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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博维兹的赞歌》 小沃尔特·M·米勒

_2 小沃尔特·M·米勒(美)
  “你做得没错。”院长最后嘟哝着说。他在书房里踱来踱去,差不多有五分钟了,沉着脸,宽大粗糙的脸上刻印着深深的皱纹。切罗基神父胆战心惊地坐在椅子边缘。此次受到院长召见,自他进入房间那一刻起,两位牧师都一言不发。阿尔科斯①院长最终嘟哝出这几个字,切罗基听了吓得差一点跳起来。
  【① A rko s暗指“a rk”,《圣经》中有两条方舟:一为拯救人类和动物生命的诺亚方舟,另一为约柜,内置刻有犹太十诫的两块石板。另一说认为,该词在希腊文中意为“狼”,与文中提到“狼人”呼应。】
  “你做得没错。”院长又重复了一遍。他在屋中央停下脚步,瞄了一眼副院长。
  切罗基这才松口气。时近午夜,阿尔科斯正准备就寝,打算在夜祷前先睡一两个小时。他刚洗过澡,浑身湿漉漉的,衣冠不整。切罗基觉得这时的他有点像个没有化为人形的狼人。他身穿狼皮袍子,惟有那个隐在黑色胸毛中的十字架标示着的职位。每当他转向书桌,十字架便在烛光照映下闪闪发光。湿头发贴在额前,短短的络腮胡突立着,加上他身上的狼皮袍子,此刻,他看上去不像牧师,倒像一位刚离开战场的军官,胸中还燃烧着战斗的怒火。切罗基神父来自丹佛的一个男爵世家,待人毕恭毕敬,说话彬彬有礼,从不直视院长。在这方面,他一直遵循古老的教会礼节。因此,切罗基神父一直与这个佩着戒指、十字架、身为院长的人保持着良好关系。不过平日里他对阿尔科斯总是敬而远之。但现在,院长大人刚洗过澡,赤脚在书房里徘徊。在这种情况下,他很难保持平时的态度。显然,院长刚修剪过鸡眼,而且割得很深,一只大脚趾还在渗血。切罗基尽量不看这些,不过仍然感觉到浑身不自在。
  “你懂我的意思吗?”阿尔科斯不耐烦地大声说道。
  切罗基犹豫着回答:“院长神父,您能不能说得明确点?跟我在听忏悔时听到的情况有关吗?”
  “嘿?哦!唉,我真是昏了头,你听过他的忏悔,而我却全忘了。好吧,你去找他谈谈,让他再跟你说一遍……天晓得,现在全院都在传这事。不,现在先别急着去见他,什么时候该去我会告诉你的。还有,对你还不知道的事情,千万别发表什么意见。你看过那东西吗?”阿尔科斯院长朝书桌挥挥手。弗朗西斯修士箱子里的东西都摊在桌子上,供院长仔细研究。
  切罗基慢慢地点点头。“他跌倒的时候,扔在路边。是我收拾起来的,可我没仔细看。”
  “噢,你知道他说这是什么吗?”
  切罗基神父把目光转向一边。就像没有听到院长的提问。
  “好吧,好吧。”院长埋怨道,“不管他说这是什么,都没关系,你去仔细研究一下,然后下个结论。”
  切罗基来到桌边,俯身查看那些古老的纸张。院长一边踱步,一边嘀咕着,似乎是在对神父说话,又好像自言自语。
  “这是不可能的!你做得没错,先让他回来,要不然,他会发现更多东西。当然,那还不是最糟糕的。最糟糕的是他所说的那个老人。太复杂了。没有比大量‘不可能的’奇迹更能破坏封圣的了。肯定只是几桩巧合,毫无疑问!为受福之人的祈祷产生了奇迹……然后才能封圣,这种规定是必要的。可现在,奇迹实在太多了!瞧,圣张……两百年前就被宣福了,可到现在还没封圣。为什么呢?他的修会太着急了,这就是原因。每次有人咳嗽好了,都是受福之人显灵。地下室的幽灵,钟楼里招魂,听起来不像是什么神迹,倒更像鬼故事。如果只有两三件事,也许真的有用,但一下子出了那么多迹近笑话的神迹……怎么?”
  切罗基神父抬起头,双手死死抓住桌子边缘,指关节发白。他的脸绷得紧紧的。似乎没有听到院长的话:“您说什么,院长神父?”
  “唔,这种事也可能发生在我们这里,我说的就是这个。”院长说着,继续慢慢地来回踱步,“去年是努瓦永修士发现了绞刑吏神奇的绞索。哈!还有前年,斯米尔诺夫修士患痛风,神秘地好了怎么好的?那个小笨蛋说,是碰了一下一个遗物,可能是我们神圣的莱博维茨留下的。如今,这个弗朗西斯,碰见一个朝圣者穿着什么?穿着粗麻布做的短裙,在绞死莱博维茨前,他们就是用那块粗麻布蒙住他的头。还有,用什么做腰带?一根绳子。什么绳子?唉!一模一样的”他没有说下去,而是看着切罗基,“你一脸茫然,我一看就知道,这些事你还没听说过,是吧?没有,对吧?没关系,所以你说不上来。不,没有。弗朗西斯没有那么说。他只是说……”阿尔科斯院长试图把他平日粗哑的声音拔高成尖嗓门,“弗朗西斯修士只是说‘我遇到一个老人,个子不高。我本来以为他是来修道院的朝圣者,因为他往这个方向走。他围着一块破旧的粗麻布,用一根绳子系着。他在石头上做了个标记,标记就是这个样子。’”
  阿尔科斯从狼皮袍子口袋里掏出一些羊皮纸碎片,借着烛光递到切罗基面前。尽管不太像,他还是努力模仿着弗朗西斯修士:“‘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您知道吗?’”
  切罗基盯着羊皮纸,摇摇头。
  “我没问你。”阿尔科斯这次没有用假声,但语调生硬,“弗朗西斯就是这么说的。当时我也看不懂。”
  “您现在看懂了吗?”
  “我看明白了。有人查过资料。这个是lamedh,那个是sadhe,都是希伯来语字母。”
  “Sadhe lamedh?”
  “不,应该是从右到左。Lamedh sadhe。一个,还有ts音。要是有元音的话,那就可能是‘loots’、‘lots’、‘lets’、‘latz’、‘litz’……诸如此类。要是中间还有其他字母,就可能是莱……猜……是谁。”
  “莱博……啊,不!”
  “啊,是的!弗朗西斯修士没有想到这个。可有人想到了。弗朗西斯修士没有想到粗麻布和绞刑吏的套索,可他的一个朋友想到了。接着怎么样?到了今天晚上,所有见习修士都在背地里传播这个动听的小故事,说弗朗西斯在那里碰到了受福之人本人,他把我们的修士带到存放那些东西的地方,并且告诉他会找到上苍赐予他的感召。”
  切罗基大惑不解地皱起眉头:“弗朗西斯修士是这么说的吗?”
  “不……!”阿尔科斯大声喝道。“你没听我说吗?弗朗西斯没有这么说。老天!我倒宁愿是他说了。那样,我就能收拾这个捣蛋鬼了!可他讲得很简单,既简单,又动人,而且讲得很笨拙……让别人自己细品其中的滋味。我没亲自跟他谈过,只是让负责《大事记》的院长去记录他的故事。”
  “我想,最好我亲自去跟弗朗西斯谈谈。”切罗基喃喃地说。“去吧!你刚进来的时候,我还在犹豫该不该当面责备你。我是说,是你让他回来的。如果你还让他留在沙漠上,我们这里也就不会有这种疯言疯语。可是,换句话说,他要是还留在那里,谁知道他还会从地下窒里挖出些什么来。你让他回来,我觉得你做得没错。”
  切罗基当初作出决定时,并不是出于这种考虑。他觉得此刻还是保持沉默为好。
  “找他去。”院长嘟哝着,“然后,让他来见我。”
  这是一个星期一的早晨,天气晴朗。
  临近九点,弗朗西斯修士提心吊胆地叩响了院长书房的门。
  在熟悉的房间里,在铺着稻草的硬板床上美美地睡了一晚,还刚吃过久违了的早餐,但这一切似乎并没有对又饥又乏的身体带来任何奇迹,被太阳晒得昏沉沉的脑袋也丝毫没有变得轻松。不过,这些相对的奢侈至少使他的头脑清醒了一些。他意识到自己心里有点害怕,事实上,他感到恐惧万分,因此他的第一声敲门院长根本没听到,连他自己都听不见。过了几分钟,他才鼓起勇气再次敲门。
  “感谢上帝。”
  “上帝?感谢?”弗朗西斯问。
  “进来,我的孩子,快进来!”一个和蔼可亲的声音喊道。
  他一下子愣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惊异地听出这竟然是院长。
  “转一下把手,我的孩子。”声音依旧是那么亲切。
  弗朗西斯修士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站了片刻,手指依旧保持着敲门的架势。“是……是……”弗朗西斯还没怎么碰到把手,可该死的门不知怎的就开了。他本来还以为门是紧闭的。
  “院长,您找……找我?”见习修士的声音紧张得发尖。
  阿尔科斯院长缓缓点头。“唔……是的。进来吧,把门关上。”
  弗朗西斯修士关好门,站在屋子中央簌簌发抖。
  院长正把玩着一些连着电线的东西,是从旧工具箱里取出来的。
  “或许应该是你派人来找院长神父大人。”阿尔科斯院长说,“要知道你可是上帝的宠儿,现在你已经是个大名人了,是吧?”
  他和气地笑道。
  “啊?哎,哎?”弗朗西斯修士紧张地笑着,“噢,不,不,不,大人。”
  “你难道不是一夜成名吗?上帝选中你,让你来发现这……”他挥手指了一下桌子上的遗物,“这个废物箱子,毫无疑问,它以前的主人就是这么称呼它的,对吗?”
  见习修士感到孤立无助,说话开始结巴,但还是尽量挤出一副笑脸。
  “你十七岁了,而且是个十足的笨蛋,难道不是吗?”
  “完全没错,院长大人。”
  “你说你收到了感召,怎么解释?”
  “没有解释,大人。”
  “啊?那么,你觉得没有收到感召啰?”
  “哦,我收到了!”见习修士气喘吁吁地说。“可你不能解释?”
  “不能。”
  “小笨蛋,我在问你理由,可你说没有。我还以为你打算说,你那天在沙漠里没有遇到任何人,你是自己被这这个垃圾箱绊了一跤,我听说的只是派胡言,是吧?”
  “哦,不是的,阿尔科斯①。”
  【① 对修士的尊称。】
  “哦,不是?”
  “我不会否认我亲眼看到的一切,神父大人。”
  “这么说,你确实遇到天使了或者说是位圣人?也许还不是圣人?他告诉你到哪里去找?”
  “我从没说过他是……”
  “你相信自己真的得到了感召,这就是理由,不是吗?这个,这个我们该不该叫他‘怪物’?让你开口说话,然后把他姓名的首字母标在石头上,再跟你说,这就是你要找的,等你到下面去一瞧就发现了这个。嗯?”
  “是的,阿尔科斯师。”
  “你对你自己那可恶的虚荣心有什么看法?”
  “不可饶恕,神父大人。”
  “自以为了不起,了不起到不可饶恕的地步这是一种更大的虚荣心。”院长大喝道。
  “大人,我其实只是一条可怜虫。”
  “很好,你只需要否认朝圣者的事就行。要知道,别人谁都没见过这个人。他本来是要往这个方向来的?他甚至说过要在这里停留?他问过修道院?是吧?要是他来过,那他去哪里了呢?没有这样的人经过这里。当时岗楼上值班的修士也没见到他。嗯?你现在是不是打算承认,这个人是你编造出来的?”
  “要是他没有在石头上做标记,他……那我可能会……”
  院长闭上双眼,沉重地叹了口气。“标记是在那里很模糊。”院长说道,“也有可能是你自己写的。”
  “不,大人。”
  “你不承认那老家伙是你编出来的吗?”
  “不,大人。”
  “很好,你知道会对你怎么处罚吗?”
  “知道,神父大人。”
  “那就准备好接受处罚吧。”
  见习修士颤抖着捋起腰部的衣服,趴在书桌上。院长从抽屉里拿出一把厚实的山核桃木尺子,在手掌上试了一下,然后狠狠地打在弗朗西斯的臀部上。
  “感谢上帝!”见习修士顺从地回应道,一边轻轻地倒吸了一口气。
  “想改变主意吗,我的孩子?”
  “神父大人,我不能否认……”
  啪!
  “感谢上帝!”
  啪!
  “感谢上帝!”
  最简单的祈祷,痛苦地重复了十遍。出于谦恭,屁股上每接受一次火辣辣的教训,弗朗西斯修士都要向上天大喊感激,这也是他应该做的。打了十下之后,院长停下来,弗朗西斯修士踮着脚,微微地摇晃一下。他紧闭双眼,泪水从眼角渗出来。
  “亲爱的弗朗西斯修士,”阿尔科斯院长道,“你是不是非常肯定,你见到那个老人了?”
  “当然。”他尖声叫道,显得更加坚定。
  阿尔科斯院长冷冷地扫了年轻人一眼,走到桌子另一边,咕哝着坐下。他虎视眈眈地注视着标有字母的羊皮纸碎片。
  “你觉得他会是谁?”阿尔科斯院长心不在焉地嘟哝道。弗朗西斯修士睁开双眼,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哦,孩子,你已经让我相信,你的不幸还没完呢。”
  弗朗西斯沉默不语,心里默默祈祷,希望自己不需要反复让院长相信,他说的是实话。看到院长烦躁的手势,他整理好自己的束腰外衣。
  “你可以坐下了。”院长道,谈不上亲切,不过态度比刚才和缓多了。
  弗朗西斯往院长示意的椅子挪去,还没坐实就痛得眉头一皱,直起身来。“要是院长神父大人不介意的话……”
  “那好,就站着吧。反正时间不长。你还得回去完成守夜。”他停顿了一下,注意到见习修士脸上微露喜色,“哦,不,你不用!”他厉声道,“你不要回到原来的地方。你和阿尔弗雷德修士换个地方,不要再去那些废墟堆了。另外,我命令你,除了我和听你忏悔的神父以外,你不许再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当然,老天在上,已经闹出乱子来了。你知道自己捅出了什么漏子吗?”
  弗朗西斯修士摇摇头。“昨天是星期天,神父大人,我们是可以说话的。休息的时候,我只不过回答了修士们的几个问题。我想……”
  “好了,孩子,修士们于是添油加醋,编造了一个很妙的解释。你知道,你在那里遇到的是神圣的莱博维茨本人吗?”
  弗朗西斯神色茫然,过了片刻才又摇摇头。“哦,不,院长大人,我敢肯定,这不可能。神圣的殉教者不会那么做的。”
  “不会怎么做?”
  “不会追人,也不会拿着有尖钉的棍子打人。”
  院长忍俊不禁,连忙擦了一下嘴掩饰过去。过了片刻,他显得若有所思。“噢,那事我倒不知道。嗯,他追的正是你,是吧?是的,我想是的。你把这也告诉修士们了?没错,嗯?那好,你瞧,他们可不认为这可以排除那就是受福之人本人的可能性。我想受福之人不会拿着棍子见人就赶,只是……”他戛然而止,看到见习修士脸上的表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好啦,孩子……那你觉得他会是谁呢?”
  “我本来以为,他是来我们神祠的朝圣者,神父大人。”
  “这还不是神祠,你不能那么叫。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朝圣者,或者说,至少他没来。而且,他也没有经过我们门口,除非值班人在睡觉。值班的修士说并没有睡着,不过他倒也承认那天确实犯困来着。你怎么看?”
  “如果院长神父大人您愿意原谅我的话,我自己也值过几次班。”
  “然后呢?”
  “唔,在一个晴朗的日子,只有几只秃鹰在天上飞,过不了几个小时,你就只会抬头盯着秃鹰看了。”
  “哦,是吗?要你去看的是那条路!”
  “要是你老盯着天空看,慢慢就会感到一片空白……也不是真的睡着,只是,有点,迷迷糊糊的。”
  “你值班的时候,就这样,是吗?”院长埋怨道。
  “也不一定。我是说,我没有,神父大人。要是我迷糊了,我也不会知道这些,我想不会。杰修士……我是说……有一次就是这样,还是我安慰他的。他甚至连换班的时间都不知道。他坐在岗楼上,张大嘴巴,抬头仰望天空,发呆。”
  “是的,如果你那样发呆的话,犹他州方向准会过来一群异教徒敌人,没等我们自卫,他们就会杀死几名园林工人,砸烂灌溉系统,破坏我们的庄稼,往井里扔石头。为什么你神色这么……哦,我忘了……你生在犹他州,后来才跑到这里来的,是吧?但没关系,可能你说得也对,否则他怎么没看到那老人。你敢肯定他只是个普通老人……而不是其他什么?不是个天使?不是位圣人?”
  见习修士若有所思,目光转向天花板,突然间,视线落到院长脸上。“天使和圣人是不是会有影子?”
  “是……我是说,没有。我的意思是……我怎么知道!他有影子,是吧?”
  “嗯……影子很小,几乎看不见。”
  “什么?”
  “因为那是差不多中午的时候。”
  “笨蛋!我没有让你告诉我他是谁。只要你当真看到过他,我就会清清楚楚地知道他是谁。”阿尔科斯院长在桌子上重重地敲了几下,以示强调。“我想要知道,你……你!是否确信,的的确确,他只是个普通老人!”
  一连串的质问把弗朗西斯修士问得莫名其妙。
  在他看来,自然与超自然事物之间没有明确的分界线,中间地带十分模糊。有些东西无疑是自然的,有些事物无疑是超自然的,在这两端中间则是混沌区(他自己就处在这个区域)可称为非自然区,在这里,万物只是由土、气、火构成,但这些东西却不知怎么的会变得不可思议。在弗朗西斯修士看来,该区域包括他看得到但却弄不懂的一切。再说,弗朗西斯修士从未像院长要求的那样,“的的确确地确信”任何东西。因此,提出这样的问题,阿尔科斯院长无意中把见习修士遇到的朝圣者扔进了模糊区,让他重新变成了见习修士第一眼见到的景象,一个没有腿的黑影,在热浪滚滚的沙漠中,沿着小径慢慢蠕动;变成了见习修士缩小了的世界里的一只手,递给他一点食物的手。倘若某种非人类的东西化装成人,他怎么能看穿伪装,或者怀疑对方并非人类呢?如果此类怪物不想让人怀疑,难道它不会记得留个影子、脚印?不会记得吃面包和干酪?难道它不会嚼香料叶子,不会朝蜥蜴吐口唾沫,而且记得模仿凡人,忘了穿拖鞋踏上火辣辣的地面时的反应?对这个来自地狱或天堂的东西,弗朗西斯没想过要去评价它们的聪明才智,也不想去猜测它们的表演能力,但他早就认定,此类怪物不是魔鬼般奸诈,就是天使般机敏。院长提出的这个问题已经界定了弗朗西斯修士的回答,那就是:从这个方面考虑这个问题,尽管他以前从来没有这么做过。
  “嗯,孩子?”
  “院长大人,你不会猜他可能是……”
  “我不要你猜。我要你绝对肯定。他是,抑或不是,一个普通的有血有肉的人?”
  这个问题令人恐惧。问题出自这么高贵的人之口,本身就足够庄严了,何况院长使它显得更吓人。他清楚,院长这么说只是想得到一个肯定的回答。他急切地想要答案。如果他那么急切地想要答案,就说明问题肯定重要。倘若问题对院长来说都很重要,那么对弗朗西斯修士来说,当然就更重要了,他不敢答错。
  “我觉得他有血有肉,神父大人,可也不完全‘普通’。在某些方面,他很特别。”
  “哪些方面?”阿尔科斯院长尖声问道。
  “比如他吐唾沫吐得很远。他识字,我觉得。”
  院长闭上双眼,揉揉太阳穴。显然,他非常恼怒。要是老早就告诉见习修士,他遇到的朝圣者只是一个流浪者,然后命令他不要胡思乱想,那该多么简单!但是,他却让男孩明白了可能不这么简单,这时再下达命令就太苍白无力了。在理智范围内,命令拗不过理智。和理智判定的方向一致的命令才有效,否则,理智便会推翻命令。与其他明智的管理者一样,在命令可能得不到遵守、得不到执行时,阿尔科斯院长不会白白地下命令。最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么做总比下达一个无效命令强。他问了一个连自己也不可能合理回答的问题,他从未见过老人,所以他没有要求见习修士按他的意愿来回答的权利。
  “出去。”院长最后闭上双眼吼道。
第五章
  对修道院里的纷扰感到大惑不解的弗朗西斯当天便返回沙漠,在难受的孤独中完成大斋节守夜。
  他早知道自己在废墟的发现会引发一阵骚动,但没料到大家对那个老人会如此关注,这让他感到惊奇不已。
  弗朗西斯提到老人,只是因为自己全靠他才发现了那个神奇的地下室。或许是碰巧,当然也有可能是上帝的安排。
  对弗朗西斯而言,圣人遗物才是中心,朝圣者只是一个次要因素。可是与遗物相比,修士们似乎更关心朝圣者。连院长召他过去,问的都不是箱子,而是那位老人。他们向他提出了一百个有关朝圣者的问题,可他只能回答:“我没注意到”,或者“当时我没在意”,或者“他有没有开口,我不记得了”。
  有些问题简直不可思议。所以,他问自己:我本来应该注意到吗?我没看他做了什么,是不是很笨?难道我没注意到他说什么了吗?我是不是昏了头,忽略了一些重要事情?
  他在黑暗中思索着,狼群在他新的营地周围徘徊,夜幕中狼嗥此起彼伏。
  即使在白天,本来应该进行祈祷和感召守夜宗教仪式的时候,他却发现自己仍在思索。
  切罗基副院长又一次周日巡视时,他把这一切都向神父忏悔了。
  “脑子里别净幻想着别人,你自己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神父责备他没有做好祈祷和宗教仪式,又对他说,“修士们对你的发现议论纷纷,但他们并没想过你的发现有没有可能是真的,并在这个基础上想问题。他们关心的只是够不够耸人听闻。简直荒谬至极!我可以告诉你,院长神父大人已经命令所有修士不要再提这件事了。”但过了片刻,他却问道,“关于那个老人,真的没有什么超自然的地方……真是这样么?”语气里带着一丝希望,一丝迷惑。
  弗朗西斯修士同样大惑不解。即使真有什么超自然的蛛丝马迹,他也没注意到。不过话又说回来,有这么多问题答不上来,说明他注意到的东西确实没有多少。大量的问题让他觉得,自己没有仔细观察实在有点罪孽深重。他发现了地下室,为此一直对朝圣者感激不尽。但他没有完全按照自己的好恶来理解这件事。如果按他的心意,他巴不得能有些证据,证明自己毕生献身于修道院工作并非本人的自由意志,而是上帝的恩赐,这种恩赐迫使他做出了正确的选择。不是强迫,而是引导他,让他自然产生这种想法。也有这种可能:这件事确实有更重大的意义,但由于他只关注自我,所以并没有意识到。
  你对你自己那可恶的虚荣心有什么看法?
  我那可恶的虚荣心就像寓言中那只猫,只顾自己的爱好,于是研究起鸟类学来,大人。
  他期望着最后能立下永久陛的誓言,这种愿望与那只成为鸟类学家的猫的动机有什么不同?猫受到天性召唤吃鸟,而弗朗西斯受到天性热切的召唤,去贪婪地吸收那时可以学到的知识;那个时代,除了宗教学校之外没有别的学校,于是他披上教服,先当见习候补,后当见习修士。难道上帝也和他的天性一样,向他发出召唤,要求他成为教会的一名僧侣?
  除了僧侣之外,他还能做什么?总之他不能回到家乡犹他州。孩提时他就被卖给了一个萨满教僧,僧人本来打算把他训练成自己的仆人、侍从。但他跑了出来,不能再回去,否则他将面临可怕的部落“审判”。他偷窃了僧人的财产(即弗朗西斯本人)。行窃在犹他州是体面的职业,但如果受害者是宗族的男巫,窃贼被抓住后就要被处以极刑。在修道院接受教育之后,他再也不想回到无知的牧羊人中间,过相对原始的生活了。
  可还能怎么办呢?大陆人口稀少。他想起修道院图书馆墙上的地图,想起上面寥寥可数的几个用交叉排线画出阴影的地区,这些地区大多是文明地区,至少具有文明秩序。那里肯定有某种法定领袖,凌驾于部落之上,占据统治地位。大陆的其他地方都有人居住,但人口稀少,住在森林里或平原上。大多数都已开化,但也只是简单的宗族,松散地组成一些小群落,分布各地。他们以狩猎、采集和原始农业为生,出生率也不高(除去畸形和怪物),几乎不能维持人口数量。除了几个沿海地区,大陆主要的产业是狩猎、农业、战争和巫术……年轻人择业时,总把最后一个当成最具前途的“行业”和主要归宿,因为一旦混出头来,就可以名利双收。
  弗朗西斯在修道院所接受的教育,在这个黑暗、无知而平淡的世界上毫无实用价值。因为这个世上根本没有文化。因此,年轻人如果不会耕种、打仗、狩猎,如果没有部族问行窃的特殊本领,如果不会用占卜棒探测水源和值得开采的金属矿,即使有文化,也对部族毫无用处。即使有些散落的部族存在某种文明秩序,如果弗朗西斯不想过教会生活,识字也毫无用处。一些低微的男爵有时雇一两个抄写员,这诚然是事实,但此类事情难得一见,常常是由修士或在修道院中受过点教育的俗人来做。
  对抄写员和秘书们的惟一需求来自教会自身,教会精细的等级网遍布整个大陆(有时遍及遥远的海岸,虽然国外的主教事实上就是独立的统治者,理论上受制于罗马教廷,事实上这种制约形同虚设。与其说是由于教派的原因而与新罗马分裂,倒不如说是由于被很少有人渡过的海洋分隔开来了),只有依靠通讯网络,教会才能凝结为一个整体。不是出于有意安排,但教会凑巧成了大陆上新闻传播的惟一途径。如果东北地区遭了灾祸,那么西南地区很快就会知道,因为教会的信使们往返新罗马,一个接着一个,传递着这个新闻。
  如果在遥远的西北有游牧部落渗入,威胁到基督教教区,教皇通谕很快就会在远至南方和东方的各个布道坛上宣读,发出威胁警告,将教皇的祝福带给所有教区的人,只要擅长舞枪弄棒,有办法长途跋涉,效忠于那个地方的合法统治者、我们敬爱的人某某。请上述教民立即动身,他们将得到妥善的安排。在某个时间段之内,我们必须招集一支军队,以保护基督教徒免遭野蛮部落的杀戮。这些野蛮人的残忍已经众所周知,他们折磨、谋杀、吞食上帝的牧师。使我们痛心疾首的是:正是我们自己把这些牧师送到他们的部落,向他们布道,声称“他们可以成为耶稣羊圈里的羊羔,我们就是世间的牧羊人”。
  我们仍然没有放弃希望,也始终在祈祷,希望这些迷失在黑暗中的孩子可以接受天启,进入我们和睦的国度(因为众人都觉得,既然土地如此浩瀚而空旷,那么陌生人只要爱好和平,就不应该被赶走;不仅如此,只要他们有着和平的愿望,只要他们遵从自然法则,能在精神上与救世主休戚与共,那么就算他们对教会及其神圣的缔造者一无所知,也应该受到欢迎)。然而,基督教世界在祈祷和平和野蛮人皈依的同时,应该随时准备保卫西北方。这种谨慎态度与基督精神并行不悖。
  最近,那里的游牧部落正在集结,异教徒的暴行日益增加。亲爱的教徒们,拿起武器,到西北去,与那些正义的人们并肩保卫土地、家园和教堂,我们将教皇的祝福作为我们的一种特殊友情,赐给你们每一个人。
  弗朗西斯曾经考虑过,如果自己没有得到修会的感召,他就去西北。然而,尽管他身强力壮,擅长刀剑、弓箭,但他个子矮小,块头不大,而根据传言,野蛮人身高达九英尺。传言的可靠性虽然无从证实,但也没理由认为毫无根据。
  除了死在战场上之外,他想不出这辈子该做什么,好像什么都不值得做……如果他不能将毕生奉献给修会的话。
  现在,他这种信念仍然没有破灭,只是稍稍受到点压抑:一是因为院长的斥责,二是因为他想起,那只想当鸟类学家的猫仅仅是因为受到自己天性的召唤,而非其他。这种念头让他苦闷不已,使他最终没有抵抗住外界的诱惑。于是,到了只需再禁食六天大斋节就结束的棕榈主日①,切罗基副院长听到了弗朗西斯忧郁的话语(或者说弗朗西斯曝晒枯萎的皮囊,至于灵魂在这个皮囊的何处尚不可考),这可能是弗朗西斯做过最简练的忏悔,也是切罗基听到过的最简练的:“原谅我,神父。我吃了一只蜥蜴。”
  【① 复活节前的星期日,纪念耶稣受难前胜利进入耶路撒冷,因当时民众曾用棕榈树枝欢迎耶稣,故名。】
  多年来,切罗基副院长一直担任告解神父,聆听禁食苦修者的忏悔。他发现自己聆听忏悔时已经像传说中的掘墓人般“沉着自若”。他镇定如恒,连眼皮都没眨一下:“是不是禁食的日子?是不是有意行为?”
  复活节那一周不像大斋节那几周孤独难熬……如果隐士能坚持到那个时候的话。耶稣受难节上的一些圣餐被带出修道院,带到了苦修者守夜的地方。
  圣餐来了两次,圣星期四②,院长亲自前来巡视,同行的还有切罗基和十三个修士,到每个苦修者守夜的地方举行洗足仪式。阿尔科斯院长头戴斗篷,身穿法袍。他下跪的时候,往日的狮子变成了温顺的小猫。他边洗边吻着禁食修士们的双脚,动作幅度很小,毫无炫耀之意。其他人唱着颂歌,“给你新戒律:互爱……”
  受难节那天,一队基督教徒取出一尊耶稣受难像,用盖布盖着,在每个隐士守夜的地方停留,在苦修者面前徐徐地揭开盖布。出于对耶稣的敬仰,盖布一英寸一英寸地揭开,修士们同时唱着谴责曲③:
  “我的子民,我对你们做了什么?我何事令你们伤心?答……我用道德的力量感化你们;而你们却让我死在十字架上……”
  【② 指复活节前的期星四,纪念耶稣基督在受难前夕最后晚餐上为十二使徒洗脚及给他们持守互爱的诫命从而创立圣餐礼。】
  【③ 天主教耶稣受难日礼仪时唱的交替圣歌,以耶稣的口吻提醒世人勿忘他对人类的恩泽,并训诫人类对他的忘恩负义。】
  接下来,圣星期六。
  修士们把饥饿难耐、神志不清的苦修者带回来,一次一个。
  与大斋首日相比,弗朗西斯已经瘦了三十磅,身体也虚弱了许多。他步履蹒跚,还没走到床边就摔倒在地。
  修士们扶他上床,替他洗澡、剃须、在满是水疱的皮肤上涂油。与此同时,弗朗西斯则陷入了昏乱状态,喋喋不休地唠叨着粗麻腰布,一会儿用天使的口吻说,一会儿又换成圣人的口吻,还不断提到莱博维茨的名字,一个劲儿地道歉。
  由于院长禁止他们提及此事,修士们只是互相会意地交换眼神,要么偷偷地相互点头示意。
  消息传到了院长那里。
  “把他带到这里来。”一听说弗朗西斯能走路了,他马上对记录员喝道。
  记录员听罢匆匆离去。
  “这些话,你不承认吗?”阿尔科斯低声吼道。
  “我不记得了,院长大人。”见习修士道,双眼注视着院长手中的尺子,“我可能胡说过。”
  “就算你是胡说……可以现在再说一遍吗?”
  “说朝圣者是受福之人?噢,不,大人!”
  “那就说不是。”
  “我觉得,朝圣者不是受福之人。”
  “为什么不直截了当地说:他不是!”
  “那好,我从没亲眼见过神圣的莱博维茨,我不会……”
  “够了!”院长下令道,“你说得太多了!我老早就想见见你,听你说这句话。就这些!出去!记住一点……今年别指望跟别人一起公开宣誓。你决不可以。”
  对弗朗西斯来说,这些话仿佛当头一棒。
第六章
  修道院里严禁谈论朝圣者,但有关废墟和辐射密封舱的禁令却逐渐松懈下来,这是必然的……但它们的发现者依然受到禁令的制约,对此闭口不谈,最好想都不要想。然而,他还是不时地听到一些传言,心里也明白,在修道院的一个工场里,一些修士正在研究他发现的文件,还有一些是在古老的桌子中找到的。不久,院长下令封锁那个地洞。
  封锁!弗朗西斯修士听到这个消息,深为震惊。地洞几乎没人动过。除了他去过,其他人并没有尝试去探索地洞更多的秘密,最多就是打开桌子。他也试过,但没成功,后来发现了箱子。
  封锁!没人试图发现“二号舱门”后面是什么,也没有去探索“密封舱”。
  封锁!探索突然毫无理由地终止了。
  接着,谣言四起。
  “埃米莉有颗金牙齿。埃米莉有颗金牙齿。埃米莉有颗金牙齿。”
  这是真事,只不过是一件史海琐事,但却莫名其妙地胜过了重要史实。那些重要史实本应有人记住,但却毫无记载,直到某个修道院史学家被迫写道:“《大事记》和已发现的一切考古资料都没有记载六十年代中后期怀特宫统治者的名字。纵然,巴克斯夫人有理有据地声称,他叫……”
  然而,埃米莉有颗金牙齿却明白无误地记录在《大事记》中。院长大人下令立刻封锁地洞也可以理解。想起自己当时如何举起古老的骷髅,让它面对墙壁,弗朗西斯修士突然担心上天震怒,会降灾给他。埃米莉·莱博维茨在烈焰灭世初期就从世上消失了,多年之后,她丈夫才承认她已经死了。
  传说,人类像诺亚时代一样,显得自命不凡。上帝为了考验人类,下令那个时代的智者,包括受福之人莱博维茨,在地球上挑起前所未有的战争,发明拥有地狱之火威力的武器。上帝通过这些智者让国君们掌握武器。
  智者们告诉国君说:“因为您的敌人拥有这种武器,所以我们把它给您。他们知道您也有这种武器,就不敢贸然进攻。阁下,请您明白,您怕他们,他们现在也怕您,谁也不敢释放我造的这个可怕东西。”
  可是,国君们对智者的忠告置之不理,都暗想:要是我进攻迅速,而且是偷袭,我就能在别人的睡梦中将他灭,那样就不会有人还击我。世界就是我的了。
  这就是国君们的愚蠢想法,接着便是烈焰灭世。
  在地狱之火释放后几周之内……有些人说是几天……世界就被毁灭了。
  城市成了晶体坑,周围到处是大片的碎石。地球上的国家一个个消失,尸横遍野。人,牲口,各种各样的野兽,空中的飞鸟,各种各样的生灵大都死了。天上飞的、河里游的、草堆里爬的、洞里藏的。他们患病、死亡,地上到处都是。辐射的魔鬼遍布乡村,尸体如果没有接触沃土,一时并不会腐烂。烈焰烟云笼罩着森林和田野,树木枯萎,庄稼死去。生机勃勃的土地变成大片沙漠。即使还有活人,也因吸入有毒空气而致病。有人逃过一死,却无人不受损伤。尽管有些地方没有使用武器,但由于空气含毒,大多数人还是死去了。
  在世界各地,人们四处逃亡,各种语言融合在一起。众人对各位国君、他们的仆人和那些发明武器的智者愤怒不已。几年过去了,地球还没有净化。这在《大事记》中有明确的记载。
  从语言的融合、众多国家幸存者的混居和恐惧中产生了憎恨。憎恨者们说:让我们把那些造孽的人用石头砸死,将他们开膛剖肚,烧个精光。让我们把那些作恶的人、他们的支持者和智者赶尽杀绝。把他们烧了,让他们从世界上消失,让他们的名字和所作所为从人们的记忆中消失。让我们把他们彻底摧毁,告诉我们的子孙,这是个全新的世界,让他们把以前发生的事忘得一干二净。让我们快刀斩乱麻,世界将重新开始。
  在经历了烈焰灭世、辐射、瘟疫、疯狂、语言融合和愤怒之后,大毁灭的杀戮开始了。
  一些幸存者把其他幸存者撕成碎片,组织起来的暴徒四处追杀统治者、科学家、领导人、技师和教师,因为正是他们使世界变成了现在的模样。在这些暴徒的眼里,学者最可恶。首先是因为他们协助那些国君,其次是因为他们拒绝参加杀戮,极力反对这些暴徒,称他们是“残忍的傻瓜”。
  暴徒们欣然接受了这一称号,大声疾呼:傻瓜!是,是的!我是傻瓜!你是傻瓜吗?我们要建一个城市,叫“傻瓜之城”,因为是那些聪明的混蛋造成了这一切。他们都得死!傻瓜!来!给他们看!这里有谁不是傻瓜?要是有,把这个混蛋抓出来!
  为了逃避这帮狂暴的傻瓜,幸存的学者都逃到了避难所。神圣的教会收留了他们,让他们穿上修士的修道服,藏在废弃的修道院和女修道院里。僧侣相对来说并不怎么被轻视,除非他们公开反对暴徒,接受殉难的命运。
  有时,这种避难所也起点作用,但更多时候却毫无用处。修道院受到了攻击,案卷和圣书被焚毁,避难者被抓住,草率地处以绞刑或火刑。
  大毁灭行动开始不久就变得毫无计划和目的,变成了毫无理智的大屠杀和破坏。原本只有在社会秩序荡然无存时才可能出现的一切事都发生了。这种疯狂蔓延到孩子们身上,他们被告知:不仅要忘却,而且要憎恨。暴徒疯狂的浪潮即使到了烈焰灭世后的第四代仍时有发生。那时,这种狂怒已经不再针对学者(因为学者已经消失了),而是针对有文化的人。
  艾萨克·爱德华·莱博维茨寻找妻子毫无结果,逃到了天主教西多会修道院。在烈焰灭世后的几年里,他一直栖身在那里。六年后,他再次去西南部寻找埃米莉或者她的坟墓。在那里,他终于相信她已经过世,因为死亡已经完全覆盖了那片区域。在荒凉的沙漠上,莱博维茨暗暗立下誓言。最后,他回到西多会修道院,穿上修道服。几年后,他成为一名牧师。他召集几个同伴,暗中提出一些建议。
  又过了几年,这些提议传到“罗马”,其实已经不再是罗马(已经不再是一座城市),而是搬到其他地方去了。罗马两千年没有搬动,却在不到十年的时间里数易其地。
  艾萨克·爱德华·莱博维茨神父在提议十二年后终于得到教皇的许可,建立一个新教区,以阿尔伯特命名。阿尔伯特是圣托马斯的老师,也是科学家的庇护人。
  教区的任务没有公开宣布,最初也只是模糊地定义,要将傻瓜们肆意破坏的人类历史保存下来,留给他们的子孙后代。它最初的修道服是粗麻布破衣服和铺盖卷,即傻瓜暴徒的统一服装。根据分工的不同,其成员分为“搬书人”和“记忆人”。搬书人把书偷运到西南部的沙漠,把书装入小桶埋起来。记忆人负责记忆所有历史、圣书、文学和科学,以防某个搬书人不幸被抓住、不堪折磨被迫说出藏书地点。同时,新修会的其他成员在离藏书地大约三天路程的地方找到了一个水潭,开始建造一座修道院。该项目那时正在进行,旨在挽救一小部分人类文化,使它们免遭人类幸存者的破坏。
  轮到莱博维茨运书的时候,他被一群傻瓜暴徒抓住。有个技师变节指认出了莱博维茨(神父很快便宽恕了这个人)。他声称莱博维茨不仅有学识,而且是武器专家。莱博维茨被粗麻布裹住头,马上就要就义。暴徒们用绞刑吏的套索套住他的脖子,但并没有折断他的脖子,而是将他活活烧死了……这才平息了人群中就处死他的方式的争议。
  记忆人为数不多,他们的记忆量也有限。
  一些书桶被发现并焚烧,同时被发现、烧死的还有一些搬书人。在疯狂行动平息之前,修道院遭受了三次攻击。
  等到疯狂行动结束时,大量的人类知识只留下几桶原稿,还有一些从记忆中复述出来的手抄本,少得可怜,仍保存在修道院里。
  如今,经历了六个世纪的黑暗,修士们仍然保留着这部《大事记》,仔细研究,多次抄写,耐心地等待着。
  起初,在莱博维茨的时代,人们希望……甚至认为是可能的……第四代或第五代子孙就会想重新获得这份遗产。然而,因为先前的文化已经被彻底破坏,最早的修士们并不指望人类通过几代人的努力就能建立起一种新的文化,这种文化是不可能由某个立法者、预言家、天才或疯子只身就能创造出的。通过一个摩西、一个希特勒,或者其他哪个无知但残暴的祖宗,人类也许能在薄暮和黎明之间继承一份文化遗产。但这种“文化”是黑暗的产物,在这种文化中,“傻瓜”、“市民”和“奴隶”都是同一个概念。
  修士们等待着。尽管挽救的知识一无所用,而且很多已不再是真正的知识,还有许多已经完全不能解读,面对这种知识,修士们和山里不识字的野孩子没什么区别。许多知识毫无内涵,其主题也早已过时。尽管如此,这种知识本身仍然具有一种特殊的符号结构,至少可以看到符号间的相互影响。了解知识系统是如何形成的,至少会使人们了解一些有关知识的基础知识,直到某一天……某一天,或某个世纪出现一位集大成者,一切又会重新组合起来。因此,时间根本不是问题。
  既然《大事记》存在,他们就有义务保存它,即使黑暗的年代再持续十个世纪,甚至一万年,他们也会保存它。因为虽然他们出生在那个最黑暗的年代,但他们仍然是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搬书人和记忆人。每一个立誓信仰新修会的……不管是马夫还是院长大人……在离开修道院时,总习惯于在修道服里藏一本书,如今通常是祈祷书,藏在铺盖中。
  地洞封锁之后,从中发现的文件和遗物被院长悄悄封存起来,每次一件,做得毫不引人注目。这些东西外人看不到,据说是锁在阿尔科斯院长的书房内。它们实际上等于消失了。
  在院长书房内消失的一切,大家议论起来也是胆战心惊,只能在没人的走廊上悄悄谈论。但弗朗西斯修士却很少听到这种私下的议论。最终,这些议论也停止了。但有一天晚上,新罗马来的使者与院长在餐厅嘀咕,他们嘀咕的片言支语偶尔传到旁边桌子,这种议论于是重新抬头。使者走后,修士们私下又议论了好几个星期,才平静下来。
  一年以后,犹他州的弗朗西斯·杰勒德修士回到了沙漠,再次在孤独中斋戒。
  这一次他又熬了过来,身体虚弱,面容消瘦,回来后很快被召唤到阿尔科斯院长跟前,因为院长要知道他是否声称自己仍然与众天使有接触。
  “不,没有,院长大人。白天只跟秃鹰在一起。”
  “那晚上呢?”阿尔科斯狐疑地问道。
  “只有狼群,”弗朗西斯答道,小心翼翼地接着说,“我想是这样。”
  阿尔科斯并没有过多理会他谨慎的补充,只是皱着眉头。在弗朗西斯修士看来,院长皱眉头能产生辐射能量,以飞快的速度穿越空间。这种能量的性质大家还不清楚,只知道任何东西吸入之后便会枯萎。一般来说,吸人这种能量的都是见习候补或见习修士。弗朗西斯吸收了五秒钟,直到下一个问题提出来。
  “那么去年呢?”
  见习修士镇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出:“那……老……人。”
  “那老人。”
  “是的,阿尔科斯。”
  阿尔科斯尽量使语气显得肯定,低沉地说:“就一个老人。没其他的了。这我们现在已经肯定了。”
  “我也觉得只是一个老人。”
  阿尔科斯神父慢慢地伸手去取山核桃木尺子。
  啪!
  “感谢上帝!”
  啪!
  “感谢……”
  弗朗西斯回到自己的房间,院长在走廊的另一端喊道:“顺便说一下,我本来想说……”
  “什么,神父大人?”
  “今年你还是不能立誓。”他心不在焉地说,然后退进书房。
第七章
  弗朗西斯修士做了七年见习修士,斋戒节期间七次在沙漠中守夜,已经能惟妙惟肖地模仿狼嗥。天黑之后,他在修道院的院墙内嗥叫,把狼群引到修道院附近,以供修士们消遣。白天,他在厨房做事,擦洗石头地板,继续学习古代记录。
  一天,新罗马一家神学院的使者骑着毛驴来到修道院。他与院长商讨了很长时间,最后找到弗朗西斯修士。他惊讶地发现,弗朗西斯尽管已经长大成人,却仍然穿着见习修士的修道服,在擦洗厨房地板。
  “我们一直在研究你发现的文件,到现在已经有些年头了。”他告诉见习修士,“我们很多人都相信这些是可信的。”
  弗朗西斯低头道:“神父,人家不允许我提这件事。”
  “哦,是这样。”使者笑着递给他一张纸条,上面有院长的图章,还有院长的亲手笔迹:“此人乃罗马教廷庭长,望配合调查。阿尔科斯,莱博维茨修道院,院长。”
  “没关系。”他赶紧接着说,同时注意到见习修士突然显得紧张起来,“我们之间的谈话是非正式的。以后,教廷会派其他人来听你陈述。你难道不知道?你发现的文件在新罗马已经有些时候了,我这次带了一些回来。”
  弗朗西斯修士摇摇头。关于高层对他发现的遗物的反应,他也许知道得最少。他注意到,使者身穿多明我会的白色修道服,心中不免感到一丝不安,怀疑这位黑修士所说的“庭长”会不会跟法庭有什么关系。太平洋沿岸地区曾经搞过反对卡里特派①的宗教法庭。他不能理解教廷怎么会对受福之人的遗物感兴趣。纸条上写着:罗马教廷庭长。院长的意思可能是“调查员”。不过,看上去这个多明我会的修士脾气挺好,没有摆出那种居高临下折磨人的架势。
  【① 中世纪欧洲的一个基督教异端教派,强调持守”清洁“,主张苦修和二元论。】
  “我们希望,追封你们的创始人为圣人的案件能很快重新审理。”使者解释道,“你们的阿尔科斯院长很明智,也很谨慎。”他呵呵地笑着,“他把遗物交给其他修会来研究,趁地洞还没有被彻底考察,就封存起来……嗯,你懂他的意思,是吧?”
  “不懂,神父。我本来以为,他觉得这是小事一桩,不值得花时间。”
  这位黑修士哈哈大笑。“小事?我可不这么认为。要是各种证据、遗物、奇迹都是你们修会提供的,不管是什么,教廷都必须考虑其来源。任何宗教团体都渴望看到他们的创始人被追封为圣人。所以,院长明智地对你们说:‘别碰地洞。’我很清楚,这让你们所有人都感到沮丧。但是……在其他证人在场的情况下探索地洞,这对追封你们创始人有好处。”
  “你要重新打开地洞?”弗朗西斯急切地问。
  “不,不是我。但等教廷准备就绪,会派观察员来。到那时,地洞中发现的一切可能影响封圣的物品都会原样保存,以防有人对它的可信性提出异议。当然,地洞里的东西不大可能影响追封,要说疑点,只有一个疑点……就是你找到的那些东西。”
  “神父,我能不能问问这是为什么?”
  “这个,宣福的时候,一个令人尴尬的问题是莱博维茨的早年生活……在他成为修士和牧师之前。反对派不断质疑这个时期,即洪水灭世之前。对方试图证实,莱博维茨从未用心寻找过自己的妻子……在他接受神职的时候,他妻子可能还活着。好啦,当然,这种事以前也有过,有时候是可以特别宽恕的……不过那也没太大的关系。可‘列圣审查官’①试图质疑你们奠基人的人品,试图提出,他在还没确认自己对家庭的责任已经终结的情况下。就接受了圣职并立誓当修士。反对派没有成功,但可能会卷土重来。要是你发现的那些遗物真的是……”他笑着耸了耸肩。
  【① 负责审查人在死后能否追封为圣徒的教会官员,特别是对相关证据进行质疑。】
  弗朗西斯点点头道:“有了那些遗物,就能查清她过世的日期。”
  “死在那场几乎毁灭了一切的战争刚开始的时候。在我个人看来……哎,那箱子上的笔迹,如果不是受福之人本人的,也伪造得确实很像。”
  弗朗西斯脸涨得通红。
  “我不是说,你参与了伪造。”这位多明我会的修道士看到弗朗西斯脸红的样子,赶紧加了一句。
  其实,见习修士脑子里只有自己当时对那手书法的看法。
  “告诉我,是怎么回事?……我是说,你是怎么找到那个地方的?我想知道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
  “噢,都是狼群惹的。”
  多明我会的修道士开始记笔记。
  使者离开修道院没几天,阿尔科斯院长召见弗朗西斯修士。
  “你还觉得你是我们的同道人吗?”阿尔科斯和蔼可亲地问。
  “院长大人,如果您能原谅我那该死的虚荣心的话……”
  “哦,我们暂时先别管你那该死的虚荣心。你觉得是,或者不是?”
  “是,大人。”
  院长笑容满面。“哎,好吧,我的孩子。我觉得,我们也都相信了。如果你准备好献身终生,我想现在是你庄严宣誓的时候了。”他停顿片刻,观察见习修士的神色,看到他脸色没有任何变化,显得有点失望。“怎么样?这消息你听了不高兴吗?你不……哎!你怎么啦?”
  弗朗西斯脸上仍然保持着恭敬有礼的表情,但脸色却慢慢地转为苍白。突然间,他的双膝一软。
  弗朗西斯晕了过去。
  两周以后,创造了在沙漠上守夜时间记录的见习修士弗朗西斯,终于完成了修士的见习期。他发誓永远甘守清贫、保持独身、遵守教规,还做出一些对教会的特殊承诺,接受了洗礼和修道院的铺盖卷,永远成为莱博维茨阿尔伯特修会的正式修士,自愿戴上锁链,紧紧跟随基督教,遵守修会的约束。
  仪式上,他被三次问道:“如果上帝要你成为他的搬书人,你愿意宁死不屈,永不背叛教友吗?”
  弗朗西斯三次都回答:“愿意,大人。”
  “那么,搬书修士和记忆修士们,请起立,接受修士的亲吻……”
  弗朗西斯不再到厨房干活。他被分配从事相对体面的工作,跟随一位名叫霍纳的年迈修士学习抄写。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他可以期望一辈子都在抄写室中工作,抄写代数文章,用橄榄叶标页码,在对数表格边上画快乐小天使,在这些工作中度过余生。
  霍纳修士是一位温文尔雅的老人,弗朗西斯修士一开始就喜欢上了他。
  “如果我们各有自己的专门项目,”霍纳告诉他,“大多数人就能更好地抄写分配给他的工作。大多数抄写员都对《大事记》中的一些作品产生了兴趣,愿意多花点时间抄写。比方说,那边的萨尔修士……他抄写比较慢,而且错误又多,所以我们就让他每天花一个小时,抄他自己选择的项目。等分配给他的工作变得无聊,抄写时容易犯错的时候,他就可以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去抄写自己感兴趣的东西。我让每个人都这么做。要是你能提前完成给你分配的工作,又没有自己的项目,你剩下的时间就得帮我们做常青树。”
  “常青树?”
  “是的,我们所说的常青树不是植物,而是长期项目。修士们对各种书的需要总是常年不断……《弥撒书》、《圣经》、《祈祷书》、论文、百科全书等等。这些书我们卖出去很多。所以,要是你没有格外喜欢的东西,每天完成分配下来的任务之后,如果时间还早,我们就让你做常青树。你可以想一想再决定。”
  “萨尔修士抄的是什么?”
  年迈的监工沉默片刻。“好吧,我想你恐怕听都听不懂,反正我是不懂。《大事记》原来的文本中有些地方缺失了单词和词组,他似乎发现了一种方法,能将它们恢复过来。也许这本烧了一半的书,左边那部分还是看得清楚,只是每一页的右边烧焦了,每一行结尾的几个词都没了。他找到一种数学方法,能将这些词恢复过来。并不完全可靠,但一定程度上说确实很有意义。迄今为止,他已经恢复了整整四页内容。”
  弗朗西斯瞥了一眼萨尔修士,他年逾八十,近乎失明。“他花了多长时间?”
  “四十年左右。”霍纳修士答道,“当然,他每周大约只花五小时在这上面,计算量很大。”
  弗朗西斯若有所思地点头道:“如果每十年恢复一页,那可能要几个世纪以后……”
  “不需要那么长时间。”萨尔修士用沙哑的声音吼道,头也不抬,继续盯着手中的作品,“你填得越多,后面的工作就越快。我用不了几年就能把下一页完成。再后来,如果上帝允许的话,可能……”他的声音慢慢小了,嘟哝着。
  弗朗西斯经常发现萨尔修士工作时自言自语。
  “你自己决定。”霍纳修士道,“我们这些常青树总希望得到更多的帮手。你要喜欢的话,也可以有自己的项目。”
  突然,弗朗西斯修士脑子里闪过一个想法。
  “我可以抽点时间,”他脱口而出,“抄一份我发现的莱博维茨的蓝图吗?”
  霍纳修士一时显得有点震惊,“哦……我不知道,孩子。我们的院长大人,嗯……对这个问题有点敏感。再说,这东西也不属于《大事记》,此刻还没有定论。”
  “可是修士,您知道它们会褪色的。处理这些文件时时常暴露在光照下。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们把它带到新罗马已经这么长时间了”
  “那么我想,这项目时间不会太长。要是阿尔科斯院长不反对,可……”他怀疑地摇摇头。
  “也许我可以把它当作一个系列工作中的一份。”弗朗西斯立刻提议道,“我们原先誊写的那几份蓝图已经很旧了,一碰就破。要是我抄写几份……包括其他一些……”
  霍纳脸上露出狡黠的笑意,“你是说,把莱博维茨的蓝图当成一个系列中的一份,你就可以不被发现。”
  弗朗西斯的脸涨得通红。
  “阿尔科斯院长可能不会注意到,恩要是他碰巧过来,怎么办?”
  弗朗西斯显得局促不安。
  “好吧,”霍纳说道,双眼微微一眨,“你可以利用空余时间,誊写那些保存得不好的抄写文本,任何一个都行。要是把其它什么东西牵连进来,我也可以假装没看到。”
  弗朗西斯修士利用几个月中他可以自由支配的时间,把《大事记》文件中的一些旧图画重新誊摹了一遍,然后才敢碰莱博维茨的蓝图。如果这些陈旧的图画值得保存,无论如何,必须每一两个世纪就重新画一遍。不仅原先那些图画会褪色,而且由于所用的墨水不是永久性的,因此一段时间之后,就连那些重新画的也会变得几乎无法辨认。他无法理解,为什么古人要用黑色的底子,白色的线条和字母,而不是白纸黑字。他用木炭重新描绘出原来的图案,用白色底版来替代原来的黑色,草图比原来的白字黑纸显得更真实。当然,古人比弗朗西斯高明得多。他们既然花精力用墨水把白纸染黑,就一定自有这样做的道理。弗朗西斯重新抄写文件的时候,尽量显得与原文件相似……尽管在白色字母的周围涂上蓝色墨水显得异常乏味,而且特别浪费墨水。浪费墨水这件事,尤其使霍纳修士抱怨不已。
  他临摹了一张古老的建筑图,接着是一张机器零件图,其几何构造非常浅显,但却不知其用途。他还画了一张不知所云的简图,上面写着“STATOR WNDG MOD 73-A 3-PGH 6-P l 800-RPM5-HP CL-A松鼠笼子”。不知这到底是什么,反正肯定不能关松鼠。古人太难捉摸啦,也许那时的人需要一系列特殊的镜子才能看到松鼠。但他还是一丝不苟地临摹着。
  院长有时候经过抄写室,至少三次看到他在画其他蓝图(有两次,阿尔科斯驻足看了看弗朗西斯的作品),只有在院长走了之后,弗朗西斯才敢鼓起勇气,翻看《大事记》中有关莱博维茨蓝图的文件,那是在他自己的项目开始差不多一年之后。
  对原始文件的修复工作已经开始。尽管文件拥有受福之人的名义,但令人失望的是,文件本身与他临摹的其他大多数文件差不多。
  莱博维茨的蓝图,犹如另一幅抽象画,毫无意义,毫无理性可言。他仔细研究,最终闭上双眼,想像其无限的复杂性,但却与先前一样知之甚少。它似乎只不过是一些线条组成的网络,连接着各种小玩意、曲线、块状物、金属片和一些不知名的东西。大多数线条不是水平,便是垂直,要么互相交叉,中间形成一个小小的跨接符号或交点。它们的角度始终成直角围绕在小玩意周围。这些连贯线条的两端连着曲线、波形线、块状物或者一些不知名、 的东西。即使长时间盯着这些线条看也没多大意义,只会让人麻木。然而,他却开始临摹每一个细节,甚至连中间一个褐色的污点也不放过。他觉得这可能是殉教圣人的血迹,但杰里斯修士却认为这可能只是烂苹果核留下的污点。
  与弗朗西斯修士同时成为抄写室学徒的杰里斯修士喜欢调侃弗朗西斯的项目。
  “这到底是什么呀,”他从背后斜视弗朗西斯,问道,“‘6-B的晶体管控制系统’,博学的修士?”
  “很明显,这是文件的名称。”弗朗西斯答道,感觉有点恼火。
  “很明显,但又是什么意思呢?”
  “是你眼前图表的名称,笨蛋修士。‘杰里斯’是什么意思?”
  “我保证,没什么意思。”杰里斯修士用谦逊的语气继续嘲弄道,“请原谅我的笨拙,你指出了这东西的名字,定义得一点没错,因为那就是名字的真正含义。可现在,图表本身就代表着某个东西,不是吗?那这图表代表的是什么呢?”
  “显然,是6-B的晶体管控制系统。”
  杰里斯大笑道:“没错!雄辩啊!如果东西是名字,那么名字就是东西。‘一样的东西可以互相替代。’或者说,‘等式的先后顺序可以调换’,我们可以再看下一条公理吗?如果‘等量的东西可以互相替换’是真理,那么就不会有名字和图表都代表一个‘等量’,是吧?或者说这是一个封闭系统吗?”
  弗朗西斯涨红了脸。“我觉得,”他沉默了片刻,强压心中的怒火,然后慢条斯理地说,“图表代表的是一个抽象的概念,并不是一个具体的事物。可能古人使用一种系统的方法来表达纯粹的思想。显然,这是某个事物的图表,但看不懂。”
  “没错,没错,一点都看不懂!”杰里斯修士咯咯笑着附和道。“不过,它描绘的也可能确实是某个事物,只是用一种非常正式的文体格式表达……所以要看懂需要特殊培训,要么……”
  “需要特别的眼光?”
  “在我看来,这可能是一种高度抽象的、极其高明的表达方式,传达出受福之人莱博维茨的思想。”
  “妙!那他在想什么呢?”
  “嗯,‘线路设计’。”弗朗西斯看到右下角有这几个字,于是就脱口而出。
  “唔这门艺术遵循的又是什么规则呢,修士?属于哪一种?哪一类?有什么属性?特性?或者,这不是什么思想,只是某个‘特定事件’?”
  弗朗西斯感到,杰里斯挖苦的言语间夹杂着自命不凡的语气,于是决定用温和的回答来应付。“那好,请看这一列数据,还有标题‘电子元件数字’。过去曾经有过一种艺术或科学,称为‘电子学’,可能既是艺术也是科学。”
  “嗯……嘿!这就解决了‘种’和‘类’的问题。要是我可以再问下去,下面就请你说说‘特性’。‘电子学’研究的是什么呢?”
  “‘特性’也在那儿写着。”弗朗西斯道。
  他已经从上到下仔细看过《大事记》,试图找到一些线索,能够帮助理解这张蓝图……不过收效甚微。
  “‘电子学’研究的是电子。”他解释道。
  “确实写着。我记住了。这些东西我知道得太少。请问,‘电子’是什么?”
  “嗯,有一条残缺的信息,间接地提到电子是‘虚无事物的否定歪曲’。”
  “什么!他们怎么否定虚无事物?那不成实在事物了吗?”
  “可能这里的‘否定’是对‘歪曲’的否定。”
  “啊!那就应该是‘澄清的虚无事物’,对吗?你找到如何澄清一件虚无事物的方法了吗?”
  “我没有。”弗朗西斯承认。
  “那就接着于吧,修士!那些古人真聪明……竟然知道如何澄清虚无事物。继续干吧,说不定你也能找到答案哩。那么我们自己就会拥有‘电子’了,对吗?我们究竟怎么处置它?把它放在教堂的圣坛上?”
  “呃……”弗朗西斯叹口气道,“我不知道。可我相信‘电子’曾经存在过,尽管我不知道是如何造出来的,也不知道它有什么用途。”
  “多么动人!”这位反对圣像崇拜的修士咯咯地笑着,转身忙他自己的事去了。
  杰里斯三言两语的嘲弄使弗朗西斯倍感伤心,但这丝毫没有减弱他对自己所做的工作的投入。
  尽管不可能完全精确地再现每个标记、斑点和污点,但他描摹的准确程度已经达到在两步之外难辨真假的地步,因此用作展示已经足够了,这样原稿就可以封存起来。弗朗西斯完成描摹后,心里微感失望。临摹的蓝图显得过于呆板,一看就不像是神圣的遗物。风格简练、纯朴对受福之人本人来说也许这样就够了,然而遗物只有一份副本还不够。圣人都是谦逊之人,他们赞扬上帝,却从不炫耀自己,只有留待别人来描绘他们的外表,展现他们内在的辉煌。这份副本不足以体现这种品质:它平淡无奇,枯燥乏味,并不能以其独特的方式纪念受福之人神圣的品质。
  荣耀归主,弗朗西斯在做常青树时心想。
  此刻,他正在抄写圣歌,以备往后重新装订。他略停片刻,重新找到文中的位置,琢磨字里行间的含义……因为经过几个小时的抄写,他已经连一个字都读不进去了,眼睛里看到的只是些字母,然后让手临摹出来。他灌意到自己正在抄写戴维请求宽恕的祈祷,第四首忏悔圣歌:“Miserere mei,Deus①……我知道,不公正和原罪一直在等着我。”
  【① “上帝,可怜我吧……”】
  这是一种谦逊的祈祷,但眼前的页面上却写得毫无谦逊之色。Miserere中的M以金箔镶嵌。每一句的第一个大写字母辉煌壮丽,黄金和紫罗兰丝交织成茂盛的蔓藤花纹,充实着边缘,蔓延着进入字母周围。纵然祈祷本身十分谦逊,书页却如此富丽堂皇。弗朗西斯修士把文章的主体抄到新的羊皮纸上,为那些壮丽的大写字母和边缘留下空间,足有文中的行那样宽。其他的工匠会在单色墨水的副本旁边加上各种颜色,描绘出图画式的大写字母。他正在学习涂色修饰,但还不够熟稔,不足以委以重任,在这份永久性摹本上镶金。
  荣耀归主。他又想到了蓝图。
  弗朗西斯修士从未跟任何人提到这种想法,但他心中开始盘算。他找到了现存最好的羊皮,花了几周的空余时间,将它烤干、拉直,然后用磨石将表面磨得光滑平整,最后再漂得雪白,小心翼翼地藏起来。
  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他充分利用每一分钟空余时间,通读《大事记》,再次寻找暗示莱博维茨蓝图含义的线索。但他找不到任何类似图画中波形曲线的东西,也找不到其他有助于他理解其含义的线索。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偶然发现一本残缺不全的书,里面有一页已受损,但却涉及到蓝图的绘制,好像是百科全书的某个部分。可惜这部残书只简单提到了几句。读过几遍之后,他开始怀疑自己……还有其他许多先前的抄写员……是否是在浪费时间和墨水。
  黑纸白字似乎并不是一种古人特别追求的效果,更像是某种廉价复制过程中所产生的意外。蓝图本来的样子应该是白纸黑字。他不得不忍受这一如同将头撞到石头地板上的突然打击。所有的墨水和精力竟然用来抄写一件意外!唉,也许没必要告诉霍纳修士。考虑到霍纳修士的心脏状况,对此只字不提,也算是一种仁慈之举。
  弗朗西斯修士意识到,蓝图的颜色搭配是因为那些古老图画出现意外才造成的特性。这一发现给他的计划增加了动力。
  美化之后的莱博维茨蓝图完全可以排除这种意外。尽管黑纸白字变成了白纸黑字,起初可能没人认得出来。显然,其他某些特性也可以修饰。但自己不懂的,他不敢改,然而零件表和印刷体信息肯定是可以画在卷轴和护罩上,对称分布于图表周围。由于图表本身的含义比较晦涩,他不敢对其形状和设计作丝毫修改。但它的颜色并不重要,所以大可以美化一番。他考虑为波形曲线和各种装置镶金,但为那个不知名的东西镶金太复杂了,镶成金块显得有点铺张。那些波形曲线必须画成深黑色,但这意味着直线不能是黑色,这样才能凸显那些波形曲线。只要非对称的设计框架不加修改,他觉得完全可以把它作为格架,加上藤蔓,让藤蔓在格架上攀爬。这样修改之后,图画的意义肯定不会有什么变化。藤蔓还可以分枝(必须小心地避开那些波形曲线),这样一来便可以给人一种对称感,或者使其中的非对称因素显得不那么刺眼。霍纳修士可以修饰大写M,将它改写成一簇美妙的树叶、浆果、树枝,有时也画成一条狡猾的毒蛇。然而,它仍旧依稀可辨,是个M。弗朗西斯修士试图推想这种方法对图表不适用,却说不出其中的理由。
  从总体看,其边缘呈波形卷起。过去是一个标准长方形,里面框着蓝图,现在却更像一面盾腿他画了许多初步的草图。在羊皮纸的顶端是一个三位一体的上帝像,下端是阿尔伯特修会的盾形徽章,徽章上面是受福之人的画像。
  据弗朗西斯所知,准确描绘受福之人的画像并不存在。只有几张后人想像出来的画像,但没有一张能追溯到大毁灭时代。虽然有一种传统说法,莱博维茨个子比较高,有点驼背,但至今却连一张传统的画像都没有。当然,也许等到那个地洞重新开启时……
  一天下午,弗朗西斯修士的工作被打断了,他突然感到自己身后隐约有个东西,影子投到了抄写桌上,那是……不!请不要!受福之人莱博维茨,恳求您!上帝呀,宽恕我!谁都可以,千万不要是……
  “哎,这是什么?”院长沉吟着说,一边浏览他临摹的草图。
  “一幅图,院长大人。”
  “这我知道。但这是张什么图?”
  “莱博维茨蓝图。”
  “你找到的那幅?什么?看起来不太像。怎么变样啦?”
  “它是……”
  “大声点!”
  “……是一幅修饰过的图画!”弗朗西斯修士颤声回答。
  “哦。”
  阿尔科斯院长耸耸肩,漫步走开了。
  片刻之后,霍纳修士走过学徒的桌子。他惊讶地发现,弗朗西斯已经晕了过去。
第八章
  弗朗西斯修士感到有点诧异,阿尔科斯院长已不再反对他对遗物的兴趣。多明我会的修道士们答应调查此事之后,院长心中石头落地。同时,在新罗马,追封事宜也获得了一定的进展,所以院长有时似乎完全忘记了弗朗西斯·杰勒德的见习守夜期间,发生过的那些非同寻常的事件。
  弗朗西斯来自犹他州,目前在抄写室工作。事情发生在十一年前。他见习期内出现的一些有关朝圣者身份的流言蜚语,在很久以前就已经销声匿迹。现在的见习程序与弗朗西斯修士当时有了很大的不同。所以新来的年轻人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这件事曾使弗朗西斯修士在狼群里度过七个大斋节守夜期,虽然如此,他仍然怕狼。无论何时,只要提起此事,他都会在晚上梦见狼群和阿尔科斯。在梦里,阿尔科斯向狼群投肉,而这块肉就是弗朗西斯。
  然而,弗朗西斯发现,他现在工作时几乎不受任何干扰。只有杰里斯修士还在继续取笑他。
  弗朗西斯已经开始了修饰羊皮的工作。不过将羊皮边缘卷起的过程很复杂,镶金的工作也要求精致,颇为磨人,加上他空下来做这项工作的时候又不多,所以这可能会花上多年时间。但是在时间的茫茫大海上,似乎一切都停滞不前,人的一生只不过是转瞬即逝的旋涡,甚至在那些活过一生的人看来也是如此。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平淡无奇;接着是病痛不断,最后则以终敷①结束,以片刻的黑暗而告终……更准确地说,是开始。因为那时,颤抖的小小灵魂已经经受了苦闷、煎熬和享受。当它站在上帝面前,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充满光明的地方,发现自己被来自一双充满无限激情的炽热目光所吸引。然后,上帝会说“来”,或“去”。多年沉闷的人生,为的只是那一刻。在弗朗西斯生活的那个年代,人们很难不这么想。
  【①天主教和东正教圣事的一种,意为临终时敷擦“墨油”。】
  萨尔修士完成了第五页的修复之后,趴在桌上虚脱了,几个小时后辞世。没关系。他的笔记保存完好,过一两个世纪,会有人发现它们很有意思,也许会接着进行他未完成的工作。
  接着,芬戈修士带着他的木雕出现了。他一两年前重回木工房,有时也被允许雕凿自己尚未完工的圣人像。与弗朗西斯一样,芬戈也只能偶尔抽出一个小时,从事他自选的工作。木雕工作进度缓慢,要不是几个月看一次,其中的进展简直无法察觉。
  弗朗西斯经常看,所以注意不到什么变化。他发现自己被芬戈随和的性格和旺盛的精力所折服,甚至发现芬戈和蔼可亲的仪态弥补了他丑陋的外貌。每当弗朗西斯有几分钟空余时间,就会去看芬戈雕刻。
  木工房里弥漫着松树、雪松、云杉、刨花的香味,还有人的汗味。想在修道院里搞到木头并非易事。这个地方除了水潭边那几棵无花果树和棉白杨,再没别的树了。可取材的树林,最近也要骑毛驴走上三天。修道院的伐木工常常一去就是一个星期,然后由几头毛驴驮回一些树枝,做木桩、轮辐和椅子腿。有时候拖回一两根圆木,替换蚀烂的横梁。但由于木材供应有限,木匠们当然也就同时成了木雕艺人。
  有时候,弗朗西斯一边看芬戈雕刻,一边坐在木工房角落的长凳上画速写,努力想像雕塑的细节。此时的雕像仅现雏形,脸部轮廓虽然已经约略显现,但却被木屑和凿痕覆盖。虽然雕像特征还不明晰,但弗朗西斯修士试图凭借速写进行预测。芬戈修士瞥了一眼速写草图,忍不住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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