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一官摆手道：“不！我们首要对付的还是红毛，不能给那帮畜牲做了嫁衣裳。家里对付红毛，少不得要用银子，货，能走还要走。此事你不要出面，交给许家那两个畜牲去办，他们自会办妥。
　　咱们要做的，有两件事。一，俞咨皋的队伍究竟怎样，我尚未见过，我意寻机探探虚实。一，上次张嘉策不是捞了几门红夷炮么，近来他还找了几个匠人摸索打造的法门，我意将那几门炮弄到手，若是得便，那几个匠人也一并带走。此二事，干系甚大，且要看机缘，咱们还要好好谋划谋划……
要变天☉第二十八回（三）
　　要说这许素心、许兰心兄弟是真有本事的。现在风声紧，张嘉策的路子走不通了。许素心虽不敢叫大船明目张胆地来接货，但他竟花银子，买通了几个不要命的水师小头目，然后用水师的小船，一船一船地，将两条八百料①装了个满舱。李一官听了李忠的汇报，心下暗自庆幸，若非那两个畜牲实在想不到自己会藏身在军中，只怕自己在这里早已无所遁形。
　　李一官要做的两件大事，确实是需要机缘。俞咨皋的队伍，不会随便放炮给李一官看，张嘉策捞起来的那批红夷炮，以及那几个工匠，都是宝贝，被张嘉策看得严严实实，寻常也是难以下手。不过，这回上帝总算想起了李一官这个孩子，在七月将末的时候，居然给了他一个机会。
　　据报，红毛尖尾船两只并单桅炮船一只出现在厦门外海，已在浯屿抛锚！
　　“红毛来犯，张将军以为如何是好啊！”
　　俞咨皋与张嘉策同为副总兵，是以两人并排坐在上位。俞咨皋手下的几个将领，以及福建水师各水寨的将领，分别坐在俞咨皋与张嘉策下手。
　　其实，现在福建最高将领叫谢弘仪，他是在俞咨皋抵闽后不久调来，挂的是总兵衔。不过，谢弘仪到了福州之后，便没有出来，更不曾在中左所露过面。所以，实际掌军的，还是张嘉策和俞咨皋。按照李一官的揣测，那个谢弘仪应该是个幌子，只是为了给俞咨皋上位作铺垫的人物罢了，否则，南居益如此，便是拆俞咨皋的台了。
　　不过，有了谢弘仪，俞咨皋与张嘉策之间的紧张气氛，倒是明显有些缓和。不管是真是假，毕竟，他们有了共同的上司，至少面子上，不用针锋相对。其实，张嘉策本来也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家业，只要俞咨皋不赶尽杀绝，他也并非要和俞咨皋争个什么。
　　这番，是俞咨皋抵闽后，与张嘉策首次共商战事。如今，谢弘仪作了张嘉策和俞咨皋的缓冲，所以这次会晤的气氛似乎不错。
　　俞咨皋资格更老，张嘉策也有心给他面子，所以俞咨皋率先开口。俞咨皋没有乾纲独断，却是以探讨的口吻，将问题抛回给张嘉策，似乎他二人真个亲密无间，共赴国难了。
　　张嘉策给俞咨皋面子，只是不愿事情搞僵，但他也非摇尾乞怜。既然俞咨皋把话头交回来了，他便当仁不让地说道：“红毛的心思，无非想凭借他们船坚炮利，逼迫朝廷低头。然，其远来，船少兵寡，所恃者，唯船坚炮利而。不久前，老将军来闽，便同红毛有一番交手，只怕是激起了红毛戒心，这番前来，应是来刺探我军虚实来了！”
　　俞咨皋听张嘉策有这么一番言论，心说这厮倒非蠢物。俞咨皋的目光在屋内扫了一圈，甚至把门外等候的袁进、李一官等人也一并看了，然后才点头道：“张将军所言极是！红毛原本心虚，其本意靠船坚炮利讹诈朝廷，今，突见其唯一的依凭亦不存在，其心焉能不乱？不过，这番红毛前来，我们是示强以吓敌，还是示弱以惑敌，却还要仔细斟酌啊！”
　　俞咨皋最后的话，说到了关键之处。所谓兵者诡道，讲究实则虚之，虚则实之。所以，只要不扰乱漳、泉近海，便是示弱以迷惑敌人，也并非不能接受。至于示强以恐吓敌人，使红毛更加惶恐，风声鹤唳，亦是可行之策。
　　究竟如何，这似乎为难，却又非如何作难。红毛算得什么？堂堂天朝，哪里需要同他们玩什么捉迷藏的把戏！俞咨皋话音方落，他麾下爱将徐一鸣便已起身，他旗帜鲜明地表态，道：“红毛狼子野心，同他们不必多话。福建水师原有大船二十号，今皆在中左。咱们从广东调来的十条大船亦已到齐，三十船打三船，还有什么好说！但管杀它个片甲不留罢了！”
　　有徐一鸣挑头，俞咨皋手下的一干将领们，纷纷出言附和。大明朝开国二百余年，如今，军中最为精锐的，皆是主帅的亲兵，不论是陆上，或是海上，皆是如此。俞咨皋在粤闲置数年，但他手下的队伍未荒废。除去早前与他一道北来的四条战船，俞咨皋麾下，另有六条六百料的战船。这六条战船与俞咨皋的坐船是一般形制，每船上也是一门三四千斤的红夷炮做头炮，边炮为千斤狼铳八门五百斤狼铳四门。此时，俞咨皋麾下的这十条战船，都已抵达中左，加上福建水师本来的二十号大船，面对红毛区区三船，确实不在话下。
　　张嘉策微微皱了皱眉头，扭头去看自己下手的一干将领。福建水师里，要数王梦熊的浯屿水寨实力最强，便是张嘉策的亲兵，也不如浯屿水寨实力雄厚，众人的焦点，自然便落在了王梦熊的身上。
　　王梦熊看得出来，俞咨皋这是有心主导此次会议的主动。但是，一则俞咨皋确实后台强硬，实力雄厚，一则，与红毛大战一场，也着实是水师上下的心声。去岁那场仗，打得丢人现眼，王梦熊心里也始终憋着一股火气。再说，俞咨皋的人这般叫嚣，他王梦熊也不想丢了自己的脸。
　　于是，不管张嘉策此刻是什么心思，但王梦熊实在是说不出来示弱的话来。王梦熊为难地看看张嘉策，看看身边的同僚，再看看门外那一双双殷切的目光，终于开口说道：“泱泱天朝，断无向红毛杂种低头的道理。”
　　这道理张嘉策也是知道，奈何他毕竟和下面人想的不同。谢弘仪到任以来，下面的弟兄们不少都对俞咨皋放松了戒心，但是张嘉策的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只是俞咨皋确实强势，今日的局面，张嘉策也无法多说什么。看着下面的将领，个个皆是激愤异常，张嘉策正色道：“正是！红毛即来，我大明便只有一个战字！”
　　①八百料木帆船，折公制排水量为五百三四十吨，载重二百六七十吨。
要变天☉第二十八回（四） 　　“好！”
　　张嘉策表了态，俞咨皋便爽快地接了话头，他搓着一双大手，道：“这些蛮夷最是不知好歹。天朝示之以德，彼等便以为天朝可欺。只有示之以威，打得他们痛了，怕了，那般杂种方知天朝的利害。去岁以来，红毛在闽粤浙沿海四处放火，烧杀掳掠，天怒人怨！今日，我大明水师，便要代天罚之……
　　事到如今，这一战是不可避免的。这一层，已无转还的余地，张嘉策也不会蠢到，在此事之上在纠缠什么。不过，这一战究竟怎么打，却是大有文章可做的。眼见俞咨皋兴致勃勃说了一通，便打算直接发号施令了，张嘉策进忙拦住了他，道：“不错！红毛来犯，决不能让其安然逃脱。各寨将官听令，出海应敌！”
　　“慢！”
　　被张嘉策抢了话头，俞咨皋大手一摆，“张将军打算如何应敌？”
　　“红毛区区三船，又是来到这里，有何惧哉！某将以火船为当先，以为佯动，以大船分两路贴上去，一路阻敌归路，一路近身搏战。我之狼铳虽不致远，然若贴身近战，却发火更为迅捷。十船四五十炮齐发，何愁红毛不灭！我船固有所折损，却补充便利，而红毛远来船少，沉一条，便少一条。如此数次，红毛船尽，何愁澎湖不复！”
　　俞咨皋认认真真地看着张嘉策，心说，这厮倒是知道这么打仗啊！上回百余条战船，被人家八条船杀进杀出，若非最后红毛自己出了乱子，只怕就让人家全身而退了。不过，俞咨皋很快便收起了歧视的心思。张嘉策与他毕竟不同，当时，便是他俞咨皋领兵，也未必上来便敢搏命。想到这些，俞咨皋不免有些感慨，心道，大明为将，难呐！
　　“张将军，恕老夫直言，只怕如此，红毛会不战而逃啊！”
　　“那老将军以为，如何是好？”
　　俞咨皋捻着花白的胡须，道：“咱们几十条船出去，红毛必然远遁。红毛船快，水师之船，大半追不过他们。我意，可以六到八船出战，不备小船。红毛见我船少，必不自去。同时，我另以一队绕至外海，阻敌归路。
　　海上不便隐匿，可于今夜开船，明日拂晓前接战。其他各船，在中左侯命，待前军困住红毛船后，便一拥而上，务必全歼此三船。张将军以为如何？”
　　张嘉策想了一想，道：“如此甚好。某愿亲率一队，于今夜去断红毛的归路。老将军，可于明晨向红毛进攻。某便是拼了性命不要，也决不放一帆一板逃掉。”
　　“张将军忠勇可嘉！不过，老夫却以为不可。恕老夫话直，张将军之船，若与红毛小船相敌，或可一战，然，若与红毛大船相较，则去之甚远。若红毛一意脱逃，只怕张将军拦之不住啊。
　　再者，我等所图，乃恢复澎湖，这几条红毛船，何足道哉。张将军，又岂可轻身犯险？我意，由徐一鸣率队阻敌归路，老夫率船惑敌，张将军及其余各寨压阵。张将军以为如何？”
　　张嘉策这般自告奋勇，是有一番思量的。俞咨皋主导福建战局，已是不可逆转。但是，俞咨皋的船虽好，与红毛大船相比，却仍有不足。故，他欲取澎湖，少不得用到福建水师。张嘉策这般说，实则有心试探俞咨皋，看他是否有借刀杀人之心。
　　红毛三船，只怕有巨炮五六十门，他张嘉策手的六条大船上去硬拼，定会损伤大半。只是，与整个福建水师相比，张嘉策的几条船，却又算不得什么了。若是俞咨皋就坡下驴，应下此事，便是有心借红毛之力对他下手。而俞咨皋没有答应，却叫张嘉策略微放心下来。
　　不过，张嘉策放心之余，也稍微有些失望。他自知去岁一战打得窝囊，俞咨皋有些小视自。因此，张嘉策的心里，多少也有些许冲动，也想抓住机会，露上一手。一来，可以洗刷前耻，一来，对他看家保命也有好处。只是张嘉策毕竟没有视死如归的气概，否则，上一回，他便该不顾一切拼上一把了。故而，这回他心里犹豫了半晌，便不再坚持自己率队出外海的话。
　　“不可！老将军身先士卒，却要张某一届后辈躲在后面，这如何使得？还是某家率队惑敌，老将军居后压阵吧。”
　　张嘉策面子功夫倒是不少，但听俞咨皋道：“此事，张将军莫再同老夫争了！海上斗船力不斗人力，老夫虽老，然老夫船大。此番，好歹要同红毛有一场恶战，张将军的船受不住红毛几番炮火，损失必重。咱们还要留着力气打澎湖，还是老夫掠阵，张将军断后吧！”
　　张嘉策本无战薨的打算，却也不愿寸功不立。他见过俞咨皋的船，若按俞咨皋心思来打，这一战便与他无干了。奈何俞咨皋的道理亦是充分，张嘉策手下的船、炮实不如人，冲上去，损失必大。张嘉策想了一圈，便又看向了王梦熊。
　　这回，王梦熊没有丝毫的迟疑。他当下起身，道：“张爷！俞爷！王某不才，原引水寨八船，去断红毛的归路。望张爷、俞爷成全！”
　　张嘉策心中满意，微微颔首，心道，王梦熊不愧是自己的左膀右臂。有他担当此任，张嘉策便不算没有出力。他自己在后头盯紧些，俞咨皋炮声一响，便上去助战。有俞咨皋的十条大船顶着，此战必胜，他如何不为自己挣些功劳？
　　王梦熊给张嘉策出头，俞咨皋则看了看自己的人。末了，他又望向张嘉策，道：“如此也好。便请王将军去断红毛归路，老夫再拨你两船调度……
　　张嘉策情知无法与俞咨皋争什么，但是眼见俞咨皋又打算指挥自己的人，心下仍是被人剜了肉般地难受。他当下起身，道：“好！王梦熊，你便去准备，入夜后开船！明日拂晓之前，务必阻断红毛归路。这战结果如何，就看你的了！”
要变天☉第二十九回（一）
　　张嘉策与俞咨皋这般共商军务，便此有了结果。李一官站在门外，经历了整个会议，他无权说话，却也知道了俞、张二人的打算。
　　起初，张嘉策自告奋勇，要去堵红毛后路之时，李一官还道张嘉策疯了，倒也有些担心，自己莫要跟了他陪葬。好在张嘉策不过是虚晃一枪，最后的结果，却叫李一官很是满意。如此，他终于如愿以偿，得以一窥俞咨皋的实力了。而且，跟在俞咨皋的身后，他也不用冒险。可以想见，以俞咨皋的强势，在红毛被驱逐之后，李家，以及其他许多人家，都将成为俞咨皋所忌。为了李家，李一官必须尽快摸清俞咨皋的实力。
　　照事先的打算，王梦熊率领浯屿水寨的八条大船连夜开出，去断红毛的归路。同时与王梦熊一道走的，另有俞咨皋的两条大船。李一官因要跟随张嘉策压阵，因此，这前半夜，他过得还算安稳。不过，到了后半夜，俞咨皋亲率八船开出之后，张嘉策便下令全体戒备，随时准备接应。
　　中左与浯屿之间，不过一水之隔，但红毛的锚地背对中左，是以停在后面，是无法确知前方战况的。故，俞咨皋出发一个时辰之后，张嘉策便也率领队出发。
　　此时，云集中左之船，除去俞咨皋的十船，福建水师其实另有大船一十八号。其中，张嘉策六号，王梦熊八条，其余四寨共有四只。前半夜，王梦熊已带走了浯屿水寨的八船，现在张嘉策身边二百料以上的大船，便仅有十只。
　　俞咨皋是压点开船，李一官跟着张嘉策又迟了半个时辰，故，李一官开船后不久，东方便始发光。紧接着，便有阵阵炮声，断断续续传到了他的耳中。
　　就俞咨皋的布置，李一官着实佩服此人。海上不比陆上，大海之上，联系不便，指挥更是难上加难。因此，王梦熊的船队能否堵住红毛，谁也没有把握。故，俞咨皋先以八船上前接火，避免红毛因为水师势大而不战即逃。待缠住红毛之后，他才让张嘉策的后队跟上。届时，不论王梦熊能否如期就位，红毛的日子都难过了。这般计较一番，李一官便发觉王梦熊只是最后的一道保障，真正的主攻，还是俞咨皋的船队。
　　出了港，张嘉策以自己的六船为中军，水寨的四船为前后卫。又行了一程，李一官便可从望斗上，看到前方交火的两只船队了。
　　李一官手搭凉棚，尽量遮挡住刺目的阳光。他眯起双眼向东望去，便见两只船队，正在激烈炮战。俞咨皋的八条六百料大船，在水师无出其右，但与红毛的尖尾大船相比，还是逊色一筹。这却仅是船体的大小，便是火力上也有不如。那红毛大船一侧，便有巨炮十数门，而俞咨皋的八条大船，却仅有三四千斤头炮八门。好在双方的距离不足一里，俞咨皋的边炮倒也有些作用。
　　因双方皆是且行且战，俞咨皋船多的优势便难发挥。那三条红毛船甚是狡猾，总是一面发火，一面巧妙地避开俞咨皋的围攻。几乎每次交手，红毛均力争与俞咨皋的船一对一捉对放炮。至于两次发炮的空当，那红毛船则尽量避免遭到俞咨皋其他船的打击。
　　去年的那场战斗，与其说是作战，不如说是一场闹剧。所以，这海上大船炮战的场景，李一官也是首次亲睹。俞咨皋船只数量占优，而红毛则在单船的火力上占优。双方各尽所长，互不相让，却也一时分不出胜负来。
　　李一官如愿看到了俞咨皋的实力。尽管单船的火力较红毛船逊色，但是，当俞咨皋尽力拉近了船间的距离后，佛郎机发火迅速的优势便发挥出来，这在很大程度上弥补了俞咨皋的不足。而且，面对红毛炮火的不断打击，俞咨皋的战船经受住了考验。尽管他的船舷也是伤痕累累，却并并不致命。同时，俞咨皋的运气亦佳，几番炮火下来，他的坐船虽被红毛击中数次，却未被引爆火药。当然，俞咨皋的火炮，也无法另红毛船真个伤筋动骨。
　　如此这般，俞咨皋与红毛之间，便陷入焦灼。李一官估计，这场炮战已经持续了半个多时辰，却仍不见胜负。终于，张嘉策的到来，打破了双方的平衡。张嘉策这十条战船一旦投入战斗，红毛将处于绝对的下风。他们将再也无法能躲避，来自四面八方的打击。尽管张嘉策这一批船小了不少，但是，经过半个多时辰的炮战，红毛的大炮也已打得发烫，再也不能像之前那样迅速射击。
　　红毛并非蠢物，在张嘉策参战之前，他们便果断转向，张满了风帆，迅速向外海逃逸。如此一来，因红毛船的桅高帆大，顺风的航速更快，俞咨皋便无法跟上他们的脚步。此时，王梦熊的船队倒是赶到，奈何他们的船炮与红毛相去太远，在航速上，同样无法跟上红毛。是以，王梦熊最终也未能堵住红毛的归路，只能眼睁睁看着红毛，从他们眼皮底下溜走。
　　当然，红毛的运气亦非一向都好。之前，他们与俞咨皋炮战半多时辰，居然始终无恙。奈何，当他们逃逸之时，俞咨皋的一门头炮射出的炮子，似乎是长了眼睛一般，竟无比准确地击中了跑在最后的那条单桅帆船。炮子一头扎进船体，直接引爆了船内的火药库。瞬时间，一团明艳的火光冲天而起，而那条红毛船，则在顷刻间便灰飞烟灭了！
　　这场战斗，在李一官参与之前便已结束。李一官趴在主桅杆的望斗上，呆呆地望着俞咨皋的船队，心中说不出来的别扭。他是天朝子民，大明能有这样的船队他理当高兴。只是在朝廷眼里，他是海盗，这样的战船，却注定要成为自己的敌人。李一官实在不知，这究竟是他的幸运，抑或是不幸。
要变天☉第二十九回（二）
　　苟且钻营，或能攀上高位，但在军中，那威风终究是要靠真刀真枪拼出来的。上次，俞咨皋与邦特库在南澳附近一战，本来有心杀敌立威。奈何邦特库跑得快，俞咨皋虽然打中了敌人几炮，却并无斩获。况且，那一战横竖只有俞咨皋自己的人看，他打得如何，也是难以服众。
　　这番，红毛的两条大船虽然跑了，但俞咨皋的威名，却到底是打出来了。以堂堂正正之师，以坚船利炮与红毛在海上鏖战，俞咨皋是皇明天朝第一人。之前，人们虽见到俞咨皋强势，知他兵精器利，但是毕竟有所保留。此番俞咨皋在整个福建水师面前，立下了自己的威风。他用事实告诉所有人，他虽年过花甲，但绝非张嘉策可比！
　　此战获胜，不仅仅是俞咨皋的胜利，更是南居益的胜利，也是大明朝的胜利。打去岁红毛进犯以来，整整一年多光景，红毛在闽、粤、浙沿海各处做恶，坏事做绝，天良丧尽，而福建水师却始终被人家戏耍。而且，不单是福建水师过得窝囊，前任福建巡抚商周祚，也因此被连累得抬不起头来。
　　今日一仗，打出了水师的威风，更打出了大明的国威。不但俞咨皋的威名就此确立，而且，可以想见，此战对福州的南居益，以及远在京师的叶向高，都将是极大的鼓舞和支持。福建上下欢呼，俞咨皋的人亦欢呼，甚至整个福建水师几乎都沉浸于胜利的喜悦之中，奈何张嘉策却无法高兴，李一官也无法高兴。俞咨皋成功，便意味着张嘉策失败，也意味着，李一官将要面临十分强大的敌人。
　　战后，海面上凡能捞到的红毛尸体，，都已被带了回来。向朝廷报捷，开庆功宴，这些也都是必不可少的。庆功宴上，俞咨皋和他的将士们大碗喝酒，大口吃肉，张嘉策却是食不甘味。张嘉策毕竟是有身份的人，心里不痛快，面子上也得撑着，但是李一官便没有这么好的耐性。
　　庆功宴开始后，李一官只匆匆吃了几口，便借故离开，回到了自己的船上。在他的船舱里，李忠和林福都已在等候。为了确保无人同许家兄弟通风报信，连日来，李忠一直在李家的船上盯着。此外，为了避开许家兄弟的眼线，李忠深居简出，几乎整日整夜都在舱里，只有到了与李一官约见时，才会在夜里偷偷出来。
　　这番，李一官出海应敌，李忠没有随同。所以，今日的海战，李忠是无缘看见。不过，他已从林福的口里，得知了大概的情况。显然，李忠已听出来，俞咨皋虽胜了，但是对李家来说，却非好事。
　　“嘿！”李一官苦着脸，忧心忡忡地说，“阿忠，你是没看到。俞咨皋之船虽比红毛略逊一筹，却已有了一拼的实力。据说，巡抚衙门那边，还在为俞咨皋打造新船。刘英那边得到的消息说，新船一共十条，皆是比着俞咨皋那几条六百料大船打造，甚为可虑啊。
　　此外，俞咨皋从广东那边带来的匠人已到，他还要在福建铸炮。想来，他这番定会借着剿红毛的机会，大肆修船造炮。若真让他弄出这么十来条大船，咱们的日子，可是不好过了。”
　　李忠和林福都明白李一官所言分量不轻。红毛虽不可小觑，但是他们毕竟是外来。红毛据点远在南洋，东洋对他们来说，总有些鞭长莫及。而俞咨皋却不同。他本在福建，且有朝廷撑腰，他要与李家为敌，实为大患。奈何俞咨皋借机大肆扩军一事，实在不是李一官他们能够左右的。
　　“阿兄，此事咱们管不了啊。我看，咱们还是尽快将张嘉策的那几门炮弄到，再掳了那些工匠，便回去早做准备吧。俞咨皋再是如何，也得先应付红毛。哦，他还须先收拾了张嘉策。再则，他终究是打不到平户去的。何况，朝廷历来是兔死狗烹。打完了红毛，俞咨皋究竟能否在福建坐稳，也是两可。退一步说，他这么大把年纪了，天知道哪天就……
　　李忠这话说得有理，只是李一官心里实在无法安宁，他总觉着俞咨皋身上要出点什么事情。李一官抚摸着手里的一杆火枪，突然道：“俞咨皋打算集结二百条大船，然，以俞咨皋现有的实力，福建水师根本用不了那么些船！他这分明是为红毛之后的事打算。咱们绝不能让他这么安生，须得让他尽速与红毛决战。若俞咨皋果然按部就班地做完，红毛之后，便轮到咱们了。”
　　“阿兄。这道理不错，只是，除非朝廷压他，咱们又哪里做得了主？”
　　李忠一盆冷水，泼得李国助也是哑口无言，道理简单，真要做起来却不易。李一官烦闷地挠了挠头发，无可奈何地说：“罢了，咱们还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吧。”至少目下看来，摆在他李一官面前的，也只有回家后尽快振作这一条路了。如此，张嘉策手里的那批红夷炮，以及那几个匠人，便十分重要。如非李一官不及摸清俞咨皋的那几个匠人的所在，他定要连俞咨皋的人也连锅端了。
　　李一官本想这就把事情定下，可惜张嘉策把那些家什看得紧，实在不是等闲便能得手的。如今，他尚得到张嘉策的信任，诓着守门的喝一口蒙汗药倒是做得，只是那几门红夷炮皆是实打实的家伙，搬运起来不易。
　　除去给了王梦熊的四门，张嘉策自己船上用了几门小炮，库里尚有二千斤炮三门以及六百斤炮五门。这八门红夷炮如何搬运，可是棘手。其实，这也是李一官始终没有动手的主因。如此棘手之事，李一官既然想了许久亦无成法，这片刻之间，又哪里想明白了？最后，李一官还是只能含糊其辞地说：“俞咨皋这回胜了，我看张嘉策情绪有些不稳，队伍也有些浮躁。阿忠，你回去准备一下，这几日咱们便要动手。”
　　
要变天☉第二十九回（三） 　　福州。
　　福建巡抚衙门。
　　夜，已深了，南居益的书房里，却仍亮着灯。这一夜，注定与众不同。
　　俞咨皋的公文尚未送来，浯屿大捷的消息，已由快马传到。南居益上任多时，商周祚离任时不曾给他下绊，反倒给他许多有益的劝告，这使南居益得以迅速接手福建的政务。
　　在商周祚的努力下，去岁的旱灾，已经大体料理妥当。如今，南居益眼前的难题，便只剩下了红毛这一件事情。
　　上回与俞咨皋一晤，南居益得到不少安慰。不过，在今日之前，他的心中仍是顾虑重重。毕竟，俞咨皋所述，不过一家之言，便是俞咨皋所言，其曾在路上打退红毛一事，南居益亦不敢指盼过多。
　　叶向高在京里，对南居益是照顾的。或者，叶向高是在照顾福建。南居益到任不数日，朝廷调拨的粮饷便开始陆续运达，从浙江、广东调来的军队，也逐步到位。南居益心知，俞咨皋来福建不久，不应该苛求于他。奈何看着一车车的钱粮运到，一队队的士兵抵达，南居益所感到的，不仅是叶向高的关怀，还有那实实在在压，在他肩头的重担！
　　浯屿大捷，冲散了南居益心头的烦闷。俞咨皋的公文尚未送到，但是南居益相信，俞咨皋便是如何糊涂，也不会如此犯浑。尽管南居益尚不知这个大捷究竟有多大，但是俞咨皋此番，却已足以让他安心，让朝廷安心了！
　　南居益先前的担忧，此刻似乎均已不复存在。南居益想到自己来闽不过数日，水师便已奏捷，心中颇为自得。如非具体战况他尚不明，南居益定会彻夜赶工，写出一份洋洋洒洒的捷报，飞递京师。其实，南居益已有些忍耐不住。他竟然提笔凭着臆想，开始为他的捷报打底稿。
　　南居益坐在书桌之后，他的面前，是他幕府里的几个主要谋士。其一曰张懋默，一曰吴埙，一曰林国楹。这张懋默却非旁人，他正是当初从商周祚门下逃出去的赵三。当初，他因商周祚对手下管束太严，心生怨愤，便使了一番手段之后潜逃。这赵三毕竟不是安分之人。他虽正途不通，但安生度日却非其所愿，结果辗转进京，竟又化名张懋默，进了南居益的幕府。
　　此人常年在沿海一带做事，手下虽不干净，却难得有些见识。南居益入闽，这厮熟知海事，便成了他在南府安身立命的根本。因此，现在南居益的幕府里，张懋默也算得上一号人物。
　　南居益在这边眉飞色舞，兀自发笑，张懋默便及时出声，唱道：“恭喜大人，贺喜大人！大人来闽不数日，水师便能告捷。此乃大人筹划有方，俞老将军治军得力。想来，红毛一事，不日便可迎刃而解，大人！”
　　张懋默适时地一句马屁，恰好搔到南居益的痒处，拍得南居益眉开眼笑。其他两个师爷见状，也赶忙出声附和。
　　却听南居益自言自语说：“俞咨皋说，两岁能够平夷。先前，老夫尚放心不下，如今看来，只怕用不了那么许久吧！”南居益拜着指头算了半晌，道，“张先生，你久在闽粤，熟悉海事，你说，俞咨皋究竟多久能够拿下澎湖。”
　　“这……
　　张懋默心说，他并非神仙，俞咨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他如何清楚。再说，大兵讨伐红毛，从前没有成例，甚至水师与红毛正面交手，这回也是头一遭，他张懋默又哪里给南居益一个定期？张懋默当然明白，南居益是希望越早越好，但是这话他却不能乱说。
　　南居益见张懋默默不作声，便道：“张先生有何言语，且管道来。你也知道，如今朝廷的大局，在辽东。今岁以来，辽西虽然暂时无事，却也不知，能维持多久。咱们这边，千万不能拖朝廷的后腿啊！”
　　张懋默见南居益放不下来，只好硬着头皮说道：“兵事，不可不慎。要说俞老将军上回所言，不才以为，真真是持重之言。那边战报虽未过来，不过，听那士卒口述，俞老将军此番以八条船力挫红毛三船，打跑两船，击沉一船。福建水师现有大船三十，征调的洋船，也在准备之中。照这个说法，现在东征澎湖，亦非全无胜算。不过……
　　如今看来，我虽稳操胜券，奈何东征澎湖究竟如何，只怕却也难说。报信之人虽言不尽详，然，以不才揣测，这回立功的，应是俞老将军从广东带来的船。大人，您是知道的，俞老将军的船坚炮利，非福建水师旧有的战船可比。今兵马器用尚妥当，未若果然这么打过去，只怕……还有变数啊！
　　大人，今，我已是不败之局，首要的，还是一个稳字。俞老将军先前那番谋划，只怕也是这个想法。三百条船，以雷霆之势压向澎湖，定然是百无一失。俞老将军既说有望一岁之内退敌，不若等等看！”
　　南居益也是兴奋了过头，听了张懋默的话，也冷静了几分。他有任期尚远，且关门有孙承宗坐镇，区区一两年内，总该无事。张懋默一个“稳”字，还是说到了南居益的心坎里。南居益赞赏地看了看这个师爷，他没有投自己所好，乱出主意，而能委婉地规劝自己，不错，不错！
　　“吴先生！”
　　“在！”
　　南居益转而向吴埙，道：“俞老将军要新造的船，怎么样了？”
　　俞咨皋要去前面带兵，造船一事便无办法亲力亲为，最终是落在了南居益的身上。俞咨皋留下一批工匠，以及有经验的将士，但是负责人，却是具体负责此事的，却是南居益的师爷吴埙。吴埙答道：“广东那边来的船材，将将到了一批。十条船皆已动工，现在谢弘仪谢将军亲自盯着。”
　　“还要多少时候。”
　　“吭吭！据船工们说，这批船大，费工费时，加上不少船材尚需料理，至少还需半年光景！”
　　“这么久啊！”
要变天☉第二十九回（四）
　　南居益不懂造船，也忘了上回俞咨皋曾说过，这批船需半年以上的时间打造。在南居益心中，区区十船，有个把月也便是了，哪用得那么久的时候？边上张懋默见状，连忙出来打圆场道：“大人。这造船，不才略有所知。”
　　“你说！”
　　“回大人的话。俞老将军这回要造的，是六百料大船。船广十二三丈，阔三丈，非旦夕可成。且要承载红夷巨炮，更是费工费时。此外，这十条新船，需要铁力木打造。这铁力木难得，亦得多方筹措。故，这十条新船，能在半载之内完成，已是快的。”
　　张懋默的这番话，说得南居益云里雾里。南居益哪里听得明白，只是他心知这个张懋默有些能耐，因此，他也不好多说什么。不过，南居益的心里，还是觉着半年太久。张懋默猜到南居益的心思，便道：“大人，这船，是俞老将军要修的。若大人以为耗时过久，不如问问俞老将军的意思，看是否能快些。不过，不才另有一事，还望大人早作定夺。”
　　“哦？”张懋默顺带着手，便转移了南居益的注意。南居益道，“何事？”
　　张懋默与其他两个师爷，以眼光互相问候了一声，道：“大人，此番俞老将军能够奏凯，固然可喜可贺。不过，福建水师……隐患尚在啊！”
　　南居益一听，便知张懋默说的什么：“你是说张嘉策？”
　　“正是！”
　　张懋默倒不避讳，道：“军无二将。若张嘉策知道进退，能主动退让，这是最好。可是，看来他并无此心呐。大人将谢弘仪调来福建，只能暂缓俞老将军与张嘉策之事，却不能真个化解。再者，谢弘仪来闽，俞老将军名不正言不顺，许多事情也不好做。大人，此事干系重大，还望大人早谋。”
　　张嘉策本来是想跑路的，是朝廷将他留了下来。但是，张懋默哪里去管张嘉策的心思。他只是看到，俞咨皋和张嘉策两个人在中左，肯定要出事。叶向高虽也举荐了张嘉策，但是，张懋默知道，叶向高真正想用的，还是俞咨皋。俞咨皋是叶向高要用的人，张懋默自然是要料理张嘉策了。
　　除此之外，张懋默对张嘉策还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心思。当年，他在商周祚府上做的事情，张嘉策定是知道的。现在，巡抚衙门换了一班衙役，张懋默在形象上也略做了些准备，倒也无人认出他来。不过，张懋默去岁做的事情，确实有些恶劣。这回回到福建，他做贼心虚，总怕有一日会被张嘉策、王梦熊之流掀出来。对付王梦熊，张懋默现在一则没有机会，再则，王梦熊毕竟职份不高，若无要事，来巡抚衙门的机会不多，撞破自己的可能便也不大。
　　张嘉策却有不同。之前，南居益虽始终没见张嘉策，却也未将之扳倒。张嘉策若不倒，以他副总兵的身份，对上南居益说话也是应该，谁知道哪日便突然出现在巡抚衙门了，这让张懋默如芒在背。
　　张懋默为俞咨皋说话，已非一回两回。南居益不知张懋默那些不可告人的心思，只以为张懋默是为他南居益着想。当然，张懋默可能收了俞咨皋的银子，所以为他说话。不过，就南居益本人来说，他对张嘉策其实是没有成见的。
　　去岁张嘉策虽打的窝囊，但实情只有参战之人及少数明眼人清楚，但是报上朝廷的奏疏，以及南居益所能看到的，都是捷报。前方将士绝难有机会向南居益陈述实情，南居益也没有道理怀疑朝廷的公文。因为，与捷报一起送到京师的，还有一批红毛人头，就算商周祚谎报军情，那红毛的人头总不会有假吧！所以，张嘉策在南居益心里，还是有些地位的。
　　在南居益看来，他所关心的，是驱逐红毛的大计，以及他青史留名的大业。此间的关口，是打退红毛收复澎湖。至于带兵出征之人，是张嘉策或者俞咨皋，却并非南居益所看重。
　　此前，俞咨皋虽是叶向高所荐，但俞咨皋有多大本事，南居益并不曾亲见，况且俞咨皋年事已高，南居益甚至怀疑他的身子，能否经得住风浪。相比而言，张嘉策的战绩，却是明白的。故而，南居益并非开始便偏向俞咨皋的，或者，若非那日见了俞咨皋尚且硬朗，南居益只怕便直接要用张嘉策了。
　　照南居益的打算，他是有心将俞咨皋和张嘉策比较一番。所以他调来谢弘仪出任福建的总兵，却让俞咨皋和张嘉策在前面同做副总兵。张嘉策恋栈不去，南居益揣测张嘉策是看到这个机会，也想挣个功名。对此，南居益并无他想，只要张嘉策真有本事，有助于南居益建功立业，南居益何苦与自己为难？再者，花花轿子人抬人，南居益这是出来做官，也不想四处树敌。
　　不过，现在看来，却是时候下决心了！一则，这段日子里张嘉策并无出众之处，而番一战，俞咨皋却实实在在地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再则，兵权的归属，亦不可久拖不决，再让俞咨皋和张嘉策耗下去，吃亏的却是他南居益了。
　　南居益听张懋默再次提出此事，估计这厮肚子里定时憋了坏主意。他既然决定选择俞咨皋，那么抛弃张嘉策便是必然了。南居益看着他这位师爷，道：“想必，张先生有以教我？”
　　要说俞咨皋的银子，张懋默确实收了。其实，不单他收了，其他师爷也收了。当然，张嘉策也曾差人递了银子，只是张懋默对张嘉策自有打算，又怎会帮他说话？只是，张懋默之前几番为俞咨皋说话，南居益始终没有吐口。张懋默是个肠穿肚烂，坏透了的，如何不知南居益的心思？
　　这回，他借着俞咨皋奏捷，再次提起此事，总算得了南居益的准信，张懋默哪里还敢耽搁，忙道：“大人，您是否注意到，这回报捷，那士卒虽是口述，说得笼统，只是来来回回却只提到了俞老将军，独独不见张嘉策的影子……这……只怕另有一番文章呐……
冤家路窄☉第三十回（一）
　　臣，闽人也。闽自红夷入犯，就彭湖筑城，胁我互市。及中左所登岸，被我擒斩数十人，乃以讲和愚我，以回帆拆城缓我，今将一年矣。非惟船不回，城不拆，且，来者日多。擒我洋船六百余人，日给米，督令搬石，砌筑礼拜寺于城中。进足以攻，退足以守，俨然一敌国矣。
　　……
　　今，彭湖盈盈一水，去兴化一日水程，去漳、泉二郡只四、五十里。于此互市，而且因山为城，据海为池，可不为之寒心哉？且，闽以鱼船为利，往浙、往粤，市温、潮米榖又不知几十万石。令夷据中流，鱼船不通，米价腾贵，可虞一也。漳、泉二府负海居民，专以给引通夷为生，往回道经彭湖。今，格于红夷，内不敢出，外不敢归，无籍雄有力之徒，不能坐而待毙，势必以通属夷者转通红夷，恐从此而内地皆盗，可虞二也。臣乡自被倭残破，收复之后，凡要害之处皆设武弁，钦依与名色相间棋置。今，不知何故，自各道中军以及名色把总尽改题为钦依，一省之内，增至三十员钦依，则必增廪粮、柴马、舆皂、家丁，所占役冒滥又不知若干。至各道中军，但每月投文发放，无兵可练，安用此辈？名器太滥，供应太繁，势必公私俱困……
　　……徐一鸣冒矢石督战，中左所副总兵张嘉策闭城自守，不肯应援。身不至海上，诡言红夷恭顺，欺罔旧抚。甚有言其通夷，必欲迁延以成互市，如吕文德受带故事者①。乞敕兵部议处。?
　　——天启三年八月丁亥南京湖广道御史游凤翔奏
　　……巡抚福建右副都御史南居益疏劾南路副将嘉策蓄缩不堪，所当革任。闽海利害，惟闽人能谙，乞于俞咨皋……代之。章下所司。
　　——《明实录?熹宗实录》卷三二。
　　浯屿海面的一场海战，果然是俞咨皋大获全胜。短短数日后，便在弹劾张嘉策的奏疏送抵京师之前，张嘉策便已被南居益锁了起来，拉到了福州看押。尽管俞咨皋来闽，张嘉策便已前景堪忧，但是，当此事果然成真，仍使众人目瞪口呆。
　　张嘉策是否出海，福建水师上下都看在眼里。当时，俞咨皋和张嘉策是如何商议，将领们也是明白。所以，要说张嘉策畏缩不战，那是给朝廷看的，南居益锁拿张嘉策的罪名，则是他收受红毛贿赂，欺瞒前任巡抚商周祚，以及张嘉策在任期间，有勾连海盗、贪赃枉法等斑斑劣迹。
　　这些罪名，若要一一追究起来，却也不算冤枉了张嘉策。红毛几番来时，确实给张嘉策递了银子，张嘉策在前任巡抚商周祚面前，也确实有所保留。至于张嘉策勾连海盗、贪赃枉法，只怕大明水师的将领一个也跑不脱了。所以，南居益身为福建巡抚，以这些罪名先将张嘉策锁拿，倒也名正言顺。可怜张嘉策，不知自己本是有机会翻身的，却因为种种原因，终于做了俞咨皋的垫脚石。
　　对于张嘉策的遭遇，李一官虽有感慨，却无怜悯之心。此种倾轧之事，在大明朝司空见惯，张嘉策能撑到现在才被拿下，已是极难得了。想来，俞咨皋便要完全掌握福建水师，李一官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情。当然，此事落在李一官的眼里，更让他看到了自己的机会。
　　张嘉策被捕，对福建水师的震动可想而知。一时间，张嘉策的亲兵，以及与张嘉策关系较深的将领们，人人自危。中左所，则立刻陷入了短暂的混乱。这对李一官来说，无异于天赐良机。
　　于是，李一官得知张嘉策被捕，便严密监视了存放火器的仓库。当夜，李忠带着李家的一干人手混进军营，在李一官的接应下，端了张嘉策的库房，将那批红夷炮和几个工匠全部掳走。
　　这日正是张嘉策被捕，军营里人心惶惶。俞咨皋似是为了避嫌，只是派人监视了张嘉策的人，却没未立刻接管军营。于是，李一官的这番举动倒是格外顺利。那八门红夷炮，被分作四条小船，连夜运上李家的大船。李一官所领战船上的士兵，除了陈家村子弟之外，所有人都被下了蒙汗药。陈家村的子弟，对李一官最是忠诚，便被李一官连蒙带骗，拐带了出来。
　　至今，李一官混进水师捞功名的心思，算是彻底是落空了。由此说来，李一官这一岁光阴，多是浪费了。不过，这一岁来，李一官深入福建水师，大小战斗经历了几场，难得积累不少与红毛作战的经验。不论是去岁的那场窝囊仗，还是不久前观摩俞咨皋的一战，许多原本只存在于李一官脑中的想法，不同程度地得到了实战的检验。对于李一官来说，这些或胜或败的经验，拓宽了视野，丰富了认识，也让他能够审慎地审视自己与红毛、与朝廷之间的冲突。这些经验，将是李一官今后安身立命最为宝贵的财富。
　　所以，这番谋划虽然失利，李一官难免有些失落，但是他的信心，却比从前更坚定了。回到自家船上，在李一官眼前，这世界仍是无比美好，那满天的繁星，似乎也比从前更加亮丽了。
　　这番，他们不但搬走了库中所有的八门红夷炮，连带部分炮子、炮药，以及库里的六门千斤狼铳，他也都一起搬了来。李家的这两条八百料大船，完全可以承受住这些红夷炮的后劲，只是搬运之中，为了节约舱位，他们将这些火器搬上小船之前，便已拆去了炮车、炮架。是以，李忠指挥人手，将劫来的火炮，一一搬上李一官的坐船之后，他却也不得不将它们丢进底舱安置。
　　李一官在李忠的坐船上落了脚，林福则接管了另一条船。除了李忠、林福几个老人，李一官对李家的人，大多心存疑虑，船只有掌握在李忠或林福的手里，他才能够安心。跟在林福身边的，有八个陈家村出来的弟兄，陈勋与陈国猷也在其中，由他们的协助，又有李忠的手令，林福便顺利地控制了局面。
　　一切准备妥当，李一官最后将满船舱的货物察看一遍，又到底舱确定火炮都已固定牢靠，并亲自查验了船上的储粮和淡水，他这才下令，道：“起锚！”
　　①吕文德，南宋将。庐州安丰人。魁梧勇壮，本为樵夫，赵葵见其履迹，异之，收为麾下。后总统两淮军事，败虏于五河。转领湖北军事。又转四川制置使，兼湖北安抚使。至刘整降虏，文德进复泸州。后听虏置榷场于樊城，虏因而筑垒，始围襄阳。文德深悔，叹曰：“误国家者，我也”，惭耻而亡。因其谄事贾似道，人多轻之。
冤家路窄☉第三十回（二）
　　李一官的两船，是丑时末①拔碇启航。两船皆不燃船灯，逐星而行，至天光前，便已经顺利出了外海。有李一官和林福亲自掌舵，两船没未走散，不过，这一程却也并不顺利。
　　张嘉策突然被捕，后方中左是一片混乱，俞咨皋忙着收拾人心，掌握福建水师，哪里有工夫来管李一官的闲事。只是，水师的战船不来生事，天煞的红毛船，却端端地横在了眼前。在右前方的海平面下，朦朦胧胧地漏出一小段桅顶，虽极不显眼，却也能一眼分辨出来，那并非大明的船只。
　　李一官这次出逃，凭的是水师短暂的混乱。但是，以俞咨皋的手段，此种混乱不会持续许久。或者，现在俞咨皋的人已接管了水师。毕竟，俞咨皋上面有人撑腰，手里兵强马壮，他本人也是颇有名头，只要俞咨皋下令，只除首恶，不究其余，要稳定水师的局面，并不困难。
　　这番出来，李一官断无退路可走，摆在面前的，只有向前一途。李一官这两条虽是八百料的大船，奈何比起俞咨皋那些战船，还是逊色不少。虽说论坚固与否或者不差，奈何船上的火力，却远远比不上俞咨皋的战船。李家自十分重视修船造炮，但这两条船上，也只是各配了千斤狼铳两门、五百斤狼铳四门以及三百斤的狼铳六门，那抢来的十几门炮，没有炮车、炮架，也是无法使用。好在李忠这回带来的五十几人，都是见惯了风浪的亡命徒，那陈家村出来的十几号人，经过李一官大半年的操练和几次战斗，也算有些战力。
　　倒也不用李一官再多吩咐，李忠和林福就已开始鼓动军心了。李一官现在这般人手，除了陈家村的那些人外，各个都是大风大浪过来的。海上生活艰辛，此辈自非常人可比，皆是悍不畏死的兄徒。
　　当然，鼓动军心之言，不可轻忽。上船之初，李一官因是一脸的络腮胡子，众人只道他这是李忠带来的人，却不知这便是销声匿迹长达一年的少东家！现在，李一官修了胡子，露出本来的面孔，众人一见，纷纷欢呼雀跃起来。
　　李一官挥舞着弯刀，站在船尾高处，大声叫道：“弟兄们！都听真了！红毛心狠手辣，杀人越货不说，抢了人，也要拉去做苦力，累死的不说，这辈子也别想回来了！咱们弟兄，都是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死，不可辱！弟兄们，如今，红毛在前，狗官在后，只有闯出去，才有一条活路。你们说，怎么办！”
　　“杀！”
　　“杀！”
　　李一官这些话并非信口雌黄。这一岁来，红毛横行海上，疯狗一般，逮谁咬谁。尤其红毛杀人越货不说，掳人做苦力，甚至卖到南洋、西洋，这些劣迹早已传开了。所以，李一官这番说辞，句句打在这些亡命徒的心窝里。这些亡命徒，生死看得比常人轻些，而且他们自知，落在红毛手里，决不会好过。他们这些张狂惯的人，哪里受得了那份活罪？如今，只有杀出一条血路来，才有活路，他们自然是群起响应，各个都抱了拼死一搏的心思。
　　“好！是我李家的弟兄。”　李一官又道，“杀出去，活着的，赏银百两！死了、残了，全家都有李家养着。红毛只有一船，咱们近百号弟兄，怕他何来。抢了他，让这些畜牲看看，这东洋的海上，究竟是谁的天下！”
　　“劫了他！劫了他！”
　　船上的士气鼓动起来，李一官便立刻安排人手各就各位，准备迎战。片刻后，拉帆的拉帆，操炮的操炮，端火枪的端火枪，耍大刀的耍大刀，几十号人，在船上进进出出，来来去去，穿梭往来却忙而不乱，果然都是海上的好手。
　　光阴似箭，李一官这边尚在准备，却在甲板上便已大体可见红毛船小半个主桅了。李一官的这两条船，原本行动迟缓些，加之装了重货，更是开不快的。李一官的这条船上，统共有五十七人，后面林福的船上，加上林福和那般陈家村子弟，也只有四十二人。李一官倒是横下一条心要拼了，奈何他船炮不如人，人手也有些紧张，炮战或者接舷跳帮，他均不占优。所以，此战如何打过，却要颇费一番心思。
　　李一官自道，硬拼绝无生路，他脑子转了一转，心里便有了计较。李一官抓来李忠，在他耳边如此这般吩咐了一番，便道：“阿忠，你立刻到后面船上去，换振祖过来。这番成败，便看你的了！”
　　听了李一官的盘算，叫李忠感到了几分不安。可是，此可绝非犹豫之时，李忠便不敢耽搁，稍作考虑，便立刻放下船尾的小艇，纵身跳了上去。
　　“阿忠！保重！”
　　“阿兄，你也保重！”
　　李忠乘小船离开，李一官立刻抓住一个青年说话。此人姓杨名经，是这回李忠带来的人。杨经虽年纪轻轻，不过似乎极得李忠的信任。李一官另叫来两个陈家村的子弟，几个暂时无事的人手，令道：“你们几个，均听杨经的吩咐。杨经，去，将棉纱、布匹都抛了！快！”
　　人们都知李一官这是要减轻船体，以增快航速，但是，为何不丢那些分量更重的，比如瓷器？不过，此时却已不及多想，况且李一官的命令，众人也不敢怀疑。于是，李一官命令一下，这帮人当下便去搬货。
　　说话间，林福也已同李忠做了交接，攀回船来。
　　陈家村出来的人，除了陈勋可以造就，其余众人难成大事，而船上余众，李一官不敢全信。所以，李忠离开的这小段间隔，李一官顿感指挥不便，心里一阵阵地发虚。现在，林福回来，李一官悬着的心，便有了着落。他拉住林福，道：“你到船头，看住左锚。一忽儿打起来，你什么都不要管。护好自己，只见我一举旗，便立刻将之从左首抛下，不得有片刻迟疑。此事关重大，稍有耽搁，我命休矣！知否？”
　　“得令！”
　　……
　　①丑时末，既凌晨三时前。
冤家路窄☉第三十回（三）
　　有道是冤家路窄！此刻横在李一官面前的，又是邦特库的“格罗宁根”号。
　　邦特库是袭扰大明沿海的干将，这年来，他可谓是尽职尽责。之前，他同“维多利亚”号，与俞咨皋打了一场。他眼见俞咨皋扎手，便抢在俞咨皋靠近之前，掉头逃跑了。是役，“维多利亚”号受了伤，便回澎湖修整。邦特库则同另外两条船跑去中左，伺机打探军情。是役，他们虽折了一条单桅帆船，但是邦特库的“格罗宁根”号受伤不重，竟仍在附近海上游荡，并且再次撞见了李一官的船队。
　　本来，东印度公司这番北来尚且顺利。至少，在俞咨皋到来之前，他们在大明的海上为非作歹多时，却也并不如何凶险。在年初的时候，帮特库还劫了一条大船，船上载有二百五十人，舱里的丝绸等物，琳琅满目，竟晃得人眼都花了。不过，俞咨皋到来后，邦特库的好日子便此终结。短短月余光景，邦特库便先后两次，在俞咨皋手里吃了大亏。如今，邦特库汲取教训，适应了新的情况。他小心在外海游弋，只劫掠商船，却再不过分逼近厦门，并且全力避免与福建水师的冲突。
　　只是之前损失，叫让邦特库胸中憋满了邪火。奈何大明的商船、渔船如今皆已极少出海，邦特库对于港口里商船虽垂涎三尺，奈何他势单力孤，也不敢硬闯。邦特库举着单筒望远镜，仔细观察着远处的大明商船。据他目测，那是两条大约五百吨的容克船①。只看那两船的船身深入水中，邦特库便知道那两条船上装满了财宝！这是近日来，邦特库所见最好的猎物，他又如何能够放过？
　　“哈哈，两条大鱼！”　邦特库兴奋地叫了一声。他看到前面船上正在抛货，但他才不相信他们会将最贵重的财产丢进海里。看样子，这两条船只是想减轻负担，一起向外海逃逸。
　　眼见两条肥鱼，邦特库却忽然感到为难，“格罗宁根”号只是一条六百吨的帆船，在对方有所准备的情况下，意图同时抢劫对方两船，难免有些力不从心。同时抢两条，他怕贪多嚼不烂，放一条又不甘心，这叫他一时有些拿不定主意。
　　不过，他已无时间多组考虑。“格罗宁根”号大体是南北航向，而李一官的船，是大致向东。便在邦特库犹豫的当口，双方便已靠近了不少。方才，他仅仅是站在瞭望台上，才勉强看得到对方的船身，现在，只要站在甲板上，便可以看清楚了。他微微皱起了眉头，既想不明白，他索性也不去想了。
　　邦特库下到后甲板上，亲自握住舵柄，驾船向对方压了上去。
　　……
　　出于对李一官的信任，林福毫无二言，便跳到船头去做准备。李一官是昨夜才上船的，船上的人手尚且认不明白。好在，行前李忠将自己用惯的几个年轻人交给了李一官，这才勉强缓解了他的困境。
　　李一官将最为要紧的事交给了林福，现在他身边的，则是另外两个年轻人，一为李英，一为庄桂。他们都是李忠留下的人，李一官此时身边人手不足，他也只能信任这几个青年了。
　　李英负责左舷边炮，李一官瞧他额头微微出了虚汗，便道：“红毛压上来了！”
　　前方红毛船稍稍改变了航向，李英也已看到，他搓搓手心的汗水，道：“来吧！少东家，都准备妥了！”
　　他们发现红毛船时，已是正午。此时，几个时辰过去，日头已经偏西。甲板上，水手们还在将一包包棉纱、布匹从船舱搬来，然后统统丢进海里。李一官看看身后的残阳，亲自将两舷的边炮巡查了一遍，并且查验了火枪、刀枪，最后，李一官又来到船头看了船锚。
　　相比于李一官身边的几个青年，林福显然要镇定许多。其实，李一官也希望将林福留在身边，奈何他实在不放心将紧要之事交给他人。李一官靠在林福的边上，淡然一笑，道：“等下，便看你的了！”
　　“哈哈！阿兄且放宽心。”林福拍了拍身边的锚缆，漫不经心地回答。
　　“好！”
　　李一官眼见红毛船越来越近，他和林福互以眼神做鼓励，便将身侧的庄桂拉来，道：“带着他！”说罢，李一官头也不回地返回船尾，重新接过了舵柄。
　　……
　　“左舷炮预备，瞄准桅杆！”
　　邦特库注视着猎物的一举一动，“格罗宁根”号本占了地利，因此航速不必太高，只要死死卡住对方的出路即可。邦特库细心地看到，这两条明船虽都在抛货，但是打头的一条明显抛得更多更快。显然，贵重的物品都后面一船，而打头的这船，是要来引开自己。
　　邦特库权衡利弊，立刻将打定主意去抢李忠。只是，要夺取后面的那船，他也不得不先解决李一官。“格罗宁根”号上的十八磅炮虽然威力不小，但是距离远了很难命中。即使近距齐射，除非引爆对方的火药，否则，一时半刻，他也极难脱身，而引爆火药，却是可遇而不可求。
　　为了避免纠缠，邦特库便打算打断李一官的桅杆。“格罗宁格”号左舷六磅以上的大炮十二门，全部装填链球弹。这种炮弹，是将两枚实心炮弹，以铁链相连，一出炮口，两枚实心铁球便飞转出去，最是对付桅杆的利器。只要打断了李一官的主桅，李忠便孤掌难鸣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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