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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里·迪弗 冷月

_7 杰夫里·迪弗(美)
  这是林肯·莱姆式的道歉,也就是说,并不是真正的道歉,但普拉斯基还是接受了:“当然。”
  她将目光从白板上移开。“我要跟你谈谈,莱姆,单独谈谈。”她瞥了一眼贝克尔,问:“你介意吗?”
  他摇摇头说:“不会的。我还要办别的案子,”他边穿外套边说,“如果你们需要我的话,在市中心办公室可以找到我。”
  “什么事?”莱姆轻声问她。
  “上楼,就我们俩。”
  莱姆点点头:“好的。”到底怎么了呢?
  萨克斯和莱姆乘微型电梯来到二楼,他摇着轮椅来到卧室,萨克斯跟在他身后。
  到了楼上,她坐在一台计算机终端前面,开始愤怒地敲击键盘。
  “出什么事了?”莱姆问。
  “给我一点时间。”她在翻阅电脑里的文件。
  莱姆发现萨克斯身上有两件不寻常的事情:她刚刚用手抓过头皮,大拇指上还留有伤口的血迹。另一件事是,他觉得她刚刚哭过。从他们认识开始,这么长时间里,她只哭过两三次。
  她用力地击打键盘,飞快地翻动页面,快得几乎没法看清屏幕上的内容。
  他不耐烦了,也很焦虑。最后他不得不坚决地说:“告诉我,萨克斯。”
  她双眼凝视着荧屏,摇摇头。然后转身说:“我父亲……他是个违法分子。”她的声音有些哽咽。
  莱姆把轮椅摇近些,她的目光又回到屏幕上的文件。他能看出,上面都是些报纸新闻。
  她的双腿紧张地抖动起来。“他收受贿赂。”她轻声说。
  “不可能。”莱姆不认识赫尔曼·萨克斯,因为在他认识萨克斯之前,赫尔曼已经因癌症而去世了。他曾经是一名巡警,是个老手,一辈子都没换过职业(这就是为什么在萨克斯刚刚当上巡警的时候,他给她起了个外号——“老巡警的女儿”)。他的血管里流淌着警察家族的血液——他的父亲,海恩里希·萨克斯于1937年离开德国来到美国,当时和未婚妻的父亲——一名柏林警探——一起移民来美国。成为美国公民后,海恩里希加入了纽约警察局。
  对莱姆来说,萨克斯家族的成员是不可能变成腐败分子的。
  “我刚跟调查圣詹姆斯案的警探谈过,他曾和我父亲一起共事。上世纪70年代末曾发生过一起丑闻:敲诈勒索、贿赂,甚至还有一些殴打行为。大约十几个警员和警探被捕入狱。这就是臭名远扬的第十六大道俱乐部。”
  “当然,我记得。”
  “那时候我还是个婴儿,”她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从没听说过这件事,甚至加入警队后也没听说过。母亲和父亲也从来没有提过。可他却和他们是一伙的。”
  “萨克斯,我真的不敢相信。你问过你母亲吗?”
  警探点点头:“她说,根本没这回事。一些被抓起来的警察只是信口雌黄,以便争取检察官给他们减刑。”
  “所以,这就是内务部的做法。让大家相互招供,连无辜的人都难以幸免。然后就结案了。他们就是这样乱来。”
  “不,莱姆。这不是全部的真相。我去内务部的档案室查过档案。他们确定我父亲有罪。其中两名涉案警察签署了宣誓书,供认曾看见他勒索过店主,并保护过通缉的逃犯,甚至还故意销毁针对布鲁克林犯罪团伙的重大案件文档和证据。”
  “这都是传闻。”
  “铁证如山,”她大叫道,“他们有证据。赃款上有他的指纹。而且他在车库里藏着未经登记的枪支,上面也有指纹。”她低声说,“弹道检验证明其中的一把枪在一年前曾被用于未遂的杀人行动。我爸爸替人隐藏凶器,莱姆。这些都是档案里记载的。我还看了指纹识别专家的报告。我看到指纹了。”
  莱姆沉默了一会儿。最后他问:“那么,他怎么被释放的?”
  她苦笑了一声:“这简直是笑话,莱姆。犯罪现场调查科的人把搜查行动搞砸了。他们把证据保管链卡片填错了,所以在听证会上,他的律师驳斥了那些证据。”
  证据保管链卡片的作用在于防止篡改证据或无意中修改其内容,以便增加嫌犯被定罪的可能性。但事实上,在赫尔曼·萨克斯的案子中,几乎不可能发生证据篡改的情况;除非嫌疑犯自己用手触碰过现场的物体,否则他的指纹不可能出现在证据上。然而,规则必须保持公平,所以如果没有填写证据保管链卡片,那么这种证据往往都会被驳回的。
  “我回到自己家里,”她擦擦眼睛说,“翻出了他所有的老照片。在几百张照片里都能看到那几个被定罪的警察。其中有好几张,是在沙滩上拍的合影,还有在赌场拍的。然后……还有些照片,是他和托尼·加兰特在一起拍的。”
  这家伙是里奇湾犯罪团伙的大头目。
  “你爸爸和加兰特在一起?”
  “他们当时在一起吃饭,莱姆。我给我爸爸以前的一个同事打电话,乔·诺克斯——他也是第十六大道俱乐部的成员,他也被捕过。我直接问他关于我爸的事儿。一开始他什么都不想说。他很惊讶我竟然会给他打电话,但后来他承认这些事情都是真的。爸爸和诺克斯还有其他几个人曾在一年多的时间里勒索过商店店主和承包商。他们销毁证据,甚至威胁要殴打那些胆敢举报的人。
  “他们认为爸爸会在监狱蹲很长时间,谁知案件处理程序出现失误,他却被释放了。他们称他是条‘漏网之鱼’。”
  她擦干眼泪,继续搜索电脑里的文件。她还查阅了官方文件——由于莱姆为纽约警局工作,所以他有权限进入纽约警局的档案数据库。他把轮椅摇得更近些,以至于都可以闻到她身上香皂的味道。她说:“第十六大道俱乐部的十二名警员遭到指控。内务部知道还有另外三名涉案人员,但由于证据问题,他们没法立案。他就是这三人中的一个。”萨克斯说,“上帝啊,一条漏网之鱼……”
  她瘫坐在椅子上,手指伸进头发,不断地抓挠着。她意识到自己又抓破头皮了,于是将手放在膝盖上。指甲又沾上了新的血迹。
  “当尼克出事的时候,”萨克斯开始讲述。她又深呼吸了一下:“那件事情发生时,我能想到的就是,没什么比警察犯法更糟糕了。什么都比不上……而现在,我居然发现自己的父亲也是个败类。”
  “萨克斯……”莱姆感到一阵痛苦的沮丧,因为他不能抬起手臂,无法握住她的手,来分担她的痛楚。对于这种无能为力的状态,他觉得气愤不已。
  她继续说道:“他们收受贿赂,然后销毁证据,莱姆。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莱姆。你知道因为他们的行为,有多少罪犯将会逍遥法外吗?”她又转向电脑,“有多少凶手会被释放?又有多少无辜的人会死于非命?”
  
  [晚上8:27]
  第十六章
  文森特又觉得饥渴难耐了,它就像海潮那么汹涌澎湃。他又情不自禁地盯着大街上的那些女人。
  他脑子里一直在想如何蹂躏她们,这使他更加感到饥渴。
  一个留着金色短发的女孩走了过来,手里提着购物袋。文森特想象自己正趴在她身上,用双手捧住她的头。
  又走来一个黑头发的女孩,留着莎莉·安妮那样的长发,从绒线帽里垂下来。他几乎可以感觉到,如果自己用手抚摸她细小的后背,她的肌肤一定会微微颤抖。
  又走来一个金发美女,身着套装,手拿一只公文包。他在想,当他下手的时候,她会不会大声叫喊。他猜,她一定会喊的。
  杰拉德·邓肯开着那辆“胶布老爷车”慢慢顺着小巷又转回主干道朝北开去。
  “电台通话停止了,”杀手朝警用对讲机点了点头,里面只有惯常的呼叫和更多的交通信息。“他们更换频率了。”
  “要不要我换到新的频率?”
  “他们会加密的。让我吃惊的是,他们居然一开始没有加密。”
  文森特又看到一个黑头发的女孩——哦,她可真漂亮,她正从星巴克咖啡店走出来,穿着靴子。文森特很喜欢靴子。
  他想,我还能等多久呢?
  不会太久的。可能是今晚,也可能是明天。当他碰到邓肯时,这个杀手告诉他,在开始他们的“计划”之前,他必须放弃那种与女人“交心”的想法。文森特同意了——为什么不呢?钟表匠告诉他,他的受害者中有五个女人。其中两个年龄有点大,人到中年了,但如果他有兴趣的话,也可以尝试一番(这只是小事一桩,但总得有人做啊,“聪明人”文森特自我嘲讽了一下)。
  因此他最近都忍住了自己的欲望。
  邓肯摇摇头:“我想弄清楚,他们怎么知道是我们干的。”
  我们?他有时说话真有意思。
  “你知道吗?”
  “不知道。”文森特说。
  邓肯并不生气,这让文森特很惊讶。文森特的继父生气时会大喊大叫,例如,莎莉·安妮的事情发生之后,他就发作过。每当文森特遭到女人的反抗并感到疼痛时,他也会很恼火。但邓肯不是这样的人。他说,生气是没用的。你必须看到更加伟大的事业,他这样说过。每个人都有一个宏伟的计划,任何小挫折都是无足轻重的,不值得你浪费精力。“就像时间一样,百年和千年才能算得上重要的时间。对于人类来说,也一样。一个人的生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数代人的生命。”
  文森特想,自己也会同意这样的观点,只是就他本人而言,每一次与女人的“交心”都很重要;他不想错过任何一个玩女人的机会。于是他问:“我们要不要再试一次?干掉乔安妮?”
  “现在不行,”杀手答道,“他们可能会派人保护她。而且即使我们能接近她,他们也会因此而意识到,我们是出于某种目的而杀她的。而重要的是,我们要让他们觉得这些人的死纯属偶然。我们现在要做的是——”
  他突然不说了,紧盯着后视镜。
  “怎么了?”
  “警察。巷子里冒出一辆警车,刚开始朝别的方向转弯,可现在朝我们开过来了。纽约警察局的车子。”
  文森特回头看过去,发现在他们后面大约一个街区的地方跟着一辆白色的警车,车顶有警灯,似乎正在加速。
  “我想这辆车在追踪我们。”
  邓肯迅速拐到一条窄路上,加速前行。在下一个路口,他朝南开去。“你能看到什么吗?”
  “看不见了……等等,还在,警察还在追我们。我能肯定。”
  “前面那条路——再往前一个街区。右边。你认识这条道吗?它是不是通往西区高速?”
  “没错,就走那条路。”文森特感到自己的手心在出汗。
  邓肯转过去,加速开上那条单行道,然后左转上到高速公路,朝南行使。
  “我们前面有东西?那是什么?手电吗?”
  “是的,”文森特看得很清楚。正好迎着他们。他提高了嗓门问:“我们该怎么办?”
  “抓紧了,”邓肯说,同时冷静而精确地旋转方向盘,几乎毫不费力地完成了一个平常人不可能做到的转弯。
  ***
  塞利托正在用手机打电话,林肯·莱姆竭力不去听他低声说话的声音。新手罗恩·普拉斯基也在打电话,询问关于巴尔的摩团伙的情况,林肯也要排除这个干扰。
  把这些都排除掉……这样,他就可以思考另一件事情了。
  他不太确定要思考什么,但总有一种模糊的记忆在脑海里萦绕。
  一个人的名字,一件事情,一个地方。他不确定,但他知道有些事情很重要,至关重要。
  是什么呢?
  他闭起双眼,仔细在脑海中搜寻,但却没有任何线索。
  这些记忆转瞬即逝,就像风中的蒲公英一样。他小时候常在芝加哥外围的中西部田野里跑来跑去,追赶那些蒲公英。林肯·莱姆当时很喜欢奔跑,喜欢追赶蒲公英和从树上掉下来的、不停旋转的种子,看上去就像是正在降落的直升机。他还喜欢追赶蜻蜓、蛾子和蜜蜂。
  他喜欢研究它们、了解它们的生活习性。林肯·莱姆天生具有强烈的好奇心,从小他就像个科学家。
  不停地奔跑……气喘吁吁。
  现在,这个失去行动能力的人还要奔跑,试图抓住一粒不同的、令人费解的种子。即使这种追赶只能在心里进行,但这并不比他年轻时的奔跑更省劲。
  就在前面……快了……
  几乎都碰到了。
  不,还没有抓住。
  该死的。
  别这样想,不要勉强。让它自己进来。
  他的思维在所有完整的回忆和碎片式的回忆中驰骋,仿佛他的双脚踩在芬芳的草地和炙热的泥土上,越过沙沙作响的芦苇丛和玉米地,天空很蓝,可是高空却响起隆隆的雷声。
  成百上千个旋转的种子、蒲公英、蚱蜢、树螽和知更鸟的羽毛。
  成百上千的凶杀案、绑架、盗窃、犯罪现场照片、警局备忘录和报告、证据记录、显微镜下的艺术图案、气相色谱仪里显示的峰谷图形。
  好了,越来越近了……已经很近了……
  然后,他睁开眼睛。
  “他叫吕庞特。”他轻声说。
  他浑身都有一种满足感,尽管他的肢体应该是没有任何知觉的。他不清楚为什么,但他相信吕庞特很重要。
  “我需要一份文件。”莱姆看了一眼塞利托,发现他依然在电脑屏幕前搜索信息。
  “要一份文件,”莱姆喊道,“我需要一份文件。”
  大个子警探看看他,“你在跟我说话吗?”
  “是的,我是跟你说话。”
  塞利托咯咯笑了起来,“一份文件?我有吗?”
  “你没有,但我要你帮我找来。”
  “关于什么的?和案子有关的吗?”
  “我想是的,但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的案子。我知道的只有这个名字:吕庞特。”他给出这个名字的拼法,“好久以前的事了。”
  “是罪犯吗?”
  “我想不是的,但也可能是。或者是目击者,也许是一次逮捕行动,或者是监察人,也可能是警察。不太清楚。”
  吕庞特……
  塞利托说:“你就像只闻到奶油味的猫。”
  “这是一句谚语吗?”莱姆皱皱眉。
  “我不知道。我只是很喜欢这句话的语气。好的,关于吕庞特的档案。我来打几个电话。这件事很重要吗?”
  “有个变态的杀手逍遥法外,隆恩,你觉得我会让你浪费时间,来替我找些不重要的东西吗?”
  收到了一份传真。
  “是ASTER热感影像吗?”莱姆急切地问。
  “不,是给艾米莉亚的,”库柏说,“她在哪儿?”
  “楼上。”
  莱姆正想打电话给她,可她已经走进实验室了。她脸上已经擦干了,不再发红,眼睛也没有了泪水。她很少化妆,但他想,她是不是今天破例了,为的是掩盖她哭过的痕迹。
  “这是你的,”库柏看着那份传真告诉她,“关于那人家里获取的灰烬的二次分析。那人叫什么来着?”
  “克里莱。”
  技术专家说:“实验室最终复原了表单中的公司标识,这是公司财务软件中用到的符号。没什么特别的。全国几千家会计师事务所都购买这种软件。”
  她耸耸肩,接过表单,看了起来。“皇后区有个刑侦会计师,他检查了这些复原过的账目。这些只是某个公司高级经理的正常工资单和薪酬数字。没什么异常的,”她摇摇头,“似乎并不重要。我想,闯进他家里的人只是把他们能找到的东西都烧掉,以此来确保他们已经毁掉了关于克里莱和圣詹姆斯酒吧的一切东西。”
  莱姆看着她困惑的双眼说:“烧掉一些与案子无关的东西来转移调查注意力,这也是惯常的手法。”
  萨克斯点点头:“是的,没错,莱姆。谢谢。”
  她的电话响了。
  这个女警探边听边皱起眉头。“哪里?”她问道。“好的,”她匆匆作了记录,“我马上就到。”她对普拉斯基说:“萨克斯基的档案可能有线索了,我这就去看看。”
  他不安地问:“要我跟你一起去吗?”
  她现在已经平静了很多。她微微一笑——尽管莱姆可以看出她的笑容很勉强——“不用了,你就呆在这儿吧,罗恩。谢谢。”
  她拿起外套,什么都没说,就匆忙出去了。
  前门在她身后咔哒一声关上了,这时塞利托的电话响了。他边听边紧张起来,然后他抬起头来,说:“听听这个。紧急车辆追踪行动有所发现。一辆棕黄色的探路者,上面有两名白人男子。刚刚躲避了一辆巡逻车。警方正在追踪。”他又听了一会儿。“知道了。”他挂断电话。“他们跟踪那辆车,来到西区高速公路附近的休斯敦河边,最后停在那里的一座大型停车场里。出口都被封住了。可能就是他们。”
  对讲机里不断传来通话声音,实验室里的每个人都在盯着那个小小的黑色塑料扬声器。最后,两个巡警报告说,在停车场二楼发现了那辆探路者,但车子已经被丢弃。车上没有人。
  “我知道那个停车场,”塞利托说,“那地方到处是出口,他们可以轻易地钻出来。”
  波·豪曼和一名当地警官报告说,他们已经派警察搜索停车场附近的所有街道。
  塞利托沮丧地摇摇头:“看来我们至少可以找到他们的车了。车子能给我们提供很多信息。我们应该让艾米莉亚回来,去搜查现场。”
  莱姆正在进行思想斗争。他早就预料到两桩案子之间的冲突会有一个交点,尽管他从没想到这么快就会发生。
  当然,他们应该喊她回来。
  但是他决定不喊她了。他了解她,可能更胜于了解他自己。他能理解,她必须去处理圣詹姆斯酒吧的案子。
  没什么比行为不端的警察更糟糕的了……
  为了她的案子,他决定不喊她回来。
  “别喊她了,让她去吧。”
  “但是,林肯——”
  “我们另找别人好了。”
  令人紧张的沉默,似乎要永远持续下去,这时突然有人打破沉默,“让我去吧,长官。”
  莱姆朝右边看了看。
  “你,罗恩?”
  “是的,长官。我能对付得了。”
  “我可不这么想。”
  新手普拉斯基直视着他,开始背诵教科书:“必须注意,当凶杀案发生时,发现受害人尸体的地方往往是很多犯罪现场中最不重要的地方——因为处心积虑的罪犯都会清理现场留下的痕迹,并且伪造一些证据来引开警方的注意。更重要的是——”
  “这是——”
  “你在教科书上写的内容,长官。我都看过,看过好几遍了。”
  “你都记住了吗?”
  “只记住其中重要的部分。”
  “什么是不重要的。”
  “我是说,我记住了那些具体的规则。”
  莱姆考虑了一下。他很年轻,没有经验。但至少他了解案件里的人物,而且眼光锐利。“好的,罗恩。但是,我们要一直保持联系,否则一步也不要踏进现场。”
  “很好,长官。”
  “嗯,很好?”莱姆嘲讽地问道,“谢谢你同意我的安排,新人。现在,行动吧。”
  ***
  他们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邓肯和文森特各自拎着一只大帆布包,里面装着从“胶布老爷车”里取出的物品。他们放慢速度,走到哈得孙河旁的一个公园里。这里离那个停车场约两个街区——在从警方眼皮底下逃走时,他们把那辆运动休闲车丢在了停车场。
  他们戴着手套——刚开始文森特觉得这样做有些怪异——但结果证明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文森特回头看看:“他们没跟上来,没看见我们。”
  邓肯靠在一棵小树上,清了清嗓子,往草地上吐了一口痰。文森特按着自己的胸口——胸口因奔跑而隐隐作痛,口鼻里喷出一口口热气。杀手并不生气,只是好奇心比以前更强了。“还有那辆探路者。他们竟然知道那辆车。我真不理解。他们是怎么知道的?谁在跟着我们?……我在雪松街上看到的那个红发女警,可能就是她。”
  她……
  接着邓肯看了看自己身边,皱起眉头。帆布包是敞开着的。“噢,不,”他小声说。最后,他似乎有些焦虑。
  “怎么啦?”
  杀手跪了下来,开始在包里翻起来。“有些东西不见了。那本书和子弹还留在车上。”
  “上面没有我们的名字,也没有指纹,对吗?”
  “没有。他们不会发现我们的身份。”他瞥了一眼文森特,“你那些食品包装纸和饮料罐呢?你都戴着手套的,是吧?”
  文森特一直都害怕让他的朋友失望,所以总是很小心。他点点头。
  邓肯回头看看停车场。“不过……他们找到每一点证据,就像发现手表上的每一个齿轮。如果你找到足够多的齿轮,如果你又很聪明的话,那你就能知道手表是如何运行的了。你甚至还能知道是谁造了这块表。”他脱下外套,递给文森特。他里面穿了一件灰色毛衣。他从包里拿出一顶棒球帽戴上。
  “回头在教堂碰面。直接到那儿去,别因其他事耽搁了。”
  文森特轻声问:“你要做什么?”
  “停车场很黑、很大。他们不会派足够多的警察去包围那里。而且,我们逃出来的那扇门,从外面几乎看不见。他们不太可能派人守在那儿……如果幸运的话,他们可能还没有找到那辆探路者。我要去把我们丢在那儿的东西拿回来。”
  他拿出刀,放进袜子里。接着把手伸进衣服口袋,掏出微型手枪检查一下,确信子弹已经上膛,然后把枪放了回去。
  文森特问:“不过,如果他们已经,我是说,已经发现那辆车了,那该怎么办?”
  邓肯平静地说:“看情况吧,我会设法把东西拿回来的。”
[晚上9:10 ]
  第十七章
  
  罗恩·普拉斯基不相信自己的压力竟然会这么大,站在冰冷刺骨的停车场里,凝视着这辆棕黄色的探路者,聚光灯把一切都照得雪亮。
  他却独自一人。
  隆恩·塞利托和波·豪曼——纽约警局的两大传奇人物——正在设在停车场下层的现场指挥部里坐镇。两名犯罪现场技术员支起灯光,把公文包塞到普拉斯基手里,然后就告辞了,还祝他好运,但说话的口气似乎有所预兆。
  他在制服外面套上一件特卫强防护服。因为没穿外套,所以冻得发抖。
  哦,珍妮,他默默地对妻子说——在他承受巨大压力的时候,他都会这么做——为我祈祷吧。他又补充道——不过这次是对自己说的——千万别把这事儿搞砸了。他常拿这句话和他兄弟共勉。
  他戴上耳机,得知自己的对讲机已经通过安全的频率直接与林肯·莱姆相连接,但到目前为止,除了电流噪音,他什么都没听见。
  接着,突然有了声音:“你发现什么了吗?”林肯·莱姆的声音在耳机里大声响起来。
  普拉斯基差点跳了起来,于是赶紧把音量调小。
  “哦,长官,在我前面就有一辆运动休闲车,大约二十英尺远,停在一片挺荒废的地方——”
  “挺荒废的。听上去很不寻常,有些意思。周围有没有别的车?”
  “有。”
  “几辆?”
  “六辆,长官。距离目标车大约十到十二英尺。”
  “不用说‘长官’了。把精力省下来做更重要的事情吧。”
  “是。”
  “那些车上都没人吧?有人藏在车里吗?”
  “紧急勤务组已经清查过了。”
  “引擎盖是热的吗?”
  “嗯,不知道。我来检查一下。”早就应该想到的。
  他试了一下所有的引擎盖——用手背,以免留下指纹。“不热,都是冷的。已经停了一段时间了。”
  “好的,说明没有目击者。有没有新近通往出口的车胎痕迹?”
  “看上去没有刚留下的,没有。除了这辆探路者的痕迹。”
  莱姆说:“所以他们可能没有备用车。这意味着他们是步行逃走的。对我们来说,这是个好消息……现在,罗恩,汇报一下现场的全貌。”
  “根据教科书第三章——”
  “该死,那是我写的教科书,我可不想听。”
  “好的,我来概述一下——车子停放得很随意,跨着两道停车位。”
  “当然了,他们逃得很匆忙,”莱姆说,“他们知道被跟踪了。有什么明显的脚印吗?”
  “没有,地面上什么也没有。”
  “最近的门在哪里?”
  “楼梯出口,距离二十五英尺远。”
  “紧急勤务组也清查过那个地方了吗?”
  “是的。”
  “总体上还有什么情况?”
  普拉斯基凝神朝周围看了看,整整转了三百六十度。这是个车库,仅此而已……他眯起眼睛,迫使自己能察觉到一些有用的信息,但什么都没有。他很不情愿地说:“我不知道。”
  “在这一行,我们从来就不知道,”莱姆平静地说,突然之间仿佛变成了一位温和的教授。“一切都是几率。那些吸引你的事物。各种印象。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普拉斯基此时什么也想不到。但紧接着,他突然想到:“他们为什么把车停在这里?”
  “什么?”
  “你问我想到了什么。嗯,很奇怪他们会把车停在这里,离出口这么远。为什么不直接开到出口呢?还有,为什么不把探路者藏得更隐蔽一些呢?”
  “说得好,罗恩。我本该想到这个问题的。你觉得呢?他们为什么会把车停在那里?”
  “可能是太慌张了。”
  “有可能。这对我们有利——草率的对手是最容易对付的……我们会考虑一下的。好的,现在进行网格检查,走到出口处,再走回来,接着在车辆周围检查。看看车底和车顶。你知道网格检查吗?”
  “是的。”他吞下了“长官”这个词。
  在接下来的二十分钟里,普拉斯基来回走着,检查车身周围的地面和天花板,一毫米都没放过。他闻了闻空气中的气味——只有车辆废气、汽油、消毒剂的混合气味。他再次觉得不安,所以用对讲机联络莱姆,说他什么也没发现。但是犯罪学家没有说什么,只是让普拉斯基去搜查那辆探路者。
  他们查了这辆运动休闲车的车辆识别码和车牌,发现车主就是塞利托早前已经锁定的一个男人,但已排除了他的嫌疑,因为他一年前就因为拥有可卡因而被关在里克尔岛监狱了。由于毒品的原因,这辆探路者被没收了,也就是说,钟表匠从停车场把这辆车偷了出来,当时车辆正在等待治安官举行赃车拍卖——真是个聪明的主意,莱姆想,因为要花几周的时间才能完成没收车辆的登录工作,再过若干个月才能真正拍卖这些车辆。而牌照则是从停在纽华克机场的另一辆棕黄色探路者上偷来的。
  现在,莱姆好奇地轻声说:“我喜欢车子,罗恩。它们能带给我们很多信息,就像书一样。”
  普拉斯基记得莱姆的书上也是这么说的。他没有引用那些话,只是说:“当然,车辆识别码、车牌、保险杠上的标签、经销商标签、审查记录——”
  莱姆笑了一声:“如果车主是罪犯,那就好办了。但我们的车是被偷来的,那么原始车主在捷飞络经营店换机油的记录,或者他的确是约翰·亚当斯中学的优等生,这些都没什么用处,不是吗?”
  “我想是的。”
  “我想是的,”莱姆重复道,“一辆被偷的车能告诉我们什么呢?”
  “嗯,指纹。”
  “很好。人们可以触碰到车上的很多地方——方向盘、变速排挡、暖气开关、收音机、手柄,有几百个地方。而且,这些地方的表面都很光滑。这得归功于底特律汽车城……嗯,还有东京、汉堡等汽车产地。还有一点:大多数人都把汽车当作他们的手提箱和多用途抽屉——你知道那些厨房的抽屉吗?你会把所有东西都扔在里面。私人物品的处理箱。就像人们不会在日记里撒谎一样。先搜查车里的储物空间,找PE。”
  普拉斯基想起来了,PE就是物证的意思。
  当年轻警官弯身向前倾时,他听到从身后传来金属的刮擦声。他往后一跳,四下张望,尤其是停车场的阴暗处。他知道莱姆让他独自搜查犯罪现场,因此他撤走了所有的增援人员。可能只是老鼠的声音。或者是冰块融化、掉落的声音。接着,他听见咔嗒一声,这让他想到那只嘀嗒作响的钟。
  继续工作吧,普拉斯基告诉自己。或许只是聚光灯照得太热了。不要这么胆小。你需要这份工作。
  他检查了一下汽车前座。“我找到了食品碎屑。很多。”
  “碎屑?”
  “大多数是垃圾食品的碎屑,我猜。看起来像是饼干屑、玉米片、薯片、巧克力。还有一些黏性污渍。我想那应该是苏打水。哦,等等,还有别的东西,就在后座下方……太好了。一盒子弹。”
  “什么型号的?”
  “雷明顿,.32口径。”
  “盒里有什么?”
  “嗯,应该是子弹吧?”
  “你确定吗?”
  “我没打开。应该打开吗?”
  莱姆的沉默意味着可以。
  “是的,是子弹。.32口径,但盒子没装满。”
  “少了几颗?”
  “七颗。”
  “嗯,这个信息很有帮助。”
  “为什么?”
  “等会儿再告诉你。”
  “还有,找到这个——”
  “找到什么?”莱姆大喊道。
  “对不起,还有一样东西,一本关于审讯的书。但看起来更像是严刑拷打的指南。”
  “严刑拷打?”
  “是的。”
  “买的?还是图书馆借的?”
  “书上没有标签,里面没有收据,也没有图书馆的印章。不管这书是谁的,这人已经看了很多遍了。”
  “说得好,罗恩。你没有轻易地认为它属于罪犯。思想要放开。时刻都要放开。”
  虽然这样说还不能算是表扬,但这个年轻人听了很高兴。
  普拉斯基接着从汽车地板上收集起那些痕迹,还用吸尘器清理了座位之间和下面的空间。
  “我想我都搞定了。”
  “别忘了仪表板上的储物空间。”
  “查过了,什么也没有。”
  “踏板呢?”
  “刮过了,没什么痕迹。”
  莱姆问:“车座头靠呢?”
  “哦,还没查。”
  “那上面可能留有头发或洗发液痕迹。”
  “人们会戴着帽子的。”普拉斯基指出。
  莱姆立马反驳道:“钟表匠不大可能是锡克教徒、修女、宇航员、潜水员或者其他把头完全裹起来的人。快查查车上的头靠。”
  “是。”
  过了一会儿,普拉斯基发现了一根灰黑色的头发。他告诉了莱姆。犯罪学家没有摆出“我早就告诉过你”的姿态,而是说:“很好,装进塑料袋里。现在看看有没有指纹。我想找出钟表匠到底是谁。”
  尽管四周冰冷而潮湿,普拉斯基却浑身冒汗,他用磁铁刷子、粉末喷雾器以及不同的光源和显像目镜,一直忙了十分钟。
  莱姆不耐烦地问:“有什么进展吗?”这位新手只好承认:“事实上,什么也没发现。”
  “你的意思是,没有留下完整的指纹。这没什么。不完整的指纹也可以。”
  “不是,我是说,什么都没有,长官。整个车上到处都没有。”
  “不可能。”
  普拉斯基记得在莱姆的书上,提到过三种指纹——有形的,也就是三维立体的指纹印记,例如在泥土或黏土上留下的;可见的,也就是肉眼可以看见的;隐形的,即通过特殊工具可以看见的。你很少会发现有形的指纹,可见的指纹也不多,但隐形的指纹通常到处都是。
  但钟表匠开的探路者确实例外。
  “有污点吗?”
  “没有。”
  “太不可思议了。他们不会有时间清理的——不可能在五分钟内擦去整辆车上的痕迹。看看外面,所有的东西。特别是靠近车门和油箱盖的地方。”
  普拉斯基用发抖的双手继续搜查。他是不是没有用好磁铁刷子?他是不是喷错了化学试剂?还是他戴错了显像目镜?
  不久之前他的头部曾遭受过严重创伤,这使他的身体一直感到不适,而且造成了创伤后的压力和惊恐感。他还有一种不舒服的感觉,他曾向珍妮解释过——“这是一种非常复杂的、带有技术性和医学性的问题——思维混乱。”他总是隐隐地觉得,经过那次事故之后,他和以前不一样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是个受损的人,不再像他兄弟那么聪明了——尽管他们以前曾有过相同的智商。他尤其担心,在为林肯·莱姆工作时,他的智力竟然会不如自己要对付的罪犯。
  但是接着,他默默地对自己说:“别再想了。你以为自己完蛋了。该死,你在警校里的表现可是名列前百分之五的。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比大多数警察都更加努力。”他接着对莱姆说:“我很肯定,林肯。真奇怪,他们就是没有留下任何指纹……等等,别急。”
  “我不会跑掉的,罗恩。”
  普拉斯基戴上有放大功能的目镜。“好啦,找到一些东西。我发现一些棉质纤维。米色,有些像肉色。”
  “怎么能说‘有些’呢。”莱姆责备道。
  “是浅黄色。我敢打赌这是手套上的纤维。”
  “那么,他和他的同伙都很谨慎,而且很聪明。”他声音显得很不安,这让普拉斯基感到心神不宁,他可不希望莱姆觉得不舒服。他感到脊背一阵发凉,当然这并不是因寒风而引起的。他想起刚才听到的刮擦声音。还有咔嗒声音。
  嘀嗒,嘀嗒……
  “轮胎痕迹和车辆前护栏上有什么吗?”
  他检查了一下。“基本上是泥浆和土壤。”
  “取些样本。”
  取完样本后,他说:“完成。”
  “拍照和摄像——你会吗?”
  他照做了。普拉斯基曾当过他兄弟婚礼上的摄影师。
  “接着,去查查可能的逃跑路线。”
  普拉斯基再一次看看周围。是不是又有一阵刮擦声,是脚步声吗?有水在往下滴,听起来就像钟的嘀嗒声,这让他更加紧张。他又做了一遍网格检查,来回踱着步子往出口走,同时不停地上下打量。这是莱姆在他的教科书里写到的方法。
  犯罪现场是三维立体的……
  “到目前为止什么都没有。”
  莱姆又抱怨了一声。
  普拉斯基猛地停了下来,他好像听到了脚步声。
  他将手挪到臀部。这时,他意识到,自己的格洛克手枪被放在他的特卫强防护服里面了,根本就拿不到。真笨。他该不该拉开拉链,把枪绑在防护服外面呢?
  但是如果他这样做的话,很可能会破坏现场。
  罗恩·普拉斯基于是决定把枪留在衣服里面。
  这只是一个旧车库;当然会听到一些声音。放松点。
  ***
  钟表匠名片上令人费解的月亮脸正盯着林肯·莱姆。
  一双古怪的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出来。
  他所能听到的,就是嘀嗒嘀嗒的声音;而对讲机里却是一片寂静。接着传来一些奇怪的声音。刮擦声,咔嗒声。或者,这也许只是电流噪声?
  “罗恩,你能听见吗?”
  什么声音都没有,只有嘀嗒……嘀嗒……嘀嗒。
  “罗恩?”
  接着传来一阵撞击声,很响。是金属的声音。
  莱姆侧过头问:“罗恩?出什么事了?”
  还是没有回应。
  他刚打算让行动小组切换频率,以便让豪曼上去看看新手到底怎么了,这时,对讲机里终于传来了声音。
  他听见普拉斯基惊慌失措的声音:“……请求支援!代号10—13,10……我——”
  代号10—13是警方对讲机信号中最紧急的呼叫。
  莱姆大叫道:“回答,罗恩!你还在那里吗?”
  “我不能——”
  有人哼了一声。
  对讲机没声音了。
  老天。
  “梅尔,帮我呼叫豪曼。”
  技术专家按下了按钮。“接通了。”库柏喊道,同时指指莱姆的耳机。
  “波,我是莱姆。普拉斯基有麻烦了,他在我的频率上呼叫10—13,你听见了吗?”
  “没有,但我们正在赶过去。”
  “他准备搜查距离探路者最近的楼梯间。”
  “收到。”
  莱姆的对讲机接通了主频段,因此他可以听到所有传送出去的信号。豪曼正在调遣几支战术支援小组,并通知医疗小组。同时命令他的部下包围车库,堵住出口。
  莱姆把头靠在椅子的靠枕上,气愤不已。
  他很生气,因为萨克斯丢下“他的案子”,去办“另一起案子”,迫使普拉斯基接手这项危险的任务。他还生自己的气,竟然让一个毫无经验的新手独自去搜查一处具有潜在危险的犯罪现场。
  “林肯,我们到了,但看不见他。”这是塞利托的声音。
  “好吧,该死的,不要告诉我你们没有找到的东西。”
  对讲机传来更多的声音。
  “这层什么都没有。”
  “发现一辆运动休闲车。”
  “他在哪里?”
  “那边有人吗,九点钟方向?”
  “没有。那是警方的人。”
  “再加些灯光!我们需要更强的灯光。”
  又是一阵寂静。感觉似乎长达几小时。
  到底出什么事了?
  该死的,总得有人告诉我吧!
  但没人回应他这无声的命令。莱姆调回到普拉斯基的对讲机频率。
  “罗恩?”
  他所听到的只是一阵阵的咔嗒声,就像有个喉咙被割断的人试图说话,但又发不出声音。
  
  [晚上10:02]
  第十八章
  
  “嗨,艾米,可以跟你说几句话吗?”
  “当然。”
  萨克斯正开车前往曼哈顿中心区,以便寻找关于弗兰克·萨克斯基凶杀案的档案资料。但她这会儿并没有考虑这桩案子。她在考虑犯罪现场的那些钟,想着时间的流逝和暂停,想着我们有时需要时间不停前进,帮助我们脱离正在经历的痛楚。但时间从来都不是这样。就在此时,时间会过得特别慢,有时甚至会停下来,就像死刑犯被处决那一刹那的心跳一样。
  “说吧。”
  艾米莉亚·萨克斯正在回忆几年前的一次谈话。
  当时,尼克继续说:“事情很严重。”这一对恋人正坐在萨克斯位于布鲁克林区的公寓里。她那会儿刚当上警察,身着制服,鞋子擦得像一面黑色的镜子。(这是她父亲的建议:“擦得雪亮的鞋子会比熨烫整齐的制服更能赢得别人对你的尊敬,亲爱的。记住这一点。”她记得很牢。)
  黑头发、帅气、肌肉发达,她的男友尼克(他本来也可以当模特的)也是一名警察,但资格要比萨克斯更老些。像个牛仔一样我行我素,比现在的萨克斯还要更率性。当时她坐在茶几上。那是张很漂亮的茶几,柚木的,是尼克一年前用最后一次参加模特表演挣的钱买的。
  尼克当晚有一项便衣行动任务。他穿着无袖T恤、牛仔裤,将一把微型手枪——是一把左轮——别在臀部。他该刮胡子了,但萨克斯喜欢他胡子拉碴的样子。今晚的计划是:等他夜里回来,然后他们一起吃晚餐。她准备了红酒、蜡烛、沙拉和三文鱼,都摆在了桌上。一切都很温馨。
  另一方面,尼克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晚上没回家了。所以他们可能会晚些吃饭。
  或许他们根本就不吃。
  但现在有些麻烦了。一些很严重的问题。
  他回到家站在她面前,他没死、没受伤,也没因为便衣被人识破而遭枪击——这是警界最危险的任务。他最近一直在追踪拦路抢劫卡车的团伙。其中涉及大量金钱,也就是说涉及大量枪械。尼克的三个好友与他一起执行这项任务。她的心往下一沉,在想,是不是他们中的某一个被杀害了。这些人她都认识。
  或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事?
  他要和我分手吗?
  糟糕,糟糕……但这至少好过有人在与纽约东区的犯罪团伙进行交火时被打死。
  “继续说吧。”她说。
  “嗯,艾米。”这是她父亲对她的昵称。在这个世界上,只有他俩可以这样称呼她。“事情是这样的……”
  “直接说吧。”她说。艾米莉亚·萨克斯说话直来直去,所以她希望别人也这样直爽。
  “你很快就会听说了,但我想先告诉你。我有麻烦了。”
  她相信自己能理解。尼克是个牛仔式的家伙,时刻准备掏出MP—5冲锋枪和罪犯交火。萨克斯的枪法更准些——至少就手枪而言,但她扣扳机时更小心。(又是她父亲的建议:“打出去的子弹是收不回的。”)她设想,尼克可能在枪战中杀了某个人——或许是个无辜者。那么,他会被停职,一直等到射击检查委员会来断定这次事故是否情有可原为止。
  她很同情尼克,正想说她永远都和他在一起,无论发生什么,我们都要一起度过。这时他说:“我完了。”
  “你——”
  “山米和我……还有弗兰克·R……那些劫匪——那些拦路抢劫卡车的案子。我们被盯上了。彻底完蛋了。”他的声音在颤抖。她从没见他哭过,但这语气听上去似乎表明,再过几秒钟,他就要痛哭流涕了。
  “你也牵连进去了?”她吃惊地问。
  他盯着她房间里的绿色地毯。最后,他轻声说:“是的……”现在他已经开始坦白了,那就没必要再隐瞒了。“但还有更糟的。”
  更糟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糟呢?
  “这就是我们干的,是我们抢那些卡车的。”
  “你是说,今晚,你……”她说不出话了。
  “哦,艾米,不只是今晚,已经一年了,有他妈的一年了。我们在仓库有内线,他们告诉我们货运信息。于是我们就把卡车逼到路边……嗯,你应该明白的。你不用知道其中的细节了。”他揉着憔悴的脸庞。“我们刚刚听说——他们已经签发针对我们的搜查令了。有人把我们捅了出去。他们逼得我们无路可走。哦,老天,他们会抓住我们吗?”
  她正在回想那几个晚上,他说出去执行任务,就是采取秘密行动去逮捕劫匪。每星期至少一次。
  “我被拖进去了。我没有任何选择……”
  她不需要作答,不需要说,是啊,是啊,是啊,老天,我们总是有选择的。艾米莉亚·萨克斯从不给自己找任何借口,因此她对别人的借口也置若罔闻。对此,他当然了解,这就是他们爱情的一部分。
  这的确是他们爱情的一部分。
  于是他也不再寻找借口了。“我搞砸了,艾米。我搞砸了,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
  “你打算自首吗?”
  “我想是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妈的。”
  大脑一片空白,她想不到该说什么,什么也想不到。她在回想他们在一起度过的时光——在射击场上的那些时刻,一起浪费大量的子弹,还在百老汇的酒吧里猛灌冰台克利鸡尾酒,躺在布鲁克林公寓陈旧的壁炉前。
  “他们会拿显微镜来调查我的生活,艾米。我会告诉他们你与此事无关,但是他们会来找你谈话。我不会让你扯进来的,但他们会问你很多问题。”
  她想问他为什么这么做。会有什么原因呢?尼克在布鲁克林长大,是一个典型的邻家男孩,英俊潇洒,对都市生活烂熟于心。他曾和一些不正经的人混过一段时间,但被他父亲教训了一顿,及时抽出身来,不再胡来。他怎么会重蹈覆辙呢?是为了寻求刺激吗?还是为了钱?(她现在才意识到,尼克在这方面对她有所隐瞒;他把钱藏到哪儿了?)
  为什么?
  但她没机会问了。
  “我得走了。我爱你。”
  他吻了吻她的头——她一动不动,然后他走了出去。
  回想着这些没有尽头的时刻、那个没有尽头的夜晚,连时间也停了下来。她坐在那儿,盯着蜡烛看,看着它们一直烧成一摊栗色的液体。
  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但是再也没有接过他的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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