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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拉的钥匙

_2 塔季雅娜·德·罗斯奈(法)
“当时我不知道啊,”她抽咽着说,“爸爸,当时我不知道。我以为我们很快就回去,我以为他藏在里面很安全。”她抬起头看着父亲,声音中充满了愤怒和痛苦,她用拳头捶打着父亲的胸膛,“你从来不告诉我,爸爸,从来不把情况说明给我听,从来不告诉我具体的危险,从来没有!为什么?你以为我还小,不懂是吧?你想保护我?你就是想保护我对吧?”
父亲的脸呢?她看不见父亲的脸了。他低下头,绝望、哀伤地看着女儿。女孩的眼里满是泪水,父亲的脸变得模糊了。她捂着脸,自顾自地放声大哭。父亲没有安慰她。在这孤独的几分钟里,她的情绪糟糕透顶,但她也明白了一个事实——她不再是一个幸福快乐的十岁小女孩了。她长大了许多。一切都变了,难以恢复到以前那样了,对她而言,对她家而言,对她弟弟而言,都是如此。
她再次爆发,疯狂地拉扯着父亲的胳膊,她还第一次这个样子。
“他会死的!他会死的!”
“我们都有危险,”他终于回答道,“你和我,你母亲,你弟弟,还有伊娃和她的儿子们,这里的所有人,这里的每一个人。我就在这里陪着你们。我们和你弟弟在一起,我们在心里为他祈祷。”
正文 《莎拉的钥匙》(20)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他们就被推上了火车。车厢里没有座位,只是一个空车皮,是一辆带顶棚的运牲口的火车,里面一股恶臭。女孩站在门边,可以看到外面灰蒙蒙、脏兮兮的车站。
附近站台上有一家人——父亲、母亲和两个孩子——在等另外的火车。那位母亲很漂亮,发髻也盘得很别致。他们或许是去度假。一个孩子是女孩,和她一般大,穿着漂亮的淡紫色花裙子。她的头发很干净,皮鞋擦得锃亮。
两个女孩隔着站台彼此相望,那位发型精美的漂亮母亲看了过来。火车里的女孩知道自己泪迹斑斑的脸黑乎乎的,自己的头发也油腻腻的,但她没有羞愧地把头低下,而是站得直直的,下巴抬得高高的。她擦掉了脸上的泪水。
厚重的门关上,火车晃了一下后哐当哐当开动了。女孩透过金属门上的一条缝隙往外看,她一直在看那个小女孩,直到那淡紫色的身影完全消失。
离开一个小小的火车站后他们步行穿过了一个小镇。那是一段很长的距离,路上尘土飞扬,路两旁有许多人在观看,指指点点。她走得脚都疼了。他们现在去哪儿?还会发生什么事?这儿离巴黎远吗?火车的速度很快,载着他们飞奔了两三个小时。一直以来,她对弟弟的挂念从未中断。他们每前进一段距离,她的心就会下沉一分。她要怎样才能回家呢?她要怎样才做得到呢?一想到弟弟会以为她把他给忘了,她就觉得非常难过。被锁在黑漆漆的橱柜里,他会那样想的。他会认为姐姐把他抛弃了,不关心他了,不爱他了。他没有水,没有亮光,他会害怕的。她辜负了弟弟的信任。
他们现在在哪里?火车进站时她没来得及看清站名,但她注意到了城市孩子会注意的东西:绿树环绕的村庄,平坦的绿色草地,金色的田野,空气中新鲜醉人的夏日气息,大黄蜂的嗡嗡声,小鸟在天空中飞翔,蓝天上白云朵朵。过去的几天一直在恶臭、闷热中度过,眼前的一切让她感觉美好至极。往后的情形或许不会太糟。
正文 《莎拉的钥匙》(21)
她跟着父母进入了一道铁丝网大门,门口两边站着表情严厉的警卫,他们手里都拿着枪。接着,她看见了一排排长条状的黑色营帐,阴森森的,她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她畏畏缩缩地跟在母亲旁边。警察大声喝令,妇女和儿童进右边的营帐,男人进左边的营帐。她无助地紧紧抓住母亲的手,看着父亲和一群男人被推搡着走了。身边没了父亲,她很害怕,但她什么也做不了。她被枪吓坏了。母亲没有动弹,她的眼睛暗淡无光,死过去一般。她脸色苍白,病恹恹的。
她们被赶向营帐,女孩仍旧紧紧地抓着母亲的手。营帐里除了几块铺板和一些稻草外空无一物,而且污秽不堪,臭气熏天。茅厕在外面,其实只是一块凿了几个洞的厚木板而已。她们按照命令分组坐在一起,小便和大便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进行,跟动物没什么区别。她义愤填膺,觉得不能那样去上厕所,她做不到。看到母亲叉开腿蹲在上面时,她羞愧地低下了头。可是,她最终还是服从了命令,上厕所时藏头缩尾,希望没人看她。
越过带刺的铁丝网,女孩看到了村庄,看到了教堂的黑色塔尖,一座水塔,房顶和烟囱,还有一排排树木。就是那边,她想,在附近的房舍里,人们有床、床单、毯子、食物和水,有干净的衣服,没有人会冲他们喊叫,没有人辱骂他们,没有人像牲口一样对待他们。他们就在那边,就在铁丝网的另一边。她还听到,从干净的小村庄里传来了悦耳的教堂钟声。
那儿有孩子们在享受假期,她想。孩子们在野餐,在捉迷藏。虽然在打仗,吃的东西比以前少了,也许他们的爸爸去参战了,但他们是幸福的。他们很幸福,有人疼爱,被看做宝贝。她想不出为什么她和他们之间有这么大的差别。她想不出为什么她和这里所有的人会遭遇这样的不幸。是谁决定的,有何缘由?
他们的饭食是温温的白菜汤,清汤寡水,沙子却不少,别的什么也没有。后来,她看到一排排女人脱得赤条条的,争抢着在生锈的铁盆上就着一股细细的水流洗身上的污垢。她觉得那些身体很丑陋,奇形怪状的。她讨厌那些身体,有软塌塌的,有瘦骨嶙峋的,有干瘪的,也有年轻的。她讨厌被迫看这些人的裸体。她不想看,却无法避开。
正文 《莎拉的钥匙》(22)
她依偎在母亲温暖的怀里,竭力不去想弟弟。她觉得皮肤发痒,头皮也痒。她想洗澡,想她的床,想弟弟,想吃晚餐。她觉得没有什么比过去这几天里的遭遇更坏的了。她想念她的朋友,想念学校里其他戴星星的女孩,多米尼克、索菲和艾格尼丝她们。她们怎么样了?有没有找地方藏起来,躲过了这场浩劫?阿梅勒和她的家人躲藏在一起吗?她还能见到阿梅勒吗?还能见到其他朋友吗?九月份她能回学校上学吗?
夜里,她睡不着,她要在父亲的安抚下才能入睡。她感到胃里一阵阵刺痛,痛得直收缩。她知道晚上是不允许出营帐的。她咬紧牙关,两手紧紧捂着肚子,但疼痛更加剧烈了。她慢慢地站起来,蹑手蹑脚地穿过一排排熟睡的女人和小孩,来到了门外面的厕所。
耀眼的探照灯扫射着营房。女孩畏缩着蹲在木板上。她朝洞里瞄了一眼,密密麻麻的白蛆在黑乎乎的粪便上蠕动。她怕瞭望塔上的警察看见她的屁股,便放下裙子把下身遮住。很快,她回到了营帐。
营帐里闷热,污浊。一些睡梦中的小孩发出了哼哼唧唧的声音,她还听到了女人的啜泣声。她转向母亲,细细看她那凹陷、苍白的脸。
那个幸福快乐、爱意绵绵的女人不见了,那个把她紧紧抱在怀里,低声用意第绪语呼唤她昵称的母亲消失了,那个有着一头光亮鉴人的蜜色头发,身姿妖娆,所有街坊、所有店铺老板都亲切地跟她打招呼的女人不见了。那是一个浑身散发着温暖、舒服、慈母般气息的女人,她做得一手好菜,会煲鲜美的汤,穿着干净的亚麻布衣服。她的笑声往往能感染他人。她说我们处在战争时期,但我们能挺过去,因为我们一家很坚强,很优秀,我们彼此关爱。
那个女人正在渐渐消失。她变得憔悴、苍白,没了笑容,没了笑声。她身上有股难闻的气味,有股怨恨的气息。她的头发变得干枯易断,还出现了缕缕白发。
女孩觉得她母亲已经死了。
正文 《莎拉的钥匙》(23)
她想知道父亲在什么地方。当然是在这个营地里,在其中一个营房里,可她只看见过他一两次。日子一天天流逝,她已经没有什么时间概念了,但她心里一直牵挂着弟弟。想到橱柜里的弟弟,晚上她会颤抖着醒来。她掏出钥匙怔怔地看着,心如刀绞,惊恐万状。也许他已经饿死了,或者渴死了。从他们被抓的那个黑色星期四到现在,已经过去多少天了?她努力计算着。一个星期?十天?她不知道。她糊涂了,脑子里一片茫然。恐惧、饥饿和死亡走马灯似的在她脑子里旋转。营地里又死了一些小孩,他们小小的尸体在母亲的泪水和哭喊声中被弄走了。
一天早晨,她注意到一群妇女在激烈地说着什么。她们看上去又焦急又愤怒。她问妈妈发生了什么事,妈妈说不知道。女孩不肯罢休,又问了旁边的一位妇女。那位妇女有个跟女孩的弟弟差不多大小的儿子,这几天他们一直睡在母女俩旁边。那位妇女的脸涨得通红,好像在发烧一样。她说营房里已传得沸沸扬扬,说所有父母将被送到东部去劳动。他们先去作准备,一段时间后孩子们再过去。女孩惊呆了。她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母亲,母亲的眼睛噌地一下瞪得很大。她猛烈地摇着头说不,这不可能,他们不能那么做,不能把孩子和父母分开。
如果是以前,有父母庇护,生活安逸、温馨,女孩或许会相信母亲的话,以前她相信母亲说的每句话,但在这种残酷的现实面前,女孩发现自己长大了,她觉得自己比母亲还成熟。她知道其他妇女说的是事实,她知道这个谣传是真的。她不知道如何向母亲解释,母亲反倒变得像个孩子。
那些男人走进营帐时,女孩没有害怕。她觉得自己变得坚强了。她觉得自己的身体四周竖起了一道坚实的墙。她把母亲的手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想让母亲勇敢和坚强起来。警察命令她们走出营帐,站成排,一小队一小队地进入另一个营帐中。女孩和母亲在队列中耐心地等待着。她不停地向周围张望,希望能见父亲一面,但根本没看见父亲的踪影。
该她们进帐了。她看到两个警察坐在桌子后面,旁边站着两个女人。她们穿着普通衣服,是附近村庄里的人。两个女人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队伍,表情呆板。女孩听到她们命令排在她前面的老妇人把钱和首饰交出来。老妇人抖抖颤颤地摘下婚戒,脱下手表。她旁边一个六七岁模样的女孩吓得簌簌发抖。一个警察指了指小女孩耳朵上戴的细小的金耳环。小女孩吓坏了,怎么也摘不下来。祖母弯下腰去解开耳环上的搭扣。警察恼怒地叹了一声,太慢了,照这个速度他们整个晚上都得耗在这儿。
正文 《莎拉的钥匙》(24)
其中一个村妇走向小女孩,一把拽下了她的耳环,把女孩的耳垂都扯破了。女孩尖叫起来,抬手捂住了流血的耳朵。老妇人也尖叫起来。警察甩了她一耳光。祖孙俩被拖了出去。队列中响起了惊慌的声音,警察挥了挥手中的枪,大家很快安静了下来。
除了母亲的结婚戒指,女孩和母亲没有什么可上交的。脸色红润的村妇把母亲从锁骨到肚脐的衣服撕开了,母亲白皙的肌肤和洗得退色的内衣露了出来。村妇仔细搜查外套和内衣上的皱褶,以及母亲身体上的开口处。母亲躲闪着,但什么也没有说。看到这种情形,女孩心里的恐惧又冒了出来。她憎恨警察看母亲身体的眼神,憎恨村妇触摸母亲身体的样子,就像是在处理一块肉。他们也要这样搜查自己吗?女孩心想。也要撕开自己的衣服吗?也许她们会把钥匙拿走。她用尽全身力气把口袋里的钥匙攥在手心。不行,不能让他们拿走钥匙。她绝不会让她们得逞。她不会让她们拿走秘密橱柜的钥匙。绝不!
但是,警察对她口袋里的东西不感兴趣。跟着母亲离开之前,女孩朝桌上看了一眼,上面的东西越堆越多,有项链、手镯、戒指、胸针和钱。他们打算怎样处理这些东西?女孩心想。卖掉?自己用?他们为什么需要这些东西?
出了营帐,警察又命令她们排队站好。天气很热,空气中灰尘飞舞,女孩口干舌燥,喉咙里仿佛长了刺。她们站了很长时间。警察默不做声,怒目而视。这是干什么呀?父亲在哪儿呢?她们为什么站在这里?女孩身后的人一直在悄悄互相询问。没人知道答案,没人能回答。但是,女孩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隐隐感觉到了。后来事情真正发生时,她已经有了心理准备。
警察们如同一群黑色大鸟扑向她们。他们把妇女拖到营房的一边,把小孩拖到另一边,即使是最小的小孩也被从母亲身边拖开了。女孩看着眼前的情形,感觉自己来到了另外的世界。凄厉的叫声,揪心的哭喊声冲击着她的耳膜。她看着很多妇女扑倒在地,伸手抓住儿女的衣衫或头发死死不放。她看到警察拔出警棍,猛击妇女的头部和面部。她看见一位妇女瘫倒在地,脸上血肉模糊。
正文 《莎拉的钥匙》(25)
她母亲站在她身边纹丝不动,她听见母亲的呼吸短促,急剧。她紧紧抓住母亲冰冷的手。警察粗暴地将她们的手掰开,母亲厉声尖叫,发疯一般往回扑,撕破的衣服敞开着,头发乱蓬蓬的,嘴扭曲变形,嘴里嘶叫着女儿的名字。她拼命地伸手去抓母亲的手,但警察把她往旁边一推,她跪在了地上。母亲像疯了的野兽一般与警察厮打,还一度占了上风,那一刻女孩看到了她真正的母亲,她怀念、钦佩的那个坚强、热情的女性。她再次回到了母亲的怀抱,母亲浓密的头发摩挲着她的脸庞。突然间冰凉的水注从天而降,她什么也看不见了,无法呼吸。等她睁开眼时,母亲已被抓着衣领拖走了,她身上的衣服湿淋淋的。
这个过程好像持续了几个钟头。孩子们眼泪汪汪,六神无主,水一桶桶地泼向他们。妇女们拼死挣扎,身心俱碎。警棍抽打在人们身上,乓乓直响。女孩知道,整件事进行得很快。
沉寂。结束了。最后,一大堆孩子站在一边,妇女们站在另一边,中间隔着一排强壮的警察。警察不停地重复,母亲们和十二岁以上的孩子将先出发,年幼一点的下个星期出发,前去与她们会合。警察告诉她们,父亲们已经离开了。每个人都要配合,要听从命令。
她看见了母亲,她和其他妇女站在一起。母亲回头看了女儿一眼,脸上挤出了一丝勇敢的笑容,好像在告诉她:“听到了,宝贝儿?警察说了,我们会没事的。过几天你就会来和我们会合。乖女儿,不要担心。”
女孩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孩子,不计其数的孩子。那些刚学会走路的孩子又悲伤又害怕,一脸哭相。她看见了那个耳垂还在流血的女孩,她向祖母伸出了双手。这些孩子,还有她自己,将会迎来什么?女孩心想。他们的父母要被送到哪里去?
妇女们被带出了营地大门,走了。她看见母亲走在队伍前面,右拐上了那条穿过村庄,通向火车站的长长的公路。母亲扭头看了她最后一眼。
然后,她走了。
女孩心想,这是最凄惨的一晚,以往从未有过这样凄惨的夜晚,对于她,对于所有的孩子而言都如此。营帐里被洗劫一空,什么也没留下。没有衣物,没有毯子,什么都没有。绒被扯破了,白色的羽绒撒了一地,如同人造雪花一般。
正文 《莎拉的钥匙》(26)
有的小孩在哭,有的在尖叫,有的被吓得打嗝不止。年幼一些的孩子还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只是一个劲地嚷着要妈妈。他们把身上的衣服尿得湿湿的,在地上打着滚,嘴里绝望地哭喊着。年纪稍大的孩子则像她一样,坐在脏脏的地上,把头深深埋在臂弯里。
没有人照看他们。没有人理睬他们。他们没有东西吃,都快饿疯了,只好嚼些干草和麦秆。没有人来安抚他们。女孩心想,这些警察……他们难道没有家人吗?没有孩子吗?没有让他们盼着回家的孩子吗?他们怎么能这样对待孩子?他们是因为命令而身不由己,还是原本就如此?难道他们原本就是机器而非人类?她仔细看过那些人,他们看上去是血肉之躯啊,他们是人。她不明白。
第二天,女孩发现几个人隔着铁丝网看他们,是一群女人,拎着包裹和食物。她们试图把食物塞进来,却被警察轰走了。从那之后,再也没有人来看过他们。
女孩觉得自己变了个人,变得冷漠、粗鲁、野蛮。有时候她和比她大的孩子打架,因为他们来抢她找到的发霉的面包。她咒骂他们,用力打他们。她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危险的野蛮人。
起初,她不愿看那些年幼的孩子,因为他们总让她想起弟弟,但现在,她觉得自己必须帮助他们。他们太小,太脆弱,太可怜,太脏了,很多都得了痢疾,衣服上糊满了大便。没人给他们清洗,没人给他们吃的。
慢慢地她知道了他们的名字、年龄,不过有些孩子还太小,回答不了她问的问题。在他们面前她轻言细语,笑脸怡人,有时还亲亲他们。他们很感激她,形影不离地跟着她,好几十人,就像一群浑身污泥的麻雀。
睡觉前,她给他们讲以前讲给弟弟听的故事。夜晚,躺在虱子滋生、老鼠乱窜的干草上,她轻声讲着,还增添一些内容,使故事比原来更长。大一些的孩子也围了过来,其中几个装作没听的样子,可女孩知道,他们在听。
正文 《莎拉的钥匙》(27)
其中有个十一岁的高个子黑发女孩名叫蕾切尔,她原先看女孩时眼神里总带着轻蔑的意味,但几个晚上过后,女孩开始听起了故事,还一点一点往前凑,唯恐听漏一个字。有一次,大多数年幼的孩子都睡着了,她和女孩聊了起来。
她用低沉略带沙哑的声音说:“我们离开这儿吧,逃出去。”
女孩摇了摇头。
“出不去,警察有枪,逃不了。”
蕾切尔耸了耸单薄的肩膀。
“反正我要逃。”
“那你妈妈怎么办?她在另一个地方的营房里等你呢,我妈妈也一样。” 蕾切尔笑了。
“你相信那些鬼话?他们说的话你也信?”
女孩很不喜欢蕾切尔那看透一切般的微笑。
“不,”女孩坚定地说,“我不相信,我不再相信了。”
“我也不信。”蕾切尔说,“我观察过他们,他们连我们的名字都没认真写。他们把很多扯掉的标牌系回那些小孩身上时都是胡乱系的,根本不在意谁是谁。他们在撒谎,对我们和我们的妈妈撒了谎。”
让女孩惊讶的是,蕾切尔紧紧地握住了自己的手,就像阿梅勒以前那样。后来,蕾切尔站了起来,消失在黑暗中。
第二天早上,他们很早就被叫醒了。警察走进营房,用警棍把他们往前推。年幼的孩子还没睡醒,大声哭了起来。女孩试着安抚身边的孩子,他们被吓坏了。他们被带到了一个棚屋里。女孩一手牵一个蹒跚学步的小孩。她看到一个警察手里拿着一种样子古怪的器具。她不知道那是什么。她牵着的两个小孩吓得直抽凉气,一个劲地往后躲,却被警察的耳光和脚赶向了拿着器具的警察那里。女孩在一旁看着,她吓坏了。没过多久她明白了,他们是来给这些小孩剃头的,所有的孩子都会被剃成光头。
正文 《莎拉的钥匙》(28)
女孩眼睁睁地看着蕾切尔浓密的黑发一缕缕掉在地上,裸露的脑袋白晃晃的,尖尖的,像个鸡蛋。蕾切尔直直地看着那些人,眼神里充满了憎恨与轻蔑。她狠狠地朝他们的鞋上吐口水。一个宪兵气急败坏,野蛮地把她打倒在地。
年幼的孩子狂乱地挣扎着,需要两三个警察摁着才行。轮到女孩了,她没有挣扎。她弯下头,感觉到那冰凉的器械在头皮上游走。她闭上了眼睛,不忍看到自己金黄的长发飘落脚边。她的头发啊,她那人人羡慕的美丽秀发。她感觉哽咽几度涌上喉头,但极力控制着不让自己哭泣。千万不要在这些人面前落泪,不要哭泣,永远不要。头发而已,会长出来的。
快剃好时她睁开了眼睛,摁着她的那个警察的手胖乎乎的,粉红色的。另一个警察继续剃她剩下的几缕头发,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这位警察的头发是红色的,面相和善,以前在她家那个片区上班。她母亲经常跟他聊天,她上学碰到时会冲他眨眨眼睛打招呼。抓捕的那天她朝他挥手时他把头扭开了,现在这样的距离,他的视线无法躲闪了。
她直直地看着他的眼睛,一直盯着。他瞳孔很奇特,黄黄的,像黄金一样。他显得有些局促,脸颊发红,她甚至感到他在微微颤抖。女孩一语未发,只是用最轻蔑的眼神盯着他。
他只得和她对视了片刻,两人一动不动。女孩笑了笑,她才十岁,她的笑很苦涩。女孩拨开了他的胖手。
在蕾切尔的鼓励下,女孩下定了决心,她们要逃跑,要逃离这个地方。她心里明白,若成功就逃出去了,不成功就得死。但她也知道,如果跟其他孩子一起留在这里,那就死定了。许多孩子都病了,已经死了七八个了。她在这里只见过一个护士,跟赛车场的那个一样,戴着蓝色口罩。生病、饥肠辘辘的孩子无数,护士却只有一个。
两人对这次逃亡计划守口如瓶,她们没有告诉其他人,没有引起别人的任何猜测。她们打算白天逃跑,因为她们观察过,白天的大部分时间里警察很少留意孩子们的行动。整个过程简单、迅速——顺着营房后墙朝水塔方向走,去上次村妇们想塞食物给她们的铁丝网那里,她们发现那里有个小缺口。缺口很小,但小孩或许能钻过去。
正文 《莎拉的钥匙》(29)
一些孩子已经离开了,是被警察带走的。他们瘦弱不堪,光着头,衣衫褴褛。她看着他们渐渐远去。他们被带到哪儿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吗?去了他们父母那里?她不相信,蕾切尔也不信。女孩心想,如果是被带到他们父母身边去,为什么当初要把他们分开?为什么要让他们经受那么大的痛苦和折磨?“因为他们讨厌我们,”蕾切尔的嗓音低沉、沙哑,“他们憎恨犹太人。”女孩想道,如此憎恨,为什么?除了以前的一个老师,她或许从来没有像这样恨过任何人。因为她不吸取教训,那个老师狠狠地惩罚了她。她曾希望过那老师死吗?仔细一想,的确有过。就是这样的原因吧,所以才发生了这一切。憎恨达到了如此的地步,以至于想把他们全部杀死。因为他们衣服上绣着黄色的星星,所以那些人恨他们。想着想着,她不寒而栗。她感觉这个世界上所有的邪恶与仇恨都聚集到了这里,聚集在自己身边,聚集在警察冷酷的面容上,冷漠的举止中,轻蔑的眼神里。那么,外面世界里的每个人也都这样憎恨犹太人吗?她以后都要生活在人们的憎恨之中吗?
她想起了去年的六月,她放学回家,上楼时无意中听到了邻居们的谈话。几个女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她在楼梯上停住了脚步,小狗般竖起了耳朵。“知道吗,他的夹克敞开时就露了出来,黄色的星星。我怎么也想不到他是犹太人。”她听到另一个女人倒抽一口凉气。“他?犹太人!完全是个绅士嘛,太让人吃惊了。”
她问过母亲,为什么有些邻居不喜欢犹太人。母亲没有回答,只耸耸肩,叹了一口气,弯腰继续熨衣服。女孩只好去找父亲。犹太人有什么不好吗?为什么有些人那么讨厌犹太人?父亲挠了挠头,低头看着她,苦笑着欲言又止:“他们认为我们跟他们不一样,所以害怕我们。”可哪里不同呢?女孩想道,有那么大的差别吗?
她的母亲、父亲、弟弟,她着魔一般想念他们。她感觉自己就像跌入了一个无底洞,如果能逃出去,她觉得这种生活,这种她已无法理解的新生活,还稍微有点意义。也许她的父母也成功逃脱了呢?也许他们已经设法回到家里了?也许……也许……
她想起了自家空荡荡的房屋,还未整理的床铺,厨房里慢慢腐烂的食物,还有藏在寂静壁橱里的弟弟,那死一般沉寂的壁橱。蕾切尔碰了碰她的胳膊,她吓得差点儿跳起来。“就现在吧,”她悄声说,“现在就走。”
正文 《莎拉的钥匙》(30)
集中营里一片寂静,如同被废弃了一般。她们注意到,大人们被带走以后,警察也少了一些,而且警察极少和孩子们说话,对他们不管不顾。
炽热的阳光烘烤着棚屋,让人无法忍受。棚屋内,病恹恹的孩子们虚弱地躺在潮湿的稻草上。她们可以听到从远处传来的男人的说话声和笑声。那些人也许躲在营房里乘凉吧。
她们只看到一个警察,坐在阴凉处,步枪斜靠在脚边,头后仰着靠在墙上,嘴张着,像是已经睡熟。她们蹑手蹑脚地朝隔离栅栏走去,像两只移动迅速的小动物。抬眼间,大片的绿色牧场和田野就在前方。
营地里依旧一片寂静。炎热,寂静。有人发现她们了吗?她们蹲在草丛中,心跳如雷。回头张望,没有动静,没有嘈杂声。这么容易吗?女孩心想,不,不会的,任何事都不容易,不再容易了。
蕾切尔腋下挟了一卷衣服,她再三要女孩穿上。她说,多穿两件衣服,这样你的皮肤就不会被铁丝刮破了。女孩把一件又脏又破的汗衫和一条到处是破洞而且有点小的裤子硬往身上套时,禁不住一阵哆嗦。她心想,这些衣服是谁的?是某个已经死去的可怜小孩的?一个妈妈被送走,一个人孤独死去的小孩的?
两人继续蹲着前行,铁丝网的缺口处越来越近。不远处站着一个警察,她们看不清他的脸,只看到了高高的圆帽的轮廓。蕾切尔指了指铁丝网的缺口,她们必须得快点,没有时间可浪费了。她们趴在地上,蛇一般朝缺口匍匐前进。缺口真小,女孩心想,虽然她们外面多罩了衣服,钻过去时肯定还是会被铁丝网刺伤的。她们之前怎么会以为能成功呢?怎么就以为不会被人发现呢?怎么就以为能侥幸逃脱?她们疯了,她想,的确是疯了。
草叶划过她的鼻尖,闻上去舒服极了。她真想把头埋进草丛,深深地呼吸浓浓的青草味道。她看到蕾切尔已经到了裂口处,正小心翼翼地把头探进铁丝网。
突然,女孩听到了重重的脚步声踏过草地而来。她的心停止了跳动。抬头看时,一个巨大的黑影耸立面前。是一个警察。他抓着她破烂的衣领把她拎了起来,她吓得手脚发软。
正文 《莎拉的钥匙》(31)
“你们想干什么?”
他压低声音在她耳边质问。
蕾切尔的半个身子已经在铁丝网中了。那名男子一手抓着女孩的领口,一面蹲下去抓蕾切尔的脚踝。她拼命挣扎,又踢又蹬,可他太壮了,把蕾切尔从带刺的铁丝网中硬生生扯了出来。她的脸上和手上鲜血直流。
她们站在他面前,蕾切尔呜咽着,女孩挺直腰,仰着下巴。她的心里在颤抖,但她决定不把害怕表露出来,起码要努力控制控制。
随后,她抬头看那名警察,却不禁吃了一惊。是那位红头发警察,他也一眼认出了女孩。女孩看到他的喉结动了一下,还感觉到他抓自己衣领的大手掌开始颤抖。“你们不能逃跑,”他瓮声瓮气地说,“必须待在这儿,明白吗?”
他还年轻,二十出头,块头很大,肤色红润。女孩注意到,他穿着厚厚的深色军装,前额上汗津津的,嘴唇上方也一样。他不停地眨眼睛,身体重心在两只脚上换来换去。
女孩意识到自己并不害怕面前这位警察,对他倒有一种奇怪的怜悯之情,这让她颇为疑惑。她伸手握住了他的手臂。警察低头看她,他有些诧异,有些尴尬。女孩说:“您记得我,对吗?”
这毫无疑问。这是事实。
他点点头,用手把自己鼻子下方的汗水擦去。女孩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来给他看,她的手没有颤抖。
“还记得我弟弟吗?”她问道,“他的皮肤很白,头发有点卷?”
他又点了点头。
“先生,您必须放我走。先生,我的小弟弟,他一个人在巴黎。我把他锁在壁橱里了,因为我原以为……”她哽咽了,“我原以为他待在那里很安全!我必须回去找他!求求您让我从这里钻出去好吗?您假装没看见就行了,先生。”
男警察不安地回头朝棚屋看了看,好像怕有人过来,怕有人看到他们或听到他们的话。他示意她们别吭声。他盯着女孩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然后脸色一正,摇了摇头。“我不能那样做,”他说,声音压得很低,“我有命令在身。” 她把手放在他胸膛上。“先生,求求你了。”她平静地说。
正文 《莎拉的钥匙》(32)
她身边的蕾切尔则发出了轻蔑的嗤鼻声,她脸上的血和泪水已模糊成一片。男人又回头看了一眼,好像心里非常矛盾。她再次看到了他那种奇怪的神情,跟大围捕那天她瞥见的一模一样,怜悯、羞辱和愤怒杂陈。
好几分钟过去了,女孩感觉时间如同灌了铅,非常沉重,几乎停滞。她感觉泪水和恐慌再度涌了上来。如果他把她们送回营房怎么办?这种日子她该如何继续?要怎样才能继续熬下去?她会再找机会逃跑的,她坚定地想。是的,一次不成下次再试,永不放弃。
突然,他叫了一声女孩的名字。他拉住了女孩的手,他的手掌又热又湿。“走吧,”他咬着牙说,汗滴顺着他惨白的脸颊不断滑落,“走,赶紧!动作快点!”
女孩怔住了,她抬头看着那双金色的眼睛。他把女孩推向缺口,一只手用力把她往下摁,另一只手帮她把铁丝网往上提。他猛地一把把她推出了缺口。她的额头被铁丝戳破了,但她出来了。她连滚带爬地站了起来。她自由了,她站在了铁丝网的另一边。
蕾切尔直瞪瞪地看着,一动不动。“我也要出去。”她说。那警察抓住她的颈背。“不,你得留下。”他说。蕾切尔失声痛哭,“这不公平!为什么她行我就不可以?为什么!” 他举起另一只手止住了她的哭声。女孩站在铁丝网的另一边,她愣住了。为什么蕾切尔不能和她一起走?她为什么必须留下?
“让她和我一起走吧,”女孩说,“求求您了,先生。”她的声音很轻,也很平静,仿佛一位年轻的女士。警察显得有些不安,有些不知所措,但他没犹豫多久。
“那走吧,”他推了蕾切尔一把,“快走。” 他拉着铁丝网的缺口边缘,帮着蕾切尔钻过去。蕾切尔站到了女孩身边,气喘吁吁。男人在口袋里摸索,掏出了一样东西递给铁丝网另一边的女孩。“拿着。”他命令道。女孩看了看他手里的东西,是厚厚的一卷钞票。她把钞票放进了口袋,和钥匙放在了一起。男人回头朝身后的营房看了看,眉头紧锁。“看在上帝的分上,快跑!你们俩快跑啊!如果他们看见……把你们身上的星星扯掉。求别人帮助你们。要小心!祝你们好运!”
正文 《莎拉的钥匙》(33)
女孩想谢谢他,谢谢他的帮助,谢谢他给的钱。她想把手伸过去,但蕾切尔已经拉着她撒腿开跑了。她们全速奔跑,穿过高高的金色麦田,一直向前跑,跑得肺都快炸了,胳膊和腿累得快抽筋了。她们只想远离集中营,越远越好。
终于,两个筋疲力尽的孩子停下了脚步,猫腰躲在一大片大灌木丛背后。她们口干舌燥,上气不接下气。女孩感到身体的一侧痛得厉害。要是有点水喝,能休息一会儿恢复恢复体力那该多好啊。但她明白,此处非久留之地,她必须往前走。无论如何,一定要回到巴黎。
那位警察说了,“把星星扯掉”。她们脱下了被铁丝网挂破的破烂衣裳。女孩低头看了看胸前,那颗星星就在她的衬衫上。她用力撕扯,想把它弄掉。蕾切尔也用指甲挑她衣服上缝星星的线。蕾切尔的很容易就拿下来了,但女孩的星星缝得太结实了。她哧溜脱下了衬衫,把星星举到眼前仔细端详。细密的针脚,完美的针法。她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弯着腰干针线活儿,身前放着一大堆要缝补的衣物。母亲耐心、细致地把星星一个一个缝到她们的衣服上。泪水慢慢溢满她的眼眶。她把头埋进衬衫哭开了,心里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
蕾切尔伸手把她拥在怀里,用她满是血迹的手轻轻地抚摩她,紧紧地抱着她。蕾切尔问:“你弟弟的事是真的吗?他真的被锁在壁橱里吗?”女孩点点头。蕾切尔把她抱得更紧了,略显笨拙地抚摩着她的头。父母在哪儿呢?女孩心想。他们被带到哪里去了?他们在一起吗?安全吗?要是他们此刻见到她……要是他们看见她藏在灌木丛后哭,浑身脏兮兮的,茫然不知所措,饥肠辘辘……
她站了起来,虽然眼睛还是湿湿的,但她朝蕾切尔勉强一笑。是的,她浑身脏脏的,茫然不知所措,饥肠辘辘,但她不害怕。她用脏兮兮的手擦掉了眼泪。她已经长大了,不再害怕了。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孩了。父母会为她骄傲的。她希望父母为她骄傲,为她成功逃出集中营而感到骄傲,为她将去巴黎救弟弟而骄傲,为她的勇敢而骄傲。
她开始用牙齿撕扯星星,将母亲细密的针脚一点一点咬断。终于,那块黄色的布从衬衫上脱离开了。她看着那快布,看着它幻化成粗体的黑色字样——犹太人。她用手把它卷成小条。
“不觉得它一下子变小了很多吗?”她问蕾切尔。
正文 《莎拉的钥匙》(34)
“我们该怎么处理它们?”蕾切尔问,“如果放在口袋里,被人发现我们就彻底完了。”
她们决定用两人逃跑时穿的破衣服把星星包了埋在灌木丛下。灌木丛里的泥土又松又干,蕾切尔挖了一个坑,把星星和衣服塞了进去,然后用棕色的泥土盖上。
“好了。”她欢快地说道,“我已经把星星埋了。它们死了,躺进了坟墓,永永远远都不会出来了。” 女孩和蕾切尔一同咯咯笑了,不一会儿她又感到很羞愧,她妈妈告诉过她要为拥有星星而骄傲,要为身为犹太人而骄傲。
现在她不愿再想那些。情形已发生了变化,一切都不同往日了。她们必须找到水、食物和落脚的地方,她还必须赶回家中。怎样才能办到?她不知道。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但是,她有钱。那位警察的钱。他还不算太坏。也许这意味着还有别的好人,愿意帮助她们的人,这些人不讨厌她们,不认为她们是“异类”。
她们离那个村庄并不远,她们从灌木丛后看见了一个路标。
“伯恩-拉-罗兰德。”蕾切尔大声念了出来。
本能告诉她们不能进村,村里的人不会帮助她们。村民们知道集中营里的情形,但除了那些妇女来过一次,没有人前来帮她们。再者,这个村子离集中营太近,她们有可能碰到会把她们送回集中营的人。她们转过身,朝着村庄相反的方向走去,并且尽量靠近公路边高高的草丛走。女孩心想,要是能有点喝的就好了。她太渴了,太饿了,感觉快要昏倒了。
她们走了很长时间。途中,她们一听到汽车或农民赶牛回家的声音就赶紧躲起来。她们选择的方向对吗?这是去巴黎的方向吗?她不知道。但她至少知道她们离集中营越来越远了。她看看脚下的鞋子,都快散架了。她只有一双鞋比这双好,她只在生日、看电影或去拜访朋友时才穿这双鞋,那是去年和妈妈在共和广场旁买的。似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恍若隔世。这双鞋现在已经太小了,把她的脚指头挤得生疼。
正文 《莎拉的钥匙》(35)
下午三四点,她们的眼前出现了一片森林,凉爽的绿色远远地绵延开去,芬芳、湿润的气息扑面而来。她们离开大路,走进树林,希望能找到点野草莓或蓝莓充饥。过了一会儿,她们看见一大片野果树。蕾切尔开心得叫了起来。两人坐下来一阵狼吞虎咽。女孩想起了和父亲一起摘果子的情形,就在她们家去河边度假的那段美好时光里。现在想来,也仿佛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她的肚子好久没享受过这么奢侈的待遇了,鼓鼓地胀了起来。她感到一阵恶心,结果捂着肚子吐出来一大堆没有消化的水果,嘴里还有污秽物的味道。她跟蕾切尔说必须找水喝。她费力地站了起来,和蕾切尔往森林深处走去。林间成了神秘的翠绿世界,阳光透过树叶斑斑点点地洒落进来。她看见一只狍子在蕨林里慢慢奔跑,顿时吓得不敢呼吸。她是一个地道的城市孩子,不大熟悉自然世界。
走了一段距离后,她们来到一个清澈的小池塘边。她们把手伸进水里,很凉,看起来很干净。女孩一通狂喝,好长一段时间后才停住。她漱了漱口,洗掉了衣服上的蓝莓汁,然后把腿伸进了平静的水塘。自从上次在河里游泳以来,她再没游过泳,所以不敢完全进入池塘里。蕾切尔知道她害怕,但还是鼓动她下来,说会托住她的。女孩溜进了水塘,抓住了蕾切尔的肩膀。蕾切尔像女孩父亲以前一样,托住了她的腹部和下巴。水亲吻皮肤的感觉特别舒服,如春风拂面,如天鹅绒般轻柔。她把水浇到自己的光头上。她的头发又冒出来了,一层金黄的短毛,粗粗的,就像父亲下巴上的短须。
女孩突然觉得非常疲惫,她想躺在软软的青苔上睡会儿,只一小会儿,打个盹儿。蕾切尔同意了。她们可以稍微休息一下,这里很安全。
两人紧紧地相互依偎,贪婪地呼吸着青苔的清新气味,这和营房里散发着恶臭的稻草简直有天壤之别。
女孩很快就睡着了。这一觉睡得很沉,没受到丝毫惊扰,她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睡过觉了。
两个孩子醒来时,夜幕已经降临。森林已经不再是她们下午漫游其中的那个安静、枝叶繁茂的森林了。它显得漫无边际和陌生,各种奇怪的声响不绝于耳。她们手牵手,缓慢地在蕨林中摸索着向前走,任何的响动都会让她们停下脚步。夜色越来越浓,越来越深。她们继续前行。女孩觉得自己快累瘫了,但是蕾切尔手上的温暖激励着她往前走。
正文 《莎拉的钥匙》(36)
最后,她们踏上了一条较为宽阔的道路,这条路蜿蜒曲折地穿过一片平坦的草地。森林在她们身后渐渐隐去。她们抬头仰望,天空昏暗,没有月亮。
“快看,”蕾切尔指着前面说,“来了一辆车。” 她们看到了划破夜色的车头灯灯光。车头灯的表面用黑漆漆过,灯光从一道留出的口子里泻出。汽车的引擎声越来越近。蕾切尔问:“怎么办?要拦吗?” 女孩发现又出现了一对经过消光处理的车头灯灯光,紧接着又有一对。迎面而来的是长长的车队。她扯了扯蕾切尔的裙子,低声说:“趴下!快!” 旁边没有灌木丛可以躲藏,她四肢平伸趴在地上,下巴紧贴在地面上。“为什么?你在做什么?”蕾切尔问。很快,她明白了。是士兵,德国士兵,在夜间巡逻。
蕾切尔在女孩旁边快速趴下了。
引擎轰隆隆的声音越来越近了。借着车头灯微弱的灯光,两人能看清那些人头上锃亮的圆形头盔。他们会看见我们的,女孩心想。我们藏不了了,这样是藏不住的,他们肯定会看见我们。
第一辆车开过去了,其他的也接踵而去。浓浓的白色尘土卷进了两个女孩的眼中。她们极力忍着,不咳嗽,不动弹。女孩将脸贴在地上,双手捂住耳朵。车队似乎没有尽头。那些人会发现趴在土路边的两个身影吗?她几乎听到了他们的大呼小叫,然后车队停了下来,砰砰地甩上车门,急匆匆赶过来的脚步声,一只只粗鲁的大手抓住她们的肩膀。她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但是,最后一辆汽车驶了过去,嗡嗡响着消失在夜色中。又是一片寂静。她们抬起头,路上已经空空如也,只剩下白色尘土在慢慢飘散。她们等了一会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上路面,朝相反的方向走去。透过树丛,她们看见了微弱的灯光,令人激动的灯光。两人尽量贴着道路的边缘往前走,向灯光慢慢靠拢。她们打开了院门,偷偷地靠近房屋。像是农场,女孩心想。透过开着的窗户,她们看到一个女人靠着壁炉看书,一个男人在抽烟斗。浓郁的食物香气直钻她们的鼻孔。
蕾切尔毫不犹豫地敲了门。棉布门帘拉开了,那个女人透过门上的玻璃看着她们,她的脸偏长,瘦削。她瞪着女孩们看了一会儿,然后放下了门帘。她没有开门。蕾切尔又敲了门。
正文 《莎拉的钥匙》(37)
“求求你,夫人,我们需要一些食物和水。” 门帘没有动。女孩们走到开着的窗户前站着。拿着烟斗的男人从椅子里站起来。
“滚开,”他低沉的声音中透着威胁,“快滚开。”
在他身后,那个瘦脸女人冷眼看着,一声不吭。
“求求你们,给点水喝吧。”女孩恳求道。
窗户砰地关上了。
女孩直想哭。这些农场主怎么能这么残忍?桌上明明有面包,她都看见了,还有一大罐水。蕾切尔拖着她离开了。她们回到了弯弯曲曲的土路上。路边又出现了许多农舍,但每次都是同样的结果,她们被赶了出来,一次次落荒而逃。
这时已经很晚了,她们又累又饿,几乎走不动了。她们来到一幢大大的老房子前。这儿离土路有一段距离,一盏路灯高挂,灯光照在她们身上。房子的正面爬满了常青藤。她们没敢再敲门。她们注意到屋前有一个大大的狗屋空着,于是就爬了进去。里面很干净,也很暖和,还有一股让人感觉很舒服的狗的味道,除此之外还有一碗水和一块放了很久的骨头。她们一人一口轮流将水舔干了。女孩害怕狗会回来,会咬她们。她把自己的担心轻声说了出来,但蕾切尔已经睡着了。她蜷缩着,像一只小动物。女孩低头看着蕾切尔,她一脸疲惫,脸颊消瘦,眼窝深陷,看上去就像一个老年妇女。
女孩靠在蕾切尔身上,醒一阵睡一阵地打着盹。她做了一个奇怪而可怕的梦,她梦见了弟弟,他已经死在了壁橱里。她还梦见父母被警察殴打。睡梦中,她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
一阵凶猛的狗叫声把她惊醒了。她用胳膊肘推醒了蕾切尔。她们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和渐渐走近的脚步声,碎石路面被踩得咯吱作响。逃跑已来不及了。她们只能绝望地拥抱在一起。女孩心想,这下我们死定了,我们的命算是到头了。
正文 《莎拉的钥匙》(38)
狗被主人喝退了。她感到有只手伸了进来,四下摸索。她和蕾切尔的胳膊被抓住了,她们被慢慢地拖了出来。是一个矮小、消瘦、秃头、胡子银白的男人。“哦,看看我们发现了什么?”他嘴里嘟哝着,半眯缝着眼打量两个女孩,路灯的光有些刺眼。女孩感觉到蕾切尔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她知道蕾切尔要逃跑,像兔子一样迅速逃离。“你们迷路了?”老头问。他的声音中透着关切。两个孩子呆住了。她们以为会听到威胁,会被殴打,或是其他种种,但没想过会碰到好人。“求求你,先生,我们太饿了。”蕾切尔说。男人点点头。“看出来了。” 那条狗一直在冲两个女孩发出呜呜的声音,老头弯腰止住了它,然后对女孩们说:“进去吧,孩子们,跟我进屋。” 两个女孩谁也没动。她们能相信这个老头吗?
“这儿没人会伤害你们的。”他说。两人紧紧依偎在一起,还是有些害怕。那个男人笑了,非常和蔼、温柔的笑容。
“吉纳维芙!”他叫了一声,声音柔柔地飘进了屋子。一个身穿蓝色睡袍的老太太出现在宽大的门口。“朱尔斯,你那条蠢狗又在叫唤什么?”她有点恼火。接着,她看到了两个女孩,她的手一下子捂在嘴上。“天哪!”她喃喃低语。她走得更近了些。她的脸圆圆的,很平静,头发已经白了,编着一条大辫子。她看着两个孩子,既怜悯又惊奇。女孩的心跳加剧了。这位老太太跟照片上她波兰的外婆很像,一样的浅色眼睛,白色头发,都胖乎乎的,让人感觉很舒服。“朱尔斯,”老太太低声问,“她们……”老头点点头。
“是的,我估计是。” 最后,老太太坚定地说:“让她们进屋。她们必须马上藏起来。” 她步履蹒跚地走到土路上,朝两边望了望。她伸出手对她们说:“孩子们,快点,快过来。你们在这儿很安全,我们不会害你们的。”
女孩向她面前的食物发起了进攻,大块大块地往嘴里塞,发出了咂吧咂吧的声音。如果在以前,妈妈一定会训斥她的。天哪,简直太好吃了!她似乎从没喝过如此美味、可口的汤,从没吃过如此新鲜、松软的面包,从没尝过如此香浓的布里白乳酪,从没吃过如此香甜多汁的桃子。蕾切尔却吃得很慢。女孩抬头看了一眼对面的蕾切尔,发现她脸色苍白,双手颤抖,眼眶发红。
正文 《莎拉的钥匙》(39)
老夫妻俩在厨房里忙碌着,给她们添汤,往她们的玻璃杯里加水。他们温和地问了些问题,女孩听见了,一时间却不知如何回答。后来,吉纳维芙带她和蕾切尔上楼洗澡时,她才开始和老太太交谈起来。她告诉吉纳维芙她们被带到一个很大的场地关了几天,那儿没有水喝,没有东西吃,然后火车载着她们穿过乡野,把她们送进了营地,后来她们和父母被残忍地分开了,最后,她们逃了出来。
老太太一边听,一边不时地点点头,熟练地帮目光呆滞的蕾切尔脱去衣服。蕾切尔的身体暴露在了女孩面前,骨瘦如柴,身上长满了红红的水泡。老太太吃惊地摇摇头。
“天哪,他们对你们做了什么啊?”她喃喃说道。
蕾切尔木然的眼睛半天也没眨一下。老太太扶着蕾切尔跨入了温暖的肥皂水中。她帮蕾切尔搓洗着,就像女孩的妈妈过去帮她弟弟洗澡一样。
洗好后,她用一条宽大的毛巾把蕾切尔裹了起来,然后把她抱到了旁边的床上。“该你了。”吉纳维芙往浴缸里放上了干净水后对女孩说,“小不点儿,你叫什么名字?你还没告诉我呢。” 女孩回答她:“瑟卡。”
“多好听的名字!”说话的同时,吉纳维芙递给女孩一块干净的海绵和一块肥皂。她发觉这个女孩有些害羞,不愿在她面前脱衣服,便转过身去,让女孩自己脱了衣服后钻进水里。水暖暖的,女孩洗得很仔细,很开心。洗好后,她敏捷地爬出浴缸,用毛巾把自己裹好。毛巾软软的,还有股熏衣草的香味。
吉纳维芙忙着在一个大的搪瓷水槽里洗女孩们的脏衣服。女孩在旁边看了一会儿,然后怯生生地把手放在老太太圆乎乎的手臂上。
“太太,您能送我回巴黎吗?” 老太太吓了一跳,转身看着她。“小乖乖,你想回巴黎?” 女孩从头到脚颤抖起来。老太太看着她,一脸关切。她把衣服放回水槽,用毛巾擦干了手。“瑟卡,有什么要紧事吗?” 女孩的嘴唇开始颤抖。
“是因为我弟弟迈克。他还在巴黎的公寓里,被锁在壁橱里,那是我们的秘密藏身地。从警察来抓我们的那天起,他就一直躲在那儿。我以为他在那儿会很安全。我答应过他会回去救他的。”
正文 《莎拉的钥匙》(40)
吉纳维芙低头看着她,眼神里充满关切。她把手放在女孩瘦削、单薄的肩膀上,试图让她平静下来。“瑟卡,你弟弟在壁橱里躲了多久了?”
“我不知道。”女孩嘟哝着说,“我记不清了。我记不清了。”
刹那间,她藏在心里的所有希望都破灭了。在老太太的眼中,她看到了她最害怕的信息——迈克死了,死在壁橱里了。其实她知道,已经太晚了,她等待了太长时间。他没能挺过来,没能等到她回来。他死在那儿了,孤零零地,死在了黑暗之中。没有东西吃,也没有水喝,只有玩具熊和故事书。他信任她,他一直在等。他可能大声呼唤过她,一遍一遍地叫喊她的名字:“瑟卡,瑟卡,你在哪儿?你在哪儿!”他死了,迈克死了。他只有四岁,但是他死了,都是她的缘故。如果那天她没把他锁起来,此时此刻他可能就在这儿,此时此刻她或许在给他洗澡。本来她可以照顾好他的,可以带他来这个安全之所的。是她的错,都是她的错。
女孩瘫倒在地,形神俱碎,绝望如潮水般向她涌来,把她淹没。在她短短的生命旅程中,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痛楚。她感觉到吉纳维芙紧紧地抱着她,抚摩着她的短发,轻声说着安慰的话。她松懈了所有的神经与戒备,把自己完全交给了抱着自己的善良老太太的手臂。之后,她感觉自己被松软的床垫和干净的被单包裹。她沉沉睡去,一整夜不断做着离奇的噩梦。
第二天一早她就醒了,有些失落,有些迷茫。她不记得她这是在哪儿了。在营房里度过了那么多没有床的夜晚后,睡在真床上让她觉得很奇怪,有点不适应。她走到窗前。百叶窗微微开着,可以看见外面有一个宽大的花园,阵阵花香扑面而来。母鸡被顽皮的狗追逐着,在草地上东跑西颠。一张熟铁长椅上,一只姜黄色的肥猫在慢慢地舔着自己的爪子。女孩听到鸟儿在歌唱,公鸡在啼鸣,附近的奶牛在“哞哞”地叫唤。一个阳光明媚,空气清新的早晨。女孩觉得,这是她见过的最可爱、最祥和的地方了。战争、仇恨、恐惧似乎都很遥远。花园、鲜花、树木和这里所有的动物,都不会受到过去几星期里她所目睹的罪恶的影响。
正文 《莎拉的钥匙》(41)
她仔细看着身上的衣服,一件白色的睡衣,对她来说有点长。这是谁的衣服呢?她心里犯着嘀咕。或许那对老夫妻有小孩,或者是孙儿孙女。她环视四周,这个房间很宽大,布置简单,但很舒适。门旁边有一个书架。她走过去看了看,发现她最喜欢的儒勒·凡尔纳的书和塞居尔夫人的书这儿都有。书的扉页上有稚气但飘逸的签名:尼古拉斯·杜弗尔。她心想,这位尼古拉斯是谁呀。
厨房里传出阵阵低低的说话声,女孩循着声音走下了吱吱作响的木楼梯。屋子里装饰普通、随意,给人一种安静、怡人的感觉。她轻盈地迈过了片片酒红色的方形瓷砖。经过一间洒满阳光、散发着蜂蜡和薰衣草香气的起居室时,她往里瞥了一眼,一座高大的落地摆钟在庄严地“滴答滴答”走着。
她蹑手蹑脚地向厨房走去,躲在门边悄悄往里看。老夫妻俩坐在一张长桌子前,端着蓝色的圆碗喝着什么。他们似乎在为什么担心。
“我很担心蕾切尔,”吉纳维芙说,“她一直在发高烧,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出来,而且还长了红疹。”她深深叹了一口气,“朱尔斯,这两个孩子的情况比较严重,非常严重,其中一个的眼睫毛上都长着虱子。”
女孩犹犹豫豫地走进了厨房。
“我只是想问问……”
老夫妻俩抬起头,微笑着看着她。
老头呵呵笑着说:“啊,小姐,你今天早上跟昨天不一样了哦,脸蛋上都有粉色了。” “我的衣服口袋里有些东西。” 吉纳维芙站起身指着一个架子说:
“一把钥匙和一些钱,在那里。”
女孩走过去拿起那两样东西,把它们紧紧地握在手里。
她低声说道:“这就是开壁橱的钥匙,迈克藏身的那个壁橱,我们的特别躲藏地。”
朱尔斯和吉纳维芙看了看对方。
女孩结结巴巴地说:“我知道你们认为他已经死了,但我还是要回去。我一定要弄清楚。或许有人像你们帮我一样帮助了他!或许他还在等我。我必须弄清楚。我一定要知道结果。我可以用警察给我的钱。”
正文 《莎拉的钥匙》(42)
朱尔斯问她:“小宝贝儿,你怎么去巴黎呢?” “乘火车去。巴黎离这儿肯定不远。” 夫妻俩又一次交换眼神。“瑟卡,我们住在奥尔良的东南部,你和蕾切尔走了很远的路程,但你们离巴黎越来越远了。” 女孩挺直了身体。她要回巴黎,回到迈克身边。无论结果如何,她都要回去看个究竟。她坚定地说:“我必须去,肯定有从奥尔良到巴黎的火车。我今天就走。”
吉纳维芙走过来,紧紧握住了她的手。
“瑟卡,你在这儿很安全。你可以在我们这儿住上一段时间。这儿是农场,出产牛奶、肉和蛋,我们不需要食物配给票。在这儿你能休息好,吃好,把身体养好一些。”
“谢谢你们,”女孩回答道,“我已经好多了。我必须回巴黎。你们不需要陪我去,我自己能行。你们只要告诉我怎么去火车站就行了。”
老太太还没来得及回答,楼上传来了长长的一声哭声。是蕾切尔。他们立刻冲到她的房间。蕾切尔的整个身体都痛苦地抽搐着,身上的床单沾满了黑色汁液,臭不可闻。
吉纳维芙低声说:“我就担心这个。是痢疾。她需要看医生,快点去请。”
朱尔斯蹒跚下楼。
他扭头对她们说:“我去村里看看戴维南医生在不在。”
一小时后,他气喘吁吁地骑着自行车回来了。女孩透过厨房的窗户看着他。
他告诉妻子:“那老小子不见了,屋子是空的,没人知道他去哪儿了。我朝奥尔良的方向去了更远的地方,找到了一位年轻医生。我请他过来,但他有点傲慢,说有要紧事需要先处理。”
吉纳维芙咬着自己的嘴唇。
“希望他快点来。”
正文 《莎拉的钥匙》(43)
傍晚时分,医生姗姗来迟。女孩没敢再提巴黎,她感觉到蕾切尔病得很重。朱尔斯和吉纳维芙的心思都在蕾切尔身上,无暇顾及她。
外面传来了狗的叫声,他们知道那个医生来了。吉纳维芙扭头让女孩赶快躲到地下室去。她快速解释道,这个医生不是平时那位,他们不了解他,得以防万一。
女孩通过地板门溜进了地窖。坐在黑暗中,她侧耳倾听上面传来的每一个字。尽管看不见那个医生的脸,但他的声音让女孩感到很讨厌:很刺耳,鼻音很重。他一直在问蕾切尔是哪里人,他们是在哪儿发现她的。他还很固执,不问清楚不罢休。朱尔斯一直很镇定,说蕾切尔是邻居的女儿,邻居去巴黎了,要待上几天。
但是,女孩从医生的语气听出,他根本不相信朱尔斯说的话。他发出一阵嘎嘎的笑声,然后不停地大谈特谈什么法律、命令、马赫夏·贝当政府、法国新面貌,以及军事管制部会怎么看这个皮肤黝黑的瘦小女孩。
最后,她听到前门砰的一声关上了。
接着,她又听到了朱尔斯的声音,他似乎吓坏了。
他说:“吉纳维芙,我们都做了什么啊?”
朱尔斯和吉纳维芙在屋里奔上忙下足足十来分钟。他们两手来回搓着,一言不发,就像两只发狂的动物。他们似乎遭受着极大的痛苦。他们想把蕾切尔挪到楼下,但她太虚弱了,最后只好放弃,就让她躺在床上。朱尔斯极力安慰吉纳维芙,让她冷静下来,但收效甚微:她不一会儿又跌坐在附近的沙发上,潸然泪下。
女孩不明就里,就像一只焦急的小狗一样紧跟在他们身后,不停地问这问那,他们一个问题也没回答。她注意到朱尔斯一次又一次透过窗户朝大门口看,女孩感到恐惧在心中慢慢升起。
黄昏时分,朱尔斯和吉纳维芙面对面坐在壁炉前。他们似乎已经镇定下来了,恢复了常态,但女孩注意到吉纳维芙的手在颤抖。他们的脸色苍白,不停地看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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