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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河英雄传说

_39 田中芳树(日)
  老元帅下定决心似地站了起来。出席这个会议的人是不能携带武器的,所以老人是空着双手的,但是他一点也不胆怯,朝着比他年轻三○岁的议长逼近。
  四周蓦地扬起了一片声响,开始是制止,接着便是狼狈的叫声。此时,地下会议室的门开了,几个人影跳了进来。来人并不是警备的士兵,但这一○个以上手持荷电粒子来福枪的男人们的表情比士兵还机械化,表现出没理性的顺从,一半的人围成一道肉体障壁,仿佛守护着特留尼西特一样,剩下一半的人则把枪口对着出席会议的官员。"地球教徒……!"
  停止脚步的老提督,其声音把因惊愕而麻痹的其他人都变成了活化石,他们的视线都冻结在那些人的胸口上。那个地方清清楚楚地印着标语文字"地球是我的故乡,地球在我手中"这是地球教徒的象征,无庸置疑。"把他们监禁起来!"
  特留尼西特冷冷地下达了命令。"自由行星同盟接受银河帝国提出的讲和条件和要求。同盟将以立刻停止一切军事行动为证明。"
  当这则通告从地上传达上来时,希尔德、罗严塔尔、米达麦亚正在位于海尼森的卫星轨道上成为共同司令部的战舰"人狼"的会议室中喝着咖啡注视着萤幕。
  米达麦亚听到通告后恭恭敬敬地低下他那蜂蜜色的头。"玛林道夫伯爵小姐,您的智谋真是胜过一个舰队,今后还望您继续为罗严克拉姆公爵费心。""不好意思,我一个人做不了什么,有两位提督的协助,事情才能成功的,也请两位作为罗严克拉姆公爵的双翼,辅助公爵继续前进!"
  这些话倒不如说是针对金银妖瞳的提督要求的。"老实说,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哪!真是妙极了。"
  罗严塔尔虽然扮出了笑容,但是他却感觉到自己的内心深处蒙上一层阴影。他曾算计过同盟政府不投降的可能性。难道在民主政治的大本营中,那些口口声声以正义者自居,以对抗专制为己任的家伙,没有人肯为理想而赌上自己生命和骨气吗?是不是对同盟的大多数权力者而言,认为一旦自己的生命和权利不保,民主政治的存亡就已经无所谓了?不管怎么说,对罗严塔尔而言,事情已经结束了。"我心里也在想,如果同盟的当权者们不爱惜自己的生命,拒绝我们的要求的话,我们该怎么办?站在我们的立场,这种说法或许会显得很奇妙,那样事情肯定要大费周章了。不过,那些人可真是可耻的权力者呀!"
  米达麦亚厌恶地摇了摇头。希尔德也点了点头,虽然说计划是成功了,但是,他们总觉得有种无可奈何的不释然感。"一亿人花了一世纪的时间,辛辛苦苦建立起来的一切,可以于一夕之间毁在一个人手中。""所谓国之将亡就是指这种情形吧?"
  米达麦亚口中抒发着不怎么有创意的感慨,回头看着旁边的同志。罗严塔尔把他的金银妖瞳映在不曾喝过的咖啡汁液表面上,然后抬起头来说道:"我们亲眼看到了分割、支配宇宙的三大势力高登巴姆王朝的银河帝国、自由行星同盟、费沙的灭亡,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一定很羡慕我们吧!借用特奈杰中将的说法就是这样……"
  希尔德及米达麦亚和他有同感。他们口中虽然深表赞同,但是,每个人的心湖上那无法消失的小小波纹却不断地扩大……。

  在远离了同盟首都海尼森的巴米利恩星域中,士兵们内心的狂澜已达到顶点。他们虽然服从了杨的命令,把舰队后撤,停止战斗,但是士兵们对在大获全胜之前竟由我方提出停战要求的荒唐,有一种超越狭窄视野的愤怒与绝望。"首都到底怎么了?被帝国军围攻……""投降了!全面投降了!那些亡国奴,举着双手叫饶命的家伙!""那么,自由行星同盟会怎样?""你说会怎样?会成为帝国领土的一部分啦!或许会获得批准以形式上的自治继续存在……可是,也只是光在形式上,而且,时间大概也不会长!""将来呢?""还用问?去问罗严克拉姆公爵吧!去问那个金发小子呀!因为他今后将是我们的主人了!"
  有人狂怒,也有人悲叹。有的士兵对着朋友眼泪汪汪地诉说着:"我们应该是属于正义的一方呀!为什么光明的正义得对黑暗的邪恶屈膝乞和?这个世界真是病入膏盲了!"
  同意这种单纯得过火的疑问的人并不是太多,而另一方面也有不同的论调。"这是政府的通敌行为!"
  这个弹劾的声音一旦响起,就化为燎原的野火一般扩及整个舰队。"没错!政府背叛了我们!政府背叛了国民的信赖和期待!""他们是一伙卖国贼!我们不需要听从那些人的命令!"
  其中也有人痛骂通讯军官,为什么要接收那种无理的命令?如果在这两三个小时之内,对发过来的命令佯装不知的话,现在就可以逮杀罗严克拉姆公爵了,但结果通讯人员却老老实实地传达了,真是不知变通的低能者!
  在一片否定的声浪中,也有人把持着一小株肯定的幼芽。"……可是,我们的家人都在海尼森。如果拒绝投降就会受到毁灭性攻击的话……因为政府的投降,亲人才得以获救呀!"
  说这些话的人不可能再说得更多了,由于四周的战友们都勃然变了脸色站了起来,他知道要说出一介市民的心声是需要很多勇气的。"我们去请求杨元帅,请求他完成真正的正义,请求他不要遵循无理的停战命令……""对呀!就这么办!"
  在一片骚动声中,尤里安朝着展望室快步走去,他想和先寇布中将谈谈。
  先寇布手拿着口袋型威士忌酒瓶站在落地窗边,映着黑暗的静寂及星星跃动的双眼中闪着极为不悦的光芒。尤里安停下脚步,以失意者的沉痛眼光沉默了好一阵子。"先寇布中将……"
  回过头来的先寇布拿起口袋型威士忌酒瓶朝少年打了招呼。"呀,你特地来见我,想必我的期待是对的。你是不是和我抱持一样的想法,杨提督应该不理会停战命令?"
  走上前来的尤里安以谨慎但不让步的表情回答:"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这样做会在历史上留下不好的前例。如果允许军队司令官根据自己的判断而无视于政府的命令,民主政治最重要的东西,也就是国民代表控制军事力的机能就消失了。您认为杨提督可以创下这种前例吗?"
  先寇布嘲讽地歪了歪嘴。"那么我问你,如果政府下令残杀丝毫没有抵抗能力的民众,军人是不是就该遵守命令?"
  尤里安猛烈地摇了摇他那头亚麻色的头发。"这种事当然是不允许的。我认为在作为一个军人之前,不应该忘记自己同时也是一介平凡的市民,在对待这种非人道、严重违反市民利益的事情上,当一个人的尊严受到考验时,首先自己必须是一个人。到那个时候,即使是政府的命令,也有不得不拒绝的理由。""……""可是,就因为如此,除了那种情形之外,身为民主国家的军人,在行动的基准上,就该遵从政府的命令。否则,就算你是基于正当的理由去行事,也会被指为恣意乱行。"
  先寇布无意识地把玩着酒瓶。"孩子,不,尤里安·敏兹中尉,你说的没错。可是,我也懂这些道理。虽然懂,有些话我还是不得不说。""嗯,我很了解。"
  这是尤里安的真心话,他反驳先寇布的论调何尝不是他对自己感情的理性反驳。"杨提督对政治没有任何野心,或许也没有政治的才能。但是,他至少不会做出像优布·特留尼西特那样把国家私有化、把政治当成附属品、背叛市民的期望的可耻行为。杨提督的治国能力或许比不上历史上那些大政治家们,但在这个时候,要做相对的比较,优布·特留尼西特一个人就够了。""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
  尤里安松开了领结,他觉得呼吸有些困难。使自己信服比说服他人要来得困难得多。"可是特留尼西特议长毕竟是大多数市民所推选出来的元首,即使那只不过是错觉而造成的结果。但要修正这个错觉,不管要花多少时间和付出多少代价,都必须由市民本身来完成。职业军人是不能以武力来导正市民的错误的。如果这样做,就和两年前救国军事委员会的非法武装政变同出一辙了,军队会不受监管地成为统治、支配国民的组织。"
  先寇布把威士忌瓶口送到嘴边,半途又放了下来。"或许银河帝国会要求以杨提督的生命做为和平的代价。如果政府答应他们的要求,到那个时候该怎么办?难道我们就唯唯诺诺地听命吗?"
  少年的脸涨起红潮,他断言道:"不!绝对不会让这种事发生的!""可是政府的命令是不得不遵从的吧?""那是提督的问题,而这是我的问题。我可不想遵从屈服于罗严克拉姆政府的命令,我只听杨提督一个人的命令,因为提督接受了停战命令,所以我也不得不听。可是,其它的事可就另当别论了。"
  先寇布合上威士忌酒瓶的盖子,以感动的表情凝视着一七岁的中尉。"尤里安,或许我的话有些失礼,不过,你是真的长大了。我也要学学你,接受该接受的事。不过,有些事也是不能让步的,这也是你说的。"
  弥漫在旗舰休伯利安会议室的空气仿佛呈现半固体化似的沉重。昂然仁立在这看不见的流动物中的副官舒奈德,他那犀利的眼光正射向杨威利。"我明白停战是不得已的,因为这是同盟政府的决定,但是,如果你们自由行星同盟军为了保身,想把梅尔卡兹提督牺牲掉的话,我可不会听从你们的处置!""舒奈德!""不,梅尔卡兹提督,舒奈德中校所言甚是。"
  杨只说了这么一句。他并没有对同盟政府的决定作出任何指责,原本政府就以拯救广大市民免受帝国军攻击的大义名分为投降的理由,所以杨也不能说什么,即使就算他看穿了政府的真正用心……。"梅尔卡兹提督必须离开这里。"
  他接下来的这句话扰乱了弥漫于室内的不快流动物,所有的幕僚们都惊诧莫明。"我不能预知未来,但是就像舒奈德中校所说的,我已经仔细考虑过同盟政府将您交给帝国军以献媚之事的可能性,我是同盟人,我必须遵守政府的愚行,但是,你没有这种义务。如果您不离开这艘即将沉没的船,会让我为难。"
  杨的表情有些迟疑,让人感觉那似乎是开玩笑。"请您带一些战舰离开,当然,连燃料、粮食、人员都一并带走。"
  流动物又再度被剧烈地扰乱了。"一旦立于战败者的立场,同盟军当然无法保有和以前同样水准的武力。我想,与其放在那里任由帝国军尽数破坏,不如藏起来好。因为,战舰失踪和因战斗而被破坏或者自爆,是很难去确认的。""谢谢您的好意,杨提督。可是您是要我自个去逃命而留下你一个人去扛全部的责任吗?"
  梅尔卡兹说完,杨的脸上浮起某种闪烁的表情。尤里安和菲列特利加清楚那是一种会心的笑意。"我知道您会这么说,不过,梅尔卡兹提督,我可不是让你们到别的地方去逍遥哦。因为我有个更无礼的想法,我是想,为了将来,希望您把同盟军的一部分,而且是最精髓的一部分保存下来,也就是说,我希望您领导以前罗宾汉传说中所说的'活动的谢伍德森林'。"
  在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室内的空气在不借助空调的情况下完全改变了。完全了解杨意思的人彼此交换着兴奋激昂的视线。总而言之,他们是有东山再起的希望。在一片嘈杂声中,杨不自禁地搔了搔头发,他觉得自己似乎说了什么装模作样的话,不过,只要意思通了就可以了。
  一个高亢的声音响起。"我赞成!"
  大家将视线投向说话者奥利比·波布兰,同盟军屈指可数的击坠王似乎一点都不在意自己的发言有多大的意义。"所谓自由行星同盟的自由就是独立自主。对于沦为帝国附属领地的同盟,我已无心眷恋,就像丧失自尊心的女人一样没有魅力。我请求能跟随梅尔卡兹提督去。"
  听了他这段不伦不类的话的人大多觉得这个比喻像极了他个人的风格,同时,大家也觉得朝光明的地平线跨出一大步了。只要有人先踏出一步,就会有人相继效法,跟在后面走总比带头来的轻松,因为大家知道,至少这不会是一条孤独的路。"如果能获得先寇布中将的允可,下官也想……""蔷薇骑士"连队长卡斯巴·林兹上校也气势雄伟地站了起来。"我也是个从帝国来的亡命者之子,现在更不愿屈居于帝国下风,请让我跟随梅尔卡兹提督,但是……"
  林兹以尊敬的眼神凝视着黑发的元帅。"假以时日.我们一定要杨提督再做我们的总指挥。只要您在,'蔷薇骑士'连队誓言效忠于您。""这是军阀化的第一步哩!宣誓效忠的对象不是国家也不是政府,而是个人。真令人伤脑筋哪。"
  亚列克斯·卡介伦以不带嘲讽的口气说完,随即引来一阵哄堂笑声。被问及他个人的去留时,卡介伦回答:"我要留下来,倒不如说是必须留下来,将官大量失踪会引起帝国军的怀疑。我和杨司令官都得留下来等候处置。"
  先寇布、费雪、亚典波罗、姆莱、派特里契夫、马利诺,以及卡尔先等将官们也陆续打破漫长的沉默,向杨敬礼,他们都决定留下来。"当初我亡命而来时,已经将我的未来都交给您了,既然您决定这么做,我就不负您的期待吧!""谢谢!有劳您了。"
  幕僚们解散之后,菲列特利加和杨留在会议室里。是杨以眼神示意她这么做的。"对不起,菲列特利加。"
  剩下他们两人时,黑发的年轻元帅笨拙地说道。"如果是别人做出这种事,我一定也会认为他是白痴。可是,结果我还是只能选择走这条路,除此之外,还让那些我所喜欢的同伴增加不少麻烦……"
  菲列特利加伸出她白晰的手,细心地为杨整理好从衣领露出来的紊乱领结,清澈的淡茶色瞳眸中映着对方黑色的眼珠,她微微笑着。"我也不知道你做的对不对,可是我知道,我无可救药地喜欢你所做的一切。"
  菲列特利加没有再说什么,因为已经没有必要了。她很清楚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人。
  帝国军中有人对骤然的停战并不感到惊异,但是那并不包括莱因哈特。当他接到总参谋长奥贝斯坦的报告时,这个金发的年轻独裁者反而像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似地几乎要从座席上跳起来。"怎么回事?"
  莱因哈特发出凶恶的声音,被人指出理性所不允许的事实,让他觉得倍受侮辱及愤怒,即使那是极为振奋人心的吉报。"同盟军停止前进了,不仅如此,还提出停战的要求。"
  奥贝斯坦从表情到声音都武装了起来,准备承接主君的激动反应。"太无稽了,为什么突然会变成这样!再一步,不,只要再半步,他们不就胜利了吗?有什么正当的理由让他们放弃垂手可得的胜利?"
  等主君稍稍平息了感情的波涛之后,奥贝斯坦说明事情的原委。他并没有说自己从同盟军那边接获这个消息的时候,是不是能够完全保持冷静。"……你是说我的胜利是别人拱手让出来的?"
  了解事情经过的莱因哈特,把包着黑色和银色军服的优美肢体深深沉进指挥席中喃喃说道。"真是滑稽之至!我竟然拿到了原本不该属于我,而由别人让出来的胜利?简直像乞讨……"
  莱因哈特笑了,这是他从来未曾有过的笑容。笑容中没有华丽感及霸气,一种仿如雕刻出来的笑容。
  ——银河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第十章 "皇帝万岁!"

  宇宙历七九九年、帝国历四九○年五月五日二二时四○分,前后一二天的"巴米利恩星域会战"结束了。帝国军参战的兵力有舰艇二万六九四○艘,将兵三二○万三一○○名。被完全破坏的舰艇有一万四八二○艘,遭受损伤的舰艇有八六六○艘,舰艇破损总率达百分之八七·二。战死者有一五九万四四○○名,负伤者有七五万三七○○名,人员伤亡总率达百分之七二·○;同盟军参战的兵力有舰艇一万六四二○艘,将兵一九○万七六○○名。被完全破坏的舰艇有七一四○艘,遭受损伤的舰艇有六二六○艘,舰艇破损总率达百分之八一·六。战死者有八九万八二○○名,负伤者有五○万六九○○名,人员伤亡总率达百分之七三·七。
  关于这场会战的胜利者到底是帝国军,还是同盟军?战史学家们的见解分歧,无法统一。双方的死伤率都高达六成以上,这种情形已超过一般军事上对胜利的定义了。以小数点前后的细微数字之差来决定胜败实在没什么意义。那么,这场会战难道是"平手"吗?
  主张同盟军胜利的人阐述了以下的理由。"在巴米利恩会战中,同盟军总司令官杨威利的战术指挥往往凌驾在帝国军总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之上。在开始的阶段,两者平分秋色,罗严克拉姆公爵的机动性纵深阵看来似乎奏功了,但是一旦崩溃后,战事的主导权就牢牢握在杨的手中了,如果不是先有缪拉的提前抵达,后又出现在敌人胁迫之下的同盟政府下令强制停战的意外情况,历史应该就会明白地记载着杨是完全的胜利者。
  另一方面,倡言帝国军胜利的人提出这样的反驳。"在巴米利恩星域的战斗,只是为了征服自由行星同盟及统一全宇宙的目的之下,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所构想而展开的壮大战略中的一个小环节而已。将敌人的主力牵制在战场上,再以奇兵突袭敌人的首都使其降伏的手段是自古以来即有的高明战法,所以对于个别战役的失利是没必要感到羞耻的。帝国军已达到战略的目的,而同盟军阻止失效,到底是谁获得胜利?只要排除无谓的军事浪漫主义,正视结果,就可以得到回答了。"
  此外,还有想夸示自己公正性的人。"在战场上,同盟军是胜利者;在战场外,帝国军赢了。""在战略上,帝国军是赢家;在战术上,同盟军胜了。"
  各式各样的论说都被提出来了,但是,不管是哪一种主张,倡言者都必须觉悟到会有相同程度而同样具说服力的反论存在,无论如何,这场会战使后世产生了无数的著作,也为许多战史学家挣得每天糊口的食粮。
  而当事者的心境又如何呢?很明显的,双方的最高指挥官都不认为自己是胜利者,莱因哈特无法轻易地从"我没有胜,胜利是偷来的"的这种厌恶感中解脱;而另一方面,从杨本身重视战略的胜利远胜于战术胜利的军事思想来看,他同样一点都不确信自己获胜了。或许这么说是夸大了些,不过,他们确实给予对方的成功比本身要高得多的评价,与其说这是谦让的结果,倒不如说是他们自觉到自卑感的存在。
  帝国军最高司令官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元帅和同盟军伊谢尔伦要塞驻留舰队司令官杨威利元帅之间的正式会面是在停战生效后刚好过了二四小时,也就是五月六日二三时。
  在这段期间,双方又各自做了什么事呢?那便是人类超过食欲及性欲的最大愿望睡眠。在历经一二天的生死激斗当中,偶有战斗转缓的状态,虽有轮班休息及就地假寐的时间,但是要让极度绷紧的神经获得全面性的休息根本是不可能的。现在好不容易从"暂时的睡眠直通向永久安眠"的恐惧中解脱,帝国的英雄也好,同盟的智将也好,都在安眠药的帮助下享受了深沉的睡眠。
  在这段期间,黑色枪骑兵舰队司令官毕典菲尔特、法伦海特、瓦列、舒坦梅兹、雷内肯普等赶不上战斗的帝国军领袖们都赶回战场四周了。在接获已经停战的报告之后,他们一方面感到羞愧,一方面又为欲求不满所恼,但是,仍然采取了必要的措施。
  五月六日一九时,当杨威利在自己的床上被睡眠之神放逐出来时,在同盟军舰队的四周已被四万艘帝国军舰艇完全没有损害的所重重包围住。一边感叹地看着四周那重重叠叠密密麻麻的光点群,杨一边洗了澡,擦了脸,整理好自己的仪容。"被四万艘敌舰包围着喝红茶实在是很别致的气氛。"
  杨悠闲地把红茶冒上来的热气蒸到脸上。尤里安所冲泡的红茶有一种久违了的芳香。餐桌上只有他和尤里安、菲列特利加、卡介伦、先寇布等五人在场,如果没有帝国军可能突然狂暴地用炮火戳杀的不安,餐桌上甚至会有朋友家庭聚会的气氛。尽管如此,杨的大胆,或者该说是钝感,实在令人叹服,其他的四个人一直凝视着司令官的脸。
  这个时候,梅尔卡兹所指挥的有六○艘舰艇的小舰队已经离开了战场,逃过帝国军的眼睛消失不见了。六○艘船中计有西巴、卡山德拉、尤利西斯等战舰八艘、宇宙母舰四艘、巡航舰九艘、驱逐舰一五艘、武装运输轮二二艘、修护工作舰二艘。事实上这些舰艇完全没有损伤,但由于篡改了资料,这些舰艇名义上都已经在战场上被完全破坏了。搭乘其上的包括陆战要员,战斗艇驾驶员总计一万一八二○名,以林兹上校、舒奈德中校、波布兰中校等人为干部,当然他们在资料上都是战死者。

  帝国军总旗舰伯伦希尔的内部装潢充满了庄重及优美的绝妙调和感,这是一种超越军舰的机能性感觉,杨就像乡巴佬进城一般率直地以感叹的眼光环视四周。"……那就是杨威利?"
  四周此起彼落细声交谈的声浪冲进杨的耳中。是不是很失望呢?杨不禁事不关己似地为他们惋惜。他不是像莱因哈特那种风华绝代的美貌贵公子,也不像以前败死在他手里的卡尔·古斯达夫·坎普一般有着硬汉型的个人风格,也不是冷酷锐利的秀才型,当然也不是贫相外露的小农民类型。依个人审美观点的不同,他似乎还多少称得上英俊对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来说就是,整体看来,或许说他像一个眼看着就可以爬上副教授宝座,却由于政治能力远较学识不足,以致于只能停留在讲师职位的青年学者还比较恰当。乍见之下有二七、八岁,本来是中等身材,但是由于这段时间连日的战斗,使得他显得有些削瘦,杂乱的头发从军用扁帽下方露出来,怎么看都不像军人。总之,他的外表绝不像他所缔造的战绩一样,予人那么强烈的印象。
  这时一个砂色头发,砂色眼珠的高大青年军官走上前来,对着杨恭恭敬敬地行了礼。"下官是奈特哈尔·缪拉。得以一见同盟军最高的智将杨元帅阁下,实乃下官之荣幸。""哪里……彼此彼此……"
  杨回了礼.也回了一句不怎么上道的客气话,当然他也没有再说什么了。
  缪拉对杨似乎有着一种无法对他抱持败北感及敌对的印象,原本对杨的武功就充满敬意的他,砂色的瞳孔深处闪着错综复杂的微笑。"如果阁下和我们生在银河系的同一边,我一定要在您麾下学习用兵之道。事与愿违,真是遗憾。"
  杨也露出了自然而温和的表情。"不敢。我也很希望你能生在我们这一边,如果是这样,我现在就能放心地躺在家中舒舒服服地睡觉了。"
  这不是客套,而是杨的真心话。如果同盟军中多几个像缪拉这种有才能且又勇敢的舰队指挥官,杨的辛劳应该是可以减轻一大半的。
  缪拉笑了笑说:真是天不从人愿呀!在缪拉的引领下,杨来到莱因哈特的房间。门前站着一个有黄玉色瞳眸的青年军官,默默地敬了礼之后,他打开了门让客人进去。这个人就是莱因哈特的亲卫队长奇斯里上校。
  于是,把脱下的黑色扁帽拿在一只手上的杨威利,便和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直接面对面相会了,这也是这两个宿敌一生中的头一次会晤。
  强大独裁者的房间并不怎么奢华,或许是因为房间的主人所具有的华丽特质掩盖过了一切。当金发的年轻人从对面的一个沙发上站起来时,杨不可思议地感觉到自己除了若有似无的音乐声,竟听不到其它一切声音了,杨在伸手可及的距离内看见了这个独占神话、历史和美神宠爱于一身的年轻人,以黑色为基调,各处配上银色点缀的帝国军军服从来没有这么美仑美奂地映现过在杨的眼中。
  从瞬间失去自我的状况中回到现实的杨,举手行了一个礼,他这个动作使得前额上的丰沛黑发落了下来,将眼睛附近给遮住了。他慌忙将头发拢上去,尽可能端正地重新行了一个礼,莱因哈特也柔顺地回之以礼,他的视线越过杨的肩膀,对奇斯里点头示意了一下。门在杨的背后关上了,现在,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莱因哈特秀丽的嘴唇露出微笑的形状。"长久以来我就一直想见你一面。好不容易,我的愿望终于实现了。""不好意思。"
  又是一次不怎么高明的回答。他并不想和这个金发的年轻人在辩才上一较高下,他顺着莱因哈特的邀请,坐到沙发上,重新戴上扁帽,他的头发常常给予人有些杂乱的印象。一个像是幼校学生模样的少年打开门,送来了银质的咖啡杯组,不久,香酵的热气便漂散在大理石桌上。少年对主人投以憧憬的眼光,对客人则投以好奇的视线退了下去。莱因哈特以流利的动作拿起杯子。"我们有各种因缘。三年前的亚斯提星域会战,你还记得吗?""嗯,我接到阁下的通讯,上面说愿健壮如故至再战之日。托你的福,虽然恶运频繁,仍得以苟活至今。""当时我没有接到你的回音。"
  莱因哈特笑了。杨也受影响地笑了笑。"非常抱歉。""我不是要跟你讨回这个债的……"
  莱因哈特收起笑容,安静地把杯子放回盘子上。"怎么样?要不要过来我们这边?听说你已被授与元帅的称号,我也可以给你帝国元帅的封衔。现在,我们这边应该有比较实质性的东西。"
  事后,杨曾自问,如果不是事先曾经想过这种情形,并且也已准备好答案的话,自己是不是能够对抗得住这个劝诱。"这是我无比的光荣,不过,恐怕我不能接收。""为什么?"
  看不出莱因哈特有多少惊讶,不过,会这样问也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认为自己大概帮不了阁下的忙……""这算是谦虚吗?或者,你想说我欠缺主君的资格和魅力?""没这种事!"
  杨微微加强了语气,他在想该怎么说明才不会伤到金发年轻人的自尊心?令人惊讶的是,他并不是怕触怒独裁者,而是拒绝这种亲切的邀请令他有一种罪恶感。"如果我是生在帝国,就算阁下不来邀请,我也一定会投效到您麾下。但是,我是喝和帝国人不同的水长大的,我听说,喝了不习惯喝的水恐有伤体之虞。"
  似乎连自己都觉得这个比喻太蠢了,杨为了掩饰窘态端起咖啡往嘴边送。即使是坚决拥护红茶一如杨者也可以感受到,在这杯黑色的液体中投注了最好的咖啡豆及最好的技巧。莱因哈特似乎并不因被拒绝而感到恼怒,他也拿起了咖啡杯。"但我却认为你现在喝的那些水未必适合你。和你伟大的功绩相较之下,你不觉得自己所得到的待遇太不公平,而且受掣肘的时候也太多了吗?"
  只要能拿到退休金和养老金就行了杨当然不能这么说,所以他只得厚颜地板起脸来回答道:"我本身对此已经觉得很满意了。而且,我喜欢这种水的味道。""你的忠心只是针对民主主义的精神,是吧?""嗯,唔……"
  杨含糊其词地回答,然而,莱因哈特仍旧放下杯子,开始认真地讨论起来。"民主主义真有这么好吗?那么,对于当年银河联邦所标榜的民主共和政治却生出了鲁道夫·冯·高登巴姆这样丑陋的畸形儿一事,你又怎么说呢?""……""而且,把你所挚爱我是这么想的自由行星同盟低头屈膝交到我手上的就是由多数的同盟国民按照自己的意志所选出来的元首。难道所谓的民主共和政治就是全体人民依据自由意志贬低自己本身价值和逃避责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体?"
  对方放言至此,杨不得不加以反驳了。"对不起,依照阁下的说法,让我觉得就像是因有火灾而否定的火的价值一样。""唔……"
  莱因哈特歪了歪头,但即使是这种动作似乎也不能破坏这位金发年轻人所散发出来的优美感。"或许吧!那么,专制政治不也一样吗?我们不能因为偶尔出了一个暴君就否定了这种具有领导性和纪律性的政治制度的价值呀!"
  杨以闷闷不乐的表情回望着对方。"我可以加以否定。""如何否定?""因为能够侵害人民权利的不在于别人而只在人民本身。换句话说,当人民把政权交付给鲁道夫·冯·高登巴姆,或者更微不足道的优布·特留尼西特这类人的时候,责任确实是在全体人民身上,他们责无旁贷。而最重要的就在这一点上,所谓专制政治之罪就是人民把政治的害处归结到他人身上,和这种罪恶比起来,一○○个名君的善政之功就显得渺少多了,更何况,像阁下您这么英明的君主是难得出现的,所以功过自然就很明显了……"
  莱因哈特看来似乎一片茫然。"我觉得你的主张大胆又新鲜,不过却过于极端,所以我只能略表赞同。你是想借此说服我吗?""不是的……"
  杨困惑地回答。事实上,他是很困惑,他完全无意去说服莱因哈特或问倒他。他习惯性地脱下扁帽,搔了搔长而乱的黑发,要对抗莱因哈特优美的举止,他这个动作固然于事无补,但却可以借此把凌乱的心绪收拾起来,眼前最重要的是沉着。"……我只是针对你的主张提出对照性的看法,因为我在想,相对于一个正义,是不是在相反的角度一定会存在另一种等量等质的正义?所以,只是提出来说说……""正义不是绝对的,也不是一句话可以说清楚的。这就是你的信念吗?"
  讨厌"信念"这个说词的杨补充道:"这只是我个人的想法,或许宇宙中真的存在着独一无二的真理,有着可以解答的联合方程式也不一定,不过,那不是我的短手臂可及的。""这么说来,我的手是比你的更短了。"
  莱因哈特略带自嘲地微笑着。"我不认为真理是必要的。自己想要的东西只需要自由行使自己的力量去争取就行了。反过来说,那就是一种可以不听命于讨厌的家伙的力量,你不这么认为吗?你没有讨厌的人吗?""我所讨厌的是只把自己藏在安全的地方,然后赞美战争,强调爱国心,把别人推到战场上去,而自己却在后方过着逸乐生活的人。和这种人共同生活在一面旗帜之下是一种难以忍受的痛苦!"
  杨的口气超乎嘲讽而达到了辛辣的程度,莱因哈特趣味盎然地注视对方。发现到这视线的杨赶忙净了净嗓子。"你不一样,你常常站在阵首。恕我失言,我实在是感慨万千。""果然,只有这一点你认同我了。我很高兴!"
  莱因哈特扬起了音乐般悦耳的笑声,然而,杨却感觉到他的表情突然显得透明了许多。"我有一个朋友。当我们发誓要把宇宙拿到手中的同时也这样宣誓过绝不学大贵族们卑劣的行径,一定要站在阵首作战,赢得胜利……"
  莱因哈特虽然没有说出名字,可是,杨却可以推测出来,那个朋友就是帮他从暗杀者手中抢回一条命而牺牲了自己的齐格飞·吉尔菲艾斯。"我原打算随时随地都可以为那个朋友牺牲。"
  莱因哈特一边用白晰的手指头把落在额前的华丽金发往上拨一边说道。或许他把杨看作是钢琴上的键盘,演奏着他所钟情的乐曲。"然而,事实上牺牲的总是他,我一直习惯性地这样依赖他,结果,连他的生命都为我丢掉了……"
  苍冰色的瞳孔反射着灯光,他下了断言。"如果那个朋友还活着,我现在面对的应该不是活着的你,而是你的尸体。"
  杨没有回答。因为他知道金发的年轻人不需要他的回答。
  莱因哈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转移话题,他似乎想把心拉回到现实世界来。"刚才我从占领你们首都的我军指挥官那儿接到报告。大概是你的上司宇宙舰队司令长官发表了宣告,内容是说,军部的责任都由他一人担起,希望不要再问罪他人。"
  杨不禁动容了。"这的确像是比克古司令长官所说的话。不过,我恳求阁下,请您拒绝他这个请求。让长官一人担起责任就显得我们这些下面的人太过没用了。""杨元帅,我不是一个复仇者。或许对帝国的门阀贵族们而言,我矢志不忘报仇,但是,我认为你们跟我是互争长短的敌人。在现阶段逮捕敌人的军事最高负责人统合作战本部长下狱是不得已的事,不过战火熄灭之后,再为没意义的事情流血就不是我们喜欢的了。"
  莱因哈特的表情在这个时候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自傲,杨完全相信他所说的话,很自然地敬了一个礼。"对了.如果让你重获自由之身,今后你有什么打算?"
  对于这个问题,杨一点都不需要犹豫。"退役。"
  瞬间,莱因哈特以他那苍冰色的眼睛深深凝视着年长他九岁的黑发青年,他以没来由的体谅心情点点头。
  会面结束了。
  在回自己的旗舰休伯利安途中,杨忍不住沉思着,莱因哈特对民主共和政体的指责是不是太过尖锐了?"依自己的自由意志贬低自己本身价值和逃避责任的制度及精神的政体……"
  地表上最硬的炭结晶体钻石的形成需要巨大长期的地质压力。同样的,要孕育人类的精神中最宝贵的东西互助互爱、团结一致地对抗极权及暴政、不断进取、希求自由和解放的精神,强大敌对势力的威胁也是不可或缺的条件吧?适合"自由"的环境只会使自由堕落!
  杨不懂,世界上有太多事情不是以他的智慧所能断定的。将来会不会出现有明快解答的日子到来呢?

  踏上同盟首都海尼森土地的莱因哈特,接受了罗严塔尔、米达麦亚两提督及首席秘书官希尔格尔·冯·玛林道夫的欢迎。这一天时值初夏,刺骨的雾、雨罩在皮肤上,年轻人华丽的金发上沾满了露珠。"莱因哈特皇帝万岁!"
  五月一二日这一天,动员来护卫这位年轻独裁者的士兵本来有二○万人,但是,轮到休假的士兵们为了想看看他们忠诚及崇拜的对象一眼,纷纷跑出宿舍夹道来迎接,狂热的欢呼声仿佛要撕扯开雨、雾所罩成的薄幕。"皇帝万岁!帝国万岁!"
  以前回响着"打倒帝国"的那些自称为爱国者的叫声及反战主义者被毒打的街角,现在都充满了支持征服者的声浪。看见从地上车的窗户中挥着手的金发年轻人,士兵们的欢呼声更加高亢,狂热气氛更浓,因太过感动而泪流满脸的人数大概足以编成一个师团了。现在,在他们心中已不在乎已经有多少人为了这位他们所崇拜的年轻人而死,也不在乎今后还必将有更多的人为他而亡。
  由于受到士兵们的欢迎,莱因哈特比预定的时间稍晚抵达原同盟政府的权力中心最高评议会大楼。
  莱因哈特对于此次的远征该以什么样的形式来解决,他不仅在这里汇集军方首脑们的看法,也参考了随行的行政专家们的意见。不能单纯地因为胜利了就不做改动、照原有的制度来支配,为了维持霸权,必须想出更有效率的方法来。"管治的范围不能过度膨胀,我军的行动已经达到临界点。首先应该把全力投注到完全掌握费沙区域这件事上面,待事情底定之后,再完成支配同盟的工作。""目前,我们随时随地可以自费沙,伊谢尔伦两回廊进攻同盟领地。只要能确保这个军事方面的支配权,就不必拘泥于形式上的统治权了。""而且,士兵们都希望在打了胜仗之后赶快回国去。长期的占领会加深他们的思乡情绪,可能会引起他们对罗严克拉姆公爵的不满。""用强权支配二二○亿个对帝政充满敌意的人民并没有什么效率,再加上同盟的财政及经济已经濒临崩溃。如果要将这些问题一并承揽下来,对才在这两年因改革而较为健全的帝国财政是一项新的负担,恐怕不太理想。"
  归纳了这些意见之后,奥贝斯坦向莱因哈特提出报告。"大多数的意见显示,现在使同盟在形式上完全灭亡,并且置其于帝国的直接支配下为期尚早。我个人也赞同此一说法。"
  义眼总参谋长也陈述了自己的意见。"但是,我认为应同时采取使同盟的财政更形恶化的处置。因为军事支出急速锐减之后,财政应该会走向健全,所以没有必要使他们成为第二个费沙。""当然。"
  莱因哈特把报告书丢在桌上。这张桌子是历代同盟最高评议会议长所使用的,是拟定对抗帝国的政战策略的历史证人……。
  五月二五日,双方签订"巴拉特和约"。莱因哈特将完全并吞自由行星同盟领土一事延后,决定在市民的武装抵抗尚未成形之前,尽速返回帝国本土。但是,那当然是在获得了相当的利益之后。就算莱因哈特再怎么拘泥于完全征服的形式,看过和约的条文之后,他大概也很难不满足了。"巴拉特和约"的内容大致是这样的:
  一、银河帝国同意自由行星同盟继续保有名称及主权。
  二、同盟国把干达尔星系及位于两回廊出口周边的两个星系割让给帝国。
  三、同盟同意帝国的军舰及民间船只在同盟领土之内自由航行。
  四、同盟每年必须支付帝国一兆五○○○亿帝国马克作为安全保障税。
  五、同盟可以保有象征主权的军备,但必须放弃保有宇宙战舰及母舰的权利。此外,同盟在建设、修改军事设施之前,必须和帝国取得协议。
  六、同盟制定新的国内法规,禁止任何以妨碍和帝国友好及协调为目的的活动。
  七、帝国在同盟首都海尼森设最高等办事处,并享有驻留警备军队的特权。高等事务官代理帝国主权者(皇帝)和同盟政府折冲、协议、并且具有旁听同盟政府各项会议的资格……
  第八条以下的条文则让双方确认了同盟已隶属帝国领土的事实。同盟元首优布·特留尼西特在帝国军士兵的重重包围下完成签名、盖章的工作,然后宣称自己担起战败的责任,引咎辞职。议长退职,而国防委员长爱朗兹则因心力交瘁,成了半个废人,躺在病床上,苍白着脸的众阁僚人员于是要求特留尼西特的政敌,前财政委员长姜·列贝罗代理元首之职。
  列贝罗一方面为事态的严重性所恼,不过,最后还是答应了众人所求。然而,在和约的条文对外公开,列贝罗的朋友荷旺·路易看过之后如此说道:"就像脖子上套了绳索,只有脚尖还勉强触到地面上。列贝罗的日子也不好过了。"
  没有像他这么冷静,又不擅于极端的表现方式的其他高官们都涌出了悲愤的泪水。两世纪半之前,亚雷·海尼森等人披荆斩棘,完成充满苦难险阻的一万光年逃脱之行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看看今天同盟所受到的屈辱?而且是由国民的代表带头做的决定!
  于是,卸任的特留尼西特便如人们所想像中的一般逃之夭夭了,市民的愤怒及憎恶遂从莱因哈特身上转而针对接受屈辱条件的特留尼西特。
  莱因哈特是在和约签订之后的第二天,也就是五月二六日从首席秘书官希尔德口中知道了特留尼西特要求会面的事情,当他听到"会呼吸的肮脏"的前议长的名字时,白晰的脸上燃烧起厌恶的火焰。"不见!""但是……"
  莱因哈特以倔强的少年般的眼神盯着希尔德。"我应该是大地上具有最大权力的人了,难道我不能不见我不想见的人吗?""阁下……""如果可能的话,我还想把他这种下流的废物丢到复仇心正旺的激进人群当中去!我……""我了解您的心情,可是,我们曾以罗严克拉姆公爵之名保证不问罪于最高负责人的。也许这违背了您的心意,可是,如果我们出尔反尔,就会招来'帝国不守信义、违反和约的所载'的不信任之名啊!"
  莱因哈特胸膛急促起伏,激动地一掌拍在桌子上,汹涌的波涛还在感情的水面上翻腾,他把视线投向希尔德。"那么,那个家伙要求什么?""生命和财产的保障,以及在帝国本土的居留权。他还说,如果能谋得一官半职,愿为阁下竭心尽力。"
  独裁者端丽的嘴边扬起了不愉快的笑容。"看来他是没脸和他所出卖的国民一起生活了。他认为只要在帝国领地内就可以受到我的庇护吗?好!我答应。既然答应了,就没有必要见他。叫他回去!"
  希尔德知道莱因哈特不可能再多作让步,正想退出之际,莱因哈特突然叫住了她,犹疑了一下之后,仿佛要挣脱掉某种情绪似地说道:"伯爵千金,我真是个心胸狭窄的人,我知道是你救了我的命,只是,到现在为止却没有说出任何向你道谢的话,刚才还对你出言不逊。请给我一点时间。"
  希尔德不置可否,金发年轻人不怎么巧妙的致谢方式让她的胸口一阵翻涌。在冷酷无情的野心家面具下,有一张对温柔的姐姐安妮罗杰付出无限关爱的少年脸孔。"哪里的话,我做得也太过分了,阁下再怎么叱责我都是应该的,您这么说反而让我羞愧得无以自容。但是,请恕我多事,我有个请求。请您务必重重地酬谢米达麦亚及罗严塔尔两位提督的功劳。""嗯,我会的。"
  莱因哈特轻轻地举起一只手,于是,希尔德行了一个礼之后便离开了。从房间走出去之际,希尔德晃着她短短的金发,越过肩膀回头一看,支着脸颊正陷于思索中的莱因哈特映在她那急速缩小的视野中。
  在甄选派遣到同盟首都海尼森任职的高等事务官人选时,莱因哈特原打算以罗严塔尔为候补者。高等事务官不单单是外交代表,同时必须监视同盟的国政,尽可能地维护帝国的最大利益,甚至还要面对各种反抗及抵抗、镇压武力叛乱等等棘手的事情。莱因哈特认为罗严塔尔有充够的才干可以处理这些事务,但是,总参谋长奥贝斯坦反对,他对主君所陈述的理由是米达麦亚、罗严塔尔两员大将在军队中具有很高声望,必须在本国统辖帝国军的实战部队,然而,在某一次机会下,奥贝斯坦把他反对的真正理由只说给部下菲尔纳上校听。"罗严塔尔是一只猛禽,把他放在远处太过危险了,这个男人应该把他放在看得到的地方,用铁链锁着。"
  也有人认为这种说法是后世人的创作之想,不管如何,莱因哈特是把罗严塔尔从候补人选中抽调出来了,改而以雷内肯普为就任人选。罗严克拉姆独裁体制基本上是将军人的政治支配权制度化,所以从来没有考虑过以文官任此要职。但是理所当然的,在雷内肯普底下配属了许多文官外交、财务、行政专家等。
  然而,奥贝斯坦同样也反对雷内肯普这个人选。理由当然和反对罗严塔尔的不同,他的理由是雷内肯普太过军人型,思路往往太过僵直,尤其又曾经极不名誉地两度败在杨威利手下,因此对同盟的态度恐有欠缺柔软性之虞。听奥贝斯坦说完,莱因哈特笑了笑回答:"雷内肯普失败的话就撤掉他,如果同盟政府也有责任的话,当然也正好一并问罪。事情就是这样,没什么好烦恼的。"
  奥贝斯坦行了一个礼,认同了主君的看法。这和占领费沙时的处置是相似的手法,但是,听到这一段话,奥贝斯坦对年轻主君的度量及才能起了敬意。
  此外,莱因哈特任命舒坦梅兹担任已经成为帝国直辖领土的干达尔星系的基地司令官。本来,高等事务官和干达尔星系驻留司令官以一人兼任为佳,但是,那是日后完全征服同盟时的课题了。
  旧体制派的亡命政权"银河帝国正统政府"极端仇敌帝国军是无庸置疑的,所以有必要对当中成员加以弹压逮捕,但是当"军务尚书"梅尔卡兹已经在巴米利恩星域战死的记录被提出来之后,他的死也让帝国军的高官们肃然起敬。
  其余的人,"银河帝国正统政府"的首相瑞姆夏德伯爵由弗恩服毒自杀了。那是在他的私宅被罗严塔尔麾下的士兵包围后的事,金眼妖瞳的提督对瑞姆夏德伯爵的要求表示敬意,给了他自杀的时间。亡命政权于是消失了。
  然而,却不见幼帝人影。调查的结果,帝国军了解到是正统政府的军务次官,也就是把幼帝从帝国首都奥丁带出来的犯人兰斯贝尔克伯爵亚佛瑞特和八岁的男孩一起消失了。
  罗严塔尔及米达麦亚忧心焚焚,扩大搜查网,同时向莱因哈特报告,然而,年轻的独裁者却没有叱责他们的过失。"到哪里去都无所谓。该灭亡的时候不灭亡,对国家对人民都只是干枯的果实而已。"
  莱因哈特的声音中不只有冷漠,似乎还包含着怜悯的微粒子。"如果梦想高登巴姆王家再兴的话,还是躲在床上不要看到现实状况的好,对这些人我们又何必太认真呢?"
  事实上,莱因哈特根本没有时间去和非现实的浪漫主义者的梦想打交道,他必须着手进行即位及加冕的准备工作,同时还必须用脑筋去思索在不久的将来如何完全并吞同盟的所有领地,还有完成对他而言已是既定事实的迁都费沙计划。此外,新帝国蓬勃发展之后的人事也成了极重要的课题。新帝国是由皇帝亲政,所以不需要宰相,但是阁僚却是必须的,而且军队组织也必须改制。莱因哈特虽然最终接受了奥贝斯坦的忠告,下令搜查旧体制派余党的下落,但是他也马上把这件事丢到遗忘之井,盖上盖子了。
  至于同盟的人们也不能一味地留恋过去,轻视未来。亚历山大·比克古元帅离开了公职,拖着一身年老及失意的躯体回到老妻身旁养老去了。
  杨威利元帅退役,长达一二年非出自他本意的军人生涯终于谱上休止符看来是如此,取而代之的是安稳的退休生活。他预定在最近和也已退役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结婚。对他来说,他所希望过的生活模式似乎已经确立,但是为了获得这小小的幸福却丢掉了多少人命的苦恼却没有从他脑里消失。尽管如此,就算他遭逢不幸也不能让那些战死者起死回生,所以,他虽然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帝国的严密监视之下,但是他仍然不时和菲列特利加联络,一起计划将来的生活蓝图,过着一般人的生活。然而,他在如何组织家庭的构想力方面等于零,所以只能成为赞成菲列特利加所提的方案的无条件拥护者。
  尤里安则偷偷地进行潜入位于帝国领土内部深处的地球的准备工作。除了从地球教的德古斯比司教那边听来的一些情报,再加上背后支持特留尼西特议长让他逃过非法武装政变之灾的地球教徒的存在事实,"到地球去就可以了解一切"这句话尽管有夸大之嫌,但或许是事实也不一定。尤里安认为这里面应该有充分调查的价值。
  除此之外,就像他以前对卡介伦所说的,他无意去打扰杨和菲列特利加的新婚生活,他知道他们两人都不认为尤里安会是个干扰。但是,知道归知道,或者说就因为知道,所以尤里安认为至少自己应该在他们面前消失个一年半载才是。在费沙的短暂生活,多多少少使他长大了一些,他希望藉着这次的旅程能再让自己成熟些,然后再和他所喜欢的这两个人见面。
  黑肤圆目的巨人路易·马逊少尉当然也开始准备随着尤里安前往地球。以他的立场来说是"不能违背命运的安排",但却没有人认为他是被迫走上他所不喜欢的命运之路。尤里安和马逊都向军部提出了辞呈,虽然还未被受理,但是他们已是一副受不受理不干己事的模样,而且他自从尤里安回到海尼森之后一直就和杨他们同行,现在也一起住在银桥街的官舍中,以致前来监视他们行动的帝国军士兵们打一开始就认定他是杨家的人。
  杨虽然是勉勉强强耸着肩接受了马逊存在的事实,但是,他却毫不犹疑地把保护尤里安的重大任务托负给黑巨人。此外,杨对从社会上消失了踪影的梅尔卡兹一行人的今后去向也负有责任,他不可能成为一个完全的隐居者。如果帝国军知道了这项事实,在重新建立起来的秩序中,杨的处境就会变得更加困难。
  当年的"恶作剧的波利斯",也就是波利斯·哥尼夫和从费沙抵达海尼森的马利涅斯克事务长再会面了,但是,当他听到爱船贝流斯卡号的悲惨遭遇之后,再也无法无止境地沉迷于乐天的气氛当中了。
  当时,滞留在同盟的费沙人都聚集在失去法律依据的事务官办事处,交换着不安的情绪及贫乏的情报,但是,波利斯·哥尼夫却先朝着杨威利的官舍拜访去了。帝国军的士兵已经在门前警卫,杨一家人接近处于被软禁的状态,但是,哥尼夫夸称,自己是杨独一无二的密友,再加上杨本人也从屋里走出来提出要求,哥尼夫因此得以成为杨家的客人。哥尼夫和阔别一六年的老朋友再会,品味着尤里安的红茶,同时也获得了堂弟伊旺·哥尼夫战死的消息。"承蒙你大力帮助尤里安,多谢了!另外贝流斯卡号船上的朋友们也给了他许多方便……""功在马利涅斯克,不用对我道谢,问题是我的船哪!同盟政府形同虚设,难道要我向帝国军申诉?""关于这一点我来想想办法吧。"
  杨毫不在意地许下承诺,他意味深长地对老朋友笑了笑。"不过,现在,你是不是先听一听我的要求……"
  随着杨回到首都的将官中,先寇布及亚典波罗强行提出辞呈退役了。卡介伦的辞呈被驳回,反而还不得不接受后方勤务本部长代理之职,费雪、姆莱、派特里契夫、卡尔先等人则待在自己家中等待时机的到来。就这样,每个人头顶上的时间阴影一点一点的移动着,但是,却没有人知道冬天会有多长?或者有多短?

  太阳向着地平线倾斜,褪色的光芒在大气中的微粒子乱反射下,使整个世界沉浸在一片橘色波中。以前许以人类丰硕果实的大地仿佛为自己化为不毛之身感到羞耻,寻求着黑夜羽翼的庇佑。
  深刻着衰老及疲惫皱纹的这块土地以前是地球这个行星的中心部位,是全银河系宇宙的中枢。久远久远的岁月,不知不觉三○个世代也过去了。
  一个全身裹着黑衣的中年男人踩着规律但缓慢的步伐在老旧的石造建筑物中徘徊。当他站到某一扇门前时,侍卫行了一个礼打开了门。室内充满了幽暗、模糊的光,一个比先前那个男子老得多的枯瘦老人坐在羊皮上。"总大主教猊下……"
  恭恭敬敬地称呼老人的男子,眼看对方没有反应,遂又继续说道:"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终于征服了自由行星同盟。"
  听到这个消息,黑衣老人这才抬起头,用他那干巴巴的手招呼男子。门在男子背后关了起来。"……那么,之后呢?"
  发出来的声音同样显得干枯而了无生气。"他没有退留在征服地,而是任命手下一个叫雷内肯普的人率领大军驻留在当地负责监视,自己则回帝国本土了,离开时带走了那个特留尼西特……""那个男子也已充分地发挥效用了,那么就这样让他在帝国做个腐败的苹果吗?""不,我们一年多以前已在帝国那边准备好了海因里希·冯·邱梅尔男爵,但他现在却似乎还有些犹豫。""听说那个人重病缠身,你确定有用吗?""如果再保个半年,我们的目的就可达成了,医生也派去了,他原本就嫉妒罗严克拉姆的才能及健康,要加以利用并不困难。""好吧!就交给你了。费沙那边怎么样了?""唔,关于费沙方面,不能确定的因素太多了。"
  男人的声音这时失去了自信,黄浊的眼睛中泛着疑惑的光芒。总大主教又问道:"还没和鲁宾斯基联络上吗?""目前是的。但是,那个男人的心深不见底……"
  尽管知道没有其他人会听到,但是,总大主教的部下仍然压低了声音,把身子往前探,对着老人侃侃谈论起自己心中的担忧。"不单单是精神服从方面有可疑,属下认为他已有不顺从之野心。请阁下……""这事我知道。"
  老人显得颇不在乎。"只要是在我们的手掌上跳舞,就不用介意他是以什么形式来跳。倒是那个不肖的德古斯比后来怎么样了?""确定德古斯比已经死了,但问题是他死前是不是泄露了什么秘密……"
  祈望历史倒流的窃窃私语仍然继续着,在他们的头顶上无数缭乱的星光开始点缀在夜空之中。
  凯旋回帝国的莱因哈特为了实质和形式上的需要,开始忙碌起来,各种该处理的事情都等着他的判断及决定。
  他最先着手进行的事完全是为了私人的义务感及微微怯懦的满足感。他给予现在拥有格里华德伯爵夫人称号的姐姐安妮罗杰加赠女大公的称号。另外也赐予故友齐格飞·吉尔菲艾斯大公的称号,并制定了冠上他名字的勋赏。当他以这两件事为优先办理之要务时,奥贝斯坦不无反论,但是,莱因哈特一句"这个处置会伤害到谁?"便使得他无话可说了。
  这两件事底定之后,莱因哈特在有才能的构想家、实务家之外披上了精神之衣,开始制定各项人事、组织及制度。在军事方面,罗严塔尔、米达麦亚、奥贝斯坦受封为帝国元帅,奥贝斯坦兼任军务尚书。一○名上将晋升为一级上将,最年轻的缪拉则因为在巴米利恩拯救莱因哈特于危急之时,居功至伟,所以在一○名一级上将中名列首席。文官方面的人事也已底定,希尔德的父亲玛林道夫伯爵佛兰兹被推上国务尚书宝座。欧根·李希特为财务尚书,卡尔·布拉格则为新设的民政尚书。
  六月二○日,不到一年前因身为出生才八个月的女皇帝之父亲而从子爵三级跳至公爵地位的贝克尼兹家族现在的当家尤尔肯·欧法一面饱受不安及怀疑的折磨,一面战战兢兢地钻进帝国宰相府。他几乎把热情及财产全都投注到象牙艺品的收集上,这个对政治及军事完全没有兴趣的三○岁青年贵族,从比他冷漠一万倍的奥贝斯坦手中接到一张纸,那是女皇帝退位的宣告状,接下来的一张纸上面声明把帝位让给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随后第三张纸又交到已汗流夹背的青年贵族手中,上面已经有莱因哈特的签名,主旨是说莱因哈特将保障贝克尼兹家的爵位及财产安全,今后,至女皇帝去世为止,每年会得到一五○万帝国马克的赡养金,贝克尼兹公爵因为定下了一颗心而流出了更多的汗水浸湿了他昂贵的衣裳,他用手帕擦拭了整个脸部,拿过对方递过来的笔,以一岁又八个月大的女皇帝的监护人身分在三张文书上签上名。
  自开国始相鲁道夫大帝以来,支配人类社会达四九○年,三八人坐过皇帝宝座的高登巴姆王朝于焉结束了。
  六月二二日是新皇帝莱因哈特登基及加冕的日子,从这一天起,他就不再是莱因哈特·冯·罗严克拉姆公爵,而是莱因哈特皇帝陛下了。以前,从他身边夺走姐姐安妮罗杰的高登巴姆家失去了一切东西,将一身褴褛的悲惨身影隐藏于过去的领域中。
  在新无忧宫广大的"黑珍珠室"中聚集了数十个宣誓效忠新王朝的文官武将,然而,在人海之中却没有莱因哈特最想要见的两个人,其中一个和他一样有着灿烂迷人的金黄色头发,而另一个则拥有像火焰般燃烧的红色头发。
  在"皇帝万岁"的欢呼声响彻整个黑珍珠室时,莱因哈特拿起放在紫色绢布上的黄金帝冠,以毫不造作地,但却又无人能模仿的优雅姿态戴到自己头上。黄金帝冠和金黄色的头发完美地融为一体,似乎无言地诉说着,这个年轻人就是几世纪之前正统的所有者。
  罗严克拉姆王朝从此开始了。
  ——银河的历史,又翻过了一页——
卷六 飞翔篇
序章 地球衰亡记录
  "……过去人类社会仅存在于一个名叫地球的天体上,而现在则存在于以地球为主,和其它少数行星所组成的天体系上,至于未来的话,人类社会将建立在更多的恒星系统上,而太阳系则仅是其中的一部分,这并不是一个预言,只要将时限假设于未来,即可明白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既成事实……"
  在西元二一八○年,当时担任地球统一政府第五代宇宙省长官的卡罗斯·席尔法,在冥王星探查团出发前的时刻,发表了这样的一段讲话。席尔法在当时虽然是一个有能的实务家,但却不是具有特别优越的哲学性思想或独创之表现能力的人,这一段演说就正如他本人所说的,不过是把一般人所熟知的常识讲述出来而已。
  但是这个"一般人所熟知的常识"在具体化并成为事实之前,人类却必须要先饮干同胞们多达以亿公升计的鲜血。人类的政治中枢真正从地球移往其它的天体,是远在席尔法的演说之后大约七个世纪以后的事情了。
  ……西元二一二九年,当地球统一政府(GG)诞生的时候,历经了长达九十年战乱而疲惫不堪的人们,满心以为人类社会所产生之最恶劣的创造物-主权国家已经从地面被一扫而空,以亿为单位来计算的生命也将由被掌权者当作是满足其欲望之祭品的愚劣行为当中永远地被解放出来。在之前被称为"十三日战争"的争斗当中,所动用的热核武器,使得当事者的北方联合国家(NG)以和三大陆合州国(USE)这两国的大都市全部沦为吸收辐射能的井口,可说是自食其滥用武力的恶果。但是那些毫无野心、不需为此战事负责的弱小国家却被那些像是食肉兽一般毫无人性的国家卷入这场猛烈的战争当中。两大强国基于害怕某些与彼此之间虽毫无利害关系但却蕴藏有丰富资源的国家受到敌国利用之理由,竟也使用热核武器对之发动毁灭性的攻击。因此两大强国的灭亡,对于那些好不容易生存下来的国家而言,也可说是稍稍值得安慰的事。而为了防止日后类似这些大国肆虐的情形再度发生,强有力并且统一的政治体制成为一般公认所必须的政体。但是就长期来看,这或许是将复数的权力统合成为一个单一集中的权力也说不定,只不过人们已经疲于以挖苦的眼光来观察事物了。有人说过:"若没有了战争,就只会发生内乱。"
  这或许应该是正确的说法,但是对于更多的人,这种不具有任何希望和喜悦的意见,却是捂起了耳朵不愿意去听。不过当时世界人口已锐减至十亿左右,粮食的生产力受到重大的打击,事实上也没有任何一股势力有余力来发动内乱。统一政府的首都建立在澳洲大陆东北部,面临太平洋的布里斯班。建都于此主要是基于该地位于南半球,战乱期间并未受到战争太多的摧残,并且拥有广大丰富的土地资源,已成为地球上最大的经济商圈之一环。此外,还有因该地区远离策动战争的两大战犯国等各项理由。
  地球统一政府诞生之后的人类历史与以前的历史相比,最大的不同处在于宗教的支配力量很明显地低落了许多。因为旧有的宗教势力对于动乱时代的缩短并没有任何的贡献,相反地在动乱的初期,各个对立的势力之间,彼此宗教信仰相互的敌视与偏见更成了助长战火的主因,当时各个宗教所拥有的私属军团假借神的名义,你来我往地虐杀他们眼中所谓异教徒的子女。更有甚于此的是在北方联合国家崩坏之后,北美洲大陆割据成许多弱小的宗教国家,他们一反过去以理性和共和政治为基础的组国原则而争斗不休,使得这个广大的产业国家夷成了满地金属、树脂与水泥的荒野,更到处散布迷信和排他性的病原菌,使得残活下来人们在肉体上、精神上都遭到严重伤害。最后的结局是天神未曾降临,而救世主也未曾出现,人们终于靠着自己本身的力量,将世界由接近灭亡的深渊边缘拯救回来。
  经此浩劫之后,于是乎整个人类社会的重建急速地进行着,人们狂热地投身于大大小小的各项事业当中,建设都市,绿化荒野,发展科技,人类社会迅速恢复了元气,将脚步迈进到那个被称作是"宇宙"的无限辽阔的边境。"具有可开拓边境的文明是不会衰弱的"这种说法一般认为是正确的。在地球统一政府成立(西元二一二九年以前,人类的足迹虽然曾经到过火星,但在此正式定居却是在地球统一政府成立之后。)之后,人类对宇宙的开发突飞猛进,在西元二一六六年就已经超越了小行星带,在木星的一个名叫伊奥的卫星上建立了一处开发基地。在那个时候,统一政府里面最富有活力的部门便是宇宙省了,这个由航路、资源、设施、通信、管理、教育、学术、勘察、船舶等各局所组成的庞大组织总部设置于月球的表面上,其规模随着时间的成长而壮大,到了二二○○代的中期,其所属人口便已经凌驾了首都布里斯班,而"布里斯班是地球的首都,但月面都市却是全太阳系的首都"的声浪也就是在此时扬起的。
  在那不久之后的一段时间,人类真正的生活圈暂且止于太阳系的内部。人类的第一艘恒星星际勘察船虽于西元二二五三年向半人马α星系出发,但经过了二十年之后亦尚未回航的经验却使得人们失望而气馁。其实就总人口只有四○亿的当时而言,光是太阳系内部便可确保有足够的生活空间了。
  西元二三六○年,超光速航行终于实现了,以安特涅尔·亚诺修博士为首的宇宙省技术研究小组成了全人类的英雄。初期的瓦普跳跃飞行距离非常短,而且对于人体,特别是女性的生育能力有着明显的不良影响。但是到了二三九一年,此项航行技术便在不断的努力改进之后达至完全的实用化,勘察的领域也随之扩大。到了二四○二年,更在卡那普斯星系里发现了可作为居住之用的行星,于是恒星星际间移居的时代就此揭开了序幕。
  但是恒星星际间殖民活动的开始,却也是"单一权力"体制开始产生龟裂的第一步。西元二四○四年,正当第一批恒星移民团乐观的欢呼声响彻云霄,正出发前往伊奥的恒星星际航行基地之际,地球统一政府的首脑们也正齐聚在地球的首都布里斯班市中,对于"远离地球的殖民地授与何种程度的自治权"此一议题进行冗长的讨论。
  一个最初设立时名称为"宇宙省航路局航行安全部"的小机关,于是升格为"宇宙保安局",并且组成"宇宙警备队",由省次长带领加以统辖指挥,但是最后"宇宙军"的成立还是在历经了八十年岁月以后的事情。在此警备队成立的时候,地球统一政府说明这支队伍的性质与统一政府成立之前,北方联合国家那支常常由天顶对弱小诸国加以胁迫威压的航空宇宙军是截然不同的,这是为确保市民航行宇宙的安全,防范犯罪与事故的发生,保障人权和经济活动所设立的维持治安系统。到了恒星星际间航行的时代,几乎所有的人都已经完全地忘记了在过去历史中所有国家的军队在高唱和平防卫的同时,也曾经疯狂地进行向外征伐和对内镇压的这项铁一般的事实。"军队其实是一个国家内部最强最大的暴力组织"这样的一个命题,对于明了近代历史的人而言,可说是一个恐怖的常识。而在一个全人类的统一国家当中,其外侧根本也没有任何超乎其上的武力集团存在。光就这一点而言,最小限度的武力就已经足够了,但是宇宙军的组织却是毫无限度地愈来愈庞大。到了二五二七年,已呈现臃肿的军队组织,其内部颓废的状况,便在统一政府的紧缩军备和军部管理会议当中受到充满讽刺挖苦的告发。
  ……所谓的高级军人,难道就是武装贵族的别名吗?举例来看,第四方面军总监部所属的"台吉希兰得"宇宙母舰的舰长-阿诺尔多·F·巴契上校,我们来参观一下他优雅的生活情况吧!他的住所由办公室,起居室,卧房,浴室组合而成,总面积达二四○平方公尺,附带一提的是他的房子下层是士兵用的房间,相同的面积当中却要挤进九十名的士兵。另外,就劳动力方面而言,舰长底下编置副官是当然的,但除此之外,却还有秘书(女性士官)一名,勤务兵六名,专用厨师两名,以及一名特别护士服侍他。不用说他的薪水当然是由国民所负担的税金当中来给付,但是比这个更令人感到悲哀的是一个极为不人道的事实,那就是我们居然让一个需要由特别护士来看护的病人负起指挥全舰的重责大任。"
  但是这样的告发本身却也成了被批评责难的目标。因为军部本身无论在议会或者舆论界,都已经拥有相当足够的辩护者为他们辩护。
  而恒星星际间航行为人类带来无限发展的美梦,却因为当时技术与距离的障碍而开始逐渐凋零。二四八○年,人类的生活圈仿佛是一个以地球为中心,半径为六十光年的球体,到了二五三○年半径扩展到八四光年,二五八○年,半径为九一光年,二六五○年,半径则只达到九四光年,明显地呈现停顿的状态。由此似乎也可以看出地球统一政府诞生以来所呈现的活力正在逐渐丧失当中,但是唯独军队与官僚组织却仍然像是恐龙一般地持续壮大。
  另一方面,地球与各殖民地之间经济上的不公平也逐渐显露出来。此时的地球早已完全放弃了农工矿业的生产,轻而利用资本与金融来支配数目超过一○○个殖民星球上的产业,贪婪的吸取着利益与资源。就政治上而言,殖民星球的自治与作为地球统一政府的一部分所应享有的权力只是形式上被认可,但是事实上并不具有与地球对等的地位。虽然有着全人类议会这样的机构,但是七成的代表均由地球所选出,而相关法规的修正则必须有七成以上的赞成,因此修正成了永远的梦想。有一次司必卡星系所选出的代表曾经要求纠正对于财富分配偏重于地球的不平均,但是所得到的回答却是:"殖民星球人民之所以贫困,是因为他们的懒惰和无能,他们必须为此负责。至于像吾等地球市民为此必须背负罪责的这种说法,其实只不过是一种缺乏自立心与上进心的一种奴隶精神的表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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