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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英雄传说

_40 田中芳树(日)
  地球统一政府的执政党-国民共和党的书记官裘希亚·爵布里克的这番回答引起了殖民星球人民激昂的情绪。此外,对于当时在地球资本的压力之下被强制进行单一作物的种植,但却又被低价收购杀得血本无归,最后濒临饥饿边缘的殖民星球,地球方面的反应也嫌太过于冷淡。"当时,地球一直是缺乏资源的,但是除了资源之外,地球人似乎还缺乏想像力。特别是后者,更是引起事态恶化的主要原因,这无庸置疑的。"历史学家伊布恩·夏马曾经这么说道。
  就因为缺乏想像力,地球上的住民们仍很骄傲的贯彻着强者理论。他们认为强者之所以能够成为强者,就在于握有武力与财富。地球肆意搜刮在各殖民星球上的财富,然后借以强化军事力量,这样一来,殖民星球的人们其实是用自己的辛勤劳动在养活这些被用来对自己进行监视和镇压的士兵们。
  殖民星球的人们在到达一个忍耐的极限之后,终于在西元二六八二年一致团结起来对地球提出要求。第一,裁减过度膨胀的军备;第二,依人口比例,来决定对全人类议会中代表的席次分配;第三,地球资本得停止一切属于殖民星球内自治政府行政的干预。对于提出上述要求的一方来说,这些只不过是一些理所当然的小小希望,但是对于被要求的一方而言,则无疑是难以被容忍的亵渎与冒犯。如果是卑躬屈膝地恳求的话还姑且不论,竟敢用"要求"的字眼?那些不自量力,未开化的边疆野蛮人竟然敢用对等的口吻对宗主国同时又是超级强国的地球提出如此无礼的要求?
  地球于是终止了支付给全人类议会的分摊金,但是同时也重新察觉到太平时代开始要结束,应该要采取一些相应的对策。
  历史学家伊布恩·夏马叹息地说道:"……在这个时期,地球在精神方面的衰退已经是无可救药了。即使是有违公正的原则,仍然想尽一切所有的方法要确保既得权利。借由残酷压制反对者以绝对达到确保既得权利的精神思绪当中,是否仍然遗留有进步与向上的余地呢?"
  但是,就事实而言,对当时的地球人来说,所谓的进步与向上或许真的已经没有意义了。对于各殖民星球的不满,地球企图以阴谋与武力加以强力镇压。但是同时反地球派的先锋也已经被选出,那就是一向声名不佳的西留斯星系政府。
  于是奇怪的风声开始流传了。
  西留斯之所以动不动就对地球加以批评,并不是为谋求和平,而是为了要达到其取代地球进而成为全人类社会之霸主的野心……,对于西留斯来说,唯一值得戒惧的就是地球,它的策略就是要使地球成为弱势团体,并且使地球与各殖民星球之间的友好关系产生裂痕……,各个殖民星球不应该毫无理由地对地球横加指责,因为这种行为所可能带来的不是地球的灭亡,而是将来各个殖民星球可能隶属于西留斯,因而丧失现在所拥有的自由与未来……,事实上,只有西留斯才是地球与各个殖民星球共通的敌人,西留斯在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悄悄一步一步地增强国力,发展军备,并且正逐渐地扩大间谍网……,众人最好加强对于西留斯的注意……。
  当有人要求就此一风声加以证实的时候,西留斯的首脑们只是付诸一笑,而其它殖民星球的首脑们也只是笑一笑,不过那是缺乏自信与健康的笑容。
  如此一来,对于地球和其它殖民星球来说,西留斯成了公认的敌国,而且是可以加以操纵的敌人,只要地球一旦夸示炫耀它的实力,那么孤立的西留斯除了卑躬屈膝地乞怜之外,别无选择,它的角色就好像是一个可怜的反派人物。但是就在地球对于西留斯的实力以及其所可能产生的威胁加以夸大地宣传之际,却产生始料所不及的效果。
  那就是开始有许多的人逐渐相信西留斯本身的确有凌驾地球的实力与意图,不仅仅是西留斯以外的各个自治国,甚至还包括西留斯本身……。
  最初,地球方面心怀不轨刻意地将西留斯的虚象加以夸大,并且沾沾自喜地观赏着这幅被涂上海市蜃楼色彩的画面,希望借此能使各个殖民星球对于西留斯的力量产生畏惧,自动地靠到地球这一边来,然后这一幕反抗的插曲也就此收场。但不管在任何情况下,一定都有人会以冷眼来旁观这一切,例如有一位名叫马雷恩兹欧的记者就曾经写下了这么一段讽刺的报导。"……昨天晚上,附近的道路到处都淹水,因为地下所埋设的下水管破裂了,这可能是由西留斯星系潜入的专司破坏的工作人员所干下的勾当吧!另外涉嫌在F地区犯下连续的纵火事件,使得民众惊慌不安的犯人,在今早被告发了,他也可能是因为被由西留斯所潜入的间谍洗脑之后,才犯下了如此的恶行吧!其它包括使夏娃吃下禁果,虐杀美洲大陆的原住民印第安人,还有在百慕达海域使客船沉没等等,一定都是西留斯所有恐怖破坏活动的一部分喽!西留斯啊,你将是一个万能的撒旦,而会在历史上留下屹立不摇之名。"
  这份有署名的报导当然招致了治安当局的愤怒与憎恶,但是也不能以其言论活动不当为理由而公然加以处罚,于是便胁迫经营者将报社迁往边境地区去。
  在这一系列对西留斯作夸大宣传和栽赃嫁祸的活动过程当中,地球这种将西留斯作为假想敌的政略也产生了令人啼笑皆非的结果。也就是说,有几个殖民星球由于对地球极度的反感,反而开始转向亲近西留斯这一方,因为要想能够反对地球的专横,除了依赖"地球的大敌"西留斯之外别无它途,而造成他们这种想法的,事实上就是地球本身。对于地球来说,事态正在急速地恶化当中,各个殖民星球接二连三好像骨牌效应似地开始与西留斯握手协商。地球政府眼见这种情形,就好像是万虫钻身般地痛恶不绝,而就在这时候,西留斯也俨然登上了反地球阵营的盟主宝座。到了西元二六八九年,或许由于是西留斯的军事力量急遽地增强,令地球感受到强烈的威胁,地球终于决定要给予这个令它觉得浑身不舒服,犹如芒刺在背的西留斯一个严厉的教训。
  为了应付地球的袭击,西留斯集结各个殖民星球的警备队进行联合军事训练,并且对之允诺将提供重军火武器等物资援助,但这些动作同时也为地球提供了发动先发制人攻击的借口,结果地球军采取的闪电作战,在战术上是完全成功了,西留斯星系的主星第六行星隆多利那遭到了地球军的封锁,而以西留斯马首是瞻的各殖民星球的军队没能飞上宇宙,就已化成地上的残骸了。
  获得完全的胜利之后,地球军军纪低落的程度让堕落天使也为之窃笑,而战后所发表的数字在战地司令部的操纵下更是虚而不实。例如,收押物资的数量被以多报少,而申报数字与实际数量之间的差额被收进了高级军官们的口袋当中。另一方面,敌军战死的人数则被过度夸大,实际战死人数为六十万的数字被称为一五○万,但是为了让数字看起来更为逼真,竟然大量残杀投降的敌方战斗人员,然后将死尸分解,使之看来像是许多死者的一部分,如此的暴行竟然在战后平心静气地进行着。相对的,己方战死的人数报告也被以多报少,一些以战死者的名义送来的薪水竟然也有军官加以侵占私吞。
  这种丑陋的闹剧在翌年,也就是西元二六九○年于布里斯班市所召开的军法会议当中达到了最高点。这场军法会议是根据一名为了取得真相而冒着生命危险勇敢地潜入战地的记者所提出的指控而召开的,目的是为了要揭露地球军的官兵虐杀非战斗人员的罪行。但是在会议场中,站在证言台上的却只有地球军的将兵,而属于被害者当地住民的一方却连一名证人都没有。被指控的官兵理所当然地否认自己的罪行,甚至还表示非常地遗憾,自己为了维护同胞的名誉勇敢的上战场,但是却被一名伪装成正义且无知的采访记者这种沽名钓誉的行为所贬谪,说着说着还一面流下了眼泪,最后军法会议宣判所有被告者无罪释放,而检举的一方则判以毁谤的罪名,并且从此以后军部有权拒绝接受他的采访,在作了上述的宣判之后即宣告退庭。获得无罪开释的军人们兴高采烈地互相拥抱,后来还骑在战友的脖子上,在人群簇拥下沿着首都的主要街道大声地合唱着军歌。而最讽刺可笑的是他们所唱的军歌曲名竟是"在正义的旗帜下"、"和平的守护者"、"荣誉就是我的生命"、"勇者的凯旋"……
  经过这一次事件之后,地球军食髓知味,甚至认为不管是犯下了多么残暴的滔天大罪,只要将事实加以歪曲,也是毫不费力地可以免于刑责的,所以既然不用受罚就可以不了了之的话,那么不偷不抢岂不是白白损失?更何况虐杀非战斗人员、对女性施加暴行、破坏都市、掠夺财宝等等,比起和那些充满斗志与敌意的敌军作战不但容易轻松的多,而且还更有实际利益可图。就在这种想法之下,军人已不再是军人,整个军部就好像是盗贼集团似地以贼眉鼠眼的贪婪目光积极探寻下一个理想的目标。
  果然,不久之后,发生了"拉古朗市事件"。
  就在前一次战斗当中,战败的殖民星联合军里有部分的败兵残卒带着武器逃进了属于西留斯的拉古朗市,这是一个事实,但是对于地球军来说,重要的一项事实是这个城市为隆多利那星上丰富天然资源的生产以及集散中心,也就是说,隆多利那星地上的财富以及地下的财富几乎全数都集中在拉古朗市,地球军于是出动了大批的地面部队以及十五个机械化野战师团,以士兵和武器在城市的周围筑起一道墙,并且还动用了四个空中攻击师团和六个专精都市攻击的战斗师团,布置成进入市街的冲锋阵势。原先预定攻陷的日期是五月九日,但是这个日期连续延期两次。一次是拉古朗市的市长玛却立克拖着虚弱的病体前来交涉,希望能够取消攻击行动;另一次则是由于军部本身的总司令部作战局次长库雷朗波中将以战地部队的作战提案不周全为由,再三地加以驳回,希望能够借此阻止野蛮的暴行发生。但是这些努力最后均付诸流水,终于在五月十四日的晚上,十个师团的兵力分陆空两路攻进拉古郎市的市街中心。
  但是事实上,这个攻陷的过程并未与原先的计划完全一致。原来在遭受大批兵力包围下的拉古朗市当中,有部分势力团体基于恐惧的心理,认为只要将流亡到拉古朗市的败兵残卒交给地球军便可以免于遭受攻击,于是组成了自警团,开始在市内搜捕流亡的残兵败卒。而遭受搜捕的一方当然也有他们自己的立场,更何况其本身也持有武器,没有道理要束手就缚,在两方冲突的情况之下,市内的一些角落于是爆发了枪击战。午后八点二十分,重重围困在城市四周的地球军远远地看见市内西区的液化氧气槽发生爆炸所产生的熊熊火焰,于是便将此一意外事件当成是绝妙良机,立即展开攻击行动。
  而被称为"染血之夜"的梦魇也就此开始了。当攻击行动开始时,地球军的士兵们所接到的命令可说是极度的激进。"凡有武器者、抵抗者一律格杀。此外,涉嫌有武器者、可能企图抵抗者、以及经判断有逃亡或隐匿之虞者也一律照此原则加以处置。"事后军部虽然宣称这个命令是为了士兵本身的自卫与维持城市的秩序而不得不采取的措施,但是言词之间也并未企图掩饰其内容有煽动对所有人格杀勿论的意图。
  攻进到市区当中的地球军不但恣意地进行那些被公开允许的杀戮与破坏行动,对于没有被公开允许但暗地也被默认的暴行与掠夺更是热衷。拉古朗市立美术馆当中所收藏的绘画与雕刻就在这个时候被抢夺一空,而贵重的古书之类的文化资产竟被那些不懂得其宝贵价值的士兵视同粪土而付诸于火炬。
  市内的北区为钻石原石研磨工场,又是黄金以及白金等等各类贵重金属的集中地,自然而然地成了受利欲董心驱使的地球军队攻击掠夺的首要目标,由空中蜂拥而至的第二空中攻击师团与由陆地侵入的第五都市型战斗师团为了抢夺财物,竟然在此发生激烈冲突,演出了丑恶的内讧火拼场面。据统计,当时合计双方约有一五○○名的死亡人数,但后来的调查当中竟发现有六十几具尸体上有被人由腹部切开的痕迹,经研究可能是为了要取得被死者吞进腹中的钻石原石所造成的。而在一般普通的平民百姓当中有这种类似被害情形的人数更高达一○○倍以上,其中更不乏被人用军刀打碎下颚,硬被拔走金牙的老人,以及戴着贵重的耳环连着耳朵一同被切走,或者戒指连同手指一起被斩下的女性尸体。
  在"染血之夜"的十个小时当中,遭地球军杀害的拉古朗市市民超过了九○万人,而遭破坏与掠夺所产生的损失更高达一五○亿个流通货币单位。战地司令部捏造理由将绝大部分由士兵强夺而来的金钱财物私藏起来,最后对地球的总司令部报告,在一场激战之后,终于排除了敌军的顽强抵抗,并且成功地控制了整个城市。
  而未能有效地阻止友军这种灭绝人性行为的库雷朗波拿起了愤怒与忧伤的笔在日记上写下了这样一段话,"人类社会中最为恶劣的一种存在,大概就是缺乏羞耻心与自制心的军队了,而我所身处的工作地却正是这种地方。"
  另外,在首都的地球军总司令部当中,那些一手拿着威士忌酒杯,一边看着通信萤幕,一边谈笑风生的军事干部们,听到了老将哈兹理特提督那令人心生厌恶的声音时,原有的醉意顿时消失了许多。
  哈兹理特提督说:"各位官爷好像很愉快的样子,看到别人的城市燃烧起来似乎很高兴吧?说不定十年之后,我们的首都也会遭到相同的下场,各位是不是也可以稍微考虑一下这种可能性呢?"但是批评己方之过错的人,却永远是少数派,这两个提出反对意见的人在众人的白眼之下被孤立,不久之后便辞去了现职解甲归田。"有人说,拉古朗市发生了虐杀与掠夺事件,这根本就是一项不存在的事实。放出这种风声的人,很明显是有阴谋地企图要中伤地球军的声誉,无中生有地捏造历史,这些人应该要被打上叛徒的烙印!"
  担任军方首席发言人的韦勃少将最初发表了这项声明,但过了三天之后,却又推翻了原本的说法。"经调查虐杀与掠夺的事件确实是有,但是规模非常小,死者顶多只有两万人。而且加害于这些死者的并不是地球军,而是潜伏在该市区当中属于偏激派的游击队,他们企图以此嫁祸给地球军,让地球军来为他们自己的罪行背上黑锅,并且籍以扩大反地球阵营的声浪。这种令人憎恶的丑陋行为,必定会遭致相对的报应!"
  至于被问到为什么在短短的几天之内,所发表的见解会截然不同,以及究竟是经由什么样的推理与调查过程,才导致这种结论的产生,这些重要的根据则只字不提。因为军部认为,重要的是行动而不是巧辩,军队的任务在于惩罚那些危害人民的生命安全、破坏秩序而且凶恶的武装势力,所以为了要彻底达成任务,现在则必须要对拉古朗市再进行一次扫荡作战行动。
  在新的一轮由"大扫荡"与"大捏造"所组合而成,被称为"两大"的行动当中,设定有三个目的,那就是对于在前次掠夺行动当中所剩余的物资进行第二次掠夺,消除所有的目击者,以及彻底镇压反地球势力。不管从任何角度来看,地球军的行为的确是如同库雷朗波所说的,不但是丧失了自制心和羞耻心,而且还想借着其振振有词的所谓弹压而恣意乱行。但除此之外,或许还有第四个目的,那就是希望借此起到杀鸡儆猴的效果,让反地球阵营产生恐怖的心理,削减其反抗的念头。但他们似乎忘记了一个教训,自古以来,这种作法从未曾有过成功的例子,反而只是唤起了民众憎恶痛恨与同仇敌慨的心理。由于这次"第二度扫荡"的行动,死者的名单当中又增添了三五万人。
  但是不管那只残酷镇压的手是如何地紧密,也总会有几颗细微的沙粒由那看不见的指缝间溜过,而一些在日后叫地球政府后悔莫及,让各个殖民星系欢欣鼓舞的事物就是由这些细微的沙粒当中衍生而出。
  卡雷·帕姆格恩,二五岁,原是立体电视台的广播记者,在遇到军队盘查的时候,因为拒绝接受持有物品的检查,被士兵以镭射来福枪的枪托毒打了一顿,以致于身负重伤而昏了过去,后来他在那堆像山一样高的尸体当中恢复了意识,一边眼看着同胞的尸体被淋上了液体火箭燃料焚烧了起来,一边趁着尸体焚烧时所产生的浓烟,终于成功地逃了出来。
  威斯罗·凯涅司·塔恩,二三岁,原担任金属铜矿矿山的会计工作,并且是拉古朗市劳动联盟的书记。他因为从公寓房子的窗户往下俯视行进中的地球军队,而被一名酒醉的士兵用枪射击,子弹的光束贯穿了在他身旁的母亲额头。当他提出控诉的时候,不但被置之不理,反而还被诬陷杀母的罪名。最后他逃进矿山,在摆脱了追兵之后即消失无踪。
  裘利欧·法兰克尔,二十岁,原在医科大学的附属机关念药草学,他用一本厚达二千页的药草图鉴,打碎了那名正强暴他女友的地球军士兵的头之后,钻进了事发现场的地下水道内,无奈地成了一名逃亡者,当他终于成功地脱逃出来之后,获知心爱的女友已经自杀身亡的消息。
  查欧·尤伊鲁恩,十九岁,原在音乐学院学习作曲,对于政治与革命没有一点兴趣或关心,却在地球军的保安部队一次疯狂的扫杀当中,失去了从小将他养大,犹如亲生父母一般的哥哥和嫂嫂,他抱着年仅三岁的侄儿,千辛万苦由燃烧的拉古朗市逃了出来。
  这四个人侥幸地活了下来,之后都成了非常有名的人物。除了他们之外,咬牙切齿地远望着自己的城市家园在大火中化成灰烬,立誓要对地球军复仇讨回这笔血债的人更是不计其数。但是大部分的人却在半途就不支倒地,最后默默无名饮恨而终。"拉古朗市的残余灰烬当中,所剩下的是已化为焦炭的巨大废墟、一二五万名的死者、二五○万名的伤残者、四○万名被俘的囚犯,以及四名坚定不移的复仇者。"
  这样的说法并不见得完全适当,因为这四名年轻人在以后的十四年中,一心一意把地球政府由权力与荣华的安乐椅上踢下来的动机不完全只是单纯的复仇心而已,只是在他们所持有的理想与理念深处,拉古朗市在大火之中化为灰烬的幻影,或许仍不时无声地浮现出来。
  这四个人最初齐聚一堂的地方,是位于中立地带的普罗奇喜马星系里的第五行星普罗歇尔皮那上,时间是西元二六九一年的二月八日。虽然说在这之前,他们也曾在反地球阵营的根据地上互相见过对方,不过当时并不知道彼此的姓名,而这一次则是他们正式地互相介绍自己的名字。
  尔后,这四个人在任务和职能的分工很自然地产生了,并且这个组合还被后世称作是"适才任能的最佳典范"。帕姆格恩凭着理念以及他原来职业所擅长的言论宣传技巧,进行统合反地球阵营与启发市民的工作,并且以他本身在精神方面的领导与组织才华,成为了反地球统一战线的象征。而塔恩则因为在财政方面具有特殊敏锐的触觉,以及丰富的行政处理经验,所以成功地为反地球统一战线整顿了稳当的经济基础,并且以他行之有效的经济建设计划,使得反地球派根据地所属的一些低开发星域的生产力"不只是提升而更是跃进",此外,所有生产出来的物资也能够在有效率的流通机制上流通。法兰克尔则是在反地球统一战线的实际作战组织"黑旗军(BFF)"当中担任总司令官,将本来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革命军集结起来加以改编,予以组织化,并由他本人直接来统率、指挥。当时的地球政府军,不仅拥有三名杰出的提督,而且在军队的数量上有着绝对的压倒性,所以在两军交战的初期,他不只一次地连尝败绩,但是在历史性的"维加星域会战"当中,他终于成功地分断了地球军的舰队,摧毁了地球军不败的神话。在这之后,接连八四个回合的作战,每次都获得胜利。查欧·尤伊鲁恩所负责的是情报、谋略、破坏的工作。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连在面包店找零钱时都不会蒙骗,性情极好的年轻人,但是为了使地球政府的权力架构崩溃,他所大胆策划的谋略,其辛辣的程度足以让最为卑劣低级的恶魔也为之心虚胆懦。为了让自己等人能够在反地球统一战线当中握有绝对的主导权,他首先便设法让优柔寡断的旧指导部蒙上"地球间谍"之名,然后加以驱逐,巩固了己方的阵营之后,又在敌方的阵营当中,设下无数黑色的陷阱,让更多的人身陷其中。
  地球军的三位提督-可林斯、夏特尔夫及威涅第,每一个都是经验与理论兼备,极为优秀不凡的用兵家,但是在维加星域会战当中,却因为彼此之间缺乏协调与联络,最后在法兰克尔采用各个击破的作战方式之下,终于落得败北的收场。在这场会战之后,查欧进一步利用他们三人之间的不和,大大地加以发挥。他精心筹划的阴谋当中所表现出来的周详与严谨,实在应该要让梅菲斯特(Mephistopheles-《浮士德》中收买人类灵魂的恶魔)颁给他一张奖状。他首先唆使威涅第发动军变,杀害了可林斯,然后将这个事实告诉夏特尔夫,让夏特尔夫来捕杀威涅第,之后又将所有的责任归咎于夏特尔夫,煽动威涅第的旧部发起暴动去袭击夏特尔夫,并将之射杀。全身被枪弹贯穿的夏特尔夫,尽管身体有一半卧在血泊中,仍然挣扎了三○秒之久,最后留下了"混帐家伙……"这几个字就断气了。
  就这样,地球陷入了完全孤立的状态,并且被切断了所有粮食、工业原料与能源的供给。西元二七○三年,就在地球终于决定要孤注一掷,发动近乎自暴自弃的军事冒险行动时,却只有一些既没有实力也没有经验,甚至还算不上是二流的提督来带领这支光拥有先进武器装备的地球军。在法兰克尔巧妙的用兵之下,地球军当然又再度惨遭败北。特别是在第二次维加星域会战当中,更显现出地球军六万只舰艇大败给八○○○艘黑旗军的无能!翌年二七○四年,地球军连太阳系都守不住了,仅以小行星带作为最后的防线,持续着几乎毫无意义的抵抗。到了这个时候,地球军不但放弃了守护地球居民的责任,甚至还征收一般平民赖以维生的粮食转作为军用。
  进攻到木星的时候,黑旗军的内部,也就是总司令官法兰克尔和政治委员查欧之间,产生了对立的意见。法兰克尔坚持发动全面攻击,而查欧则主张要采用持久战。不管如何,地球军除了投降和衰竭至死之外,已经别无选择了。也就是说,如果到了最后还不投降的话,那么"地球表面将被饿死的尸体所掩盖"。
  经两人协调之后,决定采取折衷的方案。但是对于地球来说,却是更为残酷的结果。在补给完全断绝之后,地球军僵持了两个月仍未投降,故黑旗军便按照原议开始全面攻击。
  拉古朗市的惨剧,以一个相当于一○○倍的规模再度重演了。
  这场破坏与杀戮最后的收场是,地球政府以及军部的高级官员约六万多人,以战犯的罪名大批地被处以死刑。之后,西留斯-或者应该说是拉古朗集团的统治权看起来似乎是已经确立了。地球的权力与权威已经在这一场浩劫当中化为灰烬,取而代之的应该只有这四个将原本只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反地球势力统合起来的人。但是"西留斯的时代"却如同昙花一现般地短暂。"西留斯战役"结束后的第二年,也就是西元二七○六年,革命与解放的象征-帕姆格恩瘁死,年仅四一岁。原来他为了要出席解放战争纪念馆的开工典礼,尽管自己本身原本就有点感冒,仍拖着身子冒着雨去参加,后来便因此而罹患了急性肺炎,自此一病不起,再也没有离开过病榻。"我如果现在就死去的话,那么新诞生的体制就等于失去了接着剂。只要再过五年就好了,如果死神能够等我一下的话……"
  帕姆格恩对着他所信赖的医生说了这些话,果然就在他死后还不到三个月的时间内,战胜国西留斯的内部就发生了首相塔恩与国防部长法兰克尔两者之间白热化的对立冲突。
  导致法兰克尔愤怒的理由是,塔恩非但没有将原先在经济方面支撑地球旧体制的庞大企业集团,即所谓的"姊妹联盟(BIGSISTERS)"加以解体,反而还将之收编到新的经济系统当中,企图加以活用。
  法兰克尔在战场上是一个不容易对付的现实主义者,无论在构想或是实践方面,都表现出相当优越的柔软与弹性,但是在政治或是经济方面,则是连观念都拘泥在一些简单的原则上,他认为只有将姊妹联盟的资本支配力量予以彻底毁灭之后,革命才算是完成,对于他的这种说法,塔恩一口便予以回绝,对他来说,姊妹联盟的经济力量是重建国家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从他们两人感情失和到彼此之间对立的产生,查欧·尤伊鲁恩最初一直是采取一种旁观的态度,仿佛由遥远的上空眺望深海鱼群的斗争。对他来说,只要看到地球政府的权力体制完全崩溃瓦解,那么自己的任务也就完成了,所以他在态度上早已悄悄地退出了政治的舞台。新体制确立之后,虽然有副首相和内务部长的位子等着他,但是他还是坚决地辞去了垂手可得的权力与地位,返回正在重建当中的故乡拉古朗市,创立了一所小小的音乐学校,自己一个人从理事长、校长、到教员一手包办,并且以教孩子们唱唱歌、弹弹琴为满足。依照他本身的说法是,自己已经由一种叫做革命的热病,以及一种叫做政治的恶性传染病当中完全被解脱,现在只是回归到本来的面貌。
  小孩们与他非常地亲近,他们是绝对无法想像到就在二、三年前,为了达到颠覆地球政府权力的目的,这位"和蔼可亲的校长先生"是如何利用冷酷与刁钻的手段,去欺骗、陷害或者暗杀一个立场不同的对手,甚至是迫使对方自杀。因为这位还蛮年轻的校长先生,口袋里永远塞满了要送给小朋友的巧克力和糖果,为此还引起了一些担心孩子们蛀牙的妈妈老是在抱怨呢。
  就在一个查欧早已经置之于脑海外的地方,塔恩与法兰克尔的矛盾已经达到了针锋相对的极点。最初法兰克尔一直企图以合法的手段来取得最高的权力,但是塔恩早已经深植于政治官僚以及经济界的势力,却不是可以轻易被动摇的,当法兰克尔了解到这一点的时候,遂企图改用非合法的手段,也就是军事政变以达到目的。但是以些微的几秒之差,抢先抵达胜利终点的却是塔恩。原来有一名过去曾经因为违反法兰克尔的命令而遭到免职的士兵,向塔恩检举了军事叛变的计划。有一天早上,法兰克尔在自宅的卧室内,正伸手想要按下影像电话的按钮,命令部下发动兵变的时候,卧室的门被踢开来,一群安全局人员闯进室内,法兰克尔于是身中数枪死在自己的家中。
  同时法兰克尔辖下"黑旗军"的组织也受到苛刻激烈的肃清与镇压,并且在被强迫接受改组之后,成了塔恩体制下忠实的看门狗。过去在法兰克尔的麾下,人称"十提督"的几位军事将领当中,有一名已经因病死亡,另有六名则被判处死刑,一名死于狱中,存活下来的也只剩下两名而已。
  这一场权力斗争的胜利者塔恩,与被他所打倒的法兰克尔一样,都确信自己的作法是正义的表现。他认为今后所需要的是收捡混乱的残局与重新整顿秩序,为了人类社会的发展与市民生活的安定,将法兰克尔这种教条式的革命家加以整肃是有必要的。至于说新社会是否必须要经由他的构想与手腕才能重新建设起来,这一点是他从来不曾稍加怀疑的。
  现在所剩下的最后一个障碍就是查欧·尤伊鲁恩这个人,塔恩这么地想着。他现在虽然在音乐学校当中以教教小孩们唱歌为满足,但说不定什么时候,对于权力的欲望又重新萌芽,到时候很难说他不会像当年对付地球军一样,把他那一套令人思之心寒的冷酷策谋拿出来打倒塔恩也未可知。
  所以在法兰克尔死后仅仅一个礼拜的时间内,就有八名司法省安全局的武装搜查官被派遣到拉古朗市。出示给查欧的逮捕状上面写的是,要追究过去因与拉古朗集团争夺领导权而遭致肃清的革命家们死亡的责任。查欧一言不发地将逮捕状从头到尾看完之后,对着跟他坐在一起的侄儿-已经长大成人,一面完成学业一面帮助叔叔做事的年轻人-说:"所谓的谋略对我来说是一种艺术,但是对于塔恩来说却是一种交易。我会败给他也是理所当然的,我不想埋怨任何人。"
  查欧对着劝他逃脱的侄子说了这几句话,接着在前些天所买的风琴货款支付单上签名之后交给了侄子。二十分钟之后,在隔壁房间内等着要逮捕人的安全局人员进入了校长室,发现了吞服大量安眠药而昏睡不省的查欧,又过了二十分钟,确定"革命元勋"已经暴毙身亡。但有一名学童目睹了"有几个好可怕的男人,从校长先生的屋子里面走出来,两只手摊着湿湿的手帕,看起来好像很恶心的样子。"父母亲从回到家的孩子口中听到这一幕情景,吓得脸色苍白,但为了孩子本身以及自家的安全,只得不敢声张。
  过去曾经在普罗歇尔皮那行星上立誓要抵抗地球的专横、解放殖民地的拉古朗集团,到西元二七○七年时完全解体,因为仅剩的第四个人也由地面的世界上宣告退场了。担任西留斯星系首相同时兼任全人类评议委员会主席,集所有权力于一身的威斯罗·凯涅司·塔恩在搭乘地上车前往参加地球战胜纪念庆典时,接到了会场已经被装设炸弹的情报之后,又折返首相官邸,而在途中被极低周波火箭弹击中而身亡。
  由于这是查欧的侄子在安全局人员的监视下逃亡一个月后所发生的,他因此被视为此一谋杀事件的首要嫌疑犯,但这也只是一个推论,真正的事实究竟如何并未得到证实,因为到最后,他始终没有被逮捕到。至于说他是在暗杀事后从容地成功脱逃了,还是为同伙所杀则更是不得而知,总之他也不曾第二次再出现在社会上。
  而治安当局的搜查也不够彻底。当塔恩的肉体被炸的四散纷飞的一刹那,在他一人铁腕的控制下所形成的新秩序也随之烟消云散了。因为其领导所历经的年月太短,脆弱的制度与组织还不到可以发挥其本身生命力的时候,而官僚们对于塔恩个人也没有形成足够牢固的向心力。除此之外,在法兰克尔横死之后遭到整肃,逐渐萎缩当中的黑旗军,以往被压抑的能源爆发了,并且其内部又分裂成几个小集团,流血的抗争于是开始了。
  虽然有不少人曾指出,如果帕姆格恩的生命周期能够再多个一○年的话,那么宇宙历或许可以早九○年开始吧,但无论如何,事实上也已经没有方法可以证实这个说法的正确性了。"脱离地球的字宙新秩序"在建立的途中崩溃之后,到再度被重新整建,不但耗费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漫长岁月,而且还包括了无数人辛勤的耕耘。而以毕宿五(金牛座α)星系的第二行星特奥里亚为首都的银河联邦,其成立已经是西元二八○一年的事了。
  在那之后长达八个世纪之久的人类历史不断地重复着-发展与停滞、和平与战乱、暴政与抵抗、服从与自立、进步与反动,而人类的视线也已经完全脱离地球了。当权力与武力丧失的时候,整个行星等于是失去了存在的意义以及受众人瞩目的价值,只能像是渺小的飘流物一般,沉浮在一个名叫遗忘的大海。
  ……然而,在这个被遗忘的星球上,仍存在着少数令人难以忽视的人们。
  ——银河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第一章 邱梅尔事件

  这个年轻人终于登上至尊的皇位,距离他第一次见到那个冠冕宝座仅有十二年,那个时候他还不过是一名在帝国军幼年学校就读的学童,远远地站在皇宫大殿的墙边,甚至还看不清楚那个坐在皇帝宝座上的人的脸孔,当时他和皇座之间的距离大约是九十分尺左右,为了将这个距离缩短为零,年轻人必须要用四千个以上的日子。
  对于这个金发年轻人心怀反感的人如此地批评道:"那个金发小子的人生,每过一秒钟就要吸干一吨的人血。"
  对于这种残酷的批评,年轻人一直默默无言地承受着,这些人的说法显然是比较夸张,但却也不是空穴来风毫无事实根据的。因为当他-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在战火当中昂首阔步凯旋而归时,就会有好多宝贵的生命因而牺牲,而敌方被葬身在战火灰烬当中的人数更往往高达一百倍!
  阶下分列两旁的群臣高高地举着双手,大声地高呼:"莱因哈特皇帝万岁!""新银河帝国万岁!"
  这一天是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也就是新帝国历元年的六月二二日,就在一分钟前,莱因哈特那头如狮子鬃毛般豪气奢华的金黄色头发上,戴上了黄金铸造的皇冠,成为罗严克拉姆王朝的第一位皇帝。
  一位二十三岁的皇帝。这样的地位与权力不是由于世袭而是靠实力得来的。鲁道夫大帝在五个世纪前篡夺了银河联邦之后,自封为银河帝国皇帝,开始了高登巴姆王朝以高压统治人类社会的时代,他的子孙毫无正当理由但却一直独占着皇位,现在终于被驱逐了。高登巴姆王朝因篡夺而开始,因被篡夺而结束,前后共历经了三八代四九○年。在莱因哈特之前,任何人都未能完成的历史变动今天终于实现了。
  莱因哈特由皇帝的宝座站起,举起一只手回应群臣的欢呼。这一连串的动作随着无声的旋律,呈现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潇洒自然的优美姿态。这名年轻人的俊美与他在政战两略的才华,在当代是无人能媲美的,特别是他那一对环视群臣的苍冰色眼眸,更是叫众人难以忘怀。那就像是一对经过超高温火焰冶炼之后立即快速冷却的蓝宝石,似乎内里蕴藏的焰火一旦升起,便可能将万物燃烧殆尽。即使一般想像力并不怎么优越的人也能够认同这一点。
  在这个时候,首先映在年轻皇帝眼眸里的是位于最前列的帝国军最高干部们。这些身着以黑色为主色并于各处镶上银边的军服,与皇帝并没有太大年龄差距的青年与壮年,都是对年轻主君的霸业有着不凡贡献的谋臣或良将,此刻他们正整齐划一地排列在主君面前。
  帝国元帅巴尔·冯·奥贝斯坦,三八岁,一头与实际年龄看起来并不相称的白发,两只眼睛都是由光电脑组合而成的义眼,时而散发出一种叫人不敢逼视的光芒。他被称作是一名冷酷锐利的谋略家,也有人说他是栖息在莱因哈特霸业中属于阴影的那一部分。但是不管别人对他的评价如何,或者怎样地误解他,他却从来未曾尝试要寻求辩解。在同僚及部下当中,或许没有任何一个人喜欢他,但也不会有人侮蔑他。对于他的功绩与才能,没有人会怀疑,甚至还因为他不会刻意去讨好主君,敢于提出极为尖锐辛辣的意见,而且不为自己一人的私利私欲而尽忠职守,而多少对他抱持着一种敬畏的态度。但是如果可能的话,人们还是希望能够对他敬而远之,保持在一定的距离之外,维持应尽的礼仪就行了。在这个新的王朝当中,他被任命为军务尚书,以军部代表的身分成为阁僚的一员。
  帝国元帅渥佛根·米达麦亚,三一岁,有着一头蜂蜜色的乱发与充满活力的灰色眼珠。不管从任何角度看来都算是短小型的身材,像是体操选手似地均匀紧绷且富有弹性,给人一种短小精悍的印象。以"疾风之狼"的外号而为全军所皆知的他,行事之俐落,用兵速度之快无人可比,是众人所一致公认的银河帝国军的最高勇将。在三年前的亚姆立札会战之前,他就已经投身在莱因哈特的麾下,在利普休达特战役、闪电突破费沙回廊、兰提马利欧星域会战、巴拉特星系攻略等等无数的大小战役当中,更有足以傲人的功勋。若论个人所创下的战功,在已经过世的人当中只有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在活着的人当中只有奥斯卡·冯·罗严塔尔才能够和他相互匹敌。在新王朝当中,他被任命为宇宙舰队司令长官。
  帝国元帅奥斯卡·冯·罗严塔尔,三十二岁,是一位有着深黑棕色的头发、端正俊美的脸庞、以及高大身材的青年军官。他全身上下最让人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他那黑色的右眼珠以及蓝色的左眼珠所组合而成,人称"金银妖瞳"的双眼。和米达麦亚并称"帝国军双璧"的他,不论在进攻或是防御方面都拥有绝佳的手腕,而且更深谙不战而屈人之兵的道理,就这一点而言,便可知道这个男子绝非只是一个单纯的军人。他曾经将一度被自由行星同盟夺走的伊谢尔伦要塞重新夺回,此外还立下与米达麦亚一同压制同盟首都海尼森等各项辉煌的战功。他和米达麦亚已经是十年来交情非常亲密的朋友,但不同的是"疾风之狼"是一个对家庭负责的好丈夫,而他则是有名的花花公子。在新王朝当中他被任命为统帅本部总长,平日代理皇帝统辖全军,皇帝亲征时则担任首席幕僚。
  以上三名就是俗称的"帝国军三长官",可说是全体武官的代表。其他还有人称"铁壁缪拉',而且还被敌方将领杨威利赞誉为"良将",年仅二九岁的奈特哈尔·缪拉一级上将、以及身为军人但同时也是散文诗人和水彩画家,现年三六岁的艾涅斯特·梅克林格一级上将、身兼宪兵总监和首都防卫司令官,现年三八岁的伍尔利·克斯拉一级上将、三二岁的奥古斯特·沙姆艾尔·瓦列一级上将、出名的猛将,"黑色枪骑兵"舰队司令官,也就是现年三二岁的弗利兹·由谢夫·毕典菲尔特一级上将等多位名将并列着。
  在这些奔驰于星海之间,在战火里穿梭往返的男人当中,有一名非常年轻的美女也挤身于他们的行列。那就是在新王朝当中被任命为国务尚书的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的爱女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一般称呼她为希尔德。但对于这些身经百战的勇土们来说,"玛林道夫小姐和她的父亲"这个称呼才应该是正确的。沉暗色调的金发削得短短的,穿着几乎和男子一模一样的服装,年仅二二岁的她,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洋溢着蓬勃朝气的俊美少年。但是她脸上极为轻淡的浅妆以及衬领口上的橙色围巾却又证明了她是一个女儿身。她本身是担任皇帝莱因哈特的首席秘书官,在军队当中相当于上校的待遇。她虽然未曾亲身指挥过一兵一卒,但是如同米达麦亚元帅所说的:"她的智谋胜过一个舰队的武力"。她不但正确的预见了利普休达特战役中最后的胜败,而且在早先为了解救在巴米利恩星域上与杨威利陷入苦战当中的莱因哈特,她提议以围魏救赵的方式率先攻略同盟首都海尼森的策略也获得了成功。
  与这些功勋不凡的武官比较起来,众多的文官并不如此地光彩,但是现在费沙自治领已经在帝国的完全支配下,而自由行星同盟也已经俯首称臣,从莱因哈特登基的这一天起,应该是轮到他们大展拳脚的时候了。在年轻皇帝与新王朝的领导之下,旧有的弊病应该要被革除,重新确立的社会秩序将成为今后的传统,而创造这些泉源的正是他们。在不久的将来,他们势必将成为众人巴结的对象吧。
  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见到皇帝的登基庆典顺利地进行,以及宴会当中的各项安排,感觉到有稍稍的满足感。他并不喜欢旧王朝-高登巴姆王朝的时代里那些已经将极度的奢侈浪费与过度的繁文缛节加以制度化的仪式典礼。虽然说自己并不期望国务尚书这一个职位,但是既然已经被任命了,所有国家级的各种仪式和祭典便成了他所必须管辖的范围,所以便尽力希望能够办得简单朴素而且充实有意义。
  他之所以对于新皇帝具有好感有许多因素,而个人生活俭朴,所有的仪式除非必要也决不过份盛大的这些作法就是原因之一。虽然有些人不怀好意的说:"这只不过是作作样子罢了!",但是旧王朝的大部分的皇帝甚至连作作样子的想法都未曾有过。"……父亲大人,您累了吧?"
  听到轻轻的这一句话,玛林道夫伯爵把头回了过来。唯一会叫他父亲的那个人站在他的身后,将酒杯递给她的父亲。"希尔德是你啊!不会啊,还不累。看来今天晚上可以好好睡一觉了,如果照这样顺利进行下去的话。"
  玛林道夫伯爵对女儿说了一声谢谢之后,接过那一只酒杯,和希尔德另一只手握着的酒杯轻轻相碰之后,将眼睛眯成一条细细的缝,欣赏着那清澄的酒色,然后让那红色的液体在他的舌头上慢慢地流过。"好酒,大约是四一○年份的。""是啊,怎么了?"
  女儿这一句短短的回答就把父亲还没开始发表的品酒大论给打断了。从酒的鉴定开始,到宝石、赛马的相关知识、花以及服饰方面的研究、还有其他贵族仕女所必须具备的教养等等,希尔德一概没有兴趣。据她本人的说法是,不管是酒还是宝石都有专家,所以相关的知识只要交给他们就行了,自己所必须具备的是足以辨清对方是不是一位可以信赖的专家之眼光。从她还是一个不到一○岁的小女孩起,便一直有这样的想法,所以被众人一致认定为"不可爱",于是希尔德便与其他的贵族小姐们疏远开来。当父亲的虽然担心,但是这个小女孩却以一副毫不在乎且很肯定的表情说"不可爱也没关系啊",自此以后一天到晚不是读书就是到郊外走走,或许就是这些累积的成果使得她今天能够获得皇帝首席秘书官的地位吧。"对了、对了,海因里希说,以他那虚弱的身体没有办法来出席今天的典礼,但他希望陛下能够亲临自宅。怎么样,你是不是也可以帮忙请求一下陛下呢?"
  当希尔德听到这个比自己小三岁,现在是邱梅尔男爵家主人的表弟时,一缕微风吹过了她充满活力的清澈眼眸。病弱的表弟只有一次曾经说过关于莱因哈特,他所羡慕的不是他的才能而是他的健康,而这样的说辞多少让人觉得有些缺乏节度。
  希尔德在那个时候,对于是不是应该要责备表弟而感到犹豫,对她来说,犹豫这种心情是很难得会有的。一直将海因里希当作亲弟弟般看待的她,当然可以了解他的心情,但是如果说得残忍一点的话,就算他身体健康,也不可能会有能够与莱因哈特相匹敌的成就与功业,只是海因里希远在他能够达到才能上的界限以前,早已经达到了肉体上的极点。他的精神一直没有被给予完全燃烧的机会,却已经被肉体拖垮且开始腐朽。他之所以会诅咒自己本身的病弱以及他人的健康也是很自然的。"好吧,那么我就去跟皇帝说说,或许会有些勉强也说不定,不过如果海因里希这么坚持的话,我们只有试试看。"
  希尔德如此地回答道,希尔德和父亲的心里都觉得海因里希所剩下的日子大概也不多了。虽然这个要求有些任性,但也希望能够尽量满足他的愿望。
  这件事便成了在新皇帝莱因哈特即位之初,震惊整个新银河帝国上下的"邱梅尔事件"的开端。

  莱因哈特的即位是在六月二二日,而他在玛林道夫父女的恳请之下,前往邱梅尔男爵海因里希的宅邸拜访则是七月六日的事。在这一段期间内,年轻的新皇帝未曾有任何一天的休息,一直勤奋地埋头于政务当中。莱因哈特与他在军事上的敌手杨威利之间的优劣比较,一直都是人们所热烈讨论的。但是就勤勉的精神而言,莱因哈特无疑地是远在杨之上。这位有着耀眼金发的年轻皇帝是无缘将身心的活力贯注在游荡的事物上的,而且他也确实是乐于从事他自己所制定的义务工作。他的施政虽然说是专制,但是和高登巴姆王朝的专制比较起来,其清廉、有效率和公正的程度则远远地超出其上。过去民众们为了供应贵族奢侈浪费的生活,必须负担更多的租税,但是现在已经由过去的苦日子当中被解放开来了。
  在莱因哈特的统御之下,组成内阁的阁僚人员有以下一○名:
  国务尚书玛林道夫伯爵
  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
  财务尚书李希特
  内务尚书欧斯麦亚
  司法尚书布鲁克德尔夫
  民政尚书布拉格
  工部尚书席尔瓦贝尔西
  学艺尚书杰菲尔特博士
  宫内尚书贝鲁恩亥姆男爵
  内阁书记首长麦恩荷夫
  在这个内阁当中并没有设置宰相的职务,而由皇帝本身兼任最高的行政长官,也就是所谓的皇帝亲政体制。与旧帝国相比,所不同的是,废除了专司大贵族之间利害关系的调停、家族门第的审查、贵族子女之间进行结婚或相亲认可的机构-典礼省,而改设民政省以及工部省。
  工部省所管辖的行政范围极广。比如行星与行星之间的输送与通信、资源开发、民用宇宙船和开发资材的生产、都市、矿工业基地、输送基地、开发基地的建设等等,各项在经济方面庞大的帝国所需要的硬件建设,以及社会资本的整备这样重要的任务都由这个新设的机关来执行。可以想见,这个机关的首长除非在政治构想力、行政处理能力、组织管理能力三方面都有着极高水准之执行力量否则不能胜任。三三岁的布尔诺·冯·席尔瓦贝尔西曾经充满自信地说:"我认为自己在这三者当中至少具备有其中两者"。除此之外,他现在又被付予了一项非正式但是却非常重要的职务-"帝国新首都建设首长",皇帝莱因哈特有一个极度机密的构想,他计划将首都迁移到行星费沙上,而席尔瓦贝尔西就是实现这个机密构想的负责人。待将来完全并吞自由行星同盟的领土,帝国的版图倍增之后,这个迁都的计划就会被执行,到时候费沙将成新时代的中心而君临全人类。
  内政整备的执行和建设与穿梭于星之大海,指挥大军,使出浑身解数打败强敌的伟业比较起来,虽然踏实但是却索然无味。如果说对外征战是莱因哈特的权利,那么对内治理国家就是他应尽的义务,虽说在这个平淡无味的义务当中,很难有属于创造性的快乐产生,但是年轻俊美的皇帝对于这个伴随地位与权力而来的义务也从未曾马虎过。
  后世的历史学家当中有人指称莱因哈特在作为一个政治家的同时,其实也是一位篡位者,其所表现出来的勤勉不过是由于心虚所造成的。这事实上是一个误解,因为莱因哈特对于其本身是一位篡位者这个事实,从未觉得在道义上有任何站不住脚的地方,而且终其一生也是这样的想法。他认为高登巴姆王朝的权力与荣华虽然为他所强夺,但是这些权力与荣华并不是自太古时代起就存在的,而且也没有任何人可以保障它永远地存在。他虽然不曾像他军事上的对手杨威利那样热衷于历史的考察和思考,但也知道所有诞生在人类杜会中王朝,不管是经由征服产生的也好,或者是经由篡夺产生的也好,严格来说,都是将过去那个被称为"旧有秩序"的母胎破坏之后才诞生的畸形儿。没错,他确实是篡夺了高登巴姆王朝,但是高登巴姆王朝本身不也是经由始祖鲁道夫大帝强夺了银河联邦的国家组织,吸干数亿人民的血,使尽了力气才创造出来的历史畸形儿吗?在此之前有谁曾想像过在众恒星系之间会出现一个全凭皇帝的个人喜好与强制意志执行的军事力量来支撑的专制国家!期望长生不死而步上将自己神格化这一条路的鲁道夫大帝,最后还是难逃一死的命运,而他所创造出来的杰作高登巴姆王朝时至今日气数也已尽了-这所有的一切只不过就是这么一回事。
  莱因哈特其实也不是一个对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完全没有罪恶感的年轻人,只不过是他找不到任何正当的理由要对高登巴姆王朝的灭亡抱持负疚感。真正让他感到痛切的悔恨与自我遣责的是其他许许多多的人和事,其中包括那些还活着的人、以及因他而死去的人……。
  正当季节由初夏即将迈入盛夏的时分,这一天,七月一日,担任国务尚书的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请求谒见年轻的皇帝。
  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从未以自己是一个具有大帝国政府首席阁僚身份的大人物自居。从过去的旧王朝时代开始,他的精神领域当中就不曾有任何政治野心的存在。他认为只要将玛林道夫家族、以及先人所交付的邱梅尔家族,这两家的资产予以稳当踏实的管理,避开政争与战乱,让两家得以过衣食不致缺乏的生活即可,并没有积极地去靠近权力与地位的意思。
  但是就莱因哈特的看法,新王朝是由皇帝亲自来治理,内阁只不过是皇帝的辅佐机关,在这个前提之下,首席阁僚并不一定要是一个具有卓越才能的人,相反地,他不需要过于主张自我,只需贯彻全体阁僚的协调工作,适度且合宜地掌理国家的典章制度,整顿出一个让其他的官员们能够容易发挥才能的环境就已经足够了。玛林道夫伯爵是一个众所皆知的正人君子,在他被委托掌管邱梅尔家族的资产之后,只要他有一点点意思,就可以将所有的资产加以并吞,这种前例在前典礼省的资料室当中多的不能再多。但是他却有没有这样做,当海因里希年满十七岁,资产的管理权重新交回到邱梅尔家族手中的时候,资产的总额是分文未减的,而同一个时期当中.玛林道夫家族的资产反而因为其所投资的天然重水矿山发生事故,而有些微的减少。由此可见伯爵为人的光明正大是无须怀疑的,而他也不是一个对于世俗之事无能的人,从他能够了解女儿的才能并且使之得以发挥所长便可看得出来。这以上种种都是促使他能拥有今日之地位的理由。
  玛林道夫伯爵所参奏的内容,看来似乎让莱因哈特稍稍有些吃惊。国务尚书在深深地一鞠躬之后,对着年轻的皇帝问道:"敢问陛下您是不是有结婚的意思?""结婚……?""是的,结婚后立下后嗣,决定帝位继承的秩序,而这也是您身为君主的责任。"
  这虽是欠缺创造性的话题,不过却不能够怀疑其正当性。莱因哈特在回答之前,沉默了好几秒钟。"没有那个意思……至少在目前这个时候。其它必须要做的事情太多了。"
  言辞虽然和缓,但是言下所表现出的拒绝却是比言辞本身更坚定一万倍。玛林道夫伯爵鞠躬行了一礼后即不再多说了。他原先的用意也只是想在这个时候唤起年轻君主对于人类社会中结婚这一个成规的注意,但是这事毕竟不能勉强,现在只要能够知道皇帝的意愿所在也就足够了,如果硬是再加以强调的话,恐怕会使得性情激烈的皇帝发怒。善良的伯爵心中这么暗自地思考着。
  玛林道夫伯爵于是将话题一转,说到他那个体弱多病剩下日子不多的侄子邱梅尔男爵认为如果能够祈求皇帝莅临他的宅邸,那将会是他毕生最大的荣幸。莱因哈特以不经意但是却流露出无限优美的姿态将他金黄色的头轻轻一歪,立即点点头表示同意。
  玛林道夫伯爵满怀欣喜地退出了皇帝面前,但是却立即面临了接踵而来的质疑。在玛林道夫伯爵谒见皇帝后两个小时,就在例行的内阁会议即将召开之前,军务尚书奥贝斯坦元帅便直接了当地问道:"我想知道国务尚书您提议皇帝结婚,不知道是基于什么样的想法呢?"
  温厚善良的国务尚书并未立即回答。因为这位有着两只义眼的军务尚书就算不是一个心怀恶意的人,但却不折不扣的是一个冷酷且不懂得情理的人,这一点玛林道夫伯爵是知道的,或者说玛林道夫伯爵心中是这么想着。他于是极其用心地在他那虽没有天才般的灵机一动,但却也是经过整理的脑细胞当中,慎重地挑选着应对的词句,以及应该面对此人的表情。"陛下今年二三岁,说起来非常年轻,我想也没有必要急着赶快结婚。但是不管从哪一个角度而言,为了皇帝的继承,陛下结婚也是理所当然的,所以我想事先提名几位皇后侯选人的话,应该也是好的吧!"
  说到这里,玛林道夫伯爵感觉到军务尚书的义眼仿佛闪烁着异样的光芒。"您说得没错。那么,皇后的第一位候选人是国务尚书您的千金吗?"
  奥贝斯坦的口气,就算不是毒针,也像是镶着冰带着雪似的,让人听了浑身不自在。玛林道夫伯爵感觉到自己周遭的空气仿佛早春季节的气温下降般地的寒冷。军务尚书的话就算是开玩笑,已让人觉得难以消受,若他真的就是这个意思,那么更让人承受不住。在一番匆忙的思考之后,伯爵决定用开玩笑的处理方式来应付。"哦,不,这个孩子太过于自作主张且一意孤行,不是一个可以静静地端坐在宫廷深处的贵夫人。我常常担心这孩子虽然知道不少东西,可是会不会唯独不知道她自己是一个女孩子呢?"
  奥贝斯坦听到这一番话并没有笑,只是低沉地说道:"国务尚书确实是一位有见识者。"
  他锐利的语锋就此收住了,玛林道夫伯爵也好不容易松了一口气。
  回到家之后,父亲将事情的经过说了出来,希尔德静静听了之后笑道:"军务尚书是想警告我们父女不要想蒙骗陛下企图垄断国政吧。姑且不论他这样的担心是不是出自真心,总而言之,这大概就是他的想法。""真是毫无道理啊!"
  其实伯爵本身并没有打算要与奥贝斯坦这样的人,在对于皇帝的政治影响力方面一争长短的霸气与野心。而且假如将皇帝莱因哈特想成是女儿的丈夫,就不免要感到精神性的肠胃衰弱,但这并不是因为单纯的诚惶诚恐之故。
  依玛林道夫伯爵的想法,皇帝莱因哈特固然是一个伟大的天才人物,但是所谓的天才并不是说他在精神方面所拥有的精力很明显地较一般人更为膨胀,正确的说法应该是,他在某些特定的领域内,确实拥有更多的精力与智慧,好比将一只装有水的杯子倾斜过来,水的容量没有变,但是其中的一边会变的更深,而相对的另一边就变浅了。就像过去一则逸闻里所说的,某个古代伟大的天文学者抬头在仰望夜空研究星体运行的时候,竟然不慎掉到井里面去,这一种"浅"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特别是在性爱的方面好像更有突出之处。"如果将色情狂与同性恋者从历史与艺术当中逐出来的话,那么人类的文明将不成立。""银河帝国前史"的作者阿尔布雷希特·冯·布鲁克纳子爵曾经说过这么一段话,而现在思想极合乎人伦常理的伯爵所操心的是,莱因哈特对于性爱的关心是不是太少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也是很麻烦的。他希望女儿的丈夫是一个平凡善良.而且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需要隐瞒的男子。不过,这些考虑也是在女儿有打算要结婚的情况下才能成立的……。"不管怎么样,希尔德,我们虽然承蒙陛下的信赖和厚意,但是也不可以作出任何公私不分的举动。毕竟所有误解的根源都在于人与人之间。"
  玛林道夫伯爵虽然也知道自己并不能给予这个聪明且充满活力的女儿什么了不起的心得感言,但还是禁不住流露出一位平凡父亲的感情。"是,我明白。"
  为了当面让慈祥的父亲安心,希尔德如是回答道。但是事实上,确实有些地方是这个聪明的女儿也无法了解的,因为莱因哈特对于她的感情,以及她对于莱因哈特的感情,几乎已到了无法分析的极点。虽然说彼此之间并没有任何的憎恨或厌恶,但是在"不讨厌"与"喜欢"之间应该是还有一段相当大的距离的,而且在好感当中,也应该分有许多的层次与种类。或许尝试着将非理性的事想以理性的态度来解释就是她的、而且也是莱因哈特的缺点也说不定。
  这些姑且不论,希尔德立即能够了解到的是,莱因哈特他是在什么样的心理下,会同意亲临毫无因缘可言的邱梅尔家族宅邸。
  对于皇帝-为最高权力者同时又是一个最有权威的人来说,最讽刺的事情莫过于连亲临臣下的宅邸时,都还得要考虑到政治方面的顾虑。历代的许多皇帝甚至还为了在那些彼此对立的多位重臣当中,到底要先亲临谁的宅邸而伤透了他们平常也不怎么使用的大脑。这许许多多的先例,对于莱因哈特来说或许是太可笑了。
  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既不是莱因哈特的功臣,也不是宠臣,或许这正好就是年轻皇帝中意的地方也说不定。正因为这位金发的霸主对于高登巴姆王朝的旧习和礼法有着极度的反感,才使得他有兴趣给予一位连一面之缘都没有的旧贵族所谓首先莅临的荣幸吧。

  在当天,七月六日,皇帝莱因哈特以及随行人员一六名造访了邱梅尔男爵的宅邸。其中成员有邱梅尔家主人的表姐,同时也是皇帝首席秘书官的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皇帝首席副官修特莱中将、次席副官流肯上尉,皇帝亲卫队长奇斯里准将,以及侍从四名,亲卫队员八名。
  依众多的臣下认为,一个全宇宙的统治者应该要有更为严密的警卫和雄壮气派的行列,至少要有一百名以上的随员才是理所当然的。从高登巴姆王朝的时代开始,已经在宫廷服侍超过四十年的老年部官就举用先例作了如此的建言,但皇帝的回答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我不想完全承袭高登巴姆王朝时代的先例。"
  据莱因哈特的看法,一六名的随从人员已经是太多了。他喜欢简装轻便地出行,而且偶而独来独往的行动也已经不知道有多少次。这就是为什么多年以后会有历史学者主张"皇帝莱因哈特有着一个一模一样的影子"的原因了。
  就事实而言,虽然未指出当事者姓名,但确实有臣下建议采用替身代替皇帝出访,但是在被称为"艺术家提督"的梅克林格一级上将所写下的记录当中,莱因哈特对这种建议以近乎生气地大声吼道:"警惕留神的话就可以不死吗?如果生病的话,替身也可以从我这里把病原菌转移开去吗?以后别说这种无意义的话!"相同的记载也出现在宪兵总监克斯拉所写下的文稿当中,于是就有人推测,提出此建言的可能就是两者其中之一,也有可能是两者都是。"对于皇帝来说,企图守卫自己的安全等等好像只会是留给他人冷笑的话柄。这到底是自信、过度自信、还是因为哲学上的达观呢?真是旁人理解所不及之处……"
  梅克林格另外还有上述这么一段记载。他本身是一个将信仰与尊敬划分的极为清楚,几乎可以用一条线把两者区分开来的人。他虽然赞扬莱因哈特,且对莱因哈特竭尽忠诚,但是在另一方面,对于这个冠绝当代的年轻皇帝,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个性,也始终投注着兴味盎然的观察眼光。后来他终于了解到即使是一个能够征服并且支配数万光年宇宙的人物,仍然对于他们脑细胞里极小的一部分当中所容纳的内部宇宙,觉得棘手而难以处理。
  邱梅尔男爵的宅邸其实只不过是一栋非常平凡的宅子。由于在这个家族当中,从未出现过杰出的权位者、具有特异兴趣的人才、或者是超乎常轨的放荡浪子,所以整个家族的地位及资产自鲁道夫大帝在位开始几乎都没有什么变动,在长达五个世纪之久的历史当中,虽然也曾数度增筑和改建,但也是一直依照原先旧有的式样,原原本本地加以整修而已。
  这栋宅子看起来之所以平凡,当然是以支撑旧王朝的门阀贵族的生活水准来看的,即使是这样,但整个树篱围墙以及豪沟所围起来的面积几乎是一般市民三○○户住家面积的总和,可说是极为雄伟的。呈规则几何图形的庭园看起来虽然缺乏个性,但是与巧妙和装饰着自然景物的人工树林适度地搭配起来,却也形成一个极为舒适的生活环境。
  只是,对于这栋宅子的主人,如果用先入为主的观念来观察的话,或许会觉得有些缺乏生气也说不定。现在当家的主人海因里希,第二○代的男爵,并没有从事任何工作,不管是属于建设性的或是属于破坏性的。今年十九岁的他,因母亲难产,最后被人从胎中把他取出来,从此以后便再也摆脱不了一种叫做先天性代谢异常的疾病。虽然好歹也总算成长到十九岁,但是与其说是成长,倒不如说是缓慢地接近死亡来得恰当一点。如果是生在一般平民百姓的人家,那么他的生命周期大概只有最初的那一年吧。虽然说广为众人所非议的"劣质遗传因子排除法"早就已经形同虚设,但是要能够保住他的生命,还必须要有一笔极为庞大的医药费。所以说有时候经济条件其实更冷酷无情地代理着法律来执行它的机能,如果不是因为有雄厚的经济条件,那么不须要等到"劣质遗传因子排除法"来夺去他的生命,也老早就因为无力负担庞大的医药费而呜呼哀哉了。
  现在的他如果健康一点的话,也应该是一个俊美的、集年轻少女的赞叹于一身的贵公子吧。但是事实上使得他端整的相貌惹人注意的地方却是他太过于衰弱的筋骨,以及过于微薄的血色。他进餐吃饭并不是因为要享受食物的美味,而是为了要补给每天生活当中所消耗掉的生命能源,营养学方面的顾虑总比味觉来得优先。因此其周遭环境的一切之所以存在,只是为了一个目的,那就是为了将来那好像是淡淡清粥一样,没有什么粘稠性的生命延续下去。
  只是不管所花费的努力再怎么巨大,已经完全稀薄了的清粥,始终还是要化为白白的汤水。从他出生的时候开始,每个月每个星期都一直重复不断地听到的那句话-"日子已经不多了"-这一次看来真的要实现了。而玛林道夫伯爵和希尔德也都明白了这一点,所以才祈求皇帝能满足海因里希最后的愿望。
  当皇帝一行人穿过邱梅尔宅邸的大门时,一九岁的当家主人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竟然亲自出来迎接,让一行人都吃了一惊。不过他当然是坐在这电动式的轮椅出来的。虽然显得面无生气,但是头发与服装也都整理得整整齐齐的海因里希,在与希尔德四目交会的那一瞬间,微笑立即消失了,但随即又塑造出另一个微笑,面对着莱因哈特把头低下。"承蒙皇帝您龙体移驾臣下的陋宅,臣下实不胜感激惶恐。得今日一日之皇恩,邱梅尔家的名眷今后将莫大地光荣显耀。"
  莱因哈特并不喜欢这种修辞过剩的说话方式,但是此时他也从容大方地点点头并回答说,我很高兴你这么样地喜悦,只要这样,就比那些奢糜过度酒池肉林的欢迎方式强多了。莱因哈特就是这么样的一个人,只要他愿意的话,不管是什么样的繁文褥节他都可以应付自如。况且在这样的场合,既有助人的意味在里面,便没有伤害他自尊的理由。海因里希以微弱的声音说完这一番致意的言辞之后,随即急促的咳嗽不止,希尔德对皇帝轻轻地行个礼之后,怜惜地对着表弟说:"你还是不要过于勉强吧,海因里希。"
  当希尔德这么一说,莱因哈特也点点头,表现出一种自然且优美的风度。"还是听玛林道夫小姐的话吧,千万不可勉强,还是以你的身体为重。"
  年轻皇帝一面说着极不寻常的言词,一面感觉到有一股起伏不定的粒子在血管里奇妙地奔腾着。他本来以为这是健康的人对于病人的一种内疚,但是真正感受到的好像还不只这样。在莱因哈特本身的经验当中,这种感觉只有身在战斗舰上,看着萤光幕上所呈现的那片黑暗的宇宙空间逐渐出现人工的光点,一点又一点的终于充满了整个萤幕时才发生过,这是战士的直觉,是一种嗅到危险的信号在每一瞬间愈来愈接近爆发的那种感觉。
  莱因哈特轻轻的、几乎不为人所察觉地摇摇头。在这个时候注重感觉更甚于理智的话,应该是没有意义的。因为对方是一个已经垂死的病人,与所谓的野心或权力欲应该是毫无关系的。"请,恭请陛下移驾中庭。臣下已备妥简陋的餐点,粗茶淡饭请勿见笑。"
  海因里希坐着电动式的轮椅,带领着这一行人,走在铺有石头的园间小路上,穿梭在针叶杉林之间。在帝国的首都,即使到了七月,也不可能会有像热带地方或季风地带那么高湿度的暑热出现。所以在走了一点距离之后,汗从那微微湿润的皮肤上蒸发掉,反而让人觉得身心舒爽。
  穿过杉林之后,来到了整栋建筑物的后面,只见到一片每边长达二○公尺的方形石铺平地向四方延展开来,两株榆树长成的参天古木,连成一片宜人的绿荫,大理石质的桌子上也摆好了准备妥当的餐点。不料就在仆人们纷纷退下,随侍皇帝的一行人入座就绪的时候,周围的景象出乎人意料地产生了一个大改变。
  正确地说,应该是景象中的人物突然有一个大转变。一直显得虚弱无力且极为谦恭的年轻主人此时突然背脊一伸,两片嘴唇咧开像半月似地露出一个极为不祥可憎的笑脸。"这个中庭很不错吧,希尔德姐姐。""……是啊。""啊,希尔德姐姐以前曾经来过这儿嘛,不过有一件事你大概不晓得……这座中庭的底下现在已经改建成一个地下室了。而且那里面还充满了杰服粒子,正打算迎接陛下前往地狱的世界呢!"
  就在他说完这几句话之后,所有周遭的景象顿时呈现一片死白。当这种危险性极高,属于爆炸性化学物质的名称出现在耳际,所有的人都窒住了。奇斯里准将那黄玉色的瞳孔里蕴藏着紧张的色彩,就在他想用手按上腰间所佩带的手枪,而其他的亲卫队员也正要做出与指挥官相同的动作时-"请稍安勿躁,皇帝陛下-这位全宇宙的支配者、全人类的统治者,出生在徒具贵族之名的贫穷家庭,竟可以攀升到帝王之尊的当代伟人,以及各位忠良的臣下诸君们,如果不想引爆开关被按下的话,那么就请不要轻举妄动吧!"
  年轻男爵的口吻虽然显得急切但却没有什么力量,以致有的人并没有一下子听出他的话中所蕴含的冷笑意味,但是所有的人都已经察觉到眼前的险境,因为他们正站在炸药的正上方。这时一名女性的声音好像试着要挥除沉默的矜持与沉重的僵着似地吐出了几个字:"海因里希,你……""希尔德姐姐,将你卷进这件事并非我的本意。如果可能的话,我不希望你跟着皇帝一起来。但是到了现在这个关头,即使你想自己一个人逃跑,我可能也无法同意吧。舅父大概会很伤心的,不过真的是没有办法啊!"
  海因里希的声音曾经因为咳嗽的痛苦而数次中断,奇斯里准将手下的亲卫队也不止一次想趁隙而入,但是年轻男爵的手掌就像是一个本身也具有意识的生物似地,紧紧地握住引爆的开关不放,亲卫队员也就不敢轻举妄动,他们不能将皇帝的生命当成筹码,投注在一个命中率极低的轮盘赌搏当中,他们只能一边听着这个只要强健的他们略施弹指之力就会断命的病人低吟,一边枯立在焦躁与无力感所架成的无形栅栏中。"男爵好像有什么话想说似的,就让他说罢。就算一点点时间也务必争取。"
  修特莱低声地说道,年轻的奇斯里和流肯两人脸部表情僵硬地悄悄点头。即将要犯下刺杀皇帝这样一个滔大大罪,其本身也濒临死亡边缘的年轻人,如果一旦感情失去控制的话,恐怕由地底下喷上来的爆炸火焰就会在一瞬之间使得罗严克拉姆王朝年轻的始祖,以及他身边的近臣,全部葬身在火窟当中。但是不管如何,就算现在自己等人的生命完全掌握在海因里希的手掌之中,也务必要想尽一切办法将他的手掌板开。"皇帝陛下,您感觉如何呢?"
  到这时为止一直保持沉默,始终静静安坐不动的莱因哈特,轻轻地扬起他那形状娟好的眉毛,回应海因里希的冷笑。"今日在这里如果因为你而死,那不过表示我的命数也到此为止了,没有什么好可惜的。"
  年轻的皇帝不经意地将他那端丽的嘴唇轻轻地扬起,一副自我嘲讽的样子,感叹地说道:"从即位到现在不过是一四天,这么短命的王朝大概是绝无仅有的,虽然这并非我所愿,不过可能就因为这一点而使名字会留在历史上也说不定。事到如今,就算担心后世的评价将会是一个恶名也无济于事了。至于你为什么要杀我的理由,知道了也是没有用的。"
  听了这些话,病人的瞳孔里浮现出不忿的眼光,而他那几乎毫无血色的嘴唇也开始神经质地抽噎着。希尔德看在眼里,不禁也随之打从心里颤抖起来,她非常了解此刻表弟心中的想法,海因里希所想要的是让莱因哈特向他求饶。如果这个灭亡高登巴姆王朝、征服费沙、逼使自由行星同盟降服的英雄,同时又是统治银河系宇宙的支配者跪在地上请求他饶命的话,那么长久以来一直贯穿着海因里希全身,令他感到屈辱的无力感,可能就会因此而得到一个舒解的出气孔,在一阵头晕目眩的满足感当中,或许就此放弃了原有的意图,而将引爆的开关丢开也说不定。
  但是就好像海因里希无法从他那脆弱的肉体当中获得自由似地,莱因哈特也无法从他自己本身的尊严与矜持当中获得释放,这两者之间其实只有某种些微的差别。莱因哈特本身就好像是他在与自由行星同盟的杨威利会晤时所说的一样-希望自己具有足够的力量,而不必听从任何一个令自己憎恶之人的命令。现在如果因吝惜自己的性命而对这个胁迫者乞怜的话,那么莱因哈特就等于是自己将自己过去所有走过来的路否定掉了。真要到那个时候,他如何能够在人前抬起头?在那些牺牲了自己的生命来守护他的人面前,以及在一无所有的贫困当中仍爱惜他的人面前。"海因里希,求求你,趁现在还来得及,快把开关交给我!"
  希尔德希望从表弟那里求得让步。成功的可能性姑且不论,但她也知道现在这个时候务必要尽量争取时间。"……啊,希尔德姐姐,想不到你也有感到为难的时候。无论任何时候,我所看到的你永远是那么的英姿飒飒,充满了耀眼的生气。可惜,现在的你竟也玉容黯淡,真是让我忍不住要感到失望啊!"
  海因里希讽刺地笑了。希尔德这时真正感觉到支撑表弟纤弱身心的力量泉源其实是一般来自内心的邪恶意图,真是无可救药啊!她感觉到自己已无法正视表弟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正散发出狂热光芒的那两只眼睛,不得已只好将自己的眼光岔开,暗暗地叹气。而这时候,由于有着黄玉色的瞳眸,以及走路时毫无脚步声的独特步伐,而被人戏称为"猫"或"豹"的奇斯里准将,也正若无其事地悄悄由原先的位置移动着。"不要动!"
  就好像早已计算好时间似地,海因里希所发出的声音并不大声也不是强而有力,但是所隐含的激动却充分显露在空气之中,足以叫奇斯里准将即将爆发的行动立即打住。"所有人都不许动,只要再几分钟,只要让我再握有这整个宇宙几分钟就好了。"
  奇斯里以求救的眼光看着希尔德,但她并未能够作出有效的回应。"就为了这几分钟,我才能够坚持活到现在。不,不是,应该说我才能够到现在还没有死。再一下子就好了,不要让我现在就死去吧!"
  听到这几句话,莱因哈特那苍冰色的眼眸所呈现的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愤怒,而是一种奇妙的感情在闪烁着,不过那也是一瞬间而已。
  希尔德注意到莱因哈特的手指一直抚摸着挂在他胸前的银质项练坠子,那个坠子里面究竟装着什么东西呢?希尔德心里想着,虽然说在这个时候想这个问题与眼前的情况有些不太适合,不过那肯定是非常贵重的东西。

  伍尔利·克斯拉一级上将除了本身是宪兵总监之外,同时还身兼帝都防卫司令官,这两个都是非常吃力的职务,就算不是在王朝的初创时期,也不应该是由一人同时兼任的任务。但就目前由他一人兼任这两个职务的状况看来,的确也证明他真正可以胜任如此繁重的工作。
  七月六日的上午,他正在司令部的办公室当中接见几位客人,其中第四位原本并未在预期的访客名单当中,但是却带来了最为重大的要事,那是一位名叫优布·特留尼西特的壮年绅士,就在不久前的一个月,他还是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但是为了自身的安危,出卖了同盟的独立与自主,对帝国伏首称臣,并且移居到帝国境内。他所带来的情报可以说是极其骇人听闻,他说:"有人现在正对皇帝陛下进行不法的暗杀阴谋。"
  听到这一句话,宪兵总监虽极力试图维持他冷静沉着的态度,但是他的双眼却背叛了主人的意志,显露出非常锐利的光芒。当年他还在宇宙间指挥舰队作战的时候,不管是发生了什么样的事,他的眼睛连眨都不会眨一下。但是这次特留尼西特所说的这件事,却不在这些"大大小小"的范围内。"你怎么会知道的?""阁下您也知道有一个宗教团体叫做"地球教"的吧。过去我还在担任旧职的时候,曾和他们有一些来往,所以知道了在他们之中所策划的这个阴谋。虽然他们威胁说如果将这个计划泄露给他人的话,便会有生命的危险,但是基于我对于皇帝陛下的一片忠诚……""我明白。"
  克斯拉的回答其实说不上是非常地有礼貌,因为他和其他的同僚们一样,对于这个出卖祖国而降伏的人并没有什么好感。特留尼西特的言行举止当中,不知怎么好像总是会散发出一股剧烈的臭气,时时刺激着人们对他的反感。"那么,刺客的名字呢?"
  宪兵总监提出了这个问题,而这名前自由行星同盟的元首则非常郑重地回答,不过在他回答之前,当然不会忘记再三地强调说,自己个人从未曾赞同过地球教的宗旨,自己过去之所以会暂时和他们采取相同的步调,是当时的时势所逼,而不是基于自己本身的意愿。当从他的口中听到了自己所想要的情报之后,克斯拉立刻传唤部下命令道:"将特留尼西特先生带到第二会客室。在这件事还没有解决之前,请暂时先待在里面。此外不准任何人靠近。"
  如此,名义上虽说是要保护他的安全,其实倒不如说是软禁还来得恰当些。
  当行动一开始,克斯拉就未曾再看过这个密告者一眼。因为对于他来说,重要的是置于盘中的料理,在用餐完毕之后所留下来的餐盘是毫无用途的。
  克斯拉的第一步动作就是打影像电话到邱梅尔家的宅邸,尝试着呼叫修特莱中将乃至奇斯里准将,但是电话一直都未接通,至于为什么会接不通,理由当然是非常明白的。
  宪兵总监一面虽然咬牙切齿,但另一面也没有浪费丝毫的时间,他立即联络距离邱梅尔宅最近的武装宪兵队负责人。该处的负责人是帕伍曼准将,原本是装甲掷弹兵的军官,是一名实战经验丰富的少壮男子。克斯拉本身虽然是宪兵总监,但是对于战场勇者的信赖远胜于一个地道的宪兵,虽然说这只是他自己本身个人的观感,但是就实际问题而言,目前这个场合所需要的不是检察官也不是盘问者,而是一个战斗指挥官。
  接获上级这项重大命令的帕伍曼,虽然紧张但并不惊慌,立即便将命令付诸于行动,在他高声一呼之下,当场便有二四○○名属于他麾下的武装宪兵紧急集合起来,在他的指挥之下,赶往邱梅尔家族的宅邸。这真是一项不折不扣的军事行动,由于动用装甲车之类的装备,所发出的声响势必会教犯人察觉己方的行动,所以宪兵们在到达距离邱梅尔宅邸约一公里左右的地方时,便一手持着雷射刀,另一手提着军用的靴子,全体仅穿着袜子,寂静无声地靠近宅邸。日后也有人回想起这件事而不禁啼笑失声,但是在当时,所有人的心情都是非常认真严肃的,而这个包围行动就在无声无息的情况下完成了。
  但是克斯拉所采取的策谋还不仅于此。
  另外还有一六○○名的武装宪兵队在拉夫特准将的指挥之下,突击了地球教位于卡歇尔街一九号地的教团支部,并且将在场的信徒全部一网打尽。当然这些信徒并不是绝对和平主义的信奉者,当武装宪兵冲进建筑物的时候,欢迎他们的其实就是闪烁的枪炮火花。
  在拉夫特准将一声令下之后,还击行动开始,光束枪所发出的霓红色光条隔着一道墙壁四散纷飞。枪击战虽然激烈,但并未持续太久。宪兵们在一○分钟后即突破坚守,冲进支部的建筑物当中,一面射杀抵抗的信徒,一回登上楼顶,终于在正午一二时过后不久,将这一栋六楼建筑的支部完全镇压。经统计,遭射杀的信徒共有九六名、受伤后死亡的信徒有一四名、自杀者二八名、被逮捕的五二名全部负伤、逃亡者无。而宪兵队方面则有一八人死亡、负伤者共计四二人。支部的负责人高德恩大司教原企图服毒自杀,但就在他即将喝下毒药前的一刻,冲进屋内的宪兵以雷射枪的枪托殴打他,在他昏迷不醒的状态下宪兵用电磁石的手铐将他铐了起来,使他殉教失败。
  在那沾满血腥,到处一片零乱的支部当中,宪兵们顶着一团杀气四处来回走动,他们从焚烧炉燃烧的灰烬当中将烧剩的文件拖了出来,把死者的衣服剥下,甚至还将被血粘住的皮夹翻开,踢翻神坛,搜查底部台座,以搜集这批叛徒犯罪的证据。有一名负伤的信徒因责骂他们亵渎神明的行为,遭情绪激昂的宪兵踢中原本已经受伤的头部而死亡。
  就在拉夫特的部队在首都的一角进行着流血祭典的同时,帕伍曼准将所率领的部队已将邱梅尔男爵的宅邸团团围住,全体穿上了军用皮靴等待攻击的命令。对于接受命令的一方而言,他们只要完全依命令行事即可,但是对于发布命令的一方,他所背负的责任却是极为重大的。甚至可以说皇帝陛下的性命,完全系于帕伍曼的舌端之上。
  就在外头动作频繁之际,察觉到周遭气氛有异样的是生命正遭受威胁的这一群人。在这种无声无息的情况下,经由空气所传来的讯息透过皮肤,刺激着他们的神经回路,他们彼此交换着眼神,达成了一个共有的认识。这对于从未曾身历战场的海因里希而言,是不可能理解或感受到的。
  海因里希的知觉现在正集中在两件事物上。一是握在他手中的杰服粒子引爆开关,另一个则是皇帝莱因哈特从前一刻钟开始就不停地抚弄着,像是护身符一般的银质坠饰。
  莱因哈特的手一直无意识地在搓动着。如果是有意识的话,就应该得避免这种会引起暗杀者多余注意的行为。海因里希那病态的眼光果然察觉到了莱因哈特这项举动,甚且还不自禁地对于那个坠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希尔德也一早注意到了这个极度危险的连环动作,但是却是束手无策。因为如果她出声的话,只怕更会催促海因里希将他那病态的好奇心转换成具体的行动。
  但是,就算她没有任何行动,她所害怕的结局还是来临了。
  希尔德几乎可以看得到海因里希两次、三次将嘴巴打开之后又闭起来,但终究还是无法按捺住心中的好奇,最后还是开口问道:"陛下、皇帝陛下,您那坠饰相当的贵重吧。是不是也可以让我看一下呢-如果可能的话,是不是请让我摸一下呢?"
  就在海因里希说出这一句话的同时,莱因哈特的手指冻结在他所佩带的银质坠子上一动也不动了,转将他的视线停放在海因里希的脸上。希尔德此时感觉到一般战悚流过她的身体,因为她知道表弟这句话一说出,就好像是穿着鞋踩进了皇帝那不可侵犯的神圣领域里。"我拒绝。""我想要看。""这个东西和你没有关系。""……让我看,陛下。""陛下!"
  最后这个呼声是修特莱与奇斯里同时喊出来的。这一回是他们向皇帝寻求妥协。因为我方的援军就近在咫尺,就算是只有几秒钟的时间,也是非争取不可的,在这个时候,应该没有任何东西比争取时间更为重要的了。如果只是一味孩子气的反抗,反而激怒了暗杀者的话,那就算是愚蠢了。
  但是看来莱因哈特似乎并没有这种体认。眼前的他不再是与他亲近的臣子们所一向熟知的那位头脑极为冷彻、眼光锐利且充满野心的霸者,反而像是一个满脸毫无妥协余地、桀骜不驯且固执不堪的少年。说得极端一点,他就像是一个将大人们眼中看来毫不值钱的玩具箱当作是极为珍贵的宝物,甚至为了保护它不将它交出来,不惜誓死抵抗的小孩。
  在希尔德眼里,现在的海因里希看起来就好像是一个暴君。表弟大概永远都不会被原谅了吧,希尔德心中这么想着。"陛下,您该不会是忘了谁才是这个场合的支配者吧?把它交给我,这是最后的命令!""不!"
  莱因哈特所表现出来的顽固简直是让人难以置信,根本无法教人相信他和那位出生在仅具贵族之名的贫寒之家,后来成为历史上最大帝国之君主的英雄会是同一个人。现在海因里希非理性的情感好像换了一种形式转移到莱因哈特身上。海因里希再也忍耐不住了。但是海因里希失去平衡的情绪,爆发的方向却和众人之预测不同,他那看起来好像是浸泡过福尔马林溶液的标本一般显得毫无生气的手,突然像是跳跃的蛇似地,迳直伸向挂在皇帝胸前的坠饰。而对方对于这样的一个动作所产生的反应也是超乎常轨且极不寻常的。莱因哈特竟然用他那为画家所渴望、线条美好的手结结实实地痛殴了这个几乎已经是半死的暴君脸颊。在场其他人的心肺功能几乎都已经要为之瘁毙,但是当他们看到引爆开关从男爵的手中被弹开掉落到石板上的那一刹那又复活了。奇斯里立即飞扑向海因里希,连轮椅一起扳倒然后骑在他的身上,动作之快连真正的猫也要自叹弗如。"不要动粗……!"
  希尔德叫了出来,这个时候奇斯里也正要放开海因里希纤细的手腕,因为在他强有力的手掌当中,男爵细弱的骨骼发出了碎裂的声音,这使得有着黄玉色瞳孔的勇士有些退缩。奇斯里仿佛是为自己使用了不正当暴力而感到羞愧似地往后退了一步,把这个正在急速接近死亡的大逆不道犯人交给金色短发的美丽表姐。这一幕是不需要他出场的。"海因里希,你实在是太糊涂了!"
  希尔德搀扶着表弟贫弱的身体,低声地悲泣着。一向具有极聪明、且丰富表现能力的她,在这个时候,却也只能勉强地吐出这几个字。海因里希笑了,但是此刻的笑容并不再像前一刻钟那样充满恶意,即将来临的死亡正逐渐将他身上的杀孽之气褪去,他此时的笑容几乎是像婴儿一般的无邪。"我只是想无论如何要做一点事情之后才死去,不管是怎样的一件坏事,或是愚蠢的事都好。我一定要做点什么事然后才死去……只是这样而已啊!"
  海因里希一个字一个字地对着他看起来像是美少年一般的表姐说道,奇妙的是这几句话说的清楚无比。他并未祈求要赦免他的罪,而希尔德也同样没有这样的要求。"……邱梅尔男爵家族,就要在我这一代没灭了。理由并不是由于我贫弱的身体,而是由于我的愚蠢。就算我身上的疾病会立即为人所遗忘,但是一定会有一些人记得我的愚蠢吧。"
  当他释然地说完心中事之后,海因里希生命的喷火孔也已经喷出最后的熔岩。长久以来仅靠着少许的能源勉强跳动的心脏,终于获得了永远的解脱,流动的生命之河化成为一滩细长的池水。
  表弟已经断气了,希尔德就这么抱着他的头,将视线转向莱因哈特。只见夏日的微风轻轻地吹抚着那头极为奢华耀眼的金发,年轻皇帝默默无语伫立着。苍冰色的眼眸让人看不出他内心的波涛,一只手还是同样地继续把弄着他胸前那个银质的坠子。
  修特莱弯下身子将那个引爆的开关从石板上捡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奇斯里则大声地告诉包围在宅邸外面的己方军队皇帝平安无事的消息。骚动混乱的空气正逐渐为沉静所改变。
  这时,一名男子突然闯进这一行人的眼前。看起来像是被开始突入的宪兵队所追赶,才不经意地闯进宅邸里面来。他一只手持着手枪,一看到莱因哈特的身影,随即发出充满敌意的咆哮声,将枪口对准了年轻皇帝,但是流肯早已经瞄准了狙击点,一道闪光射过去,那名男子手上持有的手枪被击落了,男子的求生本能好像忽然被唤醒似地,转过身去死命地奔跑企图逃脱。
  流肯再度扣上扳机,另一道光线射中了这名男子背部的正中央,这时侯,这名男子的姿态就好像是一名正要抵达终点的短跑竞赛选手,摊开了他的双手、头部往后仰、胸部往前挺,当他身体向前裁下来时,竟由头部撞进枝叶茂密的树丛中。
  带领着仅有三个人的亲卫队跟在他身后约半步的距离,流肯跑向树林,小心地将死者的尸体拖出来之后,他的视线停留在死者右手边袖子的内侧。
  他所发现的是地球教信徒所特有的刺绣记号。流肯动了动自己的嘴唇,出声念出了几个文字:"地球是我故乡,将地球握在我手。""是地球教的信徒啊!"
  修特莱中将在他口中喃喃自语地说出这一句话。他当然也知道这个宗教团体的名称,而且也知道无论是在帝国中或是在同盟境内,该教团一直在扩展其势力,但是就算知道地球教的名称,对于地球这一个名词,一定有许多人已无法说出它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东西吧。
  修特莱问道,你知道什么是地球吗?对于这一个问题,流肯上尉回答说,-以前在历史课本上曾经看过,那是人类的发祥地,不过,那也已经是太久太久以前的事,连我们的祖辈们也不一定晓得了吧……。
  一般人对于这个过去曾经是人类生活之全部的地球,所怀有的关心也不过是如此而已。虽然说确实是存在于宇宙当中的一个实体,但是其存在意义却早已经遗失在遥远的过去里了。就算地球现在从宇宙当中消失,绝大部分的人类大概都不会感到有任何困惑或悲伤吧。因为那不过是一个已经被遗忘了的,或者说正在为众人所逐渐遗忘,位于边境上一颗毫不起眼的小行星罢了。
  但是从现在起,"地球"这个专有名词,只要一出现在人们的身边,就会同时响起那近乎阴惨且不吉利的音律。因为那正是策划暗杀皇帝这样一个大阴谋的起源地。

  当回到居城新无忧宫的时候,皇帝莱因哈特看起来又完全恢复一个身为伟大的统治者的自我。但是对于那个最令众人出乎意料、导致局面破裂的银质坠饰却连一个字的说明都没有,使得修特莱中将和奇斯里准将多少有些还没有结束的感觉。而希尔德因为终究是大逆不道的罪犯亲属,就此返回自宅禁足思过。"皇帝陛下……"
  莱因哈特缓步地走在大殿里,担任首都防卫司令官兼宪兵总监的克斯拉一级上将恭敬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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