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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审判

高群书(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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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京审判》
作者:高群书
序言:不敢忘却的集体追忆
  高群书
  战争,因纷争而战;或以战的形式解决争端。
  转眼已过去六十年。六十年前曾经在中国的土地上发生过一场战争,叫抗日战争。发动和参与那场战争的人被我们称为“日本鬼子”。多么形象的名字。这个形象的名字通过连环画和电影深深印在我们这一代的记忆里。但对于父辈甚至祖父辈,那就是惨绝人寰的痛苦经历了。日本鬼子已经成为记忆中的符号,那个一衣带水的邻邦,我们已经友好地称为“日本人民”,已经成为我们的老朋友。
  可惜,我们确实共同拥有那么一段痛苦的历史。因为战争,因为那些可以代表彼时国家绝对权力的战争狂徒。
  1948年12月22日晚上8点,这些从极端狂热堕至极度悲凉的战争狂徒相继走上绞刑台。“樱花瓣啊,悄悄而哀愁地落下来了。”前日本内阁首相东条英机吟道。那个曾经面对南京大屠杀三十万中国人的死尸没有皱一下眉,面对珍珠港湾美军最精锐的航空母舰的沉没只有欣喜若狂的战争制造者和推动者,在自己生命即将终结的前夜,心情如此凄凉。这时候,他是否想起全亚洲最起码有数千万人死在他发起和推动的这场名为战争实为屠杀的暴行中?
  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呢?
  我们为什么要痛恨战争,因为战争伤害了人民。
  我们为什么要欢庆战争,因为我们胜利了。
  我们为什么要审判战争,因为需要建立一个秩序。
  那个秩序就是要以法律的形式来惩罚战争肇事者和战争阴谋家,建立一个用和平通向和平的有效通道,防止将来再出现用战争来迅速扬名立万而成为区域乃至世界家长的后希特勒和后东条英机。
  我们不愿意用战争通向和平,因为只要有战争,就有平民的伤害;我们期望用和平手段达到和平,因为那样成本最低,最皆大欢喜。但有人不愿意,以战争的方式攫取利益最快最简捷,以战争的方式解决问题最容易建立自己的绝对霸主地位。
  六十年前如此,六十年后亦如此。因而,我们必须警惕,必须用历史告知未来,告诉那些军国主义的操盘者,过去已经发生的结果如此,未来一旦发生,亦无理由逃脱此结果。关于二战,关于发生在上个世纪中期的那场对中国人以及整个亚洲都伤害极深的战争虽已盖棺定论,但抚今追昔,重新检视那场战争依然重要。
  这次的讲述是通过发生在1946年至1947年东京那次举世关注的国际大审判过程次第展开的。那次审判亦称为“世纪死亡审判”。
  说到底,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成立是国际社会寻求以公正的方式来制裁战争罪犯,是和纽伦堡大审判相呼应的对德意日轴心国集团犯罪进行惩处的一次重大国际举措。虽期间历经坎坷,最后的审判尚属公正,但因受盟军总部大国沙文意识的主导,对天皇和一些战犯的偏宥和袒护亦不无存在,若非当时中国法官梅汝璈和检察官向哲浚等人的耐力坚持和韧力斗争,东京审判的结果不仅于法律界不齿,全亚洲数千万死于战争的亡灵亦将愤怒不已。
  梅汝璈、向哲浚等人在大国主导的强势挤压下,奋力突围,坚持法律原则,终于亲手将七个战犯元凶送上绞刑架,应该算是继抗战胜利后的一次中国人在国际意义上的巨大成功,是将中国声望和发言权推向国际巅峰的一次壮举,是民族大义在全世界范围内的成功彰显。
  但这次成功长期湮没在浩瀚的历史中,不为更多的人所了解。这次的讲述将把这一震惊世界的国际事件中的中国力量凸现出来,并将之推向前景,推向世人的面前。
  我们并不想以狭隘的民族复仇心理来对待这场战争,以前我们没有,现在依然没有。因为那场战争不仅对日本本土之外的民族伤害极深,就是对自己的同胞、自己的人民也产生了历久不息的心灵以及情感重创。作为国家,日本可以以签署投降条约为终结点,但作为家庭和个人,并不会以战败日为终结点,相反,甚至会是悲剧的刚刚开始。
  因此,我们在沿着法庭审判轨迹渐次推进的同时,亦将进入一个与战争和审判息息相关的日本家庭,在这个家庭里,战争的阴影一直徘徊不去,并且随着审判,随着几个年轻人感情的变化,战争的伤痛反而与日俱增,终至爆发。
  归根结底,无论正义战争还是非正义战争,它给世界带来的绝对不仅仅是利益和公理的胜负那么简单,具体到每一个人,那就是撕心裂肺了。
  因而,倡导用和平的方式解决争端,解决是非,是世界的趋势,亦是我们的愿望。爱好和平的人们,共同携起手来,制止和避免战争吧!
人物简介(1)
刘松仁、曾志伟、曾江、英达、朱孝天、林熙蕾、附君豪倾情出演。
  梅汝璈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中国法官。出生于江西省南昌县。12岁考取北京清华学校,1924年留学美国,以最优等生的成绩毕业于斯坦福大学,24岁获芝加哥大学法学博士学位。离美后广泛游历欧洲各国及苏联。回国后在山西大学、南开大学、中央政治学校任教,讲授英美法,并先后担任国民政府立法院委员、立法院外交委员会主席。
  向哲浚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中国检察官。生于湖南宁乡,1911年考入清华学校,6年后被选送美国留学。耶鲁大学毕业后,转读乔治。华盛顿大学法科。回国后从事司法教学和法院工作。曾担任上海第一特区法院首席检察官,后被任命为上海高等法院首席检察官。
  倪征日奥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中国检察官顾问组组长。东吴大学法学院毕业。毕业后考入美国斯坦福大学法学院获得博士学位。回国后曾在司法行政部与向哲浚成为同事。抗战胜利前夕,倪受政府派遣去美国和欧洲考察英美各国的司法制度。一年后归来,适逢向哲浚点名要他前往东京增援。
  卫勃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庭长。澳大利亚人。毕业于天主教会小学及昆士兰大学。原本是澳大利亚昆士兰省高等法院院长,到东京履任时刚刚升职,担任澳大利亚最高法院大法官。1942年被封为爵士。1943年曾被任命为澳大利亚日军罪行调查委员会主席。
  季南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首席检察官兼盟军总部国际检察局局长。美国人。哈佛大学法学院毕业,第一次世界大战时加入美国陆军前往欧洲战场,战后出任俄亥俄州立检察官、美国司法部刑事局局长。与政界交往颇深,曾得原总统罗斯福的信赖,与当时的美国总统杜鲁门私人关系也很深。因其强悍、雷厉风行和高压态度而赢得了绰号——“魔鬼检察官”。
  巴尔 印度法官。出生于印度孟加拉省的一个小村庄。三岁丧父,依靠政府奖学金毕业于加尔各答大学,获得数学硕士学位。1924年获得加尔各答大学法学博士学位。其间担任当地律师工会的辩护士。1940年任加尔各达高等法院法官。
  溥仪 满清末代皇帝,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关键证人之一。1909年四岁的时候登基。因梦想复位而成为日本人的傀儡,1932在东北成立伪满洲国。1946年8月由苏联的伯力看守所前往东京作证。是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关键证人,并创造了作证时间最长的记录。
  东条英机 甲级战犯。战争狂人,凶狠残暴,外号“剃刀将军”。受审时63岁。1884出生于东京一军阀家庭。毕业于陆军士官学校,22岁即被授予少尉军衔。1937年任日本关东军参谋长。其间疯狂镇压抗日军民,并支持731部队的活人试验。1940年任陆军大臣,主张进一步扩大对中国战争。1941年出任日本首相,并兼陆军大臣和内务大臣,集军政大权于一身。随后密谋策划了“珍珠港事件”,导致太平洋战争爆发。
  土肥原贤二 甲级战犯。日本陆军特务系统中出了名的“中国通”。毕业于日本陆军大学,1913年来到北京,在日本特务机关“坂西公馆”担任助理,从此开始了在中国长达三十余年的间谍特务生涯。
  松井石根 甲级战犯。69岁,日本陆军大将。陆军士官学校及陆军大学毕业,长期供职于参谋本部,继任关东军特务机关长及陆军第十一师团团长等职。1937年在淞沪作战中担任总司令,南京沦陷后,纵容部下烧杀抢掠,造成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惨案。
  坂原征四郎 甲级战犯。62岁,日本陆军大将。仙台陆军幼年学校及陆军士官学校毕业,曾参加日俄战争,此后供职于关东军,官至关东军参谋长,长期在中国东北活动。1904年参与日俄战争,1931年,身为陆军大佐,参与策划和实施了“9?18”事变,谋划成立“伪满洲国”;1938年出任陆军大臣,极力主张扩大侵华战争。
  田中隆吉 原日本陆军中将,陆军省兵务局局长。1942年退出现役。1946年7月5日作为证人出现在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毕业于陆军大学,一直在日军参谋本部工作,1927年后派驻北京和上海,后任关东军参谋,对侵华日军的运作了如指掌。记忆力奇好。与不少被告关系密切,了解相当多的侵略阴谋内幕。
  大川周明 甲级战犯。61岁,日本的“戈培尔”。绰号“大东亚雄辩家”。长期从事日本法西斯主义理论研究,“大东亚共荣圈”理论的鼓吹者。曾担任南满铁路东亚研究所所长;参与策划“9?18”事变。
  肖南 29岁,中国《大公报》记者,战前在日本留学,精通中文,英文,日文。
  和田芳子 日本《朝日新闻》记者,肖南的初恋情人。
  北野雄一 30岁,芳子的邻居,也是芳子哥哥的莫逆之交。
  山口正夫 30岁,芳子的哥哥,日本侵华军人.
人物简介(2)
  山口缨子 芳子的妹妹。曾经是热血青年,曾经因为东条英机的鼓励而成为一个献身战士的慰安妇。
  北野弘二 北野雄一的弟弟,日本侵华军人。
  广濑一郎 东条英机等战犯的辩护律师。狡诈,雄辩,善于捕捉对手哪怕一丝一毫的微小瑕疵,并有力量和足够的智谋出击。
第一章临危受命(1)
  (日本天皇下诏宣布无条件投降)
  (投降诏书)
  1945年8月15日,日本天皇下诏宣布无条件投降,中国人民艰苦卓绝的8年抗战胜利结束。早在1943年10月,美国、英国、中国、荷兰、澳大利亚等国就成立了罪犯调查委员会,筹备战后审判。1945年12月,在莫斯科举行的苏美英三国外长会议决定,驻日盟军最高统帅必须贯彻《波茨坦公告》,严惩日本战犯。
  1946年1月19日,驻日盟军统帅麦克阿瑟根据盟国最高委员会决定,正式颁布了关于在东京设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特别宣言》,以及《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拉开了旷日持久的世纪审判序幕。
  1945年8月15日,在满目疮痍的东京,日本裕仁天皇用低沉而持续的声音宣布日本无条件投降。
  1946年1月19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成立。
  1946年3月至4月,11名来自美国、中国、英国、苏联、法国、加拿大、澳大利亚、新西兰、荷兰、印度、菲律宾的法官相继奔赴东京……
  1946年3月20日,受当时中国国民政府的委任,梅汝璈飞抵东京,担任远东国际大审判的中国法官。
  公路上,一辆行驶的汽车中,梅汝璈透过车窗玻璃默默地看着日本郊外残破的景象,满目的废墟,路人处之淡然的神情,各色杂陈军便服混穿的男女以及那只翩翩挺立一直跟随在车窗旁的蜻蜓,看到这些梅汝璈心中可谓是五味杂陈。
  我终于看到了横滨和东京被炸后的情形,我注视公路两旁的景象和路上日本男女的表情。
  我的总印象是横滨和东京的工厂都炸光了,所谓庐舍为墟,一片焦土,我这时才体会到其真正的意义。
  无论男女,他们和我22年前在日本所见的已经太不相同,孰令改之?这却不能不叫我们正要审判的那些战犯们负责!他们扰乱了世界,荼毒了中国,而且葬送了他们自己国家的前途!
  一个本可有所作为的国家而招致这样的命运,真是自作孽不可活。这是历史上的一大悲剧,也是一大教训!
  时隔多年,透过这段日记文字,人们依稀可以看到梅汝璈就这样怀着复杂而强烈的感受,走进了那段风云变幻、充满变数和利益博弈的历史……
  这是个既像酒吧又像宴会厅又有点异国情调的场所,人声乐声交织在一起,欢乐热闹。
  一支菲律宾乐队在演奏着。不同种族人的面孔交迭晃动着。
  中国法官梅汝璈端起一杯干红,走向散坐在宴会厅各处的各国法官,向他们一一敬着酒。各国法官客气地寒暄着。之后,梅汝璈来到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庭长、澳大利亚法官卫勃的面前。
  这时,宴会厅大门再次打开,《大公报》记者肖南走了进来,他拿起一杯威士忌四处张望,看到梅汝璈正在和卫勃交谈,于是他独自走到一个角落,似乎很快就置身于喧嚣之外。
  此时,向哲浚进来,一进来便四顾逡巡,当他看见梅汝璈之后就拿起侍者送上的一杯酒,抿着酒等待着。
  梅汝璈和卫勃谈完之后一扭身,就看见了不远处正在注视着他的向哲浚,于是他叫了一声:“明思。”向哲浚微笑着走了过来,拥抱过后两人向里面走去,边走边说。
  “怎么才来?”梅汝璈问道。
  “吵起来了!”
  “为什么?”
  “苏联提出把天皇裕仁也列入战犯起诉,美国人不同意。美国人拿《波茨坦公告》说事,说答应过要保留天皇制。”
  “这是狡辩。保留天皇制和起诉裕仁有什么关系?裕仁犯了罪,理应受到惩罚,重新选个继承者不就行了。如果不对天皇进行审判,那还叫什么审判!”
  “我也坚持起诉,几方意见争得一塌糊涂。”
  “最后呢?”
  “未付表决,暂时搁置。我担心是永远搁置了。”
  “报上吵着说是天皇已经密见老麦了,两人谈了一个多小时,谁也不知道谈了些什么。这样下去,何谈公正?”
  “这就是利益。在这里盟军是老大。哎,这几天在这儿还习惯吗?”
  “各国法官一直聚不齐,今天庭长卫勃刚到,这几天也就是看看报,准备准备。”
  “太羡慕你了,我是焦头烂额。我们接到中央通知太晚了,麦克阿瑟又催得急,匆匆而来,人手不够,又没太多的证据,被动至极。我已经打报告向国内要人了。”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到一个坐满中国人的大桌子前,国民政府教育部次长兼中央大学校长顾毓秀站起来举杯招呼,其余人也纷纷站起身寒暄。
  落座之后,顾毓秀不无感慨地说:“抗战八年,就像是一场噩梦似的,我这两天在广岛长崎,看见死掉那么多人,但一闭眼,全是被日本人杀死的中国人的惨相。两个原子弹,死伤竟达几十万人,太可怕了。科技用于经济,国富民强,用于战争,无坚不摧。”
第一章临危受命(2)
  “希望顾博士回去向蒋主席进言,不要再打内战了,多拿出点精力发展科技,要不将来还得被日本欺负。”向哲浚深有同感。
  梅汝璈说道:“确实像做梦。去年的今天,日本军队还在中国杀人,今天,我们已经在敌人的大本营饮酒高歌,准备审判了。”
  “我们是战胜了,日本战败了,但如果假以时日,日本定会东山再起的。”顾毓秀显然有些担忧。
  梅汝璈紧接着说:“我也有同感。昨天盟军举行陆军节大游行,我注意观察日本人的表情,竟然都若无其事,说不上友好亲善,但也绝对没有愤怒。要不是自哀不暇,就是卧薪尝胆。”
  “顾博士应该组织人研究一下大和民族。战争时期,天皇一声令下,平时温文尔雅的人一上战场,都成了毫无理性的杀人机器。但一旦天皇宣布投降,又都成了相顾漠然的顺民。”向哲浚也深有感触。
  “今天早上我刚读了《时报》上转载的美国一个著名政论家和远东问题专家拉铁摩尔的文章,他警告美国人说,如果对日本的管制不得法,日本不出几年就会在工业上再次独霸和操纵远东,而像中国、朝鲜、菲律宾这样工业都比较幼稚的国家,根本都没有和日本竞争的可能。他相信日本在装穷装苦,其实国民营养比起上海、北京或朝鲜的国民壮健得多。他主张盟军应该禁止向日本输出原料,否则凭日本深厚的工业根底,很快就会死灰复燃,置中国于不利地位。我认为我们也应该大声疾呼,使盟军管制方针不至于助纣为虐,养虎遗患。”梅汝璈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肖南的注意力也被吸引过来,他扭身朝这边看着,只见梅汝璈身边众人默默点头。
  这时,秘书走过来,把一个包装精美的木匣子递给顾毓秀。
  顾毓秀起身接过,双手捧起,神情很是郑重:“亚轩,这就是我送你的礼物。”
  梅汝璈忙站起来小心接过。其他人也纷纷站起。
  顾毓秀说:“请打开。”
  梅汝璈打开,从里面取出一把宝剑。
  “我希望亚轩仗剑而行,能够不负众望,不辱使命。为我们中国人雪耻、雪恨!”顾毓秀用期望的眼神看着梅汝璈。
  “说实话,顾博士今日赠剑,我心里很是惭愧,中国有句古话,叫红粉送佳人,宝剑赠壮士,可惜我梅汝璈既不是佳人,也不是壮士,不过一介书生罢了,受之有愧!”
  “你错了亚轩!”顾毓秀走近两步,盯着梅汝璈:“四万万五千万的国民和千百万死难的中国人,都在看着你!都把希望寄托在你的身上!都期望着你到这里来惩治那些侵略者、那些元凶!天底下还有比这更重的担子吗?啊?你要不是壮士,谁还敢说自己是壮士!”
  梅汝璈深深呼吸了下,忽然拔出宝剑,一道寒光闪过。他看着剑刃,摇摇头:“我不是壮士。我要是壮士,我就拿这把宝剑,先杀了那几个战犯再说!可惜,这是个法制的社会,我代表的是法律,我是一个法官!但我也知道,顾博士赠我这把宝剑还有另外一层意思。”
  大家都在等着。
  梅汝璈露出微笑:“那就是,如果我有辱使命让那些战犯逃过惩罚——”他看着大家:“那我就用这把宝剑引颈自刎好了!”
  热烈的掌声响起,肖南走上前来:“梅法官,新闻和法律一样,都是以客观公正为根本的。我们不希望看到法庭上的梅法官成为壮士,也不希望他成为诗人,当然,更不希望他成为政治家。”
  梅汝璈笑了。
  坐在车里,摇下车窗,梅汝璈仍回味着刚才的情景。肖南坐在副驾驶座上。梅汝璈拿出宝剑,拇指在宝剑的锋刃上拭着。霓虹灯的影子倒映在车窗上。
  车子驶进一个小街,速度慢了些。
  两个拿着酒瓶,喝醉了的日本人在街中央走着,大声唱着,撒着酒疯。其中的一个身穿没有领衔的军服,另一个上身穿黑色警服,白色翻领衬衣,下身穿马裤马靴,额头上扎着太阳旗头巾。
  司机急按着喇叭。梅汝璈不满地说:“用得着那么大声吗?”
  司机停按喇叭,但嘴里嘟哝着:“对这些人客气,你会吃亏的。”
  这时,那两个醉汉突然扭过身来,又突然向路两旁横跨两步,把路让出来,并双双行了个军礼。司机加大油门从他们身边驶过。
  突然,一个酒瓶砸在车后挡风玻璃上。车疾速停下,那两个醉汉迅速向远处跑去。司机赶忙下车,掏枪瞄准醉汉的背影。
  梅汝璈和肖南也下了车。
  那两个人在远处站住,见司机拿枪瞄准自己,大声喊:“支那猪,滚出日本!我们是被美国人的原子弹打败的,中国人有什么资格来审判我们!”
  肖南脸上的表情马上变了,就要往前冲。
第一章临危受命(3)
  梅汝璈一把拉住他。司机看着梅汝璈,也气得发抖。
  梅汝璈做了个手势。司机慢慢放下枪。
  那两个醉汉见没有了危险,越发猖狂起来,把手放下来,做着侮辱的手势:“滚出去,支那懦夫!你们的花姑娘只配给我们当慰安妇,我们是输给美国人的,不是输给支那猪的!”
  司机慢慢抬起枪口。那个醉汉仍在骂着,手中的瓶子向梅汝璈投来。
  一声枪响,醉汉不相信似的睁大了双眼,慢慢倒在地上。另一个醉汉见状,扔掉瓶子,从腰里掏出一把短刀,大叫一声,向梅汝璈等人扑来。
  又一声枪响,另一醉汉当即摔倒在地上。
  街道静静的。围观的人们都恨恨地盯着梅汝璈、肖南和司机。
  双方长久地对峙着。
  突然,有一个女人跑过来,大叫一声,号哭起来。
  肖南小声地说:“我们不想欺侮人,但也不能总被人欺侮啊!”
  梅汝璈忽然眼睛湿润了:“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一阵哨响,一队美国宪兵跑了过来。
  梅汝璈脸色铁青地坐在车里,配合宪兵做完询问后,司机被暂时留下继续作进一步调查。梅汝璈和肖南很感慨,看来,宽恕既然是美德,那就一定要让它成为真正的美德,但无谓的宽恕就成了怯懦。中国人,什么时候,怎么样,才能真正独立地站起来?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会议室里,所有的法官在集中宣誓:“我们郑重保证,我们远东军事法庭的法官,必定依法秉公行其司法任务,绝无恐惧、偏袒、私爱,并且依照我们的良心及最善之情解行之,我们决不泄露和透露我们法庭任何人对于判决或定罪之意见及投票,而要保持每个人之见解为不可侵犯之秘密!”
  宣誓完毕,大家纷纷落座。
  卫勃率先说:“我首先给大家提个小小的要求。”
  其他法官都看着卫勃,不解其意。 (www.517z.com 手机电子书大海无量制作)
  卫勃笑着说:“以后不要叫我爵士,直接叫老卫就行了。大家之间也不必太拘于礼节,太过客气,这样我们从心理上就很平等,像一家人一样。我希望我们在一起的这段日子都很愉快。”
  大家都纷纷笑着举手通过。
  卫勃接着往下说:“因为我们这次审判采用的是最公正的英美法系,法官的座次照以下次序安排:美国、英国、中国、苏联、加拿大、法国、澳大利亚、荷兰、印度、新西兰、菲律宾。”
  梅汝璈诧异地看着卫勃,立即举手:“我不同意。”
  大家都一愣。
  卫勃问:“为什么?”
  梅汝璈说:“我认为应该按日本受降书签字顺序安排法官座次。中国应该排在第二位,也就是说,美国之后,应该是中国。”
  卫勃笑了:“老梅,这是法庭,不是重演受降仪式。”
  大家都笑了。
  梅汝璈的脸色有点难看:“那卫勃爵士依照什么理由如此安排呢?”
  卫勃见梅汝璈如此郑重其事继续叫他爵士,不禁也严肃起来,他说:“梅博士,这是惯例。”
  梅汝璈步步紧逼:“什么惯例?谁定的惯例?受降书签字顺序不是惯例吗?那可是盟军最高统帅部沿用的惯例。”
  “梅博士,我们是来审判战争罪犯的,为什么对这样一个小小的问题如此在意呢?”
  “这个问题一点都不小。何况真理只有深浅,没有大小之分。”
  “您这是东方式的狡辩。我提醒您一下,法律和法庭都没有规定座次顺序标准,但法律赋予了庭长灵活处理法庭秩序的权力。”卫勃说。
  “庭长也应该兼顾每一个法官的意见,这样才能公正。”
  “那梅博士提议一个公平的办法。”
  梅汝璈放缓语气:“如果不按受降书签字顺序,我提议一个最公平的方法,我们称体重,按体重大小决定座次。”
  众法官都笑了。
  卫勃也笑了:“梅博士,您提议的办法非常公平,但只适用于拳击比赛,我们是国际法庭而不是拳击场。”
  “如果不按体重排座次,那么我认为唯一公平的就是按受降书签字顺序排名。我一点都不希望我们的国际法庭变成拳击场。”梅汝璈的话中透着明显的指责。
  卫勃听出了梅汝璈对自己的指责,沉默了。
  1946年4月29日,季南代表盟军总部国际检察局并以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首席检察官的身份,正式向远东国际军事法庭递交起诉书。
  28名发动并推动侵略战争的日本人被确定为战犯,四天以后,法庭将正式开庭。
  法庭休息室里,法官们都穿着正式的法袍等待着。
  庭长卫勃进来后说:“为了明天我们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正式开庭审判,今天我们作一次最后的彩排”他停了一下,看了看大家,“下面,我宣布一下法官座位的排列次序。”
第一章临危受命(4)
  梅汝璈眼睛低垂着,耳朵在听卫勃讲着。
  “排列的次序是美国、英国、中国、苏联、加拿大、法国、澳大利亚、荷兰、印度、新西兰、菲律宾……”
  梅汝璈抬起眼:“卫勃爵士,我们前几天已经谈论过法官座次的问题是吗?”
  大家都静了下来。
  卫勃一愣:“梅博士,你想说什么?”
  梅汝璈微笑着:“我记得我已经明确表达过我的想法,那就是,法官座位的排序,应该以日本投降书上受降各国签字的先后为序,对吗?”
  “是的,你说过。”卫勃点头。
  “或者就按所谓惯例,按联合国五强排名顺序。”
  “啊哼。”
  “或者还是依照惯例,按国际会议惯例,以国名英文字母先后排序。”
  加拿大法官也愤愤道:“梅博士的问题很正确,请卫勃先生正面回答!”
  梅汝璈说:“无论哪种惯例,中国都应该排在美国后面。”
  卫勃有些尴尬:“先生们,我想我应该强调一下,我认为我们没有必要就这个问题再进行讨论,来浪费大家的时间了。”
  梅汝璈不卑不亢地说:“卫勃爵士,我认为您的说法欠妥。您想想看,既然这些战犯都有权利为他们的罪行进行辩护,那我们这些审讯他们的法官,居然都不能对一个不依常理的法官座次来进行讨论吗?”他笑着看着卫勃,“您认为呢?”
  卫勃忍着自己心中的不快:“这个决定是经过盟军最高统帅部同意的!”
  梅汝璈站了起来:“即使这个安排是经过盟军最高统帅部同意的,我仍然认为这个安排是荒谬的!我不能接受这种安排,而且,我也不打算参加今天的预演仪式了!”他说完就往外走。
  大家都愣了。
  梅汝璈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门被他用力带上,发出“砰”的一声。
  大家都面面相觑。卫勃忙追了出去。
  梅汝璈刚刚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卫勃就跟了进来:“梅博士!你听我解释!”
  梅汝璈站定,看着卫勃,等着他发话。
  卫勃着急地说:“请你冷静一下,好吗?”
  梅汝璈盯着他:“您请解释。”
  “美国法官和英国法官坐在我的左右手,主要是因为他们对英美法律程序更熟悉一些,纯粹是为了工作上的便利着想,丝毫没有任何歧视中国的意思——”
  梅汝璈打断他:“对不起,请恕我直言。我想你我都很清楚,这是国际法庭,并不是英美法庭,我看不出有英美派居中的必要!”
  “梅博士,你能否从另外一个角度去想这个问题。你想想看,照现在的安排,你的近邻将是美国法官和法国法官,而不是那位俄国将军,这对你将是很愉快的。”
  “爵士,您这样说,是侮辱了我!”
  卫勃一愣。
  “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想我必须郑重地提醒您,我不是为了愉快才来到东京的!”梅汝璈控制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的祖国——中国,遭受了日本战犯们的侵略残害前后达五十多年,对中国人来说,审判日本战犯将是一件非常沉重、非常严重的任务,绝不是一件轻松愉快的工作!”
  “博士,那我也不得不再次提醒你,这样安排,是盟军最高统帅的意思。”卫勃停了一下,面无表情地说:“如果因为你拒绝尊重这个安排而使中美关系陷入了不愉快的境地,那将是非常遗憾的,你的政府也未必同意你的这种行为。”
  “我决不接受这种于法无据、于理不合的安排!”梅汝璈边说边开始解法袍:“中国是受日本侵略最深、抗战最久、牺牲最大的国家。在审判日本战犯的国际法庭里,中国应有的席位竟然降低到了一贯只知道向日本投降的英国之下,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不相信中国政府会同意这个安排。”他紧紧盯着卫勃,有点意味深长地说:“同时,我也怀疑这个安排真正是最高统帅作出的。”说着,梅汝璈开始穿大衣,戴帽子。
  卫勃涨红了脸,很尴尬地说:“这样吧,我去跟其他兄弟们商量一下,十分钟后给你答复。”说完,卫勃匆匆离去。
  梅汝璈坐下,他点上一颗烟,静静等待着。
  梅汝璈手中的香烟烟灰已经很长。突然一声门响,长长的烟灰应声跌落。梅汝璈笑着看着走进来的卫勃,将手中的香烟掐灭。
  卫勃不紧不慢地说:“梅博士,很抱歉,又让你失望了。弟兄们一致认为今天只是彩排,非正式的。我们不妨先照这个安排彩排一下。至于明天正式开庭的安排如何,我们今晚可以开个会讨论一番。”
  梅汝璈勃然变色:“卫勃爵士,我也让您失望了。我决不能出席这样的座次安排!全世界的摄影记者和新闻记者目前都等在审判大厅里,他们必定要拍照报道,而这些报道传回中国的时候,你知道会怎么样吗?所有的中国人都会责难我的软弱、我的无能!如果我同意了这个安排,那我就侮辱了我的国家!我就侮辱了所有中国人为抗击日本侵略所付出的代价、牺牲、努力和坚持,一切的一切!卫勃爵士,这些你明白吗?!”他越说越激动。
第一章临危受命(5)
  卫勃愣着。
  梅汝璈冷静了一下:“所以我绝对不会出席彩排。”他停了一下,“至于我自己,我可以向政府请示,看他们是否支持我,如果不支持,我将马上辞职,请他们另外派人来。”他说完拿起帽子和大衣就向外走。
  卫勃叫道:“请等等!要不这样,我先去跟其他兄弟们商量一下,看看大家的意见。请你千万不要走,顶多十分钟我就回来!”
  “那好,我再等十分钟。”梅汝璈看了看表。
  卫勃匆匆赶了出去。梅汝璈静静伫立在屋中央。办公室重新陷入让人窒息的寂静。
  突然,墙上的挂钟响了,沉沉的钟声响了五下。梅汝璈紧紧盯着挂钟,待到挂钟余音散尽,他闭上眼睛。
  梅汝璈终于觉得没希望了,他慢慢走到桌前,慢慢收拾着各种文件。走廊里传来卫勃的脚步声,梅汝璈没有回头,仍在不紧不慢地收拾着。
  脚步声停止了,梅汝璈也停止了收拾,他慢慢回过头来。
  卫勃微笑着看着他:“梅博士,你胜利了。你的国家应该因为有你这样的斗士而自豪。”
  梅汝璈静静地回答:“我不是斗士,我是一个法官,一个中国法官。”
  卫勃笑了:“老梅,我能再次重复一下那个小小的要求吗?”
  梅汝璈也笑了:“当然。”
  “叫我老卫。”
  梅汝璈笑着:“老卫。”
  法官们依次列队走入审判大厅,为首的是卫勃,第二个是美国法官,梅汝璈走在第三位,十一国法官依次坐下。
  此起彼伏的闪光灯下,庭长卫勃坐到正席,美国次席,梅汝璈三席。
  记者们使劲拍照。
  梅汝璈端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岿然不动。
  我必须坚持,不能后退,不能妥协,这件事与我个人荣辱无关,法官座次关乎一个国家和民族的尊严,关乎在这次审判中中国的地位和发言权。
  八年的惨重牺牲,刚刚换取到一点国家地位。假使我们自己不在意,不努力建设,眼见这一点点地位就会没落下去。想到这里,真是令人不寒而栗!
  人不自重,何来尊重?
  肖南走进小街,月光如水,街上依然是稀疏的人群三三两两走过,不知谁家的窗口飘出当时流行的小调。
  肖南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块门牌,灰尘被吹去,能够依稀看出上面写着“山口丸治”的字样。
  废墟上,透过一面墙壁被炸后留下的一大窟窿,明月挂在其间。肖南站在废墟前,拿着门牌发呆。
  一只猫悄无声息地走来,很怪异地叫了声,突然快速逃逸。
  肖南拿着那块门牌木站立着。
  一片废墟,满地清晖。
  酒馆内很是嘈杂,漂亮的老板娘摇摆着与一群喝醉了的美国大兵在唱着一首节奏欢快的美国民谣“扬基之歌”。
  肖南背向门口坐在桌前,他的面前放着纸和笔,还有好几个酒壶。肖南俯身写着,稍顷,他端起一杯酒。
  街上突然传来一阵女孩用日语告别的声音。肖南一怔,整个身体变得僵硬起来。多么熟悉的声音!
  肖南听到脚步声向酒馆里走来。他的身体越发僵硬,他猛地一口干掉杯中酒,突然起身,回头盯着门口。门帘掀起,芳子款款走进来,她没有注意到肖南,直接走向了柜台,她被美国大兵和老板娘的舞态吸引了。
  抱着美国兵跳舞的老板娘向芳子挥挥手,“嗨”地打了个美国式招呼。
  芳子道了声晚上好,对侍者说:“帮我打两斤清酒。”
  美国大兵和老板娘耳语了两声。老板娘跑向芳子,拉住芳子说:“芳子,一块玩一会儿。”
  芳子连忙拒绝:“不了,哥在家等着酒呢。”
  “还是玩一会儿吧。”老板娘仍在起劲地劝说着。
  肖南慢慢走过去,在芳子身旁站住。这时侍者已经打好了酒。芳子拿起酒壶,挣脱开老板娘的纠缠,一使劲,一个趔趄。她忙用手把着柜台,正要站起,忽然愣住。她看见了肖南。
  芳子一下傻了,随即,她的眼泪夺眶而出。
  肖南和芳子并肩走着,两人都沉默着。
  在一个筒子楼似的日式建筑前,芳子停了下来:“这是北野君的家,现在,我和哥哥暂时就住在这儿。”
  肖南没有说话。
  这是个有着木质楼梯的二层小楼。楼梯拐角和楼梯口塞满了具有战争特征的杂物,比如汽油桶、炮弹箱做成的垃圾箱等。楼道里的灯光很灰暗,且瓦数不高,因为电压不足的缘故,灯光一明一暗地闪烁着,楼梯的扶手有些残缺。
  二人走进小楼,楼梯咯吱咯吱响着。肖南手扶着扶手,因为不习惯,手按的劲稍大了些,快走到二层时,突然下面的一截断裂了。肖南吓了一跳,看看芳子。芳子显然已经习惯了这类突发事情,她只是笑了笑。
第一章临危受命(6)
  肖南站住身,四处逡巡着,他终于找到了一团麻绳。
  肖南跑到楼梯扶手断裂处,用麻绳将断裂的扶手重新固定住。一股熟悉的温柔涌上芳子的心头。
  这是个被杂物充斥而显得很狭窄的类似中国筒子楼感觉的楼道。楼道深处突然传出什么东西摔碎的声音,紧接着是一阵女声吼骂和男人求饶的声音。那女人显然是个妓女,大概是嫌钱少了,女人骂得很脏。
  突然一个妓女打扮的妖艳女人从里面冲出来,因走得急,噼里啪啦弄倒了很多家什,她恨恨地骂着,但到了芳子和肖南面前,又突然换上一副甜甜的笑脸,非常谦恭地说了声对不起,待肖南和芳子让开路后,又客气地道一声谢,匆匆离去。
  楼道里从各家门口露出好几个脑袋,朝这里看着。芳子向诸位邻居客气地行着礼。
  突然楼梯处又传来一阵乱响,芳子和肖南都一惊。大概是妓女下楼时也摔倒了,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昏暗的灯光下,屋子里到处堆满了箱子等杂物,显得很杂乱和拥挤,但仍保持着清洁,箱子和茶几上都铺着暗色的花格布。房间被隔成两半,里面显然是芳子的床。
  屋中央盘腿背对门口坐着一个男人。
  芳子走到她哥哥正夫对面,俯下身说:“哥哥,肖南君来日本了!你还记得吗?!”正夫没有任何反应。
  肖南诧异地站在门口。
  芳子提醒着:“我在中国读书时的同学,战前在咱们家住过一段时间的,中国人,肖南啊!”
  正夫的脑袋动了一下,慢慢转过头来。
  肖南不禁打了个冷战,心脏像是被一把冰冷刺骨的利剑刺中,浑身上下一片冰凉。
  灯光下,正夫微笑着,但他的眼神简直无法用人类的情感来界定,里面包含着凶狠、暴戾、惊骇、仇恨、悲哀、恐惧,这些不相干的情绪聚成两把利剑,直刺向肖南。
  肖南和芳子都呆住了。
  但只是一瞬间,正夫眼里的光消失了,他慢慢地扭过头去。
  肖南还是愣愣地站着。
  二人上楼,来到对面的客厅,肖南慢慢坐下,他的脸上依然留有惊异。芳子关上门,看着肖南。
  肖南扭头问站着的芳子:“多长时间了?”
  “快半年了。哥哥回来后就没说过一句话。”芳子看着肖南,“你走后第二年,他和北野的弟弟北野弘二也应征去了中国。”
  肖南长出了一口气。
  芳子神情黯然:“他回来了,北野弘二却一直没有消息。”
  肖南想说什么又忍了回去,想着什么。
  芳子说:“原来,他是那么有力量,那么热情洋溢的一个人,刚到中国时,北野弘二每次给家里写信都要说很多哥哥在战场上照顾他的话,有一次,哥哥还替他挡过一次刺刀,可现在,谁都不知道,他在中国到底遭遇到了什么。”
  肖南停了一下:“伯父伯母呢?”
  芳子沉默了一下:“你看见我家那个弹坑了吗?”
  肖南很震惊地抬头看着芳子。芳子惨笑着。
  肖南微一颔首,低声地说:“对不起。”
  芳子默默摇了摇头。两人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肖南干涩而不自然地问:“那缨子他们呢?”
  芳子还是惨笑着:“1940年东条英机组阁后,在国内倡导全民为军队做贡献,缨子很积极响应,还被评为当年十大国民女性,然后就报名去了中国。”
  肖南惊讶问说:“她去干什么?”
  “她说,军队在前线很苦,也很寂寞,需要更多的女性安慰,她在报上倡导这一号召,别人指责她只会说空话,为了赌气,也为了推广她的这一倡议,她就以身作则,带头去了中国。你知道,正夫和缨子对政治都很狂热。我怎么拦她都没用,和北野弘二一样,到现在都没有任何消息。”
  肖南惊讶地听着芳子的叙述,浑身直冒冷气。他是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了。
  伴随着一声“我回来了”,门被应声拉开,北野雄一站在了门口。因为芳子站在门前挡着肖南,北野没看见肖南。
  北野刚要上去亲热,芳子一闪身,他看见肖南,一下愣了,惊讶地说:“肖南君?”
  肖南站了起来,微笑着欠身:“北野君。”
  肖南、北野雄一及几个日本人围坐在一起,中间是一个木箱,上面摆着些空的酒壶和菜碟。
  一个日本人傻笑着说:“为、为了日本,失败!干杯!”他用力和肖南碰杯。
  芳子进来皱眉道:“我们说好了,不谈战争的!”
  北野雄一也傻笑着:“不谈战争。”
  肖南笑了一下:“为了我们同学,干!”他一饮而尽。
  那日本人突然把酒杯往桌子上一砸,吼道:“可日本战败了!”
第一章临危受命(7)
  北野也把酒杯一甩,跟着大声重复着:“可日本战败了。”
  北野突然抓住肖南的胸口:“你回来干什么?以胜利者的骄傲来向我们这些失败者施威,还是来和芳子叙旧情?战争时期,你在干什么?在重庆,在上海我们日本租界里花天酒地?你知道芳子干什么吗?你知道芳子在战争时期怎么度过的吗?你知道芳子在美国人的轰炸里怎么度过的吗?美国人的汽油弹,2500吨的汽油弹,东京××区烧完了,死了8万人,原子弹,广岛、长崎,死了40万,那都是平民啊,平民有什么错?日本是投降了,但那是天皇为了日本平民不被伤害作出的英明的伟大的屈辱的决定啊。炸弹击中了芳子家,她的父母都死了,连身体都不是完整的!”
  肖南也很激动:“那你知道上海死了多少平民吗?你知道南京死了多少平民吗?重庆大轰炸!武汉大轰炸!华北无人区!你知道多少中国平民被你们大日本皇军杀死,强奸……”
  “那都是胡说,欺骗宣传!你们的报纸有一句真话吗?”
  芳子上前一把推开北野雄一:“雄一!”
  北野雄一又对芳子大吼:“你心疼了?是吗?”
  芳子“啪”地给了北野一巴掌。北野雄一哈哈大笑,突然仰倒在地上。
  大家都惊呆了,都紧张地看着倒在地上的北野雄一。
  北野雄一却打起了呼噜,众人松了一口气。
  同学甲的酒也被吓醒了,他向肖南道着歉:“对不起,肖南君。”同学乙也道着歉。二人边道歉边离去。
  屋里忽然静了。
  芳子站起来,给北野雄一盖了一件衣服。肖南低着眼睛长长出了口气。
  芳子坐下:“肖南君——”肖南抬起头。
  芳子迟疑着:“你是恨日本,还是恨日本人?”肖南呆了一下,和芳子对视。
  芳子紧紧地盯着他:“都恨?”肖南梗了一下,沉默。
  芳子神情很苦涩:“包括我?”肖南停了一下,慢慢地摇了摇头。
  芳子问:“你结婚了吗?”
  肖南一呆,愣着,他慢慢地摇了摇头。
  芳子的眼泪涌了上来:“那你为什么、这么冷漠?”肖南看着她,眼睛又低了下去。
  “我跟你说过,我会一直等你,你还记得吗?”
  肖南没有一句话。
  芳子看向他,眼里有泪光浮现:“我一直在等你……”
  肖南停了一下,慢慢摇了摇头:“芳子,北野君很喜欢你。”
  “我问的是你。”
  肖南沉默了下,说:“芳子,你还记得我要回中国的时候,你跟我说的话吗?”
  芳子默默地望着她。
  肖南看向她:“你不希望我回去,你问我,那场战争,到底跟我们有什么关系。”
  芳子不说话。
  肖南惨笑着:“你现在知道了吗?”
  芳子停了许久,嘴唇颤抖着:“战争是战争,我们是我们,不是吗?”肖南慢慢摇头。
  “就因为你是中国人,我是日本人,就因为中国和日本打过仗?”
  “你错了,不是因为中国和日本打过仗,而是日本侵略了中国。”
  “我们先不讨论这个问题。”
  “现在,战争不是结束了吗?”
  肖南看着芳子,惨笑着。
  芳子目不转睛地看着肖南,许久之后说:“我们也结束了?”
  肖南眼睛低垂了下来,端起酒杯,头一仰,咕咚咕咚地喝干了,拿着空杯子,还是没有看芳子,只是沉默。
  芳子久久凝视着肖南,她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肖南不看芳子,又惨笑了下,冲芳子微微一欠身,站起离去。芳子扭着头,从她微微颤抖的身体看出,她在哭泣。
  北野雄一突然睁开了双眼,他怔怔地盯着芳子的背影,慢慢起身,将刚才芳子披在他身上的衣服披回芳子背上。芳子吓得一激灵,扭转过身。
  北野雄一紧紧盯着芳子说:“我们结婚吧!”
第二章负隅顽抗(1) (www.517z.com 手机电子书大海无量制作)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旧址)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现场)
  依据《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宪章》的规定,美国的J.B.基南被麦克阿瑟指派为检察长,同时兼任美国的陪席检察官,其他各国指派的陪席检察官分别是:中国的向哲浚先生、英国的A.S.科明斯?卡尔、苏联的S.A.高隆斯基(后由其助理检察官瓦西里耶夫接任)、澳大利亚的A.J.曼斯菲尔德、加拿大的H.G.诺兰、荷兰的W.G.F.B.穆尔德尔、新西兰的R.H.奎廉、印度的G.梅农和菲律宾的P.罗伯茨。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于1946年4月29日接受了对东条英机、广田弘毅等28名被告的起诉,并于同年5月3日至1948年11月12日在东京对这批日本主要战犯进行了审判。
  在一前一后两辆白色威利斯美军吉普的警戒下,押送日本战犯的美国道奇客车停在了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门口,1946年5月3日上午,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审判的大幕终于徐徐拉开了。28名昔日权高位重显赫一时的日本战犯相继登场。梅汝璈的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法官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内,记者和旁听者以及辩护人、工作人员都已到达。一片乱哄哄的声音。
  肖南突然看见芳子,他惊讶地说:“你也是记者?”
  芳子有点冷淡地回答:“《东京每朝新闻》。”
  这时,执行官喊声响起:“请安静。请检察官入席。”
  肖南还想说什么,芳子指指前面。
  季南带领检察官们进来,闪光灯闪起,噪声稍小了一些。闪光灯中,季南为首的盟国检察团走入,向哲浚在其后。
  季南很自信地笑着,脚步不是很快,装作跟向哲浚交谈的样子:“向,情绪饱满一点。”他冲旁边的一个照相机镜头笑了笑,挥手示意了一下:“要知道,这可是历史性的一刻,全世界都在看着我们呢!”
  向哲浚不置可否地笑了下:“我有点不太习惯这种架势。”
  季南没看他,不停地冲闪光灯微笑着:“为什么?”
  向哲浚笑着:“我总觉得这有点像是在作秀。”
  季南笑着:“你没说错,某种程度上,我们就是表演。”
  向哲浚又是一笑。
  检察官坐定。执行官喊道:“被告入席。”
  26名战犯一一进来,这次声音突然升高了几倍,记者们恨不得扑到被告跟前,闪光灯、快门声响成一片。
  除了心情和场合不同外,类似的场景这些久经沙场的战犯们并不陌生,但今天,战犯们还是稍显拘谨,但依然保持着自以为应有的尊严和坦然。
  东条英机等26名战犯列队入座。
  大川周明转动着脑袋去看周围,眼睛直勾勾的。
  土肥原贤二没有任何表情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松井石根谦恭又彬彬有礼地冲法警一欠身以示谢意,然后才坐到自己的位置上。
  东条英机面带微笑,泰然自若。
  法庭执行官庄严地走到法庭中间。法庭执行官宣布:“静!全体起立!”法庭里的所有人都起立,迎候法官入场。
  卫勃率领全体法官走上法庭。
  直至众人坐下,整个仪式除了衣服摩擦声、桌椅移动声、快门声、闪光灯声以及执行官行令声音外,众人似乎连大气都不敢出。
  梅汝璈坐在卫勃的身边,慢慢地扫视着法庭。
  法锤敲震的声音在法庭内回响。
  全体起立。
  卫勃的声音在法庭里回响着:“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现在正式开庭!”
  闪光灯一片乱闪。
  法官席上,有一张所有战犯的照片,上面有他们的名字及座次。
  卫勃在一片相机按快门声和闪光灯中开始致词:“这次在本法庭上受到起诉的各个被告,都是过去几十年日本国运极盛之时的国家领导人,有首相、外交大臣、财政大臣、参谋总长和军令部长,不管被告们过去有过多么高的地位,他们能享受的待遇并不因此而和一个最贫穷的日本士兵有什么两样。”
  肖南微一侧头,看了芳子一眼。
  “我们可以向被告保证,根据你们被起诉罪状的数量和性质,本法庭将对所提出的证据和所适用的法令进行最慎重的审查。”
  战犯席上,众战犯或紧张,或故作松弛,或无所谓地四处张望,或故作挑衅不服输地紧盯着镜头。
  远东国际军事法庭开庭的第一天,就像是一出精彩的莎士比亚戏剧的开场。除了正在曼谷的美军战俘营运输途中的板垣征四郎和木村兵太郎外,被告席上26名战犯板着面孔,佯作镇定。丝毫看不出这些人都曾是手上沾满鲜血的刽子手。
  梅汝璈看着这些战犯。
  战犯席上,大川周明忽而严肃,忽而傻笑。
第二章负隅顽抗(2)
  土肥原贤二微低着眼帘,没有任何表情。
  松井石根微低着头,谦恭、卑微、瑟缩。
  东条英机直挺挺地坐着,直视着前方。
  松井石根把手规矩地放在自己的两个膝盖上,头微低着,表情祥和地坐着。
  梅汝璈注意到坐在中央的东条英机和肥圆圆脸的土肥原贤二,尤其是东条,简直一动不动,和石膏塑的一般。
  其次便是“南京大屠杀”的总凶手松井石根。天哪!这简直就是一个驯服得像绵羊似的老好人,看到他,梅汝璈想起了可怜虫。英文报纸上说,这位当年杀人如麻的大将“很像一个失了业或欠薪已久的银行小职员”,这话再恰当不过。
  但这双手上,有着南京大屠杀里死去的三十多万条中国人的生命。
  但现在这些人都平凡庸碌得很,一点也不像当年一个强大帝国的统治者,丝毫没有了当年的威风和豪气,他们平淡得像你在东京或上海任何一个公共汽车随意碰见的一个搭车客一样。
  梅汝璈想:我的愤怒便是同胞的愤怒,我今天能高居审判台上来惩罚这些元凶,都是我千百万同胞的血肉换来的,我应该郑重,我应该警惕!
  法庭执行官站起:“下面,请首席检察官季南先生介绍各盟国检察官。”
  季南站了起来:“尊敬的庭长及各位法官大人,请允许我介绍一下我的同事们,作为此次远东国际军事法庭的检察长,我将同时兼任美利坚合众国的首席检察官,这是中国检察官向哲浚先生、英国检察官科命思?卡尔先生、苏联法官高隆斯基先生。”
  向哲浚、卡尔、高隆斯基都先后起立,向法庭及旁听者致意。
  法庭内突然有些轻微的骚动。
  肖南扭头看过去。
  审判席上,一双光脚在用力互搓着,脚丫子还使劲地张着,大川周明时不时地傻笑两下,鼻涕往下挂着,很长,眼看就要掉下来的时候,他突然用力吸了回去。
  大川周明的举动吸引了梅汝璈的注意。他皱了皱眉。
  卫勃也看过去,和身边的梅汝璈交换了个眼神。
  季南站在斜面站台上宣读起诉书:“28名战犯所犯的破坏和平罪,根据远东国际法庭宪章明确规定,有五种犯罪行为将受到指控,这五项罪行分别是:计划、准备、发动及执行侵略战争或者违反国际公法、条约、协定或保证的战争,除此四项之外,为达到上述目的而参与共同计划或阴谋的罪行也包括在内……”
  季南也感觉到了旁听席上的骚动,眼睛瞟了下战犯席那边,继续念着。
  大川周明神情怪异,脱光了脚丫,两只脚像患了脚气一样蹭来蹭去,身体左右扭动着,有一个宪兵军官站在他身后,专门负责不时规范他的动作。
  大川周明的鼻涕又流了下来,他用衣袖顺手一擦,其余的战犯对他都很不屑。
  突然他的目光落在了坐在他前排的东条英机的后脑勺上,他突然出手,朝东条的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
  清脆的巴掌声惊动了所有人。摄影记者们的镜头迅速捕捉到了这一细节。
  东条扭头看了大川一眼,神秘地笑了。
  卫勃下令将大川带出法庭,几个宪兵上来扭住大川,大川挣扎着,高叫着:“我要杀死东条,我要杀死东条!东条,你这个杀人犯,魔鬼!”
  宪兵将大川拉出法庭。
  卫勃怒不可遏,宣布休庭。
  开庭的第一天就这样成了一场闹剧,大家心里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感到这次审判的确不同于往常,这些战犯无论心智、经验还是表演才能,都不同于一般罪犯。大家一边喝着咖啡,一边商量着对大川的处理意见,结果是通过了大川律师的申请,允许将大川押回巢鸭监狱,由法院指定的医生检验他的神经和身体状况,看他是否应该到庭受审。
  这真是对法律正义的嘲弄。梅汝璈感到很遗憾,也很羞愧。
  1946年5月6日,法庭重新开庭。
  卫勃宣布:“下面就远东国际军事法庭检察官提出的起诉进行认罪传讯。”
  像个大学教授一样的辩方律师广濑一郎突然站了起来:“我要求庭长卫勃先生回避本次审判。”
  广濑一郎的请求声音并不激烈,很谦和平静,但却像颗炸弹一样引起法庭一片骚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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