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美无瑕
作者:(美)乔舒亚·斯帕诺格勒
简介
纳特·麦考密克曾是美国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医学侦探,看够了人间的苦难。现在,他离开了疾控中心,决心去旧金山和女友开始新生活。然而,他的老朋友。一名生物科技研究员遭到恶意谋杀。这样一来,纳特不得不回到他刚刚离开的医学界。就在警方追捕凶手的同时,纳特也开始筛选证据,决定找出导致朋友死亡的罪魁祸首。然而,最终揭露的真相远远超出他最坏的想象。
纳特周遭危险重重,他最爱的女人也被卷入火线。他惊奇地发现,罪犯和科学家结成了秘密联盟,价值10亿美元的医疗公司决意不惜任何代价,彻底隐藏其产品的受害者。这个代价正是对纳特来说最重要的人——除非他能及时揭露出药品和谋杀案背后的完美阴谋。
从显微镜下令人震惊的证据,到对医疗界誓言的无情背叛,《完美无瑕》将带领读者踏上让肾上腺素疯狂分泌的惊险旅程。这个千钧一发、紧张刺激、环环相扣的故事,会让你掩卷深思。
本文作者乔舒亚·斯帕诺格勒是斯坦福大学医学院和耶鲁大学的研究生,他同时也在宾夕法尼亚大学的生物伦理学中心做研究。他的第一部医学惊悚小说《隔离病房》曾深受好评。
1
我给热醒了。
我能感到头皮在渗汗,我双眼虽然紧闭,但眼底还是能感到一圈橘红色的光。我睁开双眼,看到阳光在窗外的棕榈树上婆娑起舞,它透过树叶缝隙落在起居室的地板上。我一阵迷惑:棕榈树?起居室?
我怎么会在沙发上?
对了。布鲁克。还有一场令人不快的争吵。
我从绒线枕上抬起头,头痛欲裂,像是被人用靴子踩过似的。真不明智,我试图回忆起昨晚发生的事。一开始是吃晚饭,喝了一瓶度数很高的加州金饭葡萄酒,近些日子我喝这酒有点上瘾;接下来呢,是陪布鲁克去参加她的朋友聚会。我喝了一杯又一杯,都是上好的苏格兰威士忌。
全都想起来了。
布鲁克朋友的朋友,一名律师,他穿着法式袖扣衬衫和牛仔裤,自以为很会解决国内的医疗问题。他大谈特谈自由市场和激励机制,又说什么4700万未参保人员的统计数据不准,“实际上没那么多。”后来,我实在忍无可忍,移身到他们说话的吧台前,手里握着一罐饮料,摆出一副自以为是的架势。我一开腔,就发现布鲁克已经拉长了脸,但我就是停不下来。我言语中时不时冒出句“蠢货”,要么是“先动动脑子”、“弱智”。接下来的事,我记得是布鲁克一边使劲把我往门口拉,一边跟朋友一一道别。
告辞时,我听见布鲁克对主人轻声耳语:“真的很抱歉,他近来压力很大。”我立马回嘴:“嗯,教笨蛋用脑子所以压力大。”我们钻进了轿车,可我嘴里还在嘟嘟囔嚷。“他简直是个白痴,”我说,“完完全全的大白痴。”我压根儿不知道聚会的女主人正在一边努力地安抚那位身穿法式袖扣衬衫的绅士。
干得太棒了,麦考密克。
我闭上眼想再睡一觉,但是有阳光,光线有些晃眼。卧室门开了,接着洗澡间的门打开又关上。我甚至都没瞥见布鲁克的人影。
我开始替自己辩解:我早就不再酗酒了;那家伙太蠢;实际上,我有很多压力。我刚刚经历了人生中的重大转折,从亚特兰大来到旧金山。这不仅仅是从内陆城市来到海边城市的大变动,某种程度上讲,这种变动中断了我的事业。我在疾病控制与预防中心的流行病情报所工作,两年的任期就快满了,但我还想再干上几年。起初,他们说非常欢迎我留在亚特兰大总部,这样他们好给我安排更多的行政职务。但我不想接手什么行政职务,也根本不想呆在亚特兰大。那里潮湿,潮湿叫我发狂。
尽管疾控中心还想挽留我,但我在那里的日子已是如履薄冰。头一年,我因为解决巴尔的摩到圣何塞的流行病案子得了些荣誉,但这份荣誉到现在已是荡然无存。再有,我主动推掉了一次与上司们开会交流的机会——那次亚特兰大的会议本该对我的事业大有帮助——之后我就越混越惨了。从严格意义上讲,我那会儿是擅离职守,因为疾控中心和公共卫生部与它们的老东家海军还有些牵连。一场风暴横扫过来,我的头儿联系上正在度假的我,他向我摊牌:如果还想要自己的事业的话,立马搭下一班飞机回东部。我返回亚特兰大呆了一天,之后又飞回加利福尼亚度完假期。
在那之后,作为流行病情报所的官员,我任内余下的活儿杂七杂八,这些活儿或稀松平常,或让我感到兴奋。除了案头工作,我在安哥拉呆了三周,帮助处理那里的马堡病毒。我查了一整周的数据库资料,又在接下来的一周用110华氏度的漂白剂给尸体喷雾消毒。生活又翻开了一页,是吧?我两年任满,确实又像是要转运了。我工作调动的问题好像进展不错,除了亚特兰大的工作,有不少我感兴趣的职位,也有不少人希望由我来填补这些空缺。然而,那会儿政工部门正在抨击疾控中心,那伙人很狂热,顾不上真相。改报告,把科学政治化,尽说些废话。科学家和流行病学家通常不喜欢撒谎和被人操控,所以他们在疾控中心的日子越来越难。我有一位朋友,她报告中的关键数据给删除了,为此她递交了辞呈——她的数据证明,教孩子使用避孕套对防止乱交毫无作用。我紧随其后也辞了职。我不能容忍愚蠢的言行,它们会让政府雇员麻烦不已。
我的个人生活也不太顺。我不能说它很糟糕——实际上,对我这样一个约会姑娘的平均成功率大概在两位数出头的小伙子来说,它是相当不错的。我与布鲁克在海边风花雪月了一个月,之后我回到亚特兰大,她则继续留在加州,她供职于圣克拉拉市的公共卫生局。我们分居两地,这样的日子过了差不多一年。我十分之一的薪水都花在飞来飞去的机票上了,可见我对这个女人的感情不薄。刚刚辞职时,我想劝布鲁克搬家。哪儿都行,我求她,就是别呆在北加州。加州湾是这地球上我最不想呆的地方,就是巴格达也比它有吸引力。如果硬要我搬到那该死的地方,我宁愿选择东南部。旧金山人满为患,想到这点我就头疼。但是布鲁克已经在那儿安顿下来,因此,在和那白痴律师吵架前一个月,我搬到了西海岸。没了工作,没了自己的住处,我搬过来只是为了爱。
这也许又错了。
“你今天打算去看房子吗?”布鲁克问我。
她站在客厅拱门处,抱着肩,健美的身材,一头金发束成马尾垂在脑后。她上身穿着白色紧身T恤衫,下身着棉质内裤,没穿长裤。她看上去很性感,而且很生气。
“问的真是时候,布鲁克。”
“也不知道你会不会去看,”她说,“你都在这儿住下了。”
我在枕头上转了下脑袋,脸朝向客厅的墙壁,那儿靠墙堆放着些盒子和生活用具。我所有的家当都在这儿了,“还是把它们打包回东部划算。”
“我没让你离开加州,只是让你别住这儿,这里,我的房子里。你明白我的意思。”
“亲爱的,我没住这儿。除非你认为浴室里有我的牙刷就算是我住这儿了。”
“纳特……”
“布鲁克……”
她在沙发尽头的椅子上坐下,我实实在在地欣赏着她的内裤。她发现了,然后跷起二郎腿。
“好吧,”我说,“对这次变动我可能还是有点不适应……”
“有点不适应?你已经得罪了我半数的朋友。”
“另一半关系不是更铁了吗,布鲁克?”
“上帝啊,这次你能不能不开玩笑?”
“我得弄杯水喝。”我费了好大的力气才离开沙发,拖着步子进了厨房。我担心自己的头要爆炸了,这对布鲁克来说倒是干净,当然也肯定会让她更生气。布鲁克的猫——巴迪,一见我进厨房就开溜了,它怕是在担心我的头炸了会殃及池鱼。我找到水和退热片,又蹒跚着坐回到沙发上。
“我昨晚已经道过歉了,”我说,“够诚恳的了,不会再道歉了。”
“我又没让你再道歉,纳撒尼亚。”她叫我纳撒尼亚!
我昂起脖子,吞下一大口水,问:“那要怎样?”
“我不知道。”她环视着整间屋子。她住的是套位于帕洛阿尔托郊区的两居室,这里离圣何塞和旧金山差不多远。布鲁克的屋子比我亚特兰大的公寓齐整多了,硬木地板,白色墙壁,漂亮的灯。她为构筑自己的小窝可谓下足了工夫,房里都是些年轻女孩的至爱——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的复制藏品和安塞尔·亚当斯的摄影作品,需要悉心养护的植物,还有只猫。但是,她养了猫也能保持屋里一尘不染。地上找不着一根猫毛。毕竟,布鲁克是公共卫生学的博士嘛。对了,她家里还有自行车、登山包、破冰斧和登山绳。感谢上帝,还有这些东西在,这样我就不至于总提醒自己她啥都比我强了,虽然她扳手腕还赢不了我。
所以说,她的住处是个理想的舒适居所。但很不凑巧,它也挨着我曾就读过的一所大学,在那里我好好地念了一段时间医科,之后就被开除了。
“我租这房子是因为面积比较大,”她说,“所以,你知道,如果事情进展顺利……”
尽管我反应迟钝,但也马上感到情况不妙,“事情进展不顺利吗?”
“不,我不是那意思。哦,也许是的,不顺利。我租这儿是因为我觉得你也许会呆下来……呆上一段日子,而这儿的房间够用。”
“我还以为你租这儿是因为它挨着旧金山呢,我打算在那边找个住处。”
“嗯,也是。”
“哦,到底是因为什么?”
“都有,纳特。可以都有,不是吗?”
“当然,但也许我们交流一下想法会更好。”
“那会有什么改观吗?”
“不,我想不会……”我转而缓和气氛道,“你看,布鲁克,我们都习惯这样了。分开一年,难免会有些摩擦,而且昨晚我确实是喝多了。当然,我也蠢透了,居然和一个自称无所不知的笨蛋探讨医疗问题。我呆在这里,这是个给我留下永生难忘的痛苦记忆的城市。我失了业,正试着通过打电话联系工作。我所有的零七碎八都装在外面那辆卡罗拉轿车里,它们肯定都给颠得稀里哗啦了。”
“这都是你的事,不是吗?你的零七碎八,你的卡罗拉,你的工作?为什么要扯上我和我的朋友?为什么要扰乱我的生活?”
和情感大师探讨情感问题是不智之举,再说,她或许是对的。
“好吧,我一定努力,不让自己的不安全感‘感染’你的生活。” 布鲁克摇摇头。 我说:“现在我回答你刚开始的问题,我确实和人约好了去城里看房子。两个地方,你要一起来吗?”
“我很乐意,但我得先洗碗。”她笑着说,这是她15个小时以来第一次给我笑脸看,“如果你不再那么夸张,我就跟你一起去。我的没安全感的‘病毒’,求你了。”
我滚到地板上,朝她的方向爬去,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逗她乐,“我的主人,无论你想要什么都行。不夸张,也不携带病毒,我的主人。”布鲁克一边咯咯地笑,一边拿脚踢我。“就这样,就这样,主人,揍我吧。”我一把抓住她的一条腿,然后将手伸进她的T恤衫下……
就在这时该死的手机响了。
“我得接个电话,主人。可能是房东叫我去看房。”
我爬向自己的牛仔裤,摸出手机。
“是纳特·麦考密克吗?”
手机屏幕上显示的来电号码我不认识,电话里的声音也辨不出来,肯定不会是房东,当然也不会是想要卖东西或租东西给我的人,那些人通常会巴结地称呼我“医生”。
我回答说我就是。
“纳特,我是保罗·墨菲。”
听到这话,我的脑袋嗡的一下就清醒了,心也被紧紧地揪住了。
2
保罗·墨菲,久违了的名字。这名字对我来说意义可不一般。
“保罗·墨菲,”我寒暄道,“好久不见。”
“10年了,如果我没记错的话。”
“天哪,有10年了。”
“10年,是的,”他清了清嗓子,“呃,你还好吗?”
“挺好,”我望了一眼布鲁克,然后问道,“你呢?”
“我很好,好极了。”但听他的语气好像没那么肯定。我是在医学院认识他的,墨菲那会儿很活跃,看起来跟谁都熟,一场谈话能让他给变成个人演说。
“你有事吗?”我问。
“哦,也没什么。还在做癌症攻关。”
“有进展吗?”
“有吧。”
我们俩都干笑起来,又没话说了。
“呃,墨菲,你怎么了?”
“哦,抱歉,忘跟你提了。我为旧金山南部一家生物科技公司工作,有两个孩子,要还一大笔住房贷款,还有就是工作。你还在亚特兰大吗?”
“不,我刚过来。”
“哦,太好了。他们说你离开疾控中心可能到这儿了。”
“谁说的?”
“疾控中心的人,我从那儿打听到你的号码。”
“他们不应该把我的号码透露出去。”
“那儿我有熟人,维克·帕泰尔,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
“他人不错,也是医学院的……低我们几届。呃,我希望我的电话没打扰到你。我告诉他,我有要事得跟你谈……”
他的话头又断了。如果谈话总这样卡壳,就真是打扰到我了。我搜肠刮肚,一时也找不到话和这位多年未见的老友套近乎,若是在当年,我也许会喜欢这种突然袭击。另外,我还有正事要办。我得去看房子,那事真的很重要。
不过,不管我和保罗·墨菲曾有过什么过节,大家也算是朋友一场,而眼下这家伙显然遇到了什么烦心事。
“墨菲,有事吗?”这是我第三次问他了。
“我遇到了一些麻烦,纳特。你有时间吗?”
“有,说吧。”
“我一直想见你,咱们见面聊吧。”
“没问题。我下周比较有空·…一”
“我想今天就见你。有要事。”
“呃,好吧,我上午还有些事……”
“那下午3点怎样?”
“我在旧金山有几个约好的……”
“太好了,我刚巧要进城送儿子参加足球赛。纳特,很抱歉这么急催你见面,真的,但你知道……你总是和这样的事情打交道。”
“我真不知道,因为我确实不知道,你知道吗?”我说。到处都是危险的信号——古怪的谈话,焦躁的墨菲,他居然不顾以往的过节给我打电话。
“3点,对吧?”我刚要挂电话,突然想起一件事,“嘿,墨菲,你怎么知道我在疾控中心工作?”
“通过去年的凯米雷根事件,纳特。所有的报纸都报道了。你算是露脸了,哥们,15分钟哦。”
3
凯米雷根事件。
的确如墨菲所说,一年前各地的报纸上都有我的报道。15分钟就声名鹊起了,我当时受伤落下的疤还在,布鲁克的也是。
我挂断电话,摊开左手然后握紧,还是感觉有点僵。
“又有另外的公寓要看?”布鲁克问。她站在门口,头发湿漉漉的,身上裹了条浴巾。我闻到她身上润肤露的味道,通常它会激起我强烈的欲望,但这次我没有蠢蠢欲动,墨菲的来电使我感到不安。
“是医学院的老朋友。”我说,“约了下午一起喝咖啡。”
“好啊,”她兴高采烈道,“你看,这儿也没你想得那么糟嘛。”
“可能是吧。”我说,其实我不信。
那么,也许该解释一下为何我会如此讨厌加州湾了——若是换作地球上任何其他人,他们都会喜欢上这个该死的地方。首先,我在这儿的医学院读博士,后来被开除了。第二,我在这儿失过恋。第三,每个人都说这儿是世外桃源,而不容我持反对意见。第四,房价。第五,交通。第六,四季不分明。第七,布鲁克不愿意随我去新的地方重新开始,每天我都会想起她那健美身躯里包着颗自私的心。第八,那个凯米雷根事件。
但是留在这儿是我自己选的。作为一个成年人,我应该接受自己的决定。
不管我怎样抱怨,说实在的,这儿确实是个景色迷人的地方,尤其是到了9月。布鲁克和我驾驶着她的红色宝马上了280号公路,驶向旧金山。晨雾已经消散,雾气收拢到了圣克鲁兹山顶——好似给墨绿色的青山盖上了一块白色的毯子。我把车开上左车道,时速控制在80英里左右,然后我瞥了眼布鲁克。她戴着太阳镜,头发上扎了块头巾,颇似上世纪50年代的影星劳伦·白考尔。我伸过手去摸她的膝盖,她用手握住我的手。我们就像是一对快乐的情侣。嗯,算是吧。
“你该给安打个电话,”布鲁克说,“你那样对待那个律师,该道个歉,如果你愿意的话。”
我喜欢这话: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不愿意。
“我帮了她的忙。”安是布鲁克的好姐妹,昨晚那场令我颜面扫地的聚会的女主人。她过去做过律师。但是当时她一直在喝酒,而我则表现得像位身着闪亮盔甲的骑士,时刻准备去拯救受困的少女,也不管她需不需要。我能力举千斤,双目喷火。
“帮了她的忙?你帮了她什么忙?”布鲁克问。
“我向她证明了那个律师很蠢,她该谢我。”
布鲁克摇摇头,像是在说“你根本不了解情况”。接着她就把这话吐了出来。
“不了解什么?”我问。
“你认为她不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
“是的。如果知道的话,她早该拿酒瓶砸他脑袋了。”
“这么说吧,纳特。第一,你不了解那人。第二,你见到他时他已经醉了,正在胡言乱语呢。”
“酒后吐真言。”我说。
“亲爱的,他说你才是自以为是、骄傲自大的混蛋,是个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人。”
“永远别信醉鬼讲的话。”
“第三,那天是安的36岁生日。”
“那又怎样?”
布鲁克看看我,然后把目光转向窗外,又摇了摇头,“安过得不太好。”
“很抱歉。”是的,我真的很抱歉听到这个消息。欢迎回到我们中来,安,“生日过得很苦涩,对吧?”
“是的,苦涩的生日。”布鲁克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路面,“社会使人焦虑。”
“哦,此话怎讲?”
布鲁克开始玩她的iPod,她在曲目中搜来搜去,一首也没选中。“她长得很好看,对吧?至少我这样认为。我认为她长得挺漂亮,但她总想着自己还没成家却有了皱纹和眼袋。”
她选了首我从没听过的歌,乐声低沉。
“所以才要生产保妥适。”我说。
布鲁克转了一下眼珠子,“你知道安给自己买了什么生日礼物吗?”
我摇了摇头。
“保妥适和面部除皱凝胶。你真是天才,给你说中了。”
“是啊,她挺漂亮。”我笑了,布鲁克没笑。我又试着调节气氛,“她会在收到下份生日礼物前把自己嫁出去的。”
“别说了。”布鲁克说。
我瞥了她一眼,琢磨她到底在想些什么。之前,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好看的眉形和唇形上了。“千万别在布鲁克·迈克尔斯的脸上打保妥适注射针哦。”我说,然后我立刻就感到自己失言了。
“上帝呀!为什么你总是说错话?”
恶习难改,我心想。
布鲁克又开始用手指触摸她的iPod了。她选了首摇滚歌曲,音乐愤世而粗犷。“你知道看到自己的朋友变成这样是什么感受吗?看到她又整出一张新脸,到处展示自己,好像自己真的变了样似的,看到她肌肉痉挛时抓狂的样子,什么感受?”
我很想结束这场谈话。我伸出手摸摸布鲁克的膝盖,“我俩其实想的完全一样,安一定会过得比那个混蛋律师好。”
“也许吧,但那不是问题的关键。问题的关键是你提到了保妥适,你压根儿不懂,我觉得这一点也不有趣。”她膝盖从我手下滑开,“如果你连这点都看不出,那你就是个混蛋。”
我给自己的舌头上了锁,把想骂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很显然,布鲁克有点焦躁不安。也许是因为她为朋友担心或是对社会不满。也许不止这些,显然她谈到了我们俩。也许她觉得跟我这个他妈的傻子在一起白白浪费了一年的大好光阴。
4
我们在城里看了两处房子,没有一处适合未来麦考密克小两口的用房价格标准。对一个习惯了亚特兰大的租售房价格的人来讲,这儿的看房经历叫人触目惊心、沮丧万分。一处标榜有“艺术家风格”的一居室,房东明显未对房屋进行过必要的维护,到处都是杰克逊·渡洛克和他的老友们挥洒的颜料,开价却达140O美元。另一处,是间没有电梯的公寓,那里的盥洗室比一口棺材还小,开价却要1200美元。
“这儿的邻居们都是最热情的。”房东说。她是个瘦削的中年妇女,头发紧紧地盘了个发髻,整张脸的肌肉都往上拽。
我拉着布鲁克的手回到街上。
“还是去买套房子得了,”我说,“我的信托基金的收益没原先想的那么高,我正在考虑那几百万该投哪儿呢。”
布鲁克笑道:“我们为什么不拿信托基金下注赌一把,赢了就买下这一整条街?”
“或者买下整座城市。我一直想拥有一座城市。”
“好,我让老爸跟市长打个招呼。”
其实,布鲁克的爸爸是弗吉尼亚州的-_一名退休高中教师,而我尽管总想做地主,可祖上几辈都是农民,我宾夕法尼亚州的先人负债累累,他们根本没有财产能传下来。虽然我认识的人中有个拥有信托基金的,但上大学后我就没再联系过他,我想他是不可能拿几百万送我的。
我看了下表,快两点了。我转向布鲁克,“喝咖啡去?”
5
在去海特街的路上,我长话短说地向布鲁克介绍了保罗·墨菲。12年前,那时我在实验室紧锣密鼓地做实验,为获博士学位做准备,而墨菲刚刚入校,是名学癌症生物学的博士研究生。他的实验室就在我实验室的隔壁,我们俩共用一台切片机——一种切割冷冻组织薄片的机器。遥想当年,那会儿墨菲留着满脸的大胡子,一副校园大人物的派头。墨菲在爱荷华州时一直在打橄榄球,后来有次作为小马队的一员参加大学橄榄球季赛,膝盖受了伤,自此改变了他的人生。他说太不值得,毕竟他只是个 替补队员。有一天晚上,他几次实验都失败了,我们就一起喝酒侃大山。突然之间,我们的关系就拉近了。“你知道有句老话叫运动员有两条命吗?”他问我。我从没听过这句老话,但是打那时起它就深深烙在我脑海中了:运动员有两条命。这句话里肯定有故事。
不管怎么说,我们成了朋友,原因嘛,或许是因为共同分享实验室秘密,或许是因为我们夜晚聚在一起抱怨或发泄对生命科学的不满,或许是因为我疏远了那些决定不拿博士学位的同学。至少有那么一阵子,墨菲成了我在学校里最好的朋友。
我们之间关系的破裂,是在我的实验遇到麻烦之后,那次“篡改数据事件”给了我很大打击。墨菲,我一直认为他会在整个事件中站在我这一边,尽管我这一边相对而言是站不住脚的。我没想到他处理事情竟他妈的如此幼稚。我希望他能给纪律委员会写一封信,讲述一下我的人品,证明除了这个小小的犯规之外,我是个多么光明正大的青年。然而,我所得到的只是一封邮件,在当年,邮件只是一串信息转化的代码。邮件的大意是:“纳特,于科学而言,你是个骗子、伪君子、一个不讲信用的人。我要跟你绝交,你这个道德败坏的家伙。”嗯,这并不是墨菲的原话,但大意就是这样。
自此,墨菲在我眼中就是株道德上的墙头草,他假装正派,用科学的名义来压人。我因此完蛋了,我跟他的友谊也到此为止。
我被学校扫地出门后,就没再跟他说过话——我发誓再不理会此人。我的朋友,我的兄弟,我的铁哥们,滚他妈的蛋。
我跟布鲁克控诉完墨菲的不义之举后,她有好一阵子没说话,“你以前从没跟我提过。”
我得说我把这段故事隐去,是因为我认为这段历史对我来说不再重要,但这显然是谎言。我不谈论它是因为我憎恶自己的这段历史,它是我的软肋。我花了10年时间想要抹掉它,想要忘却自己曾做过错事。但是正如该隐所知,有些痕迹是不可能擦干净的。
“但我到时候会告诉你,”我说,“我不会瞒你的。”
我们进了咖啡馆,布鲁克啜饮着一大杯绿茶。她缩了缩身子,跟我说:“我很高兴你能告诉我。”现在她的脸色和语气都变得更加温和了。
我的脸色也缓和下来,虽然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算不算是勇敢。把自己尘封多年的往事说出来,或者我只是耍了点手段,通过抖落自己的缺点来操纵女友的情绪。诚实并不总是可信的。
“不管它了,”我说,“让我们看看墨菲能带来什么好消息。如果他带根绳索或带副手铐来,你去转移他的注意力,我赶紧逃。”
我往后靠靠,木椅嘎吱嘎吱地响,我注意到店内环境是完全旧金山式的——一对穿耳洞的、拿笔写写画画的情侣坐在靠窗的位置,一个穿着印有摇滚音乐会T恤衫的白胡子老头在读萨特的作品,对面角落里有四个人埋首于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不是起草下一周的工作计划,就是在写下一部伟大的美国小说。这家咖啡馆有各色茶品和咖啡,有中国的珠茶,也有苏门答腊的门德林。
“他为什么现在打电话给你?”布鲁克突然问道。
“我想该是遇到疾控中心管的那类问题了吧。”
“啊,而你是这方面的专家。”
“对,但我还开着一辆1988年产的卡罗拉。”
布鲁克不干了,“你这种男人真是没指望了,整天抱怨自己那辆破车,还把它开着到处显摆。”
“我这车可没让我在这物质世界中随波逐流。我要颠覆这世界。”
“噢,你可真是位坚定的马克思主义者。我喜欢。”
“全世界的无产者联合起来。”
“别停下来,革命的激情点燃了我。”
“是谁让这资本主义的机器高速运转,是我们优秀的高科技工人……”
“天哪,纳特,你该把这些记下来。”
“我们说话这工夫,我的经纪人正把这份宣言拿到好莱坞叫卖。”
布鲁克乐得直拍我的腿。
我喜欢这样愉悦的气氛,我想着该邀请布鲁克到厕所速战速决地乐一场,也好升华一下她的政治观点。这个念头刚冒出来,身高1米90的科学家就矗在咖啡馆门口了。如今的他没留胡子,也没穿褪色的法兰绒外套。保罗·墨菲肯定没少走路,他上身的浅黄色夹克敞着,里面套了件球衫,下身穿了条牛仔裤,脚上蹬一双昂贵的帆布胶底运动鞋。好像这年头人人都爱这样打扮。
他没认出我来,所以我轻轻扬起两根手指挥了挥。他看见我在打手势,笑了,然后看见了布鲁克。他向我们走过来,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纳特。”他喊我,同时伸出一双大手握住我的手。
“这是布鲁克·迈克尔斯。”我介绍道,墨菲又跟她握了握手,布鲁克的手太小,被他的大手一握都看不到了,“她以前也在疾控中心工作,现在在圣克拉拉市的卫生部门做事。”
墨菲坐下来,我们聊了一些平常的话题:孩子,房子,工作。然而能看出来墨菲没有闲心拉家常,他不停地抠自己的指甲,抖动着膝盖。他几乎不看布鲁克。
突然,布鲁克站起身来。“我去买点东西,你们先聊,”她说,“我需要一个新的脐环。”
布鲁克从来就没有脐环。
她出门时连头都没回一下,我想她可能是生气了。
“抱歉,伙计。”墨菲说。
我目送布鲁克出了门,然后转过头再次面对保罗·墨菲,这个家伙又一次搅乱了我的生活。
“我的事很棘手。”他说。
“什么事?”
墨菲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地把它吐出来,“你一直在处理药品,是吧?”
“什么样的药品?”
“比较敏感的药品,”他看起来像是刚抢劫了银行,“你明白我说的东西?”
“不太明白。你遇到麻烦了?”
“不,不是。不是遇到麻烦。但是有些事情……”他突然四下望了望,然后起身坐到布鲁克刚才的位置。我注意到,这个位置可以让他清楚地看见咖啡馆门口的情况。
“我可能是有点……处境困难。”他说。
“是吗?”
他一把抓住我的手腕,“我想我该先找一下公共卫生部门的人。”
“我不是公共卫生部门的人了,至少此时此刻不是。”
“哦,”他大吃一惊,“那你现在干吗?”
“我还在找工作。”墨菲一下子松开抓住我手腕的手,坐回到椅子上,我又有了那种被他评判的焦灼感。这一次是因为没有工作。“你知道我不再为疾控中心工作。你认为我冷不丁地在这儿出现,是又找了一家政府部门当差?”我问道。
“我以为……”
是的,你以为。你如此热衷于自己的想法,根本没在电话中问过我。害我多跑了这趟冤枉路,混蛋。
墨菲盯着桌面,他的膝盖抖个不停,就像缝纫机的机针那样。他内心一定在进行激烈的斗争,肯定和我没有利害关系。我就像在看一出默剧。
我又等了他几分钟,用勺子搅拌了下我的埃塞俄比亚咖啡,先顺时针搅,再逆时针搅。
“你父母好吗?”我问。也许聊些家常可以打破这种僵局。
“比前段时间好多了。”
“还在爱荷华州?”
“还在。”
又没话了。我看看表,“你看,我得去找布鲁克了,得去向她赔个罪。”我扫了一眼他的脸,想看看他是不是打算走了。没有任何迹象。“想谈的时候再给我打电话吧。不谈也行,随你便。下次一起喝一杯,聊聊过去吧。”我说。
他抬头看看我,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我不知道怎么处理这事。我原以为我能,但是……我面临很多压力。”
“一定是的。没关系,给我电话吧。”我掏出笔,但马上又想起来了,“你有我的号码。”
“是的。”
他拿出一张名片递给我。厚厚的白色长方形纸片上,压花印着“泰特拉生物制剂”,在由一串渐渐变小的蓝点构成的企业标识下面,印着保罗·墨菲,首席科学家,研究员,还有他的联系方式。
“再见,墨菲。”我说。
“纳特,我要跟你说点事。”他的眼睛向其他地方瞥了一下,接着定在我身上,目光有点扎人,“我很抱歉以前那事。”
“别再提了。”
“不。”他再次抓住我的手腕,痛苦地说,“我很抱歉,我10年来都感到对不起你。我那会儿真蠢,但是……但是人会变的,对吗?”
“是的,人会变的,墨菲。”
“那你为什么还要拒我于千里之外?”
我不想告诉他那是因为我不能忍受他对朋友的背叛。我不想让过去那个纳特-麦考密克从坟墓中复活。我给了他一个似是而非的回答,“我对此很抱歉。”
“那好,我很抱歉,你也很抱歉,我们算扯平了?”
我想闪人,而墨菲则几近绝望地想要修复关系。他紧抓住我的手腕,他恳求我,这些让我不知所措。我们这样一点都不像男人。
“我希望我们还会再联系。”他说。
“我们不正联系着吗?”
“是的,我想是的。”
不过,我还是能看出来,有些事情比解开一位生气老友的心结更加重要。他提过的,艰难的处境。
出咖啡馆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墨菲正盯着我看,他220磅的身体深陷在椅子中,仿佛每一英寸、每一磅都在销蚀。
6
因为墨菲曾经是我的朋友,因为他带着某种歉意来找我,他和他的忧虑占据了我一部分的思想空间。但是那只持续了几分钟。想到自己的住处问题还没有解决,我又愁上心头。
“我认为第二处房子很不错。”我们在280号公路上往南开时,布鲁克评论道。
“你不是跟我开玩笑吧。”
“那儿比较暖和。”
“我妈的子宫还暖和呢。那地方太小了。”
我把车速提到每小时90英里,对布鲁克的潜台词越发感到恼火。过去的这几个小时,她一会儿跟我很亲近,一会儿又把我推出八丈远。我任凭窗外的风打在脸上,几乎是在喊着说:“嗯,你去购物,而且有机会思考问题。”
“我只是认为你没有努力找地方。”
“我不知道怎么才算努力找地方。”
“现在你知道了。”
“上帝啊,布鲁克。就是因为我对安的朋友大喊大叫了,就是因为这个才要闹别扭?”
“是的,还有很多别的事。你的朋友明显是想打发我走……”
“他有些心不在焉。”
“不仅仅是他。纳特,你真叫人难受。你到处闲逛……”
“哦,上帝,我已经寄出简历了。”
“多少份?”
“我想是4份,也许是3份……不过,”我说,“我并不打算向你证明什么。”
“这正是我要谈的!”她喊起来。她戳着倒霉的iPod,它现在充当了比音乐播放器更重要的角色。
“什么?”
“这不是证明,”她大吼道,“我们生活在一起,纳特。假如我们是一对夫妻,假如我们彼此相爱,夫妻商量事情,夫妻互相扶持,这当中不需要证明什么。你说过要沟通的,好,让我们沟通吧。要你留在我这儿好像很不现实,你所有的破烂玩意都在那些箱子里,看来你早就打算好事情进展不顺时就卷铺盖走人了。去吧,回到你的现实生活中去吧。”
“这全是胡扯淡,布鲁克。”我说。当然,这并不是胡扯淡。
我们驶过了那些壮丽的山峰和金色的山峦。我们之间的距离足足有千里之遥。布鲁克对我说:“我爱你,纳撒尼亚·麦考密克。”怎么听起来像是要跟我分手了。
7
那晚到家后,布鲁克和我做爱。我故意用“做爱”这个词,是因为我不想把性的问题给粗俗化,但是我也决不会去使用那些令人作呕的委婉语。不管怎么说,爱是做了,不过他妈的真叫人伤心。我无法不去想我们的关系正在走向终点,或者早就到了终点。我想知道结局——或者想避免知道结局,于是在第二天,一个星期天,我不辞而别了。我开车往南去大苏尔,沿着s形的1号公路,这是一条缎带似的延伸到州际边缘的柏油马路,路上十步一景,车跑起来的感觉很不错。所以,不是宝马又怎样?我爱卡罗拉。见鬼去吧,巴伐利亚的发动机。见鬼去吧,布鲁克·迈克尔斯。见鬼去吧,我们的关系,这种关系现在比维护她的车还要花力气。
我一整天都在山中远足,孤独伴着我。我尽力不去想布鲁克,虽然我来到西海岸只是为了和她在一起。
那么,我为什么还要呆在加州湾?一个原因是,我没别的地方可去了,这个原因相当重要。
远足后,我在一家叫做“松林”的汽车旅馆开了房,这里都是些不规则的小木屋。我又买了一盒微波食物,临睡前狼吞虎咽地吃了一大半。
周一,我开车回到帕洛阿尔托市。感谢上帝,布鲁克上班去了。我用笔记本电脑又发出4份求职简历,约好了去看3处房子。然后,因为感到孤独,因为除了坐在那里跟猫玩别无他事,我拨通了多年前我最好朋友的电话。
8
闲扯,瞎聊。我花了5分钟才让自己打开心门。我在心里对自己说:得了,你不想那么绝情,对吧?然后,我说:“墨菲,有空出来喝一杯吗?”
“呃,当然。嘿,听着,我过5分钟给你回电话。”
他挂断了。3分钟后,我的电话铃响了。
“这儿好多了,”墨菲说,“我只是想到办公室外面来打电话。隔墙有耳。”我能听到他听筒里传来风呼呼吹的声音。“对,能一起聚聚真好。”他的话很有诚意。
“那好,你来定时间。最近我有的是时间。”
“什么?”
“时间。”
“噢,不过我今天没空,手上的活急着交差,晚上儿子学校还有个家长会……”
“我跟你说过的,我有的是时间。”
“我们真的要谈一谈,伙计,真的。我有个一举两得的办法,你看合不合适?我马上要出去送些东西,你看能不能在那儿碰面,在旧金山市南边的一个地方。”
“不是去送毒品什么的吧?”
墨菲笑道:“比那还好玩。你上次查出问题是什么时候?”
两小时后,我推开了半岛中心一家射击俱乐部的玻璃门。我没想过会见到眼前的情景——身穿迷彩服、神情紧张的家伙;头上插把刀的拉登版射击靶;印着“杀了他们,让上帝替他们分类”的T恤衫。但这地方看起来相当沉闷:架子上摆放着一排排的射击夹克、罩裤、手套、护目镜和人像靶,要不是上锁的玻璃柜里陈列着火药,我还以为自己进了鞋店
墨菲已经到了,他就站在我的左侧,眼睛盯着玻璃柜上的什么东西在看。他面前走过一个人,要不是看到他脸上骄横的笑容,他还真像个卖鞋的。我进来的时候,那人冲我点点头,墨菲也抬起头来。
“过来,纳特。”
我走过去,看清了墨菲盯着看的那样东西。
“朋友,这是把史密斯·韦森686型手枪,出色的实战型手枪。”他手里那闪闪发光的金属家伙显得轻飘飘的,这是把纯不锈钢材质的非合金左轮手枪,不用开火,光看上去就能杀人。
“这手枪样子不赖。”“卖鞋的”说道。
墨菲为我们介绍:“纳特,这是戴尔·康诺里。戴尔,这是纳特·麦考密克医生。”
戴尔朝我点点头,我回敬他,也点了下头。
“这家伙是戴尔帮我挑的,”墨菲说,“双动击发,357或,38的口径。”
“你朋友可能更喜欢格洛克18型9毫米手枪。不过像你这样的大个子,应该选一把大枪。格洛克对你而言就像把玩具枪。”
“不管怎么说,格洛克手枪是全自动的。”墨菲说。
“全自动,那是给……”戴尔对全自动型手枪的态度叫人一目了然。
从他们的打趣中,我猜不管是戴尔还是墨菲,他们都不知道我对格洛克枪、686型或是双动击发其实一无所知。
墨菲弹出弹膛,旋转,整个过程没一点声响,“想试试吗?”
“当然。”我说。我不是真的想,但人总是要面子的。
真没想到手枪会这么沉,大概有2,5磅到3磅重。我把它在手里颠来倒去,感到很有分量,同时也很致命。
在靶场内,我很快就露馅了,我不知道怎么上子弹,怎么抬胳膊肘。这会儿戴尔不在,我不用担心自己会丢脸。我现在担心的是,我可能会杀了自己或是墨菲。
我对墨菲说——其实是喊,因为我俩都戴着耳护——“我不会弄!”
墨菲听到了,而且好像我们旁边的人也听到了。一个拉美小子和他的白人女友,他们用余光看着我。
“我以为你会开枪,”墨菲说,“报纸上有篇文章,提到去年的那件事。”
“那不能说明我知道怎么用枪。另外,我那会儿也用不着上子弹。”
那个拉美小子和他的女友这次肯定是被吓住了。他们把靶子退回去,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
靶场尽头一只左轮手枪连开了几枪。
墨菲教我怎么给枪上子弹,怎么慢慢地扣动扳机。他给我演示如何把大的人像靶放好,如何设置5码、10码、15码的距离。他用手握住上了子弹的枪,“看我做。”
靶场尽头的枪声又晌了。“上帝啊,”我问,“那人在射什么?”
’
“可能和我们一样吧。看好了。”
墨菲把射击靶定在10码远的位置,然后摆好姿势,射击靶中的黑色人像。每次枪响,我都能感到胸口一震。射了6发后,墨菲揿了下他身边的一个开关,接着射击靶缓缓向我们这边移来。
3发命中靶心,2发脱靶,1发打到靶子的右上方。“你得学着习惯,”他说,然后看着我,“打死他们,麦考密克。”
他把枪递给我。
玩了1小时射击之后,我们来到停车场,此时我的心跳得还是有点快。我说过的,我从来都不喜欢枪。但是,在打了40多发子弹和8个靶子后,我的态度变了。现在,我和墨菲都很放松,没什么比火药更能让两个大男人彼此放松戒备了。
“作为新手,你打得不赖,”墨菲说,“靶子你留着吧。”
“太好了,我要拿这些宝贝糊厕所墙。”
我的手还是麻麻的。我把有问题的左手伸开又握紧,它因为握枪而变得有些僵硬。
“神枪手,”我说,“你认为我会成神枪手吗?”
“上帝啊,麦考密克,你走火入魔了。”
“如果我能更多地击中靶心的话……”
我们来到墨菲的奔驰SUV前。他把枪盒放在后座上,带上门。墨菲没有保留他的靶子。
“现在,站在公共卫生的角度上,我得给你提个醒,关于枪支和孩子……”我半开玩笑道。
“我把枪锁在卧室床头柜下的保险箱里。孩子们从不进我的卧室。”
“孩子们总会进卧室的,而且能找到钥匙。”
“孩子们的身高都还不足4英尺,钥匙放在衣橱顶上,那高度可不止7英尺。”
“于得好。”我环视了一下停车场,它夹在面向高速公路的一条马路和射击俱乐部中间。俱乐部所在的楼狭长而低矮,租住这楼的还有一家汽车玻璃店和一家地毯进口公司。我认为这儿多少有些商业气息:如果正正经经地卖波斯货,至少这儿挺安全。
“那么,”我加快了发问的语速,在过去的1小时我一直想要问这个问题,“怎么想到要玩枪的?”
“这时代,这年纪,人要学会保护自己。”
“说得在理,那你现在住哪儿了?”
“伍德赛德。”
“那儿不错。”
“不过还是有些非法进入的外来人员,他们是来摘蘑菇的。”他在笑,但笑容一闪而过,“说到保护自己,纳特,我是很认真的。”
现在他的幽默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我在咖啡馆里见过的焦躁不安。墨菲扫了一眼停车场、玻璃店和地毯进口公司,“我遇到了麻烦,伙计,真的很麻烦。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卷进去的。”
“卷进去?”
“当然,什么事我是知道的,但我没想到它会发展到今天这一步。”
“你在说什么,保罗?”
“我需要你的帮助,非常非常需要。”
“好吧,老兄。我可以帮你,但你得告诉我……”我打住了,因为我看到墨菲脸色大变,“怎么了?”
“该死,该死。”他从我左肩往后盯着看。
我刚要回头,墨菲“嘘”了一声,“别看,千万别看。”他再次打开SUV的后门,“想不到他们会在这儿。这事来得太快了,纳特,太快了。”
“谁在这儿?”我巡视了一圈停车场,该死的墨菲,我没看出有什么异常。
墨菲打开枪盒,把他的史密斯·韦森握在手里,关上后门。
“见鬼,你在干什么?”我问。墨菲没有答话,他打开驾驶室的门,爬进去,把枪放在腿上。
“注意停车场尽头,有辆白色的凯迪拉克。”他说。我看过去,确实,在地毯进口公司前面有一辆白色的凯迪拉克,它正在怠速运转。我刚才没注意到它。“该死,他们想让我知道他们知道了。”
“墨菲,你必须告诉我……”
“今晚晚些时候来我住处,11点左右,我给你看我手头上的东西。你要确保没人跟踪你。”他笑了,他显然指的是凯迪拉克车上的人。
“不要给我打电话,好吗?”墨菲朝我咧嘴笑道,“直接上我家来。”
然后,他告诉了我他在伍德赛德的住址,那儿离布鲁克的住处不远,是半岛上的一个富人区,住那儿的人都像牛仔一样对马很着迷。
“我需要帮助,纳特。我真的需要帮助。”他推到倒车挡,把车倒出了停车位。之后发生的事让我很吃惊,墨菲把车驶向停在停车场尽头的那辆凯迪拉克,我看见墨菲的右手举到窗口,手中握着枪,透过车窗指向那辆车。他不是在瞄准,只是握着枪。奔驰左转向灯亮了,他驾车驶过停车场尽头有停车标记的牌子,驶上了公路。
凯迪拉克侧转了一个大大的弧度,我瞥见里面坐着两个人。它的左转向灯也亮了,然后开上了同一方向的临街道路。
我现在很紧张,有一年时间没体会过这种感觉了,再也不想体会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扫视停车场,这儿只剩下些老款的小汽车和卡车。
没事,我自言自语道,墨菲只不过是产生幻觉罢了,也许那辆白色凯迪拉克只是个做地毯买卖的老头开的。一个老头和他的老伴,现在他们被墨菲举的枪吓着了,正驶往心脏病医生那里,想检查一下心跳是否正常。
但不是的,墨菲认识那辆车,他知道那辆车是谁开的。它的出现把他吓坏了。
9
我把车停在布鲁克的房前,琢磨墨菲到底卷进了什么事,他为什么会卷进去。
这些问题实际上很好回答:如果墨菲不出一点纰漏,他就不会越界。但是按他的个性,他也不会让真正麻烦的东西流出去。墨菲真他妈的还是个童子军。
但有时候做童子军会很危险,不信,可以去问问那些告密者。
在布鲁克家的沙发上坐定后,我想着法儿让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怎么能一看见地毯上神经质的猫袭击脏兮兮的布偶兔子就产生妄想呢?另外,闪电不会两次击中同一个人。我已经被闪电击过一次,算是到阎王爷那里报过到了。
想到这儿,我又恢复了正常,于是像平时那样开始消磨下午余下的时光。我上网到处逛了逛,寻找更多的住房信息和工作机会。有那么一会儿,我差点软下心来想给布鲁克打电话,想请她帮忙打听打听当地卫生部门有没有什么工作机会。但我忍住了,我还是多少要点自尊的。
那天晚些时候我还是给布鲁克打了电话,告诉她我从大苏尔回来了,晚饭不过来吃了,要跟保罗-墨菲一起吃。她没吱声,但隐隐能感到她是比较满意的。她好像很高兴我能出去结交朋友,而她于此有功。
我当然不会跟墨菲一起吃晚饭。在医学院附近的一家汉堡包连锁店,我独自把晚饭给解决了。我在吧台坐了4小时,吃了加拿大培根汉堡,喝了几瓶啤酒,看了巨人队与卡罗拉多洛基队的棒球延时赛,还和其他几个没有女伴的哥们聊了天——个大学研究生,一个上了年纪的嬉皮士,他简直就是只酒桶。当延时赛从第10局打到第ll局的时候,我的思绪又飘回到布鲁克身上,心想本来此刻我是可以和一位漂亮女士一起吃色拉的。
比赛还处于僵局,我买了单,开车驶向需要15分钟车程的伍德赛德。在这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一路开车前行,两侧的公寓楼和街灯迅速地朝身后跑去。我借助Google软件的导向功能,穿过掩映在橡树丛中的秘密小道,驶上一条路边竖立着两只邮箱的车道,又开进去50码,来到岔路口。两个标有数字的木头牌子指向一棵树。墨菲的住处要往左。我找对了,是不是,老朋友?
又开了200英尺,我能看见房子了。房子低矮,外墙用的是暗色的木头,与周围环境很谐调。一扇窗户里亮着灯,灯光被一层薄纱窗帘给遮住了,而门廊上的灯也亮着。
我把车停在房前,走出车子。我关上车门,声音划破了夜晚的宁静。我闻到了一股泥土的气息,跟早上在大苏尔闻到的味道一样。所有这一切——所见所闻——都令人感到非常惬意。
我走向大门,停住了脚步,门开着。
10
我提醒自己我站的地方可能是美国犯罪率最低的地区了。在这里,如果门上锁可能才让我感到奇怪。但是,我还是感到哪里不对头;这儿突然见鬼似的安静。
我敲了两下门。“墨菲?”我说。
没有动静。我用手指按门铃,听见门里铃响。一切又归于沉寂。
我退回到车道上,走到车库。一辆蓝色雷克萨斯轿车和那辆奔驰SUV停在里面。看来所有人都在家。我又回到大门处,脚蹭着地在门廊里转了转。我决定不再按门铃。如今父母都会在临睡前给孩子讲故事,我不想打破夜晚的宁静或是打断父母给孩子讲故事。
我又等了几分钟,屁股靠在引擎盖上。然后我一边拨打墨菲的手机,一边又走回房子前。
我能听见房子里面有电话铃响,接着断掉了。我的耳机里传来墨菲的声音:“你现在可以给墨菲的语音信箱留言……”
“墨菲,”我透过门缝喊,接着用更大的声音叫道,“保罗。”
没人应声。我推开门,走进房子,“保罗!”
我右边是一间客厅,镶着木板,装饰着一幅大画的窗户占了一面墙。我现在明白为什么从外面看窗户这么亮了:一盏漂亮的卤素落地灯翻倒在厚厚的东方地毯上,灯光打亮窗帘,就像舞台上的脚灯。还好灯泡没有打碎,没有引燃地毯。我捡起灯把它扶正。
靠墙的地方摆着一套木质音响,它的连接线曾经连着电视机。一本打开的书摊在地上。孩子们画的画和老师给的评语散落在皮椅子和垫脚凳上,到处都是——每张上面都打着金星,并用红笔写着“好!’,。房间尽头的地上满是玩具和孩子们的书。但是孩子们不在,他们的父母也不在。
“喂?”我喊道。我听着自己的声音逐渐消失。
从过道可以直接看到后面的厨房。那里,我可以看到大理石的厨房台面,可以听到隐约的古典音乐在飘荡。我走上前。厨房配备了最好的厨具,透着一股小资情调:沃尔夫牌电炉,维京牌冰箱,都是比较大的物件。厨房里的抽屉全开着,一些银器掉在地上。音乐——现在没有音乐了,但是传来某个柔和的男中音——是从台面上一台旧收音机里传出来的。
靠近水池,地板上到处是被踩过的小甜饼,一只摔碎的玻璃坛子躺在其中。“哦,天哪,哦,老天。”我说,现在我的心怦怦直跳。
我慢跑回到门廊,“喂?”
我的右边还有一个门廊。实木地板上有一层泥,看起来好像几个孩子穿着满脚是泥的鞋子跑过这个地方。至少我希望是这样:孩子们疯玩,浑身是泥,在房子里追来追去,咯咯笑着,撞倒了灯,踩翻了小甜饼。但愿是这样,我想,即使所有的迹象表明事情并非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