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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乐园》作者:渡边淳一

_6 渡边淳一(日)
  “当然最好是回去了,不行的话也没辙儿。”
  “我也没关系。”
  “可是,你……”
  凛子镇静地仰起脸道:“怎么回去呀。”
  久木沉默了。凛子自言自语道:
  “我什么也不在乎了。”
  四点以后,雪似乎小了一些,可是天也黑下来了。中禅寺湖越来越模糊不清了。
  久木站在凉台上眺望着外面。经理进来说,入夜后,路上结了冰,无法开通,
今晚破例不收房费,请务必在这儿住下。
  看来也只能住下了,久木点头同意。凛子在旁边都听见了,也死了心,和久木
说了一声,就去浴池了。
  剩下久木一个人看着湖畔那一处光亮,回想起去年秋天在箱根连住两晚上的事
来。
  那次并不是回不去,而是他们自己不想回去。是一次明知故犯的冒险,心情既
紧张又感到快乐。
  而这次是由于大自然的威力,不得已留下的,完全没有了愉快和乐趣,只剩下
了沉重的压抑感。
  很明显,这是几个月来两人所处的环境变化所导致的结果。
  在箱根时,双方的家庭还没有什么大问题,能放松地连续住两晚。可是,现在
情形不同,不管什么理由,今晚不回去,将会引起决定性的事态。
  久木回到桌旁抽着烟,琢磨起凛子说的“我什么也不在乎了”的话来。
  她是说今晚不回去呢,还是指和丈夫的关系呢,两者的可能性都有,后者可能
性更大。
  今晚凛子是否已下决心和丈夫分手了呢,若真是那样,自己也得作出安排了。
  望着黑下来的窗户,久木深深感到他们正在被逼入绝境之中。
  不久,黑夜降临,网人都泡过了温泉,坐下来吃饭。顺序和昨天一样,心情可
大不相同了。昨天第一次来到这种地方,什么都新鲜,中禅寺湖、大浴池以及露天
浴池,所有的一切都使他们好奇。而现在已没有了兴奋的感觉,只有无可奈何的麻
木和将错就错的心态。
  老是这么闷闷不乐也无济于事。为忘掉这些不愉快的事,两人较着劲儿地喝起
酒来,凛子还破天荒地要了杯清酒,一口气喝了下去。
  此时,东京正在举行婚礼,凛子的丈夫压抑着对妻子缺席的满腔愤懑,亲戚们
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一想到这副景像,久木的头就涨大了,只能惜酒浇愁。
  晚饭从六点多一直吃到八点左右,凛子薰然薄醉,脸颊红红的。
  突然,凛子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咱们去雪地上趴一会儿吧。”凛子步履瞒珊,“你也和我一块儿去。”说着
就朝走廊走去。久木慌忙拦住她。
  “你醉了,太危险。”
  “反正也是去死啊,还有什么可危险的。”
  凛子甩开久木的手,执意要去,她头发散乱,眼光呆滞,神态异样的妖冶。
  “快点儿,你起来呀。”
  “等一等。”
  久木双手捆着凛子的肩膀,让她坐下。
  “你干么拦我,我高兴。”
  凛子不满地嘟哝着,久木不理她,叫来服务员撤掉了餐桌,铺好被褥。
  凛子充其量只有一两的酒量,却在泡澡后喝了好几杯冷酒,不醉才怪呢。
  “你说要去的,怎么变卦了?”
  凛子还惦着趴雪地的事,女招待们在的时候,她老老实实呆在一边,她们刚一
走,又晃晃悠悠站了起来。
  “别胡闹了。”
  久木不让她出去,她非要出去,两人拽来搡去的,结果脚下一绊,都摔倒了,
久木在下,凛子在上,正好骑在久木身上。
  驾驭者是凛子,久木像马一样仰面朝天倒在地上。
  凛子以胜利者的姿态低头瞧着他,突然间,像一头发现了猎物的母豹子,两眼
放光,双手扼住了久木的脖子。
  “你干什么……”
  凛子喝醉了酒,手劲儿很大。
  “嗨、嗨。”
  久木想喊“松手”,可出不来声,憋得直咳嗽。
  凛子不但没有松手,反而更加用力了。久木突然意识到,很可能会这么气绝身
亡的。他看见凛子的两眼红得像在喷火。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久木忽然害了怕,使劲儿掰开了缠绕脖颈的那双手。
  久木又咳嗽了半天,才大大喘了一口气,说出话来。
  “你快把我掐死了。”
  “我就是想要杀了你。”
  凛子冷冷他说。
  以前,每次都是久木提出要求,凛子不大情愿的服从的,因为这种姿势会使女
人难堪。这次,凛子如此大胆地主动要求,是从来不曾有过的。
  是因为她喝醉了呢,还是偶然骑在久木身上所致呢,或是由于知道回不去了,
才突然变得大胆起来了呢。
  望着她那潮红的脸庞,美妙的身躯,久木心里油然升起一种幸福感。
  就在这时,凛子张开黑色翅膀似的双臂,又掐住了久木的脖子。
  一瞬间,他窥见了死亡的世界。哪怕再迟一分钟或十几秒,都可能断气。
  随着凛子达到了顶点,久木才得到了解脱,渐渐恢复了意识。
  久木努力回忆着刚才的一幕,试着活动着四肢,手脚还有知觉。看见座灯,才
记起自己在中禅寺湖的旅馆里。这时凛子靠了过来。
  “太棒了……”
  “我差点儿没死掉。”
  凛子点着头:“这回你明白我说的‘可怕’的感觉了吧。”
  久木追踪着刚才的那番体验,忽然联想到另一件事。
  “吉藏也说过同样的话。”
  “谁是吉藏?”
  “就是被阿部定勒死的男人,”
  久木的脑海里浮现出阅读昭和史时,了解到的这两个人物。
  凛子兴趣来了,懒懒地问:
  “阿部定,就是干那件怪事的女人……”
  “其实,也不能说是怪事。”
  凛子只记得事件离奇的部分,而详细调查了昭和史这一事件的久木觉得,这是
深深相爱的男女之间产生的非常有人情味儿的事件。
  “她被人误解的地方不少。”久木把座灯拿开了一些。“她的确割了男人的东
西,不过是在勒死之后。”
  “女人把男人勒死的吗?”
  “据说,以前她也曾经一边交媾,一边勒他的脖子,就像你刚才那样。”
  凛子连忙摇头,倚到久木胸前。
  “我是喜欢你才勒的呀,太喜欢了,就恨起来了。”
  “她也是喜欢得过了头儿,不想被别人得到,情不自禁那么做的。”
  “可是,弄不好会死人的。”
  “可不,真死了。”久木摸着脖子说。“我也差一点儿。”
  “我不过是跟你闹着玩儿。”
  “她开始也是闹着玩,觉得很刺激。”
  “是用手勒死的吗?”
  “是用绳子。”
  “你被掐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凛子把腿搭到久木身上。
  “也挺难受的,过去那个劲儿,也许会感觉不错的。”
  “看来是那么回事。”
  凛子向久木撒娇道:“你也掐我一下。”
  “现在?”
  “是啊。”
  久木按照凛子的吩咐,把手按在她的脖子上,细细的脖颈,一把就掐住了,凛
子静静地闭上了眼睛。
  她那温顺的样子十分可爱,久木的手触到了凛子喉咙的软骨,感觉到了静脉的
鼓动,又继续掐下去,凛子的下颚渐渐抬起,紧接着,剧烈咳嗽起来,久木慌忙松
开了手。
  凛子又咳嗽了一气,待呼吸平稳下来后小声说道:
  “真可怕,好像有点儿那种感觉了。”
  她的眼神似梦似幻。
  “用绳子勒死更难受吧?”
  “头天晚上,两人互相勒脖子玩儿,力气大了点,男人差点儿死去。脖子勒出
了一条印儿,脸也肿了,女人忙着给他冷敷,还买来镇定药给他吃。夜里,男人迷
迷糊糊地说‘你今天夜里要勒我脖子的话,可别松手,勒到头,中间停下来更难受’。”
  “可是那不就给勒死了吗?”
  “也许就想要这样吧。”
  “为什么呢,因为喜欢他?”
  “是因为不想让别人得到这个男人。”
  外面一阵风刮过,座灯闪了一下。雪不下了,风还在刮。
  凛子侧耳听了听,接着问道:
  “那个叫阿部定的女人是干什么的?”
  “被杀的男人叫石田吉藏,在东京中野开了一家叫做吉田屋的料理店,阿定在
他店里干活。”
  “是在店里认识的?”
  “阿定三十一岁,吉藏四十二岁,比她大十一岁,剃着平头,长脸型,属于美
男子一类。阿定十七、八岁就当了艺妓,有些早熟。她皮肤白皙,是个很有魅力的
女人。”
  久木半年前看的这份资料,去年年底,又看到了事件发生时的报纸,对大致情
况比较了解。
  “多半是女的主动喽?”
  “还是男人先找的她,当然她也迷上他了。”
  “男人有妻室吗?”
  “当然有,是个很精干的老板娘,可是吉藏一见到阿定,就立刻魂不守舍了。”
  “店里哪有机会啊?”
  “所以,两人四处到旅馆或酒店去幽会。”
  久木恍惚觉得是在讲他们自己。
  “他妻子没发觉吗?”
  “当然知道,所以他们不想回来,一连几天在外住宿,事件发生时,就是两人
在荒川的一个酒店里呆了一个星期后的事。”
  “一个星期都不回家?”
  “大概也想回去,可是没能回去的缘故吧。”
  久木话音刚落,外面又是一阵疾风掠过。
  久木和凛子完全能够体会阿定和吉藏当时的心情。
  “不是某一方强求的吧?”
  “那自然,都舍不得分离,就这么一天天住下去,对女人而言,回去就等于把
心爱的男人还给他老婆了。”
  “我也是这样想的。”凛子猛然抓住久木的胳膊,“女人的心情都一样。”
  凛子这一突如其来的表白使久木慌了神。
  “我猜他自己也不想回去。”久木借吉藏来为自己辩解。
  “这么说是情死喽?”
  “杀死吉藏后,阿定本打算要自杀的。”
  久木回忆着当时的报道。
  “被人发现的时候,男人被细绳子勒死之后,又被从根儿上割掉了男人的东西。
床单上方方正正地用血写的‘定吉两人’四个字,男人的左腿上也有同样的字,左
臂上刻着一个‘定’字,血糊糊的。”
  “好可怕哦……”凛子更紧地贴近了久木。
  “杀人的时间是夜里二点左右。第二天早晨,阿定一个人离开了旅馆,中午时
女佣发现了尸体,众人乱作一团。可是,她写的字完全暴露了他们两人的关系,说
明她一开始就没想要逃跑。”
  “被割下的那个东西呢?”
  “她用纸仔细地包起来,又把男人的兜裆布缠在腰上,然后把这个纸包塞进腰
带里,带在身上。”
  “带着它去哪儿呢?”
  “她在都内转来转去寻找可以死的地方,可是没死成。三天后在品川的旅馆里
被抓到。当时的报纸上,将这作为没有先例的猎奇事件大肆渲染,什么《血腥的魔
鬼的化身》啦,什么《变态的行为》啦,什么《怪异的谋杀》啦等等,标题五花八
门的。”
  “也太过分了吧。”
  “起初新闻报道多出于猎奇,后来对阿定的真实心态有所了解后,舆论多少变
得善意一些了,比如《爱欲的极致》啦,《一起赴死的愿望》啦等等。事实上,被
捕的时候,阿定身上有三封遗书。其中一封是写给被自己杀死的吉藏的。写的是‘
我最爱的你死去了,你终于完全属于我了,我马上就去找你’。”
  “她的心情我能理解。”
  “她身上还有一张去阪贩的车票,在东京死不成,她准备到以前去过的生驹山
那儿去自杀。”
  凛子好奇地问:
  “阿定被捕以后呢?”
  “她很平静。检察官审问时,她立即坦白‘我就是你们要找的阿部定’,对所
做的事供认不讳。因此,半年后开庭时,原来量刑是十年,最后判决为六年。”
  “算是轻判吗?”
  “作为杀人犯来说当然是轻判了。服刑以后,又以模范囚犯为由减刑一年,满
打满算服了五年刑就出狱了。”
  凛子松了一口气。
  “那年的二月,发生了由少壮派军官们谋划的‘二、二六事件’,斋藤等三名
重要人物被刺杀,社会上一片骚动。不久,东亚战争转成了太平洋战争,日本更加
军国主义化了。”
  “这时候发生了这个事件?”
  “对,人们倾听着日益临近的战争的脚步声时,心情很黯淡,所以,置身事外,
一心扑在爱情上的阿定的生活方式,引起了人们的共呜,甚至出现了以《蕴藏于颓
废中的纯情》为题的文章,把她誉为改造人性的大明神等等,总之,舆论对她越来
越有利了。”
  “这么说舆论帮了她的忙?”
  “这也是原因之一,此外,为她辩护的律师的有力辩辞也起了很大作用。”
  “是怎么辩护的?”
  “阿部定和吉藏两人是真心相爱的,而且在性方面是几万人中也未必有一对儿
的罕见之合,所以,在爱的极致发生了热烈过火的行为,不应判为一般的杀人罪。
这番辩辞引起满场哗然。”
  “几万人中只有一对的罕见之合?”
  “就是说在性方面很合拍。”
  凛子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下身紧贴着他说:
  “那我们呢?”
  “当然是几万人中的那一对儿喽。”
  爱情当然不可缺少精神上的联结,但肉体方面是否合拍也很重要。甚至于有时
精神上的联结并不那么紧密,肉体上由于十分迷恋而无法分开的。
  “怎么能知道合不合呢?”
  “从外表上很难判断。”
  “和不合拍的人生活在一起真是一种不幸。”
  凛子自语道,似乎在发泄对丈夫的不满。
  “不合的话,一般人都怎么办呢?”
  “有点儿不满的话,有的人忍耐,也有的人以为本来就是这样。”
  “看来还是不知道为好啊。”
  “也不能那么说……”
  “我真不幸啊,是你教给我不该知道的东西的。”
  “喂,别瞎说噢。”
  突然的风云变幻使久木感到惶惑,凛子接着说:
  “这种事跟谁也没法说呀。”
  因性方面的不满足而合不来的夫妇,对别人难于启齿,最多说些“不能控制自
己”或“太多情”等等来掩饰。
  “我真羡慕在性的方面合拍的夫妇,能那样我就别无所求了。可是我却和别人
合得来……”
  久木也深有同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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