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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里·迪弗 冷月

_9 杰夫里·迪弗(美)
  “那是你的责任,分局长。”
  “你得告诉我这案件的名称,现在。”
  “不,我不会说的。”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上级。”他声音嘶哑,有些歇斯底里了。事实上,萨克斯在想,他会不会动手来揍她。
  “我的上级对此一无所知。”
  “你们是一路货,”杰弗里斯用刺耳的声音说,“你以为你有了警徽,就知道怎么当警察了吗?你还是个小毛孩,只是一个小毛孩——一个自作聪明的家伙。你到我的分局来,指控我偷盗档案……”
  “我没有……”
  “这是违抗命令的行为——你侮辱我,干扰我的工作。你根本不知道怎么当警察。”
  萨克斯平静地看着他。她已经进入了另一种状态——她个人的心理避风港。她知道,将来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但目前他还不会伤害她。“现在我要走了。”
  “你惹大麻烦了,年轻的女士。我记得你的警号。5885。以为我做不到吗?我要让你降职去抄罚单。你不是喜欢整天翻弄纸头吗?不许你再到男人的辖区来羞辱他。”
  萨克斯大步从他身边走过,猛地打开门,匆忙穿过大厅。她的双手颤抖,呼吸也变得急促起来。
  他的声音近乎变成了尖叫声,一直传到了大厅:“我记得你的警号。我会打电话的。如果你再来我的辖区,你会后悔的。年轻的女士,你听见了吗?”
  ***
  美国陆军中士露西·里克特住在格林威治村的互助式公寓房里。她锁上门,走进卧室,脱下墨绿色的军装,上面有整齐的军阶标志和参加战役的纪念饰条。她想把外套直接扔在床上,但当然,她还是仔细地把它挂进了衣橱,和衬衫挂在一起。同时,像往常一样,她把身份证和安全徽章仔细地塞进了胸前的口袋里。然后,她把鞋子擦亮,放进衣橱门里的鞋架上。
  她很快地冲了个澡,接着裹上一件旧的粉红色浴袍。她蜷坐在卧室地板上的粗绒地毯上,注视着窗外。她看到巴洛街对面的一幢幢大楼,风吹着树枝,偶然露出闪耀的灯光,白色的月亮悬挂在曼哈顿下城区黑暗的夜空中。此情此景对她来说再熟悉不过了,令人十分惬意。当她还是小女孩的时候,就经常像这样坐在这儿。
  露西离开美国很长一段时间了,现在回国休假。她终于调整好了时差,那种因为长时间补觉而导致的晕沉感觉也消失了。这会儿,她丈夫还在上班,而她很知足地坐在这里,看着窗外,思索着遥远的过去和快乐的现在。
  当然还有将来。露西觉得,尚未度过的光阴似乎比我们已经完成的人生更让人着迷。
  她在这个互助式公寓房里长大,就在这个曼哈顿最友善的社区里长大。她喜欢这里。当她父母搬离城市,去寻找更暖和的地方过冬时,他们把这套公寓转让给了他们二十二岁的女儿。三年以后的一个晚上,她的男朋友向她求婚,她答应了,但有一个条件:他们必须住在这里。
  作为一个充满活力的年轻女子,她喜欢格林威治村的生活。住在这个社区里,和朋友出去逛街,在餐馆里打工,做些文秘工作(虽然她从大学退学了,但却是同龄人中最精明、最努力的女孩)。她喜欢城市的文化和快节奏的生活。露西会坐在这里,朝南看着窗外壮美的城市,看着迷人的街景,思考着自己一生中想要做些什么,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想。
  但是,那年9月的一天,她却目睹了灾难中的一切:火焰、烟雾,接着是世贸中心的倒塌,一切都荡然无存。
  城市的街景和她的生活在这一天内全部改变了。
  露西继续做着每天的工作,基本还算满意,她在等待着愤怒和伤痛渐渐消退,将巨大的空虚填满。但是,情况没有丝毫的好转。因此,这个当时支持民主党、喜爱《宋飞正传》连续剧、自己用无公害面粉烘烤面包的瘦女孩走出这座公寓的大门,从百老汇站搭乘地铁,来到时代广场,报名参军了。
  她对丈夫鲍伯解释说,她必须有所作为。他吻了她的前额,紧紧地搂住她,并不打算说服她放弃。(他解释说,这里面有两个原因:首先,作为一名退役的海豹突击队队员,他认为参军的经历对每个人都非常重要。第二,他相信露西做的事都是正确的。)
  她在尘土漫天的得克萨斯接受了新兵训练,之后就被派驻到国外——鲍伯有时也会去国外陪她,因为他工作的那家快递公司的老板非常爱国——那段时间,他们将公寓出租了一年。她学会了德语,学会驾驶所有类型的卡车,同时也了解了自己:她具有天生的组织能力。她的工作是管理油料供应兵,这些男女军人确保将石油产品和其他重要的补给品送到需要的地方去。
  汽油和柴油是打赢战争的关键;空油箱则意味着战争失败。这是一百年来的战争法则。
  有一天,她的中尉来找她,告诉她两件事。第一,她从下士提升到中士。第二,派她去学习阿拉伯语。
  鲍伯回到美国,而露西拖着装备登上C130运输机,飞往痛苦的迷雾之国。
  当心,这是你自己要求的事情……
  露西·里克特离开自己的家园——一个景色破碎的国家——来到一个毫无景色可言的地方。她生活的世界变成了荒芜的沙漠,头顶炙热的太阳,脚踏类型各异的沙地——那些粗糙的砂砾足以损伤你的皮肤,而那些细腻的沙子则像爽身粉一样浸透你全身。她开始担负一份全新的重任。如果一辆卡车在从柏林到科隆的路上没油了,你可以打电话叫供给车来增援。如果这种事情发生在战场上,那么就会有人送命。
  但她确信,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
  整天都开着摇摇晃晃的油罐车和弹药车,偶尔还要干些古怪的工作——例如假扮女牛仔将羊赶进运输车,这是美军在伊拉克的一项临时任务,士兵们采取自愿行动,将食物送到一个已经断粮好几个星期的小村庄。那些羊……一想到这个,露西就笑了起来。
  现在,她又回到了能看见城市天际线的地方,熟食店和食品超市柜台外不会有牲畜的身影,没有砂石、没有火辣辣的太阳……没有痛苦的迷雾。
  这和她在海外战地的生活截然不同。
  但露西·里克特不是一个安于平静的女人。这就是为什么她现在盯着南面看,在世贸中心废墟形成的无限空虚中探寻答案。
  是或不是……
  电话响了。她应声跳了起来。最近她经常这样做——每当听到突然的声响时,她都会反应激烈。电话、关门声,汽缸回火声。
  她打了一个冷颤……她拿起话筒。“你好?”
  “嗨,小姑娘。”
  这是住在附近的一位好友。
  “克莱尔。”
  “你怎么样?”
  “只是有点冷。”
  “嗨,你现在属于哪个时区啊?”
  “只有老天才知道。”
  “鲍伯在家吗?”
  “不在。正在加班。”
  “好的,一起去吃奶酪蛋糕吧。”
  “只有奶酪蛋糕吗?”露西故意问道。
  “去吃那种白俄罗斯蛋糕,行吗?”
  “这是你的地盘。走吧。”
  她们选定了一家营业到深夜的餐馆,然后挂断电话。
  露西又看了一眼南面漆黑而空旷的天空,然后站起身,穿上毛衣、滑雪外套,戴上帽子,离开公寓房。她沿着昏暗的楼梯走下去,来到一楼,楼梯被踩得扑通扑通的。
  有个人吓了她一跳,她停下来,惊讶地眨眨眼睛。
  “嗨,露西。”他说。闻到一阵樟脑丸和香烟的味道,原来是看门人——在她小时候,他就已经很老了——他正在把装订好的报纸拖到人行道上。这堆报纸恐怕比他还重三十磅,高出他六英寸,露西于是帮他拎了两捆报纸。
  “不用了。”他不愿麻烦她。
  “吉拉戴洛先生,我得保持体型。”
  “嗯,体型?你比我儿子还壮呢。”
  到了室外,寒风刺痛了她的鼻子和嘴巴。但她喜欢这种感觉。
  “我今晚看见你穿军装的样子了。你得到奖章了吗?”
  “要等到星期四。今天只是彩排。也不是什么奖章,只是表扬一下。”
  “有什么区别?”
  “问得好。我也不太清楚。我想,奖章是要自己赢得的。军方给你表扬是为了省去加薪的麻烦。”
  “你父母一定为你感到骄傲。”这是一句评价,而不是问题。
  “他们肯定会的。”
  “替我向他们问好。”
  “一定。好了,我快冻坏了,吉拉戴洛先生。我该走了,你多保重。”
  “晚安。”
  露西走上大街,小心翼翼地沿着滑溜溜的人行道往前走。她注意到有一辆蓝色别克车停在马路对面。车里有两个人。乘客座位上的人看了看她,又低下头。他拿着一瓶汽水,贪婪地往肚里灌。露西想:谁会在这么冷的天里喝冷饮呢?她自己真想来一杯爱尔兰咖啡,煮得滚烫的,外加双份布什米尔威士忌。当然还要打成泡沫的奶油。
  接着她瞥了一眼人行道,突然停下来,改变了路线。可真有意思,露西·里克特心想,过去的十八个月里,她遇到过重重危险,唯一不曾遭遇的,可能就是地上这些滑溜溜的冰了。
  
  [晚上11:13]
  第二十一章
  
  凯瑟琳·丹斯和莱姆独自呆在他的市区住宅里。当然,杰克逊——那条哈瓦那犬也在。丹斯正抱着它。
  “这真是太美味了。”她对汤姆说。他们三人刚吃了饭,生活助理为他们准备了勃艮第红酒烧牛肉、米饭、沙拉和嘉莫斯红葡萄酒。“我真想向你讨要一份菜谱,但我肯定烧不好。”
  “哦,真是一位有鉴赏力的食客。”他边说边瞟了一眼莱姆。
  “我也欣赏你的厨艺,但我不会过分夸奖你的。”
  汤姆朝着刚才用来盛主菜的碗点了点头。“对他来说,这只是道‘炖菜’。法国菜他尝都不尝。林肯,把你的饮食经跟她讲讲。”
  这位犯罪学家耸耸肩说:“我对吃什么并不挑剔。就这样。”
  “他管吃的叫‘燃料’。”生活助理说完就把餐盘放上手推车推到厨房去了。
  “你家里养狗吗?”莱姆问丹斯,还冲着杰克逊点点头。
  “有两条狗。都比这只大多了。我和孩子们每周都带它们去海滩遛几次。它们追赶海鸥,我们则追它们。随时都得锻炼。如果这听起来活动量太大的话,也不用担心。之后,我们会去蒙特里的第一时间连锁餐厅(注:First Watch,一家美国餐饮连锁店,在全美各地都有分店。)吃华夫饼,把消耗掉的热量再补回来。”
  莱姆瞥了一眼厨房,看见汤姆正在洗餐盘和锅。他压低声音问她要不要帮他完成一个小小的“阴谋”。
  她皱了皱眉。
  “我想少来点那个——”他冲着一瓶陈年格兰杰苏格兰威士忌点点头,“——就倒在那里面享用一番。”他又转向自己的酒杯点了一下头,“但你最好别出声。”
  “你怕让汤姆知道?”
  他点了点头:“他有时会对我实施‘禁酒令’。这真让人生气。”
  凯瑟琳·丹斯知道纵情吃喝的价值。(好吧,她曾在墨西哥的提瓦纳(注:墨西哥最西北的一个城市,临美国边境,位于圣地亚哥市以南,是一个旅游中心。)因为吃喝而增加了大约五磅的体重;那个星期过得实在是太漫长了。)她把狗放下,给莱姆倒了一杯,酒量适中,应该不会影响他的健康。她把酒杯放在他轮椅上的杯托里,把吸管放在他的嘴边。
  “谢谢,”他长长地吸了一口,“你来这里是为这个城市工作的,无论你开什么价,我都会批准你双倍的报酬。你自便啊,汤姆不会为难你的。”
  “或许我需要补充些咖啡因。”她倒了一杯清咖啡,还吃了一块生活助理摆好的麦片饼干。这是他自己烘烤的。
  丹斯看了一眼手表。比加利福尼亚时间要快三小时。“对不起,我要打个电话回家。”
  “你打吧。”
  她用手机拨了电话。是麦琪接的电话。
  “嗨,小可爱。”
  “妈咪。”
  小姑娘很健谈,她用十分钟时间向丹斯叙述了一遍她和保姆一起进行圣诞采购的过程。麦琪最后总结道:“然后我们回到家,我还看了《哈里·波特》。”
  “最新的一本吗?”
  “是的。”
  “看多少遍了?”
  “六遍。”
  “你就不想看点别的吗?要拓宽些眼界?”
  麦琪回答道:“嘿,妈咪,瞧瞧你自己吧,鲍勃·迪伦的歌曲你听过多少遍了?尤其是那张《金色对金色》专辑。还有U2乐队的歌曲?”
  女儿的逻辑无可反驳,她只好说:“亲爱的,我无话可说了。只是以后讲话时别说‘瞧瞧’这类字眼。”
  “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
  “也许是明天。我爱你。让你哥哥接电话。”
  韦斯接过电话,他们聊了一会儿。可是语气不如女儿那么连贯,而且更严肃。他曾经暗示说自己想参加空手道训练班,现在则直截了当地问她同不同意。如果韦斯真想参加足球和棒球之外的体育运动的话,丹斯更希望他能参加一些不那么具有攻击性的项目。她觉得,像他这么肌肉发达的身体非常适合练网球和体操,但这些对他并没有多少吸引力。
  作为一名审问官,凯瑟琳·丹斯非常了解“愤怒”这个心理问题;在案发之后的问讯过程中,她能从嫌疑犯和受害者身上觉察出这种愤怒。她相信,韦斯之所以想学空手道,是因为他偶尔会感到愤怒,自从他父亲去世后,这就像一团阴云笼罩着他。竞争本没有错,但她认为,要是让韦斯参加一项搏击项目,这不利于他的成长,特别是目前这个年龄段。纵容愤怒,这会非常危险,尤其是对于年轻人而言。
  丹斯讲了很久,对韦斯解释了自己的决定。
  自从与莱姆和萨克斯一起调查钟表匠的案子以来,这次合作让凯瑟琳·丹斯更深刻地认识到了时间的意义。她把这种认识用于工作之中——也用在了孩子们身上。例如,时间的流逝会迅速地将愤怒消解(激烈的情感爆发很少能维持三分钟以上),也会削弱人们对反对意见的抵制;大多数情况下,这比尖锐的争吵更为有效。现在,丹斯并没有拒绝韦斯练习空手道,但说服他同意尝试上一些网球课。(她曾经无意中听到韦斯和一个朋友说:“是啊,有个当警察的妈妈,这真没劲。”丹斯为此偷笑了半天。)
  然后,他心情一下子就变了,兴高采烈地谈论着他在HBO频道上看的一部电影。接着,他的手机收到一条朋友发来的短信,发出了嘟嘟的提示音。他得挂了,妈妈再见,我爱你,再见。
  喀哒。通话结束。
  儿子发自内心地说了一声“我爱你”。尽管这只是瞬间就说完的一句话,但它使母亲觉得自己的苦口婆心是有价值的。
  她挂了电话,看了一眼莱姆:“有孩子吗?”
  “我吗?没有。我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成为我的骄傲。”
  “你得先有孩子,否则你连骄傲的资本都没有。”
  他看着她身上随时都挂着的iPod耳机,发现它在她脖子上晃来晃去,就像医生挂的听诊器。“我猜想,你一定喜欢音乐……我这样的推理挺聪明吧?”
  丹斯说:“这是我的爱好。”
  “真的吗?你会弹乐器吗?”
  “我会唱一些。我曾唱过民谣。但是现在,如果放假的话,我会把孩子们和狗放在野营车后座上,然后带他们去四处找歌听。”
  莱姆皱了皱眉头:“我听说过这种做法,这叫做……”
  “通俗的说法叫‘采歌’。”
  “当然,就是这个名称。”
  凯瑟琳·丹斯对此充满激情。她承袭了民歌乐手的悠久传统,他们会旅行到偏远地区,现场录制传统音乐。阿兰·洛马卡斯可能是其中最知名的一位人物,他曾徒步穿越美国和欧洲来采集经典老歌。丹斯有时会前往美国东海岸,但是这些曲子都已经被别人记录过了,所以她最近大多是去一些内陆城市,还有加拿大的新斯科舍省、加拿大西部、密西西比河流域以及拉美裔人口众多的地方,如加利福尼亚南部和中部。她对一些歌曲进行录制和分类。
  她把这些告诉莱姆,还告诉他一个网站,那是她和一个朋友共建的,上面介绍一些音乐家、歌曲和音乐知识。他们会帮助一些音乐家获得其原创歌曲的版权,再将听众因下载歌曲而支付的所有费用转交给音乐家。唱片公司通过这个网站和其中一些音乐家取得联系,这些公司就可以购买他们的音乐作为独立制作的电影配乐。
  凯瑟琳·丹斯没有告诉莱姆,她和音乐之间还有些别的关系。
  丹斯常觉得自己压力过大。为了把工作做得更好,她需要近距离接触那些她所询问的目击者和罪犯。坐在离精神错乱的杀人犯仅三英尺的地方,和他斗上几小时、几天甚至是几星期,这是一种令人兴奋的工作,但同时也让人感到精疲力竭。丹斯工作时非常投入,将自己与调查对象密切联系在一起,以至于在谈话结束之后很长时间里,她仍能感受到他们的情感。她依然可以在脑海中听到他们的声音,久久地扰乱她的思绪。
  是的(注:原文里用的是西班牙语“Si”,表明调查对象是拉美人士。),是的,好吧,是我杀了她。我割断了她的喉咙……还有,她的儿子,那个小男孩。他也在那儿。他看见我了。我必须杀了他。我是说,谁会放过他呢?但是那女人活该,她竟敢那样看我。这不是我的错。你刚才不是说要给我烟抽吗,可以吗?
  音乐具有神奇的疗效。如果凯瑟琳·丹斯在听索尼·泰瑞和布朗尼·麦克金(注:美国布鲁斯音乐的两位大家。)的音乐,或是U2、鲍勃·迪伦、大卫·拜恩的音乐,她就不会想起凶手卡洛斯·阿伦德愤怒的抱怨,说他在割断受害者喉咙时,对方的订婚戒指划伤了他的手掌。
  很疼。我是说,太疼了。那个臭女人……
  林肯·莱姆问:“你有没有参加过职业演出?”
  她曾经演出过几次。但她后来辗转过许多地方:波士顿、伯克利、旧金山北滩,她已经没心思演出了。演出似乎是件很人性化的工作,但是她发现,这真的只是你自己和音乐之间的事情,跟听众没有关系。凯瑟琳·丹斯更想知道别人对他们自己的生活和爱情有什么看法——以及如何通过歌曲来表达这些看法。她意识到,在音乐这方面,就像她在工作中一样,她更想扮演职业听众的角色。
  她告诉莱姆:“我尝试过演出。但最后我觉得,最好还是把音乐当作朋友来对待。”
  “所以,你就成了陪审团顾问和警察。真是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
  “你自己猜猜看吧。”
  “这是怎么回事呢?”
  丹斯犹豫了一下。通常她不愿意谈她自己的事(总是要先听,后说),但她觉得和莱姆很谈得来。虽然在某种意义上,他俩是对手,但却有着共同的目的。并且,他的冲劲和倔强让她觉得和自己有几分相似。另外,他也喜欢侦探这个职业。
  于是,她说:“乔尼·雷·汉森……就是那个名字中不带‘h’的乔尼。”
  “是罪犯吗?”
  她点点头,开始诉说起自己的经历。六年前,在一起由加利福尼亚州公诉人指控汉森的案子中,丹斯曾受雇于检察官,来帮助其挑选陪审团成员。
  汉森是一名三十五岁的保险经纪人,住在奥克兰以北的孔特拉·科斯塔县。有人曾试图闯进他前妻的住宅,但当晚她并不在家。县治安官的副手在例行巡视她家住宅时,发现了这个人,并开始追赶他,但还是让他跑了。
  “这似乎并不太严重……但这件事还没完。县警察局有些担心,因为汉森处于限制令管制期间——他曾多次威胁其前妻,并两次袭击她。因此他们找到他,和他谈过话。可是他否认这一切,于是他们就把他放了。但到了最后,他们发现能找到足够的证据来立案,于是正式逮捕了他。”
她解释说,由于他以前有过违法前科,所以一旦B级和E级指控成立,至少可以判他五年徒刑——这样他前妻和正在读大学的女儿就可以暂时摆脱他的骚扰了。
  “我在检察官办公室里和她们聊了一会儿。她们的遭遇真让我难过。她们一直生活在极度的恐惧中。汉森会寄给她们一些白纸,也会在她们的电话上留下一些怪异的言语。他还会站在整整一个街区以外的地方——这在限制令期间是允许的——直勾勾地盯着她们。他还会让人送些食物到她们家里。这些行为都不违法,目的只是告诉你:我一直会盯着你的。”
  母女俩去购物也不得不伪装之后再悄悄溜出社区,到离她们住处十至十五英里外的购物中心去买东西。
  丹斯挑选了她认为非常合适的陪审团人选,选派了单身女性和职业男士(他们崇尚自由,但并不过分信仰自由主义),他们会同情受害者的境况。她也照例参与了整个审判,以便为控方提出建议——当然,同时也对她自己选出的陪审员做出评判。
  “我在法庭上很仔细地观察汉森,而且我确定他有罪。”
  “但还是出了问题?”
  丹斯点点头。“很难找到目击者,要不然就是他们的证词不成立。实物证据要么不见了,要么就是被破坏了。而汉森又有一系列让控方都无法驳回的不在场证明。被告反驳了地区检察官指控的每一个关键点;就像他们在检查官的办公室里装了窃听器一样。于是他被宣告无罪。”
  “太糟糕了,”莱姆看了看她,“但是,我想应该还有下文吧。”
  “我想也是的。审判结束两天之后,汉森跟踪他前妻和女儿来到一家购物中心的停车场,用刀杀死了她们。当时,他女儿的男友也在,所以也被他杀了。后来,他逃离现场,后来还是被抓了——不过已是一年以后了。”
  丹斯呷了一口咖啡:“凶杀案发生后,检察官试图找出在审判中究竟哪里出了问题。他给我看了最初审问的记录。”她苦笑了一下。“当我回顾审判记录时,真被吓坏了。汉森很聪明——而审问他的警官要么是全然没经验,要么就是太懒惰。汉森在耍他,就像是在玩弄一条鱼似的。最终,他对于检方的指控了如指掌,于是他将其各个击破——知道如何恐吓目击者,如何处理掉证据,以及可以提供何种不在场证明。”
  “我想他还得到了其他消息。”莱姆摇着头说。
  “是的。警官问他是否去过米尔山谷。然后还问,他是否经常去马林县的购物中心……这些都给了他足够的信息来得知他前妻和女儿会在什么地方购物。他后来实际上就是在米尔山谷的购物中心附近守株待兔,直到她们出现。他就在那儿把她们给杀了——由于她们在别的县购物,所以当时并没有任何警察在保护她们。
  “那天晚上,我独自一人沿着一号公路——太平洋海岸公路——开车回家,我没有走一〇一号公路——那条宽阔的高速路。我一直在想,任何需要陪审团顾问的人都可以雇用我,并支付我每小时一百五十美元的报酬。这都没错,没有任何不道德的行为——整个体系就是这样运作的……但我又不禁在想,如果是我来审问汉森,或许他就会进监狱了,那三个人也就不会死了。
  “两天以后,我就报考了警校……其余的事情,就像人们常说的那样,已经成为了历史。好了,你能提供什么内幕消息?”
  “想知道我是怎么决定当警察的?”他耸耸肩,“可没这么具有戏剧性。事实上很无趣……就这么一个跟头栽了进来。”
  “真的吗?”
  莱姆看看她,笑了一声。
  丹斯皱了皱眉头。
  “你不相信我。”
  “抱歉,我刚才是在观察你吗?我可不想这样做。我女儿有时会说,我看她的眼神就像在看实验室的老鼠一样。”
  莱姆又喝了一口威士忌,不好意思地微笑着问:“那么?”
  她扬起一边的眉毛:“该你了?”
  “对表意学专家来说,我可是个难对付的人。我这样的人都不好对付。你无法真正看穿我,对吧?”
  她笑了一声:“我基本可以看穿你。肢体语言有其自身的层次。你的脸、眼睛和头所显示出的信息不亚于其他人通过全身动作所透露出的信息。”
  “真的吗?”
  “这就是肢体语言的特点。其实像你这样反而更容易判断——信息更加密集。”
  “那我岂不就是一本打开的书?”
  “没有谁是一本打开的书。只是,有些书会比较容易读懂罢了。”
  他笑了起来:“我记得,你谈过在你审讯人的时候,他们有不同的反应状态。生气、沮丧、否认和讨价还价……在那次事故之后,我接受了很多治疗。我不想接受治疗,但是当你直挺挺地躺着的时候,你又能做什么呢?神经科医生给我讲了哀伤阶段。那种感觉真是一样的。”
  凯瑟琳·丹斯十分清楚哀伤阶段,但这并不是今天所讨论的话题。“我们的思维应对逆境的方式是很有意思的——无论是生理的创伤,还是心理的压力。”
  莱姆看向别处:“我经常要和愤怒作抗争。”
  丹斯注视着莱姆,她摇了摇头说:“其实,你并没有你所说的那么气愤。”
  “我是个废人,”他尖叫着说,“我当然很生气。”
  “我呢,我是个女警察。咱们有时候都有理由变得很恼火,也会因为各种原因感到沮丧,我们还喜欢拒绝很多事……但是说到气愤,不,这不是你的问题。你已经走出了这个阶段,你正处于接受阶段。”
  “当我不追踪杀人犯的时候,”——他冲着证据图表点了点头——“我就进行理疗。汤姆说,我的运动量远远超过了医嘱。顺便说一下,这种治疗让人觉得挺恶心的。怎么可能让人接受呢。”
  “我说的接受不是这个意思。你能接受现状,并努力抗争。你并不是成天坐着不动。哦,真抱歉,不过你的确是坐着的。”
  这句抱歉并不带有真正的歉意。莱姆忍不住哈哈大笑,丹斯觉得她的玩笑还真起作用了。她早就料到,莱姆是不在乎文雅风度和政治正确的。
  “你接受现实。你试着改变它,但你却从不对自己撒谎。这是一种挑战,会很艰难,但这并没有激怒你。”
  “我想你错了。”
  “啊,你刚刚眨了两次眼。这是表意学上所说的压力反应。说明你并不相信自己所说的话。”
  他又笑了:“你这女人真是个辩论高手。”他将杯中剩下的酒一饮而尽。
  “哈,林肯,我发现了你的基准反应状态。你没法糊弄我了。不过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秘密传出去的。”
  前门开了,艾米莉亚·萨克斯走了进来。她们互相打了个招呼。从萨克斯的姿势和眼神中可以很明显地看出,她心事重重。她走到前窗旁,向外看去,然后拉下窗帘。
  “怎么了?”莱姆问。
  “刚刚邻居给我打电话。她说,今天有人来我的公寓楼打听我的情况。他自称为乔伊·特雷法诺。我曾和乔伊一起在巡警部门共事过。他想知道我在忙什么,问了很多问题,还察看了整幢公寓楼。我的邻居觉得很奇怪,所以给我打了电话。”
  “你觉得有人在假冒乔伊吗?那个人不是他吗?”
  “肯定不是。他去年就离开警察部队,搬到蒙大拿州了。”
  “可能他回来访友,想看看你。”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一定是他的魂回来了。乔伊在去年春天的一场摩托车事故中遇难了……还有,罗恩和我都被人跟踪了。今天早些时候,还有人翻了我的包。当时包是放在我车里的,车门锁着。有人撬了我的车窗。”
  “在哪儿?”
  “就在斯普林大街,靠近那家花房。”
  就在这时,凯瑟琳·丹斯似乎从记忆深处想起了什么事情。她费力理清头绪,说:“有件事我得说一下……可能没什么意义,但还是值得提一下。”
  ***
  已经很晚了,但莱姆还是召集了所有人:塞利托、库柏、普拉斯基和贝克尔。
  艾米莉亚·萨克斯打量着他们。
  她说:“我想让大家明白一个问题。有人在跟踪我和罗恩。凯瑟琳刚告诉我,她觉得她也看到了一个人。”
  表意学家点了点头。
  萨克斯然后看了一眼普拉斯基:“你说,你觉得也看见了那辆奔驰车。你有没有再次看到它?”
  “没有,从今天下午起就没见过。”
  “你呢,梅尔?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我觉得没有,”这个瘦长的男人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不过,我也没太注意。实验室技术人员通常不习惯被人跟踪。”
  塞利托说他也觉得自己可能看见了一个人。
  “丹尼斯,你今天在布鲁克林的时候,”萨克斯问贝克尔,“有没有觉得有人在监视你?”
  他愣了一下,摇着头说:“我?我没去过布鲁克林啊。”
  她皱起了眉头:“什么……你没去过?”
  贝克尔摇了摇头:“没有。”
  萨克斯又看看丹斯,她正在观察贝克尔。这位来自加州的探员点了点头。
  萨克斯的手伸向她的格洛克手枪,然后转身面对贝克尔:“丹尼斯,把手放在我们能看到的地方。”
  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
  “我们该谈谈了。”
  屋里的其他人——他们事先都已经得到指示——都没有做出任何反应,但普拉斯基一直把手放在他的枪上。隆恩·塞利托走到贝克尔的身后。
  “嗨,嗨,嗨,”他说,皱着眉头,回头看着这位体格魁梧的警探,“这是在干什么?”
  莱姆说:“丹尼斯,我们想问你几个问题。”
  凯瑟琳·丹斯刚刚认为值得一提的事情非常微妙,这并非关于谁在跟踪她的问题;萨克斯之所以这样说,只是为了让丹尼斯·贝克尔放松神经。丹斯刚才回想起,先前当贝克尔提到自己曾去过花房前的犯罪现场时,她发现他双腿交叉,回避与他人的视线接触,而且他的坐姿也暗示了他可能有欺骗行为。他的解释是,他刚离开现场,想不起来斯普林大街有没有解禁。因为他没有理由为自己的行踪而撒谎,所以她当时也没多想。
  但是,当萨克斯提起,有人在现场强行闯入她的车子——贝克尔当时也在场——丹斯就想起了这位警督可能做出过欺骗的行为。萨克斯曾打电话给当时也在现场的南茜·辛普森,问她贝克尔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就在你离开之后,警探。”这位警官说。
  但是贝克尔却告诉她,他又在那里呆了近一小时。
  辛普森还说,她相信贝克尔去了布鲁克林。萨克斯之所以问他去那个区干什么,是为了让丹斯有机会找出表明他撒谎的信号。
  “你闯进我的车里,翻看我的包,”她说。声音很尖厉。“你还找邻居打听我的情况——假冒一位曾跟我一起工作过的同事。”
  他会否认吗?如果丹斯和萨克斯猜错了的话,那么贝克尔一定会变得怒气冲天。
  但是,贝克尔低头看着地板说:“好吧,这完全是个误会。”
  “你真的找过我邻居吗?”萨克斯生气地问道。
  “是的。”
  她慢慢地靠近他。他俩的个头几乎一样高,但此时,萨克斯的愤怒似乎使她凌驾于他之上。“你开奔驰车吗?”
  他皱起眉头说:“就凭警察的薪水?”这个答案似乎是诚实的。
  莱姆瞥了一眼库柏,他刚查了机动车管理局的资料库。他摇摇头,说:“不是他的车子。”
  看来,在这点上,他们搞错了。但是,很明显,贝克尔想拿走什么东西。
  “到底是怎么回事?”莱姆问。
  贝克尔看着萨克斯说:“艾米莉亚,我很希望你加入到这个案子里来。你和林肯一起,才能构成一个顶尖团队。坦白说,你们很受媒体的追捧。而且,我也很想跟你们合作。但是,等我说服上级让你参与这个案子后,我却接到一个电话。出了些问题。”
  “什么问题?”她的语气很坚定。
  “我包里有一张纸。”他向普拉斯基点头示意。普拉斯基正站在他那只旧公文包旁,“那张折好的纸。最上面,右边。”
  这位新手警探打开了包,找到了那张纸。
  “这是份电子邮件。”贝克尔继续说。
  萨克斯从普拉斯基手中接过来,边看边皱起了眉头。她有一阵子似乎僵住了。然后,她走到莱姆身边,把那张纸放在他轮椅的宽大扶手上。他看了看这张简短而机密的纸条。这是警察总部一位高级警监写的。上面说,几年前萨克斯曾和一位名叫尼古拉斯·卡雷利的纽约警局探员谈恋爱,而尼古拉斯后来面临多项罪名的指控,包括抢劫、贿赂和伤害罪。
  萨克斯并没有牵涉到这些案件中,但是不久前,卡雷利被释放了,上级担心她可能会和他有联系。他们不认为萨克斯会做出一些违法的事情,但是,如果人们发现他俩在一起,那就会——正如字条所说的那样——“很尴尬”。
  萨克斯清了清喉咙,但什么也没说。莱姆知道尼克和萨克斯之间的事——比如,他们曾谈到结婚;他们之间曾经非常亲密;当她得知他秘密的犯罪行为时,她几乎崩溃了。
  贝克尔摇摇头说:“很抱歉,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上面让我提供一份完整的报告,包括我在哪里监视你这样的细节,以及我所了解的关于你的一切情况,无论是工作以内还是以外的。还有你和卡雷利或者其朋友之间的接触。”
  “这就是为什么你到我这儿来盘问关于她的情况,” 莱姆生气地说,“简直荒唐。”
  “林肯,我不想冒犯你。我就明说了吧。他们想把她抽走,他们不想让她参与这桩惹人注意的案子,因为她过去的经历有疑点。但是我不相信。所以我想把事情搞清楚。”
  “我已经好几年没见过尼克了,我也不知道他已经被放了出来。”
  “这就是我打算告诉他们的情况。”他又朝他的公文包点了点头:“我的记录都在那儿。”普拉斯基又找到几张纸,递给萨克斯看。她看完之后又把纸展开给莱姆看。这些都是贝克尔的记录——他监视她的次数,他所提的问题,以及他在萨克斯日程表和通讯录中查找到的信息。
  “你真是个不速之客。”塞利托说。
  “我承认。我有些过分了。对不起。”
  “你他妈为什么不来找我?”莱姆吼道。
  “或者来找我们当中的任何人。” 塞利托说。
  “这是上级交待的任务,还让我保密。”他转向萨克斯,“让你不愉快了。对此我很抱歉。但是,我真的很想让你来办这个案子。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办法。我已经把我的结论告诉他们了。整件事情都结束了。求你了,我们能不能别再谈这个了,继续调查我们的案子吧。”
  莱姆瞥了一眼萨克斯,最让他伤心的是看到她对整个事件的反应,那呆滞的目光和涨红的脸颊。她不再感到生气。她觉得非常窘迫,因为自己成了这场争执的起因,同时也给同事们带来了麻烦,打搅了他们的工作。很少会看到萨克斯会像今天这样痛苦和脆弱——因此这也让人觉得很难过。
  她把那张纸还给贝克尔。她没有跟任何人说一句话,便拿起外套,平静地走向门口,从口袋里掏出了车钥匙。
  
  [晚上11:55]
  第二十二章
  
  文森特·雷诺兹正仔细打量着餐馆里的那个女人。
  这两个男人都在看着她:身材苗条,褐色头发,大约三十岁,穿着运动衫。她的短发往后梳着,用一个发夹加以固定。他们从她位于格林威治村的旧公寓开始一路跟踪她,先来到当地一家小酒吧,然后又跟到了这里,距离她家几个街区远的一家咖啡馆。她和她的朋友,一个二十多岁的金发女子,此时都很快乐,不停地说笑着。
  露西·里克特正享受着她在人世间的最后快乐时光。
  邓肯正用别克车的音响系统欣赏古典音乐。他像往常一样陷入了沉思,非常的冷静。有时,你根本不知道他究竟在想什么。
  而另一方面,文森特却觉得心里面快被饥渴掏空了。他吃了一块糖,接着又吃了一块。
  去他妈的伟大方案。我需要找个姑娘……
  邓肯拿出那块金怀表,看了看,轻轻上紧了发条。
  文森特看过几次那块怀表,但每次都觉得那块表很漂亮。邓肯解释说,这是块宝玑表,制作者是很久以前的一位法国钟表匠。(“在我看来,他是所有钟表匠中最伟大的。”)
  这块表很简单。表面是白色的,标有罗马数字,还有一些小的指针,用于指示月亮的不同相位,邓肯还告诉他,这表还带有一部万年历。他解释说,这块表上还有“保护伞”装置,那是一种防震系统,是宝玑品牌创始人亲自发明的。
  文森特问他:“你的表有多久的历史了?”
  “那是12年制成的。”
  “12?那是罗马时代吗?”
  邓肯笑着说:“不是,真抱歉。那是原始销售单上的日期,所以我认为那就是造表的年代。我的意思是,那是法国大革命历法中的第12年。在君主制垮台之后,共和国宣告使用一种新的历法,始于1792年。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概念。每周十天,每个月三十天。每六年是一个闰年,这一年专门用于开展各项体育运动。出于某种原因,政府认为这种历法更平等,也可以尊重那些受压迫的穷人。但这太不实用了。这种历法只持续了十四年。就像很多革命思想一样——它们都是纸上谈兵的高手,并不实用。”
  邓肯动情地看着金色的表盘:“我喜欢那个时代的手表。那时的表代表一种力量。并不是很多人都能买得起表的。表的主人可以掌控时间。你去找他,可你得等到他设定的时间才能见面。人们发明了表链和表袋,这样一来,即使有人将表揣在怀里,你仍然可以从表链上看出他拥有一块表。在那个年代,钟表匠就是上帝。”邓肯停了一下,笑了一声,“我是打比方的,不过从某种意义上来看,这可是真的。”
  文森特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18世纪出现了一场哲学运动,人们将表用作一种隐喻。这场运动宣称,上帝创造了宇宙的运行机制,然后给它上好发条,它就开始运转了。这是一种永动钟。上帝被称为伟大的钟表匠。不管你信不信,这种哲学观念拥有众多的追随者,也把钟表匠提升到了类似牧师的地位。”
  他又看了一眼怀表,然后把表放好。“我们该走了,”邓肯边说边冲着那两个女人点了点头,“她们一会儿就要走了。”
  他发动引擎,打开转向灯,驶到了街面上,暂时离开那个女受害人:她即将在一个男人手里失去生命,不久之后,又会在另一个男人手里失去贞操。不过,他们今晚还不能下手,因为邓肯得知她丈夫上的是白班,会在今晚六点至十点之间的任何时候到家。
  文森特不住地深呼吸,企图压抑住饥渴的感觉。他吃了一包薯片,问:“你打算怎么做?我是说,怎么杀她。”
  邓肯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你之前也问过一个问题:前两个受害者过了多久才死的。”
  文森特点点头。
  “嗯,露西恐怕要等很长的时间了。”尽管他们弄丢了那本介绍如何折磨人的书,邓肯还能清楚地记得那本书上的大部分内容。他开始描述他将怎么杀死她。这种方法被称为“水刑”。将受害人吊起来,上身仰面躺在地上,双脚向上伸,然后用胶带封住嘴,然后往他的鼻子里灌水。如果你时不时地允许他呼吸几口空气,那么你想用多长时间都行,直到把他杀死为止。
  “我打算给她半小时,如果可以的话,或许还能延长到四十分钟。”
  “她活该,是吧?”文森特问道。
  邓肯犹豫了一下。“其实你真正的问题是,我为什么要杀这些人?”
  “嗯……是的。”
  “我从没告诉过你。”
  “是的,从来没有。”
  信任简直就像时间一样珍贵……
  邓肯瞟了一眼文森特,目光又转回大街上。“你知道,我们每个人在人世间活着的时间都是有限的。或许只有几天或几个月。当然我们希望能活很多年。”
  “没错。”
  “就像是上帝——或者是你所信仰的其他什么神灵——有一份很长的名单,列出了世上每个人的名字。当上帝手中的钟表指针指向某个时刻,生命就结束了。一些人就消失了……嗯,我也有我自己的名单。”
  “十个人的名单。”
  “十个……其中的区别在于,上帝杀人好像并没有什么理由。但是我有。”
  文森特不说话了。有一阵子,他既感到聪明也不感到饿。他只是正常的文森特,听一个朋友在说一些非常重要的事情。
  “现在,我终于觉得我们的关系非常铁,所以可以放心地告诉你这个原因。”
  然后他继续讲了下去。
  ***
  她的汽车引擎盖上反射着一道月亮的白光,直刺她的双眼。
  艾米莉亚·萨克斯正沿着伊斯特河疾驶,紧急情况下使用的警灯斜放在仪表板上方。
  她觉得自己快被压垮了。过去几天里发生的事情太多了:警察中的某些败类可能已卷入谋杀本·克里莱和弗兰克·萨克斯基的犯罪团伙中。高级警监弗莱厄蒂可能随时会让她放下手中的案子。丹尼斯·贝克尔的监视,以及因为尼克的罪行而导致的不信任,这些都令她倍感压力。另外还有副高级警监杰弗里斯的粗暴态度。
  最糟糕的是关于她父亲的消息。
  想想:你辛苦地工作,放弃心灵的宁静,冒着生命危险,如果这些最终会毁了你心中最可敬的本质,那么还有什么希望可言呢?
  她猛地把变速杆拨到四挡,将车速提到七十码。引擎轰轰的声音仿佛是半夜里的狼嚎。
  没有哪个警察会比她的父亲更优秀,更坚定,更有良知。但是,看看别人都对他做了些什么……然后她又意识到,不,不,她不能这么想。别人并没有对他做什么,是她父亲自甘堕落。
  她记忆中的赫尔曼·萨克斯冷静而幽默,喜欢和朋友们一起在下午看赛车,也喜欢和女儿去拿骚区的旧货市场淘宝,寻找罕见的汽车化油器、垫片或排气管。可是,现在她才知道这些性格仅仅是表面现象,隐藏在外表之下的却是一个更为阴暗的人格,一个她压根就不了解的人。
  艾米莉亚·萨克斯的内心感到焦躁不安,这令她产生怀疑和困惑,也迫使她要去冒险——无论风险有多大。她因此而痛苦。但是,这样做也有令人喜悦的回报,那就是解救无辜的人,或捉拿危险的犯罪分子。
  这种热情使她勇往直前;很明显也能使她暂时忘记父亲这回事。
  雪佛兰的车尾摆了一下,于是她轻轻刹车,稳住了车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但她知道这个问题毫无意义。林肯·莱姆说过,问罪犯为什么要犯罪,这种问题是毫无疑义的。犯罪动机到底是贪婪、欲望、错觉、报复,还是突发奇想,这种考虑只是在浪费时间。警察唯一需要回答的问题在于:我是不是做了我认为正确的事情,或者,我是不是甘心达不到这样的正确标准?这才是每个人最终应该回答的问题。
  过了布鲁克林桥,再拐一个弯,驶离主要公路。然后再拐上十来个弯,一会向左,一会向右,但始终保持朝南的大方向。
  最后,她看到了自己要找的那座码头,猛地一刹车,汽车在路上留下了十英尺的刹车痕迹。她从车里出来,用力关上门。她穿过一座小公园,攀过水泥路障。萨克斯没有理会那里的警示牌,迎着呼啸的寒风径直走向码头。
  天哪,这里可真冷。
  她走到一排低矮的木栏杆前停住,用戴着手套的手紧抓着栏杆。往事开始向她袭来:
  在她十岁那年,一个温暖的夏日夜晚,她父亲将她举起放在码头中间的塔门上——它还在那儿——紧紧地抓着她。她当时一点都不害怕,因为父亲曾在社区的游泳池里教会她游泳。即使刮来一阵风把他们吹落码头,他们也可以很轻松地游回扶梯,边笑边比赛谁游得快,然后再爬回码头——或许他们还会再次手拉手跳到水里去,从十英尺高的地方一头扎进浑浊而温暖的水里去。
  在她十四岁的时候,有一次她父亲端着咖啡,她自己则手拿一瓶汽水,他俩一起凝望着水面。父亲谈到了母亲罗斯。“艾米,你妈妈,她脾气不好。这并不是说她不爱你,你得记住。她就是那样的人。不过,她为你感到骄傲。你知道她最近对我说过什么吗?”
  后来,在她成为警察之后,也是站在这里,就站在她今晚开来的同一款卡马洛车旁边(尽管当时车身被漆成黄色,挺适合这辆大马力的汽车)。萨克斯穿着警服,赫尔曼则身着粗花呢夹克和灯芯绒裤。
  “艾米,我遇到了麻烦。”
  “什么麻烦?”
  “我患上的某种疾病。”
  她等着父亲说完,感觉自己的指甲已经掐进了拇指的皮肉里。
  “是一种癌症。也不严重,我会接受治疗的。”他告诉她一些疾病的详细情况——他和女儿从来都是无话不说的——然后,他的表情变得异常凝重,摇着头说:“可真正的问题在于……我刚花了五美元来理发,可现在,一旦接收治疗,头发就要掉光了。”他摸了摸头说:“早知道就把钱省下来了。”
  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淌了下来。“见鬼!”萨克斯自言自语地骂了一声。别哭。
  但她做不到。眼泪止不住地流出来,寒冷的湿气刺痛了她的脸庞。
  回到车上,她启动引擎,开回莱姆家。当她回来时,莱姆在楼上,已经睡觉了。
  萨克斯走进健身房,普拉斯基在这儿把所有关于克里莱和萨克斯基案件的证据都列表记录下来了。她忍不住笑了笑。这个勤奋的新手不仅把这块白板藏在这里,还用一块布罩住。她揭开布,阅读他书写工整的字迹,然后又添加了一些她自己的注解。
  
  本杰明·克里莱谋杀案
  ·本·克里莱,五十六岁,表面看属于上吊自杀。用的是晒衣绳。但拇指断裂,因此不可能将绳子打结。
  ·一封电脑打印的自杀遗书,叙述其心理压抑之情。但是,这种情绪不足以使其自杀,且无精神/情感疾病史。
  ·感恩节前后,两个男人闯入他家,可能将证据烧毁。白人,无法得知其面部特征。一高一矮,在屋内逗留约一小时。
  西切斯特别墅中的证据:
  ·撬锁进入;手法熟练。
  ·壁炉工具上和克里莱书桌上留有皮质纤维痕迹。
  · 壁炉前的泥土比住宅周围的土壤具有更高的含酸量,且含有污染物质。是来自工业区吗?
  ·壁炉内有被烧过的可卡因痕迹。
  ·壁炉内有灰烬。
  ·财务记录、电子表单、证明有上百万美元的资金活动。
  ·检查文件中的企业标识,将账目寄给刑侦会计师检查。
  ·死者日记内容:换车油,理发预约,去圣詹姆斯酒吧。
  ·皇后区犯罪现场试验室对灰烬的分析报告。
  ·公司会计系统使用的软件标志。
  ·刑侦会计师:高级经理的标准薪酬数字。
  ·表格被烧毁,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什么,还是为了躲避调查?
  圣詹姆斯酒吧
  ·克里莱来过几次。
  ·显然,他并没有在那儿吸毒。
  ·不确定他和谁碰面,但是可能是附近纽约警察局118分局的警察。
  ·最后一次来这里——就在他死之前——与人发生争执,对方身份无法确定。
  ·检查了去过圣詹姆斯酒吧的警察的钱——序列号没问题,但发现上面有可卡因和海洛因痕迹。是从分局里偷出来的吗?
  ·分局没有遗失太多毒品,约六至七盎司大麻,四盎司可卡因。
  ·118分局极少调查有组织犯罪案件,但无故意渎职证据。
  ·东村地区有两伙帮派,但都不太可能是疑犯。
  与乔丹·凯斯勒——克里莱的合伙人谈过话,又和他妻子核对过。
  ·确认没有明显的吸毒史。
  ·看起来与犯罪没有牵连。
  ·酒喝得比往常多,开始赌博;去了拉斯韦加斯和大西洋城。输了很多,但对克里莱来说不算重大的经济损失。
  ·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精神抑郁。
  ·正在准备他客户的名单。
  ·凯斯勒不会因克里莱的死而获利。
  ·萨克斯和普拉斯基被一辆AMG奔驰车跟踪。
  
  弗兰克·萨克斯基谋杀案
  ·萨克斯基,五十七岁,在曼哈顿经商,无犯罪记录。今年11月4日被杀,留下妻子和两个十来岁的孩子。
  ·受害者在曼哈顿拥有房产并经营业务,其业务涉及为其他公司和公用事业公司提供维修养护和垃圾处理。
  ·阿尔特·施奈德是调查该案的探员。
  ·无嫌疑人。
  ·谋杀/抢劫?
  ·疑为抢劫案,案发过程中遭枪击身亡。现场发现的武器——改装过的史密斯·威森手枪,.38口径,无指纹,无序列号。案件探员认为可能是职业杀手所为。
  ·生意上出差错了?
  ·在皇后区被谋杀——他去往该地区的目的不明。
  ·荒废的地区,靠近天然气储气罐。
  ·档案和证据遗失。
  ·档案于11月28日(前后)送往158分局。无归还记录。承办警官不详。
  ·送往158分局哪个部门不详。
  ·副高级警监杰弗里斯不愿合作。
  ·未发现与克里莱有关的证据。
  ·无犯罪记录——萨克斯基或公司。
  ·传闻——118分局的警察拿了钱。最终和马里兰州的某个地方/某个人有关系。牵涉到巴尔的摩的犯罪集团吗?
  萨克斯盯着证据图表看了半小时,觉得有些困了。她上楼,脱下衣服,冲了个澡,让热水冲遍全身,水流很猛烈,感觉有些刺痛。她冲了好一会儿。然后,擦干全身,穿上T恤和丝绸短裤,回到卧室。
  她爬上床睡到他身边,把头枕在他胸口。
  “你还好吗?”他迷迷糊糊地问。
  她什么也没说,抬起头,亲吻他的脸颊。然后,她又躺回去,看着床边的钟,数字正在一秒一秒地跳着。时间一分一分过得很慢,很慢,每一分钟就像一整天那么长,直到最后,快到凌晨三点钟,她睡着了。
  
  第二部
  [星期三,上午9:02]
  时间如火焰,将你我燃烧。
  ——德尔莫·舒瓦兹(注:美国诗人(1913—1966)。)
  
  [上午9:02]
  第二十三章
  
  林肯·莱姆一个多小时前就醒了。海岸警卫队的一位年轻警官送来了一件夹克,男式,44号,被发现时正漂浮在纽约港的水面上。巡逻艇的艇长猜测,或许这就是失踪受害者的衣服;两只袖子上都沾有血迹。
  夹克是梅西百货公司的自有品牌,没有任何别的痕迹或证据来确定失主的身份。
  他现在单独和汤姆呆在卧室里。汤姆刚刚帮莱姆完成他清晨必做的事——理疗练习和生活助理委婉称为“卫生工作”的事情。(莱姆称之为“拉屎拉尿工作”,但只有那些容易受到惊吓的访客在场时,他才会这么说。)
  艾米莉亚·萨克斯上楼来找他们。
  莱姆醒来时,萨克斯已经离开了。她脱下外套放在椅子上,从莱姆身边走过,拉开窗帘,望向窗外的中央公园。
  身材瘦长的年轻助理一下子就有所觉察,他说:“我去弄杯咖啡,或拿点别的什么东西。”然后他就出去了,随手在身后把门关上了。
  到底怎么了?莱姆郁闷地思忖着。在过去的一天里,他遇到了太多的个人问题,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
  她仍然俯视着亮得刺眼的公园。他问:“究竟是什么差事那么重要?”
  “我去了一趟阿盖尔保安公司。”
  莱姆眨眨眼睛,仔细打量她平静的面庞。“在我们给那个妄想狂结案之后,《时代》杂志报道过你的故事,这家公司随即就打过电话给你。”
  “是的。”
  阿盖尔是一家国际公司,专为公司高级经理提供保镖服务,并和绑匪谈判,以便释放遭绑架的雇员——有海外业务的公司经常遇到这样的案件。该公司希望萨克斯加入他们,并提出付给她两倍于警察薪水的工资。同时,公司承诺给她发放在大多数场合都可以使用的携枪许可证——这是一种可以携带隐蔽枪支的许可证——一般的保安公司很少有这种权力。这种许可证非常有用,公司还许诺要派她去外国执行任务,前往危险的地方,所以她有些动心。但她还是立即谢绝了出国的任务。
  “这是为什么?”
  “莱姆,我想辞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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