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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德罗哲学选集

_9 狄德罗(法)
他:一个取悦于我们的谎言是被整个地吞咽下去的;一个我们觉得有苦味的真理是被一点一滴地浅尝的。而且,我们装出了这样真诚的样子!
我:然而,你一定会有时违犯艺术的原则,不留心地让几个这种伤人感情的有苦味的真理流露出来的;因为,你虽则扮了这样一个可怜、卑贱、下流和可怕的角色,我相信在骨子里你是具有敏感的心灵的。
他:我?一点也不。如果我知道自己在骨子里是什么,真是活见鬼。一①胡丝的情人贝尔廷是度支宫。——译者
般说来,我的心象皮球那样圆,我的性情象柳树那样直;决不会不诚实,只要诚实对于我是有点利益的;也决不会诚实,只要不诚实对于我是有点利益的。我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如果所说的是合情理的,那就更好;如果是荒唐话也不管它。我尽量利用我的信口开河。我一生中从来没有在说话之前,在说话当中,或在说话之后好好想一回的。所以我也没有得罪任何人。
我:然而你却得罪了那些你在他们家生活的善良人,他们曾经给过你很多恩惠的。
他:你要怎么样呢?那是一个不幸,一个人在生活当中总会遭遇到的倒霉的时候。决没有永恒的快乐;我曾经是太幸福了,所以那是不会持久的。象你所知道的,我们有的是数量很大的和很杰出的一伙人,这是一个人道的学校,古代好客风尚的复兴。所有潦倒的诗人们,我们把他们聚集拢来:写了“撒位”之后的巴里索和写了“孤儿”之后的勃勒,所有不受欢迎的音乐家,所有没有人读的作家,所有被嘘的女演员,所有被嘲骂的男演员;一帮可耻的可怜人,一群寄食者,我光荣地做了他们的首领,懦怯的一伙中勇敢的领袖。他们初次到来时鼓励他们去吃的是我,吩咐拿酒来给他们喝的也是我!他们占的地方这么小!一些衣衫褴褛的年轻人,他们不晓得把头朝向哪一面是好,可是他们是有仪容的;其他的是无赖汉,他们哄骗着那个保护人,把他弄去睡了,以便在他之后得到女保护人的好处。我们表面是快话的,但是在骨子里我们都是脾气很坏又很饥饿。狼并不比我们更贪婪些,虎也不比我们更残忍些。我们象狼一样吞噬着,当大地早已盖满白雪的时候;我们象虎一样把每一个成功的人撕个稀烂。有时候贝尔廷的一伙,蒙叟的一伙和维尔摩良的一伙碰在一块了,于是在动物园中就大吵大嚷起来。从来没有人在一个地方看见过这么多郁闷、乖僻、恶毒、和发怒的野兽。你只听见毕封、杜克洛、孟德斯鸠、卢梭、伏尔泰、达朗贝和狄德罗的名字。上帝知道这些名字被加上些什么样的形容辞。任何人如果不是象我们一样的愚蠢,我们便不承认他是有智慧的,喜剧“哲学家”的计划就是在这里想出来的。小贩的①
一场是由我仿照“女系的神学”所提供的。在这里面你也不能幸免,正如其他的人一样。
我:那就更好了。也许人们给予我的荣誉超过我所应得的。
他们对这么多的聪明正直的人说了坏话,如果对我说起好话来,那倒令我觉得羞辱了。
他:我们的人数很多,每人都应该贡献他的一份;在较大的动物被牺牲之后,我们就要宰割其他的了。
我:为生活而对科学和道德加以侮辱,这些面包的代价是很高了。
他:我已告诉过你,我们是无关紧要的,我们辱骂了所有的人却并不伤害任何人。有时候和我们在一起的是笨重的奥里佛方丈、胖子勒勃朗方丈、伪君子巴德。胖子方丈只在进餐之前才是恶作剧的。喝了咖啡以后,他就倒在靠椅里,两足翘起靠在炉架上,象栖息在枝枒上的一只老鹦鹉那样睡着了。如果喧声闹得很凶:他就打个呵欠,伸伸胳膊,擦擦眼睛说:“唔,唔,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我们正在争辩着皮洪是否比伏尔泰更富于机智。”“让我弄清楚,你们谈的是机智吗?不是谈趣味吗?因为,说到趣味,你们的皮洪是一点也不知道的。”“一点也不知道?”“不。”于是我们便开始①巴里索的作品,见第218页注1。——译者
了关于趣味的论辩。这时保护人用手表示大家要听他说话,因为趣味是他所特别自夸的题目。“趣味,”他说,“趣味是一种东西……”老实说,我不知道他说趣味是一种什么东西,就是他自己也不知道的。
朋友洛贝有时和我们在一起,他把他的邪淫的故事,把他所亲眼看见的,痉挛症患者当中发生的奇迹,和他用他深知底蕴的一个题材所作的诗歌中的一些篇章,来款待我们①。我讨厌他的诗歌,可是我喜欢听他朗诵。他有好象着了魔一样的神情。在他周围的人都叫起来:“这才真是一个诗人啦。”不瞒你说,这诗不过是各种嘈杂声音的混合,巴别尔塔的居民们的野蛮的喧嚣罢了。
有时候也来了一个糊涂人,他外貌好象平庸愚蠢,但他却是象魔鬼一样机智,比一个老猴子精还更狡猾些。这是引人嘲笑和轻侮的脸孔中的一个,上帝特意选出来使那些以貌取人的先生受到教训的,因为他们的镜子可以告诉这些先生们,一个聪明人生了一个蠢相貌,正如在一个聪明的脸孔底下隐藏着一个傻瓜一样,是很容易的事情。通常一件很平常的卑劣的事情就是,牺牲一个好人来娱悦其他的人;这位先生就常常成为这样的牺牲品。这是我们给所有新来者设下的一个陷阱,我几乎未曾见这一个人不投进去的。
(这个傻子关于人们和性格所作的观察的恰当,有时使我觉得惊讶,我这样告诉了他。)
他:一个人从坏的伙伴中可以得到好处,正如从放荡中得到好处一样。他的纯朴天真的丧失,由于他的偏见的丧失而得到补偿了。在同恶汉们一起生活当中,罪恶是赤裸深地暴露出来的,你便可以学会认识它们。而且我也读了些书。
我:你读了些什么书呢?
他:我曾经读过,现在还读,而且不停地反复读着狄奥弗拉斯德、拉勃里埃和莫里哀①。
我:这都是些很好的书。
他:它们比你所想象的还要好得多;但是有谁知道怎样去读它们呢?
我:人人都知道,按照他的智力的程度。
他:差不多一个人也不知道。你能告诉我人们在这些书里找寻什么东西吗?
我:娱乐和教训。
他:但是什么样的教训呢?因为关键是在这里。
我:对于自己责任的认识,对德行的爱慕和对恶的憎恨。
他:我呢,我在那里面学到一切应该做的和一切不应该说的。这样当我读“悭吝人”的时候,我对自己说:要是你愿意就做一个悭吝人吧,可是留神说话不要象悭吝人一样。当我读“伪善者”的时 候,我对自己说:要是你愿意就做一个伪善者吧,可是不要说话象个伪善者。保留那些对于你有用的恶习,可是不要有表现这些恶习的神态和外貌,因为这是会使你成为很可笑的。要避免这样的神态和外貌,你必须熟识它们;现在这些作家已作出了它们的很卓越的画像。我就是我而且永远是我;但我要合式地行动和言谈。我①见第221页注。——译者
①狄奥弗拉斯德(约公元前372—287),希腊哲学家,亚里士多德的学生。拉勃里埃(1645—1696),法国著名作家。莫里哀(1622—1673),法国著名喜剧家。——译者
并不属于轻视道德家的一流人;从道德家可以获得许多好处,特别是从那些把道德忖诸实践的人们。恶行只是偶尔得罪人;恶行的表现却从早到晚地得罪人。是一个傲慢的人比有傲慢的态度也许还好些;性情傲慢只是有时给人以侮辱,态度傲慢却经常侮辱人。而且不要想象我是这类读者中唯一的一个。这里我的功绩不过是有系统地、意义确切地从合理的和正确的观点做了大部分其他的人凭本能所做出来的事情罢了。结果,他们的阅读并不使他们变成比我好,他们仍旧是不由自主地很可笑,而我却只当我喜欢时才是这样,就在这方面我也超出他们很远;因为这个教我在有些时候避免可笑的艺术,也教我在另外一些时候巧妙地抓紧可笑的。这时我记起一切其他的人所说的,一切我所读过的,然后我再把一切在我自己土地上所生长出来的添加上去,在这一种类中它是异常丰饶的。
我:你把这些秘密泄露给我是很好的事情,否则我会认为你是自相矛盾的。
他:我一点也没有自相矛盾。因为如果有一次应该避免可笑,幸而就有一百次应该追求可笑。在大人物的左右除了傻子以外没有更好的角色了。自古以来就有国王的丑角这个官衔,可是却从来没有人领过国王的聪明人这个官衔。我是贝尔廷和其他许多人的傻子,此刻也许还是你的傻子;或者也许你是我的:一个真正的聪明人是不会有傻子的;因此有一个傻子的人不是聪明人:如果他不是聪明人,他就是傻子;也许,这个人要是国王,他就是他的傻子的傻子。而且,你要记得,关于象道德这样一个变化多端的题目,没有任何绝对地、本质地、一般地真或假的东西;除非你一定要按照自己的利益而决定是怎样:好或坏,聪明或傻,可敬或可笑,正直或邪恶。如果德行偶然可以致富,那未或者我就是有德行的,或者我就和其他的人一样假装有德行的;人们要我可笑,我就把自己培养成可笑的;说到邪恶的,唯有自然本身做了一切努力。当我说邪恶的时候,我是用你的语言来说,因为如果我们要说明白,很可能是这样的情形:我叫做德行的东西你叫做邪恶,而我叫做邪恶的东西你却叫做德行。
我们还有喜剧院的作家们,他们的演员和女演员,更常见的是他们的老板哥碧、摩埃,都是有才能和很高名誉的人们,我忘记说了那些伟大的文学批评家们:“先驱者”,“小报道”,“文学年鉴”,“文学观察家”,“每周评论”,整整一群的专栏作家。
我:“文学年鉴”,“文学观察家”?那是不可能的,他们互相憎恶。
他:不错,但所有的乞丐在食物盘边就大家和好了。这个该死的“文学观察家”,但愿魔鬼把他和他的报刊带走了!这个狗一般的悭吝无耻的小教士兼高利贷者,他就是我的不幸的原因。昨天他头一次出现在我们的地平线上。他是在把我们都从洞窟里赶出来的那个时辰,正餐的时辰,到来的。当天气坏时,我们当中要是谁的衣袋里有二十四个铜板可以雇一辆车,他就算幸运了。嘲笑他的同伴早晨到来时满身泥污衣衫湿透的那个人,当他晚上回家时也许是同样狼狈的。我们当中有一个人,我忘记是谁了,他在几个月以前,和在我们大门口的那个萨伏伊人有过一次剧烈的争吵。他们有来往帐目;债主要他的负债人清还,负债人没有钱,可是如果他要上楼去,便躲避不了他的债主①。
①按未两句为法文原本所无, JonathamKemp的英译本有此两句,现照英译。 ——译者
现在用餐了,方丈是贵宾,坐在桌子的首位。我进来了。我看见他,我对他说:“方丈,怎么样?你是主席吗?今天这样是很对的,可是明天就要请你退到下一个坐位,后天退到再下一个坐位,这样地,由一个坐位到一个坐位,或是右边,或是左边,从有一次我在你之前曾占过的那个位置,佛勒龙有一次在我之后,道拉有一次在佛勒尤之后,巴里素有一次在道拉之后占过的那个位置,一直遇到一个固定的坐位,紧靠着我,我这个同你一样的下流东西,Quisiedo sempre come un maestoso cazzo fra duoi coglioni。”②
方丈是一个性情和善的家伙,什么都不在乎,笑起来了。小姐深感到我的观察的正确和我的比较的恰当,也笑起来了;所有坐在方丈右边或左边因他而退下一个坐位的人都笑起来了;所有的人都笑起来,除了我们的主人,他发了怒,说了一些话来责骂我,如果只有我们两人在一起,这些话倒是无所谓的……“拉摩,你是一个无礼的人。”“我知道得恨清楚,恰是因为这样你才把我收留起来的。”“一个恶棍”,“象别人一样”,“一个叫化子”,“不然的话,我会在这里吗?”“我要把你赶出去”,“吃完饭以后,我自己会走的。”“你最好是这样”。
大家在用餐,我并没有少吃一口,在吃饱了喝够了之后,——因为这究竟是没有关系的,肚皮先生是一位我对它决没有恶意的人物;我就下了决心准备离开了;我已在这么多人面前说了出来,所以不能不守我的诺言。我花了许多时间在屋子里转来转去,在 没有手杖和帽子的地方找寻我的手杖和帽子,同时老是期望着保护人大发雷霆再辱骂我一番,于是有人出来劝说,而在我们把怒气都发泄之后我们终于和解了。我周围徘徊着,徘徊着,因为我心里一点芥蒂也没有;可是我的保护人在屋子里纵横散步,拳头放在下已下面,帽子拉得比平常更低些,脸色比起荷马史诗中对着希腊军队放箭的阿波罗还要阴沉些,还要黑些。小姐走到我跟前来,“可是,小姐,有什么异乎寻常的事情吗?难道我今天和平常有什么不同吗?”“我要他离开”,“我要离开的……我对他并没有失敬。”“请原谅我,方丈是被请来的,而且……”“他请了方丈,又把我和其他同我一样的许多无赖收留下来,他就是对自己失效了……”“来吧,亲爱的拉摩,你得要请求方丈的原谅。”“我无需乎他的原谅。”“来吧,来吧,这一切都要平息的。”我的手被拉着;我被引到方丈的靠椅边,我伸出臂膀,带一种钦佩的神情瞧着方丈,因为有谁曾经请求过方丈的饶恕呢?“方丈,方丈,”我对他说:“所有这些都是很可笑的,不是吗?”于是我笑起来了,方丈也笑了。我这样地在这一方面得到饶恕了;可是还要向另一方面接近,而我所要对他说的却是另外一个问题。我己不大记得我是用怎样的措词来道歉的:“先生,这个傻子在这里,……”“他已经使我苦恼得太久了,我不愿意再听见说起他”,”他惹人生气……”“是的,我十分生气。”他再也不会 这样了……”“直到第一个恶棍……”
我不晓得这是否碰上了他的发脾气的日子,小姐害怕走近他,只有用温和的态度才敢接触他的日子,还是他听不见我所说的话,或是我说错了话;但事情越弄越槽了。真是见鬼!难道他不认识我吗?难道他不晓得我象孩子一样,有时候会什么都不顾说口而出的吗?这时我相信,上帝饶恕我吧,我将不会有一刻的安静了。就是一个钢制傀儡,从早晨到夜晚又从夜晚到早晨②是一个侮辱人的解剖学上的比喻。——译者
拉动它的牵线,也会把它弄到精疲力竭的。我得要令他们开心,条件是这样,可是有时我自己也得开开心呵。在这个心绪纷乱当中,我脑海里来了一个致命的想头,这个想头使我妄自尊大起来,使我感到骄傲和蛮横起来,这就是人们没有我就不行,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物。
我:是的,我相信你对于他们是很有用的,可是他们对于你就更是这样。要是你去找,也再不能找到这样一个好的去处了;但他们要是缺少一个傻子,还可以找到一百个的。
他:一百个象我一样的傻子!我的哲学家先生,他们不是这样普通的。平庸的傻子,是的。人们对于傻子比较对于才能或德行是更难以满意的。我在我这一类中是希罕的,是的,十分希罕。现在他们再也没有我了,他们怎么办呢?象狗一样的无聊。我是一个取不尽的荒唐宝库。每一瞬间我都有一个戏谑,会令他们笑到流出眼泪来,对于他们我简直是整个的疯人院。
我:所以你有吃的,床、衣服、背心和裤子,鞋子和每月一个比斯托。
他:这是好的方面,这是利益;可是代价呢,你却没有提及。首先,如果传闻有什么新的剧本,不管天气怎样,我得要寻遍巴黎的顶楼,一直到我找着了这剧本的作者;我得要设法取得允许来诵读这作品,并且要巧妙地暗示着这戏里有一个角色,要是由我所认识的一个人来扮演真是尽善尽美了。“由谁呢,请你说。”“由谁呢?问地妙!那是优雅,玲珑、精致。”“你是说丹格维小姐吗?难道你认识她吗?”“是的,有点认识,可是这不是她。”“那未是谁呢?”我就低声说出名字来。“她!”“是的,她。”我有点害羞地重说一遍;因为我有时觉得羞耻;当重说这个名字时,你得看见诗人怎样拉长了脸孔,或者在别的时侯,他怎样当着我的面笑出声来。然而,不管他喜欢不喜欢,我得要把他带回来吃饭,而他害怕有什么许诺,总是推托,表示辞谢。你应当看见当我的商谈不成功时我受到怎样的待遇;我就是一个粗鲁的人,一个傻瓜,一个愚蠢的人,我是没有丝毫用处的;我的价值还抵不过别人给我喝的一杯水。当一个剧本在演出时就更糟了,我得要在观众的叫骂声中——不管你怎样说,观众总是好的评判者——大胆地进去,使人听见我的孤独的鼓掌声;吸引他们来注意我;有时把对女演员的嘘声转引到自己的身上;听见在我身边有人耳语:“这是她的情人的一个侍仆化装的;这个光棍不肯静下来吗?”人们不晓得能驱使一个人做这些事情的是什么东西;人们以为这是愚蠢,然而这却是一个可以原谅一切事情的动机。
我:甚至违犯国家的法律。
他:然而到了最后,人们认识了我,他们说“呵,这是拉摩……”我的策略便是放出几个讽刺的字眼,这就使我的孤独的鼓掌不致变成很可笑了,因为人们给予了反面的解释。你得要承认,必须有强烈的利益,才能使一个人这样和聚到一块的观众挑战,而且每一个这样的苦差是不只值一个银币的。
我:难道你不设法给自己找一些援助吗?
他:这情形也是有的,我在这上面还得到一些利益。在我到受苦刑的地方去以前,须得要在记忆中装满了精彩的段落,这是要作为示范的地方。如果我偶然忘记了它们,或者犯了错误,当我回家时就浑身发抖了;你想不到这将是怎样的喧噪。而且在屋子里还有一群狗要我照顾,的确这件工作是我蠢笨地自己负担起来的;有猫得我去看管;如果米古赏我一爪,抓破我的套袖或手,我就太幸运了。克里格害着疝痛症;给他按摩肚腹的也是我。小姐从前有忧郁病,现在就是神经衰弱了。我不消提起其他轻微的疾病了,在我面前这些是毫无拘束地被谈论着的。这一层是无所谓的,我决不是打算使人受拘束的。我不晓得在哪里读到,一个号称大帝的君主,有时靠在他情人的马桶的靠背上。一个人对待和自己亲近的人是随随便便的,那些日子我比任何人都更随便些。我是狎昵和随便的使徒。我以身作则地在那里宣传它们,而没有得罪什么人。只要给我放任自由就行了。我已经给你描画了保护人的轮廓。小姐开始长胖起来了;你应该听见他们关于这题目所说的有趣的故事呵。
我:你不是属于这种人吧?
他:为什么不呢?
我:因为对自己的恩人加以嘲笑,至少是不合适的。
他:但是对人有恩惠就自认有权贱视受保护者,岂不是更坏吗?
我:但是如果这个受保护者自己并不是卑贱的,任何东西也不能给保护人以这样的权利。
他:可是如果这些人物自己并不可笑,人们也不会说他们的好故事的。并且,如果他们结交下流人,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他们既然结交下流人,如果他们被出卖,被讥笑,难道这是我的过错吗?
当人们决心和象我们一流的人在一块生活,要是他们有常识,他们应该预期到不知道多少丑恶行为的。当他们收留我们的时侯,难道他们不晓得我们的本性,我们的自私的、卑劣的和背信弃义的灵魂吗?如果他们认识我们,那就很好。彼此就有了不言而喻的协约,他们将要给我们好处,而我们早晚要以恶意来报答他们对我们的恩惠。难道人和他的猴子或他的鹦鹉之间,不是存在着这样的协约吗?勒布伦为了他的门客和朋友巴里索写诗攻击他,而大发雷霆,巴里索应该写他的诗,错误是在勒布伦方面。普恩西纳为了巴里索将他所写来攻击勒布伦的诗归入自己的帐上而大发雷霆,巴里索应该将他所写来攻击勒布伦的诗归入普恩西纳的帐上,而错误是在普恩西纳方面。矮小的雷伊方丈把朋友巴里索介绍给他的情妇,巴里索夺去了他的情妇,而雷伊方丈大发雷霆;或者雷伊方丈根本就不应该把巴里索这样的人介绍给他的情妇,或者他就只好让她被抢走算了。巴里索尽了他的责任,错误是在雷伊方丈身上。书商达卫为了他的同伙巴里索曾经或想要跟他的太太睡觉,而大发雷霆;他的太太为了巴里索让任何愿意相信的相信了他跟她睡过觉,而大发雷霆;巴里索是否跟书商达卫的太太睡过觉,是很难决定的,因为那个女人一定会否认所发生的事情,而巴里索也可以使人相信并没有发生的事情。无论怎么样,巴里索做了他应该做的事,错误是在达卫和他的太太方面。赫尔维修为了巴里索把他在舞台上表现为一个不诚实的人而大发雷霆,已里索还欠了自己借给他养病、买食物和做衣服的钱。对于一个满身沾染着各种丑事秽行的人,他难道能预期另外一种行为吗?这个人为了自己消遣而使他的朋友背叛宗教,他侵吞了他同伙的财物;他没有什么信义、法律、感情:他千方百计追逐财富;他用自己的罪恶行为来计算着日子,他把自己在舞台上表现为最危险的恶棍之一,这样的厚颜无耻我不相信在过去曾经有第一个例子,将来会有第二个的。不。因此错误不在巴里索而在赫尔维修。如果一个年轻的外省人被引领去参观凡尔赛的动物园,如果他由于糊涂而把自己的手伸进虎槛或豹槛的栅栏里面去,如果这年轻人的臂膀让凶猛的野兽一口咬着,错误的是谁呢?所有这些都是写在大家默认的协约里的。如果谁 不晓得或忘记了这协约,谁就活该倒霉。根据这个普遍的神圣的协定,我可以替许多被人们指责为邪恶的人辩护,而人们倒应该指责自己的愚蠢呵,是的,胖伯爵夫人,当你把你们这种人所称呼的贱人集合在你的周围,而这些贱人对你做出卑劣的行为来,让你自己也做出卑劣的行为来,因而使你受到正人君子的痛恨,错误是在你自己的。正人君子做他们所应该做的,这些贱人也是如此,错误的是你把他们收容起来。如果贝尔廷胡丝①安静地闲适地跟他的情妇一起生活着,如果由于他们性情的正直,他们结交了正直的人们,如果他们把有才能的人,在社会上德行昭著的人吸引到自己的周围;如果他们把在静寂的隐居中同居和相爱,并且互倾爱慕之情的快乐所能剩下来的空闲时光保留给一小群有知识的上流人物,你相信会有人讲他们的好的或坏的故事吗?那末他们所得到的是什么呢?恰恰是他们所应得的;他们因不谨慎而受到惩罚,而我们被上帝注定了永远要恰如其分地对待这时代的贝尔廷们,而我们后代的同道也被注定了要恰如其分地对待将来的蒙萨奇们和贝尔廷们。但是当我们执行了上帝对于这些蠢才的正当的命令时,你们把我们的本来面目描绘出来了,你们却也执行了上帝对于我们的正当的命令。以我们这样可耻的品行,如果我们要求得到公众的敬重,你们会怎么样看我们呢?会以为我们是疯了。那未他们从品质恶劣,性格卑鄙下流的人们方面,期望有正当的行为,难道他们是聪明的吗?这世界上的一切都有它的真正的代价。有两个高等检察官;一个在你门前,对于反社会的犯罪行为给予惩戒;另外一个是自然。它注意到了法律上漏了网的一切恶行。你淫欲过度,你使得到水肿病。你饮酒无度,你使得到肺病;你开门接纳恶棍进来,和他们在一起生活,你就会被出卖,被嘲笑,被轻蔑。最好的办法是安于这些裁判的公允,自己对自己说:罪有应得;摇摇耳朵,改正自己的行为;或者“我行我素”,但要遵守以上所说的条件。
我:你是对的。
他:加之,这些不好的故事,一个也不是我捏造的,我仅仅是当了一名传述者。据说几天以前,大约早晨五点钟光景,人们听到了可怕的喧哗,所有的铃都摇起来了。有一个被窒息的男人深重而断续的喊叫声:“我……我……我透不过气来……我快要死了……。”这些喊叫声是从保护人的房里发出来的。人们跑来救他。我们这个胖女人,简直是发了疯一般,正如在这时候所会发生的情形,什么也看不见了,神志也昏迷了,继续加速她的动作,竭力用两手把自己高高地撑起来,然后又用狂欢所激成的一种神速把两三百磅的重量落在这位度支官身上。人们费了很大力气才能够把他从她那里拉出来。一个小铁锤把自己安放在一个重的铁砧下面,这是一个何等怪诞的癖好啊!
我:你是一个无赖汉。让我们谈些别的吧。从我们谈话的时候起,我就有一个问题搁在唇边了。
他:你为什么把它搁起这么久呢?
我:因为我害怕它是唐突的。
他:在我刚才对你表白了那些事情之后,我不晓得我还有什么能够对你保守秘密的了。
我:你不怀疑我对于你的性格的评判吗?
①贝尔廷的绰号,他的情妇是胡丝小姐。——译者
他:丝毫也不;我在你的眼中是一个十分卑贱、十分可鄙的东西,有时在我的眼中也是这样,不过不常这样罢了;我因这些恶行而沾沾自喜比自怨自艾的时候还更多些;你却是更经常地保持你的轻蔑。
我:这是对的;但是为什么把你所有的卑鄙龌龊都暴露给我看呢?
他:首先,因为你已经晓得了好些,我觉得把其余的也对你坦白出来,所得比较所失是会更多些的。
我:怎么说呢?请告诉我吧!
他:如果在某些方面达到卓绝的造诣是很重要的,则为恶特别是如此。一个小偷被人唾骂;但对于一个大的罪犯是不能不表示某种的佩服的,他的勇气使你惊讶,他的残忍使你战栗。保持性格的始终如一总是可贵的。
我:可是这个可贵的性格一贯你还没有具备;我觉得在你的原则之中你还是不时地显出动摇的;究竟你的作恶是出于天性抑或出于学力,而学力是否已令你前进到所能到达的最远境界……都是可疑的。
他:我同意你的话;但我已尽了最大的力量,我不是很谦虚地承认有比我更完美的东西吗?我不是带着最深刻的敬仰对你谈到波勒吗?在我心目中波勒是世界上的第一名人物。
我:可是仅次于波勒的就是你吗?
他:不。
我:那末是巴里索吗?
他:是巴里索,可是不只是巴里素一人。
我:那末谁配和他分占着第二位呢?
他:亚维农的背教者。
我:我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位亚维农的背教者,可是他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他:他正是这样。
我:伟大人物的历史永远是令我发生兴趣的。
他:我很相信这一点。这个人从前住在亚伯拉罕的一个善良正直的后裔家里,这是对一切善男信女的祖先所许诺的,数量象繁星一样多的后裔当中的一个。
我:在一个犹太人家里吗?
他:在一个犹太人家里。他首先获得了犹太人的怜悯,然后他的善意,最后他的完全的信赖。因为事情照例是这样的:我们这样地信任我们的善行,以致我们对于那个曾饱受我们恩德的人很少保留什么秘密的。试想怎么能够没有忘恩负义的人呢?如果我们给人以这样做而不致受罚的引诱。这是我们的犹太人所没有想到的一个正确的思想。于是他把秘密告诉了背教者。他的良心是不允许他吃猪肉的。你将会见到,一个多才的心灵从这个秘密中所能得出的所有的好处。几个月过去了,这期间我们的背教者表现了加倍的亲热。当他相信这个犹太人已为他的殷勤十分地感动了,完全地被俘虏了,并且深信了在以色列的一切支派中他都找不到一个更好的朋友……你得要佩服这个人的慎重!他一点也不着急。他让梨子熟透了才摇撼树枝:过分的热中会使这个计划失败的。由此可见,一般地说,一个伟大的性格总是由于好些相反的性质之间的自然的平衡作用所形成的。
我:呵,请把你的思想放开一边,继续讲你的故事吧。
他:这是做不到的。在有一些日子里我得要思想;这是个病症,得要让它自然地发展下去。我讲到什么地方了?
我:讲到这个犹太人和背教者之间很好地建立了的亲密友谊。
他:于是到了梨子熟透的时候了……但是你没有听我讲,你在想着什么事情呢?
我:我在想着你的音调的不均匀,有时高亢,有时低沉。
他:一个坏人的音调怎么能够是均匀的呢?……于是有一个晚上他带着惊慌失措的神情走到他朋友那里,声音断断续续地,脸色象死人一样的苍白,四肢发着抖。“你怎么样了?”“我们要完了。”“完了?怎么啦?”“我告诉你,完了,无可挽救地完了。”“请你说个明白吧。”“等一会,让我的受惊的灵魂恢复过来。”“镇定些吧”,犹太人对他说,而没有这样说:“你是一个大骗子;我不晓得你将告诉我什么事情,可是你是一个大骗子;你是伪装受惊的。”
我:为什么他应该这样对他说呢?
他:因为这个人是虚伪的,而且他也实在做得太过分了;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所以请不要再打岔我了。“我们要完了……完了……无法挽救了!”难道你没有感觉到这再三重复着的“完了”的不自然吗?“一个奸贼已向宗教裁判所把我们告发了,他告你是一个犹太人,我是一个背教者,一个无耻的背教者。”请看这个奸贼怎样不知羞耻地使用了最丑恶的名词。要叫出自己的名字来,必须有比你所想到的更大的勇气;你不晓得一个人要付什么代价才能做到这一点。
我:的确我不晓得。可是这个无耻的背教者……
他:是个骗子;可是这是十分巧妙的骗术。这个犹太人恐慌起来了,他扯着自己的胡子,在地上滚来滚去。他看见侦探就在大门边,他好象看见自己穿着受火刑者的奇异服装。他看见自己的火刑被安排好了。“我的朋友,我的亲爱的朋友,我的唯一的朋友,我们怎么办呢?”“怎么办?出现在人面前,做出最安祥的神情,象平常一样地行动。这个裁判所的诉讼是秘密的,但是进行迟缓的;我们应该利用他的迟缓来出售一切东西。我要去租,或者找别人去租一只船;是的,找别人是最妥当的。我们要把你的财富藏在里面,因为他们所追求的主要是你的财富。我们,你和我,将要到另外一个天地去寻求自由,以便敬事我们的上帝,平安地遵守亚伯拉罕和我们的良心的法律。在我们所遭遇的这危急的情况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绝不要有一点儿卤莽的举动……”说过就做了。租好了一只船,预备了粮食和水手;犹太人的财富被运入船上了。明天破晓他们就要开船了。他们现在可以快活地吃着晚餐,平安地睡眠了;明天他们就逃脱他们的迫害者了。背教者在夜里起来,把犹太人的票据、钱袋和珠宝都偷个精光,上船开走了……你以为这就完了吗?那末你就想错了。当人们把这故事告诉我的时候,我就猜出了那些我为了测验你的聪明而不说出来的部分。你做个老实人是很合适的,要不然充其量你不过是个小骗子罢了。到这里为止,背教者不过是一个人人所不愿和他相似的可鄙的光棍。他的为恶的卓越造诣,在于他自己就是他的好朋友以色列人的告密者,当这个以色列人醒来时,就被宗教裁判所抓去,几天之后人们把他作成一个辉煌的篝火。于是背教者就安然享有把我们的主钉在十字架上的人们的这个该死后裔的财富了。
我:我不晓得在这两者当中更令我恐怖的究竟是你的背教者的穷凶极恶,还是你讲述这事时的音调。
他:这恰恰是我所要对你说的。这个行为的极端残忍使你不止于感到蔑视了;而这就是我的诚实的理由。我愿使你了解,在我的艺术里面我已达到了何等卓越的造诣;迫令你承认在我的卑鄙中我至少是有创造性的,使我在你心目里得厕身于大恶棍的行列之中,然后还要大声呼喊:
Vivat ascarmlus,fOurbum lmperatOr.来吧,哲学家先生,来参加合唱吧:
Vivat MaScarillus,fonrbum ltn-Perator。
(他就这样地开始唱一个十分奇特的复格曲的调子。曲调一忽儿是庄重而堂皇的,一忽儿是轻松而滑稽的;一忽儿他模仿着低音部,一忽儿又模仿着一个高音部的音;他用伸长的胳膊和颈项给我表示出那些持续的段落,他这样为自己演奏了和作了一个凯旋曲,从这里可以看出来,他对于好音乐较之对于好品行是有更多认识的。
我不晓得应该留下来还是应该逃走,应该笑还是应该发怒;我留下来了,目的是为了要使谈话转到某一问题,以便把占据着我心里的恐怖驱除出去。这样一个人,他谈论着一件可怕的行为,一件可恶的大罪,有如一个绘画或诗的鉴赏家在品评一件艺术品的美点一般,或者有如一个道德家或历史家把一件英雄事迹的详细情节追寻出来或生动地表达出来一般,这个人在我的面前开始使我觉得难以容忍了。我不由自主地阴郁起来;他觉察出来了,对我说:)
他:你怎么了?你觉得不舒服吗?
我:有一点,但一会儿就会好的。
他:你的神情好象是一个为某一不愉快的思想所烦恼着的人。
我:恰恰是这样……
(他和我都沉默了一会儿,这时他一边吹着唱着,漫步走着,然后我为了把他引回到他的才能,对他说)
我:近来你在作什么曲子吗?
他:什么也没有。
我:这是很累人的。
他:我本来就是够愚蠢的了,但在我听了杜尼和其他的年轻作曲家的音乐之后,这一下我就完结了。
我:那末你赞成这个风格吗?
他:当然的。
我:你觉得这些新歌曲很美吗?
他:我是否觉得美呢?天呵,我保证是的。就那样吟咏出来呵!何等的真实,何等的表现!
我:所有模仿的艺术都在自然里找到它的模型。当一个音乐家作一支曲子时他的模型是什么呢?
他:为什么不从更高的观点来看这事情?什么是一支曲子呢?
我:我得对你承认,这个问题超出了我的能力之外。我们大家都是这样子的:在我们的记忆中,不过有些语词,由于常常使用,并且甚至正确地应用它们,我们便以为懂得它们了;在我们的心中却只有模糊的概念。当我说出曲子这个词儿时,我并没有较清楚的概念,正如你同象你一样的大多数人在说:名誉、责备、光荣、恶、德、谦虚、端正、羞耻、滑稽这些词儿的时候一样。
他:曲子是物体的声音或情感的音节的模仿,借助于艺术所创造的,或者要是你喜欢说,自然所感发的音阶的音,或者用歌喉或者用乐器表现出来的;你可以看到,如果作一些适当的更改,这个定义恰好适用于绘画、修辞学、雕刻和诗。现在讲到你的问题:音乐家或曲子的模型是什么呢?如果模型是有生命的有思想的,那便是朗诵;如果模型是没有生机的,那便是声音。应该把朗诵看作一根线,把曲子看作缠绕着第一根的另一根线。曲子的原型,朗诵,越有力量和越真实,模仿着朗诵的曲子和它相交的点越多,这曲子就越真实越美丽;这是我们的青年音乐家们所很好地了解的。当我们听到:“我是一个可怜虫”,我们便好象听到了一个守财奴的哀诉;如果他不唱歌曲,当他把他的黄金付托给大地说:“呵,大地,请接受我的宝藏吧”的时候,他也是用同样的调子对大地说话的。而这个小女孩,她觉得心脏急跳着,她脸红,羞涩不安,哀求大人让她离开,她就会表现出不同的调子来的。这些作品里有各种各样的性格,有变化无穷的吟诵:这是极妙的,我可以对你保证。请去 听听这个曲子,听听那个年轻人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便喊叫起来道:“我的心要离开了。”请听这曲调,请听这交响乐,然后你就会告诉我,在一个临死的人的真实的声音和这曲子的音调之间有怎样的差别。你就会见到这根曲调的线是否跟朗诵的线不完全相合。我暂且不谈到节奏,那是歌曲的另一个条件;我只限于表现;没有比我在某处所读到的一段话更显明的了:
Mus!cos seminariumaccentus,音节是曲调的苗圃。从这里可以判断,能够作一支好的吟诵调,是多么困难又是多么要紧的。决没有一个美丽的曲子,不能作一个美丽的吟诵调的,也决没有一个美丽的吟诵调,有技巧的人不能由它作出曲子来的。我不是要肯定,谁背诵得好,就会歌唱得好;但是如果一个人歌唱得好,却背诵不好,我就觉得很奇怪了。请相信所有我告诉你的这些话;因为那是真实的。
我:如果我不是有一个小小的障碍阻止着我的话,我是衷心愿意相信你的。
他:这个障碍?
我:这就是,如果这种音乐是绝妙的;那末神圣的吕依、廉柏拉、狄杜塞、摩勒的音乐,并且不瞒你说,你亲爱的叔父的音乐,就会有点沉闷了。
他:(挨近我的耳朵边,回答我道)我不愿意被人听见,因为这里有许多人是认识我的;他们的音乐恰恰是这样。并不是因为我顾虑到亲爱的叔叔,你既然称呼他做亲爱的。但他这个人是石头造成的。尽管他看见我的舌头垂下来有一英尺长,他也不会给我一杯水喝。让他继续拿第八音和第七音做试验吧。轰轰,哼哼,都都都,都来律都都,弄出象魔鬼一样的喧噪声来。所有开始懂得这 些、不再把喧哗声看成音乐的人,决不会以此为满足的。人们应该用警律来禁止任何人,不论是什么等级和职位,渲唱柏高勒西的“斯达巴”。这个“斯达巴”应该由刽子手来亲手烧毁。实在的,这些该死的“丑角”①用他们的“女仆情妇”,和他们的“特拉哥罗”已经给我们狠狠地打了屁股。在从前,“唐克来德”、“伊思”、“多情的欧罗巴”、“印度人”、①这是指一群意大利歌唱家和舞蹈家,专上演柏高勒西,齐安比,崧密里等人的新的滑稽歌剧。他们在1752年出现于巴黎,引起舆论觉得对当时法国沉闷的音乐有改革得更自由些的必要。狄德罗和他的集团是支持这种新的意大利音乐的,而反动集团则对它猛烈攻击。这也是当时革命的和反动的思想意识的斗争的一方面的表现。 ——译者
“仅子星”、“诗才”,这一类东西会演唱四个月,五个月,六个月,“阿尔米德”的演唱就没有停止的时候。现在所有这些都象纸牌城堡似地一个跟着一个的倒下来了。所以雷伯尔和佛兰葛就暴怒起来了。他们说一切都完了,他们要破产了;如果人们仍然容忍这种市场上的下流歌手,民族音乐就要完蛋了;死胡同里的王家学院就要关门大吉了。这些话里面的确含有好些真理②
的成分。那些三四十年来每逢星期五都到那里来的老顽固们,没有象过去那样感到快乐,倒觉得厌倦、打呵欠,却不十分晓得究竟为什么。他们问自己一个为什么,却不能回答。为什么他们不问我呢?杜尼的预言就会实现了;按照事情发展的趋势来看,我愿意拿我的性命作赌注从“爱他的模特儿的画家”起算在四年到五年之内,不会再有一个活人还留在那著名的死胡同里了。那些尊贵的先生们,他们放弃了自己的交响乐,来演奏意大利的交响乐。他们以为他们的耳朵会听惯了这种音乐,而他们的歌唱却不受影响,好象交响乐对于歌曲的关系,除了由于乐器的音域和指头的灵敏动作得到的某些自由以外,不是和歌曲对于真实朗诵的关系一样似的。好象小提琴不是歌唱家的模拟者似的,而有一天当困难的代替了美丽的而出现的时候,歌唱家也就会成为小提琴的模拟者了。演奏洛卡德里的第一个人就是新音乐的传播者。让他们把他们的故事告诉旁人吧。人们将要今我们习惯于用歌曲和声音,用乐器来模拟热情的音节或自然现象的音节,因为这些就是音乐对象的全部范围了。难道我们还保留对于飞扬、长枪、光荣、凯旋、胜利的趣味吗?“去看看他们是否来了,若望!”他们想象着:配有音乐的悲剧或喜剧场面将会使他们哭或笑;他们将会听到愤怒、怨恨、嫉妒的音节,真正爱情的悲叹,讽刺,意大利或法兰西戏曲的谐谑,但他们却仍然是拉贡德和柏拉戴的喜爱者。我要说这是胡扯。他们不断地体验到,意大利语的和音、韵律、省略法和字位倒置,对于歌唱的艺术、它的音律、它的表现法、它的乐句、声音的有节奏的长短,给与了何等的便利,何等的灵活性,何等的柔和;但是他们却仍然不知道他们自己的语言是如何生硬、微弱、笨重、呆滞、学究气和单调。好了,好了,他们深信在把他们的眼泪和一个由于孩子死去而悲恸的母亲的眼泪混和了之后,在听到一个暴君下令杀人而战栗之后,他们不会嫌厌他们的魔术、他们的平淡的神话、他们的带甜味的小情歌,这些既表现了诗人的恶俗的趣味,也表现了竟然忍耐这种东西的艺术的贫乏。尊贵的先生们!不是这样的,也不可能是这样的。真、善、美,有它们的权利,人们会反对它们,但是结局只有叹赏。没有这个特征作为标记的任何东西,也许有一个时期会为人们所叹赏;但是结局只有令人打呵欠。那末,打呵欠吧,先生们;请尽情的打呵欠吧。你们不要抑制自己。自然界和我所说的三位一体的统治,对于它们,地狱的门是决不能占优胜的;真是父,它产生了善,便是子,从此出现了美,那就是圣灵,这个统治渐渐地建立起来了。新来的神谦卑地把自己安置在祭坛上,在当地的偶像旁边;他的地位逐渐地更加稳固起来,有一夭,他用胳膊肘推了他的同僚一下;于是砰的一声,那偶像就倒下来了。人们说耶稣会士们把基督教移植到中国和印度的情形就是这样。不管这些冉森教派的人怎么说,这个政治的方法,不声不响,不流血,没有殉道者,也没有拔掉一绺头发,便达到它的目标,我觉得是最好的方法。
②观众在被允许入场之前常常仁立在歌剧院的“死胡向”里,这里就常常有两个 敌对集困争论的场面。——译者
我:你刚才所说的一切都是相当有理的。
他:有理?那就更好,如果我是勉力去求的,但愿魔鬼把我抓去!它的到来是很偶然的。我好象死胡同里的那些音乐家们一样,当我叔叔出现的时候;如果我幸而讲得不错,那就是因为一个烧炭的学徒谈到他的本行时,总是比较整个学院和世界上所有的杜哈美都要更好些。
(于是他开始漫步着,喉咙里哼着“疯人岛”、“爱他的模特儿的画家”、“马掌铁匠”、“女讼师”①的一些曲调;他还不时地举起手来,眼睛朝天,叫喊道:“这个美不美!上帝呵!这个美不美!难道一个人有了一双耳朵还能够提出这样的问题吗?”他开始激动了,低声地唱起来。他越加激动,便越加提高他的音调;然后是打手势、扮鬼脸、做作各种体态;我说:“好了,他已经失去了理性,现在新的一幕是在准备着了。”果然不错,他突然大声唱起来:“我是一个可怜的穷苦人……大人,大人,让我走开吧……大地呵,接受我的黄金吧;请好好保护我的财宝……我的心灵,我的心灵,我的生命!呵,大地!……小朋友在这里了,小朋友在这里了!——Aspett-are e nonvenire……Azerbina penserete……Sempre in contrasticon te sta  …。”他把三十个曲子,意大利的、法兰西的,悲剧的、喜剧的,各种各样的,杂乱地混在一起;一忽儿唱着深沉的低音,他好象一直降落到地狱底下;一忽儿又高唱起来,用了假嗓,他好象把高空撕裂了一样,一面还用步伐,姿态和手势来模仿着歌中的各种人物;依次地露出愤怒、温和、高傲、冷笑的表情,一忽儿是一个哭哭啼啼的年轻姑娘,他扮演出她的一切媚态;一忽儿成了一个教士,一个国王,一个暴君,他威胁着,命令着,发着雷霆;一忽儿他又是一个奴仆,百依百顺。他沉静,他悲恸,他叹息,他笑;决没有不合音调和节拍,违背歌词的意义和歌曲的性质。所有棋手都离开了他们的棋盘,聚集在他的周围。咖啡店的窗外也挤满了听喧噪声而停下来的行人。人们的笑声简直把屋顶都震破了。他什么也看不见;他照样继续下去,陷于精神错乱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激情中,简直使人怀疑他是否还能清醒过来;是否要让他立刻坐上了马车,把他一直送到疯人院里去。他唱着茹密里的“悲叹”的片段,用非常的准确性,真实性和热情来反复歌唱每一个曲子最美丽的段落;唱到这个美丽的有伴奏的吟诵调,先知描写着耶路撒冷的破灭那一段,他流下满眶的热泪来,使大家都流了眼泪。这里面什么都有了,歌唱的优美,表现的力量和悲哀。他着重那些特别表现了作曲家的伟大的段落;他会离开歌唱的部分,去演唱乐器的部分,然后马上又放开乐器,转回到歌声来;把歌声和乐器这样地配合起来以保持联系和整个的统一性;他夺去了我们的灵魂,把它们悬挂在我从未感受过的最奇特的情况之中……我叹赏吗?是的,我叹赏!我感到怜悯吗?是的,我感到怜悯!可是在这些感情当中搀杂着一点嘲笑的色调,改变了它们的性质。
但是你看见他模拟各种乐器的样子,一定会失声笑出来。用膨胀地鼓起来的两颊,发出嘎哑而阴沉的声音,他是在演奏着喇叭和笛子;他发出尖锐的鼻音代替双簧管,他用难以相信的速度发出急促的声音来表现弦乐器,他力求最准确地模拟这些乐器的声音,他吹着口哨便是小笛;他作鹧鸪叫便是横笛;叫着唱着,象一个疯子一样地摇晃着;自己一个人演着男舞蹈者和女舞蹈者、男歌唱者和女歌唱者的角色,演奏着整个乐队和整个歌剧团,同时①这些都是杜尼和斐列多的歌剧的名称。——译者
分演着二十个不同的角色,跑着,停下来,好象着了魔的人一样的神情,眼睛闪闪发亮,口边流着泡沫。天气热得要命;沿着他额上皱纹和他脸颊淌着的汗混和着他头发上的粉倾注下来,弄湿了他的衣服的上部,有什么事我没有看见他做呢?他哭,他笑,他叹息;他注视着,温柔地或安静地或愤怒地注视着;这是一个因悲痛而晕倒的妇人;这是为绝望所压倒的一个可怜人;一个高耸的神殿;日落时静默不语的飞鸟;在寂寥清凉的地点潺潺流着的水,或是从高山上急流下注的水;一场风暴;一场雷雨;就要死亡的人的哀号和呼啸的风声、霹雳的雷声混合起来了;这是黑暗的夜;这是阴影和静寂,因为甚至静寂也可以用声音表现出来。他已经完全失去理性了。精疲力竭地,好象一个由沉睡中或长期出神中苏醒过来的人一样,他呆着不动,感到迷悯,惊讶。他把目光向四周环顾一下,好象一个迷失的人在努力去认识自己所在的地方一样。他等候着自己的体力和智力的恢复;他机械地揩一揩自己的脸孔。好象一个人醒过来后,看见自己的床四周聚着许多人,完全忘记了或者丝毫不知道自己曾经做了什么事,他首先大声叫道:)喂,先生们,这是怎么一回事?为什么你们笑、称们惊骇?这是怎么一回事?于是他接着说:这就是真正的音乐,和一位真正的音乐家。但是,先生们,吕依的某些作品是不应该轻视的。如果有人不用更改词句使能够改善“啊!我将等候”这一场;我就要跟他打赌。康柏拉的某些段落是不应该轻视的,我叔父的小提琴曲,他的法兰西舞曲也是一样;他的战士进行曲,他的神甫和主祭曲……“淡白的烛光,比黑暗更可怕的夜……地狱之底的神,遗忘的神……”这里,他增强他的声音,他拉长他的音调;邻人们都走到了窗户边,我们把手指塞进了耳朵。他接着说:这就是需要用肺的地方;一个强有力的器官;一个空气容量。但不久我们就要迎接圣母升天祭了;四旬斋和主显节已经过去。他们还不知道什么应该配上音乐,因此,也不知道对于一个音乐家什么是相宜的。抒情诗还没有产生出来。但他们会得到它;由于常听柏高勒西,撒克逊人,特拉道格里亚,突勒达和其他的人;由于诵读梅达斯塔西,他们一定会得到它的。
我:怎么样?难道昆诺、拉莫德、封德内尔对于此道一点也不懂得吗?
他:对于新风格是不懂得的。他们的所有可爱的诗篇中,找不到连续的六行是可以配上音乐的。这都是些巧妙的格言,轻松的、温柔的、精致的情诗;但是为了要知道对于我们的艺术——一切艺术中最激烈的,德摩斯底尼①的艺术也没有除外——这个是如何无用的,你可以让人们把这些诗篇背诵出来,就会觉得它们是 如何冷淡的,无生气的,单调的了。那里面没有丝毫东西是可以作为歌曲的典型的。我宁愿拿路希佛高的“格言”或巴斯噶的“随想录”来作曲也一样。只有动物般的热情的呼声才能够指出来哪些诗句是适合于我们的。我们需要一句紧跟着一句的歌词;词句应该简短;它的意义应该直截了当,耐人寻味;音乐家能够自由处置语句的全部或每一部分,省略一个字或把它重复一遍,添加一个原来没有的字;拿它象水母一样地翻来覆去,而下会把它毁了;所有这些都是使法兰西语的抒情诗,较之在富于字位倒置,本身就具有这一切优点的那些语言中,要困难得多了。“……残忍的野蛮人,把你的剑插进我的胸膛吧,看我正在准备接受这致命的一击。打击吧。胆敢……唉,我要倒下来了,我要死了……一股隐藏的火在我的官能里①德摩斯底尼,纪元前四世纪雅典著名演说家。——译者
燃烧着……残酷的爱情,你要我怎么样?让我享受那憩静的和平吧……令我清醒过来……”感情应该是强烈的;音乐家和抒情诗人的温柔应该是极度的;歌曲几乎经常是在一场的结尾。我们需要赞美、感叹、停顿、中断、肯定、否定;我们呼唤,我们祈求,我们喊叫,我们叹息,我们痛哭,我们由衷地笑。没有隽语,没有警句,没有你们那些美丽的思想。那是离开单纯的自然太远了。那末请不要相信,舞台上演员的做作和台词能够作为我们的范型。呸,不是的。我们所需要的是更有生气的,更少做作的,更真实的东西。我们的语言越加单调,越加缺乏重音,则平常的讲话,热情的普通的呼声,对于我们就越加必要。动物的呼喊,激情的人的呼喊会生出重音来。
(当他这样对我说话的时候,围着我们的众人,或者一点也听不懂,或者对于他所说的话不感兴趣,因为小孩象大人一样,大人也象小孩一样,通常都是爱娱乐甚于爱受教育的,所以他们都走开了;每人回到自己的游戏上;我们便单独地留在我们的角落里。他坐在一张板凳上,头靠着墙,胳膊垂下来,眼睛半闭着,对我说道)
我不晓得是怎么回事?我刚来的时候,是壮健的、愉快的;现在却是疲乏了,衰弱了,好象走了十英里路一样。这是突然令我感受到的。
我:你想要喝些什么吗?
他:很好,我觉得喉咙嘎哑,气力衰弱;胸部也有点疼,差不多天天都感到这样;不晓得是什么缘故。
我:你要什么呢?
他:请随便吧。我并不是很考究的,穷困已经教会我对任何东西部觉得合适了。
(人们给我们端来啤酒和柠檬水。他倒满了一大杯,跟着两三口便喝干了。于是象一个恢复了元气的人一样,他大声地咳嗽,身体摇晃着,继续说下去)
他:但是按照你的意见,哲学家阁下,那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要一个外国人,一个意大利人,象杜尼,倒来教我们怎样给我们的音乐标志音符,怎样使我们的歌曲能够顺从各种的音律,各种的节拍,各种的音程,各种的格调,而不致违背韵律学。究竟这个不是象要把海水喝干一般的难事。任何人都曾听见一个乞丐在街上向他求乞,一个人在狂怒当中,一个嫉妒的妇人生着气,一个爱人到了绝望的境地,一个谄谀者,是的,一个谄谀者用甜蜜的声音把自己的音调弄得很柔和,把自己的音节拉长了;一句话,一种不管什么样的激情,只要它的强烈值得作为音乐家的模范,我们便 应该注意它的两件事情:第一,无论是长的或短的音节,都没有固定的时间,甚至它们各自所用的时间之间也没有固定的比例;其次,激情几乎是完全随意地支配韵律;它能够达到最大的音程,那个在极度痛苦中大叫:“唉,我真是不幸呵”的人把这个感叹的音节提到最高和最尖锐的音调,而把其他的音节降低到最浊的和最低的音调,使得到一个第八音或者甚至更大的音程,给予每个声音一种适合于旋律的变化的音量;而不致觉得不悦耳,并且长的音节和短的音节,都没有保存在乎静的说话中的那样长短。自从那个时候,当我们把阿尔米德的插句:“雷诺的征服者(如果有人能够是)”和“多情的印度人”中的“让我们毫不犹疑地服从”提出来,作为音乐吟诵调的奇迹,我们已经走过了多大的一段路程呵!现在,这些奇迹只今我觉得可怜地耸耸肩膀罢了。按照艺术的发展的速度,我不晓得它将会达到什么境地。还是让我们喝一杯吧。
(他喝了两三杯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因为他已经精疲力竭,他一定会不自觉地把自己淹没了,要不是我把酒瓶移开,而他还心不在焉地摸索着呢。于是我对他说)
我:为什么有了这样敏锐的判断力,对于音乐艺术的美有了非常的敏感,而你对于道德中的美却这样盲目,对于德性的魅力却边样无动于中呢?
他:显然是因为后者需要一种我所没有的感觉;一种我所未曾享有的神经纤维,一根松懈的弦,人们徒然地弹它,它也不会震动;或者也许因为我一向都是跟好音乐家和坏人在一起生活;因此结果我的耳朵变成很敏锐,而我的心却变成麻木不仁了。此外还有一些遗传的成分。我父亲和我叔叔的血液是同样的血液。我的血液和我父亲的血液是一样的。父方的分子是坚硬的、冥顽的;而这个可恶的原始分子却把其余的都同化了。
我:你爱你的孩子吗?
他:我那末爱他,那个小流氓,我对他简直发了狂呢。
我:难道你不想认真地努力阻止父方的那个可恶的分子在他里面发生影响吗?
他:我相信,这样的努力将是十分无用的。如果他注定要成为一个好人,我将不会加以妨害,可是如果那个分子要使他成为一个象他父亲一样的无赖,那末我要把他造成一个善良人所费的力气,对于他将是十分有害的;他的教育将不断地和那个分子的趋向背道而驰,他将是好象被两个相反的力量牵引着似的,在人生的道上将会歪歪斜斜地向前行进,正如我所看见过的无数人一样,对于为善和为恶都是同样拙劣的;就是这些我们叫做“贱人”的,这是一切绰号中最可怕的,因为它表示平凡和最高程度的轻蔑。一个大无赖是一个大无赖,但决不是一个贱人。要是那样做,那末在父方的分子重占优势,把他引导到象我所已经达到的这种卑贱透顶的状态之前,将需要经过无限长的时间,简直是把他的最美丽的年华荒废掉了。所以现在我一点也不下手。我让他自然地成长起来;我在观察他。他已经是贪食者,谄媚者,诈骗者,懒汉,说谎者。我很害怕他将是同他的祖先一模一样。
我:为了使他没有一点不相象的地方,你将要把他造成一个音乐家吗?
他:一个音乐家!一个音乐家!有时我望着他,一面咬紧牙齿;我说,如果有一天你会懂得一个音符,我相信我会把你的颈骨折断的。
我:为什么这样呢?请你告诉我。
他:这是没有什么出息的。
我:这是有一切出息的。
他:如果你的确有卓绝的造诣,那是这样的;可是谁能够拿得稳自己的孩子将会有卓绝的造诣呢?一万比一的机会却是,他将不过是一个可怜的乱弹者,象我一样。你晓得吗?要找一个孩子适宜于治理一个国家,做一个伟大的国王,比做一个伟大的提琴家,也许还要容易些。
我:我觉得在一个没有道德,沉溺于荒淫奢侈生活的国民中。令人满意的才能,甚至是平凡的才能,是可以使一个人很快地飞黄腾达的。我自己曾经亲耳听过以下的谈话,对话的是一个属于保护者之流的人和一个属于被保护者之流的人。后者曾经向前者求教,把他作为一个能够帮助自己的亲切的人。“先生,你会什么呢?”——“我相当懂得数学。”——“那末教数学吧;等到你在巴黎街道上仆仆风尘地过了十年或十二年之后,你一年将会挣 到三百到四百利佛。”——“我曾经学习法律,谙熟法学”——“如果普芬道夫①和格罗秀斯②再回到世间上来,他们将会在街头上饿死的。”——“我对于历史和地理有很好的知识”,——“如果有些父母亲很关心他们的孩子的好教育,你将会发财;可是却没有这样的父母。”——“我是相当好的音乐家。”——“那末,为什么你不首先说这个呢?为了让你晓得从这后一种才能可以得到什么利益,我有一个女孩。
每天晚上从七点半到九点钟你来吧;你将教她功课,我每年给你二十五个金币。你早餐、正餐、午后小吃、晚餐,都跟我们一起。每天其余的时间是属于你自己的;你可以好好地利用。”
他:这个人后来怎样了呢?
我:如果他是聪明的,他就会发财了,显然这就是你所注意的唯一事情啦。
他:的确,黄金,黄金。黄金就是一切;其余的,没有黄金,就不值什么了。因此,我不让他的头脑装满了好的格言,这些是他必须忘记的,否则就有成为乞丐的危险;当我得到一个金币,而这是不常有的事,我就站在他面前。我把金币从袋里拿出来。我叹赏地把金币拿给他看,我抬起眼睛看着天。我在他面前吻这个金币。为了使他更加了解这个神圣的一圆的重要性,我呐呐地对他说话;动用手指指点出人们拿着它可以购买到的一切东西,一件美丽的紧身衣,一顶美丽的帽子,一个好吃的糕饼。于是我把金币放进衣袋里。我骄傲地来回踱着;我把我的背心的衣裾揭起来;我用手拍拍我的口袋;我就是这样地令他认识到,就是从这里的一块金币产生出来了他所见到的我的自信心。
我:再好也没有了。可是如果竟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由于深刻地感觉到这块金币的价值,有一天……
他:我懂得你的意思。在这上面必须闭着眼睛不看见。没有任何道德的原则不是带有它的缺点的。最坏时,这也不过一时觉得不快,一会儿什么事情就都过去了。
我:甚至按照你这样勇敢的和这样明智的见解,我还是认为,让他成为一个音乐家是有好处的。我不晓得有什么其他办法,可以更快地和大人物接近,替他们的恶习效劳,也就使自己得到好处。
他:这是真的,可是我却有更快地和更稳地获得成功的计划。唉!如果是一个女孩子就好了,但既然人们不能做自己所心愿的,就只好接受已经安排好的;尽量地从其中取得最大的好处;为着达到这个目的,不要愚蠢地让一个注定要在巴黎生活的孩子受一种斯巴达式的教育,正如大多数的父亲所做过的一样。如果他们存心要他们的孩子们遭受灾难,也不会做出比这个更坏的事了。如果我孩子的教育是不好的,这是我们国民道德的过错,而不是我的过错。让谁能够负责的来负责吧。我愿我的孩子得到幸福;或者,也是一样的,愿他被人崇拜,有钱并且有势力。我晓得一些达到这个目的的最便捷的途径;我将要及时地把这些教给他。尽管责备我吧,你们这些聪明人,群众和我的成功将会给我赦免的。他将会获得黄金;你相信我的话吧。如果他有了很多黄金,那末他将什么都不欠缺,甚至你的重视和尊敬。①普芬道夫(1632—1694),德国著名法学家和历史家。——译者
②格罗秀斯(1583—1646),荷兰著名法学家。——译者
我:这个你也许弄错了。
他:或者他可以不要这些,正如许多其他的人一样。
(在这一切中有许多事情是人们心里这样想,也是照着这样来做的;可是却没有说出来。实在说,这就是这位先生和我们周围大多数的人最显著的不同之点。他坦白了他曾有的恶习,这也是其他的人所有的;但他却不是一个伪君子。他比起他们来,不会更糟糕,也不会好一些;他只是更加诚实,更加前后一贯罢了;而且在他的堕落中有时是很有深意的。我一想起在这样一位老师教导之下,他的孩子将会变成的样子,我就战栗起来。按照这些严格地拿我们的习俗做榜样的思想来进行教育,他一定会走到很远的地步,除非先期地就阻止了他的发展,这一点却是可以断定的。)
他:(他对我说)请不要害怕吧。一个好父亲应该特别注意的一个重要之点,困难之点,倒不是让他的孩子得到使他致富的恶习,和使他获得大人物宠爱的滑稽言行——人人都是这样做的,如果不是象我一样有系统地,至少是用实例和教训做的——而是指示他怎样适可而止,如何巧避耻辱、不名誉和法律的艺术;在社会和谐中的这些不协调是需要善于布置、准备和解决的。一联串的完美无缺的调和是最平淡不过的了。需要有一些富于刺激性的东西,把光束来分开、把它的光线散布成各种各样的色彩。
我:很好。你用这个譬喻,把我从道德引回到音乐上去,那是我不由自主地搁下来的题目;我要谢谢你;因为不瞒你说,你作为一个音乐家较之作为一个道德家,是更令我喜欢的。
他:然而我在音乐方面却是很不足道,而在道德方面是根卓越的。
我:我怀疑你所说的话;但是如果这个的确是真话,我却是一个老实人,你的原则不是我的原则。
他:那末你就更糟糕了。唉,要是我有你那样的才能呵!
我:请不要管我的才能吧;让我们谈谈你的才能。
他:要是我能够象你一样地表白自己!可是我说的是荒唐的鬼话,一半属于社交界和文人学者的,一半属于市场上的。
我:我没有口才。我只会说真话;你知道,这个并不是常常成功的。
他:可是我不是为了要说真话;相反,而是为了要把谎话说得动听,才贪图你的才能。要是我会写作;能编凑一本书;善作一首献词,善令一个蠢人沉醉于自己的功绩,能够巧妙地取得妇女们的欢心呵!
我:所有这些,你都能够做得比我胜过一千倍,我甚至还不配当你的学生哩。 他:有多少了不起的品质已经浪费了,而你还不晓得它们的价值呢。
我:我所给它们估定的价值我都全部收回了。
他:如果是这样,你就不会穿着这样的粗上衣,这件呢背心。这双羊毛袜子,这双厚底鞋子,戴着旧的假发了。
我:对的。如果一个人千方百计要发财,而没有发财,他一定是十分笨拙的,可是却还有象我这样不把发财看作世间上最宝贵的事情的一些人;奇怪的人呵!
他:十分奇怪。这个性情不是生来如此的。是人们后来得到的;因为这不是本性所有的。
我:人的本性?
他:人的本性。所有生活着的东西,人也不是例外,都牺牲同类来寻求自己的幸福;我确信,如果我让那个野孩子自然长大起来,什么话也没有对 他说;他还是爱穿得漂亮,吃得讲究,为男子们所亲热,为妇女们所爱恋,并且把生活上所有的幸福聚集到自己身上来。
我:如果让这个野孩子放任自由;他就会保存他固有的愚昧无知,并且把三十岁男子的激烈的热情和摇篮里的孩子的缺乏理性结合起来,他将来就会把他父亲的颈骨扭断,而和他的母亲睡觉的。
他:这就证明好的教育是必要的;有谁反驳这一点呢?而所谓好的教育,如果不是没有危险地、没有麻烦地,引导到一切的享受,又是什么东西呢?
我:我差一点儿没有赞成你的意见!但是我们还是不要说明吧。
他:为什么呢?
我:因为我害怕我们只是表面上彼此同意;如果我们一旦对于所要避免的危险和麻烦加以讨论,我们就不再互相了解了。
他:这有什么关系呢?
我:我告诉你,让我们不要谈这个吧。我在这题目上面所知道的,也不能把它教给你;而你却能较容易地把我所不懂的和你所知道的音乐教给我。亲爱的拉摩,让我们谈音乐吧,告诉我为什么,有了欣赏、记忆和演奏音乐大师最美丽的段落的这个才具,有了他们给你鼓舞起来,而你又传授给他人的这个热情,为什么你却没有作出一点有价值的东西来呢?……
(他不答复我的诺,却摇起头来,用手指指着天上,说道)那些星宿,那些星宿!当自然创造出里奥、文西、柏高勒西、杜尼的时候,它微笑着。它却带着威严的、庄重的神情去造成我亲爱的叔叔拉摩,这个将在十年之内被人们称为伟大的拉摩,而不久又要被人遗忘的人。可是当它草率地制造他的侄儿的时候,它做了一个鬼脸,又做了一个鬼脸,又再做了一个鬼脸:(当他这样说的时候,他脸上做出了各种丑怪的样子;表示轻蔑、藐视和嘲弄;他好象手里捏着一块面粉团,并且对于自己所捏成的各种奇形怪状,觉得可笑。
做成之后,他又把这个奇异的偶像远远地扔开,说道)它就是这样地把我造出来的,把我扔在其他偶像的旁边,有的是患中风症的,有皱皮的大肚腹,粗短的颈项,从头上凸出来的大限睛;其他的有弯曲的颈项;也有的是形容憔悴的,有灵活的眼睛和勾鼻子;他们大家在看见我时都忍不住大笑起来。我呢,把两个拳头放在腰上,也大笑起来,瞧着他们;因为傻子和疯子是可以互相取乐的;他们互相找寻着,互相吸引着。
如果在到达那里的时候,我不曾找到这个现成的俗谚,所谓“一个傻子的钱财就是聪明人的遗产”,我也会自己发明了它的。我感觉得自然已经把我的遗产部分放在这些偶像的钱袋中:我要千方百计去把它取回来。
我:我知道这些方法;你已经对我说过了,我十分赞赏它们。但是在这许多办法中,为什么你不试试去做一件美丽的艺术作品呢?
他:这恰恰是一个善于处世的人对方丈勒勃朗所说的话……方丈说:“蓬巴多侯爵夫人①牵着我的手,把我一直带到学院的门槛;在那里她缩回了她的手。我跌倒在地上,折断了我的两腿……”善于处世的人对他说:“方丈,你应该站起来,用头来撞开大门……”方丈回答道:“这恰是我曾经尝试的;你知道我从这样做所得到的结果么?额头上肿了一大块。”
(讲了这个故事之后,我的朋友垂下头来,来回地走着,脸上现出深恩①蓬巴多侯爵夫人(1721—1764),法国园王路易十五的情妇。——译者
和懊丧的神情。他叹息着,哭泣着,悲伤着,举起双手,抬起眼睛,用拳头来捶击自己的头部直到几乎要把额头和手指弄伤了;他继续说)我觉得仍然是有些什么东西在里面;可是我尽管打他,摇他,却没有什么东西冒出来。(于是他开始更厉害地摇着自己的头,打着自己的前额说)或者里面没有任何人,或者人们不愿意回答。
(一会儿过后,他现出了高傲的神情,抬起头来,把右手放在胸前,一边走一边说)我有感情,是的,我有感情。(他模仿着一个愤激的、发怒的、深受感动的、命令的、恳求的人、即席作出了表示愤怒、怜悯、憎恨和爱情的讲演,他表现出惊人的锐敏和逼真,来描述这些激情的特征。于是他继续说)我相信,就是这个了。现在它来了;这就是把一个助产妇找来的好处,她知道怎样刺激和加速生产时的阵痛,使孩子产生下来。独自地,我握起笔来;我想写作。我咬咬我的指甲,我搔搔我的额头。顺从的仆人,晚安,神没有来。我深信自己有天才;在写了一行后,我看出我是一个傻瓜,一个傻瓜,一个傻瓜。但是人们怎能感受、提高、思想、作有力的描写呢,如果常常要和这一流为了餬口而必需会见的人们厮混着?在人们所作的和所听见的这一类谈话的氛围中,以及诸如此类的闲话:今天,林荫大道上的景致真美!你听见过那个“小龈鼠”吗?她表演得真是动人!某某先生有你所能够想象到的最美丽的斑灰色的驾车马。美丽的某某夫人已开始有点衰老了。想想在四十五岁的年龄,头发还要那样的打扮!年轻的某某小姐戴着她简直不花钱的金刚钻——你是要说她花钱很多的?——不,不。——你在哪里看见她的?——在“失去又寻着了的阿勒根的孩子”戏中。失望的一幕那样地演出是从前所未曾做过的。福亚尔戏院的波里契纳尔有歌喉,但是一点也不细腻,一点也不动人。某某夫人一胎产下了两个孩子。每个父亲都得到自己的……难道你相信每天说着,反复他说着,听着这些话,会使人奋发,引导人去做出伟大的事情来吗?
我:不!还不如把自己关在顶楼里,喝着白开水,吃着干面包,搜索着自己的灵魂更好些。
他:也许是的;可是我没有那样做的勇气;难道要为不一定的成功牺牲自己的幸福吗?还有我所担负的姓名呢!拉摩!名字叫做拉摩是很使人为难的。才能不是象贵族身分一样传下来,由祖父传给父亲,由父亲传给儿子,由儿子传给孙子,愈来愈有光彩的,而祖先却并不要求他的子孙有什么功绩!从老的始祖分枝出来的后面是一群傻子;这有什么要紧呢?才能就不相同了。只要想得到和他的父亲一样的声名,他就应当比父亲还要聪明些。他就应该继承父亲的素质。我缺乏这个素质;但是我的手腕已变灵活了,弓弦被频频弹弄,水壶煮沸了。如果没有光荣,却有羹汤可吃。
我:处在你的地位,我就不会认为这是定局;我会尝试一下。
他:你以为我未曾尝试么?还没有到十五岁的时候,我就第一次对自己说:“拉摩!你这是怎么了?你是在梦想呵,你梦想什么呢?你很愿己作出来了或要作出来一些使全世界都赞美的作品。唔,是的,只需吹一口气,动一下指头罢了。只要把芦管裁剪一下,就会有一个笛子了。”年纪更大的时候我曾重复说过小孩时所说的话。今天我还是重复着它;然而我仍是停留在曼农塑像的旁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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