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杰夫里·迪弗 冷月

_14 杰夫里·迪弗(美)
  “是马里兰州的警官,还是那个州的其他地方?”萨克斯问。
  “我没听他提起过。他信任我,但是有限度的。我认为,他并不担心我会告发他;但似乎怕我会很贪婪,问他要很多钱。似乎他有很多钱。”
一辆深色的市政府官员用车停在警方警戒线旁边,一位瘦削、秃顶、穿着薄外套的男人从车里走出来。他来到莱姆和其他人身边。他是地区检察官的高级助理。莱姆在他起诉的几桩案子中作过证。犯罪学家朝他点头打招呼,塞利托则向他解释最新的进展。
  检察官助理听着这个案子中一波三折的离奇调查过程。被他送进监狱的大多数罪犯都很笨,像托尼·索普兰诺那样的黑道家族成员,或者是更没头脑的蠢货和小流氓。当接触到这么聪明的罪犯时,他倒觉得很有意思——似乎他的犯罪行为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的那么严重。比处理连环杀手更让他兴奋的是,起诉警局内部影响恶劣的贪污案足以为他的事业增光添彩。
  “这些案件有没有内务部插手?”他问萨克斯。
  “没有,是我自己处理的。”
  “谁批准的?”
  “弗莱厄蒂。”
  “那个高级警监?就是负责特勤部的头头?”
  “是的。”
  他点点头,开始问一些问题,并做记录。他的字体十分工整。五分钟后,他停了下来,皱起眉头,问:“好的,我们可以进行B级和E级谋杀定罪,还有非法侵入……但不包括入室盗窃。”
  入室盗窃是强行闯入室内,犯下盗窃或谋杀等重罪。邓肯除了闯入之外,别无目的。
  检察官助理继续说:“还有偷盗尸体罪——”
  “那是借来的。我从来没想过要一直留着尸体。”邓肯提醒道。
  “好啊,那就由西切斯特县来决定吧。你还阻挠执法,干扰警方调查程序——”
  邓肯皱起眉头:“虽然你可以这样说,但既然根本就没有发生凶杀案,那么警方调查也就没有必要进行了,因此干扰警方调查程序是不成立的。”
  莱姆轻声笑起来。
  但地区检察官助理并没有理会邓肯的话。“拥有枪支——”
  “枪管被堵住了,”邓肯反驳道,“开不了枪。”
  “那被偷的汽车呢?又是从哪来的?”
  邓肯解释了,那是贝克尔从皇后区警局没收车辆停车场偷来的。他冲着一堆个人用品点了点头,包括一串车钥匙。“别克车就停在街边。三十一号。贝克尔是从偷那辆运动休闲车相同的地方弄来的。”
  “你们怎么把车弄走的?还有别人参与吗?”
  “贝克尔和我一起去拿车的。就停在一家餐馆的停车场。贝克尔说他认识那里的人。”
  “你知道他们的名字吗?”
  “不知道。”
  “哪家餐馆?”
  “一家希腊餐馆。我不记得名字了。我们是沿着四九五号公路到那儿去的。记不清是哪个出口了。我们从中区隧道出来,在出口处左拐,之后只在高速公路上开了十分钟。”
  “是城市北面吧,”塞利托说,“我们派人去查一下。或许贝克尔还在贩卖没收的车辆呢。”
  检察官助理摇摇头。“我希望你了解这件事的结果。不只是犯罪——你还要赔偿因干扰急救车辆和公务员工作而引起的民事赔偿,这些费用高达几万,甚至几十万美元。”
  邓肯点点头。“这没问题。我在干这事之前,查过法律和判决原则。我下了决心,只要揭发出贝克尔,就算被判刑也值得。但如果有无辜的人因此可能受到伤害,我就决不会这么做。”
  “但你还是让他们身陷危险,”塞利托低声说,“普拉斯基在你停放运动休闲车的停车场被人袭击了。他差点被人杀了。”
  邓肯笑了:“不,不,是我救了他。在我们丢下那辆探路者车、跑出停车场的时候,我就看见那个流浪汉了。我不太喜欢那人的眼神。他手上拿着一根棍子,或轮胎撬棒之类的东西。等我和文森特分开后,我跑回停车场,以便确保那个人不会伤着任何人。当他向你走去的时候——”邓肯看了看普拉斯基,“——我看到垃圾箱里埋了一只轮子,于是就把它往墙上扔,所以你转过身来,看见那个流浪汉正朝你走去。”
  新手点点头。“原来是这样。我以为那人绊倒了,自己弄出了声音。但是不管怎样,他走过来时,我已经准备好对付他了。旁边的确有一只轮子。”
  “那个文森特又如何呢?”邓肯继续说,“我确信,他从来没有机会去近距离接触女人并伤害到她们。是我把他举报给警方的。我拨打了911电话,报了案。我可以证明。”他交代了一些细节,包括这个强奸犯是在何处、何时被抓住的——这证明他确实是报警的人。
  看起来检察官助理需要先行告退了。他瞟了一眼自己的记录,又看看邓肯,挠挠自己发亮的脑袋。他的耳朵被冻得通红。“我要跟总检察长谈谈这个案子。”他转向从警察总部来这里见他的两位警探——莱姆认识且信任这两位警官。检察官助理朝邓肯点点头,说:“把他带到市区去。让人看着他——记住,他揭露了腐败的警察。”
  他们把邓肯扶了起来。
  艾米莉亚·萨克斯问:“你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们,告诉我们事情的真相?或者,制作一盘录音带,录下贝克尔承认自己罪行的供述。这样,你就可以免去所有这些猜字谜般的计划。”
  邓肯苦涩地笑笑:“我能相信谁呢?我该把录音带寄给谁呢?我怎么才能知道谁是正直的,谁又是贝克尔的同党呢?……这就是生活中的现实,你知道的。”
  “你指的是什么?”
  “腐败的警察。”
  莱姆注意到,萨克斯对邓肯的这句话毫无反应。这时,两位穿警服的警官把他们的罪犯——他的确犯了罪——带进了警车。
  ***
  他们至少暂时又组成一个团队了。
  你和我,萨克斯……
  林肯·莱姆的案子成了艾米莉亚·萨克斯的案子。如果钟表匠的证词还不够的话,那么他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做。正如塞利托所说, 118分局的腐败丑闻现在已被“推到了首要位置”(于是莱姆讥讽地说了一句,“这可不是你每天都能听到的动词。”)。谋杀本杰明·克里莱和弗兰克·萨克斯基的凶手或凶手们已经被明确认定为警察内部人员,且涉嫌共同犯罪。贝克尔的案子已经大致理清了,而且他和马里兰州的联系——以敲诈得来的钱财——也被揭发出来了。
  凯瑟琳·丹斯主动提出要审问贝克尔,但他守口如瓶,所以大家不得不再次依靠传统的犯罪现场调查工作。
  在莱姆的指导下,普拉斯基比对了贝克尔的电话记录,查阅了他的留言录音和掌上电脑,试图找出118分局或其他地方的人当中谁和他通话时间最长,但是没有找到任何有帮助的线索。梅尔·库柏和萨克斯正在分析收集来的证据,这些证据来自贝克尔的车辆、他在长岛的住宅和警察总部的办公室,以及他最近交往的几个女朋友家或者公寓(结果发现,这些女人相互都不认识)。萨克斯仍然像往常一样,仔细地搜查了每一个地方,带着几箱子证据回到莱姆家,包括衣物、工具、支票本、文件、照片、武器和他的车胎印迹。
  经过一小时仔细的分析比对后,库柏大声宣布:“啊,有线索了。”
  “什么线索?”莱姆问。
  萨克斯告诉他:“在贝克尔汽车后备箱里的衣服上找到一些灰烬。”
  “还有呢?”塞利托问。
  库柏补充说:“这和克里莱家壁炉里发现的灰烬是一样的。这就能证明他去过现场。”
  同时,他们发现贝克尔车上的地毯纤维是从探路者车上带出来的。库柏还发现,贝克尔车库里找到的纤维和本杰明·克里莱“自杀”用的绳子纤维是一致的。
  “我想将贝克尔和萨克斯基的死也联系起来,”莱姆说,“让南茜·辛普森和弗兰克·雷蒂格到皇后区去一趟,萨克斯基的尸体就是在那儿被发现的。取一些泥土样本来。我们也许可以证明贝克尔或他的一个同伙曾去过那儿。”
  “我在克里莱家找到的泥土,就是在壁炉前面发现的泥土,”萨克斯指出,“里面含有化学成分——好像来自于工厂地带。这些可能是匹配的。”
  “太好了。”
  塞利托打电话给皇后区的犯罪现场调查组,命令他们去收集证据。
  萨克斯和库柏也发现,有一些沙子和植被的样本其实来自于海藻。他们在贝克尔的车里找到了这些证物。在他家中的车库里还发现了类似的样本。
  “沙子和海藻,”莱姆说,“可能是夏日度假的地方——马里兰,又是那儿。说不定贝克尔在那儿有个女朋友。”
  但在搜索房产数据库之后,他们发现这个猜测是错误的。
  萨克斯把另外几块白板从莱姆的健身房里推出来,在上面写下最新的证据。她非常沮丧,往后退了退,盯着板上的记录。
  “马里兰的联系人,”她说,“我们一定得找到。如果他们已杀了两个人,还几乎杀了罗恩和我,那他们肯定还会杀更多的人。他们知道,我们已经开始接近他们了,他们肯定不希望有任何目击证人。没准他们现在就在销毁证据。”
  萨克斯不说话了,看起来有些紧张。
  当你的爱人同时也是你的工作伙伴时,情况就会很棘手。但林肯·莱姆并没有迁就,即使是——而且尤其是——针对艾米莉亚·萨克斯。他用平静的语气低声说:“这是你的案子。你一直在处理这个案子。那关键问题到底在哪儿?”
  “我不知道。”她用大拇指甲深深地掐进手指。嘴紧闭着。她摇了摇头,盯着证据板看。然后她松开嘴角说:“证据不足。”
  “从来都没有足够的证据,”莱姆提醒道。“但这不是理由。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在这儿,萨克斯。我们需要检验一些肮脏的砖头,以便弄清楚整座城堡是什么样子。”
  她摇摇头:“我不知道。”
  “我帮不了你,萨克斯……你必须自己找出事情的原委。想一想你现有的线索。和马里兰有关的人……开奔驰车跟踪你的人……海水和海藻……现金,大笔的现金。腐败的警察。”
  “我不知道。”她尖声重复着。
  但他仍然没有退缩:“你没有选择。你必须知道。”
  她怒气冲冲地盯着他——因为他话里的严厉含义而生气: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尽可以明天就走出这扇门,抛开你的警察职业。但现在,你还是个警察,还得办案。
  她的指甲刺痛了手上的皮肤。
  “还有些事情。你漏了些东西。”莱姆边轻声说话,边盯着证据表看。
  “那么,你是说我们得考虑一下证据箱以外的东西。”罗恩·普拉斯基问。
  莱姆严厉地说:“如果你考虑证据箱里的东西,你就可能是有原因的。我要说的是,别去想箱子之外的东西;我要说的是,你们得仔细察看箱子里面已经找到的东西……所以,萨克斯,你在里面看到了什么?”
  她盯着证据表看了一会儿。
  然后她微笑着小声说:“马里兰。”
  
  本杰明·克里莱谋杀案
  ·克里莱,五十六岁,表面看属于上吊自杀。用的是晒衣绳。但拇指断裂,因此不可能将绳子打结。
  ·一封电脑打印的自杀遗书,叙述其心理压抑之情。但是,这种情绪不足以使其自杀,且无精神/情感疾病史。
  ·感恩节前后,两个男人闯入他家,可能将证据烧毁。白人,无法得知其面部特征。一高一矮,在屋内逗留约一小时。
  西切斯特别墅中的证据:
  ·撬锁进入;手法熟练。
  ·壁炉工具上和克里莱书桌上留有皮质纤维痕迹。
  · 壁炉前的泥土比住宅周围的土壤具有更高的含酸量,且含有污染物质。是来自工业区吗?
  ·壁炉内有被烧过的可卡因痕迹。
  ·壁炉内有灰烬。
  ·财务记录、电子表单,证明有上百万美元的资金活动。
  ·检查文件中的企业标识,将账目寄给刑侦会计师检查。
  ·死者日记内容:换车油、理发预约、去圣詹姆斯酒吧。
  ·皇后区犯罪现场试验室对灰烬的分析报告。
  ·公司会计系统使用的软件标志。
  ·刑侦会计师:高级经理的标准薪酬数字。
  ·表格被烧毁,是因为他们发现了什么,还是为了躲避调查?
  ·圣詹姆斯酒吧。
  ·克里莱来过几次。
  ·显然,他并没有在那儿吸毒。
  ·不确定他和谁碰面,但是可能是附近纽约警察局118分局的警察。
  ·最后一次来这里——就在他死之前——与人发生争执,对方身份无法确定。
  ·检查了去过圣詹姆斯酒吧的警察的钱——序列号没问题,但发现上面有可卡因和海洛因痕迹。是从分局里偷出来的吗?
  ·分局没有遗失太多毒品,约六至七盎司大麻,四盎司可卡因。
  ·118分局极少调查有组织犯罪案件,但无故意渎职证据。
  ·东村地区有两伙帮派,但都不太可能是疑犯。
  与乔丹·凯斯勒——克里莱的合伙人谈过话,又和他妻子核对过
  ·确认没有明显的吸毒史。
  ·看起来与罪犯没有牵连。
  ·酒喝得比往常多,开始赌博;去了拉斯韦加斯和大西洋城。输了很多,但对克里莱来说不算重大的经济损失。
  ·不清楚他为什么会精神抑郁。
  ·正在准备他客户的名单。
  ·凯斯勒不会因克里莱的死而获利。
  ·萨克斯和普拉斯基被一辆AMG奔驰车跟踪。
  
  弗兰克·萨克斯基谋杀案
  ·萨克斯基,五十七岁,在曼哈顿经商,无犯罪记录。今年11月4日被杀,留下妻子和两个十来岁的孩子。
  ·受害者在曼哈顿拥有房产并经营业务,其业务涉及为其他公司和公用事业公司提供维修养护和垃圾处理。
  ·阿尔特·施奈德是调查该案的警探。
  ·无嫌疑人。
  ·谋杀/抢劫?
  ·疑为抢劫案,案发过程中遭枪击身亡。现场发现的武器——改装过的史密斯·威森手枪,.38口径,无指纹,无序列号。案件警探认为可能是职业杀手所为。
  ·生意上出差错了?
  ·在皇后区被谋杀——他去往该地区的目的不明。
  ·荒废的地区,靠近天然气储气罐。
  ·档案和证据遗失。
  ·档案于11月28日(前后)送往158分局。无归还记录。承办警官不详。
   ·送往158分局哪个部门不详。
  ·副高级警监杰弗里斯不愿合作。
  ·未发现与克里莱有关的证据。
  ·无犯罪记录——萨克斯基或公司。
  ·传闻——118分局的警察拿了钱。最终和马里兰州的某个地方/某个人有关系。牵涉到巴尔的摩的犯罪集团吗?
  ·没有证据显示与犯罪团伙有牵连。
  ·没有发现其他与马里兰州的关系。
  
  钟表匠
  地点:
  ·办公大楼,位于第三十二大街和第七大道交会处。
  受害者:
  ·艾米莉亚·萨克斯/罗恩·普拉斯基。
  罪犯:
  ·丹尼斯·贝克尔,纽约警察局。
  作案手法:
  ·枪击(未遂)。
  证据:
  ·.32口径奥陶加MK II型手枪。
  ·乳胶手套。
  从贝克尔的车里、家里和办公室里发现的物品:
  ·可卡因。
  ·五万美元现金。
  ·衣服。
  ·俱乐部和酒吧消费收据,包括圣詹姆斯酒吧。
  ·探路者车里发现的地毯纤维。
  ·与克里莱死亡所用的绳子相匹配的纤维。
  ·贝克尔家发现的灰烬与克里莱壁炉里的灰烬相同。
  ·刚从萨克斯基遇害处获取土壤样本。
  ·沙子和海藻。与马里兰海滨地带有关吗?
  其他:
  ·杰拉德·邓肯设计安排整个计划,使丹尼斯·贝克尔和杀害他朋友的人落网。118分局还有八位或十位警官牵涉其中,身份不确定。除了118分局的警察之外,还有其他人涉案。邓肯不再是凶杀案嫌疑犯。
  
  [晚上8:36]
  第三十三章
  
  艾米莉亚·萨克斯步行来到一家很小的废弃杂货店,这里位于曼哈顿格林威治村以南的小意大利区。窗户被重新油漆过,里面亮着一盏小灯。通往漆黑后屋的门微开着,隐约可见一大堆垃圾、旧货架和沾满灰尘的番茄酱瓶子。
  这地方类似以前的三流有组织犯罪团伙的俱乐部,事实上,这里的确曾是贼窝,但已于几年前被查抄,因此被关闭了。市政当局暂时接管这个地方,虽然他们想脱手不管,但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愿意接手。塞利托曾说,这里非常安全,很适合召开敏感的秘密会议。
  副市长罗伯特·华莱士和一位轮廓分明的年轻警官——来自内务部的一位警探——正坐在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旁边。内务部警探托比·汉森用强有力的握手与萨克斯打了个招呼,而他的眼神则暗示:如果她能答应晚上和他出去,他一定会让她度过一个难忘的夜晚。
  她笑着点点头,除了完成眼前这项棘手的工作之外,她没有心情做别的事。她又在思考案件中的线索。在莱姆的敦促下,她仔细查看箱子里面的东西,于是发现了让人感到非常不愉快的结果。
  “你说有情况要汇报吗?”华莱士问,“你还说不想在电话里讲。”
  她简单介绍了杰拉德·邓肯和丹尼斯·贝克尔的情况。华莱士已经听说了案情的大意,但汉森惊讶地笑着说:“这个邓肯,他真的就是个平头百姓吗?他要整垮一个坏警察?这就是他这样做的原因? ”
  “是的。”
  “他知道那些人的名字吗? ”
  “只知道贝克尔。案子还牵涉到118分局另外八到十个人。但还有另一个人,就是主谋。”
  “还有一个人?”华莱士问。
  “是的,”萨克斯说着摇了摇头,“我们一直在找一个和马里兰有关联的人……难道我们把这个搞错了吗? ”
  “马里兰?”内务部警探问。
  萨克斯咧嘴一笑:“你知道打电话这种游戏吗?”
  华莱士点点头:“你是说在儿童聚会中玩的那种游戏吗?你悄悄地和邻座的人说句话,等这句话传一圈后,它就完全变了样,是吗?”
  “是的。我的线人听说是马里兰,但我想原话应该是玛里琳。”
  “这是一个人的名字?”她点点头,此时华莱士的眼睛眯了起来。“等等,你难道说的是…… ”
  “高级警监玛里琳·弗莱厄蒂。”
  “这不可能。”
  警探汉森摇摇头:“绝不可能。”
  “我希望是搞错了。但我们有一些证据。我们在贝克尔的车里找到一些沙子和海水痕迹。她在康涅狄格州靠近海岸的地方的确有一处房子。而且,我曾被一个开奔驰AMG车的人跟踪过。一开始我以为是泽西帮或巴尔的摩帮的人干的。但后来发现那辆车是弗莱厄蒂的。”
  “一个警察能开得起AMG?”内务部警探怀疑地问道。
  “别忘了,弗莱厄蒂是一个每年有几十万美元非法收入的警察,”萨克斯冷冷地说,“而且,我们在贝克尔从没收车停车场偷来的探路者车上也发现了一根和她头发差不多长的黑灰色头发。嗯,记住:她当初坚决不让内务部来处理这个案子。”
  “是啊,有点奇怪。”华莱士表示赞同。
  “因为她想掩盖整件事情。交给她自己的手下去办理,案子因此就会烟消云散的。”
  “浑蛋,竟然是个高级警监,”内务部的帅小伙轻声说。
  “她被拘捕了吗?”华莱士问。
  萨克斯摇摇头。“问题在于,我们找不到那些赃款。我们没有恰当的理由来发传票,传唤她的银行记录,也无法拿搜查令去搜她的家。这就是我来找你的原因。”
  华莱士说:“我能做什么呢? ”
  “我已经让她来这里见我们。我会简单地把事情经过告诉她——当然只是蜻蜓点水地说一下。我想让你告诉她,我们已发现贝克尔有一个搭档。市长已委派了一名专员督办,决心全力以赴揪出他们。再告诉她,内务部已经展开调查工作了。”
  “你觉得她会慌张失措,然后去处理她的那笔钱,这样,你们就可以追踪到她了。”
  “这就是我们所希望的。乘她今晚来这里的时候,我搭档会在她车上安装跟踪器。等她离开之后,我们就跟踪她……现在,你可以对她撒个谎吗? ”
  “不,我可不愿意,”华莱士低头看看粗糙的桌面,上面满是涂鸦的痕迹。“不过我还是会照办的。”
  汉森曾打算和萨克斯一起共度良宵,但是很显然,他现在已经全然失去了兴趣。他叹口气,说出一句萨克斯也不禁表示赞同的话:“这样做会很糟糕的。”
  ***
  现在,我们学到了什么?
  罗恩·普拉斯基向自己提了一个问题。因为有双胞胎兄弟的缘故,他习惯了用“我们”来表示自己。
  他的意思是:在与莱姆和萨克斯共同调查这件案子的过程中,我学到了什么?
  他下决心要尽力成为最好的警察,而且花了很多时间来反省他曾经做对和做错的事情。现在,普拉斯基顺着街道,往萨克斯和华莱士见面的旧杂货店走去。他真的想不起来自己在这件案子上有什么做得很糟糕的地方。嗯,当然,他本可以更出色地完成搜查探路者车现场的任务。从现在起,他总是把枪放在特卫强防护服的外面——而且,除了真正必要的场合,他也不会再使用锁喉的方式来对付罪犯。
  但总的来说呢?他干得很不错。
  然而,他并不满意。他想,之所以有这样的感觉,可能是因为与警探萨克斯一起办案的原因。这个女人定下了一个很高的标准。她永不停歇。她总觉得可以找出更多的信息,更多的新线索,于是就要在现场花上更多的时间。
  这个人能把你逼得发疯。
  但也能教你成为一位出色的警察。
  他确实得加紧了——因为她要离职了。普拉斯基当然已经听到了传闻,他对此并不高兴。但他要完成必须做的事。不过,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拥有她的那股冲劲。毕竟,此时当他匆忙地走在结冰的路上时,他还会想到自己的家庭。他真的很想直接回家,和珍妮聊聊她一天的生活——不愿谈他的工作,不,他可不愿谈这个——然后再逗逗儿子。光是看着儿子的眼睛,就够有意思的了。他的眼神变得很快、很彻底——当儿子发现一些以前没见过的东西时,当他产生联想的时候,当他笑的时候,眼神都会发生变化。他和珍妮会坐在地板上,布莱德就在他俩中间爬来爬去,用小手指抓住普拉斯基的大拇指。
  还有他们刚出生的女儿。她圆乎乎、皱巴巴的,像一个老葡萄柚。她会躺在海绵摇篮里,显得快乐而完美。
  但天伦之乐必须得暂时搁置一边。在可能发生的事件之后,他要度过一个漫长的夜晚。
  他查看了一下门牌号。距离和艾米莉亚·萨克斯碰面的杂货店门口还有两个街区。他还在想:我还学到了什么?
  有件事得先学会:你最好避开小巷子。
  一年前,他几乎被人打死,因为他走得太贴近墙壁,而一个罪犯就躲在大楼的拐角处。那个男人冲了出来,用短棍击中了他的头部。
  他当时既粗心又愚蠢。
  正如警探萨克斯曾说过的那样:“你应该吃一堑长一智。”
  他当然记住了这个教训。现在,他又走近一条小巷了。普拉斯基改到了左侧,沿着路缘走——万一有个抢劫犯或吸毒的家伙躲在小巷里,他也能及时躲开。
  他转了个弯,朝前看了看,发现一条鹅卵石铺成的路面。他至少变聪明了。这就是做警察的道理,记住这些小教训,并把它们变成一部分——
  一只手从他身后抓住了他。
  “老天。”他咕哝着,被人拖进路边一辆小货车里。他刚才一直盯着小巷子看,所以没有看见这辆车。他喘息着,想喊救命。
  但攻击他的人——副高级警监霍尔斯顿·杰弗里斯,他的双眼像天上的月亮一样冰冷——用力地捂住新手的嘴巴。另一个人抓住普拉斯基拿枪的手,两秒钟之内,他就被塞进了货车的后座。
  车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
  杂货店门开了,玛里琳·弗莱厄蒂走了进来,随手关上门,插上了插销。
  她表情严肃地环视了一下这间荒废的小店,冲那几位警官和华莱士点了点头。萨克斯觉得她比平常看起来更紧张。
  副市长冷静地介绍她认识内务部的警探。她和他握了手,然后坐在破旧的桌子边,就在萨克斯的旁边。
  “是顶级机密吗?”
  萨克斯说:“我们捅到了马蜂窝。”她一边小心地注视着这个女人的脸,一边叙述事情的经过。高级警监一直阴沉着脸,没有任何表情。萨克斯心想,如果凯瑟琳·丹斯在场,她会如何来观察这副僵硬的姿势、紧绷的双唇和锐利而冷酷的眼神呢?这个女人真是一动不动。
  警探告诉她,贝克尔还有一个同伙。然后补充道:“我知道你对内务部的看法,但全盘考虑下来,我觉得我们还应该需要他们的帮助。”
  “我——”
  “很抱歉,高级警监。”萨克斯转向华莱士。
  但副市长什么也没说。他只是摇摇头,叹了口气,然后冲内务部的人点点头。年轻的警官掏出了手枪。
  萨克斯眨眨眼睛:“怎么啦?……嗨,你在干什么?”
  他用枪瞄准她和弗莱厄蒂中间的位置。
  “这是干什么?”高级警监喘息着问。
  “真是糟透了,”华莱士说。他的语气听起来几乎带有一丝悔恨。“真是一团糟。你们俩,把手都放在桌上。”
  ***
  副市长仔细打量着他们,这时托比·汉森把他自己的枪递给正控制着这两个女人的华莱士。
  汉森并不是内务部的,而是118分局的警探,也是秘密敲诈团伙的成员,就是他帮助贝克尔杀死了萨克斯基和克里莱。现在,他戴上皮手套,并从萨克斯的枪套里拿出格洛克手枪。他拍拍她,让她交出备用枪。他搜查了高级警监的皮包,拿走她的小型左轮手枪。
  “你是对的,警探,”华莱士对萨克斯说。萨克斯震惊地看着他。“我们的确遇到了情况……很严重的情况。”他拿出手机,打了个电话给店铺前面的警官——那人也是敲诈团伙的成员,“一切都搞定了吗?”
  “是的。”
  华莱士挂断电话。
  萨克斯说:“你?真是你吗?但是……”她的头转向弗莱厄蒂。
  高级警监问:“到底是怎么回事?”
  副市长朝高级警监点点头,对萨克斯说:“你全都错了。她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丹尼斯和我曾在南部海岸做过生意搭档。我们俩在那儿一起长大,一起开了家废品回收公司。后来破产了,他去上学,后来当了警察。我又开始做别的生意,经营得还不错。接着,我就混进了市里的政治圈,但丹尼斯和我一直保持着联系。我成了警方的联络员,熟知哪些骗局行得通,哪些行不通。丹尼斯和我一起策划了一种行得通的骗局。”
  “罗伯特,”弗莱厄蒂厉声说道:“不,不……”
  “啊,玛里琳……”这个银发男人只是低声叫出了她的名字,其他什么都没说。
  “那么,”艾米莉亚·萨克斯开口了,她的肩膀垂了下来,“你们现在的计划是什么呢?”她咧嘴干笑了一下,“制造假象,安排高级警监杀了我,然后再让她自杀……你再把钱放到她家,这样……”
  “丹尼斯·贝克尔会死在监狱里——他和同狱的犯人发生纠纷,摔下楼梯,谁知道呢?没有目击者,这案子也就了结了。”
  “你觉得别人会相信吗?118分局总会有人来揭穿这一切的。他们迟早会抓住你。”
  “抱歉,警探。他们胆敢玩火,我们就叫他们完蛋,你觉得呢?而你他妈的此刻就是最大的一把火。”
  “听着,罗伯特,”弗莱厄蒂用尖厉的声音说,“你现在麻烦大了,但还是有挽救余地的。如果你杀死警察,在纽约这可是一级谋杀,你会被注射死亡的。”
  华莱士戴上手套,冲他的年轻同事点点头:“再去大街上看看,叫他们把车准备好。”副市长拿起萨克斯的格洛克手枪。
  那男人点点头,走到门口。
  当华莱士打量萨克斯的时候,他的眼神变得十分冷酷。他紧握着手中的枪。
  萨克斯盯着他的眼睛说:“等等。”
  华莱士皱起了眉头。
  她看着他。在这种情况下,她的表情却出奇地平静。然后她说了一声:“紧急勤务组,第一小组,进来。”
  华莱士眨眨眼睛:“什么?”
  让副市长惊讶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从漆黑的后屋中传来,“都不要动!否则我就开枪了!”
  怎么回事?
  他喘着粗气,看向门口,一个紧急勤务组的警官正站在那儿,他端着H&K冲锋枪,先瞄准政客,然后又瞄向站在前门口的汉森。
  萨克斯弯下腰,从桌下抓起一样东西。原来是另一把格洛克手枪。她肯定是在此之前就把枪悄悄藏在那儿了。她走到前门口,把枪对准汉森。“放下枪!趴在地上!”紧急勤务组的警官又把枪对准副市长。
  华莱士惊恐地想着:哦,上帝啊,这是个圈套……一切都是陷阱。
  “快点!”萨克斯又叫了起来。
  汉森嘀咕着:“他妈的。”然后照做了。
  华莱士依然握着萨克斯的格洛克手枪。他往下看着枪。
  萨克斯一边盯着汉森,一边轻轻转向华莱士:“你手里拿的那把枪没有子弹。你会毫无价值地死掉。”
  他气急败坏地把枪扔到桌上,举起了双手。
  高级警监弗莱厄蒂迷惑不解地靠在椅子上,然后站了起来。
  萨克斯对着领口通话器说:“攻门部队,行动。”
  就在此时,门一下被撞开了,六名警官冲了进来——都是紧急勤务组的警官。跟在他们后面的,是副高级警监杰弗里斯和内务部的头儿罗恩·司各特警督。然后又进来一名年轻的金发巡警。
  紧急勤务组的警官将华莱士用力按倒在地上。他感到臀部和关节一阵剧痛。汉森也被铐了起来。副市长朝门外看了一眼,看见118分局另外两名一直把守在门前的警官,他们现在也被捆住了手,躺在冰冷的人行道上。
  “这种破案方法太惊险了,”艾米莉亚·萨克斯一面自言自语,一面重新给格洛克手枪装上子弹,再把它放回枪套。“但这肯定能回答我们的问题。”
  ***
  她的查询并非针对罗伯特·华莱士的罪行——他们之前就已经知道他就是贝克尔的同伙;她的目的是查清玛里琳·弗莱厄蒂,看她是否和这件事也有关联。
  他们策划了整个事件来找出答案。
  隆恩·塞利托、罗恩·司各特和霍尔斯顿·杰弗里斯把指挥部设在街边的小货车里,并让紧急勤务组的狙击手藏在后屋里,以确保在萨克斯完成讲话录音之前,华莱士和他的警察同伙不会朝她开枪。普拉斯基本来应该和一队人守在前门,而另一队人守在后门。但在最后一刻,他们得知,华莱士还带了其他几名118分局的警官,这几个人可能涉案,也可能不涉案,因此他们必须对计划稍加改变。
  事实上,普拉斯基差点就撞上了华莱士布置在店外的警察,差点毁了整个计划。
  这个新手说:“就在外面那些人看见我之前,副高级警监杰弗里斯把我拖进了指挥车里。”
  杰弗里斯突然严厉地说道:“你在街上走路时,就像童子军远足一样。如果你想活着走在街上,孩子,就要他妈的睁大眼睛。”萨克斯发现,较之昨天的气急败坏而言,副高级警监今天的怒气似乎小了许多。至少他没有喷唾沫星儿。
  “是的,长官。以后我会更加小心的,长官。”
  “上帝啊,现在什么人都能进警校了。”
  萨克斯试图挤出一丝微笑,她转向弗莱厄蒂:“对不起,高级警监。我们只是想确认一下你不是他们团伙的成员。”
  她解释了自己的怀疑,以及那些让她相信高级警监可能和贝克尔是一伙的线索。
  “奔驰车?”弗莱厄蒂问。“当然,那是我的。而且,是有人在跟踪你。我派了特勤处的一个警官来关照你和普拉斯基。因为你们都太年轻,没有经验,可能会有一些越界的举动。我就把我的车给他用了,因为你一眼就能看出寒酸的穷卧底。”
  她完全被这辆昂贵的奔驰车误导了,竟然想到了别的方面。如果和那个团伙没有关系的话,她开始想到,或许是普拉斯基弄错了,克里莱的搭档——乔丹·凯斯勒,这个商人可能与他的死有关。她曾猜想过,或许克里莱和萨克斯基近来也卷入了类似安然公司财务丑闻的案件调查,他们之所以被杀,可能是因为知晓那些公司的诈骗行为。凯斯勒似乎是这案子中唯一能买得起奔驰AMG车的玩家。
  不过,现在她意识到这个案子仅涉及这些腐败的警察。克里莱家壁炉里的灰烬并不是假造的会计报表,而只是坏警察们销毁的敲诈勒索的所有记录。她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现在高级警监将注意力转到罗伯特·华莱士身上。她问萨克斯:“你们怎么发现他的?”
  “告诉她,罗恩。”
  新手开始了叙述:“警探萨克斯业已查明……”他停顿了一下,换用通俗的口语词汇,“警探萨克斯发现贝克尔的车上和家里都有一系列痕迹,这让我们想到,嗯,应该是让警探萨克斯和莱姆想到,可能还有一个涉案的人,他住在海边或者码头边。”
  萨克斯接过话题:“我不认为副高级警监杰弗里斯有牵连,因为如果他要销毁一份档案的话,是不会要求把那份档案送往他所在的分局的。一定是其他人要求把档案送过去,并且在它到达之前就截走了。我回去找他,问他最近是否有人进过档案室,这人很可能就和本案有关。确实有人去了,就是你。”她看了一眼华莱士。“然后我又问了一个合乎逻辑的问题。你是否在马里兰有联络人?你当然有。只是在暗中而已。”
  想想箱子里面的东西……
  “噢,老天啊,”他嘟哝了一声,“贝克尔告诉我,你曾提到过马里兰州,但我再也没想到你会有所发现。”
  罗恩·司各特,内务部的领导,对弗莱厄蒂说:“华莱士在他位于长岛南岸的住宅边上停泊了一艘游艇。是在纽约登记的,但却在马里兰建造的。船名叫马里兰·梦露(注:船名听上去很像电影明星玛丽莲·梦露的名字。)。”司各特看了他一眼,冷冷地笑了一声。“你们这些玩游艇的家伙真喜欢用双关语。”
  萨克斯说:“贝克尔车里和房子里发现的沙子、海藻和海水痕迹和他游艇码头的痕迹是一致的。我们拿到了搜捕证,搜查了那艘游艇,获得了一些确凿的证据。电话号码、文件还有一些痕迹。还有超过三百万美元的现金——哦,还有大量毒品。大量的酒,很可能是走私的。但我得说,对你而言,贩运私酒倒不是什么太大的罪过。”
  罗恩·司各特朝两个紧急勤务组的警官点点头:“把他带到下城去,关进中心拘留所。”
  华莱士被带了出去,他回头大喊道:“我什么都不会说的。如果你们觉得我会供出别人,你们最好还是别做梦了。我不会坦白的。”
  弗莱厄蒂笑了一声,这是萨克斯第一次听见她笑。“你疯了吗,罗伯特?好像他们已经收集到了充足的证据,足以把你在监狱里关上一辈子。你一个字都不用说。真希望你永远都别再张开你的臭嘴。”
  
  第三部
  [星期四,上午8:32]
  时间是一位伟大的教师,但不幸的是,它杀死了所有的学生。
  ——路易·埃克多·柏辽兹
  
  [上午8:32]
  第三十四章
  
  现在只有莱姆和萨克斯两个人,他们查看着桌上放的证据,这些都是从圣詹姆斯酒吧腐败丑闻和钟表匠案子里收集来的。
  她看起来全神贯注,但莱姆知道她有些分神。他俩熬了一夜,讨论着事情发生的经过。腐败案本身就已经很糟糕,而实际上这些警察竟然想亲手杀死其他警察,这让她更加震惊。
  萨克斯说,她还没有决定是否退出警队,但她脸上的表情告诉莱姆,她打算离开。他还知道她最近给阿盖尔保安公司打过好几次电话。
  毫无疑问。
  莱姆瞥了一眼实验室里敞开的手提箱,里面有一张长方形的白纸:这是装有萨克斯辞职信的信封。如同夜空一轮圆月所散发出的亮光,这封信同样白得刺眼。很难看清它的真相,也很难看见其他东西。
  他强迫自己别去想这些,转回头看着证据。
  杰拉德·邓肯——他被汤姆戏称为“轻怡罪犯”(注:英文为“Perp Lite”,类似百事可乐的产品“Pepsi Lite”,中文商标为“轻怡可乐”。)——正在等候对他犯下罪行的传讯,不过那都是些小问题(DNA测试显示,切刀上的血迹、港口捞出的外套上的血迹以及码头上的一摊血迹都是邓肯自己的血,他指甲的断裂边缘也与现场证据极为吻合)。
  118分局腐败案的调查进展还是很缓慢。
  现在已经有足够的理由起诉贝克尔和华莱士,当然还有汉森。在萨克斯基犯罪现场发现的泥土与贝克尔家和汉森家发现的痕迹相吻合,也与萨克斯在克里莱位于西切斯特的家里收集的样本相吻合。当然,他们找到的绳子纤维可以说明贝克尔与克里莱的死有关,但华莱士船上也发现了类似的纤维。汉森戴的皮手套的质地与在西切斯特发现的皮革痕迹相吻合。
  但这三人并不愿意配合调查。他们拒绝任何的认罪减刑协议,从证据中也无法推断出任何其他的相关人员,包括杂货店外的两个警察,他们也自称是无辜的。莱姆试图让凯瑟琳·丹斯去审问他们,但他们什么也不说。
  莱姆坚信,他们最终能找出118分局的所有罪犯,并立案起诉他们。但他不希望到最终才能破案;他要现在就能侦破。圣詹姆斯酒吧丑闻中的其他警察可能正在计划杀死更多的证人——甚至企图再次加害萨克斯和普拉斯基。另外一种可能性在于,他们通过威胁贝克尔、汉森和华莱士的家人来迫使他们保持沉默。
  另外,莱姆还要处理别的案子。早先,他接到一个电话,关于另一起案件——联邦调查局探员弗莱德·达勒瑞(临时从金融犯罪科调出的)解释说,位于布鲁克林区的联邦国家标准和技术研究所发生了强行闯入和纵火案件。虽然损失很小,但罪犯破坏了极其先进的安全系统。由于受到恐怖主义的影响,任何发生在政府机构的入室盗窃行为都备受关注。联邦调查局的人希望莱姆能协助他们的刑侦调查。他很想帮忙,但必须首先处理完118分局的腐败案。
  一位信使带来了一份关于邓肯的商人朋友被杀的档案。在这个人拒绝被敲诈时,贝克尔策划了一起谋杀把他干掉了。这个案子还没有结案——谋杀案是没有调查期限的——但一年以来没有任何进展。莱姆希望在一些旧案子中找出点线索,或许有助于他们找出118分局的罪犯。
  莱姆首先查阅了《纽约时报》的档案,读到一篇关于受害人安德鲁·卡伯特的死亡报道。但只提到他是来自德卢斯市的一名商人,在市中心一起疑似抢劫案中被杀。没有嫌疑人。没有后续报道。
  莱姆让汤姆将调查报告固定在他的翻页架上,这样犯罪学家就可以一张一张地看了。通常,在这样的棘手案件中,记录中会出现不同的笔迹,因为随着时间的流逝,案子会移交给不同的人——但调查人员会投入越来越少的精力去处理。根据犯罪现场的报告,几乎没留下什么痕迹,没有指纹或脚印,没有子弹壳(两枪击中前额而致命,子弹是到处都能买到的.38口径特种弹;在对贝克尔和118分局其他警察的枪支进行检测后,没有发现相吻合的弹道痕迹)。
  “你有犯罪现场证据记录吗?”他问萨克斯。
  “让我找一下。就在这儿,”她边说边拿起一张纸,“我来读给你听。”
  莱姆闭上眼睛,以便在脑海中想出这些证据的样子。
  “皮夹,”萨克斯读道,“一把圣里吉斯酒店房间的钥匙,一把小冰柜钥匙,一支克罗斯钢笔,一台掌上电脑,一包口香糖,一小沓便笺纸,最上面一张写着‘男卫生间’,第二张纸上写着‘夏敦埃酒’。就这些了。凶杀案的调查主管是约翰·瑞伯蒂。”
  莱姆移开了视线,若有所思。然后,他看着她问:“你说什么?”
  “我是说,瑞伯蒂,他负责处理中区北面的案子。你要我给他打电话吗? ”
  过了一会儿,林肯·莱姆回答道:“不用了,我需要你做件别的事情。”
  ***
  这只箱子简直是见鬼了。
  凯瑟琳·丹斯一边听着iPod播放的布鲁斯音乐人莱蒙·杰佛逊的粗嗓子——歌名叫《瞧,我的坟墓挺干净》——一边盯着她的手提箱,里面的东西鼓鼓的,合不上。
  我只买了两双鞋子和一些圣诞礼物。……哦,好吧,是三双鞋子,但其中一双是轻便鞋,可以忽略不算。还有毛衣。毛衣才是导致合不上的原因。
  她把毛衣拿出来,又试了一次。但是扣环还是差了几英寸,再也拉不动了。
  真是见鬼了……
  我得看起来优雅些。她找到一个塑料洗衣袋,把牛仔裤、套装、卷发器、袜子和那件讨厌的宽大毛衣拿了出来,又试着合起手提箱。
  喀哒。
  原来不需要驱鬼的巫师也能成功。
  酒店房间的电话响了,前台告诉她,有客人来访。
  来得可真是时候。
  “让她上来。”丹斯说。五分钟后,露西·里克特坐在了丹斯房间的小沙发上。
  “你要喝点什么吗?”
  “不用了,谢谢。我不能呆太久。”
  丹斯朝着小冰柜点点头:“不管是谁发明的,这小冰柜可真是个恶魔。糖块和薯片。击中了我的弱点。好啦,我有很多弱点。雪上加霜的是,这种辣味薯片竟然要价十美元。”
  露西看起来好像一辈子都没担心过卡路里或脂肪重量,她笑了笑,然后说:“我听说,警察抓住他了。保护我家的那个警官告诉我的。但他没说什么细节。”
  警探告诉她关于杰拉德·邓肯的事情,告诉她邓肯其实一直都是无罪的,还讲了纽约警察局的腐败丑闻。
  露西听到这些事情后,摇了摇头。然后看了看丹斯住的小房间。她无关紧要地评论了几幅带框的画和窗外的景色。煤烟、积雪和通风井,这些就是构成窗外风景的主要材料。“我来是想说声谢谢的。”
  不,这不是你的想法,丹斯心想。但她还是说:“你不用谢我,这是我的工作。”
  她发现露西的胳膊并没有交叉地抱在一起,而且她现在坐得很舒服,稍稍向后靠着,双肩放松,但又不是无力的下垂。她似乎会承认某些事情。
  丹斯自己则保持沉默。露西说:“你是心理咨询师吗?”
  “不,我只是一个警察。”
  不过,在她的审讯过程中,经常会让嫌疑犯在供认罪行之后继续叙述自己的故事,包括其他一些道德沦丧的经历,令他们厌恶的父母、兄弟姐妹间的嫉妒,不忠的妻子和丈夫,愤怒、欢乐和希望。说出心里话,寻求建议。不,她不是心理咨询师,但她是警察、是母亲、是表意学专家,这三种角色都要求她擅于一项基本已被人遗忘的艺术——倾听。
  “嗯,你很能跟人谈得来。我想,或许我需要你给我一些建议。”
  “当然可以。”
  “你当过兵吗?”
  “没有,我丈夫当过。”
  露西点点头。
  “继续说吧。”丹斯鼓励道。
  女兵说:“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今天我将获得表彰,我对你说过的。但有一个问题。”她叙说了她在海外服役的更多细节,例如驾驶油料和供给运输车。
  丹斯打开小冰柜,拿出两瓶标价六美元的毕雷矿泉水。她扬起一边的眉毛。
  女兵点点头。“好的。”
  她打开瓶子,递给女兵一瓶。给她手里放个东西,就能解放大脑,还能让她吐露真言。
  “嗯,这个下士是我们部队的,他叫彼得。南达科他州的预备役军人,很有趣的小伙子。非常有趣。在老家他当过足球教练,还在建筑工地工作过。在我刚到那儿时,他给了我很多帮助。有一天,大约一个月以前,他和我要去清查受损的汽车。其中有一些已被运回胡德堡进行维修,有些我们可以自己修理,而有一些只是有少许碰擦。
  “我留在办公室,他去了餐厅。我打算在下午一点去接他,然后我们一起去故障车停车场。我是开一辆悍马车去的,我几乎已经到餐厅门口了,看见彼得在那儿等我。就在这时,一枚IED爆炸了。IED指的是自制炸弹。”
  丹斯当然知道这种炸弹。
  “爆炸的时候,我离他大约三四十英尺远。彼得在向我挥手,然后突然一道亮光,一切就都变了。就好像你眨了一下眼睛,整个广场就变成了一片完全不同的地方。”她看着窗外,“餐厅的门面被炸飞了,棕榈树——它们也消失了。还有一些原本站在那里的士兵和几个平民百姓……一瞬间,他们都没了。”
  她的声音出奇地平静。丹斯听得出这种口吻;她经常会从那些在犯罪过程中失去挚爱的目击者口中听到。这是最让人难以接受的对话,甚至比面对那些最没道德的杀手还难接受。
  “彼得的尸体被炸得粉碎。只能这么描述了。”她顿了一下,“他全身鲜血,烧得发黑,全碎了……炸死人的场面我见过很多了。但这次实在太糟糕了。”她抿了一口水,然后像小孩抱娃娃一样紧紧地握住瓶子。
  丹斯没有说什么表示同情的话——那是没用的。她点点头,示意露西继续说下去。露西深呼吸了一下。她的手指紧紧交织在一起。在丹斯的工作中,她知道这种姿势——这是很普通的表现——表明说话人试图压抑住因内疚、痛苦或羞愧而产生的令人无法忍受的压力。
  “问题是……我迟到了。我当时在办公室里,抬头看钟的时候是十二点五十五,但我还剩半杯汽水没喝完。我本想把它倒了,然后去找彼得——五分钟就可以到餐厅——但我又想喝完汽水。我只想坐在那儿,喝完它。等我到餐厅的时候已经晚了。如果我按时到的话,他就不会死了。我可以接上他,这样在炸弹爆炸时,我们应该已经驶出半英里了。”
  “你受伤了吗?”
  “有一点。”她拉起袖子,前臂上有一处硬硬的伤疤。“这没什么。”她看着这块伤疤,然后喝了口水。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假设我只是迟到一分钟,至少他就会坐进汽车里了。他可能还能活下来。六十秒……这就是生死攸关的六十秒,一切就完全不同了。这都是因为一杯汽水。我只想喝完那杯该死的汽水。”她干燥的双唇挤出一丝悲伤的微笑。“回国后,有人冒了出来,还要杀了我。这人是谁?这家伙自称为钟表匠,在我的浴室里放了一只该死的钟。几个月以来,我一直在思考着,短短的一分钟到底是怎么能决定生死的。现在这个变态狂竟然扔给我一只钟。”
 这女人毕竟是个士兵,尽管她朋友的死是个悲剧,她还见过更多的悲剧。丹斯问:“还有呢?还有什么事情吗?”
  露西微微一笑:“还有一个问题。我的任务到下个月就结束了,但因为彼得的事,我觉得很内疚,所以我告诉长官,我要延长兵役。”
  丹斯点点头。
  “这就是举行庆典的原因。这不只是表彰你光荣负伤。我们每天都会受伤。这是为了延长兵役的原因。军队现在很难招到新兵。他们要用延长兵役的士兵给新兵当宣传人物。好像在说,我们很喜欢打仗,所以我们想重返前线。就是这样。”
  “但你有点犹豫,对吗?”
  她点点头。“我快疯了。我睡不着觉,没心情和我丈夫做爱,什么也做不了……我很孤独,很害怕。我想念我的家人。但我也知道,我们在伊拉克正在做一些很重要的事情,一些对很多人都有好处的事情。我决定不了,真的决定不了。”
  “如果你告诉他们,你改变主意了,那会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他们可能会非常生气。但不会被告上军事法庭的。这更多的是我个人的问题。我会让大家失望。我这样做意味着临阵逃脱,这是我一生中从没做过的事情。我成了一个言而无信的人。”
  丹斯想了一会儿,抿了口水。“我没法告诉你该怎么做,但我可以这样说:我的工作是找出真相。我接触到的大多数人都是歹人——就是那些犯罪分子。他们知道真相,却用撒谎来企图掩盖事实。但我也碰到很多自己骗自己的人。通常,他们自己都没有意识到。
  “但是无论你欺骗警察、母亲、丈夫、朋友或你本人,症状都是一样的。你会感到压力、生气以及沮丧。谎言会让人变得丑陋,而真相却正好相反……当然,有时真相似乎是我们最不想得到的。但我也说不清,有多少次在嫌疑犯供认罪行之后,我看到他们脸上的这种表情,这种仿佛全然解脱的表情。太奇怪了。有时他们甚至还对我说声谢谢。”
  “你是说我知道真相? ”
  “嗯,是的。你知道。事实就摆在那儿,只是掩藏得很好。当你发现的时候,你可能会不太喜欢,但它就在那儿。”
  “我怎么才能找到呢?审讯我自己吗? ”
  丹斯笑了:“你知道,这是个很好的说法。当然,你要做的就是寻找我一直在找的东西:愤怒、沮丧、否认、借口和辩解。什么时候你会有这种感觉,为什么?这些感觉的背后隐藏了什么?不要让自己逃避,这样你就会发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
  露西身体向前倾,和丹斯拥抱了一下——这可是谈话对象很少做出的举动。
  女兵微笑着说:“嗨,我有个办法。我们来写一本生活自助手册。书名叫《女孩自我反省指南》。一定会畅销的。”
  “等我们有空的时候再说吧。”丹斯笑道。
  十五分钟后,她们正在享用蓝莓蛋糕和咖啡——这是丹斯通过客房服务点来的。吃到一半的时候,丹斯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看来电号码,摇摇头,笑了起来。
  ***
  莱姆的市区住宅门铃响了。过了一会儿,汤姆陪着凯瑟琳·丹斯来到实验室。她的头发有些蓬松,不像先前那样紧紧地扎成一个辫子,不过iPod耳机依然挂在脖子上。她脱下薄外套,递给汤姆,跟刚刚到达的萨克斯和梅尔·库柏打了招呼。
  丹斯弯下腰,拍拍杰克逊,那只狗。
  汤姆说:“嗯,喜欢的话,当礼物送给你。”
  她笑起来:“这狗很可爱,但我得控制家里的牲畜数量了——无论是两条腿还是四条腿的。”
  刚才正是莱姆打电话给她的,问她能不能再帮他们一次。
  “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了。”他说。
  她问:“出什么事了?”
  “案子遇到麻烦了,我需要你的帮助。”
  “我能做些什么?”
  “我记得你说过加州汉森的那件案子——仔细查看他的陈述记录,这样可以让你了解他,并知道他要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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