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意的精神——黑格尔哲学概略
一、莘莘学子
兴趣和爱好是伟大行为的两翼。象征,万物一如。
——歌德
1.少年老成的中学生
1770年8月27日,当黑格尔降生在德国斯图加特市的一位税务书记官家中时,没有人会料到这个孱弱的婴儿在其一生中竟会以摧枯拉朽的激情和巨人般的勇气将人类精神推进到一个令世人目炫的高度。黑格尔一生质朴无华,与他在哲学王国中所从事的惊心动魄的事业相比,他的生活平淡无奇。我们还是从他的中学时代开始,追溯他的心路历程吧。
1785年,黑格尔就读于斯图加特市文科中学。少年黑格尔老成持重,缺乏朝气,与同龄人相比,他过早地去掉了孩子气,而步入了成年人的世界。他用成年人的眼光和处事方式去考虑问题,理解发生在他周围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他几乎没有别的什么嗜好,唯一的乐趣是读书。他把零用钱都花在买书上。每逢图书馆开放,他准保一本正经地坐在阅览室里,去咀嚼那些严肃的有时令成年人也望而却步的书。读书时,黑格尔还养成了一种独特的习惯。那就是,把读过的东西详细地摘录在一张张活动页上,然后按照语言学、美学、面相学、算学、几何学、心理学、史学和哲学等项目加以分类。每一类都严格地按照字母顺序排列。所有摘录都放在贴有标签的文件夹里,以便检索使用。这些文件夹伴随了黑格尔一生。
循规蹈矩的作风使得这位未来的哲学家在少年时代就对追逐时髦不感兴趣。就拿他的嗜好——读书这件事来说,少年黑格尔虽说出生于德国文坛盛事迭出的年代,新鲜作品令人目不暇接,然而他却反应迟钝。当时青年人所感兴趣的诗歌、散文、小说,诸如莱辛的《爱米丽雅?伽洛蒂》、《智者纳旦》,歌德的《铁手骑士葛茨?封?贝利欣根》、《少年维特之烦恼》,席勒的《强盗》等等,他都没读过。甚至到了中学毕业,他也没有读过这些作品。黑格尔所爱不释手的一本书是《索菲游记,从默墨尔到萨克森》。这部作品决算不上佳作。它模仿英国家庭小说笔法,描写七年战争时期东普鲁士市民的生活情形。小说中有大段大段惩恶劝善的说教,同时又以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写实方法描写了市民间千篇一律的日常琐事。黑格尔对这部小说越读越入迷,直到18世纪末,这本小说还算是黑格尔最爱读的书籍之一。对此,黑格尔之后的另一位哲学大师、对黑格尔充满敌意的叔本华,曾不无讽刺意味地说:我最心爱的作品是荷马,而黑格尔最心爱的作品是索菲从默墨尔到萨克森的旅行记。言语中充满了轻蔑。
黑格尔的老成持重、谨小慎微、陈谷子烂芝麻的气味也同样表现在他的日常行为方式上。不妨看几则他那时的日记,从中我们绝看不出他有什么出众之处。
“星期四,7月14日。阿贝尔和霍普夫两位教授先生前日光临我们的聚会。我们和他们两位一起散步,他们专门给我们谈了维也纳。”
“星期五,7月15日。我和克勒斯教授先生一起散步。我们很入神地读门德尔松的《斐多》……”
“星期六,7月16日。市府秘书克拉普夫勒先生今天去世了。大家原来以为他的健康已有所好转呢。他死后遗下9个孩子。一个儿子8天前接替了他的职位,一个儿子在去年秋天进了修道院。”
……
从这几则日记内容就可以看出,黑格尔以循规蹈矩、安分守己为行为准则,他的日常生活毫无浪漫激情可言,有的只是枯燥无聊。他似乎对新鲜事物缺乏应有的接受能力,以致后来他的传记作者库诺?菲舍尔这样写道:“当时谁也不曾预料到,这个陶醉于一部乏味小说的平庸少年竟会脱胎换骨,成为一位深刻的思想家。他还将孜孜不倦,力图上进,有朝一日作为当代第一位哲学家而出现。”
当然,黑格尔的老师始终对他抱有信心。在他们眼中,黑格尔无疑是一位优秀的学生。他每门功课都学得很出色,升级考试的成绩总是优良,书也读得很多。尽管不熟悉近代文学,却以通晓古典文学见长。他醉心于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和欧里庇得斯的悲剧,翻译过古希腊哲人爱比克泰德和隆各司的作品。因此,黑格尔深得许多教师的喜爱。有一位叫做勒夫勒尔的老师对黑格尔就特别关心,对他寄予了很高的期望。他送给黑格尔一套德译本的莎士比亚剧作集,在上面写下了这样一句充满爱意的话:“你现在还读不懂,但不久就会读懂的。”他还两度私下教授黑格尔,希望以此来促进对黑格尔才能的开发。黑格尔也最尊重他的勒夫勒尔老师。他听老师解释伊索寓言和新约全书,听老师讲西塞罗优美的哲学书信和保罗崇高的宗教义书以及许许多多有关希伯莱的知识。从这些教诲中,黑格尔获得了系统的古代史知识,也产生了对古代语言和古代诗人的毕生倾慕不已的感情。而这些对他日后的精神创作有着不可低估的作用。黑格尔对他的恩师感激不尽。1785年7月6日,他所敬慕的老师不幸辞世时,黑格尔在日记中写下这样一段话来纪念地:“勒夫勒尔先生是我最尊敬的老师,特别在我中学低年级时,我敢说他几乎是最优秀的。他为人公正无私,一心为学生、为众人谋福利。他不像别人那样思想庸俗,以为只要能把那种古旧的、年年稍事更改的班级惯例推行下去,他们就有了生计,而不需要学习提高。不,我的先师却不这样想。他了解科学的价值以及科学在各种不同情况下给一个人的安慰。我们经常在那间小小的秘室里促膝相谈,那是多么快乐啊!很少有人了解他的功绩。像他这样一个人竟完全限制在他的工作范围以内,这真是一个很大的不幸。现在,他已经长眠了!但我将永远地、始终不渝地怀念他。”这是一篇虔诚而又聪慧也有几分少年老成的悼词,它真切地表达了一位感情真挚的学生对自己敬爱老师的挚爱情感。
还应该指出的是,尽管黑格尔没有给人一个天才少年的形象,反之,他的老成持重、循规蹈矩、谨小慎微及安分守己倒让人产生一种平庸的印象。但是不能否认,黑格尔日后作为一代思想巨擘的素质实际却是在这段平庸的让人乏味的岁月中逐渐形成的。这部分地应看作是他那种少年老成的性格的结果。由于这种性格,黑格尔内心中最仰慕的是严谨、秩序、纯朴和自然的古典风格,而厌倦华贵、浮夸、伪饰、人为的近代风格。他不仅渴望得到一种直接源自自然与生活的真理,希望思想成为为真理服务的工具而不单是取悦读者的奢侈品,而且还养成了一种正确的学风——总是要求自己忠实地、客观地掌握前人的成果。所以,他决不是一个单纯对好的思想只知狼吞虎咽地加以接受的读者。他对读过的东西就像对经历过的事情那样,首先要进行一番独立思考,力求得出自己独特的见解。只有这样看,我们才不会惊讶,为什么黑格尔在文科中学所写的几篇关于古代诗人和古代历史的文章,总是受到老师的好评,得到“大有后望”一类评语。
黑格尔在文科中学里还接受了演讲方面的训练。在这方面,黑格尔也没有表现出什么过人之处。尽管人们赞扬他的演讲内容,但却对他的演讲风格、演讲姿态、演讲声调等方面的表现多持批评态度。直到大学毕业,这位思如涌泉,不断吐出新鲜思想的大哲学家所得到的文凭上,也赫然写着:“很不行的演说家。”这在很大程度上妨碍了黑格尔,也成为后来黑格尔传记作家常常为之感到遗憾的缺陷。如卡尔?古茨科就曾这样说:“作为一个演讲者,黑格尔的风度举止与迄今我们所看到的一切对名人的描述几乎截然相反……施莱尔马赫独具特色的举止风度在性格上与黑格尔相近,但决不可在二者的讲演本身之间进行这种比较。因为前者的表述具有精湛的技巧,但后者的费力拖沓的讲演则不时地被无休止的重复和无关的冗言所打断。两人的共同之处在于,他们都是当着众人的面,即兴地把思维过程编织成讲演。别人往往是给出事先的深思所完成了的结果,而施莱尔马赫与黑格尔则是更新思维过程以获得这样或那样的结果。黑格尔像一只蜘蛛一样,潜伏在所编织的网的一隅,试图把蛛丝拉向更远的地方,结果却是越织越向内紧缩……”
可以看出,黑格尔的少年时代是极其平常的,在他身上决没有表现出任何天才的迹象。相反,他当时对于同平庸的、好空谈的人们在一起的日常生活,以及乏味的交际、行为和各式各样的奇遇,很喜欢作无聊的描述。而且,他还善于恭维权势者(例如在他的中学毕业演讲《土耳其人治下艺术与科学的衰落》中,他殚思竭虑证明一个结论,即从各方面看,斯图亚特远比土耳其好,而这归功于公爵,也就是斯图亚特的统治者)。在他身上,颇多庸常、老气横秋和鄙俗之气。黑格尔身上这些庸常习气,随着日后他逐步提高了精神境界而得到了大部分克服和减少,但仍有许多庸人之气被保留了下来,这对他以后人格与思想的发展产生了很大影响。作为一个革命的、进步的哲学辩证法大师,他的脑袋后面却始终拖着一条庸人的发辫。
2.革命年代的大学生
1788年10月,黑格尔入图平根神学院学习神学,是神学院内领受公爵奖学金的学生。神学院创立于16世纪,主要培养未来的牧师和教员。学院里平时有学生200至300人。学院的学习生活具有修道院的特色。学生须早起,祷告后吃早饭。上课、自修和散步都有严格的规定。犯规一次就得受罚。因为神学院学生都穿黑衣服,城里人管他们叫“黑鬼”。
有材料显示,黑格尔在大学的学习十分勤勉。他把大部分时间都花在了读书和学术研究上。此时黑格尔对古典文学的兴趣有增无减。曾在他所写的一篇论希腊罗马古代作家的著述的文章中,黑格尔再一次坚决地主张,古代诗人直接从自然汲取灵感,当代人则对书本知识充满兴趣;古典作家的长处在于语言惊人地丰富,因此,古典文学是培养鉴赏力的学校、美育的学校。读一读古代史学家的作品是特别有益的,这些作品是记载历史的典范,极有助于理解人类所走过的道路。人的精神在任何时代都一样,只是由于特定的发展条件而有所不同。在黑格尔那个时代,精神领域盛行历史主义思维方式。黑格尔受这种思维方式的影响越来越大。
在神学院第一学年结业时,黑格尔获得了一张特优证书:“智力强,勤勉,品行优良。”在以后10个学期中,智力一栏的评语总是“强”。而品行一栏,则从“优良”降到“及格”,有时甚至是个“劣”字。黑格尔已不再是那个循规蹈矩的文科中学生了。但是,他也没有成为一个放肆的酒鬼。在图平根,酒鬼特别多。他本来也可能成为一个大酒鬼。避免这种悲惨结局的一个重要原因是,黑格尔幸运地赶上了世界史上极为壮丽的一页——法国资产阶级大革命以及随后的整个拿破仑时代。政治使他着了迷,同时,也重铸了他的心灵、思想和精神。
几乎所有的黑格尔传记都记载这样一件事:法国大革命的激情在图平根神学院的学生中博得了热烈回应。大多数学生热衷于参加政治俱乐部活动,黑格尔就属于其中的积极分子。他同俱乐部其他成员一起读报纸,谈事变,传播着法国的新闻,关注着法国的命运,激情奔放,敢作敢为。据说,在一个晴朗的春日,这群热衷于自由的青年人学法国人的样子,种植了一棵自由树。黑格尔积极参加了这一活动。除此之外,黑格尔还参加了一次在法国大革命的所谓黄金日子里举行的一场平静的庆祝会。他当时的纪念册里就充满了与自由之树相适应的文字。那里有激昂的口号:“打倒暴君!”“打倒坏蛋!”“打倒梦想绝对统治心灵的暴政!”;也有深情的对自由和自由战士的颂扬:“自由万岁!”“卢梭万岁!”;还有摘自卢梭著作《社会契约论》中的名言:“如果天使有个政府,那么这个政府也会实行民主管理的!”
法国大革命在青年黑格尔心目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迹。成为大哲学家后的黑格尔把法国大革命的福音(即自由与民主),当作他的哲学所追求的理想,倾其毕生心血镌刻着这一理性精神的丰碑。
然而,新时代以及学院生活的风尚,并没有影响到黑格尔的外表生活。他在武艺方面没有天资,不灵巧;他忽视骑马术和击剑术,不爱这方面的训练;他穿着粗俗而且样式陈旧。在与小姐相处时显得呆若木鸡。他身上的这些老气,较之文科中学时期愈加明显,令人惊异,以致他的同学称他为“老头儿”。一位名叫法罗特的同学,曾在黑格尔的一本纪念册上,开玩笑式地给他画了一幅漫画。漫画中,黑格尔驼着背,拄着拐杖,蹒跚而行。漫画的旁边是一行题词:“愿上帝能保佑这位老头儿!”
然而,黑格尔绝不是一个行为古怪、落落寡合的人。他热情、诚实,为人们所喜爱。他在愉快的酒宴上跟人们很合得来;在和朋友们骑马到乡间时,竟忘记了规定的上课时间,以致受到了禁闭;他热恋一个漂亮的女孩奥古斯特?黑格尔迈埃尔——已故神学教授的女儿。他甚至在赠给友人芬克的纪念册上表示他如何不嫌弃酒和爱情:“上一个盛夏已经美满地结束了,现在更加美满!关于前者的格言是酒,关于后者的格言是爱!1791年10月7日。酒和爱。”一般认为,大学时代的黑格尔在恋爱方面并没有碰到特别的运气。这个时期,爱情在他的生活中并不占有特别的位置。他所关心的是痛快的生活、现实政治和古典诗歌与文学。在这些方面,他显示出了自己不同凡响的才气。
在法罗特将他描写成拄着拐杖、步履蹒跚的老头儿的时候,他的另一位同学荷尔德林却在他的纪念册上写下了歌德的词句:“兴趣和爱好是伟大行为的两翼。象征,万物一如。”
黑格尔要完成的伟大行为也需要两翼:一是对希腊世界的热爱,一是对哲学的兴趣。他的朋友中,最能促进前者的是荷尔德林,最能促进后者的是谢林。让我们将视觉转向黑格尔与他们之间的友谊吧。这是图平根神学院时期,黑格尔生活中最值得记叙的事情。
3.与荷尔德林和谢林的交往
人生的旅程中总会有那么几个难忘的旅伴,与这些旅伴的交往往往就决定了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图平根神学院时期,黑格尔遇到了两个出类拔萃、名传后世的青年朋友。他们后来一个遭遇到悲惨的命运,另一个则是吉星高照,幸运一生。这两个青年就是1770年3月20日生于纳加河岸纽廷根的弗里德里希?荷尔德林和1775年1月27日生于雷翁堡的弗里德里希?威廉?约瑟夫?谢林。前者与黑格尔同年进入图平根神学院。后者则晚两年,但却在16岁时就已是大学生,在“学位授予”中名列第一,被人称之为“早熟的天才”。
将激情的荷尔德林与理智的黑格尔联结起来的纽带,是他们对古代希腊的共同热爱。荷尔德林心智脆弱,极为敏感,富有诗人的浪漫气质。他的诗才深为当时的德国伟大诗人席勒所赏识。席勒在他所办的刊物上发表这位年轻人的诗作,为这位年轻人介绍职业。而荷尔德林也的确深孚众望,写就了一部部堪称杰作的上乘诗篇。在这些作品中,荷尔德林时时忘不了美誉他的希腊理想。他的全部情调就在于对希腊理想的倾心。正如他在题为《希腊》的作品中所颂唱的那样:
如果我有了你,在那法国梧桐的树荫里,
在那里,塞菲索河缓缓流经花丛,
在那里,青年人襟怀峥嵘,
在那里,苏格拉底的心自在优容,
在那里,亚斯帕西亚穿过月桂翩翩起舞,
在那里,从喧哗的集会上,发出欢声融融,
在那里,柏拉图创造了极乐的天宫。
荷尔德林在自己的诗篇中歌唱自由,歌唱人性,歌唱友谊和爱情。当自己的美好希望破灭之后,就把讴歌变成了痛苦的倾诉。他把古希腊当作理想王国,希望以这种和谐一致的精神来取代德国落后的封建割据、人身依附、宗教迷信。他的抒情小说《徐培里安》里的主人公就是这样一个英雄:他为希腊人的自由,为驱除土耳其人的压迫,为实现“一人为大家,大家为一人”的人类理想而献身、奋斗。荷尔德林以自己的热情和才华感染了黑格尔,以自己对希腊世界的景慕和眷恋影响了黑格尔;另一方面,荷尔德林却因自己对古代希腊世界的偏爱,视其为人类一度身临其境而又失去的乐园,将其诗才都消磨在对它的赞美上,消磨在这种缠绵、悲哀的感情中,竟至渴望死亡,拥抱死神。这样一种非理智情感向黑格尔敲响了警钟。它使黑格尔远离情感,牢牢地把握理智:“纵使一切都要下沉,而你唯一的神性,决不游移。”但是,不管怎么说,荷尔德林与黑格尔之间产生了充满热情的友谊。这种友谊帮助了黑格尔,促使他的精神日渐丰满起来,成长起来。
我们还记得荷尔德林送给黑格尔的那本纪念册上,载有歌德的关于成就伟行的警句,后面还附有一个神秘的标志:“象征,万物一如。”这是荷尔德林心爱的一句话,它表达了荷尔德林将神性与世俗美紧密结合在一起的希腊理想,一个令人焦灼渴盼的由美统治一切的希腊主义的典范。可是它在黑格尔看来,这句话还有比乍看之下更为深刻的另一层含义:各种各样最新哲学的主题,世界的伟大秘密,难道不都内蕴于其中吗?多彩多姿、各不相同的世界现象,除了表现着神妙的万有一体,还能希望有什么东西吗?黑格尔凭借其哲人的睿智静观神性,以完全自我牺牲的精神委身于它,深入到它的深处,从而与神妙的万有一体合而为一。黑格尔在一首诗中,向他的朋友宣称心中所受的启示:
我仰望永恒的苍穹,
仰望着你,啊,黑夜中闪闪星辰!
忘怀一切意愿、一切希望,
这都出自你的永恒
我静观入神,
任何所谓我的东西,都无影无踪。
我献身于无限
我即在其中,我就是一切,我只不过是无穷循环的
思想与此格格不入,
它畏惧无限,它惊异,
它不能把握这静观的深义。
这不仅表达了一种将人从黑夜般孤独的情形中唤醒起来的祭祀感情,而且表达了一种让神秘闭上本应缄默的大嘴,敞开一条通向智慧大道的渴望。爱和智的完美结合就是从智慧地理解世界开始的。
可惜的是,黑格尔与荷尔德林的这种身心完全交融的友谊过早地中断了。原因主要是,一直“企求进入仙境”的荷尔德林,终于身心憔悴,精神发生了分裂,只好生活在精神错乱的黑夜之中。导致这一悲惨结局的因素是多重的:体会到个人在社会生活中“无能为力”,对法国革命历史进程感到幻灭,作为“艰苦时代的诗人”觉得前途渺茫。但是,最重要的原因则是不幸的诗人碰到了一次不幸的恋爱。
1795年,荷尔德林去法兰克福著名批发商贡塔德家中任家庭教师。虽然男主人胸无点墨。平庸无聊,但是女主人却非常热情、聪颖,在姿色和灵魂上都表现出罕见的、完满的古典美。她对荷尔德林表示了极大的理解和关心,使这位比她年轻、醉心希腊和“柏拉图极乐园”的激情诗人堕入了情网。他当时的密信充满了这种迷恋之情。笼罩在他们之间的爱通过精神上的交往而日益得到培育和提高。他用柏拉图《会饮篇》中的女祭司司迪弟玛这个名字来称呼她,他把自己的诗献给司迪弟玛。他的小说《徐培里安》中的女主角也叫司迪弟玛。后来,两人的恋爱关系不再瞒人耳目了。荷尔德林受到了粗暴的侮辱,不得不永远离开这个家庭。但他和贡塔德夫人的热恋和通信未曾中断,她仍是他诗中的司迪弟玛。然而,荷尔德林的精神毕竟因这次事变而受到了巨大打击。他变得越来越神经过敏,经常处在烦躁不安的状态中。不久又传来他心爱的人儿突然去世的消息,这就更加剧了他精神崩溃的速度。1806年,荷尔德林住进了疯人院,终于以悲剧性的结局完结了他醉心于希腊、献身于希腊的热忱,同时也悲剧性地完结了他醉心于司迪弟玛、献身于司迪弟玛的热忱。诗人所有的热情与幻想、追求与奋斗都荡然无存了。在这段时间内,黑格尔一次也没有去探望他的朋友(这似乎是不可原谅的),起初还通过其他同学打听过荷尔德林的情况,后来就渐渐将其忘却了,在他的通信中再也见不到荷尔德林的名字了。黑格尔是主张理性至上的。一个人丧失了理性,在黑格尔看来,就等于死亡了。伟大的荷尔德林也不例外,尽管他的肉体是在30多年以后(1843年)才消失的。
相比之下,黑格尔对谢林的情谊,就不单纯是朋友之情,还包含类似学生对老师所容易产生的那种感激之情。谢林虽然小黑格尔5岁,又比黑格尔晚2年进入大学,但他聪颖过人,少年得志,在学问上远远领先于黑格尔,是黑格尔踏进哲学大门的引路人。
根据已有的资料,我们得知,谢林少年时期就酷爱哲学。他17岁时就发表了有关哲学问题的文章,显示自己非凡的哲学才能。大学时期,他是康德哲学研究会的积极参加者,追随费希特——一位在康德之后,因阐发康德哲学精神而被世人称为“德国精神上的太坦(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的大哲学家——的榜样,创造性地发挥康德哲学精神,并逐渐成长为德国最有天才的哲学家之一。
谢林天资聪颖,事业早成,20多岁时就已建立起自己的系统的哲学学说。黑格尔以结识谢林为荣耀之事,以一个哲学学徒的心情注视着谢林的成功。他将谢林视为自己的表率和进入哲学法门的引路人。他对谢林早年所给予他的教诲,充满感激之情。黑格尔曾不止一次地写信给谢林,表达他的心境:“我的至友,你送给我的论文和来信使我非常高兴,我深深地感激你。你的第一篇论文试图研究费希特的原理。这篇论文,还有一部分是我自己的印象,使我得以深入研究你的思想,并按照你的思想步伐前进;是你的第二篇论文而不是我自己,才使我弄明第一篇论文。我一度打算在一篇文章中阐明所谓接近上帝;我相信在那里可以满意地找到一种让实践理性能命令现象世界的公认以及其它公认。你的论文绝妙地拨开了我眼前的迷雾。我为此而感谢你,而且,每一个关怀科学福利和世界利益的人,也将随着时间的推移而感谢你。”“你已悄悄地把你的言词投入了无限的时间之中,到处都在皱颜凝视,而我知道你是蔑视这些的。”“你不要期待我对你的论文的评论,我在这方面只是个学徒。”“仅就我所理解的主要意思来说,我从你的论文中看到你在科学上为我们完成了卓著的成果——我从中看到一个为全德国思想体系的重要革命做出伟大贡献的人的作品,我以能与你交朋友为荣。”
黑格尔以天生的缓慢步伐追随谢林(天才的谢林23岁时就成了耶拿大学的哲学教授,并建立起自己的哲学学派),但是终有一天会超过谢林的。正如他本人当时所珍爱的一句格言所说的那样:“我总是从经历中得到勉励:朋友们,朝着太阳奋进吧,为的是使人类的幸福早日成熟!遮蔽太阳的树叶要干什么?树枝要干什么?穿过它们,冲向太阳,使它们疲塌下来就好,能躺下来那更是求之不得!”
黑格尔已铸造好腾飞的两翼,他需要的只是时间。当黄昏到来时,黑格尔这只智慧的猫头鹰会冲天而起,令世人刮目相看的!
二、黄昏时刻起飞的猫头鹰
德国的雷鸣也像德国人一样,并不太迅速,而且来势有些缓慢,然而它一定会到来。
——海涅
1.最初的精神激动
神学院学生的道路通常是从神学院走向教堂,成为上帝恭顺的仆人——牧师。但这样一个目标对于黑格尔来说却完全没有什么诱人的地方。这不仅因为他富有哲学家的气质而缺乏牧师的激情,还因为他举止迟缓笨拙,不具备牧师所必需的口才。因此,他希望将来做一名哲学教师。为了这一目标,他需要在当前一段时间能做些学术上和经济上的必要准备,而这就很自然地使他联想到家庭教师之类的职业。
就这样,黑格尔选择了他的前人康德、费希特所走过的道路——做一名家庭教师。
一个青年学者,如果适逢其会能作为名门望族的家庭教师在富于文化气息的大城市里生活与工作,他的职业和经历就会反过来使他自己受到教育。十分幸运,黑格尔就是这样在两个城市、两个家庭中开始他的职业生涯的。他既教育了别人,也教育了自己。黑格尔任家庭教师的第一个城市是瑞士的伯尔尼,第二个是莱茵河畔的法兰克福。
家庭教师工作花费不了太多的精力与时间。黑格尔有大量的空闲时间去读书、思考、写作,尽可能地加深自己的修养。年轻的黑格尔仍然保持着对法国大革命的热情,政治问题和政治现实使他着迷。与此同时,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也开始钻入他那硕大的脑袋。他为诸如灵魂在哪儿,神经如何起到感觉器官作用等等问题劳心伤神。但真正使他产生最初激情的却是康德关于人的学说。
黑格尔从康德学说中体会到了人的伟大、人的尊严和人的价值。他惊叹康德对人类最终道德目标之秘密的深刻揭示,也为康德对人类的那种挚爱所感动。他充满激情地写道,康德哲学把人类提升到了最高峰。这个高峰高到令人头晕眼花的地步。长期以来,宗教神学统治人的灵魂,它教人自贱自卑,让人觉得自己不会干什么好事,依靠自身不会有什么成就,结果人们循规蹈矩以至麻木不仁,人扮演着混世魔王之类的角色。康德击溃了这些陈词滥调,他使人类从沉沦的泥潭中拔身而出。他高估了人类的尊严,赞许人类有可以与天使、神灵相同的自由能力。围绕在人世间的种种谬说连同罩在神灵头上的道道灵光正在消逝。哲学家们正在论证人的这种尊严,民众将学会感受到这种尊严,他们为了在地上建立起人所应有的人间乐园而一道奋斗着。黑格尔认定,处处体现人类自身这样的值得尊敬,就是他们那个时代最好的标志。
黑格尔意欲将这种激情保持下去,并期待进一步将激情化作行动,像谢林一样投入到捍卫人类尊严的哲学运动中。因此,黑格尔明显表现出对人、对生活的哲学把握。他过于重视对自然、对一切事物的美感经历,总希望以一种开阔的精神去消化吸收一切在人本身之外的自然现象。人及人的精神现象所表现出的活力使他入迷,而自然现象的僵化、静止、无生命使他反感、生厌。这一切注定了黑格尔一生必定是一个对“精神”爱恋不已的哲学家。
人们常常提起黑格尔1796年7月的一次长途旅行来证明这一点。在这次徒步去南阿尔卑斯山的观光游览中,黑格尔写下了一部日记。日记内容给人一个强烈的印象,那就是黑格尔对纯粹的自然现象反应迟钝,毫不关心。本来,瑞士的崇山峻岭和终年积雪的原野以及冰川、山溪与湖泊,对身置其中的人来说应该是十分壮观的,易于激起心中的诗情画意。但是黑格尔对此几乎没有一点惊羡和感动的表示。他对巨大的山石和冰块、高峰和冰川无动于衷,对山谷和狭径感到阴郁而危险,对山河倾泻的怒涛声殊觉厌倦无聊。他写道:无论是眼睛还是想象力,都不能够在这些奇形怪状的大土堆上找到什么可以赏心悦目的,或者可以消遣的东西。理性想到这些山岳的恒久性,或者看到人们称之为巍峨崇高的风貌,也没有发现一点什么可使它铭记不忘,使它不得不表示惊讶或赞叹的。凝望这些永远死寂的大土堆,只能使我得到单调而拖沓的印象。
年轻的黑格尔全神贯注于精神生活,阿尔卑斯山岿然不动的庄严景象引不起他的兴味。他所追求的既不是寂静,也不是安宁。如果他在大自然中能找到某种和他的渴求相应的东西,他才会去亲近自然。他看到赖兴巴赫瀑布时的心情就是这样的。那里的一切都处在运动中,眼前呈现的总是同一景象,同时又总不是前一刹那所呈现的那种景象。他留下了这样一段关于急流之溪的话:浪花悠闲自在地坠落飞舞,颇有可爱之处。由于看不到一种权威,一种伟大的力量,任何受压抑的想法、关于自然不得不做的事情的想法就显得极为遥远,而生命始终在分解、跳跃、不是聚成一团,而是永远活跃地运动,倒是使人想到这简直像是自由的玩耍。每一朵浪花、每一个泡沫的永恒变化,它们始终牵引着我们的视线,不允许我们的目光在同一方向上作瞬间的停留,所有力量、所有生命都陶醉于自然的咆哮奔流中。
十分清楚,黑格尔毕生爱好为人所掌握并加整顿过的大自然。晚年的黑格尔欣赏荷兰的肥沃牧场、蒙麦特里的花园、多瑙河谷地和海德堡的郊野。未曾开发的荒芜的自然使他兴致索然。只有在自然上发现精神的印记,才能使黑格尔兴奋起来。他真正亲近的不是自然,而是精神。他立志要完成“给无生命的自然安装上一个活生生的灵魂”这样一个神圣的使命。当他发现康德哲学的真谛时,心中产生一股不可遏止的精神激动。这种对精神一往情深的感情注定了黑格尔必定成为德国古典哲学的传人。
2.新的神秘
德国诗人海涅讲过这样一个传说:一个英国发明家造出一些最精巧的机器之后,终于想到用人工方法制造一个人。据说他终于成功了。他所制作的这个作品竟完全能像一个真的人那样举止动作,甚至在它那皮革制造的胸膛里还具备了和通常英国人的感情相差不远的一种人类感情。它能用清晰的英国语音表达自己的情感。这个“机器人”是一个十足的英国绅士,并且作为一个真正的“人”,除了一个灵魂之外其它什么都不缺少。但这位英国技师却无法给它一个灵魂,而这个可怜的被造物,自从意识到这种缺欠之后,便日日夜夜地折磨它的创造者,要他给它一个灵魂。这位大发明家终于无法忍受那日益迫切的请求,便丢掉它逃走了。但这“机器人”却立即坐上一部特快驿站马车追他,一直追到欧洲大陆,并总是跟在他身后,常常突然抓住他,哼哼唧唧地对他说:Give me a soul(给我一个灵魂)。海涅的寓意是明确的:能给一个创造物以灵魂的,不会是英国人,也不会是法国人,而是德国人,即那些被称作德国古典哲学家的德国人。
从康德开始,德国哲学家就相信,人们只有在自己的心灵深处,才能体验到并给无生气的世界启示出神妙的万物一如的思想。收拾精神,自做主宰。只要内心向往着大自然的神韵、诗意般的幻想和那一缕缕真挚的思恋精神家园的情怀,就会使不安分的灵魂倍感亲切。也就是说,只有那些真正懂得自然界具有内在精神价值的人,才能在恬静的氛围中寻找到心的共鸣、灵魂的慰藉和精神的伟力,才能用不朽的超凡思想为自己建造一个立命安身的精神家园。因此,哲学以及哲学家的职责不是给予你什么,比如一叠钱币,一枚发光的钻石戒指,一部赏心悦目的书,而是唤醒,唤醒昏昏然的病态精神,唤醒人的使命感,唤醒人的良知与道德责任感,唤醒区别善与恶、真与假、美与丑的意识。正因为从康德到费希特到谢林是如此使哲学贴近生活,如此地使哲学富有人情味,所以它才能激动人、感动人、吸引人。在人们心中,那些既古老又神秘的哲理问题,本应是艰涩而缺乏吸引力的,如今变成了充满诗情画意、充满绝对美的精神畅想曲。这支优美的曲子,对一切具有哲学素质、多少与哲学家有着相应内心生活经历和心路历程的人(不论其种族和生活的时代如何)来说,总能让他产生一种插上旋律的翅膀,海阔天空,自由地飞翔的欲望。
然而,从康德开始的德国古典哲学,也不仅仅是一首优美的田园诗,它还是一把利剑。康德、费希特、谢林对精神的强调,意在铸造一把锋利的思想之剑,借助理性的法力,斩杀一切陈腐的观念、思想与制度。海涅深诸这一点,他充满激情的描述,会使我们清楚地意识到德国古典哲学本身所具有的那种化腐朽为神奇的伟力的。海涅指出:
“假如康德主义者的手臂准确有力地打击了敌人,是由于他们的心灵不被传统的敬畏所动摇;假如费希特主义者勇气十足地抗击一切危险,是由于危险在实际中对他们并不存在;那么,自然哲学家之所以可怕,则在于他和自然的原始威力结合在一起,在于他能唤起古代日耳曼泛神论的魔力,而在这种泛神论中唤醒了一种我们在日耳曼人中间常见的斗争意欲。这种斗争意欲不是为了破坏,也不是为了胜利,而只是为了斗争而斗争。基督教——这是它的最美妙的功绩——固然在某种程度上缓和了日耳曼粗野的斗争意欲,但仍旧未能摧毁它;当这个起着驯服作用的符咒、十字架一旦崩溃时,古代战士的野性,以及为北方诗人讽咏已久的狂暴的帕则喀的愤怒(帕则喀是北欧传说中的勇士,发怒时能使敌人慑服。他的12个儿子得到他的遗传,也以这种怒气和勇猛著称)必将霍然苏醒过来。那张符咒已经腐朽了,它惨然崩溃的日子终将到来。然后那古代石制的诸神就会从被人忘却的废墟中站起身来,打碎哥特式教堂。那时当你们听到铿锵的声响,你们可要警惕,你们这些邻人之子,你们这些法国人,不要干预我们德国国内发生的事情。这可能对于你们不利。你们不可去煽风点火,也不可去扑灭它。你们可能因火而把手烧伤。请你们不要讪笑我们的劝告,讪笑一个奉劝你们要警惕康德主义者、费希特主义者和自然哲学家的梦想家的劝告。请你们不要讪笑那个期望‘精神领域中已经出现的同一革命也要在现象领域中出现’的梦想家。思想走在行动之前,就像闪电走在雷鸣之前一样。当然德国的雷鸣也像德国人一样,并不太迅速,而且来势有些缓慢,然而它一定会到来。并且当你们一旦听到迄今为止世界史上从未有过的爆炸声,那么你们应当知道:德国的雷公终于达到了它的目的。苍鹰们将要在这声响的同时,坠死于地;而那远在非洲荒漠中的群狮也将夹起尾巴,钻进它们的王者的洞穴。德国将要上演一出好戏,和这出好戏相比较,法国革命只不过是一首天真无邪的牧歌。目前,德国当然还相当寂静,在那里也有一个人或两个人表现出若干活跃的样子,不过你们不要相信,这些人物有一天会作为真正的演员而出场。在一群斗剑士到来进行殊死搏斗之前,这些人只是几只在空竞技场上东奔西跑、咬来咬去、吠叫一阵的小狗罢了。
“那个时刻一定会到来。各民族都将聚集在德国人的周围,就像坐在圆形剧场各级看台上一样,来观看这次伟大的角斗。”
“德国的雷公”——康德、费希特、谢林,已在黑格尔之前向世人发出了怒吼。黑格尔在经历了最初的精神激动之后,也将披铠带甲,走上历史的前台。现在,他在逼近德国哲学的内核,体验到那种来自精神自身的神秘。黑格尔无比激动,他用一首浪漫诗,表达了自己思想进入的新境界:
我的周围寂静无声,我的心中波澜不兴——
终日奔忙,不知疲倦的人们都已酣然入梦,给我以
自由和平静——
谢谢你,啊,我的解放者,啊,夜色!
朦胧的银白色月光,照射出远方群山的模糊的轮廓,
那边湖水中粼粼的波光正在轻柔地闪烁。在这样迷人的景色下,黑格尔自然能很快进入对伟大精神神秘本性的直接体验。他写道:幻想使永恒接近感觉,使它与形态结合。——欢迎你们,崇高的精神,高尚的幽灵,你们容光焕发,无所畏怯。我感到这也是我故园的苍天,森严光辉缭绕在你身边。呀!你寺院的大门正砰然打开,啊,西利兹你君临埃琉西斯。现在我陶醉在狂喜中,目睹你的来临,我谙悉你的启示,我领悟这全部意境的高尚意义,我理解诸神餐宴上的赞歌,还有他们高贵的劝说。对智慧的爱使黑格尔自然会领悟到精神的神圣本性,静观这种本性,以完全自我牺牲的精神委身于它,深入其内部,与它合而为一。这就是一个智者对美妙东西的态度。黑格尔以下面的词句结束了自己的畅想:我了解黑夜,你圣明的神性!你经常启发我,你孩子们的生命,你经常让我预想,你就是他们活动的灵魂!你是忠诚的信仰,高贵的意识,纵使一切都要不沉,而你唯一的神性,决不游移。读者从我们对这首浪漫诗歌的复述中,可以觉察到,黑格尔又跃到了一个新境界。他像他的前辈康德、费希特、谢林那样,把对人的敬重转变成对人的精神的颂扬。他心中充满了神秘感,渴望了解人的精神的本质。为此,他希望能得到大学教席,以便自己能更加深入地进行研究。碰巧,在他30岁时,机会来了。他的父亲在他29岁时去世,他分得了一笔不太大的遗产,但已足够帮助他登上大学讲坛。1801年1月,黑格尔启程前往耶拿。
3.耶拿起飞与《精神现象学》
黑格尔想到耶拿去,并不是偶然的。当时德国的那些大学中,精神生活和文化生活像耶拿那样活跃的还没有一个。耶拿大学聚集了德国学术界的一大批精英。费里德里希?席勒于1789年担任耶拿大学历史系教授,他在这里完成了《三十年战争史》、《关于人的美育的书信》和三部曲《沃伦施泰因》。费希特也于1794——1799就教于耶拿大学,他将激进的政治主张带进了大学校园。年轻的谢林也任职于耶拿大学,并且日渐成为大学生们崇拜的英雄人物和新思潮的领袖。耶拿确实有着供新哲学思想成长发育的肥沃文化土壤。
黑格尔在谢林的帮助下,顺利通过就职所必须办的种种手续,于1801年8月正式成为耶拿大学哲学讲师。
黑格尔作为教员和编外讲师并没有什么格外出色之处。他的讲课绝谈不上生动形象、流畅易懂。他在讲台上就像在家里的书桌前一样,随意地翻翻自己的笔记本,找一找要讲的段落,吸吸鼻烟,又打喷嚏又咳嗽。他低沉地讲着,费劲地斟词酌句,特别是涉及简单明了的事物更是如此。这就给人的一种印象,仿佛这些事物正因为浅显易懂反而使他烦恼。然而一旦突破这些障碍,进入到问题本质时,他便变得从容不迫,嗓音宏亮,双目炯炯发光。但是,即使在这种时候,他的声音、手势和表情,也常常同他所讲授的内容不相称。他并不考虑如何讲得深入浅出,使人一听就懂。人们叫他“木头人黑格尔”。因此,听黑格尔讲课的学生并不多。就是到了后来,耶拿大学听黑格尔讲课的学生,也难得超过30人。然而,这些人倒是他的忠诚追随者,他们不仅崇拜黑格尔,而且深知思辨智慧的奥秘,把自己的老师奉为神明。他的这些学生从不接近、也瞧不起其他学生。在他们眼里,黑格尔是最高的真理化身,是一位圣人。他讲的都是真理,虽然有时很费解,但却是无可辩驳的。和他的天才相比,其余的一切都显得黯然失色,微不足道。他们对黑格尔的敬意扩大到他周围最平凡的琐事上。他讲的每句话,他们都如饥似渴地洗耳恭听,并加以解释,探索每个字所包含的意义。
黑格尔经常陷入沉思,忽略身边琐事。前苏联哲学家阿尔森?古留加在《黑格尔小传》中记述过这样一件事:有一次上课,他心不在焉地提前了一小时,下午3点的课,他2点就去了。讲堂里听课的是另一批人,可是他没有觉察到,就在讲坛上坐下来,讲了起来。有个学生暗示他搞错了,他压根儿没有理会。按照课程表,这时应该由奥古斯特教授来上课。他来到教室门口,听到黑格尔的声音,以为自己迟到了一小时,于是赶紧退了回去。到3点钟,黑格尔的学生都来了,他们好奇地等着,看看他们的老师怎样摆脱这个尴尬的局面。黑格尔说:“诸位,感官可靠性是否真正可靠,首先取决于自己的意识经验。我们一直认为感官是可靠的,本人一小时以前对此却有了一次特别的经验。”他的嘴角刹那间浮起一丝微笑,但马上又消失了。一切照常进行。
曾经有一位学生这样描绘过黑格尔的仪表:“容貌端庄……一双大眼睛闪烁不定,可以看出他是个内向的思想家。这种眼光使人望而生畏,即使不把人吓退,人家也只能对他敬而远之。然而他说话和气,与人友善,却很得人心,使人愿意和他接近。黑格尔的微笑有一个特点,是我在别人脸上从来没有看到过的……在微笑时,善意中同时夹着些锋利、尖刻、讽刺的味道,这个特征表明他有深邃的内心世界……我想把这种微笑首先比作穿透重重云雾、照亮一部分黑暗环境的一线阳光……”
除了教课,黑格尔还积极参与了哲学界的活动。他先是与谢林一起创办《哲学评论杂志》。杂志的寿命很短,不久就因谢林离开耶拿而不得不停刊了。这个时候,黑格尔也感到自己具备成长为一个哲学巨人的条件了,不必再追随什么人,去拣别人丢弃的面包了。他开始为自己能在德国哲学界独占一席而写作了。
在1805年5月写给约翰?海因里希?福斯的信中,黑格尔说自己正撰写一部叫《精神现象学》的著作。这是标志着黑格尔思想走向成熟、从谢林的追随者一跃而为独立哲学家的一部重要著作。黑格尔把这部著作视为自己青年时代的一次精神探险。
《精神现象学》从写作到出版,对黑格尔来说颇不顺利。开始是由于法国对德国的战争,出版商不能及时收到稿件,以致该书差点胎死腹中。在《精神现象学》的手稿即将完成之际,法军的先头部队占领了耶拿。士兵们奸淫掳掠,动辄杀人。黑格尔的住所也受到了法国人的光顾,但哲学家泰然自若。他发现有个法国人胸前佩带着荣誉勋章,便说,希望荣获军事勋章的勇敢的士兵会尊重一个普通的德国学者。黑格尔用好酒款待他们,终于将这些人打发走。但第二、第三批士兵不断拥来。黑格尔只得考虑逃出耶拿。他把手稿塞进衣袋,躲进了王室代表黑尔费尔德家里。黑格尔借着营地和炉灶的火光,把幸免于难的手稿整理出来,并写完了最后几页。黑格尔后来功成业就,想到自己在一场大战前夜写完《精神现象学》一书,常为此感到自豪。
1807年3月,《精神现象学》正式出版。人们常把《精神现象学》和歌德的代表作《浮士德》相比,只不过前者用哲学语言,后者用艺术语言;前者是非直观的概念化的叙述,后者则是形象化的描写。的确,浮士德追寻生活意义的漫游和现象学的主角(世界精神)跋涉于真理路途的经历有着一定的相似之处。
《精神现象学》的副标题是“意识经验的科学”,它被当作一个体系的第一部分,即当作陈述认识真理方法的一种敲门砖。马克思把它称为“黑格尔哲学的真正诞生地和秘密”。
获得真理是所有思想家一生追求的目标。黑格尔也不例外。但他认为,真理决不是一块现成的铸币,现成地摆在那里,可以不费力气地拿来放在衣袋里。相反,获得真理需要一个极为漫长的不断发展的认识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每一步都是它前一步的继续。各种哲学体系的差异应当被看作是真理的向前发展。这就譬如,花朵开放,花蕾便消失了,而果实结出之后,花朵也便凋谢了。但是各个环节之间相互制约、缺一不可。这些环节构成一个有机的统一,每个环节在这个统一中都是必要的,它们合起来构成一个整体。因而,真理可以被看作既是要达到的目标,又是通向这个目标的道路。
黑格尔明确指出,踏上这样一条道路,最关键的是要有这样一个信念:即每个要摘取真理果实的人都不能固守自己的观点,而应透过这些观点看到它们所反映的人类精神所走过的历程。只知道现成地去接受仁人智士的真知灼见是不够的,还应去发现这些真知灼见反映了什么时代什么样的人类精神。思想每前进一步,都意味着将人类精神升华到一个新的高度,也意味着克服了人类精神在某个方面的片面性。这样,人类精神不断进展,不断地将某一阶段自己在某一方面所表现出来的片面性克服掉,最终就必然能达到结合所有长处、自己有无限生命力的人类精神整体。这样,黑格尔就迫使读者——不是通过华丽的文辞或警言强迫读者,而是通过人类精神发展的连续考察——从最低、最简单水平上升到最高、最哲学化水平;在这条道路上,人类历史上出现过的主要思潮(如斯多阿主义、怀疑主义、基督教)、主要运动(如宗教革命、启蒙运动),以及主要思想家(如康德)都被我们从人类精神发展角度重新进行了说明。这无疑是迄今任何一位哲学家都想达到的最富于想象力和诗意的构想之一。从这里可以看到与但丁从地狱、炼狱到天堂的游历相类似的景象,它当然也更接近歌德对浮士德漫游世界寻求生活意义的描写:
凡是赋予整个人类的一切,
我都要在我内心中体味参详,
我的精神抓着至高和至深的东西不放,
将全人类的苦乐堆积在我心上,
于是小我便扩展成为全人类的大我。
由此看来,黑格尔不是让我们享受一种奇观,在我们面前展览人类精神发展的种种成果,而是要求我们重新体验历史上已有过的人类精神成果的种种表现。他要求读者与他一起参与“浮士德式”的事业。如果做不到这一点,人们就像戴着眼罩生活,不会认识到真实世界的真正面目。而一旦在心灵深处去体验人类精神的历史,就立即将对人类精神的认识变成了一种“美的探求”,保持着一种独立和沉思的谨慎态度,也就是一种有兴趣的、偶尔也掺有享受或称赞,而不是那种满怀激情地卷入的态度。以这样的心态对待人类精神的历史,就像浮士德劝戒世人所说的那样:
你从祖先手里继承的遗产,
要努力利用,才能安享。
然而,人们怎样才算很好地运用了人类精神的财富呢?又怎样去促进人类精神的进一步发展呢?黑格尔引进了辩证法,指出了辩证的否定在人类精神发展过程中的作用。他断定,人类精神发展中每个有限的境界被精神自身潜藏着的否定因素所打破,虽然这种永恒的破坏毫无疑问是悲剧性的,但是它导致了一个更伟大、更完善的精神,因而归根结底有利于获得一个肯定性的结局。历史是罪恶、破坏和邪恶的王国,但自由就是从这些恐怖和人类的极度痛苦中产生并成长起来的。牺牲并不总是徒劳的。这是一个通向拯救和伟大远见的过程。没有破坏和痛苦,就永远不会有这种远见;没有否定,人类就会寻求绝对的安闲,在一种停滞状态中走向灭亡。因此,人类精神永远是在不安宁中,通过自我否定,走向辉煌的。
这样一种辩证的自信,又是一种浮士德追求的精神。请看下列诗句:
我从不憎恶跟你(指魔鬼靡菲斯陀菲勒)一样的同类。
在一切否定的精灵里面,
促狭鬼最不使我感到烦累。
人类的活动劲头过于容易放松,
他们往往喜爱绝对的安闲;
因此我要给他们弄个同伴,
刺激之,鼓舞之,干他恶魔的活动。
靡菲斯陀菲勒在解释否定作用时,又明白地对浮土德说:
那种力的一部分,
常想作恶,反而常将好事做成。
浮士德:这个谜语可有欠分明?
靡菲斯陀菲勒:我是常在否定的精灵!
这自在道理,因为生成的一切,
总应当要归于毁灭;
所以最好不如不生。
因此你们所说的罪行、
破坏,总之,所说的恶,
都是我的拿手杰作。
借助这种否定的力量,人类精神在现实历史中竭尽全力,继续自己的征途,并最后在其漫游的终点达到了绝对真理的目标。
毫无疑问,《精神现象学》不是一本沉闷的书,但按照书中对我们所宣示的观点看,它也绝不是一本能引起人的兴奋、有着清晰的美的轮廓的书。作为一本对超高度文化修养之难题和对智力艰深问题进行论述的著作,它又无疑是神奇的,甚至充满谜一般、富有诗意的冲动,定能使不安静的智慧得到暂时的平静。另一方面,从黑格尔思想成长的历史来看,《精神现象学》也无疑是一部重要的著作,它标志着黑格尔哲学生涯中的一次重大转折,即从谢林哲学的追随者一跃而成为具有独立哲学观点的哲学家。从此之后,这只“密涅瓦的猫头鹰”(密涅瓦是古罗马宗教所信奉的女神。黑格尔把哲学形象地称为密涅瓦的猫头鹰)振翅高飞了。
但是在黑格尔的个人交往方面,以此书的出版为界,他和谢林的友谊从此疏远、冷淡。黑格尔在以后的哲学活动中像一位冷酷的理发匠,将谢林剃光了头,当众出丑,自己则登上了德国哲学界的王座。对于这样一段有趣的历史事实,海涅曾有如下生动的描述:
“我相信,自从谢林先生企图以智力直观绝对者自居的时候起,他的哲学生涯便已经结束了。现在出现了一个更伟大的思想家,这人把自然哲学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用自然哲学的观点说明了整个现象世界,用更伟大的思想来补充他的先辈们的伟大思想,并把这些伟大思想贯彻到一切学科中去,从而科学地奠定了它们的基础。这人是谢林的一个学生,这个学生在哲学领域中逐渐掌握了老师的一切权力,野心勃勃地超过了老师,并终于把老师推入黑暗之中。这人就是伟大的黑格尔,德国自莱布尼茨以来所产生的最伟大的哲学家。毫无疑问,他远远超过了康德和费希特。他像前者一样敏锐,像后者一样刚毅。此外,他还有一种构成力的灵魂宁静,有一种思想的和谐。这点我们在康德和费希特那里是看不到的,因为在他们那里,更主要的是革命精神。我们不可能在黑格尔和谢林二人之间进行比较。因为黑格尔是个有性格的人。固然黑格尔和谢林一样,曾为国家和教会的现状作过一些非常可疑的辩护,但这还是为了一个至少在理论上热衷于进步的国家、为了一个以自由研究的原则为其生存因素的教会而作的辩护。并且他并没有隐瞒自己的所作所为,他坦白的承认了自己的一切意图。但谢林先生则相反,他在实践的和理论的绝对主义的前室中像小虫一样蠕动,并在耶稣会教士制造精神锁链的洞窑中做帮工;而且他还要欺骗我们说,他是一个始终不变的光明磊落的人。他否认自己的背叛行径,从而在堕落的耻辱之上给自己更增添了撒谎的卑鄙。”
三、征服精神领域的“拿破仑”
理论著作,正如我所日益确信的,在世界中获得的成就胜于实际的工作;一旦概念的领域发生革命,现实就支撑不住了。
——黑格尔
1.办报生涯
《精神现象学》的问世标志着黑格尔终于驾着自己的航船离开港湾,扬帆远航,周游世界。黑格尔的才智处于颠峰状态。他踌躇满志,要像他心中的偶像拿破仑那样去征服世界——当然是在精神领域。
然而,事情并不那么顺合人意。已经获得教授头衔两年的黑格尔这时却因种种原因,不得不离开耶拿,放弃他梦寐以求的教学生涯,去班堡的一家日报当编辑,从而将自己在德国哲学界加冕登基的日期大大推迟。
促使黑格尔离开耶拿的最重要原因大概是物质上的。父亲的遗产花光了,个人的财产又被法国人抢劫一空,而耶拿大学给予他的微薄年俸又难以维持生计。另外,普法战争结束之后,耶拿大学短时间内根本没有复课的可能。而《班堡报》的老板却答应以报纸赢利的一半作为报酬来聘请他。
新闻记者的工作,能够左右舆论的权力,撩拨得黑格尔跃跃欲试。他越深思,越觉得投身现实生活是自己的天职。新的时代开始了,旧的制度被摧毁了,哲学家有责任在这时刻贡献自己的一份力量。
当然,还有一个原因也促使黑格尔不得不匆匆离开耶拿,这就是,他当父亲了!儿子(命名为路德维希)的母亲是克里斯蒂安娜?布克哈特,一个房产主的妻子。黑格尔曾是她家的房客。在小城里,每出一点新鲜事都会弄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哲学家面对这样一种难堪的局面,已失去在耶拿当一名正式教授的信心,只得考虑尽快离开耶拿。黑格尔答应克里斯蒂安娜,一旦她成了寡妇,就同她结婚。克里斯蒂安娜默从了这个诺言,让黑格尔清清白白地走了。
1807年3月,黑格尔告别耶拿,前往班堡,正式就任《班堡报》的编辑,从此开始了他短暂的办报生涯。班堡是巴伐利亚的一座城市,《班堡报》是一份私人产业。老板施奈德班格曾经是宫廷御者,对报业一窍不通,结果报纸办得一塌糊涂,每况愈下。黑格尔知道怎样才能改变这个状况。他给朋友尼特哈默尔写信谈到这一点。黑格尔认为,如果打算把报纸办得像法国的报纸那样,首先就得抛弃德国人一味追求的那种卖弄学问、超然物外的新闻文风。
在19世纪早期,报业就受到了政府的极大重视。在法国,拿破仑要求把报纸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报纸事关重大。”拿破仑曾对约瑟夫?富歇这样说过。拿破仑掌权之后,富歇当了警察总监,他把巴黎出版的73家报纸查封了60家,不久,又关闭了9个编辑部。剩下来的4家报纸便只有对政府唯唯诺诺了。在巴伐利亚,报业同样受到了严厉的控制。当时的选帝侯曾下诏宣称:“报纸理应对事实或情由作确切公正之报道;举凡影射、谤讪、人身攻击之类,无论以曲笔或直言出之,均在禁止之列……记者一概不得传播危害国家之消息,违者严惩不贷。”
黑格尔在这种环境中出任班堡报的编辑,可以想见日子并不很舒服。他既要照顾到政府的要求和限制,同时又希望按照自己对政治的理解发表文章。黑格尔写道:“每个人都必须与国家发生关系,都必须为国家服务。以为在私生活中可以找到的乐趣,都是靠不住的,而且也未必称心如意。今后我大概过不成私生活了,因为没有人比新闻记者更公开的了……”
作为编辑的黑格尔需要不断地组织稿件,开辟必要的稿源。在黑格尔组织的稿件中,耶拿的克内贝尔所写的关于拿破仑的报道,引起黑格尔的极大兴趣,因为哲学家本人就对拿破仑十分倾倒。我们不妨看一下克内贝尔笔下的拿破仑形象:伟大的拿破仑之所以深得人心,决非因其权势炙手可热,反之,因其天性平易可亲,不以皇帝身份而以普通人自居。他的面部隐约浮现某种忧郁表情,据说这是一切伟大人物应有的特征。此外,拿破仑的言谈举止还显露出高贵精神之气质,以及心灵纯善之品格,而这一些又都是他毕生经历的重大事件与斗争所未能磨灭的。总之,人们对于这位伟人景仰之至。他同我们的歌德作过几次长谈,或许还可以为德国君主们提供榜样,即他们不应怯于结识与尊崇最优秀的人物。
但是,像上面这种能引起黑格尔兴趣的报道实在不多,而且报纸不断为黑格尔带来纠缠不清的麻烦。黑格尔渐渐丧失了对报纸的兴趣,他只求能尽快地脱身。
1808年夏天,7月份的一期《班堡报》发表了有关巴伐利亚部队进驻布拉特林、奥格斯堡和纽伦堡的消息。事情本来谁都知道,其它报纸本来也都报道过,但是慕尼黑官方仍然责令本报交出那个泄露这个“军事秘密”的军官的名字。于是,麻烦接踵而至,黑格尔代表报纸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笔墨官司。除了对付公开的对手,黑格尔还得宽慰报纸的老板施奈德班格。事过不久,报纸又惹上了更大的麻烦。报上的一则报道得罪了官方,从而受到了官方的严厉指责。黑格尔不得不又向政府各部门提出申诉,并进行解释。以表明报纸的无辜。这些麻烦事令黑格尔忧心忡忡,再也不打算在班堡干下去了。他向当时极为有权势的朋友尼特哈默尔发出了求援的书信,说自己对所遇过的麻烦事情简直已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同时极度渴望摆脱办报的苦差。厄特哈默尔一如既往地向黑格尔伸出了援助之手。他把黑格尔介绍到了纽伦堡的一所文科中学,并出任校长一职。听到这个好消息,黑格尔欣喜若狂。1808年12月初,哲学家卷起铺盖正式告别了班堡。
在班堡的20多月,对黑格尔来说,收获是不大的。他不仅未能在新闻界施展抱负,在哲学理论上也未能取得多大建树。报纸工作几乎夺走了他的每个工作日。但是,黑格尔毕竟是个珍惜时间而又勤于思考的人,当时他的头脑里充满了哲学体系的结构,他挤出时间孜孜不倦地从事他所心爱的哲学研究。他的书信经常谈到“逻辑学”的工作,其它保存下来的材料也零星证明了这一点。在耶拿形成的思想,在班堡已经获得了相应的形式。
2.中学校长,《逻辑学》
1808年12月5日,逃脱了办报苦差的黑格尔正式宣誓就任纽伦堡文科中学校长。纽伦堡文科中学坐落在迪林王宫广场旁边,创办于1526年。这是一所具有人文主义色彩的中学,因而特别适合黑格尔本人的口味。黑格尔十分厌倦教授工艺学、经济学、“抓蝴蝶”等他认为是繁琐的学科,始终坚信学习古代语言和文学是人文主义教育的基础。古希腊文化孕育了欧洲各国的文化。虽然当今各国的文化都各具特点,但它们同古希腊文化有着难以割舍的联系。正如传说中的安泰俄斯(希腊神话中的大力神)一旦与大地相触,就会获得新的力量一样,艺术和科学的繁荣也出于对古代文化的思慕以及从中汲取营养。黑格尔认为不通晓古代文化,就会白活一辈子而不知美为何物。所以,当黑格尔出任这样一所学校校长时,他自己对新的工作是相当满意的。
黑格尔在教育领域也毫无例外地表露出自己的天才。他对学校教育的任务和方法,有着自己的一套新颖而又独特的见解。他的教育体系的出发点,就是诱导学生进入老师的精神世界。黑格尔这样论证说,古代哲人毕达哥拉斯的学生在最初学习的4年内不得不保持缄默,他们没有发表个人言论或产生个人思想的权利,思想如同意志应当从恭顺开始。但开始不意味着终了。恭顺本身不是目的;教育的任务在于克服幼稚的执拗心理。学会恭顺是为了以后能够独立地为公益而思想,而行动。黑格尔还再三强调,传授知识和培养人才是同一的,两者是教师的统一活动的不同方面。正如传授知识不能被简单视作就是向学生传授现成的真理一样,培养人才也不应该满足于使学生仅仅掌握既定的行为准则。学生的思想和感情、头脑和心灵都必须经过指导,以此达到使学生具备自我创造才能之目的。黑格尔还反对形式主义教育,不主张严肃处罚学生,主张教师和学生之间的相互平等。他本人对毕业班的学生就从不随随便便地称名道姓,而总是以“您”和“先生”相称。
所有听过黑格尔讲课的人,都对他留有最美好的回忆。文科中学的学生们念念不忘,他们的校长是大学教授、著名的学者和《精神现象学》的作者。黑格尔讲授哲学和宗教,有时还代替其他教师讲授文学、希腊文、拉丁文、以及高等数学。大家都惊叹他渊博的学识和卓越的教学才能。
然而,尽管黑格尔领导的纽伦堡文科中学堪称楷模,他本人也获得较高荣誉,但是,黑格尔仍心系大学,渴望在大学争得席位。这不仅是因为他需要改善物质待遇(黑格尔在文科中学的收入不及他在班堡的收入的三分之一),更因为只有在大学工作,才能满足他建功立业的雄心。这一渴望又因他个人生活中出现的一个重大转折而越发变得迫切了。
这个转折就是,年近40岁的黑格尔有了建立一个家庭的需要,他要物色一个生活伴侣。这样,玛丽?冯?图赫尔走进了他的生活。
玛丽?冯?图赫尔小姐出身于纽伦堡的世家,比黑格尔要年轻20岁左右。1811年4月16日,哲学家首先向她求婚,并得到了首肯。但是这桩美满姻缘并非一蹴而就,黑格尔的求婚遭到了玛丽双亲的反对。他们认为自己的女儿应该嫁给一位富裕的大学教授,而黑格尔这样一位穷困的中学校长,经常靠借贷度日,显然不合乎他们的心意。于是,黑格尔再次向尼特哈默尔写信求助,希望他能为他谋得一个大学教授的职位,并且强调说这即是他结婚所必需的,也是哲学家本人向往已久的。机智的尼特哈默尔写了一封既是给黑格尔也是给图赫尔一家看的信。他在信中一方面大讲一通中学校长的意义和重要性,另一方面告诉他们,聘请黑格尔去埃尔兰根大学就任教授一事实际上早成定局,一切只等新学年开始就可以实行了。尼特哈默尔的信果然奏效,尽管玛丽的父亲仍不太满意,但玛丽的母亲却打开了绿灯。黑格尔见了玛丽的家人,至此婚约才公之于众。对于订婚约所带来的周折,黑格尔曾开玩笑说,在纽伦堡做任何事情都不能一蹴而就;如果你想买一匹骏马,开始往往只能搞到一包马鬃;即使旁边拴着一匹驽马,你也得忍着先把它买下来。
仲夏时节,黑格尔向国王陛下呈递了结婚申请书。两周后,申请得到批准。1811年9月16日,哲学家黑格尔和玛丽?冯?图赫尔正式举行了婚礼。沉浸在幸福中的黑格尔此时写道:“我终于完全实现了——我的尘世宿愿。一有公职,二有爱妻,人生在世,夫复何求。”
结婚不久,黑格尔便做了父亲。虽然家庭经济仍有些拮据,却也不乏足够的体面。黑格尔亲自主持家政,柴米油盐这些家务琐事,并未使黑格尔感到烦恼。家里一般不用仆人,即使以后黑格尔生活宽裕起来,他仍然保持着俭朴的家居生活。黑格尔按其家乡的风俗,建立了一本家帐,所有开销统统入帐。月底结算时,帐面的结存和手头剩的现金往往相符。为此有人写道:可以说黑格尔是太精明了,哪怕变成市侩也不在乎。黑格尔是位见解深刻、学识渊博的大哲学家,但同时又是一位精于理家之道的人。古往今来,有许多大哲学家由于全身心地沉浸于思想领域,生活上便很难加以周到的考虑。黑格尔在这方面却是个难得的例外。家庭和家务这些令人头痛的琐事并没有妨碍黑格尔的工作,他一如既往地倾全力于哲学。婚后头半年,他就写出了一本30印张的内容深奥的书。这便是于1812年出版的《逻辑学》。
如果说《精神现象学》是黑格尔第一次扬帆远航,那么《逻辑学》就是黑格尔远航途中抵达的第一个岛屿,但这却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岛屿,而是一个贮藏了黑格尔远航收获物的宝岛。黑格尔将自己哲学的全部秘密、全部真理,尽在此“宝岛”中展示。这个“宝岛”随之成为黑格尔领地的“首都”。黑格尔将因此而实现成为精神领域的拿破仑这一多年梦想。
《逻辑学》一书的重要性首先在于,黑格尔在这里系统建立了关于精神的真理性表达方式,即用人类思维的结晶——概念(或范畴)系统去表现精神的发展、运动。早在写作《精神现象学》时,黑格尔就直言不讳地指出,精神的秘密在于,它本质上应是概念化的。精神要想成为没有片面性的东西,要想将自己深藏的真实东西明晰地呈现出来,就必须用概念来表达自身。因为,概念虽然抽象掉了事物的丰富性、多样性,但却保留了事物的真实性、本质性,从而就像标有经纬度的地球仪,能以最凝练的方式,以最简洁的画面,清清楚楚地将地球的真实面目反映出来,使人们认识地球成为可能。因此,最一般的概念——哲学概念——为人类提供了定向点。这些定向点是同纬线和子午线——尽管它们没有在现实的地球上标出来——一样真实的。它们决不是幻像和虚假的东西,而是人类认识世界的不二法门。
读者朋友们一定注意到,黑格尔在《逻辑学》中又使我们面临着另一次冒险的航行。在《精神现象学》中,我们曾跟随他进行精神的伟大航行,来寻求精神可以定居的家乡。在《逻辑学》中,黑格尔则要求我们跟随他进入精神的阴影王国,即精神的纯概念世界。在前一航行中,我们进入了一个激情无所不在的世界;在后一航行中,激情被抛到了一边,我们要注视概念——把概念看作某种不是其表面所得的抽象的单纯的阴影。
在阴影王国中闯荡,不需要激情,但需要冷静,更需要理智。黑格尔为我们提供了航行所必须的罗盘,这就是作为其哲学合理内核的辩证法。
黑格尔在论述概念的普遍联系、普遍发展时,详细论述了质量互变、对立统一和否定之否定三大辩证规律,认真分析各种概念范畴之间的辩证关系。支配黑格尔构造概念体系的原则,就是为马克思、列宁所称道的由抽象到具体的思维运动原则。而由单面到多面,由空洞到充实,由抽象到具体的必然性运动,完全来自概念本身的辩证本性。黑格尔用辩证的否定即扬弃,来表达概念的这一突出特征。所谓辩证的否定,并不意味着事物的消灭,而是指它的发展。一粒谷种可以用种种方法来消灭掉:可以把它烧掉,可以让它烂掉,或者把它磨碎;而谷种的辩证否定则只有当它具备发芽、成茎的条件时才能实现。因此,辩证的否定作为概念自身的“扬弃”,就是来自精神本身的一种魔力,它促进精神的发展永不停息,它把过去的“渐变性”打断,产生“质的飞跃”,“升起的太阳就如同闪电般一下子建立起新世界的形象”,从而使精神的所有概念内容都展示出来,并构成一个互相联系的整体系统。所以,“不是好奇,不是虚荣,不是出于权宜的考虑,也不是义务和良心,而是不容妥协的一种不容遏止的、不幸的渴望,引导我们走向真理。”
这样,辩证法就真正成了真理的逻辑。谈到真理,黑格尔总是十分动情的。他激昂地写道:真理不仅是一个崇高的字眼。而且更是一桩崇高的业绩。如果人的心灵与感情依然健康,则其心潮必将为真理而激动不已。黑格尔无情地斥责一切放弃真理或藐视真理的倾向。那种自卑自贱,认为自己是不能认识真理的可怜虫,其情绪往往伴随着怠惰,往往是为了替自己在庸俗气氛中苟活作辩解,所以,这样一种谦逊是一文不值的。
洋洋自得地自认为掌握了真理,其危险未必会少些。这些人想当然地认为,真理天生在他们手中。他们拣取了各色各样的陈词滥调之后,就认为自己已深入世界智慧的堂奥。这里,使他们停滞不前的,便不是对认识真理的自卑,而是他们的自负了。
还有人对真理妄自尊大——他们对一切丧失信心,因而目空一切。“真理是什么东西呢?”古罗马总督庞蒂乌斯?彼拉多冷笑着向耶稣提出了这个问题,由此流露出他对知识和道德的轻蔑。
懦怯同样有碍于认识真理。懒惰的心灵希望人们不要过于认真地对待求知探秘活动,认为超越了日常思维的范围,不会有什么好处:这样做无异于投身于大海,思想的波涛把你漂来荡去,到头来你还得落脚在日常利害关系的沙滩上。但是,立志去攀登高峰的人是不会以略知皮毛为满足的。
那么,真理是什么呢?真理就是由辩证运动造就的精神概念体系,就是精神通过自身的辩证否定而达到的具体形态。“真理早就被发现,它就在每个爱智者手中。”
《逻辑学》在组织方面也堪称惊人之作,黑格尔对各章各节的安排独具匠心。黑格尔凭此而使“三一式”成为这本书的脚手架,使全书在结构上异常整齐。全书简洁至极,读来令人赏心悦目,然而却毫不为此而损失一个博大超群的眼界所具有的广度、深度和丰富性。
不仅如此,在内容方面,《逻辑学》一书也堪称精巧。黑格尔以恢宏的气势,用辩证法作基线,将当时哲学三大主要部门——逻辑学、本体论和认识论统一了起来。在黑格尔以前,从未有人想过、更没有人尝试过将三者统一起来。对大多数哲学家来说,逻辑学是研究思维规律和形式的学说,认识论是研究认识能力、过程、规律等的学说,本体论是研究存在之本质的学说。它们三者各有各的研究对象和研究领域,是三门不同的学问。就是在亚里士多德这样一位古代最伟大的哲学家和传统逻辑的创始人眼里,逻辑学也不过是纯粹形式的,并没有把思维形式(概念、范畴)和认识的深化过程紧密结合起来,它主要地还是撇开认识的生动内容而只着重研究一些现成的、固定的思维形式。黑格尔则完全超越了他的前辈。他从客观唯心主义的思维和存在同一性的观点出发,断言思维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也就是说,思维一身而兼二任,既作为认识者进行活动。又作为被认识的东西客观存在。作为客观存在的东西,思维就是世界的本质和核心,思维所具有的那些形式(概念、范畴)就是现实存在物的普遍规律,是使现实存在物活起来、富有生气的“灵魂”。从这方面说,逻辑学就是本体论。
再换一个角度看,思维作为认识者,它对客观存在物普遍规律的认识,就是对自身进行的认识,因而可称之为自我认识的活动者。因此,思维自我认识深化的过程,就是思维借助自身形式(概念、范畴)一步步由抽象走向具体的过程。逻辑学和认识论是统一的。
这样,黑格尔第一次把本体论、认识论、逻辑学统一起来,揭示出哲学三大部门的内在联系,从而有意识地将人类一切基本的哲学追思归纳到一个有机体系中。这个体系有一个统帅,这个统帅就是辩证法。辩证法并不是什么躲在云雾和黑暗中的上帝,也不是一个洁身自好的道德先生安坐于不可捉摸的无限中只顾自我修炼,它乃是一个斗士,一个不安分的勇士,它的身上布满了人类精神生活世世代代、方方面面的风尘和血迹;它通体鳞伤地向人类精神高峰走去,但却高奏凯歌——这位勇士征服了各式各样的精神障碍,包括了、统一了、享受了我们人类的忠诚、坚忍和热情所缔造的全部财富。于是,一座伟岸的人类精神大厦矗立起来了。
《逻辑学》一书的问世,为黑格尔争得了很高的荣誉。他被称作“伟大的辩证法哲学家”。从此,他踌躇满志,一步步迈向德国哲学界的王位。
3.教授之梦,《哲学全书》
《逻辑学》的作者已做了8年的中学校长。现在,他较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渴望谋到大学教授的职位。埃尔兰根、海德堡、耶拿、柏林,这些大学城的名字经常出现在他的通信中。几年来,黑格尔徒劳地谋求着教授职位。有个时期,他想接受他的荷兰学生梵?格尔特的建议,去就一个用拉丁语讲课的教席。接着一转念,又想去当一名古代语言学教授,因为埃尔兰根有这样一个空缺。当然,黑格尔从当地政府那里,既得不到支持,也得不到谅解。虽然他早已以辩证学者闻名,但在耶拿当讲师时讷讷不出于口的坏名声,妨碍了他在大学求职。他心里明白这一点。在给朋友的信中,黑格尔不厌其倦地强调,他在中学教书多年,积累了不少经验,因为他经常同学生们保持直接的联系,能够流畅地讲述自己的教材,早就不再拿着讲稿照本宣科了。
1816年5月初,黑格尔获悉海德堡大学有一教席空出,立即写信给海德堡的神学家保卢斯。信中再一次强调自己讲课水平的进步,已克服了早年在耶拿大学时侯的许多缺点,并自信自己完全可以胜任教授之职。
一个月后,收到保卢斯的回信。信中建议黑格尔给哲学系去信,谋求空出的教席。同时保卢斯建议黑格尔写一封信,详谈一下自己的收入情况。
黑格尔果然照办。他托保卢斯将自己申请教席的信转交有关人士,同时在给保卢斯的信中如实讲了一下自己的全部收入情况:校长薪金1050古尔盾,市委员会督导津贴300古尔盾,免费住宅折租150古尔盾,教师鉴定委员会的工作报酬60古尔盾,共计1560古尔盾。
剩下的只有耐心等待了。近两个月过去了,海德堡方面杳无音信。这时侯,从柏林来了一位客人,他带来了一份由普鲁士内政大臣舒克曼签署的文件,将费希特去世后空缺两年之久的哲学讲座教授职位授予黑格尔。大学方面认为,黑格尔是目前德国哲学家中,本领最大、自信心最强、非常精通哲学的伟大辩证法家。但黑格尔在柏林的敌人反对聘用黑格尔。柏林客人来访的目的就是对黑格尔的哲学天份作一考察。客人对黑格尔很有好感,他促请黑格尔写一书面材料,证明自己的能力,以使聘任之事了结。由于海德堡迄无消息,黑格尔毫不迟疑地动笔写了一个材料。
这个材料投合了大臣的心意,大臣更坚定了自己的选择,聘任问题可望在近日解决。
可是,黑格尔在柏林客人走后的第二天就收到了盼望已久的海德堡来信,大学副校长道布正式邀请他接受哲学正教授的职位。黑格尔立即作答同意,同时又对物质待遇方面提出了进一步要求。
此后不久,柏林大学聘任黑格尔的紧急公函也抵达纽伦堡。
要是在其它情况下,黑格尔早就会忙着回信,大讲自己在教学方面的成就了。但是此刻,去海德堡任教一事已十拿九稳,他觉得犯不着那么火急地给柏林回信。何况他在接阅柏林这份紧急公函之前已收到了道布的第二封来信。海德堡所在的巴登郡的公爵政府已批准了黑格尔的申请,且薪俸问题也圆满地得到了解决。于是,黑格尔礼貌地回绝了柏林大学的邀请。
朝思暮想的前景终于变成现实。黑格尔就要当上海德堡大学的哲学教授了。但这时又出现了一个新障碍。他还没来得及递交他的辞职书,纽伦堡所在的巴伐利亚政府却于这时授予他埃尔兰根大学“多才多艺、能言善辩、精通希腊罗马古典文学”的教授头衔。人们终于明白他们将要失去一位什么样的人物,应当立即采取措施来挽留这位哲学家。大家记得,他本人当时曾经准备来讲授古代语言学。于是,官方指令埃尔兰根马上聘请黑格尔。大学评议会却不甘屈从。他们给黑格尔的信写得很客气,但也很冷淡。黑格尔同样冷淡地回答了他们,感谢他们给他荣誉,但不得不奉告,他已应允去另一所大学任职。
黑格尔终于告别工作了8年的文科中学,前往海德堡,去圆自己的教授之梦。在海德堡,黑格尔担任了繁重的教学任务,开设了哲学史、逻辑学、形而上学、人类学和心理学等课程。人们都很尊重黑格尔,尽管他的心不在焉的神情和古怪行径始终是学生们的笑料。流传甚广的趣闻有这样两个:一个是说黑格尔教授有一次思考问题,在同一个地方站了一天一夜;而另一个趣闻是说,有一次黑格尔一面沉思,一面散步,天下雨了,他的一只鞋陷进了烂泥,但他没有发觉,还是继续往前走,一只脚穿着鞋,另一只脚只穿着袜子。
海德堡时期,黑格尔在哲学著述方面的最重要事件,是他完成了《哲学全书》的写作,第一次向世人宣告了自己哲学的完整体系,从而让写满“黑格尔”字样的帅旗高高飘扬在哲学领域。
《哲学全书》包括“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它们自然构成黑格尔哲学体系的三个组成部分。黑格尔将哲学体系作这样的划分,源头可追溯到古希腊哲学。首先是古希腊的大哲柏拉图,他在伊奥尼亚的自然哲学、苏格拉底的道德哲学之后,又加上辩证法即思辨的或逻辑的哲学。斯多阿学派继柏拉图之后,十分明确地把哲学区分为逻辑学、物理学或自然哲学、伦理学(即精神哲学)三部分。他们把整个哲学比喻为田地,逻辑学是这块田地的围墙,物理学或自然哲学是田地的土壤,伦理学则是田地的果实。
黑格尔吸收了斯多阿学派的这个基本精神,将自己的哲学体系也分成逻辑学、自然哲学、精神哲学三个部分,并进一步指出,哲学体系的这三个部分都是对哲学的最高对象——精神的论述,不过是分别采取了不同的方式,论述了精神的不同表现。
黑格尔指出,逻辑学是哲学体系的灵魂,它研究哲学的精神性表现,即研究精神的概念化系统。由于精神表现为概念系统,因此,逻辑学所研究的东西是抽象的、不现实的阴影。相反,自然哲学则是研究表现在诸如石头、树木、马匹等具体事物和时间与空间、磁与电、机械性、化学性等具体自然现象中的概念,也就是研究有血有肉的精神。如果说离开了自然现象的概念是一种无所依附的幽灵的话,那么结合了自然现象的概念就是活生生的东西。但是,精神性的概念如果停留在自然状态中不再前进,那么精神就丧失了主动性、创造性和自由本性。自然必须要产生出精神,精神是自然的真理和终极存在。自然离开了精神就是死寂的东西,就丧失了灵魂,因此,精神必然要克服自然事物对自身的束缚,成长为完全的“巨人”。所以,自然哲学必然要走向精神哲学。精神哲学才是最高的学问,它研究以自由为特征的创造性的精神。在这种精神中,逻辑学的弱点和自然哲学的弱点都得到了克服,精神最终解放了自己,成为主宰一切的“灵明”之物。
在黑格尔看来,哲学体系的三个部分的过渡与进展,不是靠人的外力进行的,而是由体系的主角——精神自身主动完成的。一旦将精神交付于无情的辩证法,你就会发现,在逻辑学中,精神必然被从简单的驱赶到复杂的,而最高的复杂精神又不可抗拒地要将自身表现在自然中。于是,对此的研究自然而然地进入到自然哲学。从简单的自然物到复杂的人,自然哲学总会使精神凸现出来,因此,精神哲学必定成为体系的第三部分。
还要看到的是,精神受辩证法之手控制而进行的自我发展是神奇的、浪漫的、无涯的,其奇妙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发展是一种重复——当然不是一种原地踏步走式的简单重复,而是前进到新一阶梯的复杂重复,起点和终点是合一的。精神运动是一个回复到自身的圆圈运动。黑格尔本人这样说:
对于科学来说,重要的东西并不很在乎以某种纯粹的直接物构成开端,而在乎科学的整体本身是一个圆圈,在这个圆圈中,最初的也将是最后的东西,最后的也将是最初的东西。于是科学前进的路线,便因此而成了一个圆圈。
总之,黑格尔所宣布的哲学体系不能被理解为一个阶梯,而只能被理解为一个圆圈。无形的辩证之手,使精神永远处于一种螺旋式的运动中,仿佛告诉我们,有时绕道回家的路恰恰才是最适当的近路。
几十年辛勤的耕耘终于开始收获。《哲学全书》的完成标志着黑格尔已成为当时德国最有名望亦最深刻的哲学家。黑格尔实际上已君临德国哲学界,行使着王者的权力。现在,他缺少的只是形式上的加冕,而这又会很快到来。
4.飞抵哲学王位
1817年底,柏林大学重议邀请黑格尔来柏林一事。普鲁士内务部已经缩小了权限。宗教、卫生和教育事业由一个新成立的部门——文教部掌管。该部大臣阿尔腾施泰因男爵确信黑格尔哲学对国家有重要作用。他刚一莅任,就给黑格尔写了一封私人信件。他直截了当地表示,准备给黑格尔两倍于他在海德堡收入的薪俸聘其为柏林大学教授。黑格尔于1818年1月初收到这封信。他考虑了两周。柏林是德意志文明的中心,那里有科学院、剧院、博物馆和图书馆,在这个德意志最大邦国的首都,可望获得众多的广泛的读者;那里还保存着对费希特的记忆,而作为他的继承者,则是无上的光荣。1月24日,黑格尔回信表示接受邀请。同时,他还想了解一些细节问题:柏林的实物补贴(谷物或麦子)如何?可否提供免费住宅?本人亡故后,家属有无抚恤金?黑格尔还提到,他刚在海德堡置办了家具,到柏林又得重新安家,因此,他要求给予一定补贴。最后,他提出在搬迁中,他的财产应免交关税。
文教部作了答覆,正式通知黑格尔,普鲁士国王已于3月12日签署了任命他为柏林大学哲学教授的敕令。迁居费也得到落实,关税当然不征收;关于抚恤金,自有常例可循。同时告知黑格尔,由于大学教授薪俸丰厚,故不再提供免费住宅。至于实物补贴,信函根本没有涉及,但这种缄默是有理由的。柏林大学刚成立8年,这里没有人知道实物补贴这个只有在小城镇还流行的中世纪风尚。黑格尔对答覆十分满意;而阿尔腾施泰因答应助他一臂之力,使他能进入普鲁士科学院,就更坚定了黑格尔的决心。
黑格尔预定10月底在柏林大学开课。从8月底,他开始搬家。9月29日,黑格尔踏进普鲁士首都。从此,黑格尔生命历程中崭新的一页掀开了。他在人生和事业两方面进入了颠峰阶段。
四、自由的英雄感
你,啊,自由!伊甸园时代的神
圣的残余!正直者的明珠!
在它的殿堂里欢庆着
万民的荣冠而宣誓行动。
——荷尔德林
1.学者的激情
黑格尔很快就适应了普鲁士的风土人情。首都的日常生活同海德堡大不一样,社交面广,活动频繁。黑格尔结交的大都是些显贵,如大臣、枢密顾问以及科学界、艺术界的知名人士。这些交往使黑格尔眼界大开。
但在家居生活方面,黑格尔并没有太大变化。他一如既往地过着俭朴的生活,虽然他每个季度的收入颇高,另外还有学生的听课酬金和稿费,生活已比以前任何时候都宽裕得多。黑格尔依然保持着精打细算的作风。给夫人购买东西的钱,女仆的工资及其它任何一项开支,他都要亲自经手并按项目一一列入家庭帐簿。
黑格尔乐于探亲访友,款待宾朋。我们的哲学家从不愿错过任何一次娱乐机会,倒是人越老越是少不了娱乐。他随时随地可以同人聊起来。他爱听城里的趣闻轶事,谈论起政治新闻总是兴致勃勃。在同年轻的女士交往中,黑格尔常常有一种舒畅的感觉。青春和美成了他献殷勤的对象,甚至使他产生一种爱慕心情。当然,黑格尔也喜欢结交一些平庸之人,仿佛他的沉思冥想需要由浅薄和庸俗来补偿似的。他对这些人自然也常常怀有仁慈温厚的感情。但是,这一切外表上的随和,决不表明黑格尔是个遇事调和的好好先生。他有自己的判断力,性格中又有果断、坚决的一面。对于同他水火不相容的人,黑格尔常常是铁面无情,难以与他们泰然相处。哲学家发起怒来,总是气势汹汹,暴跳如雷。一旦他认为可恨,他就恨个彻底。
和黑格尔所衷情的事业相比,日常琐事和社交生活就微不足道了。晚年的黑格尔依然保持着对政治的热情,思想中充满了对法国式资产阶级大革命的向往。当然,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加深以及思想的成熟,黑格尔对待资产阶级革命的热情变得更为持久而平和了,他少了许多青年人的激情与浪漫,多了些成年人的冷静与练达。他不再像年青时代那样,追求革命的热情常常化作青年人的一时冲动(我们还清晰地记得,黑格尔在大学时代与一些同学密友组织过政治性的俱乐部,他们曾一起种植象征自由的“自由之树”,也曾不顾危险营救过一个流亡的法国雅各宾党人。而且,黑格尔当时的纪念册上,赫然写着“打倒暴君!”“自由万岁!”“卢梭万岁!”等等资产阶级的革命口号)。但是,黑格尔对待法国大革命的热情并未衰竭。虽然他不再像年青时那样将法国大革命形象地比喻为“一次壮丽的日出”,标志一个新时代开始的启明星,然而他也决没有像当时有些德国学者那样,由于害怕法国大革命,而倒向封建贵族一边,背叛自己的信念,急转弯变得保守、反动;也不像有些人那样,因对现实失望而陷入苦闷、沮丧、徬徨,走上了逃避现实、埋头东方古代文化和宗教研究之路,以此来麻醉自己那暂时还算清醒的大脑。世道沧桑,风云流变,时代尽显本色,人人各奔归宿。黑格尔也愈来愈准确地把握了德国的现实,理解了资产阶级的命运,明白了自己的使命。因此,事实上,黑格尔依然是德国资产阶级的理论代表,法国革命的德国理论的精神领袖。所以,在常人眼里,黑格尔背叛了青年时期的信念,成为普鲁士现存政治秩序的辩护者,政治上趋向完全的保守;而在有识之士眼中,黑格尔则仍然是一位资产阶级的思想斗士,并且不再是让激情统治智慧,而是一位充满睿智的思想斗士。马克思主义的创始人,一方面以历史唯物论观点彻底批判了黑格尔颠倒了思维与存在的关系的唯心辩证法;另一方面又忠实于历史,高瞻远瞩,肯定了“德国资本主义行将胜利”的宣告者——黑格尔的功绩,指出:“当黑格尔在他的《法哲学》一书中宣称君主立宪是最高的、最完善的政体时……黑格尔宣布了德国资产价级取得政权的时刻即将到来。”《马恩全集》第1卷,第496页)。
黑格尔的学生、德国诗人海涅也看到了这一点。他在指出了黑格尔及其先辈们的历史性弱点之后,又坚定地主张,德国的哲学教授们同样也是革命的斗士,并且是比法国革命者更为彻底、激进的革命者。因此,法国的革命者,至多才杀死了一个国王,而德国的哲学教授们则改变了一代人的观念。所以他警告那些漠视这一事实的人,充满激情、充满诗意地宣告:在那些摆着琼浆玉液、珍馐美味的席前欢宴的裸体神仙和仙女中间,你们会看到一个女神,这个女神尽管身处于那样一种欢乐和安逸的氛围中,却始终身披铠甲,头戴战盔,手里拿着矛枪。那就是智慧的女神。
正是因为黑格尔始终怀着革命的热情,所以在他的晚期著作中,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许多明确肯定法国大革命的语句。像下面这段话就表现得特别突出而雄辩。黑格尔说:“这个(启蒙哲学的)否定方面以破坏的方式对待了本身已经破坏了的东西……他们攻击的是什么国家!是大臣和他们的宠姬仆妇的最盲目的统治,于是就有一大群小霸王和游手好闲之辈把掠夺国家的进项和人民的血汗看成一项神圣的权利。无耻和不义达到了不可思议的地步;道德是只适合于违法乱纪的。我们看到个人在法律上、政治上毫无权利,在良心上、思想上也同样地毫无权利。”(黑格尔《历史哲学》,三联书店1956年版,第492-493页)黑格尔用这样罕见的辛辣言语,无情鞭挞波旁王朝,来为法国启蒙运动及革命发展辩护。很难想象这类的话能出自一个保皇的哲学家之口。
言语是思想的心声,行动是思想的表现。许多哲学史家不仅旁征博引来说明黑格尔的政治态度,而且还屡屡提起这样一件轶事,说明黑格尔直到晚年,内心中一直保持一种对待法国大革命的真实感情:1820年夏季的一天,黑格尔在家中宴客。他叫人取来一瓶香槟酒,说要为庆祝今天而把它干掉。在座者不明底蕴,纷纷猜测,因为今天似乎是个平常的日子,没有人诞生,没有人逝世,也没有人晋升,柏林大学也好,普鲁士王国也好,这一天都没有发生什么惊人的事情。最后,黑格尔一本正经地宣布:“今天是7月14日。为攻破巴士底狱干掉这一杯!”你看,这位被普鲁士官方重金礼聘到柏林来为官方政治服务的哲学家,竟然要为法国大革命的纪念日庆祝一番!
学者自有学者式的激情。我们只需承认一点:黑格尔始终保持对资产阶级革命的热情,至死未变,这个学究式的人物,以自己更为现实的方式为德国资产阶级革命做着理论上的准备工作。他与他的前辈们一同掀起了波澜壮阔的思想大潮,其影响至今还甚为深广。
2.哲学家的冷静
但是,也不可否认,作为理论家的黑格尔,始终在脑袋后面拖着一条庸人的辫子。自从黑格尔成为官方哲学家之后,他在政治问题上就走起了钢丝。虽然他没有与反动的普鲁士政府完全沆瀣一气,但也基本上丧失了当年种植“自由之树”、救助法国革命党人的那种勇气。当时的普鲁士政府实行专制恐怖统治,警网密布,钳制结社言论自由。这些专横也侵入了大学,不惟学生遭到镇压,连教师也受到迫害。一些负有重望而又满怀革命热情的学者,如洪堡、施莱尔马赫,都奋起抗议。但黑格尔却对此持谨慎的态度,小心翼翼地避开所有敏感性问题,不愿招惹是非。
况且,黑格尔本人心中也十分明白他被召来柏林的使命是什么。自费希特去后,柏林大学的哲学教席久已虚位;各地闹事的大学生团体如雨后春笋般兴起,学生不满现实,滋生事端。虽然这些大学生没有明确的宗旨,也没有明确的政见,但还是在一些模糊口号的感召下,各自怀着不同的渴望与幻想,甚至是虚无主义的态度,去行动,去制造麻烦。普鲁士政府为缓和大学生们的反抗情绪,才不得不延揽以《精神现象学》和《逻辑学》名噪一时的黑格尔以餍众望。政府相信,哲学可以教导人们合理地、有条不紊地生活,使人们不去做违反常规的事情。而黑格尔的哲学正堪当重任。黑格尔深谙政府的这个目的。所以,他只得将自己对革命的热情化作抽象的的理论思辨,在日常事务中违心地去承担对国家的职责。自他一踏进柏林始,他就开始了这种双重角色的扮演,在他出任柏林大学教席的演讲中,就不失时机地讲了一番讨好政府的话。他盛赞普鲁士是德意志乃至整个欧洲的文化中心,他说,人民同君主一起争取独立、争取消灭异族的残酷压迫、争取精神自由的伟大斗争,已经取得了良好的开端;哲学已经逃亡到德意志,而且只有在德意志才能生存下去。
类似的言不由衷的行为,黑格尔在政府的压力下做了不只一次。在公开的场合,在他的讲演和著述中,黑格尔始终不忘他是官方哲学家,须为国家尽义务。1820年,黑格尔出版了他的《法哲学原理》一书,立即分送阿尔腾施泰因和内阁总理大臣,并附信给总理大臣,信誓旦旦地说,他的全部著述的宗旨在于:“证明哲学是同一般国家性质所要求的基本原则相和谐的,直截了当地说,是同在普鲁士政府与阁下的贤能领导之下,已经取得的和将继续取得的一切成就相和谐的。而我本人作为这个国家的一员,为此感到无上光荣。”
黑格尔的这种庸人态度;甚至越出了政治领域,蔓延至他全部理论活动领域。他对哲学看法的前后变化最为典型地表现了这一点。在他的早期著述《精神现象学》中,他把哲学比作“闪电的闪光”;可现在,代之出现的是把哲学智慧比喻为一只会做总结但不思考未来的老猫头鹰。这只“猫头鹰”没有激情,甚至有些悲伤;沸腾的生活抛弃了它的躯体,它断言,世界不可能年轻化。
黑格尔身上的这些庸人气质,备受后世哲学家和哲学史家的谴责。马克思就曾尖锐地指出,黑格尔对普鲁士政府几乎到了奴颜婢膝的地步,他周身都染上了普鲁士官场的那种可怜的、妄自尊大的恶习。
但是,也应看到,黑格尔之所以脑后拖着一条长长的庸人的辫子,是事出有因的。按照马克思、恩格斯的分析,黑格尔哲学的这个特征是由他所代表的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所决定的。当时德国社会政治经济的发展远远落后于英国和法国。德国的封建势力强大。新兴资产阶级力量薄弱,先天不足。因此,虽然德国资产阶级也向往革命,渴望在德国消灭封建专制,实现自由、民主、平等、博爱、人道等资产阶级理想,但却没有勇气和力量进行革命。德国资产阶级倾向于妥协改良,倾向于在开明君主制下实现德国政治上的统一、经济上的统一,为资本主义发展开辟道路。所以,德国的革命理论不同于法国的革命理论:法国思想家们自觉地担当新兴资产阶级的代表,大胆明确地提出自己的革命理论,坚持不妥协的革命原则;而德国的哲学教授们则以极其隐晦的术语,把资产阶级的意志变为理论原则,以思想领域中的活动取代现实中的革命行动。恩格斯不无讽刺地说,德国哲学家是在“睡帽中爆发革命”。
除了上述原因,也不可否认,黑格尔染上庸人气质,也与他个人的品格有关。黑格尔是一位极其现实的人,对世俗荣誉爱恋不已。因此,在思想深处他渴望革命,要求变革,希望在自己的故土上实现自由、民主、人道的理想,甚至时常因这种渴望而满怀激情。但追求世俗荣誉和安逸生活的现实性考虑总能占上风,压倒不时涌出的激情。较之热情的青年时代,晚年的黑格尔确实是一位冷静的哲人。他十分清楚怎样同现有秩序打交道,怎样应付大大小小的官僚,甚至是怎样讨好王公大臣。为了保持世俗荣誉和安逸的生活,有时也无碍大局地牺牲些原则。这样做在哲学家眼里不过是一种“理性的狡计”,为开辟通向未来的道路而暂时作点牺牲而已。
总起来说,黑格尔对现实的反抗是有分寸的,对现实的妥协也是有分寸的。德国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决定了他们的代言人缺乏阳刚之气。然而,我们也不能因此而过分地责备他们。因为,我们不止一次地说过,哲学总是它自己时代的产物;妄想一种哲学可以超出它自己的时代,这与妄想人可以跳出自己的时代、跳出这个地球,是同样的愚蠢。
3.睡帽中的革命
现在,让我们具体到黑格尔的政治学说,看一看这位哲学大师,是如何在睡帽中爆发革命的。
《法哲学原理》是一部最能反映黑格尔性格的著作。翻开这本书,序言中的一条警言——“凡是合理的就是现实的,凡是现实的就是合理的”——首先就足以让我们领略到黑格尔的观点隐晦、模糊、多义的性质。革命人士和保守人士同样地能从这句警言中感受到某种暗示。革命者依照对黑格尔哲学的理解,依照黑格尔辩证法的革命意义,自然相信,现存的事物并不一定是现实的事物。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惯于把一时的兴致、错误、邪恶等等称作现实的。但事实上它们只是一些偶然的存在,远配不上“现实”这个富有生命力的强有力的字眼。所谓“现实的”自然应该指那些有生命力的、代表未来发展的事物。那些已失去生命力、没有了再继续存在下去的价值、与未来发展相背驰的现存事物决配不上“现实”这个字眼。在他们看来,资产阶级的理想就是现实而又合理的,可以在德国实现出来的。因为,这种高贵的理想代表着未来,有着强大的生命力,与它相反的观点稍微与它碰撞一下,就会一败涂地,出乖露丑。如此地解释这句警言,当然令新兴的资产阶级为之欢呼雀跃。他们的“教长”赐给他们的是一把战无不胜的尚方宝剑,足以战胜对手的攻击。
保守人士也对黑格尔盛赞不已,感激不尽。因为,在这些蠢材眼里,这句警言可以被理解或者说可以被误解为替当时的普鲁士国家作辩护,为现存的社会秩序作辩护。因为现在的国王、王室、大臣、贵族、巨额财产等等就是最实实在在的存在,因而是既合理又现实的。保守人士由此对黑格尔感恩不尽,是这位官方哲学家把哲学由个人的私事变成公共的事务,变成为国家利益服务的忠顺工具。
如同序言,《法哲学原理》一书在内容方面同样给人一种隐晦、模糊、多义的感觉,对立的双方似乎都能在这里找到适合自己需要的东西。例如,黑格尔的国家学说,保守人士对它表示由衷的欢迎。因为他们看到黑格尔将国家置于一切社会力量之上,主张国家代表着完善的整体,体现着真正的自由,达到了一般意志与个别意志的统一,因此既现实又合理。并且,作为完善的整体,国家总是以自身为目的。任何一个个体只有在国家中生活才能享有广泛的自由,保持着有尊严的独立人格或理性主体。所以,可以断定,个人感恩戴德地服从国家权威是最基本的义务。国家的统治权因此也就是一种无任何约束的绝对权力,甚至为了自己的利益而不顾一切地发动战争也是国家享有的理所当然的权力。
不仅如此,更令保守人士欣喜的是,黑格尔直截了当地把国家权力等同于王权,并力图将君主美化为神人,美化为真理的地上代表,鼓吹王权就是一切,王权大于一切,王权就是“整体的顶峰和开端”。
而革命者也总能在这些保守的语句背后找寻出革命所需要的理论武器。例如,当保守派为黑格尔将国家比作地上的精神、“神自身在地上的行走”、具有不可反抗的神力而欢呼雀跃时,革命者则看到了黑格尔国家学说的另一面。这就是:黑格尔看到了君主立宪制及开明君主对德国民族资产阶级自身的成长与成熟的促进作用。因为,在当时德国的政治、经济被分割的形势下,德国的发展停滞了,新兴资产阶级失去了斗争的积极性和坚韧性,苦难的德国迫切需要一种富有生气的社会政治气氛。形成这种气氛的首要条件是将德意志变成为一个统一的民族国家。国家一旦统一并拥有强大的政治权力,就能够聚集分散的力量,保证秩序和团结,从而造就统一市场,促进新兴资产阶级迅速发展。黑格尔的国家理论详尽论证了全权政治统治的必要性,因此卓越地适应了它所代表的那个时代。
至于黑格尔的尊君思想,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德国病态的政治现实阻碍了一个强大而又统一的民族国家出现,阻碍了一种能坚定地确立秩序、保证资产阶级的经济活动可以顺利进行的强有力政治权力的出现,而软弱的德国资产阶级又先天不足,缺乏自信心,不能靠自己来解决统一国家、结束封建割据、建立强有力政治权力的问题,那么就交给强有力的开明君主吧!借开明君主的威力完成国家统一大业,造就稳定秩序,保证资产阶级的成长与发展,保障资本主义制度的胜利,这又有什么不好呢?所以说黑格尔的这些主张,恰恰反映了当时德国资产阶级的政治要求。
黑格尔本人对自己隐晦而易产生歧意的理论也自视甚高。他是一位有强烈现实感的哲学家,不想超越现实而让理性自由飞翔,去追逐那月影风声、镜花水月。对他来说,现实总是冷酷无情的,观念变成现实并非一蹴而就,它们之间往往有一大段距离。因此,让哲学观念抛开现实,一厢情愿地按照世界应有的样子去建立一个世界是相当幼稚、也是相当愚蠢的。因为这样一个世界只存在于创造者的想象之中,无异于海市蜃楼。所以,黑格尔告诫我们,让哲学走在它所反映的时代后边吧!让哲学在时代潮流、历史事变结束之后再登上历史舞台吧!让哲学家由预言家变成考古学家吧!哲学只能审视风潮涌过的时代,只能反思发生过的历史事变。它不能挽回生命的青春,只能从逝去的历史中升华出一种老人所特有的成熟的智慧。黑格尔说:“当哲学用灰色的颜料绘成灰色的图画的时候,这一生活的形态就变老了。用灰色绘成灰色,不能使生活形态变得年青,而只能作为认识的对象。密涅瓦的猫头鹰要等黄昏到来才会起飞。”
这是一种崇高而美丽的比喻,似乎使哲学远离了新鲜的生活,成为用“概念木乃伊”雕饰历史的工具。实际上,应当是像海涅所说的那样,德国的雷公,行动总是迟缓,好像落伍整个时代。但姗姗来迟不等于不来。德国的雷公总有一天会堂而皇之地登上历史舞台,扯下面具,露出本色,发怒地宣泄着自己对现存秩序的不满。但是现在,德国的雷公还必须扮演一个好好先生,至多是在自己聪慧大脑中构想一下自己今后的行动,在睡帽中一遍又一遍地认真演练着自己未来的愤怒。
4.与反对者决斗
黑格尔哲学备受推崇。无论是革命派还是保守派对它都表示欢迎。黑格尔的事业如日中天,他的声望也日益增高。来自官方的赞誉声不绝于耳,而一般民众则对黑格尔充满了敬仰之情,许多人以能做黑格尔的学生而倍感自豪。但是,另一方面,黑格尔的对手行列也不断扩大,他们意欲与黑格尔一决高低。叔本华——一位未来声名显赫的哲学家首先登场。
颇为自负的阿瑟?叔本华根本瞧不起黑格尔,他指责费希特、谢林是吹牛大王,而黑格尔则是江湖骗子。“整个说来,黑格尔的哲学有四分之三是胡说八道,有四分之一是陈词滥调。为了蒙蔽人,最有效的办法就是给他们讲一些他们明知自己不懂的东西:因为他们,特别是那些生性坦白的德国人,马上就会认为这些东西只有他们才懂,虽然他们暗中也并不太信任自己的知性;同时,为了面子起见,他们还会掩饰他们的不懂,为此最妥当的办法就是跟着起哄,一齐赞颂自己不懂的智慧,而那种智慧则正因此越来越具有权威性,越来越叫人敬服,越来越使那个认真相信自己的知性、独出心裁下判断的人有更大的勇气和信心,把事物解释成荒唐的胡说。黑格尔哲学中间,最明确的东西莫过于它的这个意图,即通过奴颜婢膝和正统观念以博得王侯们的好感。这个意图的明确性和讲义的不明确性形成极尖锐的对照,而且仿佛从鸡蛋里面跳出一个小丑,一大卷夸夸其谈、胡说八道,末了出现了中学四年级早已熟悉的老太婆哲学,就是所谓圣父、圣子和圣灵,新教的正确性和天主教的谬误性等等”。(《叔本华全集》R?施泰纳本第12卷第292-293页)
叔本华对黑格尔的攻击夹杂着个人的某种主观感情。“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反倒说明了黑格尔在当时德国哲学界的影响越来越大了。
叔本华不仅从理论上诋毁黑格尔哲学,而且还公开向黑格尔挑战。1820年,叔本华到柏林大学任教,公开声明要和黑格尔在同一时间开课,意欲与黑格尔展开一场争夺哲学听众的竞争。校方答应了叔本华的请求,结果却让叔本华大失所望:他没有赢得一个听众。他在柏林大学担任讲师24个星期,开课时间只有半年之久,而且没有一次满座,往往只有一两个听课学生,最多的时候也只有三个听课的学生。人数太少了,叔本华的讲座不得不撤销。相反,黑格尔的课堂总是座无虚席。我们的这位哲学家此时再也不是初登耶拿讲台的那个面带腼腆、说话有点口吃的年青人了,他已成为众望所归的哲学导师,成了许多青年学生的精神教父了。
事实上,叔本华的失败,倒不是他的运气特别不好,而是他生不逢时。当时德国正处于资本主义蓬蓬勃勃的上升时期,黑格尔的哲学卓越地适应了时代的要求,所以深得人心。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此时无论如何不会打动人心。后来叔本华哲学之所以引起人们广泛的关注,正是因为人们历经了第一次世界大战,目睹了人类的惨祸,心灵受到了极大的创伤。而叔本华的悲观主义恰好投合了那些悲观失望的心灵,为那些灰心丧气的人提供了一个安全的精神避难所。此时的人们自然会像当年欢迎黑格尔哲学一样欢迎他们曾抛弃的叔本华哲学。
当时,敢于批评黑格尔哲学的另一个人是青年讲师贝内克。贝内克主张经验心理学,认为它是一切知识的基础。贝内克公开在讲坛上批评黑格尔哲学,引起黑格尔的不满。不久,年轻讲师贝内克的授课证就被政府下令吊销了。他长期失业,到处流浪,直到黑格尔逝世之后,他才得以重返柏林大学,获得教授席位。
黑格尔在哲学上的对手和反对者,一个个遭到惨败,政府又极力维护黑格尔哲学。黑格尔在德国哲学界取得了全面胜利,日益深刻地影响着德国,占据人们精神生活的主导地位。我们说,此时的黑格尔,无论是其思想,还是名望,都已达到了成熟的顶峰,如日中天,令许多人仰望、崇拜。
怎么,大海沉落了?
不,是我的土地在生长,
一种新的热情托着它上升!
五、精神的浪漫之旅
一部真正的历史,就要清除神话和偶像,清除朋友和情人,一心注意历史问题……我们要用两只眼睛和单一的思想目光去看待它们。
——克罗齐
1.精神与历史
从1822年开始,黑格尔开始作有关历史哲学方面的演讲,并且成功地重复演讲了4次。这些演讲内容后来构成了黑格尔历史哲学思想。
有一位叫加德纳的历史哲学家曾经这样说,“历史哲学”一词可以引起许多联想。有人认为它象征了一种水底怪物,19世纪从形而上学(即哲学——引者注)的深水中浮出来,它的嘴偶尔张开,用僵死的(或不管怎么说是陌生的)语言——黑格尔的辩证法语言——作出预言。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概念渗透着十分诱人的秘密,其中并存着天才的预测和惊人的浅见,并存着科学的推论和明显的神话。
黑格尔的意图在于从历史中发现人类进步的合理性,它所关心的是精神生活以及人类理性对世界的主宰。因此,他坚持认为自然与历史是不同的东西,这种不同主要在于:自然的过程不是历史性的,自然并没有历史。自然的各种进程都是循环的,周而复始的,没有什么东西是通过这种循环的周而复始的运动构造出来或建立起来的。每次日出、每个春秋、每回涨潮都和上一次一样。循环只会重复自己,而不会改变自己。反之,历史就决不会重演自己。历史的进步不是在循环中而是在发展中进行的。表面上相类似的历史事件总是有其与众不同之处而成为新的事件,譬如战争在历史上时时重复出现,但每次新的战争总是不同于已往的战争而成为一种新类型的战争,这是由于人们在上一次战争中学到了许多新教训的缘故。
由于历史与自然的这种明显不同,历史就被看作是活生生的精神,是完全属于人类生活的主动表现,而人除了有思想的自由之外,决无其他更为主动的自由。因此,历史不是人类生活的历史,不过是人类思想的历史,人类的生活总是不断迈向自由的崇高境界。对自由的追求成为历史的首要职责。黑格尔断定,我们之所以需要历史,需要历史科学,是因为我们希望在历史中发现人类的精神性的东西是如何发展的;精神是如何从自然中显露出来的;这些活动又是怎样表现为人类自由的逐渐获得的;完全的自由最后是如何成为世界的最后目标及最终目的的。这些思想与歌德在《浮士德》中曾经表述的理想是一致的。浮士德在临死之前说道:
是的!我完全献身于这种意趣,
这无疑是智慧的最后的断案:
“要每天去开始生活和自由,
然后才能够作自由与生活的享受。”
这又使我们想起年轻时的黑格尔,他也曾用诗表达心中不渝的信念:
古老盟约的忠诚更加坚定和成熟——
那是不曾信誓旦旦的盟约。
活着,只为了自由的真理而献身——
决不与禁锢思想的戒律妥协!
2.无形的手
那么,历史一经踏上通向自由的大道,它又是凭借什么力量使自己前进,并始终不渝地在泥泞的自由大道上奔跑的呢?黑格尔主张,历史是凭借必然性而向前发展的,而必然性又来自那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理性。
然而,人们实际上所看到的历史则更像一出没有情节、混沌不堪的闹剧。整个剧情发展完全受制于人物的意志,受人物的激情和欲念的控制。这些人物似乎并不以什么所谓的“自由”、“精神”的发展为目的,而是以个人的目的和自私欲望为行动的准则,从而使剧情场面(历史)就像一个“屠宰场”,在那里,人们的幸福、国家的智慧、个人的善都被提取上来,毁于刀下。偶尔也会有一点可怜而又微小的明智而善良的行为发生,但它们在整个历史广阔的画面上就显得无足轻重了。整个历史大剧场,就是一个丑角的天下,纷纷扬扬,你唱罢我登场。
但是,你不要因为有恶的事实存在而悲观,更不要因为人的自私、有害的情欲、个人的意志成为历史大舞台上的主角而感到失望。实际上,这正是理性所施展出来的狡计,它通过驱使激情来为它自己开辟道路。理性诱使激情、意志、欲念沦为自己的代理人,利用它们作为实现自己目的的工具。因此,尽管表面上看,历史就像一幕激情的表演,但本质上,一只无形的手,导演着一幕壮烈的自由的活话剧。
这幕自由的壮烈史剧,其主角是那些曾经在历史上出现过的伟大人物。理性,这只无形的手,通过操纵历史上的伟大人物,借他们的雄心壮志、惊人业绩来达到自己的目的。翻阅历史这本波澜壮阔的宏大史诗,给人印象最深的是,似乎伟大人物、盖世英雄都仅仅是从自身出发,随意地创造了历史。像罗马时代的伟人凯撒,他从元老院的派系纷争中挽救了罗马,但是,他的真正目的却是“维护他的地位、荣誉和安全”;像中国的秦始皇,横扫六国,逐鹿中原,完成统一中华大业,开创封建一统帝国时代,但是,他的真正目的却是推行霸术,完成霸业,巩固世袭王权。既然如此,那怎样解释伟人、英雄行为与历史趋向自由的目的之间的一致性呢?黑格尔指出,伟大人物、盖世英雄也是受制于自己时代的。他们的长处是他们比常人更有见识,因此,他们能较常人更早、更清楚地看到时代的趋向、要求,洞见时代的意义。尽管有时他们并不完全理解自己的行为所包含的更深刻的意义,尽管更多的时候他们追求的主要是自己的个人问题,并受个人的激情所控制。但是,由于他们的过人之处,他们还是能更多地采取与历史的目的相一致的行动,使自己的个人目的与历史必然性恰当地协调起来,在自己创业奋斗的行动中实现历史的重托,完成时代的任务的。
所以,我们应当从历史发展的最终目的这个角度衡量伟大人物的行为,评价他们的功与过。应当允许他们为完成历史的最终目的而不得已地蹂躏一些无辜的生命,践踏前进路途中的一些花草。决不能用个别受害人的观点去审判伟大人物的行为。纯洁的道德规范有时是不适用于历史进程的。人类历史的发展决不是善良和幸运相得益彰的坦途大道。
黑格尔无情地嘲笑了所有拿一种私欲、自私尺度衡量伟大人物、盖世英雄的人。这些人打着反对把伟人、英雄加以浪漫主义神化的旗帜,在一种强烈的嫉妒感驱使下,企图尽量贬低伟人、英雄的声誉,说他们仅仅从自身出发,让自己的激情、功名利禄之心占上风,在历史活动中实现着一个自私的目的。黑格尔尖锐地指出,人们要理解一个伟人的意义,自身必须具备宽广的视野。仆人眼中无英雄——倒不是因为英雄不是英雄,而是因为仆人不过是仆人。
伟人、英雄创造了时代,同样,时代本身也创造了伟人、英雄。无形的手将个人命运与历史必然性联系起来,成就了历史向自由发展这一辉煌的壮举。也许用黑格尔本人的话,更能很好地说明这一关系:
“亚历山大和凯撒的活动曾经对之发生影响的那个时代和那个民族本身,本来能够提高到由这两个人的活动所达到的那个结果的,正如时代本身为这些巨人所创造一样,时代本身也创造了这些巨人。正如这一民族本身是这些英雄实现其业绩的工具一样,反过来,这些英雄也是自己时代和自己民族精神的工具。”
3.漂泊的自由之神
世界历史是由无形之手操纵的朝向自由之神迈进的壮举。这幕悲壮的历史剧,按照黑格尔的说法,是由4幕组成的。其剧情是按照精神获得自由解放的程度展开的。由此,基本的历史发展方向被规定为从东方移向西方。世界历史开始于东方社会,中国、印度、波斯,然后是希腊、罗马,最后在西欧日耳曼民族和基督教文化中达到顶点。
黑格尔的这个构想得益于赫尔德。赫尔德曾经把人类比作一个从东方开始一趟旅游的漫游者,他的最终归宿是通向西方。这位旅行者曾经栖息于底格里斯河和幼发拉底河的两河流域,然后他又向着尼罗河进发,穿过地中海深入欧洲大陆。黑格尔的世界精神在地球上漫游着,不断接近自我认识的高度。古老的东方是他的童年,希腊是他的青年,罗马是他的成年,日耳曼世界就是他的老年了。但这种老年并不是衰败无力的,他充满了理性和活力,实质上它是更加完满的成年。世界精神犹如一轮太阳,最初从东方升起。而那里的人们一瞥见晨曦便耽迷于喜悦与惊异之中,然后,在光天化日之下,周围的物体出现了分明的轮廓。人类便从观照转向行动,并在行动过程中创造出内在的世界、内在的太阳。而当日暮黄昏之际,他便凝视着这个太阳,把它看得比前一个外在的太阳更高。
黑格尔对东方极力贬低。他认为东方人根本不讲个人价值,他们为两种矛盾的性格所左右:一种是一心向往凌驾于万物之上的,另一种是俯首贴耳地屈服于各种形式的奴役。黑格尔以中国为例,认为在中国,人们不是屈服于父权之下,就是屈服于具有宗法性质的君权之下。在中国,存在一种绝对的平等,但根本没有自由,私人利益是不合法的;文武百官、臣民百姓要完全听从皇帝的摆布和制裁。在古老的中国不存在奴役和自由的区别,在君主面前人人平等,实际上,他们都没有权利。
黑格尔认为,印度也同样是一个静止、僵化的国家体系。印度较之中国,唯一的进步即是统治者内部存在差别。但归根结底,印度人也注定要像中国人一样,得过一种毫无尊严的奴隶生活。他们当中不存在伦理,也就没有正义和信仰可言。在印度最为奇怪的是没有一个人肯踩死一只蚂蚁,但他们对于最低阶层的人们却视如草芥。正是这种制度,保证了君主的横行霸道。黑格尔对印度文化不以为然。他认为这种文化的重要性被夸大了,它的美即使在最可爱的形象中,也只是一种神经衰弱的美,在印度人敏感的心灵中,自由而又自立的精神已经死去,这种心灵没有理性的力量,不过是一场梦幻。
世界历史到波斯王国时打破停滞,开始发展。因此,黑格尔将波斯人视为第一个历史的民族。在波斯第一次出现了精神的光明。
希腊的经历构成世界历史的第二个主要阶段,随着它出现了令人欣慰的重大进展,世界精神真正开始了自己的历史。黑格尔写道,我们一到希腊人中间,便产生宾至如归之感。希腊世界快快活活,使人向往。它是人类的青春时代;精神的朝气充溢着这个世界。黑格尔认为,希腊人得之于自然的水陆两栖生活,同时加上他们在陆地的强固基础,大力促进了文化交流、商品交换和殖民化等等。希腊精神的中心乃是美的个性。希腊人的整个生活渗透着艺术的精神,他们的气质是美的气质;但美并不是真。
如果说东方代表了人类精神的朦胧童年,希腊代表了诗一般的青年,在罗马,我们将发现人类最初成年的单调与贫乏。此时,自由的个性、淳朴的伦理已经消失,但是人类自由的形式基础却已经形成了。黑格尔认为,这个基础便是私有财产制。古罗马的艺术和宗教都以有限的智性和节制而著称。罗马人发展了人格的抽象的一面,即法学意义上的权利,为后世提供了一份盛大的礼物,使他们不致成为贫瘠的智性的牺牲品。黑格尔耐心地追溯了罗马历史的兴衰,指出罗马的没落不是偶然的,不是凯撒而是必然性把它毁掉了。罗马建立在暴力和武功之上,自己毁掉了自己,黑格尔不同意那种认为如果除掉凯撒罗马就会继续存在下去的观点。相反,黑格尔认为,任何表面看来是一种偶然的东西,其背后都有必然性在支配着。罗马世界惶惶然陷入被上帝抛弃的痛苦之中,为一个更高的精神世界准备了土壤,罗马帝国终于被日耳曼民族击垮了。
拥人罗马帝国的日耳曼人,他们征服罗马这个衰老不堪的帝国,并且由于接触到异己的政治、宗教、文化,从而使日耳曼人本身开始发展。他们承认基督教,经过几百年,日耳曼这株坚实多节的橡树由于基督教而分裂成两部分。一方面是虔敬的心情,最美丽、最热忱的信仰;另一方面,则是智力和意志方面的蛮风。最不合理、最粗糙、最鄙陋的东西都由于皈依基督教而得到肯定和认可。
黑格尔认为,火药的发明,促成了封建关系的崩溃。巩固的城堡、坚固的铠甲变得毫无价值,社会等级被铲平,骑士制度的尚武精神被铲除。此时人类具有了更健全的勇气和理性,他们开始向抽象的敌人展开了攻势。人类精神的天空逐渐地明朗了。印刷术的发明,希腊学术的复兴,美洲新大陆的发现,这一切标志着继中世纪的黑夜而破晓的新时代的一线曙光。但是,人类前进历程中的这次真正的日出却是以宗教改革为端倪的。黑格尔对路德的宗教改革给予了高度评价,认为它恢复了基督教的原来面目。
黑格尔对法国大革命一直抱着赞赏的态度。在历史哲学中,黑格尔将这一事件放到理性的高度加以透视。革命前的法国是一个贫困而又极端不公正的国家,它已经走到了垂死的边缘。对于革命后的法国,黑格尔写道,所有能思维的人都一起欢庆这个时代。一种崇高的情感激动着当时的人心,一种热诚震撼着整个世界,仿佛神性和世界如今首次达到了真正的和谐。
但是,人类精神的最终完全成熟却是在黑格尔的祖国——普鲁士。在这里,它借助基督教教义的精神建构世俗关系的大厦,这是世界精神已经达到的顶点。黑格尔的这个观点显然是不恰当的。对此,马克思不无讽刺地说,黑格尔对普鲁士几乎达到奴颜婢膝的地步,他身上染遍了普鲁士官场的那种可怜的妄自尊大的恶习。
不管结尾如何令人好笑,世界精神毕竟已经结束了它在历史领域的游历。《黑格尔小传》的作者阿尔森?古留加,曾这样富有讽刺意味地描述了黑格尔的世界精神在历史领域中马不停蹄的经历:
“世界精神在亚洲的茫茫幅员上开始了漫游,在奥林匹斯山巅同希腊诸神举行过宴饮,又引导历代罗马皇帝、十字军骑士和无套裤党人进行过战斗,此后便在柏林栖止下来;它像一个老迈的、静待养老金过日子的官僚那样得到了安息。哲学家原来计划把世界历史过程作为统一的整体来考虑,这个雄心壮志却变成了为他周围的衰飒现实作辩护的可笑企图。”
六、诗情与梦境
美是一种原始现象,单靠它本身固然不能显现出来,但是它所反射的光辉却可以从有创造性的心灵的人们的无数不同的表现中见出,而且它的丰富多彩和变化多端,并不亚于自然本身。
——歌德
1.诗意的美
世界精神穿过世界历史幽暗的迷宫,结束了它的漫游,上升为光和理性,达到灿烂的高峰,那里首先出现的是美的天地和宗教圣境。
美,是人类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
凡是有人类的地方就有美,凡是有生活的地方就有美。
无论春华、秋实、夏日的云影还是冬天的白雪,无论晨曦、暮霭、正午灿烂的阳光还是潇潇不绝的夜雨,都可以是美的;大至星汉日月、惊雷狂飙,小至花蕊蜂须、冰雪之晶,古老如绝塞长城、石鼓篆鼎,短暂如晓月秋露、飘风流莺,都可以是美的;无论大街小巷、荒村野店,无论森林、草原、沙漠、绿洲,无论是大海深处还是宇宙太空,都有美的踪迹。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这些无情的物质,都由于美而具有了人性,都由于美而与我们显得非常亲近。孤寂中它陪伴你,困苦中它安抚你,喜庆时它祝贺你,悲哀时它给予你无言慰藉。
但另一方面,美又是那么渺茫。如果你想接近它,它可能会立刻消逝。美又具体又抽象,近在咫尺却往往又不可捉摸。歌德老人曾这样感言:“它是一种犹豫的、游离的、闪耀的影子。它总是躲避着不被定义所掌握。”的确,美是一种微妙的、不可捉摸的东西,稍一接触它就消失了。我们认为是有声有色的实体,但碰到的却是一团正在消失的云,一息正在飘走的烟雾。正可谓:“花似花,雾似雾……来如春梦不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那么,美到底是什么?美究竟在哪里?美既如此虚幻飘缈,又何以如此无所不在?美既如此不可捉摸,又何以能具有那种支持人们生活和前进的力量?这当然是人们几千年来议论纷纭又莫衷一是的一个难题。现在,我们看看黑格尔如何看待美。
像对其他问题那样,黑格尔认为,单纯的自然的东西实际上不算美的东西。只有人的精神通过自然存在的东西认识到其中的理性本质,才算得上是美的东西。自然的事物,没有灵魂,看不出精神的作用,因此谈不上美。例如一堆石头,拿去一块,或者增加一块,都没有关系。在石头里面,远见不出精神的联系作用,不能形成一个生气灌注的有机整体,因而是僵硬的、呆板的、无生命力的,决算不上是美的东西。自然的东西,如山峰的轮廓、蜿蜒的河流、树林、草栅、民房、宫殿、城市、道路、船只、天和海、谷与壑之类,人们称它们是美的,只是因为“在这种万象纷呈之中却现出一种愉快的动人的外在和谐,引人入胜。”而它们之所以产生出和谐,引人入胜,又恰恰因为它们符合了人的精神需要,满足了人们自由奔放的心情。黑格尔这样说:“寂静的月夜,平静的山谷,其中有小溪蜿蜒地流着;一望无边波涛汹涌的海洋的雄伟气象,以及星空肃穆而庄严的气象之类,它们之所以美,是由感发心情和契合心情而得到的一种特性。”因此,它们的美不蕴藏在它们自身中,而是蕴含于人的精神中,因人的美的心情被唤醒而移情于它们。就是像动物所表现出的那些让人感到壮美的品质,如勇敢、强壮、敏捷、和蔼之美,也是因为和人的特性有一种契合,而显出一种美的力度,让人用美的字眼去赞美它们。
因此,真正的美只属于人的心灵,属于人类的普遍精神。在美的无限的领域内,精神的作用显现得愈多,单纯物质的作用就愈少,美的程度也就愈高。黑格尔说:“只有心灵才是真实的,只有心灵才涵盖一切,所以一切美只有涉及这较高境界而且由这较高境界产生出来时,才真正是美的。就这个意义来说,自然美只是属于心灵的那种美的反映,它反映的只是一种不完全不完善的形态。”
之所以说美在心灵,美在精神,就是因为心灵、精神隶属于人,隶属于人的创造力。人的精神最大的特点就是它的自由和它的创造力,因而它最符合美的自由特征、创造特征。人正是在能看出独立完整的生命和自由的地方,才发现被精神灌注、维系的事物,于是才有美感和审美活动的发生。黑格尔很形象化地说:“艺术(即美——引者注)也可以说是把每一个形象的看得见的外表上的每一点都化成眼睛或灵魂的住处,使它把心灵显现出来。人们从这眼睛里就可以认识到内在的无限的自由的心灵。”
所以也可以说,自由的生长处就是美感的发生地。美是自由的象征。哪里存在精神和自由,哪里就存在着美。黑格尔拿无聊的幻想和太阳作比较,通俗易懂地说明了这一观点。他指出,太阳不是心灵的产物。它本身不是自由的,没有自由意识的,我们不能把它作为独立自由的东西来看待。因此,也就不能把它作为美的东西来看待。而任何一个无聊的幻想,它既然是经过了人的头脑,也就比任何一个自然的产品要高。因为这些幻想现出心灵的活动和自由,所以也就是美的。
美的典型是艺术美,因为唯有艺术才能将人的精神镌刻在外部世界上,也唯有艺术才能最直接形象地体现出人在外界事物中的自我创造(黑格尔曾举了这样一个例子:一个小男孩把石头抛在河水里,以惊奇的神色去看水面上所现出的圆圈,觉得这是一个作品,在这个作品中他看到自己活动的结果)。这种自我创造能力恰恰是人类自由的最主要形式,是生命力向前突进的力,因而,它能深刻地揭示出灵魂,将人类深沉的感觉和炽热的情感熔为一炉,塑造出通体贯注了灵气的、自由奔放的高大形象,使人有一种回到了家的感觉,自由自在,自足自乐,周围洋溢着一种和悦的静穆和福气。所以黑格尔说:“艺术把它的每一个形象都化成千眼的阿顾斯(希腊神话中的怪物,据说有一千只眼睛),通过这千眼,内在的灵魂和心灵性在形象的每一点上都可以看得出。不但是身体的形状、面容、姿态和姿势,就是行动和事迹、语言和声音以及它们在不同生活情况中的千变万化,全部要由艺术化成眼睛,人们从这眼睛里就可以认识到内在的无限的自由心灵。”艺术美才真正符合美的典型。
2.幽暗与通明
美是心灵自由的象征,美是人类精神的形象表现。艺术作为最能体现人类自由与创造精神的形式,是美的典型。但是黑格尔又认为,艺术是有不同品类区分的,而不同品类的艺术与人类精神的吻合在程度上是有差别的。因此,艺术就按其吻合人类精神的程度被分为三种类型:象征主义艺术、古典主义艺术和浪漫主义艺术。这三种艺术类型又因表达人类自由程度不同而被分别置于人类历史发展的不同阶段。象征主义艺术盛行于人类幼稚的童年时期——东方社会;古典主义艺术盛行于人类诗一般的青年时期——古代希腊;浪漫主义艺术则盛行于人类成熟的暮年——基督教的欧洲。总之,在历史发展中每个阶段都有自己的独特艺术类型和艺术种类。
最初的艺术是象征主义的艺术。在象征义艺术盛行时期,人类的心灵力求把握它所朦朦胧胧认识到的永恒精神,但是又不能找到适当的具体表现方式或表现形象,于是就采用符号来象征、代表、指示。例如,狮子是宏伟的象征,狐狸是狡猾的象征,圆形是永恒的象征;三角形则被基督教用以象征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我们今天更常用鸽子象征和平,称其为“和平鸽”。在这样一种象征关系中,用来作象征的事物(鸽子),具有某些特点,可以说明被它所象征的事物(如和平)所具有的思想内容,或者称之为意蕴,因而在它们之间具有一定的表现关系。但是,另一方面也要注意到,用来作为象征的事物,又毕竟不是它所象征的思想内容本身,它们之间还存在着很大的距离。例如鸽子,无论如何不是和平。这样,象征主义艺术就不可能是理想的艺术,它只能是早期的低级的艺术。象征主义艺术因而有些暧昧,有些神秘的性质。
典型的象征主义艺术是印度、埃及、波斯等东方民族的建筑,如神庙、金字塔之类。这些建筑所代表的艺术的一般特征是,它们用形式离奇而体积庞大的东西来象征一个民族的某些抽象的理想。例如,埃及有名的建筑物金字塔,这是帝王和神兽的坟墓。埃及人之所以造这种蕴藏了某种思想观念的巨大结晶体,是因为他们把在世的住宅视作旅馆,坟墓才是他们真正的住宅。帝王因此不惜耗费巨大的人力、物力去建筑巨大的金字塔,作为他们死后的住所。金宇塔每一部分都有特定的象征性意义。塔的尖顶,象征着日光;而曲折复杂的路径不是为了给过路人制造如何找到出口的难题,而是表示天体的运行;至于金字塔庞大的结构和幽暗的通道,则象征着人死后灵魂的各种漫游和徘徊,预示着某种人生奥秘;其他如凤凰、狮身人面像、神兽等,在埃及人看来,都具有丰富而明确的象征意义。
象征主义艺术的最大缺陷是精神内容与其具体表现形式的不完全和谐,所以,它必然让位给更高的艺术即古典主义艺术。
古典主义艺术的基础是精神内容与表现形式的绝对和谐。古典主义艺术的典型是希腊雕刻。雕刻的材料虽然与建筑材料一样是物质的、坚固的(如石头),但雕刻却是通过使材料(石头等)具有人体形象,从而使它们不是像建筑材料那样按自然规律结合,而是按人的精神要求尽可能心灵化,表现某一种精神。比如,在希腊人那里,他们信奉的神都具有人的形体,并像人一样生活,有喜怒哀乐,甚至还恋爱生子。神成了人的某类理想精神化、个性化的东西。希腊神话中的最高天神宙斯,是正义、道德、权力这样一些普遍精神力量的具体化、个性化;阿波罗,作为太阳神,是光明、青春、艺术这样一些普遍精神的具体化、个性化;爱神维纳斯(或阿芙洛蒂)则是爱情、美艳这样一些普遍精神力量的具体化、个性化。所以,希腊人的雕刻所表现的神不像埃及、印度的神那样抽象,而是非常具体的,因自己代表的人类精神不同而具有不同的人的形象,总起来说,是用不同形象突出自己的特性。
在人体形象中,雕刻表现的东西——神,有了个别形象。但在个别形象中,神又要具有神的普遍特性。所以古典艺术的特点在于静穆和悦,只表现静态而不表现动作。用黑格尔自己的话来说,在古典艺术中,“内在的心灵性的东西才第一次显现出它的永恒的静穆和本质上的独立自足”。
但是,雕刻只能表现宁静中的肃穆这样一种普遍的精神性格,却不能表现变化中的复杂的个性。即使以描写运动而闻名的雕刻——《掷铁饼者》,也只能表现一个瞬间的动作,而不能表现其他。古典主义艺术还不能深入到个人的内心世界。所以,我们发现,雕刻一般都不刻画眼睛,就是因为眼睛是心灵的窗口。雕刻最适宜表现具有普遍性的东西,表现个人丰满的人性,但反映个体内心世界变化的最佳艺术形式却是浪漫主义艺术,即绘画、音乐和诗。
浪漫主义艺术最大可能地表现了精神的无限和自由。如果说,象征主义艺术是物质形式压倒了精神内容,内容还外在于形式,还没有走到形式中去(像中国的万里长城。我们观览长城,首先感受到的是气势磅礴、起伏叠嶂、绵延不尽的外在形式;至于我们因触景而感发的激情,如万里长城是条崛起的中国龙,我们从长城不屈的身躯感受到中华民族不死的精神等等,则是涌起于观者博大的心胸,借移情作用而转至长城);古典主义艺术是物质形式与精神内容的和谐,内容走到了形式当中去,成为形式的灵魂(如罗丹著名的雕塑作品《思想者》,裸体的思想家,代表“人类的赤子”,它坐在“地狱之门”的顶上,附临下界,面对着各种人物的无尽痛苦与挣扎,陷入紧张而深沉的思索。整个雕像是运用夸张的手法塑成的。紧蹙的双眉高高隆起,托着下颔的右手十分有力,身上的每块肌肉似乎都在颤动中诉说内心的激荡,反映着起伏澎湃的思想。任何一个善于思索的人都会从这样一个充满热情和精力只为重大问题而苦思的形象上面,感受到思想的激荡、思考的欢乐以及真理的宝贵。形式与内容珠联壁合,相映成辉);那么,到了浪漫主义艺术中,精神内容就压倒了物质形式,标志着精神的最后胜利。因为,在浪漫主义艺术中,精神内容取得了独立的地位,它所表现的不是象征艺术那种神秘性,也不是古典艺术那种静穆和悦,而是动作和情感的激动。浪漫的灵魂是一种分裂的灵魂,所以古典艺术经常避免的罪恶、痛苦、丑陋之类反面的东西却在浪漫主义艺术中得到了自己的地位。生、死、再生也就成了浪漫主义描述不尽的题材。浪漫主义艺术执着于人的内心世界,不再去着意刻画人心之外的物。一般人的心灵活动,欢乐和痛苦、愿望和悲哀就成为艺术家咏唱的对象。艺术家借助对人类内心生活的描述,认识到真实,并用正确形式表现出来,供我们观照,打动我们的情感,实现永恒的正义。
以黑格尔最为欣赏的悲剧《安提戈涅》为例。《安提戈涅》是希腊著名悲剧作家索福克勒斯的作品,它的主要情节如下:
安提戈涅的二哥波吕涅刻斯借岳父的兵力回国来同他的长兄厄忒俄克勒斯争夺父亲俄狄浦斯留下的王位,结果两兄弟自相残杀而死。克瑞翁以舅父的资格继承王位。他下令禁止埋葬波吕涅刻斯的尸体。因为他回来烧毁祖先的神殿,吸饮族人的鲜血,是个叛徒。克瑞翁代表城邦维持社会秩序,他的禁葬令即是国法,任何人不得违犯。但是这个命令违背了古希腊人的宗教信仰。古希腊人相信,死者如果不得埋葬,他的阴魂便不能进入冥土,因此亲人有埋葬死者的义务。安提戈涅既不能违犯国法,又必须遵守神律,这就形成无法解决的矛盾。在这种命运面前,安提戈涅必须进行选择。她毅然遵守神的律条,埋葬了哥哥,因此被囚禁在墓室里,最后自杀身亡。克瑞翁悔悟后,前去释放安提戈涅,但为时已晚。安提戈涅的未婚夫海蒙曾苦劝他父亲克瑞翁宽大为怀,顺从民意。这时他在墓室里看到父亲,拔剑杀他,没有刺中,于是殉情而死。克瑞翁把海蒙的尸体运回来,他叹道:“哎呀!这邪恶心灵的罪过啊,这顽固性情的罪过啊,害死人啊!唉,你们看见这杀人者和被杀者是一家人!唉,我的决心惹出来的祸事啊!儿啊,你年纪轻轻就夭折了,哎呀呀,你死了,去了,只怪我太不谨慎,怪不得你啊!”克瑞翁的妻子心痛儿子之死。也自杀而死。克瑞翁看见妻子的尸体,他叹道:“哎呀呀,这罪过不能从我肩上转嫁给别人!是我,哎呀,是我杀了你,我说的是事实。”
剧中反映的是城邦社会法治权威与氏族社会遗留下来的宗教信仰之间的冲突。谁是谁非,自有许多争议。是非的中心是禁葬令。早在荷马战争时期就有这一规定:战役胜利之后,必须让敌方埋葬他们的战士的尸体。马拉松战役胜利之后,雅典人甚至把波斯人的尸首也埋葬了。公元前406年,雅典海军在阿耳癸努塞打了一个大胜仗,但是因为风浪太大,无法打捞落水的雅典战士和死者的尸体,雅典人竟判了8个失职将军的死刑。由此可见,直到公元前5世纪,希腊人依然重视埋葬的礼仪,这是死者的亲人必尽的义务。克瑞翁维持社会秩序的原则是正确的,但是他采取的办法是错误的。在古希腊时代,对待叛徒最聪明的办法是,不让他们的尸体埋在国境之内。克瑞翁的悔悟,表明他承认了错误,但错误仅在他的不谨慎,而不是原则性的。
黑格尔由此引发了他著名的悲剧理论。他认为,安提戈涅的悲剧所揭露的是照顾国家安全的王法与亲属之爱两种理想之间的冲突。这两种理想都是神圣的、正义的,但是处于当时那种冲突的情境里,却都是片面的、不正义的。国王因维持他的权威而剥夺死者应得到的葬礼,安提戈涅则因顾全亲属之爱而破坏王法。每一方面都把另一方面的理想推到极端,因而使它转变为一种错误,所以互相否定,两败俱伤,冲突才得解除,又恢复到冲突以前的平衡。在这种冲突中遭到毁灭和损害的并不是那两种理想(王法和亲属之爱以后仍然有效),而是企图片面地实现这些理想的人物。悲剧所表现的正是对立的两种理性或普遍力量的冲突和调和。就各自的立场来看,双方都有理由将自己的理想付之于行动;但就世界整体情况来看,他们又都是片面的,不完全符合理想的。于是,必然产生成全某一方面就必须牺牲其对立面的两难之境。悲剧的解决就是使片面理想的人物遭受痛苦或毁灭(如安提戈涅的自杀身亡和克瑞翁的丧子失妻)。就他个人来看,他的牺牲好像是无辜的,但是,就整个世界秩序来看,他的牺牲却是“罪有应得”,足以伸张“永恒正义”。他个人虽遭到毁灭,他所代表的理想却不因此而毁灭。所以悲剧的结局虽然是一种灾难和苦痛,却仍是一种调和或“永恒正义”,还有和解的感情。因为这个缘故,悲剧所产生的心理效果不只是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恐惧和怜悯”,而且还有愉快和振奋。
然而,令人奇怪的是,在对艺术的分析上,有如此深刻见地的黑格尔,却给艺术宣判了死刑。他悲伤地说:“荷马、索福克勒斯、但丁、阿里奥斯托、莎士比亚,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今天的时代了。”艺术世纪已经过去,宗教时代已经来临。
然而,尽管黑格尔给艺术宣判了死刑,但这个死刑却永远不会被执行。
3.梦幻中的上帝
黑格尔宣布,艺术时代终结了,宗教时代开始了。那么,在宗教伺题上,黑格尔又有些什么惊人之处呢?
千百年来,反对宗教信仰的无神论思想家认为,宗教乃是聪明的骗子用以诱惑或驾驭愚人的一种手段。他们把对上帝的信仰斥责为江湖术士的戏法。这些思想家们富有激情,勇敢无畏,为清除宗教对人的愚弄不惜洒尽热血。然而,黑格尔一针见血地指出,宗教信仰决不单纯是私人的事情,认为宗教信仰是卑鄙的骗子用卑鄙的语言撒下的卑鄙的谎言这样一种见解不仅是简单化的,而且是愚蠢至极的。因为,就是简单的宗教信仰形式——万物有灵论,也是在历史过程中,产生于特定社会背景下的。必须把它们作为一种社会风尚来研究。
从精神发展的历史看宗教,宗教就是精神的一种表现。宗教,不单是被人们用来赏心悦目、陶冶性情的;也不单是为人们指出一条虚幻的超脱苦海的途径,以至心境明亮、自我满足;更不单是为人提供一剂缓和情绪伤痛、转向宣泄以至拯救受伤者分裂的精神的良药。宗教也不仅是敬畏、赎罪、感恩的膜拜物。宗教包含着一种深刻的精神,其中寄托着人类对精神奥秘的理解和对理性自由的固执追求。因此,所谓信仰宗教的人的道路是通向与神、与神的精神身心交融、不分你我这样一个终点,应被理解为不是在日常生活中信奉神、敬畏神、对神感恩,而应理解为神化人的精神,即将人的精神本质置于一种无限的、自由的状态中,体会到精神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神力。黑格尔满怀一种对精神的敬畏感情,写下了这样的诗句:
任何所谓我的东西,都无影无迹。
我献身于无限,
我即在其中,我就是一切,我只不过是无穷。
正因为这样来理解宗教,宗教就变成了精神的代名词,宗教的作用就得到正面的肯定。宗教具有特殊的文化意义。黑格尔这样说:“一切民族都知道,正是在宗教意识中,他们拥有真理,而且,他们始终把宗教看作他们的尊严,看作其生命的安息。我们把一切在我们之中引起疑虑和恐惧的东西,一切忧伤,一切忧虑,一切有限的狭隘利益,都往后舍弃在尘世的沙滩上;而且,正像我们把尘世一切确定的看法都抛到九霄云外,从一座山的最高峰,宁静地俯瞰世上风光的一切界限那样,被解脱了现实苦楚的人,用那精神的眼光,仅仅把这风光看作一种映现,而这种映现在这仅仅沐浴着精神阳光的纯净领域之中,反映出它的浓淡阴影、差别和亮光,而这些均被柔和化归于永恒的宁静。在这精神的领域里,流淌着遗忘之诸河,赛妪(希腊神话中作为灵魂化身的女神)从中取饮,把一切痛苦都沉于其中;在这里,今生今世的阴暗东西都被柔和化为一场幻梦,并被神化为永恒光辉的单纯轮廓。”
所以,在宗教中,精神始终居于优先地位,作为一种能动的力量的精髓高高凌驾于物质的东西之上。物质的东西作为非精神的元素,不仅要受到思想的蔑视,而且还要受到美的虐待。我们至多把它们看作是一堆毫无生气、毫无魅力的东西。
海涅这样回忆:“一个星光灿烂的良夜,我们两个并肩站在窗前。我一个22岁的青年,心醉神迷地谈到星星,把它们称作圣者的居处。老师喃喃自语道:‘星星,唔!哼!星星不过是天上一个发亮的疮疤。’我叫喊起来:‘看在上帝面上,天上就没有任何福地,可以在死后报答德行吗?’但是,他瞪大无神的眼睛盯着我,尖刻地说道:‘那么,你还想因为照料过生病的母亲,没有毒死自己的兄弟,希望得到一笔赏金吗?’”
海涅所谈到的黑格尔关于星空的观点,几乎就是一句引文。黑格尔的原话是这样的:“这种发光的斑疹像人身的一种斑疹一样,或者像一群苍蝇一样,并不值得惊叹。”
至于死后是否会有什么报偿和人的灵魂是否不朽,黑格尔持一种否定态度。在他看来,灵魂是精神的一场幻梦,精神在人的自觉活动中才觉醒过来,而当人的自觉活动停止时,灵魂就睡着了。
圣经在黑格尔那里变成了一种诗意的传说,上帝(神)创造自然、上帝创造人一类的教义变成了对精神优先并支配物质性东西的佐证和诗化的比喻。
由以上可见,黑格尔一旦选择了精神这个极具启示性的词,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无须再另外寻找一个上帝或最高神。于是,我们看到,自从伊曼努尔?康德这位无情的哲学杀手,只身一人冲进天国,杀死了天国全体守备军,将上帝的头颅摘下来,放在天平上,用理性之秤进行了估量之后,德国的哲学家们面对上帝、宗教最高神示就坦然得多了。他们少了许多敬畏意识,而多了许多调侃的玩世不恭的态度。他们坚持拒绝关于上帝、神的传统见解,不再把它看作是完整的人格、不可抗拒的力量和全知全能的超人。例如,黑格尔就曾用极其轻蔑的态度嘲笑那些信神的庸人。他这样写道:“神父布里斯昨天向我谈了敬爱的上帝的伟大!我忽发奇想,敬爱的上帝可能管每只麻雀、每只金翅雀、每只红雀、每只虱螨、每只蠓虫,并都叫得出它们的名字,正如你们叫得出那些乡下人的名字一样:施米特家的格里格尔、布里森家的彼得、海弗里德家的汉斯等等——想想吧!每个蠓虫彼此是如似相似,以致人们可以发誓说,它们都是兄弟姐妹,而敬爱的上帝居然叫得出它们每一个的名字,想想吧!”
当然,一旦把上帝或神称作精神,黑格尔就对之肃然起敬了。一切美好的字眼,诸如自由、无限、永恒、圆满等等都可以用在它的身上。它使一切生气勃勃,充满活力,振作兴奋,栩栩如生,流连于崇高,化归为永恒的宁静。黑格尔吟唱道:
当精神踏上山巅,
它决不带着自己的东西回还,
活着在你中看到我,在我中看到你,
我们尽享着天国与极乐美满。
4.神化精神
上面我们已经谈到,信奉宗教的道路通向与神的身心交融,但这条道路的终点不是膜拜神,而是要神化精神。通过对精神之宗教表现的说明,完成一次精神的游历,将梦幻般的神化精神显现给我们。正像歌德所颂唱的那样:
浮沉着幻影呀,你们又来亲近,
曾经显现在我朦胧眼中的幻影,
在这回,我敢不是要将你们把定?
我的心情还倾向在那样的梦境?
……
我眼前所有的,已自遥遥地隐遁,
那久已消逝的,要为我呈现原形。
呈现的过程是通过宗教发展的历史来完成的。黑格尔刻画了历史上交替出现的不同宗教形态,把各种不同宗教的教义看作是精神发展深化的不同阶段。在宗教发展过程中,神的形象越来越人化,而人化的趋势是越来越突出作为能动力量和生命精髓的精神的作用。
宗教的第一个形式是自然宗教。它反映了人对自然力量如太阳、风暴等的恐惧。人们可以想象,莽莽远古,人类的童年,无依无靠,孤立无援,险恶而又奇异的环境总是给人一种恐惧而又神秘的感觉。狂风怒号、暴雨倾盆、风雪交加、电闪雷鸣、山崩地裂、洪水滔天,难道这一切的背后没有什么东西在指使吗?刚才还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现在已是“得来全不费功夫”。那些获得猎物的特异之所:山洞里、悬崖上、枯树边、小河旁,难道也没有什么东西在赐予吗?对于这些疑虑,几十万年的时间换来了那最早的不起眼的而且在我们现代人看来是荒诞无稽的一点点观念:万物有灵。真可谓恐惧出智慧,感恩换虔诚。人们用最原始的宗教形式——巫术,来表达人的这种最早的对大自然的智慧把握。
巫术是人按自己的自然本性、欲求支配自然物的手段。人为了求福避祸而使用巫术。例如,在我国东北,当鄂伦春人猎获大熊后,必须割下熊头,裹上草包,然后放置在木架上,由年长猎手率青年猎手行“三跪九叩”之礼,并反覆祈求:“请以后多给我们玛音(意指猎获品)。”当熊肉食完后,骨头不得随便乱扔,要全部集中起来放在柳条编的篱笆上,由四个人抬着送葬。这时,全体氏族成员都要假装哭泣一番,并向熊说些道歉的话,诸如:“我们不是有意杀死你的,而是误杀你。”“你不要降祸于人,要保佑我们多打野兽。”等等。
巫术使人认识到精神高出自然。但巫术是基于人对自然的恐惧而产生的,因此,人并没有完全与自然相隔绝。只有当人走出自然状态,人才前进到自身。《圣经》中关于亚当、夏娃的故事正说明了这点。
《圣经?旧约》书中记载,上帝耶和华在创造了天地万物之后,又用泥土抟了一个男人,取名亚当,并取亚当的肋骨造了一个女人,取名夏娃。耶和华使他们结为夫妻并将他们安置在伊甸园中过自然安逸的生活。之后,亚当和夏娃在蛇的劝诱下,违背耶和华的旨意吃了能分辨善恶的智慧果,于是智慧明了,眼睛亮了,他们看到了自己那赤裸着的美丽肉体,并感到羞耻。当耶和华知道后,大发雷霆,将亚当和夏娃赶出伊甸园去经历人类的各种苦难。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天真质朴的状态,怡乐悠然的乐园生活,乃是禽兽的状态。乐园只是禽兽而非人所能呆的场所。一旦人有了智慧,分辨了善恶,看见了自身,就不能将自然作为自己的立足点而从自然中超拔出来。
古埃及谜一般的宗教又将这种超拔的渴望表现得淋漓尽致。古埃及金字塔以其空间的巨大体量象征着神性。如著名的胡夫金字塔高达146.5米,底边长230米,这样巨大的体量本身就给人一种视觉上的惊异,况且它又以塔脚下的祭祀厅和附属建筑物作为陪衬,更显得庞大。献祭的人从远在数百米的门厅,通过一条石砌的密闭型甬道先进入祭祀厅后面的院子,然后才能进入祭祀厅。而从黝黑的甬道猛然置身于明亮的院子,再直视前面法老的雕像和背后参天的金字塔,一种“神性”就自然而然地被渲染了出来。而更富启示意义的是金字塔旁边的狮身女首怪。这是一个巨大的谜,一个暧昧的形式,一半是兽,一半是人,它可以说是埃及精神的象征,象征着精神开始从自然的东西中得到提高,从而能够比较自由地昂首环顾,但又没有完全从自然的束缚中解放出来。
第二种宗教形式是“精神个体性的宗教”。它起源于“最有个性的民族”——古希腊。在这里,具体的人连同他的全部本色,连同他的一切需要、嗜好、情欲、习惯、伦理上和政治上的使命,一起出现在他的诸神身上。自由、精神性和美深入到希腊人的日常生活中,他们崇拜的不是对命运的顺从,而是理想化了的一般性和艺术性的享受,生命是一首绵延不绝的诗。所以我们看到,希腊诸神都具有人的形象和人的情感。他们很像现实生活中的氏族贵族,几乎个个都很任性、爱享乐,虚荣心和复仇心都很强,好争权夺利,还不时溜下山来和人间的美貌男女偷情。如万神之王雷神宙斯,尽管他高居于奥林匹斯山巅,手中握有所向无敌的雷锤,拥有无上的权柄,但是在希腊人笔下,宙斯是一个相当矛盾的混合物。他既威严又调皮,既公正无私又充满七情六欲,虽是万神的主宰,行为有时却像顽童般不负责任。这说明奥林匹斯诸神,不仅是自然力量的象征,而且是人的精神力量的神话表现。这些人化、理想化和美化了的神祗过着近似人世的生活,只是更为随心所欲不受拘束而已。他们的本性和作风与那些古老的动物神祗或人兽同体神祗,可以说很少有共同之处。在他们那里,古老神祗的恐怖感和神秘感消失不见了。他们一会儿为争风吃醋打得不可开交,一会儿又玩世不恭地进行恶作剧——战神阿瑞斯与爱神阿芙洛蒂私通,被爱神的丈夫火神赫淮斯托斯发觉,于是把他们包在一张网里送到诸神那里,引得他们哄堂大笑。但有时诸神的行径却是血淋淋的,爱情也带上了血腥的气息。如爱神阿芙洛蒂爱上了美少年阿多尼斯,这本非少年的罪过,但爱神的情人阿瑞斯(即被火神网住的那一位)却大为嫉妒,用法力使野猪咬死了这个少年。后来,诸神怜悯少年的不幸,才让他每年复活6个月与爱神团聚。
希腊神话,总起来说,并不给人以怪诞的阴森的感觉,人们看到的不是一群怪模怪样的鬼神,而是些有着超人的能力的人形神祗,从而将神圣的东西与平凡的东西联结在一起。“神圣的东西由于尊崇人的东西而获得尊崇,同时人的东西由于尊崇神圣的东西而获得尊崇。”因这个缘故,黑格尔断言,希腊诸神的特点是精神成分的地位上升,自然成分的地位下降,这特别明显地表现在太坦与宙斯作战的神话中。
太坦是天神乌拉诺斯和地母盖娅以及由他们所生的6男6女巨神的总称。传说这些巨神受母亲的唆使,推翻了父亲乌拉诺斯的统治,最小的兄弟克洛诺斯,获得了最大的权力,并把除瑞亚以外的哥哥姐姐统统打入地狱,自立为新型的主神。地母赐给克洛诺斯一把镶嵌着钻石的镰刀,克洛诺斯因此就成为最早的农神(象征着自然)。克洛诺斯与自己的姐姐瑞亚成亲并生下了许多子女。但他害怕重蹈父亲的覆辙,被自己的儿子推翻掉,于是瑞亚每生下一个儿子他就吃掉一个,无一遗留。当宙斯出生时,瑞亚于无奈中逃到克里特岛的一个山洞,只给克洛诺斯吞下一块用尿布包裹起来的石头,蒙混过去,总算救下了宙斯。宙斯后来起来推翻克洛诺斯,将其打入地狱,在奥林匹斯山上建立起新神统。黑格尔指出,太坦表示自然的东西,宙斯表示精神的东西,宙斯战胜太坦并将其打入地狱,表示精神成分开始支配自然成分了,也同样意味着世界精神由东方精神向西方精神转化。
然而,虽然在希腊人那里,各种个体性得到尊重、神化,个体的精神把自然物作为自己的表现和符号。但是,希腊人绝没有达到以神为唯一的精神的高级阶段。而罗马宗教,尽管供奉众神于一庙,众神并列,服从主神朱彼特,初步体现了从多神教向一神教过渡,克服希腊宗教的某些缺点,但罗马宗教十分散文化,他们的神是实际的,严肃的,几乎可以说是灰色的,没有理想美,缺乏诗意,从而摧毁了以前各种宗教的幸福与宁静,作为抽象的力量把一切压抑到千篇一律的地步。这就使世界陷入悲痛之中。世界的心碎了。所以,精神的最高阶段只能在宗教的第三种形式——基督教中实现。
基督教被黑格尔看作是绝对完善的宗教。在基督教中,人和神最终和解了。上帝的儿子耶稣,借凡人之女玛丽亚之腹降生于世。这就暗示了,在这种宗教中,那被仰慕、敬畏的对象(上帝、神)并不与我们完全隔绝,他完全可以在我们中间。所以,基督终于从神秘的幕后走到了前台,终于从仙云缭绕的天堂来到了喧闹的人间。他现身了!基督是人,但此人又是一个以人类血肉为外形的上帝,基督也就是上帝。这样,基督教就采用了人神统一说。而这在黑格尔看来,就是表示,神(上帝)即是人的意识里最普遍神圣的东西,是人的精神的本质,认识了神(上帝)也就是认识人自己的精神本质。
基督教关于耶稣性格和行为的描写,处处体现了上述精神。它总是力图使人相信,上帝的观念神秘莫测(就像人的精神来无影去无踪),可是一旦渗入人的灵魂,就会千方百计让上帝永存心中(这意味着,人一旦真正从自身把握了精神本质,就会完整地认识到精神,并使精神充溢一切,支配一切,永居优先与至高无上地位)。因此,耶稣谆谆教导说:“心灵纯洁的人那么有福啊!他们要看到上帝了。”
上帝之子的行为将这一精神写满《圣经》的每一页。我们随便采摘一段:
《马可福音》第10章。耶稣及其门徒来到耶利哥城。当他们一群人要离开耶利哥城的时候,有一个瞎子——底买的儿子巴底买,坐在路旁讨饭。他一听说是拿撒勒人耶稣,就喊道:“大卫的儿子耶稣,可怜我吧!”许多人责备他,叫他不要作声,可是他更大声喊叫:“大卫的儿子,可怜我吧!”耶稣就站住,说:“叫他过来!”随从对瞎子说:“你放心,起来,他叫你呢!”瞎子马上扔掉外衣,跳起来,走到耶稣面前。耶稣问他:“你要我为你做什么?”瞎子回答:“老师,我要能看见!”耶稣说:“去吧,你的信心治好你了。”瞎子立即看见,并跟随着耶稣走了。
这段故事的象征意义十分明显,尽管巴底买是穷人,却认得耶稣是“大卫的儿子”,而且他一恢复视力就立即跟从耶稣,也就是说,他有精神的透视力能认出耶稣是“上主”。它表明真正的信仰能克服一切逆境,自由的精神可以解放一切生灵于不幸中。
类似的故事还有耶稣如何出言令加利利湖上的风暴平息下来,如何在水面上行走,如何以少量的饼和鱼喂饱数千人等等。它们都意在说明,耶稣的上帝已不是东方式的神,它已渐渐失去东方式的残忍和对祭品的渴求;同时,上帝也不是希腊式浮夸的神话式形象,像雅典娜、阿波罗等神那样具有象征性。它已成为纯化和指导人类生存的精神力量。它无形无状,但不是妖魔鬼怪,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精神、意志、智慧因素远远超越了肉体形象的完人。
关于耶稣死后复活的描写,更突出了耶稣作为一个精神人格、一个人神统一体的不朽与永恒。
《圣经》上说,耶稣被他的门徒犹大出卖,被罗马人钉死在十字架上。3天后,耶稣死而复活。保罗在《哥林多前书》中这样写道:
“耶稣在第三天复活了,他向矶法(保罗为彼得起的名字)显现,又向12使徒显现,以后又一下子向我们500多个弟子显现。这些人多数还活着,显然也有些已经睡去。后来,他向雅各显现,又向众使徒显现,最后,他甚至向我显现。”
可以肯定,耶稣的死和复活是上帝在历史上的特殊的自我启示,它不仅是对人类罪孽的救赎,而且还是上帝精神永存的象征。上帝作为世界之光、生命的食粮,先行于世,成为自然、生命、历史、过程的支柱,历万世而不变其规。正像《约翰福音》那给人以深刻印象的宏亮的开场白:“宇宙被造以前,道已经存在,道与上帝同在,道就是上帝。”这个“道”无疑就是黑格尔那个万能的精神:
我的精神潜入这未知的波浪,
在深渊的最深处赤裸裸地独立游荡……
天国漫步终结在基督教。黑格尔并没有把神的“人化”过程贯彻到逻辑的终点,即一般地否定宗教。宗教,作为精神的神化表现形式,完全有存在的价值和必要。黑格尔根本不想去否定宗教,他只想把宗教作为一个必要环节纳入到他的哲学体系中。他自信已完成了这个任务,因而,已无必要再在这个领域中逗留了。
七、从崇高到可笑
转瞬即逝的时光,
才是我最忠实的朋友;
我的王国就是今天。
——《唐?璜》
1.盛名之下的哲学家
结束了对黑格尔艺术王国和宗教王国的巡视之后,让我们再着一看黑格尔的世俗生活,放松一下由于过分专注而绷紧的神经。
柏林大学不仅给了黑格尔巨大的哲学声望,同时,哲学家在经济上也变得从容优裕了。黑格尔打算从教学和哲学研究的苦心经营中放松一下,于是他从1819年到1822年作了几次大的旅行。1822年,黑格尔旅行的目的地是荷兰。这次旅行,他借口为改变健康状况,需要换一换环境,向政府申请了一部分旅行费用。这是黑格尔的一次较大的旅行。让我们跟着哲学家一起测览欧洲的景色吧!
哲学家的第一站是马格德堡。在这里,黑格尔偶然发现了著名的卡诺将军就住这儿。这位法国科学家和革命家,曾经被拿破仑晋升为伯爵的执政内阁的陆军部长,此时正在警察的监视下,在德国的这个小乡镇了却余生。黑格尔的拜访受到了热情的接待。
1822年9月16日拂晓,黑格尔到达不伦瑞克。哲学家一到那里便漫步市区,参观了一座博物馆,晚上观看了一场拙劣的喜剧。夜间继续赶路,在旅途中又迎来了一个黎明,勃兰登堡行政区的单调的平原换了一幅绚丽多彩的风景,使他不禁想起故乡斯瓦比亚。黑格尔在卡塞尔城逗留了两天,观赏了市容和城郊,包括图书馆和美术馆。在美术馆里,最优秀的展品已被拿破仑劫走,送给了他的第一夫人约瑟芬,而她又把它们卖给了俄国皇帝亚历山大一世。战争虽已结束,这些名画却没有完壁归赵。哲学家对所剩的藏画也很满意,认为这里的画都达到了出神入化的境地,尤以荷兰画家们的作品为最。
从卡塞尔,黑格尔到达马尔堡,沿莱茵河向波恩和科隆进发。一路上,他参观教堂和美术馆,饱览莱茵河沿岸的美景。9 月28 日,黑格尔游览了埃森城,他首先走进了摆着查理大帝的大理石御座的大教堂。在这个御座上有32 个皇帝登过基。哲学家为了开心,忍不住也上去坐了一下。导游给黑格尔讲了一个故事,说是查理大帝死后300 年曾被发现头戴皇冠坐在宝座上,一手拿着皇笏,一手拿着标志皇权的宝球。哲学家还花了6 个小时参观了一个私人藏画室。
旅行的终点是布鲁塞尔。在那里,黑格尔同他的学生、朋友梵?格尔特会面了。荷兰人民生活康乐,道路和城市整洁美观,给哲学家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在一次郊外的远足中,黑格尔到了滑铁卢。在一封信中,哲学家怀着复杂的心情写道:“我在这里看到了这些永远值得纪念的旷野、山丘和地点,特别引我注目的是那一片莽莽的高地。站到上面环顾一番,可以眺望到几里路远。这儿就是拿破仑这位沙场宿将登基的地方,他也是在这儿丧失他的王位的。在炎热的中午,我在这一带跑了三四个小时。这儿每一个土堆下面都埋葬着不屈不挠的勇士。”尽管到了晚年。黑格尔仍然保持了年轻时对法国革命的同情和支持,而拿破仑又一度曾是哲学家的世界精神的体现者。
出布鲁塞尔,黑格尔又浏览参观了根特、安特卫普、布雷达、海牙和阿姆斯特丹。五花八门的见闻,层出不穷的观感,使哲学家百感交集。因此,当黑格尔离开令人心旷神怡的荷兰回到柏林后,他一点也不觉得轻松愉快,反倒累得精疲力尽。
此时的黑格尔已经是52岁的人了。生活的磨砺和学术研究的艰辛,已销蚀了哲学家的青春。为了使我们对晚年的哲学家有一个感性而具体的了解,这里引用曾听过黑格尔讲课的大学生海因里希?霍托的描述,哲学家给他的第一印象是这样的:“他坐在一张宽大的写字桌旁,正在一堆横七竖八、杂乱无章的书籍和稿纸里焦躁地搜寻什么。早衰的身躯已经弯了下来,但仍不减当年的恒心和毅力;灰黄色的睡衣随便从肩头披下来,顺着蜷缩的身体一直拖落到地上;从外表看去,既没有什么可敬的高贵气派,也没有什么动人的文雅风度,而在整个举止言谈中引人注目的,不外乎见重于古代平民的那种坦荡胸怀。他的面貌给我的第一个印象是永远难忘的。整个脸庞苍白而憔淬,仿佛死去似的耷拉着,一点也看不出摧枯拉朽的激情,却反映出一个日夜沉默劳动的思维的全部过去;怀疑的苦楚、汹涌思潮的激荡,似乎并没有破坏和遗弃这40年的思考、探求和发现;只因不断地渴望把有幸发现的真理的幼芽培育得更丰富、更深刻、更精确、更不可抗拒,他的额头、脸颊和嘴角才布满了皱纹。每当这种神智朦胧时,他的容颜便显得憔悴不堪;一旦神智清醒过来,则又表现出一种对事业一丝不苟的严肃态度。这一事业本身是伟大的,只有通过艰苦的劳动,才能取得圆满的进展,而他长期以来正是以这种严肃态度默默地埋头于这一事业。整个头颅长得多么端庄,鼻子、高高的虽然有些凹陷的额部、沉静的下颏长得多么尊贵啊!……这个怪人刚从荷兰旅行回来,只知道滔滔不绝地大谈城市的整洁、乡村的优美富饶,大谈辽阔无际的绿色草原、畜群、运河、高耸的磨坊和便利的公路,大谈艺术珍品和舒适讲究的生活方式。”这就是我们的哲学家!不用再多描述,这位哲学巨人的形象已经生动地站在了我们的面前;我们面对的是一个虽有些衰老、却充满睿智的人,他以他的思想、他的追求真理的勇气,不断赢得人们的敬重和崇拜。
在柏林的讲坛上,黑格尔的口才仍然谈不上出色,这是他在青年时期就存在的缺陷。随着哲学探讨的深刻,黑格尔的每次讲课都像春蚕吐丝那样,虽然历经表述的痛苦折磨,但最终总是把真理捧到听众的面前。这大概算得上是思想诞生的痛苦吧!不过,他的讲演仍著称于世,这不在于词藻华丽,而是由于内容深刻。那种晦涩难懂的讲课方式在他青年时代,曾使这个初出茅庐的讲师因之受到责难。而今他已接近荣誉的顶峰,这种讲课方式在听众的眼里便成了思想伟大的标志。这种思想是不适应普通语言的规范的。无论黑格尔讲课怎样,他的名望已超越了德国的边界。有一位叫做基里耶夫斯基的学生在一封家信中给他的继父写道:“亲爱的爸爸,如在莫斯科买不到黑格尔的哲学全书,您就订购吧!这里面可以找到许多有趣的东西,那是所有最新的德国文学加在一起也不能提供给您的。这部书虽说难懂,但却值得一读。”这位写信的学生,在初次听黑格尔的课时并不特别感兴趣,他甚至把听课当作受罪,因为他实在无法忍受黑格尔那近乎折磨人的讲课方式。但是不久,黑格尔的哲学课就以深刻的思想力量征服了他,并且使他成了黑格尔的热心听众。
谈到黑格尔在柏林的生活时,我们不能忽略他和法国学者库然以及德国的文学大师歌德之间的友谊和往来。
库然是柏拉图和笛卡尔著作的出版人,是一个达到了现代理论哲学水平的法国人。1817年,黑格尔在海德堡时就开始了同库然的友谊。尽管弗里德里希?施莱格尔告诉库然,德国当代的三位伟大的哲学家是雅科比、谢林、弗里斯,但是库然对他们的哲学不以为然,倒是和黑格尔一见如故。当他和黑格尔结识之后,整整和我们的哲学家作了两天的长谈,并在回家途中又在海德堡黑格尔那里逗留了3个星期。库然感到从黑格尔那里得到极大启发,从内心深处对黑格尔充满敬佩。他不精通德语,因而阅读《哲学全书》比较费劲,但他在别人帮助下不断钻研,并且时常亲自请教黑格尔。不过,首先是政治信念的一致把黑格尔和库然连结在一起。库然曾说,他在世界上没有发现任何一个人,同他的观点是如此地吻合。他们都高度评价法国大革命,对这一重大事件充满兴趣。
1824年,库然在德国被捕了,罪名是与大学生协会会员有勾结。据称,他曾于1820年在巴黎同德国两名教授和一名商人从事颠覆活动,建立罪恶关系。尽管这样,黑格尔并不怀疑他的朋友的清白无辜,认为这完全是一场误会,并且亲自给内政大臣写信请求帮助。黑格尔表白说,只要库然一天没有被判罪,那么他以前对库然产生敬意和印象将持续下去。1825年库然被无罪释放了,并且带着黑格尔的一封信前去魏玛拜访歌德。
歌德成名于黑格尔之前,在德国人的心目中他早就是一位文学大师。不过,即使这样,黑格尔的哲学仍使这位德国近代文学大师钦佩不已。歌德曾给黑格尔写过一封恭维备至的信函称:“唯愿我还能做到的一切同您已经开创和建立的一切密切相投。”黑格尔给歌德写了一封同样恭敬的信:“如果综观一下我的精神发展的全过程,就可以看出它同您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因此请您把我称作您的一个儿子吧;我的心灵为了抵抗抽象化,曾经从您那里获得增长力气的滋养,并在它的航程中以您的形象为灯塔。”
1827年10月,黑格尔在结束了对巴黎的拜访之后,返回德国。这一次,黑格尔要在归途中专程去魏玛拜访歌德。黑格尔在书信中描述了他对歌德的印象:他十分强壮、健康,一般说来,是个年老而又永远年轻、比较沉静的人。他还是一个赋有天才和旺盛精力的伟人。关于这次两位伟人的会晤,歌德的秘书彼?埃克尔曼也写道:“黑格尔来了,受到歌德本人的隆重接待,尽管他的哲学的若干成果并不特别投合歌德的口味。为了对黑格尔表示敬意,歌德这天晚上举行了一次茶会。”
在我们今天看来,黑格尔与歌德的相投,最大的原因在于他们对同一个理论问题的兴趣,即如何认识有机整体。黑格尔的处理方式是哲学性的,运用他的辩证法,在使概念不断具体化的过程中达到对自身不断发展的有机体的认识。歌德则将解决问题的可能性诉诸原始现象说,认为人们能够在个别中发现一般,在现象中发现本质。
歌德曾赠给黑格尔一个用波希米亚玻璃做的黄色酒杯,里面嵌有黑色丝织品,阳光一照,玻璃就呈现蓝色。歌德认为这个现象证明了他的颜色学说,并且随杯给黑格尔写道:“原始现象向绝对精神致意。”
在此我们看到,两种不同的理论紧紧拥抱在一起了。
黑格尔的哲学成了德国的时髦,他的名字在德国众口皆碑。1826年8月27日,黑格尔迎来了他一生中最为风光的生日庆会。整个一天,熟人、朋友、官方人士前来为哲学家道贺的络绎不绝。寿筵设在新落成的“菩提树下”饭店,就座的有黑格尔的学生以及许多艺术家。一位雕刻家在席上为黑格尔雕刻半身像。大学生代表团奏着乐来了,献上一个银杯,上面刻着:“伟大的导师惠存。感恩不尽的学生敬赠,1826年8月27日。”黑格尔致了答辞。接着人们朗诵贺诗。由于8月28日又是歌德的诞辰,所以人们一直将欢宴推迟到午夜,然后大家举杯共祝歌德和黑格尔健康长寿:
一尘不染,与世无争。
情同手足,浑然一身。
够了,这一切已经足以说明我们的哲学家以一种什么样的情态君临德国哲学界,像高空的明星一样为众人所仰慕。还是让我们回到哲学家展示给我们的那些深奥的思辨领域中去吧!
2.哲学系谱学
黑格尔体系的最后一个阶段是哲学。在这一阶段,精神的自我发展达到了顶峰。黑格尔学说达到顶峰之际,也就是宣告自己哲学终结之时。
当然,黑格尔本人并没有把发现绝对真理的功绩归因于自己的天才。我们的哲学家极为谦虚地把自己的哲学看作是精神自我认识的漫长过程的最后阶段。
为了更好地阐明自己的观点,黑格尔在他的哲学观和哲学史观中提出了一个大胆的、对后世影响颇大的思想:哲学史本质上就是哲学。虽然就每一个存在过的哲学形态来说,哲学大都是以逻辑推演方式显现出来,而哲学史则是以历史经验的方式展现出来,但在内容上,无论是现存的哲学形态,还是哲学史,都是以人类所追求的那个绝对真理从低级到高级、从抽象到具体的发展为考察对象的,因而二者是一致的。这也就是为后来哲学家所熟悉的哲学中逻辑与历史一致的原则。我们现在就来分析黑格尔提出的这个原则中所包含的那些不朽的真理成分。
哲学史是真理发展史。哲学史上出现的各种哲学体系都是真理发展长河中的一个必然阶段,也是人类所渴求的那个绝对真理自我认识的一个阶段。因此,黑格尔严肃地指出,哲学史就是人类精神从自身内部必然产生的前进运动。那种认为哲学史不过是死人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中,各种哲学相互争斗,你来我往,不是我征服你,就是你征服我,最后留下来一堆枯骨僵尸的观点,是错误的。以往的哲学家并不是横尸于哲学战场上的牺牲者,相反,他们是一些从事理性思维的英雄、斗士,他们一个比一个更深入地探究事物、自然、精神的本质,殚思极虑,竭忠尽智,为后代发掘最贵重的珍宝,即人类理性认识的珍宝。他们的哲学思想是串在理性发展之路上的盏盏明灯。
古希腊大哲泰勒斯是首先点燃理性明灯的人。在黑格尔眼中,泰勒斯称得上真正无畏地运用人类最高智慧,勇敢探究绝对真理的英雄。黑格尔讲了有关泰勒斯的这样的一件轶事:有一次,泰勒斯仰头观望星辰,专注于星象的奇妙,苦思着天象的奥秘,不小心掉到了大坑里。人们就嘲笑他说,哲学家泰勒斯可以认识天上发生的事情,但却不能看见自己脚下的东西。对于这种讥讽,黑格尔同样也给予尖刻的嘲讽。黑格尔说,只有那些永远躺在坑里,从不仰望高处的人,才不会掉到坑里去。而哲学家则是永远仰望高处的人。所以,哲学家有时很像阿拉丁(阿拉伯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阿拉丁故事》的主角),为了探究真实,由好奇心驱使,也会不小心掉到一个黑暗的洞穴里。但哲学家不是蠢人,他们会在黑暗的洞穴中,找到那神奇的“阿拉丁神灯”。像上面提到的先哲泰勒斯就曾利用自己的智慧还击过讥讽者。他利用自己丰富的天文学知识预见了一次橄榄丰收,于是提前租下城里所有能到手的榨油坊,等收获季节一到,再按照自己定下的价格转租出去,从中获得了丰厚的利润,以此向讥讽者显示,哲学家只要想赚钱,就能够赚钱。哲学史上像泰勒斯这样的哲人大师还有许多。像苏格拉底、柏拉图、斯宾诺莎、康德等都是一些甘愿为人类的理性事业献身的哲人大师,他们的言与行也因此成为全人类分享的财富。
当然,在哲学通向真理的路途中,也存在着撞击,甚至可以说是斗争。旧的哲学不断被新的哲学所代替。任何一种新的哲学学说都要求驳倒过去的一切,要求占有真理,这当然无可非议。使徒保罗对安纳尼亚说:“看吧!将要抬你出去的人的脚,已经站在了门口。”迄今为止的经验表明,这句话用在那样一些哲学体系上也是贴切的:“瞧着吧!将要把你的哲学驳倒并排挤掉的那种哲学不久就会来到,正如它对于其它哲学并没有姗姗来迟一样。”
但是,没有一种哲学学说会消失得干干净净,不留任何痕迹。相反,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每一种哲学体系总会以被扬弃的状态继续存在着。哲学发展中,后面出现的哲学学说不仅是必然地从前一哲学学说中脱颖而出,而且还在吸收了前一哲学学说中有价值成分之后,又加以发挥拓展。在哲学史中,传统好像一根神圣的链条,把现在同过去联系起来。哲学史不是一尊不动的石像,而是一股越汇越大的洪流,纳百川入大海,生气勃勃,气势恢宏。
黑格尔执着地坚持这股洪流的目标是朝向纳百川于自身的绝对精神之真理大海。他将每一时间出现的哲学都看作是这股洪流中的浪花,或者说是波涛。譬如,现存的展示精神完善真理形态的哲学体系(黑格尔自诩是自己的哲学),是从“存在”开始的,哲学史也是从爱利亚学派的“存在”开始的。在此之后,哲学体系中出现了“生成”范畴,哲学史上就出现了赫拉克利特的流变哲学,达到了“生成”阶段。哲学史中的每一种哲学就是这样扮演人类精神走向辉煌顶点的帮手,以特定方式表现哲学最高真理在某一历史时期所把握的真理的程度。
由此也就引伸出另一个观点,即可以把哲学史的发展过程看作是从抽象上升到具体的不断前进过程。哲学史作为人类精神认识自身本质、真理的历史,必然是这样一个过程。可以断定,历史上那些最先出现的哲学,是最贫乏、最抽象的哲学。在哲学发展过程中,每一种后起的哲学都扬弃先前哲学的形式,对其主要原则作进一步规定、发挥、拓展,从而丰富和发展了先前的哲学。最晚出、最年轻、最新近的哲学就是最丰富、最发展、最深刻的哲学。例如在讨论辩证法发展问题时,黑格尔首先指出“爱利亚学派是辩证法的开始”,然后又探讨了辩证法在赫拉克利特和柏拉图那里的发展,着重指出他们对爱利亚学派辩证法思想的发展。他赞扬赫拉克利特“有与无的同一”、“万物皆变”、“对立统一”等问题的探讨;他非常重视柏拉图对存在和非存在、动和静、同和异、一和多、有限与无限等关系的探讨。而在近代哲学中,他特别重视斯宾诺莎和康德对辩证法的发展,指出,斯宾诺莎揭示了思维和存在、有限和无限的辩证关系,而康德则发现了理性中必然潜藏着矛盾,从而达到了辩证思维较高的一步。由此可见,人类精神的自我认识通过各个时期的哲学以及各个时期哲学间的演进,由片面到全面,由浅显到深刻,由低级到高级,不断丰富自身。最后的哲学因此必然包含先行的一切哲学,是一切先行哲学的产物和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