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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热拉克的疯子

乔治·西姆农(美)
一 陌生时刻的陌生错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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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一天,梅格雷还想不到会作这么一次旅行。星期二上午,这位警长收到退休的一位警署同事给他的一封信,这位同事在多尔尼定居。这封信使梅格雷陷入了沉思,它用的是印有笺头的信纸,上面印有一座乡村别墅侧影,别墅两端各有一个圆顶塔楼。下面还有这样的字样:里博迪埃别墅?多尔多尼省维勒弗朗什市。
  过了一会儿,梅格雷已经来到上司的办公室。他们聊了起来……一桩无关紧要的案子,时间又不紧迫。梅格雷本来打算到波尔多去查阅一下市里的档案,一个念头闪过他的脑子:多尔多尼——波尔多。这个念头把两个地方联系在一起了——是个好主意!他对上司说,我手头恰好也没有正在经办的事儿。
  到傍晚,梅格雷已拿着一张去维勒弗朗什的头等票在车站上了车。乘务员关照他别忘了在利布纳换车,这车是联运直达的。他来到自己的包厢,窗帘已经拉上,灯光调得很暗。车厢里既潮湿又闷热,可以听到某个角落发出的一种微弱的嘘嘘声。警长轻轻地脱下了靴子、外套和坎肩,他躺了下来。
  他睡着了吗?他断断续续地入睡了。在半清醒状态中,他总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是闷热和穿堂风引起的吗?不,主要是上铺这个人老在折腾。他每分钟不知要翻几次身,恰好在梅格雷的头顶上。这个人的呼吸很不匀称,好象是发烧。上铺那个人又仿佛在哭,因为他有时屏着呼吸,有时又用鼻子深深吸气。梅格雷咳了一声,清了清嗓门:“对不起,先生,请您保持安静!”上面的人一声不吭,躺着不动了。
  上面的那一位究竟是不是个男人?梅格雷突然怀疑起来。或许是个女人吧,这个人,梅格雷还没见过一面。这时他发现从上铺挂下来的两条腿,他不动声色地瞧着。上面的那位旅客正坐在自己的铺位上,十分谨慎地系鞋带。警长看到他一件东西,尽管灯光暗淡。他注意到这是双漆皮皮鞋,高帮,灰色羊毛袜子,好像是手工编织的。
  那个人不动了,他是在侧耳细听,还是在偷偷地观察梅格雷?他颤抖得那么历害,返工了四回才系上了一个结。火车越过了一个小站,那个人从上铺下来了!他的一只脚好半天才踩着梯凳,差一点从上面滚下。他走出包厢,忘了把门关上,就匆匆地朝过道尽头走去。梅格雷不得不起来关门,这时,他向门外瞧了一眼。
  他立即穿上外套,因为过道尽头的那个陌生人已经打开了车门。这绝非是偶然的巧合,正当这时,火车减慢了速度,车闸发了出刺耳的声响,火车准是把时速从八十公里降到了三十公里。那个人一跃而下,消失在路堤边坡的后面。梅格雷几乎不加思索地纵身跳了下去,霎那间,他像悬到空中,接着便侧掉在地面。他立即向前滚动,一连翻了三个个,在一排铁丝网前停住了。他哪儿也没摔伤,重新站了起来。他那旅伴在五十米远的地方开始艰难地直起身子。这番情景倒很可笑,梅格雷不明白究竟是一种什么本能驱使他冲着路堤跳下车的。
  他眼前只有一片树林,可能是一片大森林。在不远的地方,有一条象白色缎带那样的公路通向那树林的深处。那个人不再动弹了,黑暗中只见一个跪在地上的影子。“——喂!那边……”梅格雷喊了起来,同时在兜里掏他的手枪。
  他还没来得及攥住枪把,就看见一束火光。在听到枪声之前,他肩上已中了一颗子弹。最多不过十分之一秒的时间,那个男人已经站起身来,飞快地窜入矮树丛,越过公路,消失在一片茫茫的黑暗之中。梅格雷骂了一声,他的双眼湿润了。这倒不是由于伤口疼痛,而由于惊愕,这事出得那么快,迅雷不及掩耳!他的处境一下子变得如此可怜,手枪滑落在地上,弯身想捡,伤口把他疼得直咧咀。
  确切地说,还不止如此。他觉得鲜血正直往外冒,心脏每跳动一次,热乎乎的血液就从打断的动脉中涌出。他两鬓湿漉漉的,舌燥口干。他用右手捂着肩膀,没错,就是左肩!他试着摆动一下左臂,把它稍稍举起,可是一下子垂下,左臂太沉了。树林里什么声音也没有了,看来那个人没继续逃窜,可能隐藏在矮树丛中。
  ——傻瓜!傻瓜!傻瓜……梅格雷低声埋怨着自己。落到这般田地,实在太狼狈了。干吗非往道碴上跳呢?他的朋友勒迪克一清早准会在维勒弗朗什车站等侯他。梅格雷朝前面走去。他步子蹒跚,才走了三米就停下来。黑夜里,只有公路上还有一点点光亮。血还在往外流,流得不象开始那么凶了。梅格雷用手捂住冒着鲜血的伤口,手已被血粘住。要是今晚孤零零死在这儿就未免惨了!
  那个男人要是再给他一枪,那就更糟了!他尽可能地走得快些,身子向前弯着,他觉得头昏目眩。月光照亮了右面的一部分:三公里半。三公里半是个什么地方呢?哪个城市?哪个村庄?
  有头母牛在天空呈鱼肚白的方向哞哞叫着,天快亮了!陌生人不会再躲在那儿,或许他已放弃了干掉他的打算。梅格雷心里一合计,于是像兵营里的士兵那样,一边走一边数着步子,不让自己胡思乱想。刚才母牛叫的地方必定是某个农场,他见到灯光吗?还是神志不清的幻觉?穿过一块耕地时,他觉得更艰难了。他的两脚陷进了泥土地里,差一点撞在一辆停在地里的拖拉机上。
  ——来人啊!……喂!……来人啊!……快!……
  这个绝望的“快”字刚刚吐出口,他就赶紧扶着拖拉机,溜坐到地上。他听见有人开门,还模糊地看见一盏马灯在一只手里摇幌。——快,但愿向着他走来的人能设法把血止住!梅格雷的手松开了拖拉机,垂到了自己的身侧。一点劲儿都没了,他昏过去。
  到醒过来时,他听到一阵有节秦的声音……马路声。他觉得自己头下枕着麦秸,一棵棵树木在他右边络绎不断地向后退去。梅格雷恍然大悟,他原来躺在一辆大车上。大车沿着路边栽着梧桐的一条大道缓慢地行进,一个男人没精打彩地向前走着,手里扬着一根鞭子,难道还在梦中吗?梅格雷没有从正面见过火车里的那个男人,他只见过他的模糊轮廓,用山羊羔皮制成的漆皮皮鞋和灰色的羊毛袜子……他眨了一下眼,现在完全清醒,眼前的人有一张满布皱纹的脸,脸上蓄着灰褐色的大胡子,长着浓浓的眉毛。他不是向自己开枪的那个陌生人,是个农民。于是,另一个问题浮现了,现在在哪儿呢?……上哪儿去呢?……
  警长的手动了一下,接着,他觉得大车颠簸停止了……代之而起的是前后左右的摇幌。他已经躺在一幅担架上……走在前面的是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一扇大铁门关上了,铁门后面簇拥着一大堆人……有的在奔跑……他们脑袋一动也不动,什么也不想,只是用眼睛凝视着他的周围。他们穿过了一座花园,那儿竖立着几幢十分整洁的白砖瓦房。在椅子上坐着一些穿着一式灰衣的人。有的头部包扎着绷带,有的腿上……护士们来回地忙碌着。他的迟钝的头脑里,甚至连医院这个词儿都想不起来了。那个长得象农民的人现在在哪儿呢?……哎唷唷!……上楼梯了……真叫人疼得难受。
  梅格雷重新醒过来时,看见有个男人正在洗手,同时神态严肃地瞧着他,这个人留着一撮山羊胡子,长着浓浓的眉毛。
  他象那个农民吗?或者象火车里的旅伴!
  梅格雷张着嘴吧,但不会说话。那个留山羊胡子的人从容不迫地让人把他抬到一张床上。四周的墙全是白色的。屋里几乎同车厢里一样的闷热。
  大夫开始往他嘴里灌着什么。
  傍晚,梅格雷恢复了知觉,守在他身边的是五个人:贝热拉克的预审法官,检察长,警察局长,法院书记和法医。
  一个女护士说:“——你们可以进来啦!可是教授嘱咐过,他是个疯子。”
  那五个人露出了会意的微笑,互相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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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真假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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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件事是一场闹剧:护士小姐退下,面带微笑,瞧了梅格雷最后一眼。
  这一眼等于说:我把他交给你们了!
  五位大人登场了,脸上带着各不相同的微笑,但都同样的令人生畏!
  ——检察长先生,请……
  检察长矮小个儿,留着平头,目光令人可怕。他脸上装出一副冷漠而带恶意的神情,从梅格雷床前走过,敷衍到墙壁前就坐,手拿自己的礼帽。
  预审法官依样画瓢地转了转,他瞧着伤员,冷冷地一笑,便直挺挺地站到他上司的身边。
  接着是书记官……现在轮到法医参加他们的行列……最后轮到本地的警察局长,他是个胖子,两只眼珠子向外突出。
  他向另外几位瞥了一眼,然后把手慢慢地搭在梅格雷肩膀上——被逮住了吧,嗯!
  梅格雷一丝笑容没有,紧皱双眉,他本来就觉得现实和梦幻的分界线不十分清楚,眼前就变得越发模糊了。本地的警察局长真叫人啼笑皆非。他板着一张狡黠的脸:“老实告诉你,对你落到这步我并不感到惊奇!”
  梅格雷感到惆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把他的右手从床单里伸了出来。
  ——昨天晚上,你找谁的麻烦去了?是想找个妇女还是找个姑娘?……
  到了这当口,梅格雷着实一惊,可是,他已精疲力尽,浑身疼得要命。
  ——哪个都行!……他做了个懒洋洋的手势,下意识地含含糊糊地答了一句。
  说完他闭上眼睛,立刻把检察长、法官、警察局长和书记官都当成了一个人,这个人既象外科医生和那个农民,又象火车里的那个旅伴。
  那五人窃窃私语着,不知什么时候走了。
  第二天早晨,他坐在床上,瞧着护士小姐在阳光下忙着收拾病房。这是个长得很漂亮的姑娘,高个儿,健壮,一头蓬松的金发。她不时地用一种挑衅但又很胆怯的眼神打量着这个伤病员。
  ——告诉我……昨天有五位先生到这儿来过了吗?……
  她轻蔑地瞅着他,冷冷一笑:“我没有权利和您说话,直截了当说吧,我得把您对我的话原原本本地向上报告!”
  最奇怪的是梅格雷居然在这样的境遇中汲取了某种乐趣,就象执意要在自己完全醒来之前把一场美梦赶紧做完似的。
  护士打梅格雷的床边经过,他用两个手指扯住了她裙子的下摆。
  她转过身来,发出一声骇人的喊叫,逃出了病房。
  午饭前本地的警察局长到了,他戴了一顶崭新的草帽,系着一条墨蓝色的领带。
  “——您甚至连翻一翻我公文包的好奇心都没有吗?”梅格雷和蔼地对他说。
  ——您难道不知道您根本没有公文包吗!
  ——那好吧!一切都会清楚的。请挂个电话给司法警察署。他们会告诉您我是少将衔警长梅格雷。要是您想把事情办得更快些,那请您通知我的同事勒迪克,他在维勒弗朗什有所乡村别墅……可是,首先请您告诉我,这儿是什么地方!
  本地的警察局长还想顶一顶,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甚至还用胳膊肘轻轻地捅着外科医生。
  但当电话挂通,勒迪克开着一辆陈旧的“福特”汽车到来,大家不得不承认,梅格雷终究是梅格雷,而不是贝热拉克的疯子!
  勒迪克是这么个人,脸色红润,容光焕发,靠养老金收入过日子。他从司法警察离职以来,装出一副只抽海泡石烟斗的模样。他来后告诉本地警察局长:“让我来用几句话把这件事说一说,我不是贝热拉克人,但每逢星期六我都开车到这儿赶集……差不多一个月以前,有人在公路上发现了一具女尸……确切地说,是被人卡死的。而且不只卡死算了,凶手在那女人已经动弹不了的时候,还穷凶极恶地在她心房里扎进了一根很粗的钢针。那女人是个什么人?这就引起了我的注意。”
  ——她叫莱翁蒂娜?莫罗,是“新磨坊”农场的。凶手并未从她身上抢走任何东西。也没有奸污她,尽管这是个30来岁的漂亮姑娘。罪行发生在傍晚,就在她回来的路上。这是一个!……还有一个……
  ——谋杀了俩?
  “对,两个半。另一个是十六岁的女孩子,车站站长的闺女,那天她骑着自行车去散步,后来发现她和前一个死得一模一样,凶杀是头天晚上发生的。最后,第三个,是饭店的女佣人,她那天去看望她的兄弟,她兄弟是个养路工,在离这儿五、六公里的公路上工作。她是步行去的,突然,有个什么人从背后把她揪住,又把她掀翻在地。幸亏她劲儿大,把那男人手腕咬了一口,咀里骂骂咧咧地逃跑了。她模模糊糊地看见那个家伙窜入了灌木丛。大家认为这一定是躲藏在附近树林里的一个疯子干的。当那个农民跑来报告说在公路上发现了你时,大家就认为你就是杀人犯。”
  勒迪克板着脸。他很不欣尝由于这样的误会造成的闹剧。
  ——况且,“他补充说,“有人还想固执已见,咬住不放。”
  ——这几起凶案由谁负责调查,
  ——检察院和本地警察局。
  ——让我睡一会儿,好吗?
  可能是由于虚弱的缘故,梅格雷老想打盹。他半睡半醒,紧闭两眼,故意朝着太阳,让阳光透过自己的眼皮。现在,他把一些新的人物在自己的头脑里回顾了一遍,让他们现出来。三十岁的农妇……站长女儿……饭店的女佣人……
  他也把那树林里的一棵棵大树和那条带有光亮的公路回忆起来了。他想象着袭击时的情景,受害人尘土里打滚,犯人挥舞着他的长针。这简直难以置信!就在他想这些时,外科医生驾一辆灵巧轻快的汽车来到了医院。
  这时正是晚上八点钟,他把身子俯向梅格雷的床头。
  ——请您说说,您,您对贝热拉克疯子的事是怎么想的?
  医生呆了好半天也没吭一声,梅格雷问得更具体了:“您和大家一样也认为这是生活在树林里的疯子干的吗?”
  “——不!我想是个男人干的,这个人在日常生活中的举止行为必定象您我一样。”
  “——换句话说,他住在贝热拉克的可能性很大,而且从事着某种职业。”
  外科医生诧异地瞟了他一眼,犹豫了一阵,变得局促不安:“我有许多想法,如果从某个角度来研究,所有的人都可以变为神经错乱的怀疑对象。”
  梅格雷笑了。
  ——全市的人都过了一遍!上自市长,甚至检察长,下至任何一个过路的行人……包括您的同事们和医院的门房……
  外科医生毫无笑容!
  “——等一下……别再动了……”医生嘱咐说,他正用一把小巧的探子探查创伤,“这比您想象的更可怕……”
  ——贝热拉克有多少居民?
  “——大约一万六千左右……所有的一切都使我相信那个疯子属于上层社会……而且,甚至……”
  ——那根针,很明显嘛!”梅格雷嘟嚷着,做了个鬼脸,因为外科医生的检查使他疼得难受。
  ——您这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要把那根针毫不费劲地连续两次准确地扎到心脏里,这一点就足以证明那个人具有解剖学方面的某些知识……
  屋子里一片沉寂。外科医生紧蹙双眉,心事重重,直起身子叹了口气。
  ——您刚才说愿意住在旅馆里,
  ——是的……我会让我的妻子上这儿来的……
  医生按他的愿望,让梅格雷在“英吉利大饭店”二层一间最漂亮的房间里住下了。梅格雷夫人也来了,她善于顺应一切处境,因此她既不惊慌也不焦急,她来到这房间才一个小时就已经把它布置得同她自己的卧室一样。两天前,她在阿尔萨斯也象在这儿一样陪伴着她刚分娩的妹妹。
  她向外科医生请教了一些问题:——可以吃些什么,鸡汁行吗?有一样东西得禁止他:那就是他的烟斗!
  房间十分宽敞,有两张床,还有一个年头足有两个世纪的壁炉,里面已经安装了廉价的暖气片!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非要跟着那个人跳下火车……万一掉在铁轨上呢……真是不堪设想!”
  现在梅格雷很少再产生梦幻般的感觉了,他头脑里思绪清楚,现在,他正通过想象把一些人物再现出来。
  ——第一个受害者……农村姑娘……她结婚了吗?她嫁给一个农民的儿子……她和婆婆闹得很不和睦,她婆婆责怪她太爱打扮,穿着丝调的连衫裙去挤牛奶……于是,梅格雷耐心地、满怀深情地构思着这位农妇的形象,在他眼前仿佛浮现出一位诱人的、丰满的、洁净的妇女。她从城里回来……那条公路也在梅格雷脑海中清晰地再现出来了。有成行的树木在两旁投下稀疏的阴影,洁白的白圣质地面发出闪烁的光亮……
  在他的头脑中接踵而来的,就是骑着自行车的那个女孩子。
  ——她有对象吗?
  ——人家可没谈到这些!每年,她到巴黎的姑母家去度半个月的假期。
  床上有些潮湿,外科医生每天查房两次,第三天上午,他来的时候也同本地的警察局长一样,戴着一顶草帽。
  检察长也来拜访了,他把梅格雷夫人当作女佣人了,把自己的手杖和圆顶礼帽统统都递给了她。
  ——当然,您一定会原谅我们的这场误会……可是,您也没有随身携带证件……
  ——是啊!我的公文包丢失了,请坐吧。
  ——这件案子太惨了,这事发生在罪恶猖撅的巴黎倒还……可是这儿!
  真见鬼!他的眉毛又粗又浓的!就象那个农民!就象那个医生!梅格雷总把这种灰褐色的眉毛当作是火车上那个旅伴的眉毛。
  这次拜访是纯礼节性的,他急于告辞。
  ——您的那位大夫医术很高明……他是马泰尔教授的学生……遗憾的是……其他方面……
  ——其他哪方面?
  ——我心里有数……您不必担心……再见。
  梅格雷在他走后刚吃了柠檬奶油糕,勒迪克来拜访了。
  ——请坐……吃点奶油糕吗?关于我那位医生的私生活,你知道些什么吗?我连他的名字都叫不上……
  ——里沃博士!……我知道得不多。听人说,他同妻子和小姨子住在一起……本地人都说他的小姨子也是他的老婆……然而……
  ——那么检察长呢?
  ——迪克尔索先生吗?他姐姐是个远洋轮船长的遗孀,她疯了……也有些人说,他看中了她的财产,让人把她关进了精神病院……
  梅格雷欣喜若狂:——还有什么?
  ——没啦!在小城市里……
  ——不过,你瞧,勒迪克者兄,这个小城市可非同一般!这儿有个疯子!
  勒迪克的脸上流露出了一种忧郁的神情。
  ——一个自由自在的疯子!一个只是患有间歇性病癫症的疯子,在不发病的时候,他的举止言谈就象你我一样……这一切都笼罩着一种梦幻似的气氛。
  梅格雷死里逃生后,从兴趣出发,从窗户边研究着一个地区,一座城市,他对外科医生道:“——这儿有市立图书馆吗?”
  ——当然有罗!
  ——那好!你要是能替我找到所有论述精神病、神经失常的癫狂症的书籍,那就太好了……马上把电话号码簿给我送上来……电话号码簿可管用呢!……
  “好。我该去买只母山羊!”勒迪克说完这句话就去取他的草帽。
  他临走时,梅格雷已经两眼紧闭,发出匀称的呼吸声。
  退休警长在底层的过道里遇见了里沃博士,他把他拉到一旁,踌躇了一良久,然后低声地问他:
  ——您确信这一创伤不至于影响……不至于影响我朋友的智力吗?
  医生做了个模棱两可的手势。
  ——平时,这个人聪明吗?
  ——很聪明!从外表来看倒不见得总是那样,然而……
  ——啊!……外科医生已经上了楼梯,眼神恍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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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二等车票和一等警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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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格雷是在星期三的下午离开巴黎的。当天晚上,他在贝热拉克附近挨了一枪。他在医院里度过了星期四和星期五。星期六,他妻子从阿尔萨斯赶来后,梅格雷就和她一起住进了“英吉利大饭店”。
  星期一,梅格夫人突然问他丈夫:“你为什么不带着你的火车专用票旅行呢?”
  他认为这问题提得很唐突。他有一张乘坐头等车厢的火车专用票,这种票可以在法国全境通用。他正是凭着这张车票从巴黎来到这儿的。
  他看到妻子游移不决,让她坐在自己的床边:“他们都觉得我怪,都不怎么相信我在火车上的这次遭遇,而现在……”
  “好吧,不谈这些,你瞧!刚才,在过道里,就在我们房门的对面,我把草帘挪个位置,就发现了这……
  她从兜里掏出一张硬纸片。这是张巴黎到贝热拉克的二等车票,日期是上星期三。
  ——在草帘子旁边……”梅格雷重复了一遍。“去拿张纸和拿支笔来……
  她按着丈夫的意思拿来了纸和笔,不知道他的意图是什么。
  ——写吧!……首先,旅馆老板上午九点左右来打听我的病情……接着是外科医生,差一点儿不到十点来的……你把名字列成一栏一栏的……检察长是十二点来的,警察局长前脚进,他后脚出……
  ——还有勒迪克!”梅格雷夫人大胆地插了一句。
  ——没错!把勒迪克也加上!全齐了吗?当然还得加上一个,因为饭店的任何一个侍者或者旅客也可能把车票丢在过道里的。
  ——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
  ——因为这过道只通这个房间!要不,可能有人到门边来偷听!
  ——给我挂个电话给火车站长!
  梅格雷对这个城市、车站以及人们同他谈到过的所有地方都一无所知。然而,在他头脑里,早已勾画了一个贝热拉克的轮廓,相当具体。一个名叫米什兰的向导已经给他提供了一张市区平面图,原来,梅格雷就住在市中心。那向导曾经对他说:“英吉利大饭店”属于头等旅馆,在一张明信片上,他看到了车站,他知道广场的另一头有一家“法兰西饭店”,是“英吉利大饭店”的竞争对手。在他的想象中,市区的条条街道都是通往郊区的各条公路的。
  ——站长的电话接通了!
  ——问问他星期四早晨从巴黎开来的那次车上有没有旅客下车。
  ——他说没有!
  ——就这事,没别的了!
  这几乎百分之百地可以背定这张车票是属于未到贝热拉克车站就越车潜逃,而且向梅格雷开枪的那个人的!
  他对妻子说:“你明白你该做些什么吗、去看看检察长迪鸟尔索先生的住宅,然后再去看看外科医生的住所。”
  他妻子走了,他独个儿呆在屋里,狠狠地抽起烟来。——为什么火车里的那个人要冒着被碾死的危险在火车没到站之前就跳车呢,为什么在发现有人跟踪时就开枪呢?总而言之,那个人很熟悉这条路线,因为他恰好在火车减速时跳落在道碴上!他在没有到站前就下车,这说明站上的工作人员都认识他!
  不过,这还不足以说明他就是杀害“新磨坊”农妇和站长女儿的凶手。
  梅格雷回忆起同车厢旅伴的那种烦躁不安的情绪,那种不匀称的呼吸,以及紧跟在绝望的叹息声后面的那种沉寂。
  ——现在,迪乌尔索想必已经回家,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阅读巴黎来的报纸或者查阅什么文件……外科医生想必正在查病房,后面跟着那位护士小姐……警察局长……
  梅格雷从容不迫地思考着,他有的是时间。他躺在病床上,尽可能具体地把整个贝热拉克的市容,以及他所注意的那几个在不同岗位上的人物勾画出来。他妻子回来时,发现他还呆在一片漆黑之中。晚上凉爽的空气从敞开的窗子里徐徐地飘拂起来,灯光把广场四周点缀得十分美丽。
  “怎么样?”他问妻子。
  “我看过那些住房了!迪乌尔索先生住在法院大楼的那一头,那儿有一个广场差不多和这个广场一般大。他家住的是座三层大楼。二层楼外有个石砌的阳台,那阳台的里面想必就是他的办公室。那大楼房气氛阴沉沉地挂着紫酱色的丝绒窗帘,每条窗帘的价格准在二千法郎左右。”
  梅格雷心醉神迷了,寥寥数笔就把已经画好的那幢楼房图样修改完毕了。他高兴得真想拍手,一座坚固而壮观的楼房,挂着昂贵的丝绒窗帘,筑有石头砌成的阳台,摆着古老的家俱!检察长穿的是男礼服,灰长裤、漆皮皮鞋,银白色的头发,蓄着平头。
  ——真的,他穿的可不就是漆皮皮鞋嘛!
  ——是带扣的皮鞋!我昨天注意到的……
  火车上的那个人也穿着漆皮皮鞋。不过,倒底是带扣的还是系带的呢?
  他又问:“大夫的住宅呢?”
  “几乎在市区尽头!是一幢在海滨常见的那种别墅。房顶不高,有草坪、鲜花、漂亮的车库,几条白色的砾石小径,漆成绿色的百叶窗。百叶窗没关……我看见他老婆正在客厅里刺绣。他有个小姨子,他和大夫一起坐汽车回家。她很年轻,非常漂亮,穿着极其讲究,她的长裙肯定是从巴黎买来的……”
  这些和一个癫狂症患者在公路上袭击女人,把她卡死,又在心脏上扎进尖针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梅格雷暂且不想去弄清楚这些,他目前只是把所有这些人放在各自的位置上。
  他于是打电话给勒迪克,说想和他聊聊。勒迪克上午十时左右来了,离开司法警察署以来,他发胖了。梅格雷注意到,他那位同事蓄着一小撮棕色小胡子,脚上穿着双肥大的猎人靴。他让他坐下来后,开了口:“咱俩之间可以无话不谈吧,在私生活方面,你在这儿搞了些什么名堂?”
  “胡说些什么!”梅格雷夫人在一旁劝阻。
  “没关系”。他继续对勒迪克,“在乡下,你失去了城市里的种种方便……你的女厨师多大岁数?”
  ——六十五!你瞧你……
  ——你在邻近没有情妇吗?
  勒迪克手足无措,坐立不安了。
  梅格雷显出一副不想深究的样子,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低声说道:“迪乌尔索没有结过婚……他是不是……?”
  ——你这个人,人家一看就知道你是从巴黎来的!你以为检察长会把他的那些丑事都告诉大家吗,
  ——可是,纸是包不住火的,我敢肯定你是知情的。
  “我只知道别人传说的一些事儿。迪乌尔索每周去波尔多一,二次……在那儿……
  梅格雷嘴角上漾出一丝含蓄的微笑。他从前认得的勒迪克可不是这样的,没有这些谨小慎微的语句及外省人的这种胆怯的神色。他于是说:“你有任意来往的方便条件,你知道你该做些什么吗?请你作个小小的调查,弄清楚上星期三谁不在城里,我特别感兴趣的人是里沃大夫,检察长,警察局长,还有你和……
  勒迪克站了起来,十分恼火,他象准备立即就走似的。
  ——你坐下,勒迪克!
  ——我没那么多时间。
  ——坐下,我叫你坐下!你会明白的!我认为在这儿,在贝热拉克有那么一位先生,他在日常生活中看起来同正常人一模一样,他也许还从事某种职业。然而,就是这位先生突然间精神病发作……
  ——那么你把我列入了这堆有可能杀人的凶手里面罗!你以为我不懂你提的那些问题的含意吗!你认为一个没有情妇的男人要比一个有情妇的男人更容易堕落而去做……
  他这下可真生气了,脸涨得绯红,两只眼睛炯炯发光。
  ——检察院正在管这案子,本地的警察局也管!这件事和我毫不相干!现在,你要是想插手……
  他打断对方的话:“我不是闲得无聊要插手!我想请你想一想,如果过了一天,两天,三天,或一周之后,有人发现你的那位十九岁的小情人胸口也被扎了一根针呢……
  一瞬间,勒迪克已经抓起了帽子,猛地往头上一扣,他不辞而别,把门砰地关上。
  梅格雷夫人听到这一信号,从屋里走出来,焦躁不安,满脸愁容:“勒迪克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很少象今天这样叫人不愉快。你让人认为你怀疑是他……”
  “没关系。待会儿或者明天,他会再来的,好吧!我请求你到他住的里博埃别墅去吃午饭……
  ——我?可是……
  两人正在讲,大夫进来了,梅格雷脸上露出了欣喜的微笑,他兴致勃勃地招呼着大夫里沃。
  ——他和您说了些什么?
  ——谁?
  ——我的同事勒迪克……他很发愁!他一定来要求您认真地查一查我的神经有没有毛病。不,医生,我没有疯……可是……
  他沉默了,大夫检查了创口,发现愈合得很慢。“您必须完会禁止抽烟!”
  梅格雷对抽烟之事不置可否,却转而问道:“您能不能告诉我那个疯子每次作案隔多少时间吗?
  大夫不高兴地说:“让我想一想……头一个案子发生在一个月以前……第二个发生在第一个案子的一星期之后……接着未遂的那次又在第二个星期五……
  ——您知道我在想些什么吗,大夫?我在想我们非常可能还会面临一起新谋杀。我甚至认为:假如这次新的谋杀不发生的话,那可能是因为凶手觉察到自己被监视了。为什么呢?
  “我们可以采取逻辑学上的排除法,假如在发生凶杀时,您在这间屋子里,那您立即就可以排除!假如检察长在波尔多,警察局长在巴黎或别地方,我的朋友勒迪克住得又那么远……
  医生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病人。
  “总而言之,您缩小了有可能作案的圈子。”梅格雷还在自顾自地说。
  “我看您是想把圈子缩小到那天你醒来时看到的那几个人……”
  “——不全是这样,我没有把书记官放在心上!我把它缩小到昨天这一天来看过我的那些人,缩小到由于疏忽而丢失了火车票的人。把话直说了吧,上星期三,您在哪儿?”
  大夫局促不安,尽力地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着,“我想……请等一等……我到拉罗舍尔去了……我该不该把这看作是一次审讯呢?如果是这样的话,我有言在先……”
  “请您冷静些!这不过是我自己发明的一个小游戏,疯子游戏!难道医生就一定不会是疯子,而疯子就当不了医生。”他哈哈大笑。
  梅格雷听见医生低声地问他的妻子:“他没喝什么吧?”
  最妙的是,里沃大夫告辞后,梅格雷夫人带着满脸的抱怨神情,向他床边走去。
  “你知道你干了些什么?说真的,连我都没法理解你了!你是存心要让别人相信你才是疯子。”
  ——没什么!你没瞧见这阳光吗!这些糊墙纸上红红绿绿的线条……这些广场上叽叽喳喳的女人……这辆象只大甲虫似的柠檬色的小卧车……还有……还有一个疯子……你瞧,那边走过来一位美貌的姑娘,她微微隆起的胸脯象两只梨儿……她可能正是那个疯子想要……
  梅格雷夫人用眼睛盯着她丈夫,她懂他不再是在开玩笑了,他神情严肃,说话的声调里还带着某种忧虑。
  梅格雷拉着妻子的手接着说:“你懂吗,我相信这事还没完!我要竭尽全力不再让一个美丽的姑娘过不了几天躺在棺木里,让送葬的人伴随她经过这个广场。”
  他半合着眼睛,用一种温存的语气,低声他说:“把烟斗给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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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邀疯子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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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格雷选择上午九点钟——困为这时阳光最柔和,广场也开始奏起了生活的旋律——让人把这样的通告张贴在全市。通告上写着:“梅格雷警长将于星期三上午九时,在“英吉利大饭店”接待来客,凡提供贝热拉克袭击案件的有关情况者,将给予一百法郎的酬金。此类袭击目前看来是一个疯子所犯的罪行。”广告张贴后,他的夫人间:“我要不要呆在屋子里呢?”他回答:“你可以呆在这儿!”
  才八点半,梅格雷燃着烟斗,已经听到了一阵马达声。这是那辆老“福特”发出来的熟悉声音,它只要一上档,梅格雷立即就能辩别出来。为什么勒迪克昨天没来?
  ——我们俩争论了几句,对贝热拉克疯子的看法不完全一致,不过,他待会儿肯定会来的!……
  ——勒迪克……也是个疯子!……也许甚至有好几个疯子!这样一张通告必然会吸引精神有些不正常的人、富有想象的人、神经过敏的人、患有癫病的人……勒迪克,进来吧!
  勒迪克甚至还来不及敲门,就被梅格雷请进屋来了,他脸上略有愧色。
  ——请坐!把帽子交给我妻子吧。等一会儿,我们一起来接待来客。我敢担保疯子准在外边的人中间。
  外面有人敲门,然而,刚才没有人穿过广场呀,一转眼,饭店老板进来了。“请原谅!我不知道您有客人……就是关于通告上的事儿……”梅格雷问:“您有什么情况要告诉我吗?”
  ——我?……不!……您想到哪儿去了!要是我有什么要告诉您的,我不早就告诉您啦……
  梅格雷透过半闭的眼皮注视着他,这样眯缝着眼睛看人,已经成为他的一种癖好。
  “您就不用管我们了。”他说。
  老板一走,梅格立即对勒迪克说,“这也是一个怪人!身强力壮,血气方刚,结实得象棵大树,玫瑰式的皮肤嫩得就象随时会爆裂似的……
  “他原先是附近农场的一个小伙计,靠娶女农场主才发迹的。那时他才二十岁,而她已四十五啦。”
  ——后来呢?
  ——他结过三次婚!命中注定嘛!几个老婆全都死了……
  ——他待会儿还会来的。
  ——为什么?
  ——这,我可说不好!反正是所有的人到齐后,他一定会来的。他总会给自己找个什么借口的。现在这时候,我估计检查长已经穿着礼服走出家门了。至于医生,我敢打赌,他一定匆匆忙忙地到病房去转一圈,三言两语地把上午查房打发过去。
  梅格雷的话还没说完,迪乌尔索已经从一条街口走出来,匆匆地穿过了广场。
  “三个了。”梅格雷一笑。
  “怎么,三个?”勒迪克不解地问。
  “检查长,老板和你。”
  “还把我算进去,你听我说,梅格雷……”
  “嘘!去给迪克乌尔索先生开门,他在门口犹豫呢……”
  “——我过一个钟头就回来!”梅格雷太太已经戴好了帽子,她说完就走了。
  这时检查长进来了,他说:“我听说您办案经验丰富,因此,我愿意先来拜访您。首先,这次您当然是以个人名义来管这件事的罗。尽管如此,我还是认为找我商量为好。”
  “您请坐。”梅格雷一笑。“勒迪克,你把检察长手里的帽子和手杖拿走。检察长先生,我刚才正对勒迪克说,过一会儿,凶手肯定会来的……瞧!警察局长走过来了,他正看着表,”
  果真是这么回事!大家看见警察局长走进了饭店,过了十分钟,他才在房门露面。他发现检察长在场显得有些惊愕,自我辩解了一番,结结巴巴地说:“我认为我有责任……”
  “那当然罗!勒迪克,去拿几把椅子来,隔壁屋里会有的……现在我们的客人开始来到了,不过,谁也不愿意打头阵……”
  确实有三、四个人在广场上转悠,不时地向饭店瞟上一眼,他们仿佛都在导找掩饰窘态的良策,当医生的汽车在饭店门前煞车时,这些人的目光都转向了汽车。
  尽管有春天和熙的阳光照射进来,屋里仍飘逸着紧张气氛,医生看见屋子里已经有了那么多人,脸上立即露出一种不悦的神情。
  “这简直象个军事法庭,”他一面说一面冷冷地一笑。
  梅格雷注意到他的胡子没刮干净,领带也远不如往常那样打得齐整。
  “您认为预审法官……”
  “他到桑特去审讯了,晚饭以前回不来。”
  “他的书记官呢?”梅格雷问。
  “——我不清楚他是否把他带走了……或者……你们瞧!他刚从家里走出来……因为他恰好庄在饭店对面,就在那座兰色百叶窗楼房的二层楼上。”
  楼梯上有脚步声,好几个人的脚步声,接着是悄悄的议论声。
  ——勒迪克,开门去!
  这次来的一位妇女,就是那个差点儿遭了殃的女佣人,他仍在饭店工作,有个男人跟着她一起进来,羞答答的,好不自在。”他是我的未婚夫,他不让我来,说少说为妙……”她有些结巴。梅格雷道:“请进来吧,您也请进,那位未婚夫……您也请,老板……”
  饭店老板正站在楼梯口,手里拿着他的窄边软帽。
  “我只是想问一问我的女佣人……”
  “请进!请进!您叫什么名字?…
  “我叫罗莎莉,不过,我不知道是否能拿赏金……因为,我不是已经把我所知道的全告诉您了吗?
  “请再仔细讲一遍,梅格雷诱导道。
  “我说的都是事实……有人从后面向我扑来,我觉得有只手在我的下巴额跟前,我使劲地咬了一口……对了,他手指上还戴着一只金戒指呢……”
  “您没看见那个男人吗?”
  “他立即逃到树林里去了,背朝着我。”
  “因此,您无法辩认出那个人罗!您认得出那个戒指吗?”
  梅格雷的视线转到所有来客的手上,在勒迫克肥胖的手指上,戴一只沉甸甸的镌有徽纹的戒指,在大夫纤细修长的手指上戴着一只结婚戒指,检察长刚从兜里掏出手绢来,他的手十分苍白,他戴着一只金戒指!
  窗底下,梅格雷看见有十来个人围在一起,正在商量着什么事,说话的声音很低。
  “那么,罗莎莉,您总有点小小的想法吧?”
  姑娘不说话,不过,她的目光在检察长身上约模停了一秒钟,梅格雷又一次看见了那双带扣的黑色高帮漆皮皮鞋。
  “请你给她应得的一百法郎,勒迪克,请原谅,我把你当秘书来使唤了。您对她满意吗,您,老板?
  “作为一个打扫房间的女佣人,她是没得可说的。”老板道。
  “那好吧!后面的人请进来。”
  书记官不知何时已经钻进了屋子,他靠墙站着。梅格雷已经点燃了烟斗,他看见房门打开了,进来了一个年轻人。他衣衫褴楼,头发呈亚麻色,眼眶里带着眼屎。
  梅格雷瞥了检察长下一眼,转向青年人。
  “我希望您不要……”检察长悄悄地说。
  “进来吧,我的孩子!你最近一次发病在什么时候?”梅格雷问。
  ——他一星期前出的院!”大夫说。
  很明显,他是个癫病患者。他不说话,却哭了起来。过了一会儿,他的啜泣变成某种痉挛,又含含糊糊地发出一些音节:
  “别人总是背着我说什么……可我什么也没干!我可以发誓!……那么,你们为什么不给我一百法郎去买衣服穿穿呢?”
  “给他一百法郎!让下一个进来!”梅格雷对勒迪克说。”
  检察长不耐烦了。如果警察局长也采用这种做法,省议会下次开会时很可能……”
  “您真想发现些什么吗?”迪乌尔索叹了口气,对梅格雷说。
  “我吗?什么也不想……我对你们说过疯子会到这儿来的,他十分可能已经在这儿了。”
  可刚才只进来了第三个人:一个养路工人,三天前他看见过一个人影窜入树丛中,当他走近去看时,那人影立即逃跑了。
  ——那个人影没有对您怎么样吗?
  ——没有!
  与前来者交谈半小时后,屋内唯有梅格雷一个人还保持着良好的情绪。广场上,足足有三十来人。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两眼望着旅馆的窗子。有个臂戴黑纱的老农在那儿等着,两眼闪射出凶狠的目光。他自我介绍:“我是第一个受害者的公公。听着!我到这里来是跟你们打个招呼,要是那个魔鬼落到我的手里,我……
  他也同样有一种要把身子转过来朝着检察长的样子。
  医生已经站起来了,他焦躁万状;警察局长两眼望着别处;至于检察长,他像石头雕出来似的,毫无表情。
  那老农没跟任何人打个招呼就走了,耷拉着两只肩膀。
  他走后,屋里很长一段时间鸦雀无声。梅格雷故意装作专心地用一只健康的手点燃烟斗里已熄灭的烟丝。
  “好吧,先生们,”梅格雷终于叹了口气说道,“我看这事已进行得很不错了……”
  “所有这一切审讯可不都已完成了吗!”警察局长顶了一句,一边站起身来,一边取他的帽子。
  “不过,这次,疯子是在这儿!“梅格雷说这句话时,眼睛没有看任何人,他换了个口气,又说:“大夫,您认为疯子的这种神经质发过之后,能回忆起他所做的事吗?”
  “这几乎是不成问题的……请原谅我,我实在没有时间再奉陪了,”里沃博士说着站了起来,“我十一点要出诊,那也是人命关天的事。”
  “我同您一起走吧……”警察局长轻轻地说。
  “您呢,检察长先生?”梅格雷小声地问道。
  “嗯!……我……是的……我……”
  梅格雷有那么一阵子显得不大高兴。他焦躁地眺望广场已经有好几次了。当大家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突然,他从床头微微地抬起身子,咕哝着说:“终于来了!先生们,请再等一会儿……我看现在出现了新情况……”
  他指着那个正在奔跑,径直向饭店方向跑过来的女人。外科医生从他的位置就能看到她。他惊讶地说了声:“她是我的小姨子……可能有病人打电话来……或者出了什么事故……”他正说着,有人在楼梯上奔跑,门打开了,一个年轻女人气喘吁吁地冲进屋子。她惊惶不安地看了看自己的周围,“雅克!……警察局长!……检察长先生……
  她看来还不到二十岁。身材苗条,动作矫捷,长得很俊美。然而,她的长裙上留着麈土的痕迹,短上衣被撕了个很大的口子。她不断地把两只手捂在脖子上。
  “我……我看见他了……他把我……”
  谁也没动换。她费劲地讲着。她又朝着她姐夫的方向走了两步。
  她把脖子伸给他们看,脖子上有几块瘀斑。她接着说:“在那边,新磨坊,树林里,我正在散步,突然一个男人……一刹那!我自己也不知道怎么能从他的魔爪中挣脱出来的……我想他大概有只脚绊着了一根树桩……我就乘机狠狠地揍……他可能是个流浪汉……穿着农民的衣服……两只扇风大耳朵……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
  “他逃跑了?”
  “他知道我要呼喊……这当口公路上有辆汽车的声响……他慌忙逃向矮树丛……”
  她逐渐地缓过气来了,一只手仍捂住脖子,另一只手贴在乳房上。
  “对不起!您当时离别墅已经比较远了吗?”
  “就在荒弃的采石场后面。”
  警察局长对检察长说:“我派人去搜查一下林子……也许还来得及?”里沃博士显得很不高兴,他双眉紧锁,瞧着自己的小姨子,勒迪克寻找着梅格雷的目光,当他俩的目光相遇时,他毫不掩饰的讽刺说:“这一切似乎证明,今天上午疯子没有来过这儿。”
  谁也不理他的话,警察局长走下楼梯,向右拐弯,朝着市政厅走去;检察长慢条斯理的用袖口掸一掸自己的圆礼帽,把一只干瘪的手伸梅格雷:“我猜想您现在不再需要我们了!”
  梅格雷向勒迪克使了一个眼色,他明白应当把所有的人都打发走,罗莎莉和她未婚夫还在争论不休。
  当勒迪克带着微笑回到他床边时,他惊讶地发现他朋友的脸色严峻而忧郁。
  “怎么啦?毫无结果吧!”
  “不,果实累累!给我装一次烟斗,好吗……”
  “别犟咀了,我的老兄。”
  “走吧!把电话面放在我的身边……你向我谈起过的那个姑娘……有很长时间……你没见到她了吧?”
  勒迪克气得浑身打颤,两眼死盯着他的同事,诅咒道:“你真该死!”
  他说罢夺门而去,把草帽遗忘在桌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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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夫人、死人、说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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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勒迪克刚刚走出去,梅格雷夫人上了楼梯。大夫,他小姨子和检察长站立在广场上里沃小汽车的旁边。她推开门,梅格雷正给里沃夫人打电话。他估计里沃夫人必定一个人呆在家里,他请她到饭店来一趟。
  梅格雷夫人进屋时,只听到电话的一个结局。梅格雷放下话筒,全神贯注地进行思考。他逐步地发觉市面上发生了变化,越来越多的人拥向一条以广场左侧为起点的街道。这条街很长,往前去,成了一条土路,拐两个弯后,到“新磨坊”树林,那儿有一个围着白墙的很大的农场。
  ——那农场占地很多吗?
  他夫人说:“那农场有二百人耕作的土地,弄不清究竟有多少面积,总之,树林紧挨着耕地,再往前走一段,这条路和通往佩里格公路相交……
  梅格雷听了一惊:“现在,你最好别管我,再到那儿去一趟,好吗?”
  梅格雷夫人二话没说立即照办,当她走出饭店大门时,和一位年轻妇女擦肩而过,这就是里沃夫人。
  当里沃夫人进屋时,梅格雷感到十分惊讶。他隐约觉得里沃夫人对他很感兴趣,她的面容很奇怪,远不如她妹妹那样引人注目。她称不上是一位漂亮的女人,大约二十五到三十岁,中等身材,略胖。她不善于打扮自己,给人印象最深的是她那双带着忧郁而痛苦神情的眼睛,忧郁之中又包含着屈从。
  一位十足的小资产阶级的女士,非常规矩,她机械地揉捏着一块手绢,随时准备擦眼泪!
  “您结婚很久了吧,太太?”梅格雷开了腔。
  “五年啦!”她用一种平淡的声调叹息道。
  “您那时也住在贝热拉克吗?”
  她又盯着梅格雷看了好一会儿才回答,“那时我和妹妹、母亲住阿尔及利亚,里沃博士也在阿尔及利亚住过。”
  他没有来得及继续往下问,里沃夫人突然地站了起来,脸色恐慌。正这当口,外面传来了汽车关门的砰击声。原来是里沃博士从他的汽车上跳了下来,直奔旅馆,发狂地敲着梅格雷的房门。冲进屋,他对着警长,“我真不懂……您需要我的老婆?……这样的话,您早就可以……”
  梅格雷镇静地说:“您干吗生那么大的气,大夫?我感到有必要认识一下里沃太太,可惜,我目前还不能走动……”
  “审问结束了吗?”
  “这不是审问,而是很平静的一次谈话,您进来时,我们正谈到阿尔及利亚,您喜欢这个国家吗?”
  他又问:“请您告诉我,大夫,您是在给您夫人治病时认识她的吗?”
  里沃的目光向里沃夫人迅速地瞟了一眼。“我要告诉您这跟您无关。请允许我用车子把我妻子接回去……”
  “行。没什么!这案子太奇怪了,又奇怪又可怕。您小姨在受了这样一次惊动后,很快就恢复平静,她真是个意志坚强的女人!”
  他看见里沃呆着不动,局促不安,正等待着这句话的下文。他觉得事情有了进展,突然间,他头脑里对本案构成引一套设想,全被打乱了。这是由一名骑自行车的宪兵来到广场起的,宪兵朝着检察长的宅邸骑去,这时,电话铃响,梅格雷拿起听筒。
  啪筒里传来说话声:“喂,我们这儿是医院,里沃博士还在您那儿吗?请他听电话。”
  大夫接过电话,神色惊慌地听着,放下电话后,他紧张得两眼发直,愣了好一阵子。
  “把他找到了!”他终于迸出了一句话。”那个男人!……至少是一具尸体……在‘新磨坊’树林里……”
  里不沃夫人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两眼一个挨一个地瞅着他们俩。
  博士忽然灵机一动,这一下该轮到他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梅格雷了:“当您受到袭击时……也是在这个树林里……您进行了抵抗……您至少也开了一枪吧……”
  “我没有开枪。”
  另一个念头在医生的头脑中油然而生,他用一只手焦躁地摸着自己的前额。“那人好几天以前就死了……可是,弗朗索瓦兹怎么会在今天上午?”
  他把温顺地听他摆布的老婆带走了,不一会儿,全市感到一种更加强烈的不安,已经不再是上午那种看看热闹的好奇心。
  所有的人,包括饭店的老板都立即奔向“新磨坊”树林,只留下梅格雷一个人靠在床上。
  梅格雷夫人回来时,只看到她丈夫的侧影。她意识到又出了什么事,因为他朝着窗外张望,神色非常可怕。她立即上前坐在丈大的床沿上,说:“没有什么了不起的事……我到那儿时,尸体已经找到了,宪兵们允许我同他们一起进树林去……”
  梅格雷仍望着窗外,但是当她向他叙述时,浮现在他眼底里的已不是广场上的情景。
  他夫人还在讲:“尸体所在的地方,树林是斜坡形的……路边有几棵橡树……接着是一片冷杉林。宪兵警戒着树林,把尸体围了起来,不让人靠近。‘新磨坊’的老农场主伴随着他们,手里拿着一支军用手枪……谁也不敢和他说话。我想大概是他打死的那个杀人犯……发现的情形是,有个小男孩朝着人群没命地跑来,他用手指着躺在一棵树旁的一个人体,发出一声尖叫……”
  梅格雷这时突然打断她的话:“那人穿漆皮皮鞋?”
  “是的!还穿着一双手打的灰色羊毛袜,我真后悔,因为我记起了……”
  “多大岁数?”
  “可能有五十岁,他的脸冲着泥地……他们把他的脸翻过来时,我立即扭头往别处看。……他大概已经死了至少一星期……我听说谁也不认识他,他不是本地人。”
  “有伤口吗?”
  “太阳穴上有个大窟窿……他栽倒之后,临死时一定用嘴啃着地皮。”
  “他穿的什么衣服”?
  “黑色的,还穿一件普通的大衣……我说不清楚,由于在那种情况下……你要我再到那儿去一趟吗?”
  “当然。”梅格雷肯定地说,于是,夫人走了,又只剩下梅格雷一个人。他看见饭店老板回来了,一小时之后,附近的街上响起了沸腾的人声:尸体正往医院里送,所有的人都跟在后头,接着,医院里挤得水泄不通,饭店底层,又响起了酒杯的碰击声。有人轻轻地在门上敲了几下,勒迪克进来了,脸上露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
  他在床边坐下,点燃了他的烟斗,接着说道:“就是这么回事!……”他叹了口气。
  当梅格雷转过头来的的时候,勒迪克大为惊讶,他不仅看到一张笑吟吟的面容,而且听到他这样说:“这下,你得意了吧?”
  “可是……”
  “所有的人都很得意!大夫!检察长!警察局长!总之,你们大家兴高采烈,因为人们给巴黎来的一个可恶的警察成功地开了一个玩笑!”
  “你得承认……”勒迪克两臂一耸。
  “承认我错了,是吗?”
  “那人的长相和你描述的那个火车上的陌生人完全一致,我见过了,一个中年男人,他的衣服比较破旧,不过料子较讲究,他太阳穴上中了一枪,几乎是用枪口顶着打的。”
  “是吗?”
  “迪乌尔索同意警察局的意见,认为是自杀,很可能是在把你打伤后,他立即就自杀的,已经有一星期左右了。”
  “在他身边找到武器了吗?”
  “可不,在他大衣袋里发现了一支手枪,只少了一发子弹……”
  “打我的那一发,当然罗,如果不是自杀呢?”
  “那也有一些合情合理的假设……譬如说某个农民有可能在那天晚上遇到他的袭击,就开了枪……后来又怕事情复杂化,讲不清楚,就撂下走了。”
  “——那么谋害大夫小姨子的事呢?”
  “他们都议论过了,认为那是某个恶作剧者假冒的一次袭击……”
  梅格雷对他同事报以扑哧一笑:“还有那张火车票呢?那张火车票怎么会从那个陌生人的兜里跑到英吉利大饭店的走廊里?”
  勒迪克目不转睛地瞅着深红的地毯,突然,他壮着胆子说:“你想听我一句忠告吗?到里博迪埃别墅去住几天!我已经跟大夫谈过了,他说只要采取一些预防措施,现在就可以把你送到那儿去……”
  “那么检察长呢?他,他说了些什么呢?”
  “我不明白。”可怜的勒迪克老想息事宁人,可梅格雷毫不留情。
  勒迪克只有鼓足勇气接着说了:“听我说,人家在背后对你的议论并不太好,你今天上午演了那出戏后。检察长刚才对我说他要向省长汇报你的情况,叫你听候巴黎的指示;尤其你用赏给一百法郎酬金方法……有人说是鼓动社会渣滓随便胡说一通……”
  “你怎么知道的?”
  勒迪克不吱声了,他无言以对,沉默好几分钟之后,他小心翼翼地试探对方的口气:“假如你果真有一条什么线索,我可以改变我的看法……”
  “我没有线索!或者确切他说我有四、五条线索。”
  “你瞧!你还做了一件蠢事儿,你怎么会产生给大夫太太打电话的念头呢!……此人妒忌心极重,我听见里沃向检察长告状,还说他本想狠狠地教训你一顿……”
  梅格雷乐了,哈哈大笑。
  他还有一局精彩的牌要打呢!他到处有许多事情要做,在树林里,医院里,“新磨坊”农场里,大夫家里,挂着窗帘十分严格的检察长的宅邸里。他有许多事情要连底翻一翻:一大堆模糊的纠缠在一起的事情。他要干的事是研究一张张在他眼底闪现的捉摸不透的脸谱。
  他们居然还想用打发去里博迪埃的办法把他甩掉!
  他像通常的大胖子狂笑那样又笑了一阵,当他的妻子一刻钟后进屋时,发现他已经恬静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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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死了几年的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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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梅格雷醒时感到极其疲乏,他做了个怪梦。他梦见自己到了海边,退潮后的沙滩呈现出麦子成熟时的棕褐色。极目而望,只见沙子不见海水。他孤独地呆在这酷热的辽阔沙滩上,意识到必须不惜任何代价离开这儿,回到大海中去,才能获得自由。
  可惜,他不能动弹。他长着类似海豹那样的发育不全的肢体,就是不知怎么使用。浑身都是僵硬的,他刚站起,却又猛地栽倒沙滩上。沙子把他的背部烤得隐隐作痛。
  他一动,沙子就往下沉陷一寸。他浑身那么僵硬,莫非猎人把他打伤?他自己回想不起来,只得在沙滩上滚动前进。他的身子变成了黑乎乎的一个大肉球,样子十分可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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