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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重人格》

_13 卡梅伦·韦斯特(美)
  “谁?”呆了半晌,她才开口。“谁把你们全都关起来?是卡姆吗?”
  
  “是他!”斯威奇举起手来,用衣袖擦擦眼泪。珍娜站起身来,拿起一盒纸巾递到斯威奇面前。斯威奇伸手抽出一张纸巾,擤擤鼻涕。他望望四周,想找个地方把纸巾扔掉。“丢到哪里啊?”珍娜伸出手来,指了指躺椅旁边摆着的一只用柳条编成的小篮子。斯威奇把纸巾扔进篮中。
  
  “这阵子,卡姆一直不理睬你们,对不对?”珍娜问斯威奇。
  
  “他不让我们出来。尤其是我。他讨厌我!”说着,斯威奇又扯起嗓门尖叫起来。“我——好——恨哦!我——恨——他!!”
  
  “人家不理睬你,你就很生气,对不对?”
  
  斯威奇一面摇头一面抽搐着鼻子。“对。”
  
  “对。”珍娜点点头。“谁都会生气的。”
  
  我隐藏在内心深处,伸出脖子来,望望聚集在球员休息室的伙伴们。大伙儿都瞅着我。斯威奇怎么搞的?珍娜调整坐姿,倾身向前,把两只手臂放在膝上。“斯威奇,你现在不妨闭上眼睛,再往内心深处瞧一瞧,看看卡姆这会儿是不是在倾听我们说话。”斯威奇合上眼皮,凝神聆听。他抽搐着鼻子,伸出手来用衣袖擦掉鼻涕,然后向珍娜点点头,依旧闭着眼睛,低声说:“卡姆听到我刚才说的话,他承认了。”
  
  “好!现在我要求大伙儿聚集在斯威奇身旁,告诉他,他很有勇气,因为他敢大声向卡姆提出抗议,要求卡姆从此别再不理睬你们。”珍娜停歇一会儿,等待大伙儿的反应。“斯威奇,现在大伙儿都聚集到你身旁来了吗?”
  
  “他们都来啦!每一个人都对我很好。”
  
  “大伙儿都听着:斯威奇保证,以后他绝不会再伤害大家共同拥有的这个身体。”珍娜宣布。
  
  斯威奇点点头,“对!我以后绝不会再干这种事情了。”
  
  “斯威奇,我要颁赠一枚徽章给你,以嘉奖你所表现出来的勇气。”
  
  “真的吗?”
  
  “真的!你是这个身体中非常、非常重要的一位成员,而且非常勇敢。”
  
  斯威奇脸上终于绽露出一丝笑容。他抬高嗓门,对聚集在我内心中的每一位伙伴说:“哇!珍娜准备颁赠一枚徽章给我!”
  
  珍娜向大伙儿发出指令:“现在,你们把斯威奇和其他孩子们带到安乐室去休息——这件事就交给尘儿来办吧——其他人全都留下来。我们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
  
  “卡姆!”珍娜呼唤我。哦,现在轮到我了!这是哪门子的职业棒球世界杯赛嘛!真伤脑筋。浑身猛一哆嗦,倏地,我回到了房间中。
  
  一股哀伤宛如浪涛般汹涌而来,袭上我心头。心中一酸,我忍不住流下眼泪来。
  
  “珍娜啊,瑞琪要离——开——我啰!”我坐在椅子上一个劲摇晃着身子,哀哀哭泣起来。我把双手紧紧环抱在胸前。右手的五根指头疼得要命,但我不在乎。“瑞琪要离开我了!我感觉得出来。”
  
  珍娜吓了一跳。“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因为我是个——疯子——啊!”我扯起嗓门尖叫起来。“我知道我神经不正常。我是个疯子。你知道他们在胡说八道什么吗?你有没有在听啊?斯威奇、巴特、佩尔、莫扎特、尘儿、克莱——这帮人一天到晚在我心里喋喋不休,就像一群讨人厌的蜜蜂。我都被他们逼疯了,珍娜。你还以为我是个正常人,只因为圣诞节没人送我一辆自行车,心情有点沮丧吗?老实告诉你,我的脑子就像一条被切成一片片、只在底部勉强连接在一起的面包。珍娜,我是个无可救药的疯子!瞧,我的日记沾满鲜血;我的额头上涂写着一个血腥的‘死’字;我的手痛得要命;我找不到回家的路;我眼睁睁看着我老婆瑞琪离我而去。我有个儿子啊!听着,珍娜,我有个儿——”
  
   “你说得对,卡姆!”珍娜吼叫一声,把我吓得一头栽倒在躺椅上,整个身子蜷缩成一团。“你——有——一个儿子!”她伸出一根手指头直直地指着我,嘴里依旧咆哮不停:“对!你曾经有过很不幸的遭遇,你的脑子不像一般人那样发挥作用,你患了‘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你必须面对这个事实!卡梅伦。你——必须——接受它!这阵子你故意不理睬你那群分身,你想把他们逼走,因为你不愿意面对事实。你一天到晚埋头做功课,鬼赶似地拼命写论文,借以逃避现实。这是不管用的!”
  
  “珍娜,拜托……”我向她伸出一只手来,哀哀恳求,“拜托你,摸摸我的手指头……就像在罗马梵蒂冈的西斯廷教堂做祷告那样……就像西斯廷教堂里的壁画所描写的上帝和亚当……拜托,珍娜,摸摸我的手指头。我要死了。请你把生命赐与我吧!”
  
  珍娜从椅子上跳起身来,开始在房间中来回踱步。她伸出一根手指,狠狠指着我说:“卡姆,只有你自己才能赐与你生命。你把你那群分身禁闭在你的心灵里,根本不能解决问题。何况,你还有……一个儿子。就算瑞琪离你而去,你依旧是凯尔的父亲呀。你儿子需要你啊,卡姆。”我伸出两只手来捂住脸庞。珍娜继续说:“父母亲自杀的孩子,长大后往往也会自杀。你不想让凯尔失去他父亲吧?”
  
  “不——想!”我哭着说。
  
  “好!那么你现在就得面对一个事实:你具有多重人格,而这是你小时候的遭遇造成的。现在你必须开始接受你那群分身。你必须打开心灵的枷锁,把他们释放出来。不单只是在我的诊所里!每天,你都得拨出一段时间,放他们出来透透气,活动活动筋骨——即使这样做会耽误你的学业,那也是值得的。”
  
  “珍娜,我是个人渣。”我只顾哀哀啜泣。
  
  “佩尔是人渣吗?克莱是人渣吗?”
  
  我摇摇头。“不是。”
  
  “莫扎特是人渣吗?尘儿、巴特、安娜和特露蒂——你的这些分身全都是人渣吗?”
  
  我使劲摇头。“不是!他们不是人渣。他们是好人。”
  
  珍娜在椅子上坐下来,柔声说(这句话她已经说过很多次了):“卡姆,这群分身全都是你的一部分,而他们全都是好人。”珍娜长长嘘了一口气,倾身向前瞅着我说:“你也是一个好人。”
  
  她从身旁的桌子上端起咖啡杯,把它放在膝盖上,双手握着。杯中的奶油泡沫早已经溶化了,里头的巧克力也变成一道道深褐色的条纹。
  
  我抽出一张纸巾,擤擤鼻涕。我的一部分!我的一部分!“这群分身全都是我的一部分。”我终于承认。“他们并不坏。他们都是好人。”
  
  珍娜端起咖啡杯,啜了一小口,忍不住做了一个鬼脸。她把杯子放下。“卡姆,你的分身既然是好人,那你怎么可能是人渣呢?”
  
  我反复咀嚼玩味珍娜这番话,“我的分身既然是好人,我怎么可能是人渣呢?他们是我的一部分。他们是好人,所以我也是好人。”
  
  珍娜点点头。“对!你是好人。你也是凯尔的父亲,凯尔需要你。”
  
  我喃喃地说:“凯尔需要我。”现在我的心情总算平静下来,不再流泪了。我伸出手臂来,用那湿答答的袖子擦了一擦眼睛。“瑞琪的事怎么办呢?我可不想失去她啊。”
  
  “你以为,只要你把你那群分身赶走、拿刀子把你的胳膊割伤、用铁锤把你的手掌砸烂,你就能够挽回瑞琪的心,把她留在你身边吗?”珍娜质问我。
  
  “我害怕我会失去瑞琪。我担心那个家伙……安迪会把她从我身边拐走。瑞琪最近常跟他一块吃饭、谈心——”
  
  珍娜打断我的话。“你现在干的这些事情——把分身赶走、把自己弄伤——就能够让瑞琪回到你身边吗?”
  
  我思索半晌,摇摇头,“不能。”
  
  “如果你让自己的情绪稳定下来,瑞琪是不是比较愿意回到你身边呢?”
  
  “我想是的。”
  
  珍娜不再质问了。我们沉默了一会。房间里的暖气机又开始运转。
  
  “卡姆,你让分身们出来吧!”珍娜柔声说。‘他们需要出来走一走、透透气。”
  
  “瑞琪不接受他们。”
  
  “哦?你怎么知道?”
  
  “我看得出来。现在,连我自己也不知道应该怎样跟瑞琪交谈了!她说,我已经变了,不再是她当初嫁的那个丈夫了。”
  
  “卡姆,你就是你,没变。”
  
  “请问你,珍娜·蔡斯医生,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我没好气地说。
  
  “你是个好人。虽然你的心智跟一般人不同,但你确实是个好人——风趣、有创造力、人缘好、聪明。此外你还是个慈爱的父亲、体贴的丈夫。”珍娜沉吟半晌,继续说,“我知道,你那群分身现在还不能出来跟凯尔见面,我也晓得,为此他们感到很苦恼……而你——”
  
  “我也感到很苦恼啊!”我喃喃地说。
  
  “是的。但你可以每天——白天——让他们出来透透气啊。比如说,每天早晨让他们出来一个钟头。”珍娜倾身向前,直直瞅着我。“不要只让尘儿帮你做杂事——譬如上街购物——让她读读书,洗个泡沫浴,出外散散步,甚至帮你做功课或写论文。在这方面,其他几位分身也可以帮你的忙啊——只要他们愿意。”
  
  “可是,利夫逼我逼得很紧。”
  
  珍娜看了我一眼。“如果利夫这会儿正在倾听我们的谈话——”
  
  “他正在听。”
  “——我要求他停下手头的工作,休息一阵子。工作早晚会完成的。利夫也需要出门走走,透口气嘛!”珍娜说。
  
  猛一哆嗦,身份转换,利夫冒出来了。
  
  他交叉着双腿,低头望了望身上那件沾满泪痕的衬衫。“瞧我,这副德性!”他摇摇头。“一身湿答答的。”
  
  珍娜说:“我知道你刚才在听我和卡姆的谈话。”
  
  利夫点点头。
  
  “利夫,我真佩服你!你做起事情来于劲十足。”
  
  “我们待在医院时,你曾经在电话上提到这一点。顺便提一提,你的声音在电话中听起来很甜美哦。”
  
  “谢谢你!”珍娜调整坐姿,把身子靠在椅背上。“利夫,你现在应该放松一下了,别把卡姆逼得太紧,你应该把你的精力和干劲用在伙伴们身上,帮助他们振作起来。如果你肯这么做,问题就比较容易解决。何况,你自己也需要休息一下啊。”
  
  利夫伸出手来搓了搓他的下巴。那只受伤的手碰触到他的脸庞时,他痛得缩起脖子,赶忙把手轻轻地放回躺椅的扶手上。“好吧!”他叹口气。“我会尽力帮忙。”他调整坐姿,重新交叉起双腿。“卡姆的老婆怎么办呢?”
  
  珍娜耸耸肩膀。“我不知道。她跟你们这伙人相处,已经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了。她也很辛苦,大家应该体谅她。如果卡姆没法子跟她沟通,你和佩尔可以跟她谈谈,向她解释你们的处境,保证情况会改善。”
  
  利夫点点头。“我愿意这么做,只要卡姆——”他伸出下巴,朝他的右肩膀指了一指。“只要卡姆接受你提出的方案,一切都好办。”他瞅了珍娜一眼,“大夫,回头见!”利夫正要隐退,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佩尔要我告诉你,他同意我们的方案。”
  
  我的身体猛然颤抖起来,我又回到房间中。珍娜仔细端详我。“你听到没?利夫愿意放松下来,不再逼迫你一天到晚做功课、写论文。他自己也需要休息一下。条件是……你必须接纳你那群分身,不可以再把他们禁闭在心灵深处,每天至少让他们出来1个钟头自由活动。如果你认为有帮助的话,利夫和佩尔愿意跟瑞琪谈谈。”
  
  “我想,这样也好。”我说。
  
  接着,我们两人默默相对,好一会儿没吭声。
  
  “你知道吗?”我终于打破沉默。“这些日子来我一直逃避现实——绕过阴沟,不敢面对它。”珍娜点点头。我缓缓摇了摇头:“唔,我以后不会再这么做了。”
  
  我抬起头来望着窗外。天空开始飘起细细的雨丝。好几颗雨珠坠落在玻璃窗上,独个儿蜿蜒流淌了一会,然后汇集成一条小溪流。分离,汇合——就像我和我的那群分身。
  
  
  第三十七章
  
  科学家用“光年”来测量距离——很长很长的一段距离。你若想算出这个距离究竟有多长,你就必须将186000英里(光在1秒之间所经过的距离)乘以60秒,再乘以60分,再乘以24小时,最后乘以365天。如此得出的英里数,就是光在1年之间所经过的距离。挺长的距离哦!我们居住的这个渺小的星球,距离银河系中心大约30000光年,对我们来说,现买的面团和自制的面团之间的差别和距离,就是这样的遥远。
  
  在那个晴朗的2月黄昏,我在家里亲自动手制作面团,材料是:2杯白面粉、3枚鸡蛋、几滴橄榄油、一小撮盐和少许温水。我把这些材料全都放进我们家那台“茂利”食物加工器,搅拌一会儿,然后把搅拌好的金黄色生面团拿出来,放在厨房桌子上,用一把8英寸长的刀子切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放在我们家那台老旧的、嘎嘎响个不停的“马尔卡托·安皮亚·蒂波·卢索150型”手摇式擀面机上,擀成薄薄的长长的一片。
  
  这种机器是这样运作的:把搅拌好、切割成块状的生面团放在两个铜制的滚筒中间,不停地碾压,直到它变成薄片;你可以调整两个滚筒之间的距离,从1到6——如果你想把面团擀得细细薄薄,你就把距离调整到6,但我习惯调整到5。接着,我把擀好的面皮放在巨大的、铺着一层面粉的砧板上,然后拿出一个空的、顶端和底部都去除掉的金枪鱼罐头筒,把面皮切割成圆形。接下来,我就用一只汤匙舀出瑞琪调配好的馅——意大利乳清干酪、帕尔马干酪、鸡蛋、荷兰芹、辣椒和少许的肉豆蔻粉——包在面皮里,把两端捏起来,然后把包好的、呈半月形的意大利饺子放在一个巨大的、铺着一层面粉的椭圆形的盘子上。
  
  那天早晨,我把手上的绷带和夹板解开。这样干起活儿来,手脚就会灵活得多,但我也知道,在这种情况下擀面皮、包饺子,我的手肯定会感到有点疼痛。我今天主动向瑞琪提议,晚餐由我来做,因为我心里渴望重温往日的美好时光——那时,在我得病之前,我们夫妻俩常在厨房里弄东西吃,瑞琪还管我叫“比萨大王朱塞佩”呢!在熟悉的活动中,我可以找到心灵的慰藉。跟瑞琪一块在厨房里干活,对我来说,是一件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事,而今天晚上我迫切需要心灵的慰藉。
  
  我负责擀面皮、包饺子,瑞琪站在操作台前,用新摘的罗勒、大蒜、橄榄油、帕尔马、干酪、松果和一小撮盐和胡椒粉,调配意大利酱。火炉上一只巨大的不锈钢锅子,里头装着半锅水和少许油和盐,这会儿已经开始沸腾起来。
  
  一如往常,凯尔待在楼上的游戏室,跟他的朋友杰克玩耍——我不时听见他们那快乐的谈笑声。我脑子里传出来的谈话声,却没那么快乐。我的那群分身都知道,我跟珍娜在诊所谈了些什么事。他们晓得,今天晚上我准备跟瑞琪讨论一些严肃的、也许会让人感到不快的事情、而他们也都知道,这些事情有一部分牵涉到他们。套用新闻记者的用语,这会儿我的脑子“正陷入动荡不安的状态中”。
  
  尽管我和瑞琪都喜欢待在厨房弄东西吃,但今晚我们夫妻俩一直保持沉默,很少开腔。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香味,再过一会儿,我们就可以大快朵颐(我最爱吃意大利饺子),然而,这会儿我却觉得肚子里的肠胃开始滚动、翻搅,就像清晨时分在街上行驶的一辆垃圾车。现在我应该开诚布公,跟瑞琪好好谈一谈了。我指望佩尔出来帮助我——他答应过我的。我放下手里拿着的汤匙,打个哆嗦,退隐回内心深处,让我的分身佩尔出来面对瑞琪。她正专心调拌酱料,并没发现我和佩尔已经交换位置。
  
  “嗯——”佩尔清清喉咙,呼唤一声:“瑞琪!”
  
  她转过身来面对他。今天晚上,瑞琪身上穿着白T恤和红色裙子,腰间系着一条深蓝色、上面印着黄色弦月图案的围裙,加上她那扎成一束马尾、披在脖子后的淡褐色发丝,模样儿看起来格外俏丽可爱。她一眼就看出,这会儿站在她面前的是她丈夫的一个匆分身。
  
  “你是巴特,对不对?”
  
  “不对!”佩尔亲切地笑了笑。“我是佩尔。”
  
  瑞琪嫣然一笑,“嗨,佩尔。刚才在厨房里包饺子的人就是你啰?”
  
  佩尔忍不住格格笑起来。我的肚子——我的整个身体——现在放松多了,不再绷得紧紧的,因为佩尔已经出来帮我的忙。
  
  “不!是卡姆包的饺子。”佩尔说。“看起来包得还不错哦。”他站在那台银白色的擀面机前观赏一番。“挺精巧的一台机器。”他赞叹道。
  
  “自从……我不晓得……好久好久以前吧,我们家里就有这台擀拼面机了。”瑞琪说。
  
  佩尔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唔,好香喔!你在弄什么东西啊?”
  
  “意大利酱。很香哦?今天晚上吃饭时你尝一点吧。”瑞琪看了看他那只浮肿的、紫色的手掌,忍不住皱起眉头来。“你手上的伤还没好啊?一定很痛。”
  
  佩尔低下头来看了他的手一眼,又抬起头来望着瑞琪。“看样子,这只手搞不好会整个烂掉的。”他沉默了一会。“瑞琪,谢谢你关心我的手。事实上,今天晚上我想跟你谈的事情,跟这只手有点关系。”
  
  瑞琪把身子靠在操作台上。“哦?”
  
  “唔,嗯,我们跟珍娜恳切地沟通过了——在电话上谈过,昨天在珍娜的诊所谈得更彻底,那时斯威奇、利夫和卡姆都在场。情况已经有了一些改善。事实上,现在我可以向你保证,从今以后,再也不会有人割伤手臂了,也不会……”佩尔举起那只受伤的手,“也不会有人把手掌砸成这个样子。”
  
  瑞琪扬起眉毛,“真的?那就太好了!”但从她的口气和脸上的表情,佩尔看得出来,瑞琪心里根本就不相信这是真的。
  
  “我看得出来,你心里有点疑惑。”
  
  瑞琪不再吭声了。她关掉炉子,走过来坐在佩尔对面,把两只手肘放在桌面上,交叉着双手,竖起拇指支撑住下巴。沉默了半晌,她终于叹出一口气来。
  
  “我不知道,佩尔,事情真的会改变吗?”
  
  隐藏在内心深处的我,这时候只觉得自己那颗心噗噗乱跳,但在外头,佩尔却不动声色,依旧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他瞅着瑞琪的脸庞说:“唔,起码斯威奇已经保证,他绝不会再伤害卡姆的身体。当初他这样做,是为了表示他对卡姆的不满。这阵子卡姆为了赶功课,以便早日取得学位,实在没有工夫理睬斯威奇和其他分身。现在,我们已经把这件事情摊开来谈了。大伙儿如今又能够互相沟通、协调。利夫保证,他不会再逼迫卡姆做功课。卡姆也答应,每天腾出一段时间,让他的那群分身出来走一走,透透气。”
  
  瑞琪吓了一跳,赶忙坐直身子。“慢着!卡姆答应让他的分身出来透气?什么时候让他们出来呢?”
  
  “白天——”
  
  瑞琪伸出手来猛一拍桌子。“白天我不在家!白天我要到奥克兰市上班!”
  
  “我了解。”
  
  “佩尔,如我直话直说,我不以为你真的了解情况。在公司上班时,一整天我都会提心吊胆,担心家里会出什么事情。我担心卡姆又会拿刀子割伤自己。我担心凯尔在家里时,克莱、怀亚特或安娜会突然冒出来。”瑞琪越说越激动,两只手不停地摇晃着。“此外我还得担心,卡姆会不会准时到学校,接凯尔放学。”
  
  正在楼上玩耍的凯尔,忽然叫嚷起来,“妈妈,你怎么又跟爸爸吵架了呢?”
  
  瑞琪瞪着佩尔,头也不回,她扯起噪门回答凯尔,“我们没在吵架!我们在讨论问题。”
  
  内心深处,我和我那群分身听见凯尔的朋友杰克说:“凯尔,别理他们大人!赶快把所有武器都搬出来,我们来玩打仗游戏吧。”接着,我们就听见楼上响起两个小孩蹦蹦跳跳、四下奔跑的声音。
  
  佩尔心平气和地质问瑞琪,“这些日子来,卡姆哪一天没准时去接凯尔放学?他有没有不去的时候?’’
  
  “什么?呃,我……没有。”瑞琪倾身向前,压低嗓门说,“可是,他一天到晚拿刀子割伤自己的手臂,甚至……”她伸出手来指了指那只受伤的手,“甚至拿铁锤砸烂自己的手掌。天哪,瞧瞧你的手!”
  
  佩尔点点头。“瑞琪,这些日子来也真难为你了。坦白说,我也感到很惭愧,因为我觉得我并没尽责,帮助卡姆维持他内心中那个世界的秩序。其他分身也感到很惭愧。”佩尔看了看那只受伤的手,摇摇头,“情况确实有点失控了。”
  
  “何止失控呢!”瑞琪抬高嗓门说。她又倾身向前,伸出一根手指头直直指着天花板,低声说:“你知道吗?我必须为凯尔着想。一天到晚看见他父亲拿刀子割伤自己,他心里会怎么想呢?凯尔放学回家,克莱或其他分身突然从卡姆心里冒出来,而我又不在家,那该怎么办呢?一想到这点,我就吓得半死!”瑞琪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喘着气说,“对不起,我有些太激动了。”
  
  佩尔摆摆手。“没关系。”他笑了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瑞琪拿起刀子切下一小块生面团,放在手心上揉揉捏捏,把玩着。“我不知道。我只晓得,我不想再过这种一天到晚提心吊胆的生活了。”
  
  “瑞琪,我了解你的感受,但你应该明白,卡姆和我们这群分身已经达成协议:每天早晨,凯尔上学后,他让大伙儿出来一个钟头透透气。这一来,卡姆埋头做功课时,大伙儿就不会觉得受到冷落。彼此之间的紧张关系自然就会缓解。我们又能够互相沟通……而斯威奇也不会再干吓人的事,以吸引卡姆的注意。”
  
  瑞琪只管揉捏着生面团,她那双眼睛依旧直直瞅着佩尔的脸庞。“唔。”她半信半疑地说,“听你这么一讲,问题好像都解决了嘛!”她低下头来看看手上那团金黄色的生面,咬着下唇沉吟了半晌。“佩尔,你知道吗?我并不是不喜欢他们——我是说卡姆的那群分身。事实上我愿意接纳他们。”在我内心深处,分身们纷纷竖起耳朵凝神倾听。佩尔没吭声。瑞琪继续说:“我欢迎他们随时出来跟我谈谈。”
  
  佩尔点点头:“我知道。”
  
  听瑞琪这么一说,大伙儿议论纷纷。我不觉得我受到欢迎。她不喜欢我。她讨厌我。斯威奇,她并不讨厌你啊。在她身边我总是感到浑身不自在。这我晓得,尘儿,我们扯到哪里去啦?你们看看她。今天晚上她打扮得多漂亮啊!哦,巴特,别胡说。什么?我说她今天晚上打扮得很漂亮。我知道。
  
  就在这时,我搭乘的那艘太空船,在太空中漫游一周后,呼啸着驶进太空站来。倏地,佩尔消失无踪。我又回到厨房里来。这个转变,瑞琪一眼就看出来。
  
  “卡姆?”她呼唤一声。
  
  “嗨!”我怯怯地向瑞琪打个招呼。
  
  “嗨。我刚才跟佩尔谈话。”
  
  “我知道。”
  
  “佩尔告诉我,你答应让你那群分身每天早晨出来活动一下,透透气。听起来,这倒是一个很不错的主意。你觉得,这对你会有帮助吗?”
  
  我点点头,满怀希望地对瑞琪笑了笑。“瑞琪,我觉得这对我会很有帮助。我不会再拿刀子割伤自己的手臂了。我不会再糟蹋自己的身体了。我知道,你心里会怀疑,我开给你的是一张空头支票,但我向你保证,这张支票一定会兑现的。我绝不会再伤害自己了。”
  
  瑞琪把手里那团生面放下来。“这样最好。”她勉强挤出笑容来。咚咚咚,她伸出手指头敲打着桌面,然后她站起身来,准备走出厨房。我那两只眼睛追随着她的身影。
  
  “瑞琪!”
  
  “什么事啊?”
  
  “你能不能再待一分钟,跟我聊聊?”
  
  “好啊。”她又在椅子上坐下来。“聊吧。”
  
  忽然,我觉得自己那颗心往下一沉。“瑞琪……关于你和安迪的事……”
  
  瑞琪皱起眉头。“关于安迪什么事?”她的口气显得很不高兴。
  
  “你跟他——”
  
  “我跟他怎样?跟他睡觉?我告诉过你了,我从没跟他睡过觉。卡姆,我和安迪只是朋友而已。我跟他见面,只因为我想找个人谈谈。”瑞琪的口气越来越不耐烦。
  
  “瑞琪,拜托别生我的气。我只是不想失去你,眼睁睁看着安迪——或别人——把你从我身边抢走。我真不想失去你啊,瑞琪。”我心里好渴望瑞琪回过头来,好好看我一眼,但她却一直别开脸去,不愿跟我的眼光接触。
  
  瑞琪长长嘘出一口气来。“卡姆……安迪只是……我的一个好朋友。”她又拿起桌上那团生面。“他对我很体贴。我们一块出去吃饭、聊天。你也知道,我最要好的朋友已经离开我了。你还记得他吗?他就是我那个以前常常陪凯尔玩‘太空中的醉鬼’游戏的丈夫!你若遇到他,请代我转告他:我怀念他。”瑞琪的眼眶蓄满泪水,险些儿夺眶而出。她伸出一根手指头,小翼翼抹掉眼泪,以免破坏脸上的妆。
  
  内心深处,我那群分身又开始喧闹起来。“瑞琪,我向你保证,情况一定会改善的。以后大伙儿会和平相处,不再打打闹闹。”就在这时,我们听到楼上响起一阵呼啸声,接着,我们听到凯尔和他的朋友杰克蹦蹦跳跳,互相追逐,从一个房间冲到另一个房间。
  
  瑞琪硬噎起来。“这阵子,大家好像都发狂了——对不起,我不该使用‘发狂’这个字眼。”
  
  “其实你说的对,我是在发狂。”
  
  “不,说真的,卡姆,我心里知道,事情演变成这个样子并不是你的错。”
  
  “我会试着把状态调整一下,不会再让我那群分身失控了。”我举起我那只还没被砸伤的手,伸过桌面,放在瑞琪的手上。“我不会就这样沉沦下去的!瑞琪。”
  
  瑞琪瞅着我,眨了眨泪濛濛的眼睛。“我也不想眼睁睁看着你沉沦下去啊!卡姆。”
  
  “只要你愿意,你可以跟安迪见面,甚至跟他睡觉——我不在乎!真的。瑞琪,让我们面对事实,你不跟安迪睡觉,并不表示我们之间的问题就会解决。”
  “卡姆……”
  
  我使劲捏了捏她的手。“我是认真的,不是说着玩的。我知道我有一大堆心理问题——很严重的、一般人会觉得不可思议的问题。但是,瑞琪,我爱你啊。你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不要委屈你自己。我只求你别抛弃我们。瑞琪,拜托千万别抛弃我们!我们这个家就只有凯尔、你和我三个人。如今,这个家是我唯一所有的东西了。你想干什么就去干什么吧!只求你别抛弃我们。”这会儿那群野马又在我脑子里踢腿、跳跃、咆哮了。我的灵魂又要出窍了。我拼命挣扎着。现在可不是让我的分身取代我面对瑞琪的时候。
  
  瑞琪一个劲摇头。“对不起,卡姆,现在我不能放弃我和安迪的友谊。”她伸出一只手来,捂在心口上。“他是我现在唯一的朋友啊。”
  
  “好吧!”我说。“我虽然不情愿,但也只好接受。”撑下去,撑下去。“瑞琪,我们先不要谈以后的事,现在最要紧的是放慢脚步,让我们冷静下来。”
  
  “这我可以答应!”瑞琪说。“你和你那群分身……先设法让自己冷静下来吧,把事情好好整理一下。就像我告诉佩尔的,我愿意随时跟你那群分身见面,只要凯尔不在场。”
  
  我忽然感到右眼后面的脑子一阵刺痛。刹那间,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全都腾跳起来,在我心中盘旋飞舞。“可是,我那群分身觉得不受欢迎。”我告诉瑞琪。
  
  一使劲,瑞琪把她的手从我手里挣脱出来。“这是你和他们的问题!不是我的问题。我诚心诚意对待他们,如果他们还是觉得不受欢迎,那我也没办法。”她推开椅子,霍地站起身来。“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的生活!我已经尽力了!”
  
  凯尔又在楼上叫嚷起来。“妈妈!你们怎么啦?”
  
  瑞琪朝楼上叱喝一声:“别管大人的事!小孩子耳朵怎么那么灵啊?继续玩你们的游戏吧。我跟你爸爸在讨论问题。别担心,我们不会吵架的。”
  
  “那什么时候吃晚饭呢?”
  
  “再过10分钟!”
  
  “好吧!”
  
  “卡姆,我只想过正常的生活——我只想拥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当一个正常的妻子和母亲。可是,跟你那群分身居住在一起,实在有点怪怪的。”瑞琪在厨房中来来回回踱步,我睁着眼睛瞅着她,默默聆听她的诉说。“感觉就好像我们家里隐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我们担心别人知道这个秘密,所以,我们连到邻居家串门子,也提不起勇气来。以前对你来说很简单的事,现在都变得很困难、很危险、很可怕、很不真实。你再也不能带凯尔去看电影,或到购物中心去买东西。到野外去露营,就像要去探索火星似的。”
  
  “对不起,瑞琪。”我垂下头来。
  
  瑞琪停止踱步,把身子靠在凯尔做功课的那张桌子上。“卡姆,我一直渴望过简单、正常的生活,可是,跟……你那群分身居住加在一起,我又怎能过简单正常的生活呢?对不起,我实话实说。但这并不表示我不喜欢他们,排斥他们,让他们觉得不受欢迎啊。我只是想做一个正常的人,过正常的生活。”
  
  “这一切都怪我不好。我给你——给我们一家人——带来那么多麻烦。”
  
  “别责怪你自己。”
  
  “好吧!”我讲话开始结结巴巴,心神开始恍惚。我抬起头来凝视着瑞琪,试图集中注意力。“你先别走!再给我几秒钟时间,让我把话说清楚讲明白。这是我们的生活,这是我们的家,我那群分身会受到欢迎,对不对?”
  
  瑞琪瞅着我,沉吟了半晌。“对!”她柔声说。“你们全都受欢迎。”
  
  “全都受欢迎!”我喃喃地说。问题算是解决了一部分。
  
  瑞琪幽幽叹息出一声来,脸上绽露出些许笑容。她弯下腰身,在我头顶上亲了一下,然后伸出一只手臂,揽住我的脖子,柔声说:“我的意大利大厨师,现在我可以不可以尝一尝你包的意大利饺子呢?”
  
   **********************************************
  
  那天晚上坐在餐桌旁,凯尔突然说出一句话来,让我们夫妻俩着实吓了一跳。嘴里塞满饺子,凯尔呆呆地打量着我,忽然问道:“爸爸,你是不是得了‘多重人格障碍’呀?”
  
  如果我们家墙上挂的是一只老爷钟,它听到这句话,肯定会吓得立刻停止走动。我抬起头来看了看瑞琪。这类消息,凯尔总是从母亲口中得知的。但瑞琪怔怔地瞅着我,好半晌说不出话来,显然,她也被凯尔这句突然的话吓倒了。凯尔一面咀嚼饺子一面望着我,等候我的回答。我吞下一口口水——使劲地。“乖儿子,你怎么会突然问我这个问题呢?”我反问凯尔。
  
  他耸耸肩膀。“我也不知道。”
  
  瑞琪用眼睛悄悄瞪着我。我望着她,做出一副“不关我的事,我什么都没讲”的无辜表情。沉默了一会儿——这几秒钟可真难熬——瑞琪终于回答凯尔:“没错,爸爸得了多重人格障碍。实际上,它的正确名称是‘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它是一种——”
  
  “妈妈,你不必向我解释!”凯尔打断母亲的话。“我只想知道爸爸得的是不是这种病。”得到答案后,凯尔就不再提这件事了。他用叉子舀起一个饺子,塞进嘴巴,然后开始讲述他刚才看的那本 “卡尔文和霍布斯”的漫画:卡尔文坐在战斗机驾驶舱里,无线电对讲机传出长官的声音:“敌机将在2点钟出现。”卡尔文回答长官:“知道了!现在还不到2点钟,我该做什么呢?”凯尔讲得活灵活现,口沫横飞,但我却一点都不觉得有趣。
  
  我被凯尔那句话吓呆了。我儿子刚告诉我,他知道我患多重人格障碍。我固然松了口气,但却也感到有点窝囊。这件事终于摊在阳光下,瞒不了人了。但是,如果连我儿子都知道我得了这种病,搞不好,我真的是一个多重人格障碍患者。不,绝对不可能。我只不过身体有点虚弱、心理有点毛病而已。我是一个手臂上布满伤疤、大脑的构造和其作用的发挥跟一般人不太一样的可怜虫。
  
  天哪,我又不肯面对事实了。
  
  那天晚上,我一再向瑞琪发誓,我绝对没有告诉凯尔我得了这种病。瑞琪相信我。这完全是凯尔自己探究、猜想出来的。也许,他看到家里四处摆放着这方面的书籍和期刊。也许,他只是想找一个名称或标签,用来解释爸爸“灵魂出窍”的现象。
  
  这时候,我的分身们多么渴望出来跟凯尔见个面啊!就算我不是一个多重人格障碍患者,我内心世界中的每一个人,也都想出来见见我的儿子。但我老婆不准许他们这么做。在内心中,我看到瑞琪伸出一根手指头,警告我:不行,绝对不行哦!事实上,她只是这样对我说:“我不希望你那群分身突然跑出来,冒冒失失向凯尔自我介绍。他年纪还小,禁不起这种惊吓。”
  
  
  第三十八章
  
  在牙买加,人们管那道横在路面上、迫使开车的人减速的路障叫“睡觉的警察”。我满喜欢这种说法:一个面如满月、笑容可掬的家伙,身上穿着浆得笔直的白色制服,把帽檐拉下来遮住眼睛,一动不动地躺在马路上睡大觉。路过的驾驶员都小心翼翼,以每小时2英里的速度,从他身上悄悄碾过去,不敢惊扰到他老人家的好梦。战战兢兢,颠颠簸簸——多么的谨慎啊!
  
  那年春天、夏天和秋天,在通往一个更美好的生活的道路上,我开着车子驶过不知多少路障。但我可不像别的驾驶员那么小心翼翼,以每小时2英里的速度穿过去。不!我没这个耐心。我一面开车一面挥舞手臂,扯起嗓门嘶叫:“让开!让开!”我驾驶的是一部老爷车,以85码的时速奔驰在公路上,一路摇摇晃晃,把车身上的螺丝钉和毂盖全都震脱,散落一地。我边开车边喝酒。我坐在驾驶座上动来动去,酒从杯子里溅出来,我的头颅碰撞到车顶。我恨不得把躺在马路上的这个该死的警察碾死。嘎吱!车轮碾过去。他身上那一套笔挺的白制服登时变成血红,钮扣全都脱落了;他那张笑眯眯的牙买加脸孔,显露出诧异的神色。别大惊小怪哦!这只不过是多重人格路上的几道路障而已。别担心……放轻松,快乐一点嘛!
  
  不,我没再拿刀子割伤自己的胳臂,也没再用铁锤砸烂自己的手掌。利夫不再逼我做功课。大伙儿轮流写日记,通过这种方式沟通。每天早晨凯尔上学后,我的每一位分身都有机会出来透透气。我们从“金毛猎犬救助基金会”那儿弄来一只2岁大的金毛猎犬,取名为贝莱。每天,我带它跑4英里,有时还带它到代阿布洛原野公园散步。表面上,我的生活过得挺惬意的。
  
  唔,我每天跑步,偶尔到山中散步,效果还真不错。我的身体变得非常结实、健康。每天有贝莱陪伴在身边,多少可以排遣心中的寂寞。它根本不在乎我是不是一个疯子。如果不是我收养它,如今它肯定还在阴暗的车库里,搜寻人家丢弃的食物呢。贝莱的命比我好多了。
  
  我救了贝莱,但却没有人救我。没有人在园子里摘葡萄给我吃。如今,瑞琪准许我那群分身每天出来活动,然而,我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加快乐。事实上,他们的出现让我觉得烦死了。我一天到晚赶功课,忙得晕头转向,他们干嘛还要纠缠着我呢?我不得不想办法甩开他们。就像一只麋鹿,我吃力地、一步一步地攀爬上山丘,朝我的目标——博士学位——前进。我快要抵达峰顶了。感觉真好!但我也开始担忧,拿到博士学位后我能干什么呢?
  
  珍娜和瑞琪都知道(我自己也晓得),成为韦斯特博士并不会让我更瞧得起我自己,对我的病情也不会有什么帮助——尽管“韦斯特博士”这个衔头比“韦斯特公民”响亮得多。韦斯特公民让我联想到电影人物公民凯恩、甘蔗、拳击手休格·雷·鲁宾孙、《鲁宾孙漂流记》的主人公、鲁宾孙味噌汤、味噌汤、黑黑黏黏的汤、黑黑黏黏的我。没错,我就是一个黑黑黏黏的人。内心深处,我依旧是一具溃烂的、腐臭的尸体,依旧沉溺在羞愧中,依旧憎恨我自己。我有能力撰写一篇长达86页的论文,比较“边缘型人格障碍”(Borderline Personality Disorder)和“分离性身份识别障碍”的特征,但却弄不清楚今天是几月、几号。我的分身尘儿从杂货店出来时,我常常忘记车子停在哪里。我不敢照镜子,因为我害怕我会看到我不想看到的东西——或人。
  
  瑞琪、凯尔和我一家三口偶尔出门度假——我们去过迪士尼乐园和圣地亚哥动物园——每次我都尽力打起精神,陪他们母子俩游玩,但每次总会莫名其妙出现差错。我的分身安娜、特露蒂、克莱、怀亚特和莫扎特会突然从我心里冒出来,让凯尔吓了一大跳,“妈妈,爸爸又‘灵魂出窍’了!”接着他就会开始召唤我:“卡姆,回来哟!”瑞琪赶紧安慰他,哄他说,这儿游客太多了,爸爸受不了这种热闹才会偶尔失常,不要紧的。然后她就伸出手肘撞了我下:“卡姆!”她那冷冰冰的眼神登时把我震醒,可没多久我的老毛病又犯了。
  
  瑞琪依旧跟安迪约会,但不像以前那么频繁了——对我来说,这简直就是上帝差遣天使送来的福音。我和瑞琪都绝口不提安迪(这件事毕竟太敏感,我们得小心处理,如履薄冰)。至于我们夫妻之间的亲热……唔,打个比方来说,它不像夏威夷毛伊岛的芒果树,反而比较像明斯克的羊毛袜。这对我的自尊,当然没什么帮助。同样让我感到羞愧的是,每次带凯尔到录像带租售店租带子,我都得让他到柜台付账,因为我老是算不清楚价钱。有时,凯尔不在身边,我的分身克莱就会越俎代庖,但他不会签我的名字,常常愣在那儿,害得店员和柜台前长长一排等待结账的顾客也僵在那儿,直瞪着我瞧。
  
  在珍娜的诊所进行的治疗,感觉就像花40分钟时间把衣服弄皱,再花10分钟把衣服烫平——要么是我的衣服太皱,要么就是她的熨斗不够热。我的心灵就像一件皱巴巴的衬衫,永远烫不平。追根究底,完全是因为我不肯面对事实。
  
  这阵子当我带着贝莱跑步时,我常常会无缘无故地撞到电线杆或邮筒,仿佛一阵狂风迎面刮过来似的,但今天天气非常晴朗啊,一点风都没有,而贝莱亦步亦趋跟随在我身后,并没有冲撞我。每次开车,我那双握住方向盘的手总是颤抖不停。我只觉得我那两只脚很沉重。立交桥横在我眼前,殡仪馆幽然浮现在我心中。我需要一个性能良好的“煞车”,而且马上就需要。
  
  居住在里弗市,我们常常出乱子,日子过得并不顺心。这个城市英文名称的最后一个字母是“Y”,而Y和英文字die押韵,意思就是“死亡”。
  
  
  第三部 打破障碍
  
  第三十九章
  
  应该再回到医院接受进一步的治疗了,可是,由于我在德尔·阿莫医院待得很不愉快,这回我死都不肯回到那儿去。我跟这家医院无缘。于是,我的治疗专家珍娜就替我安排,让我转到达拉斯查特医院的“罗斯心理创伤研究中心”。
  
  我告诉凯尔,爸爸得出门一阵子,“到得克萨斯州的一家精神病医院从事研究工作”。凯尔还天真地以为,这趟得克萨斯州之旅是我研究生院课程的一部分呢。离家前夕,我们一家3口——瑞琪、凯尔和我——聚在一起,为我举行一个小小的送行聚会。我们先到托尼·罗马餐馆吃一顿排骨大餐,然后在回家的路上转到一家名叫TCBY的店,进去吃冷甜点。凯尔一口气叫了3种他最爱吃的冷甜点:底部装饰着好几只玲珑可爱的、黏黏的小熊的冻糕;冰冻巧克力酸乳,上面铺着一层焦糖浆;冰冻香草酸乳,上面洒着巧克力粉。这3份冷甜点一端上桌,天哪,我的那群分身都忍不住流下口水,恨不得立刻跑出来吃一口。瑞琪叫了一客加热的软糖圣代。至于我——凯尔心目中的“指挥官卡姆”——却只叫了一小杯香草冰淇淋。
  
  你会以为,住进医院接受进一步治疗、打破心理障碍勇敢地面对现实的前夕,我会让分身们好好吃一顿他们想吃得要死的冷甜点,搞赏他们一番。你想错了。那些东西不适合你们吃!唉,拜托,让我们吃一口好不好嘛?不行!我们的身体需要补充营养哦。别那么小气嘛。这句话我听到了。对不起。你这个人实在是够小气的!巴特,谢谢你的赞美。拜托,卡姆,咱们今天晚上不是在这儿举行聚会,为你送行吗?你们不要烦我!别忘了,明天到医院去受苦受难的人是我啊。你们帮个忙,别再烦我好不好?好吧,好吧。卡姆怎么这么小气呢。我敢打赌,当年老罗斯福率领他的部队,纵马驰骋上圣胡安山前,肯定先让大伙儿享受一客冰淇淋呢。
  
  大伙儿在我内心中吵嚷不休,但并不影响我今晚的兴致。我和瑞琪、凯尔母子俩玩得很开心。回家后,我们三人一起玩大富翁游戏,然后,凯尔带着他那群玩具兵到浴室洗澡,把我的刮胡膏当成机关枪,跟他们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而我则躺在床上,大声朗读马克·吐温的《哈克贝利·芬历险记》。瑞琪拿几个垫子垫在身体下面,紧紧依偎在我身旁。
  
  对一个马上就要被送上绞刑架的人来说,我今晚的心情还算平静,跟家人共度一段美好时光。临睡前,我把凯尔楼进怀里,向他说声晚安。凯尔哭了——在他看来,2个星期可真是一段漫长的日子——但一听到我告诉他说,这次出门回来,我也许会给他带一件礼物,这小子就立刻破涕为笑,高高兴兴上床去了。每次我出远门,凯尔都好想跟我一起去。他以为,跟我旅行,一路上他就可以吃糖果(从自动售货机购买的),看有线电视节目,在旅馆的套房里睡大觉,快乐死了。
  
  入睡前,我和瑞琪手握手、肩并肩静静地躺在床上,好一会儿谁也没吭声。对我来说,这就已经足够了,可是那天晚上我却做了个噩梦。梦中,我发现自己被禁锢在一只牙膏内,一个披头散发、身上穿着条纹睡衣的巨人手里正握着这支牙膏,准备刷牙。我吓死了,因为我不知道他那只手会从哪里捏下去。就这样,我陷身在一座黏答答、密不通风的牢笼中,茫然失措,只好把双手伸到头顶,硬着头皮,准备迎接这致命的一刻。我知道,这一捏肯定会把我整个人捏得粉身碎骨。
  
  第二天早晨,我吻别家人,登上8点15分的班机,飞往达拉斯市。在机舱内熬过了好长好长的一段时间,我们终于平安地降落在得克萨斯州。在机场等待我的并不是一座黏答答、弥漫着薄荷气味的牢笼,也不是一个妖魔鬼怪,而是一位来自“精英客车服务公司”、鼻梁旁边长着一颗小肉瘤的女士。她的名字叫弗罗,年纪至少60岁。尽管她脸上有一颗肉瘤,但一看见她举起上面写着我的姓名的牌子,站在入境大厅门口迎接我,我心里还是十分高兴,就像看到亲人一般。
  
  从机场到查特医院的45分钟车程中,一路上都是弗罗在说话,而我则坐在一旁静静地聆听,假装成正常人。她把我送到医院门口,让我下车。我在大厅中等了三个半钟头,才有人来帮我办理入院手续。大厅中挤满了人。看来,若不是今天有人在医院发放救济金,就是得克萨斯州北部小镇普莱诺的疯子今天忽然全都冒出来了,争相赶到查特医院,等候办理入院手续。我等了半天,却不见有人拿钱给我。显然,挤在大厅里的一伙人全都是疯子,而我自己就是其中之一。
  
  好不容易,我终于见到一位外表看起来大约只有20岁的精神科大夫。他跟我面谈几句,就把我送进多重人格患者病房。一位护士带领我走下长廊,朝那个地方走去。一路上,我只觉得有一架小飞机在我脑子里嗡嗡嗡不停地盘旋飞翔,机尾喷出一股臭烘烘的绿色烟雾,在空中不知书写什么文字。哦,天哪,我在想什么呀?我怎会把我们这一伙带进这个乱七八楷的地方?我们干嘛要待在这家医院呢?我们能不能搭乘今天最后一班飞机,离开这个鬼地方?现在回家还来得及。太晚了,来不及了!!
  
  这个时候,大约有9个人——8女1男——待在护士办公室附近小小的活动室里,有些在看电视,大多数则在等候一位名叫艾丽斯的护士前来,把他们带到门廊上吸烟。看见我走过来,大伙纷纷睁大眼睛或乜起眼眸,上上下下把我打量一番——显然,他们心里都担心,我带着我那群分身突然闯进来,搞不好会把这个地方搞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
  
  我坐在护士办公室旁边的一张椅子里,面对大伙愣愣的眼光,让一位名叫露辛达的护士帮我量体温和血压。一位身材高瘦、头发发白、鼻梁上戴着一枚指环的妇人,趑趑趄趄走过来,站在我跟前,脸上绽露出开朗亲切的笑容,告诉我她的名字叫莱斯利。我告诉她我的名字、来自哪一州。她伸出手来跟我握个手:“卡姆,欢迎!第一天晚上总是很难熬的,但以后的日子也不见得好过。”说着她就格格笑起来,“开玩笑的!”她又伸出手来拍拍我的背,然后走开去,站在门廊上抽烟。
  
  接着,一位身材矮小、头发短短、脸庞布满风霜、身上却穿着一件名牌女用背心的妇人走过来,告诉我她的名字叫伊迪。这位女士看起来也是一脸紧张兮兮的模样。一走到我跟前,她就向我哀哀诉说:她丈夫把他们夫妻俩的退休金全都提出来了,昨天把她送到这儿来,如果查特医院治不好她的病,她就只好躺在太平间了。太平间固然有点阴森可怖,但不知怎的,我却总觉得这个女人很亲切——她使我想起乡下一间老店铺中的木梯:坚实、古旧,中间部分被无数个脚印碾磨成一条深深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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