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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重人格》

_5 卡梅伦·韦斯特(美)
  
  佩尔说完这番话,我就感觉到一股力量骤然把我推向前方,就在这当口,我发现佩尔在我身旁走过去,就像两个行走在一条道上、迎面相逢、擦身而过的陌生旅伴。我使劲甩了甩头,让自己的脑子清醒过来,然后睁开眼睛望了望瑞琪。她张开嘴巴,瞪着我,好一会儿只会摇头。
  
  “不可思议!”她忍不住惊叹起来,声音有点沙哑。“你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吗?我们之间的谈话,你有没有听到?”
  
  “好像听到一些。”我伸手搓了搓自己的脖子。“感觉上,就好像坐在一家快餐店里,无意中听到别的座位上有一对男女在谈话。”我睁着眼睛,瞅着瑞琪那一双海水般湛蓝的眼睛,在她的眼神中,我看到困惑和恐惧。我忍不住打个哆嗦,心里感到焦虑起来。瑞琪会不会把我当成疯子?如果她把我当成疯子,那我该怎么办?如果她抛弃我,那我又该怎么办呢?我不能没有她。我没法子单独一个人面对这一切。
  
  瑞琪把她那两只手紧紧握在一起,放在膝盖上。“佩尔告诉我,你还有其他分身,有些是小孩。他说,这些小孩都经历过一些很不好的事情。佩尔这番话,你听到了吗?你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太确定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我在心中听到一些声音,看到一些模糊的影像。没有名字,只有朦朦胧胧的轮廓——只有一张张脸庞。瑞琪,我真的不知道佩尔在说什么。”身子往后一倾,我整个人瘫坐在沙发上,伸出一只手臂蒙住眼睛。“瑞琪,我感到好疲倦!我的心在淌血。”
  
  瑞琪伸出手来,轻轻揉搓着我的臂膀。
  
  “咱们上床睡觉吧!”她柔声说。“今天大家都累了,一切明天再说吧。”说着,她又伸出手来把我的手从我的眼睛上拉开,然后拍了拍我的脸颊。我觉得自己仿佛变成了一个小孩,钻进她的手心中,躲藏起来。瑞琪站起身,牵着我的手,把我从沙发上拉起来。她让我把胳臂搭在她肩膀上,然后把她自己的手臂伸过来,环绕着我的腰杆。就这样,两个人依偎在一起,互相搀扶,拖着沉得的步伐一步一步走上楼梯,进入卧室。
  
  
  第十二章
  
  叮铃铃,叮铃铃,瑞琪走过去拿起电话筒。
  
  “哪一位?”
  
  “瑞琪,我是艾莉。今晚出了点事情。我刚才跟卡姆谈话,谈着谈着,他的一个新的分身突然冒出来,在我面前重演他以前经历过的一件事,情绪非常激动。卡姆现在情况不太好,看来没法子自己开车回家了。”
  
  一想到老公又出了状况,瑞琪忍不住打个哆嗦,更糟的是,她得把刚就寝的凯尔抱下床来,让他穿上厚重的衣裳,冒着严寒出门去接他爸爸回家。
  
  “车子怎么办呢?”瑞琪问艾莉。“卡姆开的那部车子怎么处理呢?把它留在你诊所门前的街道旁,安全吗?”
  
  “车子在这儿停一个晚上,应该没什么问题。明天早晨你再过来把它开回家就可以了。”
  
  “好吧!我马上过去。”
  
  瑞琪挂上电话,从床上抱起凯尔,告诉他说,咱们母子俩得立刻出门去把爸爸接回家来。她披上大衣,拿一条毛毯把凯尔的身子包起来,搂着他,一头钻进那冷飕飕、黑漆漆的冬夜中。
  
  气喘吁吁,瑞琪抱着一个体重40磅,这会儿困得两眼都睁不开的男孩,爬上楼梯,走进艾莉的诊所。她悄声向艾莉打个招呼,小心翼翼坐进艾莉对面另一张椅子里,以免惊醒正在睡觉的凯尔,然后回过头来,满脸忧愁地打量我。
  
  我只是愣愣瞪着眼睛——这会儿我只会做这个动作——但是刚看到瑞琪走进来时,我心里虽然感到困惑,却也觉得很欣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今天晚上我不是自己开车来这儿的吗?瑞琪怎么会出现在这儿呢?从一个遥远的地方,我事不关己地看着这一切,看见睡梦中的凯尔正在流口水,一滴一滴掉落在他母亲的衣领上。
  
  艾莉压低嗓门,以免惊醒凯尔。
  
  “今晚我跟卡姆谈话,一个名叫克莱的男孩突然从他心中冒出来,在我面前重演一段往事。活灵活现,这个男孩表演得生动极了。”艾莉告诉瑞琪。“这桩往事牵涉到性虐待。地点是俄亥俄州的一家旅馆。那时他们正在搬家。卡姆跟他母亲搭飞机先走一步;他哥哥和父亲开车跟在后面。”艾莉沉吟了半晌,继续说:“看来,这次事件的施虐者是卡姆的母亲。”
  
  瑞琪吓了一跳,“哦,天哪。”
  
  “那时克莱才8岁。可怜他被折腾了一整个晚上。”艾莉回头望了我一眼,问道:“克莱,你还在这儿吗?”
  
  浑身猛一哆嗦,倏地,我又消失了。我感觉到自己的身体绷得紧紧的,就像吊桥上的钢缆。
  
  “我——我还还还。”克莱结结巴巴地回答。他睁着眼睛,愣愣瞪着艾莉身旁的台灯。
  
  “跟瑞琪打个招呼吧!她就坐在你左手边那张椅子里。能不能请你转过头去,看看她?”
  
  克莱慢吞吞转过头来,乍看,就像一颗螺丝帽从一枚生锈的螺丝钉上松脱下来似的。他瞄了瞄瑞琪。从我藏身的地方,我看到瑞琪脸上的表情:悲悯、恐惧。
  
  “瑞琪是卡姆的妻子。”艾莉向克莱介绍。“她怀里抱着的那个小男孩是他们的儿子,名字叫凯尔。”
  
  克莱没答腔,只管低头望着地板。
  
  “克莱,我必须提醒你,现在你并不是在俄亥俄州一家旅馆的房间里。那是很久以前发生的事。”艾莉停顿下来,让克莱好好思考她这句话的意义,然后才继续说:“现在你不会再碰到这种事情。”她慢慢地、一字一顿地说:“你在这里很安全,没有人会伤害你。”
  
  “我——我是个乖……乖……乖孩子。”克莱又结巴起来。
  
  眼圈一红,两行泪水扑簌簌流淌下瑞琪的脸颊。“是的,你是个乖孩子。”这是她第一次跟克莱说话,声音十分温柔。
  
  艾莉拿起一盒面纸递给瑞琪,瑞琪抽出两张,伸到脸庞上抹了抹她的眼睛。沉睡中的凯尔忽然扭动身子,讲起梦话来。瑞琪轻轻拍了拍他那一头柔嫩的发丝,悄声说:“嘘。”凯尔安静下来,继续睡他的觉。他那张小脸儿依偎在母亲脖子上,显得非常满足。
  
  艾莉回头对克莱说:“你也该歇息了。昨睡前,先做两三个深呼吸,让空气进入你的肺,然后慢慢把空气吐出来。”
  
  克莱遵照艾莉的指示,开始做深呼吸。
  
  艾莉柔声说:“克莱,做深呼吸时,你会感觉到你身上的肌肉开始放松……先放松你的脚和脚趾头……接着放松你的两条腿和腹部。现在放松你的胸膛,然后放松你的胳臂和手掌。现在,你会感觉到脖子上紧绷的肌肉开始松懈开来……现在额头也开始放松了……让你那紧绷的眼眶也放松吧。”
  
  克莱的身体随着艾莉嘴里发出的每一个指示在逐渐放松。瑞琪坐在一旁看呆了。
  
  艾莉发现克莱已经进入身心放松、神情恍惚的状态,稍稍改变声调说:“卡姆身体里面还有谁听得见我的声音?现在,我要求你们立刻聚集在克莱身旁,安慰他,把他带到卡姆内心中一个安全、舒适的角落,好好看护他。”然后她对我说:“卡姆,你听到我的声音吗?”
  
  我含含糊糊答应一声:“艾莉,我听到你的声音了。”我只觉得自己那颗头颅软绵绵垂挂在胸前,两只眼睛愣怔着,只会盯住牛仔裤上的纤维。“瑞琪呢?她在不在这儿?”我喃喃地说。“瑞琪,你到底在哪里?”
  
  “宝贝,我就坐在你身边呀!”瑞琪赶忙挤出笑容来,回答我。她悄悄伸出手来抹掉脸颊上的一颗泪珠。
  
  我又转过头去。“艾莉,你也在这儿吗?”
  
  “我在这儿,卡姆。”艾莉想必看得出来,我的身心经历过一番折腾,实在太劳累了。“现在我只要你好好放松身心,其他事都不要管。我想跟瑞琪谈谈。然后她就可以带你回家了。”在艾莉允准下,我让自己陷入半松弛、半紧张的状态中,整个人软绵绵瘫坐在椅子里,对周围的事物不闻不问。
  
  艾莉回头对瑞琪说:“现在你已经看出来了,卡姆真的具有高度分裂的人格。我们已经遇见他的两个分身——戴维和佩尔。”
  
  瑞琪点点头。
  
  艾莉扭动身子,调整一下坐姿。“分裂性障碍是一个笼统的名词,涵盖范围很广。直到目前为止,我不愿意给卡姆的情况贴上一个诊断的标签,但我现在不得不这么做,以便让你们夫妻对卡姆目前遭遇的问题,能够有更深切的了解和掌握。”
  
  瑞琪不断点着头,神情显得非常专注。
  
  艾莉继续说:“我认为,卡姆罹患的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Dissociative Identity Disorder, 简称DID)。”瑞琪睁起眼睛扬起眉梢,一脸惊讶。艾莉说:“这种病症以前被称为‘多重人格障碍’(Multiple Personality Disorder)。”
  
  瑞琪听得傻了。
  
  “听我说。”艾莉伸出手来,扯了扯她身上那件毛线衣的袖子。“我们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有人格分裂的倾向。比方说,你开车沿着高速公路行驶,忽然一颗心不知飘荡到何方,当你清醒过来时,你发现你已经把车子开到高速公路的出口。这是一种普通的人格分裂。在不同的程度上,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这类状况。”
  
  “嗯。”瑞琪点着头。
  
  “DID是一种极端的人格分裂。譬如说,一个小孩第一次遭受性虐待,而施虐者竟然是他的母亲——生他、养他、帮他穿衣服、临睡前坐在他床边讲故事给他听的母亲。孩子没有能力理解和接受这种行为。对他来说,这是一种恐怖的、甚至痛苦的经历,但同时却也能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快感和兴奋。这个孩子会怎样应付这种情况呢?通常,他的意识会刻意和眼前这一刻保持距离,让心灵的另一部分出面,承担这桩性虐待事件所带来的冲击、痛苦和记忆。如此一来,这个孩子就不会被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实压垮,而能够继续过他的生活,照常上学读书,照样和朋友们出去玩耍。”
  
  沉吟了半晌,艾莉继续说:“虐待事件再度发生时,这个孩子又会采取相同的防卫策略。也许,他会让先前那个分身再度出面。也许,他会创造一个新的分身。久而久之,这些分身发展出各自的特征,跟这个孩子的人格分离开来。他们变成了这个孩子的另一个自我。”
  
  瑞琪睁着眼睛,呆呆地望着艾莉。
  
  艾莉继续说:“至于克莱——”
  
  “等等!”瑞琪打断她的话。“艾莉,你到底在讲什么呀?你的意思是,卡姆就像小说和电影中描写的那个女孩西比尔?”
  
  艾莉点点头。“确实有点像。不同的是:西比尔的众多分身跟西比尔本人已经彻底分离,因此,每当分身们露面时,西比尔本人就会完全被淹没。我不认为,卡姆的情况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他的分身们在不同的时间露面,在不同的程度上接管卡姆。分身出现时,卡姆察觉到他们的存在,而这些分身似乎也察觉到彼此的存在。这就是所谓的‘并存意识’(co-consciousness)。”
  
  瑞琪若有所悟地点头。“难怪,在卡姆的日记中,分身们会互相交谈。这也就是为什么每次我跟他的分身交谈,卡姆似乎都听得见我的声音。”瑞琪回头看了我一眼。“瞧,这会儿他正在倾听我们的谈话呢!尽管,这个时候他并不真的在这里。”
  
  “你说得对。”
  
  瑞琪使劲摇了摇头,试图理清她的思绪。“这种情况大概很少见吧?”
  
  “绝对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么少。性虐待是非常普遍的现象。当然,并不是每一个遭受过性虐待的孩子都会产生人格分裂。”艾莉沉吟了半晌。“有些孩子确实生来比较能够彻底地将自己分割开来、孤立自己。一般说来,日后发展出多重人格的那些孩子,从小就经常遭受性虐待。无论如何,儿时的性虐待经验通常都会对成年后的心理造成深远的影响。经历过这种事件的孩子,身心难免会遭受某种程度的创伤。要想不受伤害几乎是不可能的。显然——”艾莉伸出胳臂,向我作了个手势,“根据我们两人的观察,卡姆显然深受其害。”
  
  两个女人面对面坐着,沉默了一会儿。瑞琪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又望着艾莉,问道:“他的病为什么会在这个时候发作呢?”
  
  “这很难讲。通常,DID总是在成年时期才被诊断出来。某些事情突然发生了,促使分身们从隐藏的地方走出来。父亲过世后,卡姆帮助哥哥经营家族企业,又有机会跟母亲进行密切的接触。而且,这个时候,凯尔也好几岁了,正好是当初卡姆自己遭受性虐待时的年龄。此外,卡姆这些年来一直在生病,最近才渐渐康复。也许,直到现在他才有足够的体力应付这个问题,DID这个时候在卡姆身上发作,很可能就是这几个因素凑合成的。不过,有一点倒是可以确定:卡姆当初遭受的性虐待,有一部分跟他母亲有关。母亲施加在儿子身上的性虐待,被认为是各种形式的虐待中最能够造成精神创伤的一种。在好些方面,它可以说是一种终极的背叛。”
  
  “以后呢?卡姆会好起来吗?”瑞琪挑起眉梢,神情显得很焦急。“接下来究竟会发生什么事呢?”
  
  艾莉把双手握在一起。“这是一场长期抗战。有些病人打赢了这一仗,结果康复了。在某些病例中,我们发现病人的所有分身到头来都会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完整的人格;在另一些病例中,分身们继续保持分离,但他们会开始分工合作,形成一个能够发挥作用、应付日常生活的体系。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都必须经过一段漫长的时间才能达成。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是一场长期抗战。”
  
  艾莉站起身来,走到门旁书柜前,拿出一本红色封面的书,放在瑞琪身旁的桌子上。
  
  “这本书能够帮助你了解卡姆的情况,拿回去看吧!”
  
  瑞琪瞄了瞄书名:《多重人格障碍:诊断、病症与治疗》,作者是医学博士科林?A?罗斯。
  
  躺在瑞琪怀中睡得正熟的凯尔,忽然扭动起身子来。瑞琪拍了拍他的头。她又问艾莉,“今天晚上在这儿,卡姆……克莱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艾莉深深吸了一口气,说:“突然间,卡姆身上的肌肉全都紧绷起来,然后他开始在椅子上扭动身体。没多久,他就从椅子上跌下来,滚落到地板上,一面呻吟,一面把他的鼻子伸进我摆在沙发上的一只枕头内,好像在吸嗅什么东西。我问他是卡姆的哪一个分身。他结结巴巴地说:‘克莱。’我要他描述那一刻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他一五一十全都告诉我。就像我刚才告诉你的,那时他们家正在搬家,他跟母亲住在一间旅馆里。显然,就在那天晚上,他们母子俩可能有性行为。”
  
  瑞琪吓呆了。
  
  “我问他那时他几岁。他说:‘8岁。’我设法让他平静下来,然后从他口中问出了一些细节。那天晚上不论发生了什么事情,对克莱来说,那都是非常、非常真实的。讲完后,他就匍匐在地上,一路爬行进我的浴室,呼天抢地呕吐起来。然后,我就打电话请你过来一趟。我把卡姆叫回来,但他只待了一下,又消失掉了。对刚才发生的事,卡姆几乎一无所知。他声称,他完全不记得当年发生在的那件事。我相信卡姆讲的是实话。”
  
  目瞪口呆,瑞琪坐在椅子上紧紧搂住沉睡中的凯尔。她望着地板幽幽叹息一声,一脸茫然摇着头。
  
  “瑞琪!”艾莉把双手放在膝盖上,交握着。“卡姆的这个分身克莱需要特别的照顾。今天晚上克莱出现在这里时,他还以为他置身在俄亥俄州那间旅馆中,时间是20世纪60年代的某一个晚上。你跟卡姆的关系,我向克莱解释过了,但我想你应该时时提醒他,你是卡姆的妻子。”
  
  瑞琪缓缓摇了摇头。“这种事情真叫人不敢相信!”
  
  “我晓得。可是,一味否认它的存在对你或他都没有好处。”艾莉回头看了我一眼,“尤其是他。”
  
  艾莉倾身向前,瞅着瑞琪的脸庞。“这是一颗很大、很苦的药丸,把它吞进肚子里可真需要一点勇气。我跟你谈的不只是诊断和治疗的问题。对大多数罹患DID的人来说,最大的困难是承认和接受一个事实:你过去的生活,并不如你以为的那么美好,你信赖的人,曾经做过对你的身心造成严重伤害的事情,否认事实,只会使情况……恶化。”
  
  瑞琪伸出手来,擦掉那两行夺眶而出的泪水。她回头看看我——她这个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宛如商店橱窗里的塑料模特儿的丈夫——然后又把视线转回到艾莉身上。“艾莉,你一定要帮助我。”瑞琪直直瞅着艾莉的脸庞。“这个人是我的丈夫。这是我们的生活。而我……感到……害怕啊。”
  
  艾莉点点头。“我知道。”
  
  
  第十三章
  
  隔天早晨,我听见屋外响起皮鞋磨擦在坚硬的石头上发出的声音。瑞琪把凯尔送上校车,然后踩着屋前那四级用粗石砌成的半贺形阶梯走回来了。她打开厚重的橡木门,走进客厅,一股刺骨的寒风跟随她卷进屋里来。看见我蜷缩着身子搂住一个枕头坐在长椅上,她脸上立刻流露出焦虑、关切的神情。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吐出来。
  
  “你还好吧?”瑞琪赶紧走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猛一咬牙,我紧紧抱住枕头,装出若无其事的模样,以免让瑞琪担心。但一看到她的眼神,我的眼泪就忍不住夺眶而出,浑身开始颤抖起来。
  
  我摇摇头,低声说:“不怎么好。”
  
  瑞琪再也撑不住。她流着眼泪,伸出双手揽住我的肩膀。“哦,卡姆!”她凄切地呼唤一声,把我整个身子搂进她怀里。我只顾紧紧抓住枕头。瑞琪把她那张柔美的脸庞挨过来,贴着我的腮帮,两行热泪扑簌簌流淌下来,滴落在我的脖子上。瑞琪身上依旧穿着她那件橄榄色皮夹克。我感觉到她的衣袖冷冰冰的,不断摩搓着我的下巴。一使劲,她把我搂得更紧了。皮夹克紧紧绷在她身上的声音,让我想起西部的牛仔和骏马。“嘘!现在什么都不要说。”她压低嗓门悄声说。好一会儿她只是搂住我,不住地摇晃着我的身子,“嘘!”
  
  尽管1月的寒气不断地从我们这栋石砌的、破旧的房子墙壁上的裂缝钻进来,但屋里还是挺暖和的。我开始流汗了。穿着皮夹克的瑞琪,身子也开始燥热起来。夫妻俩相拥在一起,我感觉到瑞琪身上的热气不断从她领子底下冒出来,传送到我的身体里。
  
  瑞琪擦干眼泪,好久好久只顾把我紧紧搂在怀里,什么都没说。屋里静悄悄的,只听见暖气机嗡嗡嗡旋转不停。我忽然感觉到心中一阵颤栗——浑身猛一哆嗦,倏地我又消失了——克莱出现在瑞琪眼前。
  
  “能……能……能不能请你……你……你读故事书给我我我听?”克莱结结巴巴地说。
  
  瑞琪让我离开一会儿。她坐在长沙发上,身子向后倾,睁起眼睛打量克莱。克莱低下头来望着地板。
  
  “克莱?”瑞琪试探地呼唤一声。
  
  他点了点头。
  
  瑞琪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克莱,让我跟卡姆谈一分钟,好不好?”
  
  “好。”
  
  “卡姆,你在哪里?我得跟你谈谈。”
  
  猛一哆嗦,转换,倏地我回来了。
  
  “什么事啊?”我只觉得浑身虚软,讲起话来有气无力的,两只眼睛愣愣地盯着沙发上的蓝色条纹图案。我使劲甩甩头,试图回到现实世界来。忽然,我感觉到肚子里的肠胃一阵翻搅,仿佛我刚吞下了一袋砂砾似的。我试图张开嘴巴,但却发现上下颚骨紧紧卡在一起,就像一部生锈的、很久没上过油的机器。挣扎了好半天,我才张开嘴巴,一个字一个字地说:“我今天情况很糟。”
  
  瑞琪伸出她那只修长纤细的手,放在我的肩膀上。我感觉得到,她在注视着我。“我待会儿打电话到公司,告诉你哥哥,你今天不能去上班。”瑞琪告诉我。“然后我就去拿一本故事书,念给克莱听。他刚才告诉我他好想听故事。”
  
  “好吧!”我没精打采地说,两只眼睛依旧愣愣瞪着沙发上的花纹。
  
  瑞琪立刻站起身来,走进厨房,拿下挂在墙上的电话,飞快地按下我办公室的号码。
  
  “嗨,黛安娜,我是瑞琪……哦,好吧!汤姆来上班了没?……是的,请你……谢谢。”
  
  好几秒钟过去了。瑞琪等候我哥哥汤姆接听电话。然后,她转身朝着我,把身子倚靠在漆成白色的厨房操作台上,用急促而清脆的声调对着话筒说:“嗨,汤姆……不太好哦。我想跟你谈谈。卡姆这阵子情况很糟。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能回公司上班。”瑞琪把电话线缠绕在手指头上,幽幽叹息一起。“说真的,我不知道他将来会不会回去上班……看来他得在家休养一段时间。”瑞琪从操作台上拿起一支铅笔,不安地玩弄起来。“汤姆,你也知道卡姆最近发生了什么事……哦,他实在病得很重。医生诊断的结果,确定他罹患了‘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也就是以前称为‘多重人格障碍’的那种病……我知道,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我也不相信啊……对!就像电影里西比尔罹患的那种疾病。唔,症状差不多。你常说,卡姆看起来就像是两个不同的人……”
  
  瑞琪一边打电话一边拿起铅笔,下意识地敲打着操作台。“嗯,唔……是的,莫雷利大夫看起来还挺了解卡姆的情况,谢天谢地……是的,我们手边还有一点钱……省点用,暂不成问题……我想也许我能到公司帮忙做些……就在这几天吧!但今天不行,我得在家陪卡姆。今天他的情况实在很不好……”瑞琪抬起头来望了我一眼,眉头一皱,脸上出现一道深深的沟纹。“还有很多事情我想告诉你,汤姆……昨天晚上发生的事……但现在没工夫跟你说。我要回去陪卡姆了……谢了……好,我会再打电话给你……一定。再见。”瑞琪挂上电话。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噘起嘴唇,长长嘘出一口气来。她转个身,径直朝楼梯走过去,跫跫跫跑上楼梯。不一会儿,她就走下楼来,手上捧着一叠书,腋下夹着一条淡绿色的绒毛毯子和一只枕头。那都是凯尔用的东西。
  
  书!好棒哦!谢谢上帝!谢谢上帝让瑞琪来陪我。
  
  我把头枕在凯尔的枕头上,躺了下来。瑞琪把凯尔的毯子盖在我的身上,然后在我身旁坐下来,挑出一本书,把其他的全部放在客厅中那张老旧的、摆着一盏蓝色台灯的橡木茶几上。她调整坐姿,把两只脚搁在脚垫上,舒舒服服安顿下来后才开始朗读她为我挑选的故事书《米基上飞行学校》。我躺在沙发上,让自己整个头颅陷进毛绒绒、软绵绵的枕头中,顺毛把毯子拉上来,塞在下巴底下。我感觉到自己脸上绽出了笑容,心里觉得很快活。
  
  我隐退到远方,让克莱待在我家客厅中,聆听我的妻子瑞琪为他朗读《米基上飞行学校》和其他故事书。时不时地我依稀听到她的声音,但却始终不清楚自己究竟身在何方。小熊维尼?我还以为她在读米基的故事呢。我转过头去,看见千百颗灰尘颗粒飘荡在阳光中,仿佛在跳舞。时间就这么悄悄流逝了。
  
  中午11点30分,瑞琪问大伙儿肚子饿了吗。“我肚肚肚子饿死了!”克莱说。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饿。
  
  瑞琪放下故事书。“你想不想来一客花生酱和果冻三明治,外加一杯果汁?”她问克莱。
  
  “唔,好。现在我要去去去洗手了。”
  
  “请便!浴室就在那个角落。”
  
  克莱点点头。瑞琪站起身来走进厨房。克莱站起身来走进浴室。我紧紧地跟在他的屁股后面。
  
  “我长得好好好高哦!”满脸惊讶,克莱低下头来看看我那早已经长大成人的身体。
  
  “你说什么呀?”瑞琪问道。
  
  “大了!我长长长大了。”
  
  “哦——”瑞琪这才想起艾莉曾经告诉她,分身们通常都得花一些时间,渐渐习惯他们那已经长大的身体。“是的,他已经长大了。”
  
  洗完手,克莱抬起头来看了看盥洗台上的镜子。从身体里头的某个角落,我透过克莱的眼光望出去,看到了镜中的身影。克莱骤然看见我的脸庞,吓了一大跳,全身肌肉紧绷起来,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他立刻别过脸去,仿佛看见鬼一般。我倒没有什么感觉,只是朦朦胧胧察觉到一个诡异的事实:刚才照镜子的那个人并不是我。克莱用毛巾把手擦干,然后回到客厅里。
  
  瑞琪站在厨房操作台旁制作三明治。
  
  “马铃薯片?”她问克莱,“你的三明治要不要加进一些薯片?”
  
  “好——好,谢谢。”
  
  “你想喝橘子汁还是喝水?”
  
  “橘橘橘子汁。”
  
  “可以吃了!过来吧。”
  
  克莱和瑞琪坐在餐桌旁,默默地吃着三明治。从远处某一个地方,我竖起耳朵,隐隐约约听见克莱咀嚼食物发出的咂巴咂巴声。感觉上,这会儿我仿佛躺在草地上,仰望天上那一片星光灿烂的夜空,一时间竟弄不清楚,此刻我究竟身在何方。
  
  克莱一面吃三明治,一面低着头呆呆瞪着厨房里的那张红枫木餐桌,偶尔抬起头来,浏览屋里的摆设。他第一次看到我非常熟悉的那些东西:瑞琪用干花制作的花环(一个挂在厨房墙上,另一个摆放在用粗石砌成的大壁炉上);凯尔那一张张装在框子里头、陈列在壁炉架上的照片;客厅中铺着的那张毛茸茸、凹凸不平的白色地毯;教会式的橡木椅子和书桌。
  
  瑞琪一面吃一面打量着克莱的脸庞。
  
  “克莱,你好像很悲伤的样子哦。”
  
  “我心里感到很悲伤。”他径自低着头望着桌面,从没抬起头来看瑞琪一眼。“我感到很疲疲疲倦、悲伤。”
  
  瑞琪站起身来,绕过桌子走到克莱身旁,伸出手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背脊。“能不能告诉我,你为什么感到悲伤?”她柔声说。
  
  克莱的身体忽然颤抖起来,仿佛遭受电击一般。他伸出双手,使劲抓住他的两条大腿,上臂紧紧贴着胸膛。一阵低沉的呻吟从他喉咙里发出来。一前一后,克莱开始摇晃起他的身子。
  
  瑞琪吓了一跳。“你到底怎么啦?!”这一刻,她好想把我从远方叫回来,但她克制住内心的这个念头。如果我在这个时候回来,克莱就会沉陷进痛苦和哀伤中,不能自拔。瑞琪觉得她必须陪伴在克莱身旁,帮他渡过这一关。
  
  克莱一面呻吟一面说:“我刚才照照照镜子。”他的身体还一个劲地摇晃不停。瑞琪苦苦思索,他到底在讲什么。
  
  “我刚才照照照镜子。”克莱又哀叫起来。
  
  蓦地,瑞琪终于想到了:浴室。吃午餐前,屋子里静悄悄,她依稀听到克莱在浴室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她伸出手来,轻轻放在克莱背脊上,小心翼翼地询问他,“刚才在浴室,你照了镜子对不对?”
  
  “对——”他又呻吟起来,整个身子绷得紧紧的,就像马戏班里的高空钢索。
  
  “没事了,克莱。”瑞琪弯下腰来站在克莱身旁,安慰他。“没事了!你现在试着把身体放松,做一个深呼吸,就像那天你在艾莉的诊所时,她教你做的那样。就那么做吧!”克莱遵照瑞琪的指示,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吐出来。
  
  “好极了!再做一次。”瑞琪伸出手来轻轻揉搓着克莱的背。克莱又做了个深呼吸。他的身子兀自摇晃不停,但瑞琪感觉得出来,他身上的肌肉开始放松了。
  
  “再做一次。”
  
  克莱又吸一口气,徐徐吐出来。
  
  “非——常好!”瑞琪搬来一张椅子,在克莱身旁坐下。她心里思索:如果艾莉在这儿,下一步她会怎么做呢?
  
  “克莱,刚才你在镜子里看到的人是卡姆。”瑞琪小心翼翼地说。“卡姆就是你——已经长大成人的你。当初那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你还记得那天晚上你告诉艾莉的事情吗?”
  
  克莱不再摇晃身子,他点了点头。
  
  “那些不好的事情发生后,你就进入卡姆的内心,躲藏起来。你躲藏在那里面的时候,很多年的时间过去了。卡姆长大了,他跟我结婚,生了一个孩子,取名叫凯尔。”瑞琪停了一会儿,继续说,“克莱,卡姆就是已经长大成人的你。所以啊,刚才你照镜子,一看到出现在你眼前的竟然是一张成年人的脸孔,你就吓了一大跳啰。你原本以为,你会在镜子里看到一张小孩的脸孔,对不对?”
  
  克莱点点头,一脸哀伤。“是是是的!”他低声说。一颗豆大的泪珠沿着他的脸颊滚落下来。瑞琪伸出一只手指头,把它抹掉。
  
  “没事了!”她把手放在克莱肩膀上,柔声说:“让我抱抱你,好不好呢?”
  
  克莱点点头,忽然肩膀一颤,眼泪夺眶而出。瑞琪伸出手来揽住他的肩膀,让他的脸庞挨靠在她自己的肩膀上。好一会儿,她揉抚着他的头发。克莱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哭,就像一个乍然看见亲人的迷路小孩。
  
  过了几分钟,他才开始平静下来。瑞琪把一张纸巾递到他手里,叫他擤擤鼻涕。然后她站起身来,伸出一只手,低下头来看了看兀自坐在餐桌旁的克莱,笑眯眯地说:“走吧!咱们一起去照镜子。”
  
  克莱伸出手来,怯怯地握住瑞琪的手。她牵着他走上楼梯,朝主卧室走过去。卧室门上挂着一面穿衣镜,照得见整个身子。两人在楼梯顶端停下脚步,从窗口望出去,看了看屋子后面那一座山峰。约摸20英尺外,一只母鹿带着两只小鹿在低矮的树丛中啃食叶子。察觉到有人走到窗前,它们慌忙抬起头来,望了望。发现没有危险,两只小鹿低下头去继续啃食树叶,但母鹿却伸出一只爪子使劲扒了扒地面,似乎在提醒孩子们,随时都要保持警觉,千万不要掉以轻心。
  
  克莱忽然伸出胳臂朝窗外指了一指,兴奋地说:“瞧!三三三只鹿鹿。”两只小鹿猛抬头。母子三个一起拔起腿来朝山腰奔窜上去,转眼消失无踪。
  
  “鹿鹿!”克莱嚷道。
  
  “我们这儿有很多鹿哦。”瑞琪笑了笑,牵着克莱的手转身离开窗口,沿着短短的走廊一直走下去,经过凯尔的房间,进入瑞琪那间巨大的卧室。她伸出手挥了挥,告诉克莱,“这就是我和卡姆睡觉的地方啦。”停歇了半响,她又补上一句,“这也是你的房间。”
  
  克莱伸出脖子,局促不安地望望这个房间,然后点点头。瑞琪关上房门,从后面抓住克莱的肩膀,引导他走到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前。她感觉得到,克莱身上的肌肉立刻紧绷起来。“没关系!”她柔声说。“深深吸一口气,然后慢慢吐出来。”她陪克莱一起做深呼吸。“再做一个。”克莱身上的肌肉开始放松了。
  
  “克莱,看见没?”瑞琪伸出手来,指了指镜中看到的他们两个人。“这就是你现在的样子!”克莱只管怔怔地瞅着镜中的自己。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长高了——身材比瑞琪还要高大,变成了大人啰。克莱突然想到一件事。
  
  “我——我妈妈妈在在哪里?”
  
  瑞琪没想到克莱会有此一问,当场愣住了,仓卒间不知如何回答。克莱紧紧握住双手,整个身子又开始摇晃起来。
  
  瑞琪望望镜中的克莱,伸出手来拍拍他的肩膀,说道:“你躲藏在那里面……某个角落……的时候,卡姆长大了。好几个年头过去了。现在他跟凯尔和我一起居住在这儿。他现在不跟他母亲住在一起了。她不住在这里。克莱,你居住在这里……从此以后,你不会再碰到那些可怕的事情了。”
  
  克莱瞄了瞄镜中的他。“哦!我我我不会再碰到可可可怕的事情?”
  
  瑞琪摇摇头,笑了笑。“绝不会的。你以后绝不会再碰到可怕的事情。就像艾莉说的——你还记得艾莉吗?”
  
  “嗯,唔。”
  
  “你也许会觉得,那些可怕的事情是刚刚发生的,但实际上,它们是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现在你居住在这里,不必再担心你会碰到可怕的事情。”瑞琪拍拍克莱的肩膀。“你在这里很安全。”
  
  对心理年龄只有8岁大的克莱来说,这倒是奇特的,他得花点时间好好思索一番。于是,他和瑞琪静静地站在镜子前,好一会儿没再吭声。瑞琪伸出手来,轻轻拍着克莱的肩膀。
  
  瑞琪终于开腔,“你会慢慢习惯的,克莱,不要担心。在这里你会受到欢迎。”
  
  克莱睁起眼睛,又看了看镜中的人,然后把脸庞歪到一旁,悄悄点了点头。
  
  “在这里我会受到欢迎。”
  
  第十四章
  
  夜深人静,潜藏在内心深处的各种秘密开始蠢动、呢喃。就在这时,我开始做梦了。就像伐木工人使用的那种水压机,梦中的情境把我的脊椎骨活生生、血淋淋地从我身边拉扯出来,而睡梦中的我,扯起嗓门无声地尖叫。我伸出双臂求助,却始终没有一个人理睬我。一而再,再而三,痛苦和绝望就这样一整夜循环不停。每天晚上我都得重新经历这场煎熬。开头那几夜,噩梦总是把我逼得浑身冒冷汗,一颗心噗噗狂跳,就像一只被猎人驱赶到角落里,把身子蜷缩成一团的野兽。过了约摸1个礼拜,我就开始适应这场一再出现的噩梦,甚至期盼它的来临。我不再感到恐慌,不再彻夜流冷汗。可是,在这个过程中,我却付出了惨痛的代价。我开始游走在疯狂边缘。感觉上我仿佛行走在杂草丛生的荒原上,小心翼翼地踩着乱石,寻找一个安全可靠的立足点。我不再修饰、装扮自己,我索性让内心的狂野展现在外貌上。我内心中的断层不住地扭曲、咆哮、崩塌,喷吐出一阵阵有毒的烟雾,我的脸庞开始出现狂野的神情,就像那些蹲伏在阴暗角落里的流浪汉。
  
  佩尔说过,我内心中还隐藏着其他好几个分身。他可不是说着玩的。这些分身一个接一个地出现,互相接触和沟通,而我那本蓝色封面的日记本也仿佛变成了市中心的广场,成天聚集着一群陌生人,七嘴八舌聒噪不停。没多久,我就习惯看到我的手写下别人的语言。你们究竟是谁?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宁谧、祥和、充满欢乐笑声的家庭生活,早就变成了过去式。我好久没跟我儿子玩“太空中的醉鬼”游戏了。但对凯尔来说,一切还是挺正常的,跟以前没什么两样。他的双亲中至少还有一个头脑清楚、神智清醒,能够悉心照顾他。瑞琪想尽办法掩饰我的病情。她告诉凯尔:爸爸的脸颊不小心被树枝抓伤了;爸爸今天身体不太舒服,需要休息,不能陪你玩了……凯尔早就适应这种情况——毕竟,在他的成长过程中,大部分时候我都在生病。瑞琪不准许我的分身们跟凯尔接触、交谈。这点毫无商量的余地。她绝不会让他们侵犯只有6岁大的凯尔。因此,在凯尔眼中,那个蹲伏在橱柜里的人其实就是爸爸,绝不会伤害他。凯尔决不会遇到我的任何一个分身。这是我和瑞琪订下的家规。反正,这些分身的长相跟我本人一模一样。只要分身们不跟凯尔交谈,也许我们就能够隐瞒他,不让他知道他父亲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
  
  这阵子我不常刮胡子。一头乱发看起来就像贝多芬。我不再上班了。瑞琪代替我到公司,帮助我哥哥处理业务。凯尔每天放学后,瑞琪把他送到专门照看小孩的地方;这一来,瑞琪不在家的时候我就不必照顾凯尔。
  
  开车对我来说倒是一个问题。瑞琪跟我们——我和我的分身们——达成一个口头协议:只有我本人才可以开车。但不是每一个分身都遵守这项协定。时不时地瑞琪就会接到我的分身打来的电话,告诉她说,他现在迷路了,或者抱怨说,他刚钻进车子里,坐在驾驶座上,却不晓得怎样启动车子的引擎。拿起移动电话……按11号健……找瑞琪听电话……瑞琪会跟卡姆联络。浑身猛一阵哆嗦,转换,倏地我回来了,我把车子平平安安地开回家。别担心,伙计。
  
  在治疗期间,艾莉试图探索我心中那一再显现的噩梦的根源。她只问我一个简单的问题:我的众多分身中,谁知道我的噩梦来自何方。
  
  浑身猛一哆嗦,倏地,我本人消失了。这会儿出现在艾莉眼前的是一个名叫巴特的家伙。我在日记中看过他写的东西,但我不知道他是谁。年纪约摸28岁、个性爽朗随和的巴特告诉艾莉,我的噩梦是他制造出来的。为什么呢?因为这是他的职责——吓唬每一个想说出秘密的分身,让他们闭上嘴巴。他们会说出什么秘密呢?当然是一些见不得人的丑事!自从戴维和奶奶之间发生那件事后,巴特就一直巡守在我心中。小家伙想说出秘密?那就让巴特吓吓他。巴特莫非是个疯子?才不是。他这样做,其实是为了保护这些受过虐待的孩子。
  
  巴特第一次现身时,他描述自己身穿巫婆的衣裳。不管谁想说出秘密,巴特就会立刻从我内心深处的某一个角落跳出来,狠狠吓唬这个小孩。艾莉向巴特解释说,很多年的时间过去了,现在不会有危险了,说出秘密也不会受到惩罚了,他的任务已经结束了。听到这个消息,巴特立刻脱下他那一身巫婆装束,换上他最喜欢的黑皮夹克,摇身一变,变成了一个很酷的帅哥。艾莉赋与他一个新任务,要他协助佩尔看管和保护孩子们,免得他们又去闯祸。她劝巴特不要再玩噩梦游戏,巴特也答应了。整个过程就是这么简单。
  
  往后的两三个月中,分身们纷纷露面,一个接一个出现在艾莉、瑞琪和我的眼前。宛如一群陌生的旅客,他们提着行囊来到我经营的这家“伤心旅店”,住进我心灵中那一间间早已经客满的房间。有些只逗留几天,然后就悄然离去,不知所终。有些一住进来就赖着不走,变成了永远的房客。这些人都是我的分身。
  
  利夫个性精明、强悍,脾气硬得就像5美分一客的便宜牛排。他年纪跟我差不多。这些年来,他一直在我身上发挥相当大的影响力,但从不曾接管我的全副身心。他帮助我解决问题,每当我遭遇麻烦时,他就出面帮我处理。他不停地鞭策我。在他的激励下,我一个劲地往前冲刺,根本不在乎在冲刺的过程中谁会被我踩在脚底下。他让我穿上他的盔甲,驱使我前进,就像发射一枚鱼雷似的。我因而得罪和疏远了不知多少亲朋好友,甚至包括我的妻子瑞琪。我能够谈成那笔汤匙买卖,全都得归功利夫这家伙。
  
  我的另一个分身“浪子”是好色之徒,年纪跟我差不多。这些年来,他总是亦步亦趋跟随在我屁股后面。一看到女人向我抛媚眼、送秋波,他就立刻挺身而出,跟这个陌生女子当街调起情来,把我甩在一边,让我感到非常困窘。为了这个家伙,好几回我无心地背叛了我心爱的妻子。“浪子”瞧不起他自己。第一次跟艾莉见面(记得那是在夜间),他不让艾莉看他的脸孔,他要求艾莉把眼光从他身上挪开,不然就把诊所的灯全都关掉。每回浪子现身,我就会感觉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豹子。在艾莉的疏导下,浪子那浑身使用不完的精力有了新的发泄管道:他协助佩尔,看管和保护我本人和我的其他分身。
  
  尘儿也是我的分身。她是一个害羞、善良、讨人喜欢的12岁少女。她喜欢做一般女孩子都爱做的事:照顾小娃娃、上街买东西、看男孩子。尘儿曾经被一个成年男子凌辱过。她详细地向艾莉描述这次经历,但不愿说出这个人的名字。尘儿知道,她是我刻意创造出来的分身,以承担这桩特殊的性虐待事件,在我本人的记忆中,我一辈子从没经历过这种事情。绝对不曾。
  
  斯威奇是一个心中充满怨气的8岁男孩。从小,我一直在脑子里听到他的声音。他喋喋不休,尽说一些刺耳的话来折磨我。他把满腔怨气发泄在我和所有的女人身上。我常听到他在我的脑子里说:“女孩子命好,只因为她们是女人,女人随时都可以做她们想做的事情。”偶尔,连瑞琪也会感受到他的怨气——他那尖酸刻薄的言论有时会从我内心中冒出,透过我的嘴巴,在瑞琪面前表达出来。在瑞琪看来,这种言辞所代表的是我心灵中那诡异的、充满性别歧视的一面,跟她所认识的我——那个平日对女人彬彬有礼、让她深深着迷的男人——简直判若两人。天哪,连我自己也不了解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平日我挺喜欢跟女人打交道的呀!我觉得,女人比男人可爱得多:敏感、体贴、有爱心。斯威奇究竟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他为什么会那样仇恨女人?因为他有过惨痛的经历。什么经历会让他如此刻骨铭心呢?不要急,谜底很快就会揭晓。
  
  安娜和特露蒂是一对4岁孪生小姊妹,但个性完全不同。安娜个性活泼、开朗,每回出现时,她总爱咧开嘴巴大笑,把我那张脸孔绷得紧紧的。安娜告诉艾莉,有一天,一个腰间扎着褐色皮带的男子闯进她家,伸出一双毛茸茸的大手抓住她,欺负她。然后,他掏出一块手帕抹抹她的脸儿,警告她不许声张,叫她到屋外去玩。安娜告诉艾莉,这件事发生在秋天,那时满地落叶“踩在脚下,嘎吱嘎吱响个不停”。对她所遭受的性虐待,安娜可一点也不怨恨,她对这件事已经没有什么感觉,只除了一点:她很庆幸自己一直是个好女孩。她并不感到痛苦。
  
  感到痛苦的是她的孪生姊妹特露蒂。那天,她也被双手毛茸茸的男子侵犯。她永远摆脱不了那种恐惧、羞辱、罪疚和哀伤。从此她变得郁郁寡欢,成天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愿跟人家讲话。在艾莉的诊所里,特露蒂不停地尖叫、哽硬噎、呕吐、呜咽。那天遭受过凌辱后,安娜到屋外去玩耍,特露蒂却躲进一个阴暗的角落,默默忍受煎熬。特露蒂变成了痛苦的化身。安娜和特露蒂这双孪生小姊妹:一个是快乐的女孩,不再回想已经发生过的事;一个是悲伤的女孩,成天回想已经发生过的事。尘儿、安娜和特露蒂这三个女孩,是我刻意创造出来的分身,因为在一般人心目中,有些事情不应该发生在男孩子身上。
  
  此外,我还有一群分身是男孩子—我管他们叫“六儿郎”。基特、特蕾西、玩具仔、尼基、小湖和凯西,一个接一个现身。这群小萝卜头年纪差不多,约摸10岁左右,但各有各的心事和记忆,连举止和谈吐都不尽相同。宛如天上的一颗流星,每个男孩现身后,就立刻隐没进我心灵深处那一个黑沉沉、只有梦魇栖息的水潭中,不再露面。我没有机会好好结识他们。“六儿郎”消失得实在太快了。
  
  还有一位分身值得一提。他是巴特的伙伴和很要好的朋友凯尔。现身后没多久,他就跟巴特融合在一起,变成一个人。
  
  “老天”也是我的分身,年纪约摸30岁。他是看守水闸的人。这家伙冷酷无情,成天伸着两只粗大的手,握住一个巨大的轮盘,掌握所有的痛苦和记忆的流动。洪水来临时,他就关上闸门;旱灾发生时,他就打开闸门。这就是“老天”——掌握水闸开关的人。
  
  15岁的凯西,身材瘦长,个性害羞。他最感到高兴的一件事是:他脸上终于长出胡子,可以让他使用刮胡刀了。他陪伴我度过中学时期。如今他很少露面,但每次现身,他都会很惊讶地发现口袋中竟然有钱,而手头上竟然没有功课要做。
  
  “老鲨”是原始人。第一次现身,不管看到什么东西,他张口就咬:树皮、盘碗、克里内克斯面纸盒和我们家厨房的餐桌,无一幸免。他吃臭虫。他那颗大脑袋不住地摇晃旋转,就像监狱的探照灯。他的喉咙不时地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后来,他慢慢学会说话。我们教他使用刀叉和汤匙进食。像这样一个只会使用嘴巴的原始人,怎会成为我的分身呢?因为他目睹过我母亲对我的虐待。
  
  “精灵”是一个和善、安详、没有年龄的分身。他栖息在我内心深处一个潮湿的洞穴里,身上覆盖着青苔和沙尘——自从我的心灵开始分裂后,他就被埋藏在那个角落,就像一件已经被遗忘的珍贵古董。如今他偶尔露面。从他口里吐出的言辞就像一阵晨雾,悄悄飘荡过一片牧草地,让我们每个人都安静下来,连佩尔也不例外。除非听到召唤,否则他不会轻易现身。
  
  这些人,加上佩尔、戴维、克莱和我们稍后会遇到的莫扎特、怀 亚特和盖尔,全都是我的分身,总共24位。他们盘据我的心灵,接管我的身体。我不再是“我”,我变成了“我们”。
  
  第十五章
  
  瑞琪呆呆地坐在“边缘餐馆”一角落的座位里。这是一家充满乡野风味的小吃店,墙上开着一排排大窗,俯瞰着距离我们家只有数英里的“小湖”。她身上穿着破旧的牛仔裤和灰色运动衫,脚上套着一双旅游靴。今天出门,她懒得化妆,头发蓬蓬松松的披在肩上。这会儿,餐馆里约摸有一半的座位坐着客人,闹哄哄的。大伙儿一面喝着啤酒和玛格丽塔鸡尾酒,一面吃着装在大盘子里的墨西哥食物。
  
  瑞琪对面坐着她的朋友塔蒂亚娜。瑞琪手里握着一杯加冰块的玛格丽塔,好一会儿,她只是抬起头来望着窗外,静静地瞅着结冰的湖面。一轮明月照射着小湖;霎时间,湖面的冰块仿佛变成了一颗颗打磨得十分光洁的黑色玛瑙。
  
  塔蒂亚娜长得挺漂亮——一头又黑又浓的长发、两只笑盈盈的褐色大眼睛、洋溢着拉丁风情的一身古铜色肌肤。她身上穿着黑色丝质长裤、黑色棉布T恤和红色的斗牛士夹克。我们家搬到现在这栋石造的房屋之前,塔蒂亚娜和她丈夫埃迪曾经是我们的邻居。凯尔和他们家的小丫头杰西常在一块玩耍,两小无猜,要好得不得了。这两年中,塔蒂亚娜和瑞琪常常见面,一边喝咖啡聊天,一边看两个小孩子玩耍,相处得颇为愉快。在瑞琪心目中,塔蒂亚娜是值得信赖的朋友。
  
   瑞琪刚才打电话约塔蒂亚娜出来见面。她只说,目前她正遭遇一场危机,想找个朋友谈谈;塔蒂亚娜看得出来,瑞琪的内心备受痛苦的煎熬;抵达餐馆,点过菜和饮料后,瑞琪就一直呆呆地坐着,没吭声。现在该打开天窗说亮话了。
  
  塔蒂亚娜举起酒杯,吸了一口玛格丽塔。“你打电话约我出来,”她端着酒杯,抬起眼皮望了望瑞琪。“我不是来了吗?”
  
  “谢了!”两人互相瞅望了一眼,瑞琪立刻转开脸去。“你也许看得出来,我真的需要出来走走,散散心。”
  
  塔蒂亚娜点点头,又吸了一口酒。“唔,我倒想听听你到底遭遇了什么危机。”
  
  这家餐馆的侍者是一个长得蛮帅的小伙子。他那两只耳朵上挂着各式各样的耳环,琳琅满目。他把他那一头金色的长发丝梳到脖子后,扎成一束马尾。这会儿,他端着一个大盘子走过来,放在桌子上。
  
  眼一亮,塔蒂亚娜挺直起腰杆子来——到馆子吃饭的人看到食物端上来时,总是会亮起眼睛挺起腰,准备大快朵颐一番。“瑞琪,这盘东西可不是危机!’’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来,指着那一大盘烤干酪辣味玉米片,对瑞琪说:“这可是墨西哥的名菜哦。”
  
  瑞琪正吸着她那杯玛格丽塔,听塔蒂亚娜这么一说,忍不住扑哧一声笑出来,但一不小心却呛住了。她慌忙放下酒杯,幸好没把它打翻。塔蒂亚娜赶紧伸出手来,隔着桌子拍了拍瑞琪的背。餐馆里的客人纷纷转过脖子,望了望她们两个;侍者迈出脚步正要朝她俩走过来,塔蒂亚娜向他作个手势,表示说:没事,你不必过来。侍者走开去了。呛了老半天,瑞琪终于把她的呼吸控制住了。
  
  “哈!你还说这种酒很温和呢。”她一边咳嗽一边拿起餐巾抹抹嘴。
  
   “我刚才讲的笑话有那么好笑吗?你还好吧?”
  
  瑞琪点点头。她伸出手来拍拍心口,然后深深吸一口气。“真好!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这么笑过。”她瞅着塔蒂亚娜说,“谢谢你。”
  
  “不客气。”塔蒂亚娜咧开嘴巴笑起来。“待会儿我把你推下楼去,让你笑个痛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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