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就在前面的柳林里。”
“香女,陪在下放它回去,好吗?”
香女方知自己做错了,双手端起罐子,顺从地“嗯”了一声,勾头走出房门。
接后几日,楚国整个行动起来。楚威王亲派使臣至魏,将陉山十余城池忍痛“割”予魏人,罢兵言和。魏惠王与惠施几人议过,决定见好就收,当下诏令庞涓、孙膑班师回朝。
昭阳密令三军兵分两路,一路五万,经寿春南下,悄悄插向昭关,余下人马另作一路,经期思、西阳,插入大别山。与此同时,驻防汉中、穰、邓、房陵、夷陵等地的西线楚军十余万人,也在上柱国屈武的引领下东下郢都,沿汉水集结。
大将军府设于距郢都两百里开外的竟陵邑。竟陵是座古城,原属风国,春秋初时为郧国所有,春秋末年为楚所灭,设竟陵邑。竟陵邑南濒云梦泽,东临汉水,西依郢都,是理想的御敌前哨。为确保一举灭越,楚威王秘密移驾竟陵,住在竟陵北侧内方山中一处名叫湫淳的消夏别宫里坐镇指挥,郢都仍由太子主政。
时至初夏,冬麦灌浆,天气渐渐炎热起来。日暮时分,楚威王正与主将昭阳、副将屈武、客卿张仪、太子槐诸人在湫淳别宫的正殿里分析情势,商讨军务,一匹快马驰至,一军尉翻身下马,匆匆走进,单膝跪地,朗声禀道:“报,越人陆师破我昭关,正沿坻琪山北侧逼近松阳!”
候于一侧的参将走近情势图,用笔标出越人陆师的方位。昭阳略一思忖,抬头问道:“舟师何在?”
“回禀将军,”军尉应道,“越人舟师因是逆水而上,行进甚缓,前锋刚过广陵,估计五日之后可抵长岸!”
昭阳点了点头:“继续哨探!”
军尉朗声答道:“末将遵命!”徐徐退出。
众人皆将目光移向威王。威王沉思有顷,缓步走至情势图边,细细审视地图,有顷,抬头望向张仪:“越人舟、陆两师均已深入我境,张子可有退敌良策?”
“回禀陛下,”张仪微微一笑,小声应道,“微臣以为,我们眼下不能退敌!”
“哦?”威王一怔,转视昭阳、屈武、太子槐三人,见他们也在面面相觑,回头望向张仪,“张子请言其详!”
张仪手指地图,将越人的箭头沿江水一直划到云梦泽中:“微臣以为,我们非但不能击退越人,反要让他们沿这江水一直西征,征得越远越好!”
威王若有所思,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张仪:“张子之意是——诱敌深入?”
“陛下圣明!”
“张子妙计!”昭阳眼睛一亮,豁然开朗,“只有诱其深入,才可全歼越人!”
“嗯,”屈武嘿嘿笑出几声,不无兴奋地搓了搓手,“好方略!越人打得越远,返家的路就越长,要想逃生也就越难!”
太子槐点了点头:“依张子之见,将越人诱至何处为宜?”
“就是这儿,”张仪手指地图,指尖落在内方山,“内方山!”略顿一顿,抬头望向威王,“若是不出微臣所料,无疆得知陛下就在内方山,必涉涢水进逼。陛下请看,越人一旦涉过涢水,前是汉水,后有涢水、陪尾山,南濒沧浪水和云梦泽,北是大洪山和京山。那时,只要我们绝其归路,二十万越人就会被困在方圆不过两百里的荒蛮区域,欲进不得,欲退无路,就如瓮中之鳖。至于如何捉鳖,就看两位将军的了!”
“嗯,张子好谋略!”威王点了点头,“不过,越人舟师若来接应,张子可有应对之策?”
“回禀陛下,”张仪手指云梦泽,“微臣所说的二十万越人,应该包括舟师。我无舟师,越国副将阮应龙水上逞狂,必以舟师远绕洞庭,袭取郢都。此时,闻越王被困,阮应龙必回师夏口,溯汉水接应。待其舟师进入汉水,我即可锁住夏口,就是这儿,将越人困在汉水、沧浪水、涢水之间。这儿沼泽遍布,虚看大水茫茫,实则不可行舟。越人舟大,若是不识深浅,船或会搁浅。届时,我们只须守住夏口,就可将越人舟、陆两师彻底阻断,逼其舟师弃船上岸!”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章华宫张仪再鼓舌 内方山楚越大交兵(18)
张仪娓娓道来,大处着眼,小处入手,有理有据,滴水不漏,将如此之大的决战看得如同孩童游戏一般,即使昭阳、屈武这样历经百战的将军,也在如此巨大的围歼宏图面前生出敬意,不无叹服地频频点头。
楚人自春秋以降,灭国无数,拓地数千里,然而,似此一次围猎二十余万水陆大军,且是一口吞之,在楚史上也是闻所未闻。楚威王想到这里,乐不可支,朝张仪揖道:“天以张子助寡人,楚人之幸也!”
“谢陛下抬爱!”张仪拱手还过礼,将头转向昭阳、屈武,“不过,此战若要完胜,两位将军仍需再做一事!”
“张子请讲!”昭阳真的服气了,朝张仪拱手说道。
张仪还过礼,微微一笑,反问道:“请问将军,若是将军引军二十一万长驱远征,最先考虑的当是何物?”
昭阳不假思索:“粮草!”
张仪微微闭眼,不再说话。昭阳陡然明白过来,不无兴奋地将拳头砸向几案:“对,诱其深入,断其粮路,坚壁清野,竭泽而渔!”
自破昭关之后,越军陆师沿江水北侧一路猛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楚人无不闻风而逃。五月刚过,陆师先锋已破浠水。浠水从大别山中流出,在邾城附近注入江水。邾城守军不足一千,尚未望见越人的旗子,早已魂飞魄散,仓皇遁去,城中百姓也作鸟兽散,留给越人一座空城。
江上虽无阻隔,但舟师是溯流而上,加上江水绕道九江,多出数百里途程,因而竟比陆师迟延数日。因陆路运输困难,楚国又无舟师匹对,此番伐楚,无疆改变战术,将舟师减去五万,改为陆师,战船改为辎重船,满载粮草等必备物品,与陆路呼应。眼见前面即是夏口,无疆传令大军在邾城休整数日,一候粮草,二候阮应龙。云梦泽近在咫尺,楚都郢伸手可触,如何克敌制胜,下一步的方略至关重要。
休至第五日,阮应龙的舟师赶至,近千艘大小船只,万帆鼓风,旌旗展动,将十几里长的江面点缀得颇为壮观。
无疆站在江岸边临时搭起来的接迎台上,远望浩浩荡荡的江景,再回视岸上成片成簇的营帐,一股浩然之气油然而生,长笑数声,对侍立于侧的伦奇、贲成、吕棕道:“遥想当年,吴王阖闾仅凭数万将士,就将楚人打得如同落花流水,攻破郢都,掘墓鞭尸,寡人今有雄师二十余万,又有诸位爱卿相辅,想那楚人如何抵敌?”
“大王,”吕棕亦笑一声应道,“吴王有伍子胥,大王有伦国师,吴王有孙武子,大王有贲将军。这且不说,大王更有阮将军的舟师,所向无敌啊!”
贲成以子胥自居,此时闻听吕棕将伦奇比做伍子胥,心中颇为不快,鼻孔里哼出一声,轻声哂道:“如此说来,吕大夫当是自比伯嚭了!”
伦奇一向主张伐齐,不赞成掉头伐楚,因而对始作俑者吕棕心存芥蒂,听闻此言,亦哂笑一声:“是啊是啊,伯嚭之位,非吕大夫莫属了!”
谁都知道伯嚭是吴国大奸,不仅害死伍子胥,即使吴国也是亡在此人手中。吕棕本欲讨好两位,不想反遭奚落,脸上一热,不无尴尬地强作一笑,将头转向江边,正巧瞧见阮应龙的帅船,大声叫道:“看,阮将军到了!”
不一会儿,阮应龙的帅船靠岸,阮应龙快步下船,叩见无疆。众臣簇拥无疆回到大帐,无疆听完阮应龙禀完舟师情势,甚是满意,点了点头,望着贲成道:“贲爱卿,大战在即,你先说说整个情势,诸位爱卿议个方略!”
贲成抱拳道:“微臣遵命!”说完,起身走到旁边的形势图前。众人也站起来,跟他走去。
贲成指着夏口:“我大军距夏口不过百里,夏口有楚军五千,据哨探回报,主将早于五日之前将其妻子家小送往郢都,城中百姓,多已逃亡。守军旗帜散乱,皆无斗志,若是不出所料,夏口唾手可得!”略顿一下,目光落在云梦泽,“过去夏口,就是云梦泽,楚无舟师,几乎就是无险可守。闻我兵至,楚宫猝不及防,一片混乱,昭阳大军皆在项城与魏对峙,楚王紧急征调西北边军,上柱国屈武部众正在陆续赶往郢都!”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章华宫张仪再鼓舌 内方山楚越大交兵(19)
无疆乐不可支,斜睨地图,微笑着对贲成道:“贲爱卿,阮爱卿这也到了,你且说说,如何进击方为完全之策?”
“回禀大王,”贲成道,“微臣以为,我可兵分两路,陆师过夏口,渡涢水,经新市,涉汉水,由竟陵袭郢。舟师溯汉水进击,一则确保粮草无虞,二则协助陆师涉渡汉水!”
贲成的话音未落,阮应龙急道:“末将以为不妥!”
“爱卿请讲!”
“末将以为,舟师可分两路,一路运送辎重,随伴陆师,一路溯江水直逼郢都。过去夏口,江宽水阔,又有东南风可借,我可全速绕道洞庭,直逼郢都!”
“国师意下如何?”无疆转向伦奇。
伦奇捋须道:“微臣以为,阮将军所言可行!”
正在此时,一偏将匆匆走进,报道:“禀报大王,据哨探来报,楚王引军十万屯扎于竟陵,正沿汉水设防,楚王御驾亲征,就住在竟陵北侧的内方山别宫!”
“嗯,”无疆点了点头,望着伦奇和阮应龙道,“熊商连看家的本钱都用上了!伦国师、阮将军,依寡人之见,熊商这厮既在竟陵,我们就不必绕大弯子了。舟师从夏口溯汉水直上,助陆师围攻内方山,活擒熊商!”
众臣领命而去。无疆叫住吕棕:“吕大夫,张子那儿可有音讯?”
“回禀大王,”吕棕奏道,“听说张子已受楚王重用,被拜为客卿,赐爵赏金,对他甚是器重!”
“好!”无疆一脸兴奋,“张子得用,灭楚必矣!吕爱卿,你立即设法与张子联络,听听张子是何安排?”
“微臣领命!”
眼见楚王听从张仪和魏争越,大事将成,陈轸长叹一声,草成一书,喊来随身侍从,让他火速呈送秦公。
惠文公接到陈轸的羊皮密函,展开读之:
君上,楚人已在涢水以西、汉水以东扎下巨袋,坚壁清野,欲鲸吞越人。越人不知是计,长驱直入,径入口袋。纵观整个过程,越人弃齐谋楚,亦步亦趋地走向死亡。楚人弃魏谋越,一气呵成,中无一丝破绽。据微臣探知,楚、越之争这局大棋,皆是张仪一人所下。张仪与庞涓、孙膑俱学于鬼谷,今日观之,其才当在孙膑之上!
惠文公连读数遍,眉头紧锁,陷入深思,有顷,取过笔墨,伏案写道:“陈爱卿,不惜一切代价,挤走张仪!赢驷。”写完,召来公子华,吩咐道,“你到国库支取千金,再选一批珠宝,从速送往楚地,连同此函一道,交付陈轸!”
“臣弟遵旨!”
“张仪?”公子华走后,惠文公再次展开陈轸的密函,自语道,“又是鬼谷!这个鬼谷,怎能净出此等人物?”
惠文公轻叹一声,摇了摇头,缓缓闭上双目。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1)
与张仪分手之后,苏秦迈开大步朝洛阳而去。走有一程,苏秦渐渐放慢脚步。出山之后的第一步尚未迈出,张仪就已忖出,倒是让他颇费思量。
欲谋天下,须知天下。此前,自己的眼界只在洛阳,进鬼谷之后,眼界虽开,也多是间接性的,列国情势或存于想象中,或存于书本中,或来自道听途说,究竟如何,他真还是一无所知。张仪此去楚国,孙、庞已事魏国,有这几人在,楚、魏他可以基本知情。秦国是他的目标,燕国有姬雨在,也可暂时忽略不计。余下的大国中,唯有齐、赵、韩三国,他心中毫无底数。
沉思良久,苏秦决定暂不回家,踅身东去。经过一月跋涉,苏秦来到临淄,在稷下安居下来。天下显学皆集于稷下,这里可谓人才济济,门派如林,众多稷下先生各执一说,互相攻讦,着实让苏秦大开眼界。苏秦在此既不愁吃喝,又有好房子可住,过得倒也逍遥,不知不觉中竟住数月,期间并无一丝张扬,莫说是鬼谷先生,即使庞涓、孙膑之事,他也绝口不提,只是冷眼旁观列国情势。先是楚国伐宋,后是魏伐项城,大败楚人,迫使昭阳撤兵,再后是越人南下谋楚,楚、魏议和,昭阳南下御越。
列国的这一连串热闹,看得稷下学者们无不瞠目结舌,唯有苏秦真正明白,会意一笑后,于这年夏日,在二十余万越人完全钻入楚人布下的巨型口袋之际,他背起行囊,前往赵国。在邯郸又住数月,苏秦于秋叶再落时返回故里——洛阳。
渡过洛水时,树叶多已黄落,时令已入初冬。与六年前离家时的狼狈完全不同,苏秦此时心清气爽,渡过洛水,卷裤子涉过伊水,踌躇满志地踏上轩里村北头那个他自幼攀上攀下不知多少次的土坡。
苏秦身背包裹,屹立于坡顶,俯视眼前这个曾经生他养他的村落。在这里,他可清楚地看到苏家院中那棵已落光树叶的椿树。坡下是村里的打谷场,场中央是几堆垛起来的秸秆。几只狗正在打谷场上追逐,许是过于沉迷于嬉戏,它们竟然忘却职守,对他这位不速之客视而不见。一群母鸡正在秸秆垛下奋爪刨食,一只羽毛闪亮的公鸡昂首挺立,不无自豪地审视着他的这群妻妾,时不时“咯咯咯”地叫出几声。
轩里村仍然是六年前的样子,也与他在夜静更深时无数次想象中的村子毫无二致。苏秦似是一下子回到了现实之中,摇了摇头,轻叹一声,缓步走下土坡。
土坡西侧,离土坡约两箭地开外的桑林里,几个女人手拿剪刀,正在埋头修剪桑枝。中间一个年岁大的是苏厉妻子,左边一个是六年前曾与苏秦拜过堂的朱小喜儿,右边一个是苏代家的,腹部微微突出,显然有了身孕。
苏厉妻偶然抬头,猛地看到已经走至坡底的一个人似是苏秦,揉揉眼睛,确认是他,不无兴奋地冲着小喜儿叫道:“二妹子,快,你家夫君回来了!”
小喜儿心头一颤,红了脸道:“大嫂你——又来打趣!”
“这一回是真的!”苏厉妻手指渐去渐远的苏秦背影,“你看,就是那个人——正朝家里走呢!”
朱小喜儿顺着她的手势望去,果然看到一人挎着包裹,正在一晃一晃地走过麦场,看那样子是朝村子里走。虽说结婚六年,也拜过大堂,可朱小喜儿心中慌乱,头上又被红巾蒙着,因而未曾见过苏秦一眼。此时见到这个背影,哪肯相信,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
苏代妻催道:“二嫂,快,二哥可算回来了,你得快点回去呀!”
小喜儿只是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苏秦的背影。好半天,她终于怯生生地转头望向苏厉妻:“嫂子,是——是——是他吗?”
苏厉妻急道:“哎呀,好妹子呀,都啥时候了,你还在问这个?我跟他在一个屋橼下住有一年多,还能认不出?你得赶紧回去,不然的话,你家夫君说不定又要走了。如果再走几年,看不急死你?”
小喜儿依旧未动,依旧是两眼痴痴地怔在桑林里,手中的剪刀掉落于地,不知是激动还是别样情愫,两行泪水顺着面颊悄无声息地流淌下来,滑落在秋风催落的一地桑叶上。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2)
苏家院落里,一个约五岁多的男孩子正在柴扉前与两个孩子玩耍。苏秦走到跟前,绕过他们,正欲进门,男孩子忽地起身拦住他:“喂,你要干啥?这是我家!”
苏秦蹲下来,微微笑道:“你是谁?”
男孩子看他一眼:“我叫天顺儿!”指着身边一个约三岁大的男孩子和另外一个小女孩,“这是我弟,地顺儿,这是季叔家的妞妞!”
苏秦又是一笑:“你阿大可是苏厉?”
男孩子将两只大眼忽闪几下,不可置信地望着苏秦:“咦,你怎么知道?”
苏秦呵呵笑道:“我还知道你爷爷、你奶奶、你娘和你季叔呢!”
男孩子歪头望着他:“那——你是谁?”
苏秦正欲答话,苏秦娘姚氏正在灶房里发面,准备蒸馍,听到声音,急步走出,看到苏秦,揉了揉眼睛:“秦儿?”
“娘!”苏秦起身急迎上去。
姚氏惊喜交集,热泪流出,拿袖子抹泪道:“秦儿,你——想死娘了!”
苏秦鼻子一酸,在姚氏跟前跪下:“娘,秦儿不孝,惹娘操心了!”
姚氏陡然一怔,顾不上两手面粉,蹲下来拉过苏秦,惊奇地望着他道:“秦儿,你——你不结巴了!”
苏秦点了点头:“嗯,孩儿不结巴了!”
姚氏的泪水再度流出,跪在地上,冲天就是三拜,泣谢道:“苍天在上,老身谢你了!秦儿不结巴了,呜——”
天顺儿急扑上来,扯住姚氏道:“奶奶,你咋哭哩?”捏起小拳头冲苏秦怒道,“你——你敢欺负我奶奶?”
天顺儿作势欲扑上来厮打,被姚氏一把扯住:“天顺儿,不得撒野,他是你仲叔!”
天顺儿止住步,上下打量苏秦:“奶奶,是不是跛子仲婶家的仲叔?”
姚氏责道:“仲婶就是仲婶,不许你再叫跛子仲婶!要是再叫,看奶奶掌嘴!”
天顺儿嘻嘻一笑:“奶奶,天顺儿知错了!”
“知错就好!”姚氏想了一下,“天顺儿,你快到田里喊你爷,就说你仲叔回来了!”
天顺儿“嗯”了一声,撒腿就朝村外跑去。天顺儿一路跑到二里开外的井田里,老远就冲苏虎叫道:“爷爷——爷爷——”
苏虎正与苏厉、苏代吆牛耕地,听到喊声,喝住牛,慈爱地望向小孙子,大声叫道:“天顺儿,跑慢点儿,别磕着!”
天顺儿跑到苏虎跟前,上气不接下气:“爷爷,家里来个人,奶奶说是我仲叔,要我喊你回去!”
苏代不无兴奋地叫道:“阿大,我二哥回来了!”
苏虎眼中一亮,但几乎马上就又暗淡下去,沉思一会儿,抬头问天顺儿:“天顺儿,对爷说说,只你仲叔一个人?”
天顺儿点了点头:“嗯!”
“他——没有高车大马?”
天顺儿摇了摇头。
“那——他也没带什么物什?”
“带了!”天顺儿道,“仲叔背了个大包囊,有点泛黄,是个旧的!”
听到这个,苏虎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微微点头,对苏厉、苏代叹道:“唉,这小子在外野这几年,总算收心了,苍天有眼哪!苏代,你到集市上割块肥肉,再买个猪头,叫你娘她们弄几个好菜,家中有一坛酒还没开封,咱爷儿几个好好喝上几盅!”
苏代点头道:“好咧!”
苏代将天顺儿一把抱起,放到自己的脖颈上:“走,季叔带你到集市上去,让你小子过回肉瘾!”
小天顺儿开心地连连拍手:“有肉吃喽,噢,有肉吃喽——”
望着小天顺的快活样儿,苏虎的笑上现出笑意,对苏厉道:“二小子回来了,你也回去吧,看看他瘦了没,听听他说些啥话。我把剩下这点地犁完,也就回去!”
苏厉点了点头,弯腰收拾工具。
这日晚间,苏家正堂里灯火辉煌。堂中后墙上悬着那条写有“天道酬勤”的大匾,匾下摆着一个长条几案,上供神农氏、苏家列祖的牌位。牌位前面放着一只煮熟了的猪头、一只肥鸭和一只烧鸡。厅堂中央摆着两只并在一起的几案,周围全是席位。苏虎偕苏厉、苏秦、苏氏、天顺儿、地顺儿鱼贯而入。苏家的所有男人,苏虎打头,身后是苏厉三人,再后是天顺儿兄弟二人,无不跪在几案前面。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3)
苏虎行过三拜九叩大礼,致辞道:“神农先祖、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在上,不肖后人苏虎偕苏门子孙叩拜先人,恳求先人聆听苏虎祈祷。虎有不肖子苏秦,不思农事,心有旁骛,于六年前弃家出走,背井离乡,浪迹天涯,尝尽离乡之苦。承蒙列祖列宗在天之灵的感化大功,不肖子苏秦迷途知返,于今日晡时浪子回头,返归家中。苏虎心底宽慰,特备牺牲,敬献列祖列宗在天之灵!”
祷毕,苏虎将一碗米酒洒于几案前面的地上,又是数拜。苏虎拜完,苏厉、苏秦、苏代三人接着叩拜,然后是天顺儿和地顺儿。
见众人拜毕,苏虎咳嗽一声,起身转回来,在厅中主席之位盘腿坐下。苏厉三人及天顺儿两个也按长幼之序,分别坐定。
苏秦起身,朝苏虎跪下,叩道:“不孝之子苏秦叩拜父亲大人!”
苏虎轻轻点头:“起来吧!”
见苏秦起来,苏虎转对天顺儿道:“天顺儿,这还没有开席,你先领地顺儿到外面玩一小会儿,待会儿开席了,爷就喊你,哦!”
天顺儿、地顺儿望着几案上的美味菜肴,咽了下口水,手牵手走出。
苏虎轻轻咳嗽一声,扫视三子一眼:“苏厉、苏秦、苏代三子,你们听好!”
三个儿子两眼眨也不眨地望着苏虎。苏虎将目光转向苏秦,缓缓说道:“厉儿、秦儿,代儿,这些年来,为父挖空心思,一心要你们好好种田,你们可知为什么吗?”
兄弟三人无不摇头。
苏虎抬头望向那只大匾,指着它道:“就为这块匾额!”
苏秦望向匾额,见上面盖有大周天子的印玺,知是天子御赐之物。其实,他自幼就熟悉这块匾额,但从未过问它的出处,就好像他从未过问父亲的内心一样。
苏虎凝视匾额,缓缓说道:“苏门世居轩里,祖系隶农,世代为大周天子耕种。至曾祖苏文之时,勤于耕作,不误农时,接连八年五谷丰登,于周安王二十二年被里正举为杰民,奉诏入宫,与周围八十八邑选出的八十八杰民一道,荣获大周天子嘉勉。入宫那日,天子龙颜大喜,赦曾祖隶农身份,赐曾祖为平民,同时赐田一井。曾祖感念天子隆恩,临终之际立下祖训,嘱托后人立本务农,世代做天子顺民,为天子耕种!”略顿一顿,咳嗽数声,“为父自撑家门之后,无时无刻不以此训自勉。为父今已四十有八,腰酸背疼,身体大不如前,此生算是不说了。就木之前,为父唯有一愿,就是看到你们三人能种出一手好庄稼,能如曾祖般觐见天子,再得周天子嘉勉,为苏门列祖列宗争光!”
言及周天子,苏虎心向神往,二目放光。二十多年来,苏秦是第一次听到苏虎的心底之言,不禁为之震撼,两眼久久地凝视着父亲。父亲的额头刻满皱纹,年不过五十,看起来竟比花甲老人还要苍老。
是的,父亲不曾理解过他,他也未曾理解过父亲。此时此刻,苏秦由衷感到,他开始走近父亲,开始了解父亲,也第一次注意到父亲正在苍老。
苏秦再次跪下,哽咽道:“苏秦不孝,今日方知父亲之心!”
苏虎点了点头:“秦儿,你能知为父之心,为父纵使现在闭眼,也死而无憾了!”转视苏厉、苏代,“苏厉、苏秦、苏代三子听着,为父想有多日了,男子二十即冠,三十而立。苏厉年逾三十,早该立世,苏秦、苏代也早过冠年,各有家室了,为父不该再去约束你们。今日苏秦浪子回头,为父决定趁此机缘,析家分产,望你们各立门户,各争荣誉,各奔前程!”
苏代急道:“阿大,咱家还是您掌管为好。有您撑着,我们心里踏实!”
“不必说了!”苏虎望他一眼,轻叹道,“家中别无财物,仅有祖传田产一井,打总儿一百亩,为父仿照周室古制析分。你们兄弟三人,一人二十亩,另外四十亩算作公田,由我们老两口儿暂时掌管。你们三人,依周时农制,先公后私,也就是说,农忙时节,先种公田,后种私田。为节俭起见,各家吃住仍在一起。家务诸事,由你们娘亲掌管,一日三餐,则由三个妯娌轮值,长嫂掌勺!待过两年,各有产业时,再行分灶!”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4)
兄弟三人面面相觑。苏厉想了一下,点头道:“阿大定要如此处置,厉儿身为长子,唯有遵从!”
苏代急了,拿眼睛直盯苏秦,要苏秦反对,不料苏秦非但不反对,反而点了点头:“秦儿亦遵从阿大处置!”
苏代无奈,只好点头。
“好,”苏虎吁出一口气,“既然你们兄弟三人均不反对,这事儿就算定下,为父明日即去里正处,让他更换田契。眼下入冬,正是休耕时节,分家析产,并不耽搁农时!”
三人皆道:“听从阿大处置!”
苏虎呵呵笑道:“嗯,这事儿既已定下,就可开席了!”朝外叫道,“天顺儿,地顺儿,开席喽!”
早就候在门外的两个顺儿不及应声,人已蹿进厅中,急不可待地将手伸向几案。按照周室礼节,男丁在正堂吃饭,姚氏则领几个媳妇及孙女在偏房吃过。酒过数巡,苏代见苏秦起身出去,忙也跟到外面,望见苏秦径往茅房里走去。
苏代站在椿树下面候有一时,见苏秦走出茅房,急叫住他:“二哥,阿大知你不想种地,此番分家,分明是要拴住你,你咋能点头呢?”
“唉,”苏秦轻叹一声,“都是二哥不好,害阿大、娘,还有哥和小弟,为二哥操心!此番回来,二哥啥都不为,只想看看你们。二哥不孝,无法照料双亲,家中诸事,还望小弟费心了!”
苏秦说完,朝苏代深鞠一躬。
“二哥,”苏代心头一怔,“听你话音,难道还要出去?”
苏秦点了点头。
“那——”苏代想了一下,“你几时走?”
“既然回来了,就打算住几日!”
“这敢情好!”苏代笑道,“二哥一走几年,别的不说,想杀小弟了!不瞒二哥,你走这些日子,小弟也是不想种地,满脑子净是达官贵人,早晚听到车马响,就有点魂不守舍,那心思,就跟前几年你在家时一样!”
苏秦笑了笑,拍拍苏代的肩膀:“是一样,也不一样!”
“嗯,”苏代点头道,“听二哥说话,就是跟别人不一样。二哥,你且说说,这些年都到哪儿去了?还有,你的结巴是咋个好的?”
苏秦不想多说,指了指屋子:“还是屋里去吧,阿大等着喝酒呢!”
苏代笑了笑,跟苏秦回到厅中。这日苏虎心情高兴,不停地喝酒,苏厉也陪着他喝,一直喝到人定时分,两人大醉,各回房中睡了。
夜色渐深,苏代正在陪苏秦喝酒,苏代妻在门外大声咳嗽几下。苏代听得明白,知道妻子的意思,笑对苏秦道:“二哥,夜深了,你刚回来,想必累了,先回房歇着,咱们有酒明日喝,有话明日说!”
苏秦干笑一下,对苏代道:“你先睡吧,我还要想些事儿!”
苏代知道苏秦不愿回房,随口笑道:“二哥,你一走几年,真把二嫂想坏了。有啥事儿以后再想,二嫂正在屋里候着你呢!”
苏秦没有睬他,端起酒碗,扬脖喝下。苏代想了想,许是二哥抹不开面子,起身抱拳,笑道:“二哥,那口子在催我呢,小弟这先回房去了!”
苏秦点点头,拱手别过。苏代走出大堂,与其妻一道回至他们两口子的那进小院。苏秦走这几年,苏家大院不断添丁加口,苏虎乐不可支,绕主房增设两进小院,一进是苏秦家的,另一进让苏代家住了。苏厉家住在主房后面,早在苏秦走前已设小院。苏虎、姚氏则与两个孙子、一个孙女住在主房。
苏秦隐隐听到关房门的声音,再后是门闩的“哗啦”声,再后就无声息了。
夜越来越深。苏秦又喝一时,心中渐渐烦热,起身走至院中,在大椿树下盘腿坐下,闭目而坐。
初冬之夜,天清月冷,寒气袭人。苏秦一来腹中有酒,二来在谷中练就了功夫,竟也不觉得寒。
整个院落里,唯有苏秦房中的灯光依然在闪亮。苏秦知道有人在等他,仍旧一动不动,一直在树下盘腿端坐。不知过有多久,苏秦听到一扇门“吱呀”一声开启,不一会儿,一人缓缓走出,在他身边坐下。苏秦不用睁眼就已知道,是娘来了。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5)
姚氏陪他坐有一会儿,伸手抚摸他的头发,轻声说道:“秦儿,外头冷,你坐这里会受寒的,榻上歇去,哦!”
苏秦睁开眼睛,望娘一眼,没有说话。
“唉,”姚氏轻叹一声,“秦儿,娘知你心里苦,可你那媳妇,她也苦啊!”
苏秦再也忍受不住,一头扎在姚氏怀中,哽咽道:“娘——”
姚氏在他背上轻轻拍打,就像他在小时候一样。
苏秦的小院子里,朱小喜儿呆呆地站在门内的阴影里,望着相拥而泣的娘儿俩,泪水夺眶而出。有顷,她返身走进屋中,两只泪眼久久地凝视着榻上她早已铺好的双人被窝。榻上是三床崭新的缎面被子,上面有她做姑娘时亲手绣下的鸳鸯图。自成亲那夜苏秦出走之后,她再未用过,保存至今。
站有一会儿,小喜儿牙关一咬,拿袖子抹去泪水,从一个角落里取出自己平日所睡的两床旧被子,又从床榻下面拉出一条硬席,靠墙角摊好,在上面铺上一床被子,爬上去躺下,用另一床将自己蒙了个严实。
油灯的余晖斜照在她盖了六年的旧被子上,被子随着她的不断抽泣而阵阵抖动。
苏秦回到房中时,小喜儿已经睡熟了。苏秦望她一会儿,轻叹一声,从榻上取过一床新被子,盖在小喜儿身上,自己也于榻上和衣躺下,拉被子蒙上。
翌日晨起,苏虎早早起床,拿上地契,赶往里正家里。苏秦喝过姚氏煮的两碗稀粥,抿过嘴巴,回到房中打开包裹,挑了一件像样的衣服穿上,朝院门走去。刚到门口,苏厉打外面回来,见他这副样子,憨厚一笑:“二弟,你要出去?”
苏秦点了点头。
“是去王城?”
“嗯。”
苏厉将手伸进袖中,摸有一时,拿出一枚金币,塞给苏秦。苏秦怔了一下,正欲推还给他,见他又是憨厚一笑,踅身进院去了。
苏秦细看这枚金币,见它铮铮闪亮,知其在大哥的袖囊里不知存放过多少个时日了。苏秦心里一酸,朝苏厉的背影轻叹一声,将金币纳入袖中,袖手走向村外。
这日天气晴好,也无北风,洛阳王城里天高云淡,阳光和暖,街人只好脱下刚刚穿上的棉衣,好忙活营生。
苏秦像六年前一样走在大街上,一边走着,一边东张西望。洛阳就如轩里村一样,街道依旧,但较六年前冷清多了。路过那家他曾为之扛过粮包的粮铺时,苏秦顿住步子,看到铺面依旧,掌柜却是换了。苏秦本想进去看看,瞥到新掌柜面目不善,也就作罢。
苏秦信步走至贵人居,来到张仪租住的那个院子,却见门口长满齐膝深的蒿草,都已枯黄。门上落着铜锁,细看那锁,竟也锈迹斑斑,想是自他走后,再也没有开过。苏秦感念房东留他一宿之恩,寻至房东家拜望,竟也无人。打探邻居,方知房东已于三年前得紧病谢世了。
想到时过境迁,世事无常,苏秦长叹一声,离开贵人居,向王宫走去。此番回洛,他要做的大事之一就是觐见天子。在山中时,苏秦一度想过振兴周室,借周天子旗号一统乱势,使天下复归周初礼制。游过齐、赵之后,这一想法不翼而飞。此番拜见,他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替师姐姬雨,更替姬雪,探望一下这个饱受打击的父亲。
周宫正门处,落叶遍地,两扇深红色的大门洞开着,大门两侧各站两名甲士。远远望去,四甲士全身披挂,持戟挺立,甚有威仪。走至近旁,苏秦这才看到真相。四甲士站姿各异,有两个干脆是拄戟而立,眼皮沉重,似在打瞌睡。另外两个虽未拄戟,却也是一身懒散,百无聊赖。苏秦注意到,他们个个年过四旬,毫无疑问,都是老兵油子了。
苏秦一直走到门口,四甲士仍旧动也未动,似是没有看到他。苏秦不好硬闯进去,只好顿住步子,咳嗽一声,揖道:“周人苏秦求见大周天子陛下,烦请军士通报!”
四人这才打个愣怔,醒过神来,抖起精神,将戟横起,各拿眼睛上下打量苏秦。苏秦再揖一礼,递上拜帖,朗声重复道:“周人苏秦求见大周天子陛下,烦请军士通报!”
《战国纵横2飞龙在天》第五部分 挽浪子痴父析田产 蒙羞辱苏秦置裘衣(6)
一名甲士接过拜帖,上下打量他一眼,见他一身布衣,既无车乘,又无仆从,不还礼不说,还把眼睛一横,大声问道:“你是周人,家住哪儿?”
苏秦再揖:“伊洛之东,轩里!”
“是轩里呀,”另一甲士接道,“在下去过,都是隶农,一窝子打牛屁股的!”
众甲士哈哈大笑起来。苏秦正自愠怒,头前说话的甲士走过来,用鼻子嗅了嗅苏秦的衣冠,点头道:“嗯,你说得是,这人身上真还有股牛屎味儿!”
几个甲士越发笑得开心。
苏秦万未料到会在这儿遭人抢白,登时怔了。一个甲士见他不走,猛将眼睛一瞪,大声喝道:“你还不走,想吃肉栗子么?”
一切发生得太突然,苏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竟是傻在那儿。那甲士猛一跺脚,又将戟头连连捣在地上:“你个臭牛屁股,还不快滚!”
苏秦这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仓皇离去,身后传来那群甲士更加开心的哄笑声,再后是一句“哼,一个抠牛屁眼的也想朝见天子,大周天子虽说落势,也是这么好见的吗?”
苏秦又羞又愤,一路逃过两条街道,放缓步子,越想心中越是气恼。与此同时,隐藏于内心深处的自卑心也被这番羞辱释放出来。苏秦摘下头冠,拿在手中看有一时,又将自己身上的衣着打量一番,长叹一声,自语道:“唉,这世道,狗眼看人低,似我这般出身,若无衣冠,连门都进不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