐渐观察到,教皇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是个身高九英尺的巨人。令修士感到惊奇的是,这位虚弱的老人,身为国君和国王的神父、世界的调毹人、地球上的教皇,却比阿尔科斯师和蔼多了。
  教皇缓缓地沿着朝圣者的队伍移动,问候拥抱每一位主教,用自己的方言或通过翻译与大家交谈,把猎鹰交给大人,看到大人接过猎鹰时的神情哈哈大笑,用一个特别的手势向森林部族首领致意,并咕哝了一个森林方言单词,让身穿豹衣的首领忍俊不禁。教皇注意到悬挂着的豹子头饰,于是停下脚步,将它戴回到部落首领的头上。首领胸部一挺,感到十分自豪,环视周围,显然是在寻找那位高级侍从,但是那官员似乎已经消失了。
  教皇来到弗朗西斯修士跟前。
  Ecce Petrus Pontifex……看哪,请看崇高的牧师彼得。“上帝只派他一人到各国,命他肃清、推翻、浪费、破坏、培养和树立,让他拥有一个忠诚的民族……”然而面对利奥时,修士发现他和蔼可亲,确实不负此称谓,那个比一切国君、国王更荣耀的称号,“上帝奴仆的奴仆”。
  弗朗西斯立刻下跪,亲吻教皇的图章戒指。起身的时候,他发现自己攥着圣人的遗物,藏在身后,仿佛不愿展示。教皇琥珀色的双眼温和地催促着他。
  “亲爱的孩子,我们为你遭遇的不幸深感悲痛。你旅途中发生的事我们已经听说了。是我们要你来这里,可在路上你却受到强盗的袭击。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教皇。但没什么大不了。我是说……本来是很重要,可……”弗朗西斯结巴起来。
  老人和蔼地微笑着。“我们知道,你本来给我们带了礼物,但路上被抢了。不要为那事难过。你来了,就是给我们的礼物,足够了。我常珍视这个机会,能亲自问候发现埃米莉·莱博维茨遗物的人。我们也听说过你在修道院的辛劳。对莱博维茨修会的修士,我们始终满怀最强烈的友爱之情。没有你们的工作,世界可能会对从前发生的一切一无所知。教会是一个肌体,你们的修会是那个肌体的记忆器官。我们欠你们神圣的庇护人和缔造者太多。在未来的岁月里,可能会欠他更多。亲爱的孩子,有关你旅途中发生的一切,能否多给我们讲讲?”
  弗朗西斯修士拿出蓝图。“教皇,强盗心肠不错,把这个留给了我。他以为这是经过修饰的副本,我本来是把修饰本带来作礼物的。”
  “你没有纠正他的错误?”
  弗朗西斯修士顿时满脸通红:“没有,我太惭愧了,教皇……”
  “那么说,这就是你在地洞里发现的原物?”
  “是。”
  教皇的笑容变得有些狡黠。“所以,强盗以为你的作品才是珍品?啊……就连一个强盗都对艺术有敏锐的眼光,是吗?阿格拉大人告诉我们,你做的纪念品很漂亮。被抢了,真遗憾!”
  “没什么,教皇。我只是觉得,我浪费了十五年,太可惜了。”
  “浪费?怎么叫‘浪费’呢?要不是强盗被你漂亮的纪念品误导,他可能已经把这个拿走了,不是吗?”
  弗朗西斯修士意识到有这个可能。
  利奥二十一世用干瘪的双手拿过古老的蓝图,小心翼翼地展开。他静静地研究其中的图案,然后问道:“告诉我们,你懂得莱博维茨使用的符号吗?懂得,嗯,它的意思吗?”
  “不懂,教皇,我一点都不懂。”
  教皇靠到他身边,低声道:“我们也一点都不懂。”他咯咯笑了,一边把嘴唇贴着遗物,仿佛在亲吻圣坛石,然后重新包起来,递给侍从,“亲爱的孩子,我们从心底里感激你花了十五年,”他接着说,“花费那些年是为了保存这件原物。千万不要觉得是浪费了。把它们献给上帝。总有一天,原物的意义会被发现的,而且可能会证明它非同小可。”老人眨了一下眼睛……或者说是使了一个眼色?弗朗西斯几乎相信教皇给他使了个眼色,“我们会为此而感谢你。”
  不管是眼色还是眨眼,似乎都让修士把房子看得更清楚了。他第一次注意到教皇法袍上的蛀虫洞。法袍几乎都露线了。接见室的地毯也有几个破洞。天花板上几个地方,石膏都掉下来了。尽管显得有些寒酸,但高贵却尽现其中。短暂的分神之后,弗朗西斯便不再注意这些贫穷的痕迹了。
  “我们希望通过你,向贵院和院长转达我们最热烈的问候,”利奥道,“向他们,也向你,表达我们教廷的祝福。为此,我们会让你转交一封信。”说完,他又眨了一下眼或使了个眼色,“顺便说一句,这封信会得到保护。我们会签上‘切勿骚扰’,抢劫送信者,逐出教会。”
  书信有了这种防止拦路抢劫的保障,弗朗西斯修士低声道谢。他想说强盗不懂这种警告,也不懂这种惩罚,但觉得不合适。“我会尽力送到,教皇。”
  又一次,利奥靠近弗朗西斯,低声说:“至于你,我们会赠送一个纪念品,表达我们的心意。你离开之前去拜见阿格拉大人。我们想亲手交给你,现在不合适。大人会替我们赠送。任你处置。”
  “真的非常感谢,教皇。”
  “那么,再见,亲爱的孩子。”
  教皇继续向前,与队伍中的朝圣者一一交谈,最后是庄严的祝福。接见结束。
  朝圣者的队伍走出门口时,阿格拉大人碰了一下弗朗西斯修士的胳膊。他热情地拥抱修士。这位封圣申请官衰老了许多。尽管靠得很近,弗朗西斯还是费了很大劲才认出来。弗朗西斯自己也是双鬓花白,由于整天在抄写桌边斜着眼睛看,眼角起了皱纹。
  走下神圣的楼梯时,大人递给他一个包裹,还有一封信。
  弗朗西斯片瞥了一眼信的地址,然后点点头。他的名字写在包裹上,还有一个外交印章。“大人,给我的吗?”
  “是的,教皇给你个人的纪念品。最好不要在这里打开。好了,你离开新罗马之前,还有什么我可以帮忙的?如果还有什么没看过,我乐意带你去。”
  弗朗西斯修士沉思了片刻,好像已经都看过了。“大人,我只想再看一次教堂。”他最后道。
  “唷,当然可以。其他没了?”
  弗朗西斯修士又踌躇片刻。他们已经落在其他朝圣者身后。“我想忏悔。”接着,他低声道。
  “太简单了,”阿格拉说着咯咯地笑,“要知道,你找对地方了。这里,你可以驱除一切烦恼。事情是不是很严重,需要教皇亲自关注吗?”
  弗朗西斯红着脸摇摇头。
  “那么,大法官怎么样?要是想悔悟,他不仅能赦免你,甚至可以在你忏悔的时候用棒子敲你的头。”
  “我是说我要向您忏悔,大人。”修士结结巴巴地说。
  “我?为什么是我?我只是个普通人。这里,你到处都可以找到红衣主教,而你偏要向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忏悔。
  “因为因为您支持我们的庇护人。”修士解释道。
  “哦,明白了。呃,那我当然要听你忏悔。要知道,我可不能以你庇护人的名义宽恕你。必须和平时一样,以圣三一①的名义。这样行吗?”
  【① 即圣父、圣子、圣曼。】
  弗朗西斯没什么可忏悔的,但由于受到阿尔科斯师的督促,内心却一直苦恼,惟恐自己发现的地穴会影响圣人的追封。
  莱博维茨的列圣申请官在教堂里聆听他、劝慰他、宽恕他,然后领着他参观古老的教堂。
  在封圣仪式以及随后的弥撒期间,弗朗西斯修士只注意到教堂的宏伟壮观。现在,年迈的大人领着他参观坍塌的砖石结构,失修的地方和一些景况惨淡的古老壁画。他再次瞥见了庄严掩盖下的寒酸。在如今这个年代,教会并不富有。
  最后,弗朗西斯终于可以打开包裹了。里面有一个钱包,内有两百克金子。他瞥了曼马尔弗雷多·阿格拉大人笑了。
  “你确实说过,强盗是通过摔跤赢得纪念品的,是吧?”阿格拉问。
  “是的,大人。”
  “好的,那么,即使是被逼的,也是你自己决定跟他摔跤,争这纪念品,是吧?你接受了他的挑战?”
  修士点点头。
  他拍了拍修士的肩膀,祝福他。是该走的时候了。
  知识火种的保存者重新踏上旅途,徒步返回自己的修道院。
  几个星期过去了,离强盗的前哨越来越近,但他的心却在欢唱。“任你处置”,对于金子,利奥教皇是这么说的。不仅如此,除了钱包之外,修士现在还有了一个答复,能对强盗的冷嘲热讽作出回应。他想到了接见室内的书籍,它们就等待在那儿,等待着再度被唤醒。
  然而,强盗并没有像弗朗西斯希望的那样在前哨等候。那个地方有新的脚印,脚印通到十字路口,但却没有强盗的踪迹。阳光透过树叶,在地上留下班驳的影子。树林并不茂密,却也可以勉强乘凉。他坐在路边等候。
  晌午,从远方沟壑深处阴暗的地方传来秃鹰的叫声。蓝色的鹰群盘旋在树顶上。那一天,树林里异常宁静。
  不远处的灌木丛中,麻雀扑棱着翅膀,他昏昏欲睡地聆听着。强盗是今天还是明天来,他并不太在乎。路途那么遥远,在等待中享受一天休息,也并不是件坏事。他坐在地上,凝视着那群秃鹰。偶尔,他瞥一眼那条径直通向他远在沙漠深处的家的小道。强盗选了个藏身的好地方。从这里,朝小路两个方向都可以看到一英里外的地方,而且因为有树林作掩护,不会被人发现。
  远处,路上有东西在动。
  弗朗西斯修士用手遮住眼睛,仔细观察远处的动静。沿路下去,有块地方烈日炎炎,森林大火在那里辟出了一块几公顷的空地,旁边一条小路通往西南方向。在烈日照耀的地区,小路在太阳的炙烤下闪闪发光。因为反光刺眼,他看不清楚,只能看到在热浪中有东西在动。有个小黑点在蠕动,有时似乎有头;有时在热浪中显得模模糊糊,但他还是可以肯定,黑点在慢慢靠近。当云朵的边缘拂过太阳时,灼热的阳光减弱了片刻。这时,他疲惫的近视眼断定,蠕动的黑点就是一个人,只是太远了,看不清楚。他打了个寒战,那个黑点似乎有点太熟悉了。
  但是,不,绝不可能是同一个。
  修士在身上画了个十字,开始拨着念珠祈祷,双眼望着远处热浪中的黑点。
  就在他等待强盗的时候,山坡上正在进行一场争论。低声的争论使用的是单音节词,持续了将近一个小时。现在这场争论已经结束。两个兜帽让步于一个兜帽。
  “教皇的孩子们”一起悄悄地从灌木丛后面溜出来,蹑手蹑脚地爬下山坡。
  他们爬到离弗朗西斯不到十码的地方,突然,一块鹅卵石卡嗒响了一声。修士拨着念珠第三次念诵“万福玛利亚”时,刚好朝周围张望。
  箭不偏不倚射中修士的眉心。
  “吃!吃!吃!”“教皇的孩子”高声喊道。
  通往西南方向的小路上,年迈的流浪者在一段圆木上坐下,对着阳光闭目养神。他用破烂的篮式帽当扇子,一边用力咀嚼香草。
  他已经流浪很久了。搜寻似乎永无止境,但希望也永远存在,也许就在过了下一个山丘或转过下一个弯,他就能找到想要的东西。
  他扇了一会凉,把帽子往头上一扣,捋着浓密的胡子,向四周张望着。就在前面山坡上,还有一块没烧毁的树林。那里荫凉宜人,但流浪者仍旧坐在烈日底下,注视着好奇的鹰群。
  它们聚集在一起,猛扑下来,在树林上空低低地盘旋。一只秃鹰突然飞入树丛,但很快又拍打着翅膀映入眼帘,吃力地飞翔,直到发现一柱上升的气流,才飞到滑翔的高度。黑压压的一大群食腐禽类拍打着翅膀,显得比平时更用劲。通常,它们展翅滑翔,并不费力。现在却沿着山坡上的气流逆向飞行,似乎急于着陆。
  只要鹰群饶有兴趣,留连不去,流浪者便也驻足不动。这些山里有美洲狮。翻过这座山峰还有比美洲狮更厉害的动物。有时,它们为了觅食会走得很远。
  流浪者等待着。最后,鹰群飞人林中。流浪者又等了五分钟。最终,他站起身,拄着拐棍,拖着跛腿,一瘸一拐朝树林走去。过了片刻,他来到林中。
  鹰群正忙于啄食一具尸体。流浪者用拐棍赶走鹰群,仔细端详尸体的残留部分。
  尸体大部分已经被吞食,一枝箭射穿了头骨,箭头露在脖子后部。老人胆战心惊地环顾四周灌木,见不到人,但路旁有许多脚印。
  此地不宜久留。
  不管是否安全,该做的还是要做。
  年迈的流浪者找了块地方土壤比较松软,用双手和棍子就可以挖。他挖坑的时候,凶猛的鹰群在树顶上盘旋。有时俯冲下来,但马上又拍着翅膀飞入空中。一个小时,两个小时,它们不安地在树木繁茂的山坡上空盘旋。一只秃鹰终于落地,愤怒地在一堆新土周围踱步,土堆的一端是一个石头标记。它失望地飞起来。黑压压的一群清道夫飞离. 此地,随着气流的上升展翅高翔,热切地注视着大地。
  飞过“畸人谷”,它们发现了一头死猪。鹰群欢快地打量一番,俯冲下去美餐一顿。随后,在远方一个山口,一头美洲狮馋涎欲滴,离开了它的猎物。鹰群心存感激地替它吃完。
  时令到时,鹰群下蛋,爱意浓浓地喂养小鹰:一条死蛇、几块野狗肉。
  年轻一代长得身强力壮,拍打黑色的双翼,飞得又高又远,等待着富饶的大地给它们提供富足的腐肉。有时只是一只蟾蜍;有一次是一个来自新罗马的使者。
  它们在中西部的平原上翱翔。游牧部落南下迁徙时留下大量的好东西,它们欣喜不已。
  时令又到了,鹰群下蛋,爱意浓浓地喂养小鹰。大地慷慨地哺育它们几百年,她会继续哺育它们几百年……
  曾经一度,红河流域很容易找到食物。但经过血腥的大厮杀之后,一个城邦崛起了。对于这些新兴的城邦,鹰群并无兴趣,尽管它们知道这些城邦最终肯定会消亡。它们飞离德克萨卡纳,在西方遥远的平原上飞翔。和所有生物一样,它们也会一次又一次重回大地的怀抱,化为尘土。
  最后,到了公元3174年。
  到处是即将爆发战争的流言。
第二部 要有光 第十二章
  马库斯·阿波罗无意中听到汉尼根的三姨太告诉女仆,她最宠爱的侍臣去疯熊部落的营地执行任务,已经归来,毫发无伤。他这才相信战争已经迫在眉睫。侍臣从游牧部落的营地活着回来,这一事实表明一场战争正在酝酿之中。据称,使者的任务是要通知大平原部落,几个文明国家已经就有关土地争端达成《天谴协议》。从此以后,如果再遭到游牧民族和强盗团伙的袭击,他们就会进行严厉的报复。但是去疯熊部落通报消息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因此,阿波罗断定,最后通牒其实并没有发出,汉尼根的使者去大平原是另有所图,这太明显了。
  阿波罗礼貌地从客人群里穿过去,敏锐的双眼找到克拉勒特修士,试图吸引他的目光。阿波罗高高的个子,身穿朴素的黑色法袍,腰间戴着一块彩色徽章,标明他的等级。宴会大厅中其他人穿得五颜六色,与他形成了鲜明对比,修士立刻注意到了他。
  阿波罗点头示意修士到点心桌旁。点心桌上只剩下一些乱七八糟的碎屑、油腻腻的杯子和几只烤焦的雏鸟,没人理会。
  阿波罗用勺子把潘趣酒碗里的残渣除去。他看到调味品中漂着一只死蟑螂,见克拉勒特修士过来,就关切地把第一杯递给他。
  “谢谢,大人。”克拉勒特没有注意到那只死蟑螂,“你要见我?”
  “等宴会结束了吧。”
  “哦。”
  “我从来没听到过这么不吉利的‘哦’字。我猜,你知道这其中有趣的含义,对吧?”
  “当然,大人。这意味着协议是汉尼根的谎言,他想以此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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