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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文集·政论(梁启超)

_2 梁启超(现代)
  且公德与私德,岂尝有一界线焉,区划之为异物哉!德之所由起,起于人与人之有交涉。(使如《鲁敏逊漂流记》所称,以孑身独立于荒岛,则无所谓德,亦无所谓不德。)而对于少数之交涉,与对于多数之交涉,对于私人之交涉,与对于公人之交涉,其客体虽异,其主体则同。故无论泰东、泰西之所谓道德,皆谓其有赞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其所谓不德,皆谓其有戕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公云私云,不过假立之一名词,以为体验践履之法门。就泛义言之,则德一而已,无所谓公私;就析义言之,则容有私德醇美,而公德尚多未完者,断无私德浊下,而公德可以袭取者。孟子曰:“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公德者,私德之推也。知私德而不知公德,所缺者只在一推;蔑私德而谬托公德,则并所以推之具而不存也。故养成私德,而德育之事思过半焉矣。
  二私德堕落之原因
  私德之堕落,至今日之中国而极。其所以致此之原因,甚复杂不得悉数,当推论其大者得五端:
  (一)由于专制政体之陶铸也。孟德斯鸠曰:“凡专制之国,间或有贤明之主,而臣民之有德者则甚希。试征诸历史,乃君主之国,其号称大臣近臣者,大率毕庸劣卑屈嫉妒阴险之人,此古今东西之所同也。不宁惟是,苟在上者多行不义,而居下者守正不阿,贵族专尚诈虞,而平民独崇廉耻,则下民将益为官长所欺诈所鱼肉矣。故专制之国。无论上下贵贱,一皆以变诈倾巧相遇,盖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矣。若是乎专制政体之下,固无所用其德义,昭昭明甚也。”夫既竞天择之公例,惟适者乃能生存。吾民族数千年生息于专制空气之下,苟欲进取,必以诈伪;苟欲自全,必以卑屈。其最富于此两种性质之人,即其在社会上占最优胜之位置者也;而其稍缺乏者,则以劣败而澌灭,不复能传其种于来裔者也。是故先天之遗传,盘踞于社会中,而为其公共性,种子相熏,日盛一日,虽有豪杰,几难自拔,盖此之由。不宁惟是,彼跼蹐于专制之下,而全躯希宠以自满足者,不必道,即有一二达识热诚之士,苟欲攘臂为生民请命,则时或不得不用诡秘之道,时或不得不为偏激之行。夫其人而果至诚也,犹可以不因此而磷缁也,然习用之,则德性之漓,固已多矣。若根性稍薄弱者,几何不随流而沈汨也。夫所谓达识热诚欲为生民请命者,岂非一国中不可多得之彦哉!使其在自由国,则大政治家,大教育家,大慈善家,以纯全之德性,温和之手段,以利其群者也。而今乃迫之使不得不出于此途,而因是堕落者十八九焉。嘻,是殆不足尽以为斯人咎也!
  (二)由于近代霸者之摧锄也。夫其所受于数千年之遗传者既如此矣,而此数千年间,亦时有小小之污隆升降,则帝者主持而左右之,最有力焉。西哲之言曰:“专制之国,君主万能。”非虚言也。顾亭林之论世风,谓东汉最美,炎宋次之,而归功于光武、明、章,艺祖、真、仁。(《日知录》卷十三云:“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天下。光武有鉴于此,乃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士,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鸡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又云:“《宋史》言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以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锡、王禹称范种淹、欧阳修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变,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且从而论之曰:“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此其言虽于民德污隆之总因,或有所未尽乎,然不得不谓为重要关系之一端矣。尝次考三千年来风俗之差异,三代以前,邈矣弗可深考,春秋时犹有先王遗民,自战国涉秦以逮西汉,而懿俗顿改者,集权专制之趋势,时主所以刍狗其民者,别有术也。战国虽混浊,而犹有任侠尚气之风。及汉初而摧抑豪强,朱家、郭解之流,渐为时俗所姗笑,故新莽之世,献符阉媚者遍天下,则高、惠、文、景之播其种也。至东汉而一进,则亭林所论,深明其故矣。及魏武既有冀州,崇奖跅驰之士,于是权诈迭进,奸伪萌生,(建安甘二年八月下令: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光武、明、章之泽,扫地殆尽,每下愈况,至五季而极,千年间民俗之靡靡,亦由君主之淫乱有以扬其波也。及宋乃一进。艺祖以检点作天子,颇用专制力,挫名节以自固。(君臣坐而论道之制,至宋始废。盖范质辈与艺祖并仕周,位在艺祖上:及人宋为宰相而远嫌自下也。)而真、仁守文,颇知大体,提倡士气。宋俗之美,其大原因固不在君主,而君主亦与有力焉。胡元之篡,衣冠涂炭,纯以游牧水草之性驰骤吾民,故九十年间,暗无天日。及明而一进。明之进也,则非君主之力也。明太祖以刻鸷之性,摧锄民气,戮辱臣僚,其定律至立不为君用之条,令士民毋得以名节自保,以此等专制力所挫抑,宜其恶果更烈于西汉,而东林复社,舍命不渝,鼎革以后,忠义相属者,则其原因别有在也(详下节)。下逮本朝,顺、康间首开博学鸿词以絷遗逸,乃为《贰臣传》以辱之。晚明士气,斫丧渐尽,及夫雍、乾,主权者以悍鸷阴险之奇才,行操纵驯扰之妙术,摭拾文字小故以兴冤狱,廷辱大臣耆宿以蔑廉耻,(乾隆六十年中大学士尚侍供奉,诸大员无一人不曾遭黜辱者。)又大为《四库提要》、《通鉴缉览》等书,排斥道学,贬绝节义,自魏武以后,未有敢明目张胆变乱黑白如斯其甚者也。然彼犹直师商、韩六蝨之教,而人人皆得喻其非,此乃阴托儒术刍狗之言,而一代从而迷其信。呜呼!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百余年前所播之恶果,今正荣滋稔熟,而我民族方刈之,其秽德之夐千古而绝五洲,岂偶然哉,岂偶然哉!
  (三)由于屡次战败之挫沮也。国家之战乱,与民族之品性最有关系,而因其战乱之性质异,则其结果亦异。今先示其类别如下:战乱战乱时本国内乱暂战乱后本国内乱久外国战争主动者外国战争征服者被动者被征服者
[25]论学术之势力左右世界(1902年2月8日)
亘万古,袤九垓,自天地初辟以迄今日,凡我人类所栖息之世界,于其中而求一势力之最广被而最经久者,何物乎?将以威力乎?亚历山大之狮吼于西方,成吉思汗之龙腾于东土,吾未见其流风余烈,至今有存焉者也。将以权术乎?梅特涅执牛耳于奥大利,拿破仑第三弄政柄于法兰西,当其盛也,炙手可势,威震环瀛,一败之后,其政策亦随身名而灭矣。然则天地间独一无二之大势力,何在乎?曰智慧而已矣,学术而已矣。
  今且勿论远者,请以近世史中文明进化之迹,略举而证明之。凡稍治史学者,度无不知近世文明先导之两原因,即十字军之东征与希腊古学复兴是也。夫十字军之东征也,前后凡七役,亘二百年,(起一千○九十六年,迄一千二百七十年。)卒无成功。乃其所获者不在此而在彼。以此役之故,而欧人得与他种民族相接近,传习其学艺,增长其智识,盖数学、天文学、理化学、动物学、医学、地理学等,皆至是而始成立焉;而拉丁文学、宗教裁判等,亦因之而起。此其远因也。中世末叶,罗马教皇之权日盛,哲学区域,为安士林(Anselm,罗马教之神甫也。)派所垄断,及十字军罢役以后,西欧与希腊、亚刺伯诸邦,来往日便,乃大从事于希腊语言文字之学,不用翻译,而能读亚里士多德诸贤之书,思想大开,一时学者不复为宗教迷信所束缚,卒有路得新教之起,全欧精神,为之一变。此其近因也。其间因求得印书之法,而文明普遍之途开;求得航海之法,而世界环游之业成。凡我等今日所衣所食、所用所乘、所闻所见,一切利用前民之事物,安有不自学术来者耶?此犹曰其普通者,请举一二人之力左右世界者,而条论之。
  一曰歌白尼(Copernicus,生于一四七三年,卒于一五四三年。)之天文学。泰西上古天文家言,亦如中国古代,谓天圆地方,天动地静。罗马教会,主持是论,有倡异说者,辄以非圣无法罪之。当时哥仑布虽寻得美洲,然不知其为西半球,谓不过亚细亚东岸之一海岛而已。及歌白尼地圆之学说出,然后玛志仑(Magellan,以一五一九年始航太平洋一周。)始寻得太平洋航海线,而新世界始开。今日之有亚美利加合众国,灿然为世界文明第一,而骎骎握全地球之霸权者,歌白尼之为之也。不宁惟是,天文学之既兴也,从前宗教家种种凭空构造之谬论,不复足以欺天下,而种种格致实学从此而生。虽谓天文学为宗教改革之强援,为诸种格致学之鼻祖,非过言也。哥白尼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二曰倍根、笛卡儿之哲学。中世以前之学者,惟尚空论,呶呶然争宗派,争名目,口崇希腊古贤,实则重诬之,其心思为种旧习所缚,而曾不克自拔。及倍根出,专倡格物之说,谓言理必当验事物而有征者,乃始信之。及笛卡儿出,又倡穷理之说,谓论学必当反诸吾心而自信者,乃始从之。此二派行,将数千年来学界之奴性,犁庭扫穴,靡有孑遗,全欧思想之自由,骤以发达,日光日大,而遂有今日之盛。故哲学家恒言,二贤者,近世史之母也。倍根、笛卡儿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三曰孟德斯鸠(Montesquien,法国人,生于一六八九年,卒于一七五五年。)之著《万法精理》。十八世纪以前,政法学之基础甚薄,一任之于君相之手,听其自腐败自发达。及孟德斯鸠出,始分别三种政体,论其得失,使人知所趣问。又发明立法、行法、司法三权鼎立之说,后此各国,靡然从之,政界一新,渐进以迄今日。又极论听讼之制,谓当废拷讯,设陪审,欧美法廷庭,遂为一变。又谓贩卖奴隶之业,大悖人道,攻之不遗余力,实为后世美、英、俄诸国放奴善政之嚆矢。其他所发之论,为法兰西及欧洲诸国所采用,遂进文明者,不一而足。孟德斯鸠实政法学天使也。其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四曰卢梭(Rousseau,法国人,生于一七一二年,卒于一七七八年。)之倡天赋人权。欧洲古来,有阶级制度之习,一切政权、教权,皆为贵族所握,平民则视若奴隶焉。及卢梭出,以为人也者生而有平等之权,即生而当享自由之福,此天之所以与我,无贵贱一也,于是著《民约论》(Social Contact)大倡此义。谓国家之所以成立,乃由人民合群结约,以众力而自保其生命财产者也,各从其意之自由,自定约而自守之,自立法而自遵之,故一切平等。若政府之首领及各种官吏,不过众人之奴仆,而受托以治事者耳。自此说一行,欧洲学界,如旱地起一霹雳,如暗界放一光明,风驰云卷,仅十余年,遂有法国大革命之事。自兹以往,欧洲列国之革命,纷纷继起,卒成今日之民权世界。《民约论》者,法国大革命之原动之也;法国大革命,十九世纪全世界之原动力也。卢梭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五曰富兰克令(Franklin,美国人,生于一七○六年,卒于一七九○年。)之电学,瓦特(Watt,英人,生于一七三六年,卒于一八一九年。)之汽机学。十九世纪所以异于前世纪者何也?十九世纪有缩地之方,前人以马力行,每日不能过百英里者,今则四千英里之程,行于海者十三日而可达,行于陆者三日而可达矣,则轮船铁路之为之也。昔日制帽、制靴、纺纱、织布等之工,以若干时而能制成一枚者,今则同此时刻,能制至万枚以上矣。伦敦一报馆一年所用之纸,视十五世纪至十八世纪四百年间所用者,有加多焉,则制造机器之为之也。美国大统领下一教书,仅一时许,而可以传达于支那,上午在印度买货,下午可以在伦敦银行支银,则电报之为之也。凡此数者,能使全世界之政治、商务、军事,乃至学问、道德,全然一新其面目。而造此世界者,乃在一煮沸水之瓦特(瓦特因沸水而悟汽机之理。)与一放纸鸢之富兰克令(富氏尝放纸鸢以验电学之理)。二贤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六曰亚丹·斯密(Adam Smith,英国人,生于一七二三年,卒于一七九○年。)之理财学。泰西论者,每谓理财学之诞生日何日乎?即一千五百七十六年是也。何以故?盖以亚丹斯密氏之《原富》(Inquiry into the Nature and Cause of the Wealth of Nations,此书侯官严氏译),出版于是年也。此书之出,不徒学问界为之变动而已,其及于人群之交际,及于国家之政治者,不一而足。而一八四六年以后,英国决行自由贸易政策(Free Trade),尽免关锐,以致今日商务之繁盛者,斯密氏《原富》之论为之地。近世所谓人群主义(Socialism),专务保护劳力者,使同享乐利,其方策渐为自今以后之第一大问题。亦自斯密氏发其端,而其徒马尔沙士大倡之,亚丹·斯密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七曰伯伦知理(Bluntschili,德国人,生于一八○八年,卒于一八八一年。)之国家学。伯伦知理之学说,与卢梭正相反对者也。虽然,卢氏立于十八世纪,而为十九世纪之母;伯氏立于十九世纪,而为二十世纪之母。自伯氏出,然后定国家之界说,知国家之性质、精神、作用为何物,于是国家主义乃大兴于世。前之所谓国家为人民而生者,今则转而云人民为国家而生焉,使国民皆以爱国为第一之义务,而盛强之国乃立,十九世纪末世界之政治则是也。而自今以往,此义愈益为各国之原力,无可疑也。伯伦知理之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八曰达尔文(Darwin Charles,英国人,生于一八○九年,卒于一八八二年。)之进化论。前人以为黄金世界在于昔时,而末世日以堕落,自达尔文出,然后知地球人类,乃至一切事物,皆循进化之公理,日赴于文明。前人以为天赋人权,人生而皆有自然应得之权利,及达尔文出,然后知物竞天择,优胜劣败,非图自强,则决不足以自立。达尔文者,实举十九世纪以后之思想,彻底而一新之者也。是故凡人类智识所能见之现象,无一不可以进化之大理贯通之。政治法制之变迁,进化也;宗教道德之发达,进化也;风俗习惯之移易,进化也。数千年之历史,进化之历史,数万里之世界,进化之世界也。故进化论出,而前者宗门迷信之论,尽失所据。教会中人,恶达氏滋甚,谓有一魔鬼住于其脑云,非无因也。此义一明,于是人人不敢不自勉为强者、为优者,然后可以立于此物竞天择之界。无论为一人,为一国家,皆向此鹄以进,此近世民族帝国主义(National Imperialism,民族自增植其势力于国外,谓之民族帝国主义。)所由起也。此主义今始萌芽,他日且将磅礴充塞于本世纪而未有已也。虽谓达尔文以前为一天地,达尔文以后为一天地可也。其关系于世界何如也。
  以上所列十贤,不过举其荦荦大者。至如奈端(Newton,英人,生于一六四一年,卒于一七二七年。)之创重学,嘉列(Guericke,德国人,生于一六○二年,卒于一六八六年。)怀黎(Boyle,英人,生于一六二六年,卒于一六九一年。)之制排气器,连挪士(Linneus,瑞典人,生于一七○七年,卒于一七七八年。)之开植物学,康德(Kant,德国人,生于一七二四年,卒于一八0四年。)之开纯全哲学,皮里士利(Priestley,英人,生于一七三三年,卒于一八○四年。)之化学,边沁(Bentham,英人,生于一七四七年,卒于一八三二年。)之功利主义,黑拔(Herbart,生于一七七六年,卒于一八四一年。)之教育学,仙士门(St. Simon,法人),喀谟德(Comte,法人,生于一七九五年,卒于一八五七年。)之倡人群主义及群学,约翰弥勒(John Stuart Mill,英人,生于一八0六年,卒于一八七三年。)之论理学、政治学、女权论,斯宾塞(Spencer,英人,生于一八二○年,今犹生存。)之群学等,皆出其博学深思之所独得,审诸今后时势之应用,非如前代学者,以学术为世界外遁迹之事业,如程子所云“玩物丧志”也。以故其说一出,类能耸动一世,饷遗后人。呜呼,今日光明灿烂、如茶如锦之世界何自来乎?实则诸贤之脑髓、之心血、之口沫、之笔锋,所组织之而庄严之者也。
  亦有不必自出新说,而以其诚恳之气,清高之思,美妙之文,能运他国文明新思想,移植于本国,以造福于其同胞,此其势力,亦复有伟大而不可思议者。如法国之福禄特尔(Voltaire,生于一六九四年,卒于一七七八年),日本之福泽谕吉(去年卒),俄国之托尔斯泰(Tolstoi,今尚生存。)诸贤是也。福禄特尔当路易第十四全盛之时,暕然忧法国前途,乃以其极流丽之笔,写极伟大之思,寓诸诗歌院本小说等,引英国之政治,以讥讽时政,被锢被逐,几濒于死者屡焉,卒乃为法国革新之先锋,与孟德斯鸠、卢梭齐名。盖其有造于法国民者,功不在两人下也。福泽谕吉当明治维新以前,无所师授,自学英文,尝手抄《华英字典》一过,又以独力创一学校,名曰庆应义塾,创一报馆,名曰《时事新报》,至今为日本私立学校、报馆之巨擘焉,著书数十种,专以输入泰西文明思想为主义。日本人之知有西学,自福泽始也;其维新改革之事业,亦顾问于福泽者十而六七也。托尔斯泰,生于地球第一专制之国,而大倡人类同胞兼爱平等主义,其所论盖别有心得,非尽凭借东欧诸贤之说者焉。其所著书,大率皆小说,思想高彻,文笔豪宕,故俄国全国之学界,为之一变。近年以来,各地学生咸不满于专制之政,屡屡结集,有所要求,政府捕之、锢之、放之、逐之,而不能禁,皆托尔斯泰之精神所鼓铸者也。由此观之,福禄特尔之在法兰西,福泽谕吉之在日本,托尔斯泰之在俄罗斯,皆必不可少之人也。苟无此人,则其国或不得进步,即进步亦未必如是其骤也。然则如此等人者,其于世界之关系何如也!
  吾欲敬告我国学者曰:公等皆有左右世界之力,而不用之何也?公等即不能为倍根、笛卡儿、达尔文,岂不能为福禄特尔、福泽谕吉、托尔斯泰?即不能左右世界,岂不能左右一国?苟能左右我国者,是所以使我国左右世界也。吁嗟山兮,穆如高兮;吁嗟水兮,浩如长兮。吾闻足音之跫然兮,吾欲溯洄而从之兮,吾欲馨香而祝之兮!
[26]中国之旧史(1902年2月8日)
于今日泰西通行诸学科中,为中国所固有者,惟史学。史学者,学问之最博大而最切要者也,国民之明镜也,爱国心之源泉也。今日欧洲民族主义所以发达,列国所以日进文明,史学之功居其半焉。然则,但患其国之无兹学耳,苟其有之,则国民安有不团结,群治安有不进化者。虽然,我国兹学之盛如彼,而其现象如此,则又何也?
  今请举中国史学之派别,表示之而略论之:史学第一正史(甲)官书 所谓二十四史是也。如华峤《后汉书》、习凿齿《蜀汉春秋》、[/span](乙)别史《十六国春秋》、《华阳国志》、《元秘史》等,其实皆正史体也。第二编年《资治通鉴》等是也。第三纪事本末(甲)通体如《通鉴纪事本末》、《绎史》等是也。(乙)别体如平定某某方略、“三案”始末等是也。第四政书(甲)通体如《通典》、《文献通考》等是也。(乙)别体如《唐开元礼》、《大清会典》、《大清通礼》等是也。(丙)小纪如《汉官仪》等是也。第五杂史(甲)综记如《国语》、《战国策》等是也。(乙)琐记如《世说新语》、《唐代丛书》、《明季稗史》等是也。(丙)诏讼奏议《四库》另列一门,其实杂史耳。第六传记(甲)通体如《满汉名臣传》、《国朝先正事略》等是也。(乙)别体如某帝实录、某人年谱等是也。第七地志(甲)理论如各省通志、《天下郡国利病书》等是也。(乙)别体如纪行等书是也。第八学史如《明儒学案》、《国朝汉学师承记》等是也。第九史学(甲)理论如《史通》、《文史通义》等是也。(乙)事论如历代史论、《读通鉴论》等是也。(丙)杂论如《廿二史札记》、《十七史商榷》等是也。第十附庸(甲)外史如《西域图考》、《职方外纪》等是也。(乙)考据如《禹贡图考》等是也。(丙)注释如裴权之《三国志注》等是也。
[27]史学之界说(1902年3月10日)
欲创新史学,不可不先明史学之界说;欲知史学之界说,不可不先明历史之范围。今请析其条理而论述之。
  第一,历史者,叙述进化之现象也。现象者何?事物之变化也。宇宙间之现象有二种:一曰为循环之状者,二曰为进化之状者。何谓循环?其进化有一定之时期,及期则周而复始,如四时之变迁、天体之运行是也。何谓进化?其变化有一定之次序,生长焉,发达焉,如生物界及人间世之现象是也。循环者,去而复来者也,止而不进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天然学”。进化者,往而不返者也,进而无极者也;凡学问之属于此类者,谓之“历史学”。天下万事万物,皆在空间,又在时间,(空间、时间,佛典译语,日本人沿用之。若依中国古义,则空间宇也,时间宙也。其语不尽通行,故用译语。)而天然界与历史界,实分占两者之范围。天然学者,研究空间之现象者也;历史学者,研究时间之现象者也。就天然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一成不变,万古不易,故其体为完全,其象如一圆圈;就历史界以观察宇宙,则见其生长而不已,进步而不知所终,故其体为不完全,且其进步又非为一直线,或尺进而寸退,或大涨而小落,其象如一螺线。明此理者,可以知历史之真相矣。
  由此观之,凡属于历史界之学,(凡政治学、群学、平准学、宗教学等,皆近历史界之范围。)其研究常较难;凡属于天然界之学,(凡天文学、地理学、物质学、化学等,皆天然界之范围。)其研究常较易。何以故?天然界,已完全者也,来复频繁,可以推算,状态一定,可以试验。历史学,未完全者也,今犹日在生长发达之中,非逮宇宙之末劫,则历史不能终极。吾生有涯,而此学无涯。此所以天然诸科学起源甚古,今已斐然大成;而关于历史之各学,其出现甚后,而其完备难期也。
  此界说既定,则知凡百事物,有生长、有发达、有进步者,则属于历史之范围;反是者,则不能属于历史之范围。又如于一定期中,虽有生长发达,而及其期之极点,则又反其始,斯仍不得不以循环目之。如动植物,如人类,虽依一定之次第,以生以成,然或一年,或十年,或百年,而盈其限焉,而反其初焉。一生一死,实循环之现象也。故物理学、生理学等,皆天然科学之范围,非历史学之范围也。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此误会历史真相之言也。苟治乱相嬗无已时,则历史之象当为循环,与天然等,而历史学将不能成立。孟子此言盖为螺线之状所迷,而误以为圆状,未尝综观自有人类以来万数千年之大势,而察其真方向之所在;徒观一小时代之或进或退、或涨或落,遂以为历史之实状如是云尔。譬之江河东流以朝宗于海者,其大势也;乃或所见局于一部,偶见其有倒流处,有曲流处,因以为江河之行一东一西、一北一南,是岂能知江河之性矣乎!(《春秋》家言,有三统,有三世。三统者,循环之象也,所谓三王之道若循环,周而复始是也。三世者,进化之象也,所谓据乱、升平、太平,与世渐进是也。三世则历史之情状也,三统则非历史之情状也。三世之义,既治者则不能复乱,借曰有小乱,而必非与前此之乱等也。苟其一治而复一乱,则所谓治者,必非真治也。故言史学者,当从孔子之义,不当从孟子之义。)吾中国所以数千年无良史者,以其于进化之现象,见之未明也。
  第二,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也。进化之义既定矣。虽然,进化之大理,不独人类为然,即动植物乃至无机世界,亦常有进化者存。而通行历史所纪述,常限于类者,则何以故?此不徒吾人之自私其类而已。人也者,进化之极则也,其变化千形万状而不穷者也。故言历史之广义,则非包万有而并载之,不能完成;至语其狭义,则惟以人类为之界。虽然,历史之范围可限于人类,而人类之事实不能尽纳诸历史。夫人类亦不过一种之动物耳,其一生一死,固不免于循环,即其日用饮食、言论行事,亦不过大略相等,而无进化之可言。故欲求进化之迹,必于人群。使人人析而独立,则进化终不可期,而历史终不可起。盖人类进化云者,一群之进也,非一人之进也。如以一人也,则今人必无以远过于古人。语其体魄,则四肢五官,古犹今也;质点血轮,古犹今也。语其性灵,则古代周、孔、柏(柏拉图)、阿(阿里土多德)之智识能力,必不让于今人,举世所同认矣。然往往有周、孔、柏、阿所不能知之理,不能行之事,而今日乳臭小儿知之能之者,何也?无他,食群之福,享群之利,借群力之相接相较、相争相师、相摩相荡、相维相系、相传相嬗,而智慧进焉,而才力进焉,而道德进焉。进也者,人格之群,非寻常之个人也。(人类天性之能力,能随文明进化之运而渐次增长与否,此问题颇难决定。试以文明国之一小儿,不许受教育,不许蒙社会之感化。沐文明之恩泽,则其长成,能有以异于野蛮国之小儿乎?恐不能也。盖由动物进而为人,已为生理上进化之极点。由小儿进为成人,已为生理上进化之极点。然则,一个人,殆无进化也:进化者,别超于个人之上之一人格而已,即人群是也。)然则历史所最当注意者,惟人群之事。苟其事不关系人群者,虽奇言异行,而必不足以入历史之范围也。
  畴昔史家,往往视历史如人物传者然。夫人物之关系于历史固也,然所以关系也,亦谓其于一群有影响云尔。所重者在一群,非在一人也。而中国作史者,全反于此目的,动辄以立佳传为其人之光宠。驯至连篇累牍,胪列无关世运之人之言论行事,使读者欲卧欲呕,虽尽数千卷,犹不能于本群之大势有所知焉,由不知史之界说限于群故也。
  第三,历史者,叙述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得其公理公例者也。凡学问必有客观、主观二界。客观者,谓所研究之事物也;主观者,谓能研究此事物之心灵也。亦名 “所界”、“能界”、“能”、“所”二字,佛典译语,常用为名词。)和合二观,然后学问出焉。史学之客体,则过去现在之事实是也;其主体,则作史、读史者心识中所怀之哲理是也。有客观而无主观,则其史有魄无魂,谓之非史焉可也。(偏于主观而略于客观者,则虽有佳书,亦不过为一家言,不得谓之为史。)是故善为史者,必研究人群进化之现象,而求其公理公例之所在,于是有所谓历史哲学者出焉。历史与历史哲学虽殊科,要之,苟无哲学之理想者,必不能为良史,有断然也。虽然,求史学之公理公例,固非易易。如彼天然科学者,其材料完全,其范围有涯,故其理例亦易得焉。如天文学,如物质学,如化学,所已求得之公理公例不可磨灭者,既已多端;而政治学、群学、宗教学等,则瞠乎其后,皆由现象之繁赜而未到终点也。但其事虽难,而治此学者不可不勉。大抵前者史家不能有得于是者,其蔽二端:一曰知有一局部之史,而不知自有人类以来全体之史也。或局于一地,或局于一时代。如中国之史,其地位则仅叙述本国耳,于吾国外之现象,非所知也(前者他国之史亦如是)。其时代,则上至书、契以来,下至胜朝之末止矣;前乎此,后乎此,非所闻也。夫欲求人群进化之真相,必当合人类全体而比较之,通古今文野之界而观察之。内自乡邑之法团,(凡民间之结集而成一人格之团体者,谓之法团,亦谓之法人。法人者,法律上视之与一个人无异也。一州之州会,一市之市会,乃至一学校、一会馆、一公司,皆统名为法团。)外至五洲之全局;上自穹古之石史,(地质学家从地底僵石中考求人物进化之迹,号曰石史。)下至昨今之新闻,何一而非客观所当取材者。综是焉以求其公理公例,虽未克完备,而所得必已多矣。问畴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二曰徒知有史学,而不知史学与他学之关系也。夫地理学也,地质学也,人种学也,人类学也,言语学也,群学也,政治学也,宗教学也,法律学也,平准学也(即日本所谓经济学),皆与史学有直接之关系;其他如哲学范围所属之伦理学、心理学、论理学、文章学,及天然科学范围所属之天文学、物质学、化学、生理学,其理论亦常与史学有间接之关系,何一而非主观所当凭借者。取诸学之公理公例而参伍钩距之,虽未尽适用,而所得又必多矣。问畴昔之史家,有能焉者否也?
  夫所以必求其公理公例者,非欲以为理论之美观而已,将以施诸实用焉,将以贻诸来者焉。历史者,以过去之进化,导未来之进化者也。吾辈食今日文明之福,是为对于古人已得之权利;而继续此文明,增长此文明,孳殖此文明,又对于后人而不可不尽之义务也。而史家所以尽此义务之道,即求得前此进化之公理公例,而使后人循其理、率其例以增幸福于无疆也。史乎史乎,其责任至重,而其成就至难。中国前此之无真史家也,又何怪焉!而无真史家,亦即吾国进化迟缓之一原因也。吾愿与同胞国民,筚路蓝缕以辟此途也。以上说“界说”竟。作者初研究史学,见地极浅,自觉其界说尚有未尽未安者,视吾学他日之进化,乃补正之。著者识。
[28]论正统(1902年7月5日)
中国史家之谬,未有过于言正统者也。言正统者,以为天下不可一日无君也,于是乎有统;又以为天无二日、民无二王也,于是乎有正统。统之云者,殆谓天所立而民所宗也;正之云者,殆谓一为真而余为伪也。千余年来,陋儒龂断于此事,攘臂张目,笔斗舌战,支离蔓衍,不可穷诘。一言蔽之曰,自为奴隶根性所束缚,而复以煽后人之奴隶根性而已。是不可以不辩。
  “统” 字之名词何自起乎?殆滥觞于《春秋》。《春秋公羊传》曰:“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此即后儒论正统者所援为依据也。庸讵知《春秋》所谓大一统者,对于三统而言,《春秋》之大义非一,而通三统实为其要端。通三统者,正以明天下为天下人之天下,而非一姓之所得私有,与后儒所谓统者,其本义既适相反对矣。故夫统之云者,始于霸者之私天下,而又惧民之不吾认也,乃为是说以钳制之曰:此天之所以与我者,吾生而有特别之权利,非他人所能几也。因文其说曰:“晻聪明,作父母。”曰:“辨上下,定民志。”统之既立,然后任其作威作福,恣睢蛮野,而不得谓之不义;而人民之稍强立不挠者,乃得坐之以不忠不敬、大逆无道诸恶名,以锄之摧之。此统之名所由立也。《记》曰:“得乎丘民而为天子。”若是乎,无统则已,苟其有统,则创垂之而继续之者,舍斯民而奚属哉!故泰西之良史,皆以叙述一国国民系统之所由来,及其发达进步、盛衰兴亡之原因结果为主,诚以民有统而君无统也。借曰君而有统也,则不过一家之谱牒,一人之传记,而非可以冒全史之名,而安劳史家之哓哓争论也。然则以国之统而属诸君,则固已举全国之人民视同无物,而国民之资格所以永坠九渊而不克自拔,皆此一义之为误也。故不扫君统之谬见,而欲以作史,史虽充栋,徒为生民毒耳。
  统之义已谬,而正与不正,更何足云。虽然,亦既有是说矣,其说且深中于人心矣,则辞而辟之,固非得已。正统之辨,昉于晋而盛于宋。朱子《通鉴纲目》所推定者,则秦也,汉也,东汉也,蜀汉也,晋也,东晋也,宋、齐、梁、陈也,隋也,唐也,后梁、后唐、后汉、后晋、后周也。本朝乾隆间御批《通鉴》从而续之,则宋也,南宋也,元也,明也,清也。所谓正统者,如是如是。而其所据为理论以衡量夫正不正者,约有六事:
  一曰,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其正不正也。凡混一宇内者,无论其为何等人,而皆奉之以正,如晋、元等是。
  二曰,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其正不正也。虽混一宇内,而享之不久者,皆谓之不正,如项羽、王莽等是。
  三曰,以前代之血胤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也。如蜀汉、东晋、南宋等是。
  四曰,以前代之旧都所在为正而其余皆为伪也。如因汉而正魏,因唐而正后梁、后唐、后晋、后汉、后周等是。
  五曰,以后代之所承者所自出者为正而其余为伪也。如因唐而正隋,因宋而正周等是。
  六曰,以中国种族为正而其余为伪也。如宋、齐、梁、陈等是。
  此六者互相矛盾,通于此则窒于彼,通于彼则窒于此。而据《朱子纲目》及《通鉴辑览》等所定,则前后互歧,进退失据,无一而可焉。请穷洁之。夫以得地之多寡而定,则混一者固莫与争矣,其不能混一者,自当以最多者为最正。则符秦盛时,南至邛僰,东抵淮泗,西极西域,北尽大碛,视司马氏版图过之数倍;而宋金交争时代,金之幅员亦有天下三分之二,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据位之久暂而定,则如汉唐等之数百年,不必论矣。若夫拓跋氏之祚,回轶于宋、齐、梁、陈;钱镠、刘隐之系,远过于梁、唐、晋、汉、周;而西夏李氏,乃始唐乾符,终宋宝庆,凡三百五十余年,几与汉唐埒,地亦广袤万里,又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前代之血胤而定,则杞宋当二日并出,而周不可不退处于篡僭;而明李槃以宇文氏所臣属之萧岿为篡贼,萧衍延苟全之性命而使之统陈,以沙陀夷族之朱邪存勖不知所出之徐知诰冒,李唐之宗而使之统分据之天下者,将为特识矣。而顺治十八年间,故明弘光、隆武、永历,尚存正朔而视同闰位,何也?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也以前代旧都所在而定,则刘、石、慕容、符、姚、赫连、拓跋所得之土,皆五帝三王之故宅也,女真所抚之众,皆汉唐之遗民也,而又谁为正而谁为伪也?如以后代所承所自出者为正,则晋既正矣,而晋所自出之魏,何以不正?前既正蜀,而后复正晋,晋自篡魏,岂承汉而兴邪?唐既正矣,且因唐而正隋矣,而隋所自出之宇文,宇文所自出之拓跋,何以不正?前正陈而后正隋,隋岂因灭陈而始有帝号邪?又乌知夫谁为正而谁为伪也?若夫以中国之种族而定,则诚爱国之公理,民族之精神,虽迷于统之义,而犹不悖于正之名也。而惜乎数千年未有持此以为鹄者也。李存勖、石敬瑭、刘智远,以沙陀三小族,窃一掌之地,而然奉为共主;自宋至明百年间,黄帝子孙,无尺寸土,而史家所谓正统者,仍不绝如故也,而果谁为正而谁为伪也?于是乎而持正统论者,果无说以自完矣。
  大抵正统之说之所以起者,有二原因:
  其一,则当代君臣自私本国也。温公所谓“宋魏以降,各有国史,互相排黜,南谓北为索虏,北谓南为岛夷,朱氏代唐,四方幅裂,朱邪入汴,比之穷新(原注:“唐庄宗自以为继唐,比朱梁于有穷篡夏,新室篡汉。”)运历年纪,弃而不数。此皆私已之偏辞,非大公之通论也。”(《资治通鉴》卷六十九。诚知言矣。自古正统之争,莫多于蜀魏问题。主都邑者以魏为真人,主血胤者以蜀为宗子。而其议论之变迁,恒缘当时之境遇。陈寿主魏,习凿齿主蜀,寿生西晋而凿齿东晋也。西晋踞旧都,而上有所受,苟不主都邑说,则晋为僭矣,故寿之正魏,凡以正晋也。凿齿时则晋既南渡,苟不主血胤说,而仍沿都邑,则刘、石、符、姚正而晋为僭矣。凿齿之正蜀,凡亦以正晋也。其后温公主魏,而朱子主蜀,温公生北宋而朱子南宋也。宋之篡周宅汴,与晋之篡魏宅许者同源,温公主都邑说也,正魏也,凡以正宋也。南渡之宋与江东之晋同病,朱子之主血胤说也,正蜀也,凡亦以正宋也。盖未有非为时君计者也!至如五代之亦然目为正统也,更宋人之讏言也。彼五代抑何足以称代?朱温盗也,李存勖、石敬瑭、刘智远沙陀犬羊之长也。温可代唐,则侯景、李全可代宋也;沙陀三族可代中华之主,则刘聪、石虎可代晋也。郭威非夷非盗,差近正矣,而以黥卒乍起,功业无闻,乘人孤寡,夺其穴以篡立,以视陈霸先之能平寇乱,犹奴隶耳。而况彼五人者,所掠之地,不及禹域二十分之一,所享之祚,合计仅五十二年,而顾可以圣仁神武某祖某皇帝之名奉之乎?其奉之也,则自宋人始也。宋之得天下也不正,推柴氏以为所自受,因而溯之,许朱温以代唐,而五代之名立焉。(以上采王船山说。)其正五代也,凡亦以正宋也。至于本朝,以异域龙兴,入主中夏,与辽、金、元前事相类,故顺治二年三月,议历代帝王祀典,礼部上言,谓辽则宋曾纳贡,金则宋尝称侄,帝王庙祀,似不得遗,骎骎乎欲伪宋而正辽、金矣。后虽惮于清议,未敢悍然,然卒增祀辽太祖、太宗、景宗、圣宗、兴宗、道宗,金太祖、太宗、世宗、章宗、宣宗、哀宗,其后复增祀元魏道武帝、明帝、孝武帝、文成帝、献文帝、孝文帝、宣武帝、孝明帝。岂所谓兔死狐悲,恶伤其类者耶?由此言之,凡数千年来哓哓于正不正、伪不伪之辩者,皆当时之霸者与夫霸者之奴隶,缘饰附会,以保其一姓私产之谋耳!而时过境迁之后,作史者犹慷他人之概,龂龂焉辩得失于鸡虫,吾不知其何为也!
  其二,由于陋儒误解经义,煽扬奴性也。陋儒之说,以为帝王者圣神也。陋儒之意,以为一国之大,不可以一时而无一圣神焉者,又不可以同时而有两圣神焉者。当其无圣神也,则无论为乱臣,为贼子,为大盗,为狗偷,为仇雠,为夷狄,而必取一人一姓焉,偶像而尸祝之曰,此圣神也,此圣神也。当其多圣神也,则于群圣群神之中,而探阄焉,而置棋焉,择取其一人一姓而膜拜之曰,此乃真圣神也,而其余皆乱臣、贼子、大盗、狗偷、仇雠、夷狄也。不宁惟是,同一人也,甲书称之为乱贼、偷盗、仇雠、夷狄,而乙书则称之为神圣焉。甚者同一人也,同一书也,而今日称之为乱贼、偷盗、仇雠、夷狄,明日则称之为神圣焉。夫圣神自圣神,乱贼自乱贼,偷盗自偷盗,夷狄自夷狄,其人格之相去,不可以道里计,一望而知,无能相混者也,亦断未有一人之身,而能兼两涂者也。异战,此至显、至浅、至通行、至平正之方人术,而独不可以施诸帝王也!谚曰:“成即为王,败即为寇。”此真持正统论之史家所奉为月旦法门者也。夫众所归往谓之王,窃夺殃民谓之寇。既王矣,无论如何变相,而必不能堕而为寇;既寇矣,无论如何变相,而必不能升而为王,未有能相印焉者也。如美人之抗英而独立也,王也,非寇也,此其成者也。即不成焉,如菲律宾之抗美,波亚之抗英,未闻有能目之为寇者也。元人之侵日本,寇也,非王也,此其败者也。即不败焉,如蒙古蹂躏俄罗斯,握其主权者数百年,未闻有肯认之为王者也。中国不然。兀术也,完颜亮也,在宋史则谓之为贼、为虏、为仇,在金史则某祖某皇帝矣,而两皆成于中国人之手,同列正史也。而诸葛亮入寇、丞相出师等之差异,更无论也。朱温也,燕王棣也,始而曰叛曰盗,忽然而某祖、某皇帝矣。而曹丕、司马炎之由名而公,由公而王,由王而帝,更无论也。准此以谈,吾不能不为匈奴冒顿、突厥颉利之徒悲也,吾不能不为汉吴楚七国、淮南王安、晋八王、明宸濠之徒悲也,吾不能不为上官桀、董卓、桓温、苏竣、侯景、安禄山、朱洉、吴三桂之徒悲也,吾不得不为陈涉、吴广、新市、平林、铜马、赤眉、黄巾、窦建德、王世充、黄巢、张士诚、张友谅、张献忠、李自成、洪秀全之徒悲也。彼其与圣神,相去不能以寸耳,使其稍有天幸,能于百尺竿头,进此一步,何患乎千百年后赡才博学、正言讜论、倡天经明地义之史家,不奉以“承天广运、圣德神功、肇纪立极、钦明文思、睿哲显武、端毅弘文、宽裕中和、大成定业、太祖高皇帝”之徽号!而有腹诽者则曰大不敬,有指斥者则曰逆不道也。此非吾过激之言也。试思朱元璋之德,何如窦建德?萧衍之才,何如王莽?赵匡胤之功,何如项羽?李存勖之强,何如冒顿?杨坚传国之久,何如李元昊?朱温略地之广,何如洪秀全?而皆于数千年历史上巍巍然圣矣神矣!吾无以名之,名之曰幸不幸而已。若是乎,史也者,赌博耳,儿戏耳,鬼域之府耳,势利之林耳。以是为史,安得不率天下而禽兽也。而陋儒犹嚣嚣然曰:此天之经也,地之义也,人之伦也,国之本也,民之坊也。吾不得不深恶痛绝夫陋儒之毒天下如是其甚也!
  然则不论正统则亦已耳,苟论正统,吾敢翻数千年之案而昌言曰:自周秦以后,无一朝能当此名者也。第一,夷狄不可以为统,则胡元及沙陀三小族在所必摈,而后魏、北齐、北周、契丹、女真更无论矣。第二,篡夺不可以为统,则魏、晋、宋、齐、梁、陈、北齐、北周、隋、后周、宋在所必摈而唐亦不能免矣。第三,盗贼不可以为统,则后梁与明在所必摈,而汉亦如唯之与阿矣。然则正统当于何求之?曰:统也者,在国非在君在,在众人非在一人也。舍国而求诸君,舍众人而求诸一人,必无统之可言。更无正之可言。必不获已者,则如英、德、日本等立宪君主之国,以宪法而定君位继承之律,其即位也,以敬守宪法之语誓于大众,而民亦公认之,若是者,其犹不谬于得丘民为天子之义,而于正统庶乎近矣。虽然,吾中国数千年历史上,何处有此?然犹龂龂焉于百步五十步之间,而曰统不统正不正,吾不得不惟其愚而恶其妄也!
  后有良史乎,盍于我国民系统盛衰、强弱、主奴之间,三致意焉尔。
[29]论立法权(1902年2月22日)
立法、行法、司法,诸权分立,在欧美日本,既成陈言,妇孺尽解矣。然吾中国立国数千年,于此等政学? 理,尚未有发明之者。故今以粗浅平易之文,略诠演之,以期政治思想普及国民。篇中虽间祖述泰西学说,然所论者,大率皆西人不待论而明之理,自稍通此学者观之,殆如辽东之豕,宋人之曝,只觉词费耳。然我四万万同胞中,并此等至粗极浅之义而不解者,殆十而八九焉,吾又安敢避词费而默然也。学者苟因此益求精焉深焉者,则菅蒯之弃,固所愿矣。
  第一节论立法部之不可缺
  国家者人格也。(有人之资格谓之人格。)凡人必意志然后有行为,无意志而有行为者,必疯疾之人也,否则其梦呓时也。国家之行为何?行政是已。国家之意志何?立法是已。
  泰西政治之优于中国者不一端,而求其本原,则立法部早发达,实为最著要矣。泰西自上古希腊,即有所谓长者议会(Gerontes),由君主召集贵族,制定法律,颁之于民;又有所谓国民议会(Anassembly of the Centes),凡君主贵族所定法律,必报告于此会,使民各出其意以可否之,然后施行。其后雅典之拔伦,斯巴达之来喀格士,皆以大立法家,为国之桢。罗马亦然,其始有所谓百人会议者(Comittia Centuriata),以军人组织之,每有大事,皆由其议决;及王统中绝之际,有所谓罗马元老院(The Senate)、罗马平民议会(Concilia Plebis)者,角立对峙,争立法权,久之卒相调和,合为国民评议会(Comitia Tribute),故后虽变为帝政,而罗马法之发达,独称完备,至今日各国宗之。及条顿人与罗马代兴,即有所谓人民总会者(Tolkmoot),有所谓贤人会议者(Wetenagemot),皆集合人民,而国王监督之,以行立法之事,逐渐进化,遂成为今日之国会,所谓巴力门(Parliament)者是也。十八世纪以来,各国互相仿效,愈臻完密,立法之业,益为政治上第一关键,战国家之盛衰强弱者,皆于此焉。虽其立法权之附属,及其范围之广狭,各国不同,而要之上自君相,下及国民,皆知此事为立国之大本大原,则一也。
  耗矣哀哉,吾中国建国数千年,而立法之业,曾无一人留意者也。《周官》一书,颇有立法之意,岁正悬法象魏,使民读之,虽非制之自民,犹有与民同之之意焉。汉兴萧何制律,虽其书今佚,不知所制者为何如,然即汉制之散见于群书者观之,其为因沿秦旧,无大损益,可断言也。魏明帝时,曾议大集朝臣,审定法制,亦不果行。北周宇文时,苏绰得君,斐然有制度考文之意,而所务惟在皮毛,不切实用。盖自周公迄今三千余年,惟王荆公创设制置条例三司,能别立法于行政,自为一部,实为吾中国立法权现影一瞥之时代。惜其所用非人,而顽固虚憍之徒,又群焉掣其肘,故斯业一坠千年,无复过问者。呜呼!荀卿“有治人无治法”一言,误尽天下,遂使吾中华数千年,国为无法之国,民为无法之民,并立法部而无之,而其权之何属更靡论也;并法而无之,而法之善不善更靡论也。夫立法者国家之意志也。就一人论之,昨日之意志与今日之意志,今日之意志与明日之意志,常不能相同。何也?或内界之识想变迁焉,或外界之境遇殊别焉,人之不能以数年前或数十年前之意志以束缚今日,甚明也。惟国亦然。故必须常置立法部,因事势,从民欲,而立制改度,以利国民。各国之有议会也,或年年开之,或间年开之,诚以事势日日不同,故法度亦屡屡修改也。乃吾中国,则今日之法沿明之法也,明之法沿唐宋之法也,唐宋之法沿汉之法也,汉之法沿秦之法也。秦之距今,二千年矣,而法则犹是。是何异三十壮年,而被之以锦绷之服,导之以象勺之舞也。此其敝皆生于无立法部。君相既因循苟且,惮于改措,复见识隘陋,不能远图;民间则不在其位,莫敢代谋。如涂附涂,日复一日,此真中国特有之现象,而腐败之根原所从出也。
  彼祖述荀卿之说者曰:但得其人可矣,何必龂龂于立法。不知一人之时代甚短,而法则甚长;一人之范围甚狭,而法则甚广;恃人而不恃法者,其人亡则其政息焉。法之能立,贤智者固能神明于法以增公益,愚不肖者亦束缚于法以无大尤。靡论吾中国之乏才也,即使多才,而二十余省之地,一切民生国计之政务,非百数十万人不能分任也,安所得百数十万之贤智而薰治之?既无人焉,又无法焉,而欲事之举,安可得也?夫人之将营一室也,犹必先绘其图,估其材,然后从事焉。曾是一国之政,而顾一室之不若乎?近年以来,吾中国变法之议屡兴,而效不睹者,无立法部故也。及今不此之务,吾知更阅数年、数十年,而效之不可睹,仍如故也。今日上一奏,明日下一谕,无识者欢欣鼓舞,以为维新之治可以立见,而不知皆纸上空文,羌无故实。不宁唯是,条理错乱,张脉偾兴,宜存者革,宜革者存,宜急者缓,宜缓者急,未见其利,先受其敝。无他,徒观夫西人政效之美,而不知其所以成其美者,有本原在也。本原维何?曰立法部而已。
  第二节论立法行政分权之理
  立法、行政分权之事,泰西早已行之,及法儒孟德斯鸠,益阐明其理,确定其范围,各国政治,乃益进化焉。二者之宜分不宜合,其事本甚易明。人之有心魂以司意志,有官肢以司行为,两各有职而不能混者也。彼人格之国家,何独不然。虽然,其利害所存,犹不止此。孟德斯鸠曰:“苟欲得善良政治者,必政府中之各部,不越其职然后可。然居其职者往往越职,此亦人之常情,而古今之通弊也。故设官分职,各司其事,必当使互相牵制,不使互相侵越。”又曰:“立法、行法二权,若同归于一人,或同归于一部,则国人必不能保其自由权。何则?两权相合,则或借立法之权以设苛法,又借其行法之权以施此苛法,其弊何可胜言!如政府中一部有行法之权者,而欲夺国人财产,乃先赖立法之权,豫定法律,命各人财产,皆可归之政府,再借其行法之权以夺之,则国人虽欲起而与争,亦力不能敌,无可奈何而已”云云。此孟氏分权说之大概也。
  孟氏此论,实能得立政之本原。吾中国之官制,亦最讲牵制防弊之法,然皆同其职而提掣肘之,非能厘其职而均平之。如一部而有七堂官,一省而有督、有抚、有两司、有诸道,皆以防侵越、相牵制也。而不知徒相掣肘,相推诿,一事不举,而弊亦卒不可防。西人不然。凡行政之事,每一职必专任一人,授以全权,使尽其才以治其事,功罪悉以属之,夫是谓有责任之政府。若其所以防之者,则以立法、司法两权相为犄角。(司法权别论之。)立法部议定之法律,经元首裁可,然后下诸所司之行政官,使率循之。行政官若欲有所兴作,必陈其意见于立法部,得其决议,乃能施行。其有于未定之法而任意恣行者,是谓侵职,侵职罪也;其有于已定之法而奉行不力者,是谓溺职,溺职亦罪也。但使立法之权确定,所立之法善良,则行政官断无可以病国厉民之理,所谓其源洁者其流必澄,何此一一而防之。故两者分权,实为制治最要之原也。
  吾中国本并立法之事而无之,则其无分权,更何待言。然古者犹有言:“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之有司。”亦似稍知两权之界限者然。汉制有议郎,有博士,专司讨议,但其秩抑末,其权抑微矣。夫所谓分立者,必彼此之权,互相均平,行政者不能强立法者以从我。若宋之制置条例司,虽可谓之有立法部,而未可谓之有立法权也。何也?其立法部不过政府之所设,为行政官之附庸,而分权对峙之态度,一无所存也。唐代之给事中,常有封还诏书之权,其所以对抗于行政官使不得专其威柄者,善矣美矣;然所司者非立法权,仅能摭拾一二小故,救其末流,而不能善其本也。若近世遇有大事,亦常下大学士、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督抚、将军会议,然各皆有权,各皆无权,既非立法,亦非行政,名实混淆,不可思议。故今日欲兴新治,非划清立法之权而注重思之,不能为功也。
  第三节论立法权之所属
  立法权之不可不分,既闻命矣,然则此权当谁属乎?属于一人乎,属于众人乎,属于吏乎,属于民乎,属于多数乎,属于少数乎?此等问题,当以政治学之理论说明之。
  英儒边沁之论政治也,谓当以求国民最多数之最大幸福为正鹄。此论近世之言政学者多宗之。夫立法则政治之本原也,故国民之能得幸福与否,得之者为多数人与否,皆不可不于立法决定之。夫利己者人之性也,故操有立法权者,必务立其有利于己之法,此理势所不能免者也。然则使一人操其权,则所立之法必利一人;使众人操其权,则所立之法必利众人。吏之与民亦然,少数之与多数亦然。此事固非可以公私论善恶也。一人之自利固私,众人之自利亦何尝非私,然而善恶判焉者。循所谓最多数最大幸福之正鹄,则众人之利重于一人,民之利重于吏,多数之利重于少数,昭昭明甚也。夫诽谤偶语者弃市,谋逆者夷三族,此不问而知为专制君主所立之法也;妇人可有七出,一夫可有数妻,此不问而知为男子所立之法也;奴隶不入公民,农佣随田而鬻(俄国旧制如此),此不问而知为贵族所立之法也;信教不许自由,祭司别有权利,此不问而知为教会所立之法也。以今日文明之眼视之,其为恶法,固无待言。虽然,亦不过立法者之自顾其利益而已。若今世所称文明之法,如人民参政权,服官权,言论、结集、出版、迁移、信教各种之自由权等,亦何尝非由立法人自顾其利益而来。而一文一野,判若天渊者,以前者之私利,与政治正鹄相反;而后者之私利,与政治正鹄相合耳。故今日各文明国,皆以立法权属于多数之国民。
  然则虽以一二人操立法权,亦岂必无贤君哲相,忘私利而求国民之公益者?曰:期固然也。然论事者语其常不语其变,恃此千载一遇之贤君哲相,其不如民之自恃也明矣。且(记)不云乎:“代大匠斫者必伤其手。”即使有贤君哲相以代民为谋,其必不能如民之自谋之尤周密而详善,有断然也。且立法权属于民,非徒为国民个人之利益而已,而实为国家本体之利益。何则?国也者,积民而成,国民之幸福,即国家之幸福也。国多贫民,必为贫国,国多富民,必为富国,推之百事,莫不皆然。美儒斯达因曰:“国家发达之程度,依于一个人之发达而定者也。”故多数人共谋其私。而大公出焉矣,合多数人私利之法,而公益之法存焉矣。
  立法者国家之意志也。昔以国家为君主所私有,则君主之意志,即为国家之意志,其立法权专属于君主固宜。今则政学大明,知国家为一国人之公产矣。且内外时势寖逼寖剧,自今以往,彼一人私有之国家,终不可以立优胜劣败之世界。然则今日而求国家意志之所在,舍国民奚属哉!况以立法权畀国民,其实于君主之尊严,非有所损也。英国、日本,是其明证也。君主依国家而尊严,国家依国民之幸福而得幸福。故今日之君主,不特为公益计,当畀国民以立法权,即为私利计,亦当尔尔也。苟不畀之,而民终必有知此权为彼所应有之一日。及其自知之而自求之,则法王路易第十六之覆辙,可为寒心矣。此欧洲、日本之哲后,所以汲汲焉此之为务也。
[30]保教非所以尊孔论(1902年2月22日)
此篇与著者数年前之论相反对,所谓我操我矛以伐我者也。今是昨非,不敢自默。其为思想之进步乎,抑退步乎?吾欲以读者思想之进退决之。
  绪论
  近十年来,忧世之士,往往揭三色旗帜以疾走号呼于国中,曰保国,曰保种,曰保教。其陈义不可谓不高,其用心不可谓不苦。若不佞者,亦此旗下之一小卒徒也。虽然,以今日之脑力眼力,观察大局,窃以为我辈自今以往,所当努力者,惟保国而已,若种与教,非所亟亟也。何则?彼所云保种者,保黄种乎?保华种乎?其界限颇不分明。若云保黄种也,彼日本亦黄种,今且浡然兴矣,岂其待我保之;若云保华种也,吾华四万万人,居全球人数三分之一,即为奴隶为牛马,亦未见其能灭绝也。国能保则种自莫强,国不存则虽保此奴隶牛马,使孳生十倍于今日,亦奚益也。故保种之事,即纳入于保国之范围中,不能别立名号者也。至倡保教之议者,其所蔽有数端:一曰不知孔子之真相,二曰不知宗教之界说,三曰不知今后宗教势力之迁移,四曰不知列国政治与宗教之关系。今试一一条论之。
  第一论教非人力所能保
  教与国不同。国者积民而成,舍民之外更无国,故国必恃人力以保之。教则不然。教也者,保人而非保于人者也。以优胜劣败之公例推之,使其教而良也,其必能战胜外道,愈磨而愈莹,愈压百愈伸,愈束而愈远,其中自有所谓有一种烟士披里纯(Inspiration)者,以嘘吸之脑识,使这不得不从我,岂其俟人保之。使其否也,则如波斯之火教,印度之婆罗门教,阿刺伯之回回教,虽一时借人力以达于极盛,其终不能存于此文明世界,无可疑也。此不必保之说也。抑保之云者,必其保之者之智慧能力,远过于其所保者,若慈父母之保赤子,专制英主之保民是也。(保国不在此数。国者无意识者也,保国实人人之自保耳。)彼教主者,不世出之圣贤豪杰,而人类之导师也。吾辈自问其智慧能力,视教主何如?而漫曰保之保之,何其狂妄耶!毋乃自信力太大,而亵教主耶?此不当保之说也。然则所谓保教者,其名号先不合于论理,其不能成立也固宜。
  第二论孔教之性质与群教不同
  今之持保教论者,闻西人之言曰,支那无宗教,辄佛然怒形于色,以为是诬我也,是侮我也。此由不知宗教之为何物也。西人所谓宗教者,专指迷信宗仰而言,其权力范围乃在躯壳界之外,以灵魂为根据,以礼拜为仪式,以脱离尘世为目的,以涅槃天国为究竟,以来世祸福为法门。诸教虽有精粗大小之不同,而其概则一也。故奉其教者,莫要于起信,(耶教受洗时,必通所谓十信经者,即信耶稣种种奇迹是也。佛教有起信论。)莫急于伏魔。起信者,禁人之怀疑,窒人思想自由也;伏魔者,持门户以排外也。故宗教者非使人进步之具也,于人群进化之第一期,虽有大功德,其第二期以后,则或不足以偿其弊也。孔子则不然,其所教者,专在世界国家之事,伦理道德之原,无迷信,无礼拜,不禁怀疑,不仇外道,孔教所以特异于群教者在是。质而言之,孔子者哲学家、经世家、教育家,而非宗教家也。西人常以孔子与梭格拉底并称,而不以之与释迦、耶稣、摩诃末并称,诚得其真也。夫不为宗教家,何损于孔子!孔子曰:“未能事人,焉能事鬼;未知生,焉知死。” “子不语怪力乱神。”盖孔子立教之根柢,全与西方教主不同。吾非必欲抑群教以扬孔子,但孔教虽能有他教之势力,而亦不至有他教之流弊也。然则以吾中国人物论之,若张道陵(即今所谓张天师之初祖也。)可谓之宗教家,若袁了凡(专提倡《太上感应篇》、《文昌帝君阴骘文》者。)可谓之宗教家,(宗教有大小,有善恶。埃及之拜物教,波斯之拜火教,可谓之宗教,则张、袁不可不谓之宗教。)而孔了则不可谓之宗教家。宗教之性质,如是如是。
  持保教论者,辄欲设教会,立教堂,定礼拜之仪式,著信仰之规条,事事摹仿佛、耶,惟恐不肖。此靡论其不能成也,即使能之,而诬孔子不已甚耶!孔子未尝如耶稣之自号化身帝子,孔子未尝如佛之自称统属天龙,孔子未尝使人于吾言之外皆不可信,于吾教之外皆不可从。孔子,人也,先圣也,先师也,非天也,非鬼也,非神也。强孔子以学佛、耶,以是云保,则所保者必非孔教矣。无他,误解宗教之界说,而艳羡人以忘我本来也。
  第三论今后宗教势力衰颓之征
  保教之论何自起乎?惧耶教之侵入,而思所以抵制之也。吾以为此之为虑,亦已过矣。彼宗教者,与人群进化第二期之文明不能相容者也。科学之力日盛,则迷信之力日衰;自由之界日张,则神权之界日缩。今日耶稣教势力之在欧洲,其视数百年前,不过十之一二耳。昔者各国君主,皆仰教皇之加冕以为尊荣,今则帝制自为也;昔者教皇拥罗马之天府,指挥全欧,今则作寓公于意大利也;昔者牧师、神父,皆有特权,今则不许参与政治也。此其在政界既有然矣。其在学界,昔者教育之事,全权属于教会,今则改归国家也。歌白尼等之天文学兴,而教会多一敌国;达尔文等进化论兴,而教会又多一敌国。虽竭全力以挤排之,终不可得,而至今不得不迁就其说,变其面目以弥缝一时也。若是乎耶稣教之前途可以知矣。彼其取精多,用物宏,诚有所谓百足之虫,至死不僵者,以千数百年之势力,必非遽消磨于一旦,固于待言。但自今以往,耶稣教即能保其余烬,而亦必非数百年前之面目,可断言也。而我今日乃欲摹其就衰之仪式,为效颦学步之下策,其毋乃可不必乎!
  或曰:彼教虽寖衰于欧洲,而寖盛于中国,吾安可以不抵制之?是亦不然。耶教之人中国也有两目的:一曰真传教者,二曰各国政府利用之以侵我权利者。中国人之入耶教也亦有两种类:一曰真信教者,二曰利用外国教士以抗官吏武断乡曲者。彼其真传教、真信教者,则何害于中国。耶教之所长,又安可诬也。吾中国汪汪若千顷之波,佛教纳之,回教纳之,乃至张道陵、袁了凡之教亦纳之,而岂具有靳于一耶稣?且耶教之入我国数百年矣,而上流人士从之者稀,其力之必不足以易我国明矣,而畏之如虎,何为者也?至各国政府与乡里莠民之利用此教以侵我主权,挠我政治,此又必非开孔子会、倡言保教之遂能抵抗也。但使政事修明,国能自立,则学格兰斯顿之予爱兰教会以平权可也,学俾斯麦、嘉富尔教之予山外教徒以限制亦可也,主权在我,谁能侵之!故彼之持保教抵制之说者,吾见其进退无据也。
  第四论法律上信教自由之理
  彼持保教论者,自谓所见加流俗人一等,而不知与近世文明法律之精神,适相刺谬也。今此论固不过一空言耳,且使其论日盛,而论者握一国之主权,安保其不实行所怀抱,而设立所谓国教以强民使从者?果尔,则吾国将自此多事矣。彼欧洲以宗教门户之故,战争数百年,流血数十万,至今读史,犹使人毛悚股栗焉。几经讨论,几经迁就,始以信教自由之条,著诸国宪,至于今日,各国莫不然,而争教之祸亦几熄矣。夫信教自由之理,一以使国民品性趋于高尚,(若特立国教,非奉此者不能享完全之权利,则国民或有心信他教,而为事势所迫,强自欺以相从者,是国家导民以弃其信德也。信教自由之理论,此为最要。)一以使国家团体归于统一,(昔者信教自由之法未立,国中有两教门以上者,恒相水火。)而其尤要者,在画定政治与宗教之权限,使不相侵越也。政治属世间法,宗教属出世法。教会不能以其权侵政府,固无论矣,而政府亦不能滥用其权以干预国民之心魂也。(自由之理:凡一人之言论、行事、思想,不至有害于他人之自由权者,则政府不得干涉之。我欲信保教,其利害皆我自受之,无损于人者也,故他人与政府皆不得干预。)故此法行而治化大进焉。吾中国历史有独优于他国者一事,即数千年无争教之祸是也。彼欧洲数百年之政治家,其心血手段,半耗费于调和宗教恢复政权之一事,其陈迹之在近世史者,班班可考也。吾中国幸而无此轇轕,是即孔子所以贻吾侪以天幸也。而今更欲偱泰西之覆辙以造此界限何也?今之持保教论者,其力固不能使自今以往,耶教不入中国。昔犹孔自孔,耶自耶,各行其自由,耦俱而无猜,无端而画鸿沟焉,树门墙焉,两者日相水火,而教争乃起,而政争亦将随之而起。是为国民分裂之厉阶也。言保教者不可不深长思也。
  第五论保教之说束缚国民思想
  文明之所以进,其原因不一端,而思想自由,其总因也。欧洲之所以有今日,皆由十四五世纪时,古学复兴,脱教会之樊篱,一洗思想界之奴性,其进步乃沛乎莫能御,此稍治史学者所能知矣。我中国学界之光明,人物之伟大,莫盛于战国,盖思想自由之明效也。及秦始皇焚百家之语,坑方术之士,而思想一窒;及汉武帝表章六艺,罢黜百家,凡不在六艺之科者绝勿进,而思想又一窒。自汉以来,号称行孔子教二千余年于兹矣,百皆持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以为一贯之精神,故正学异端有争,今学古学有争。言考据则争师法,言性理则争道统,各自以为孔教,而排斥他人以为非孔教,于是孔教之范围益日缩日小。寖假而孔子变为董江都、何邵公矣,寖假而孔子变为马季长、郑康成矣,寖假而孔子变为韩昌黎、欧阳永叔矣,寖假而孔子变为程伊川、朱晦菴矣,寖假而孔子变为陆象山、王阳明矣,寖假而孔子变为纪晓岚、阮芸台矣。皆由思想束缚于一点,不能自开生面,如群妪得一果,跳掷以相攫,如群妪得一钱,诟骂以相夺,其情状抑何可怜哉!夫天地大矣,学界广矣,谁亦能限公等之所至,而公等果行为者?无他,暖暖姝姝,守一先生之言,其有稍在此范围外者,非惟不敢言之,抑亦不敢思之,此二千年来保教党所成就之结果也。曾是孔子而乃如是乎?孔子作《春秋》,进退三代,是正百王,乃至非常异义可怪之论,阐溢于编中。孔子之所以为孔子,正以其思想之自由也。而自命为孔子徒者,乃反其精神而用之,此岂孔子之罪也?呜呼,居今日诸学日新、思潮横溢之时代,而犹以保教为尊孔子,斯亦不可以已乎!
  抑今日之言保教者,其道亦稍异于昔。彼欲广孔教之范围也,于是取近世之新学新理以缘附之,曰某某者孔子所已知也,某某者孔子所曾言也。其一片苦心,吾亦敬之,而惜其重诬孔了而益阻人思想自由之路也。夫孔子生于二千年以前,其不能尽知二千年以后之事理学说,何足以为孔子损!梭格拉底未尝坐轮船,而造轮船者不得不尊梭格拉底;阿里士多德未尝用电线,而创电线者不敢菲薄阿里士多德;此理势所当然也。以孔子圣智,其所见与今日新学新理相暗合者必多多,此奚待言。若必一一而比附之纳入之,然则非以此新学新理厘然有当于吾心而从之也,不过以其暗合于我孔子而从之耳。是所爱者仍在孔子,非在真理也。万一遍索之于四书、六经,而终无可比附者,则将明知为铁案不易之真理,而亦不敢从矣;万一吾所比附者,有人从而剔之,曰孔子不如是,斯亦不敢不弃之矣。若是乎真理之终不能饷遗我国民也。故吾最恶乎舞文贱儒,动以西学缘附中学者,以其名为开新,实则保守,煽思想界之奴性而滋益之也。我有耳目,我有心思,生今日文明灿烂之世界,罗列中外古今之学术,坐于堂上而判其曲直,可者取之,否者弃之,斯宁非丈夫第一快意事耶!必以古人为虾,而自为其水母,而公等果胡为者?然则以此术保教者,非诬则愚,要之决无益于国民可断言也!
  第六论保教之说有妨外交
  保教妨思想自由,是本论之最大目的也。其次焉者,曰有妨外交。中国今当积弱之时,又值外人利用教会之际,而国民又夙有仇教之性质,故自天津教案以迄义和团,数十年中,种种外交上至艰极险之问题,起于民教相争者殆十七八焉。虽然,皆不过无知小民之起衅焉耳。今也博学多识之士大夫,高树其帜曰保教保教,则其所著论演说,皆不可不昌言何以必要何教之故,则其痛诋耶教必矣。夫相争必多溢恶之言,保无有抑扬其词,文致其说,以耸听者,是恐小民仇教之不力而更扬其波也。吾之为此言,吾非劝国民以媚外人也,但举一事必计其有利无利,有害无害,并其利害之轻重而权衡之。今孔教之存与不存,非一保所能致也;耶教之入与不入,非一保所能拒也;其利之不可凭也如此。而万一以我之叫嚣,引起他人之叫嚣,他日更有如天津之案,以一教堂而索知府、知县之头;如胶州之案,以两教士而失百里之地,丧一省之权;如义和之案,以数十西人之命,而动十一国之兵,偿五万万之币者;则为国家忧,正复何如?呜呼!天下事作始也简,将毕也巨。持保教论者,勿以我为杞人也。
  第七论孔教无可亡之理
  虽然,保教党之用心,吾固深谅之而深敬之。彼其爱孔教也甚,愈益爱之,则愈忧之,惧其将亡也,故不复权利害,不复揣力量,而欲出移山填海之精神以保之。顾吾以为抱此隐忧者,乃真杞人也。孔教者,悬日月,塞天地,而万古不能灭者也。他教惟以仪式为重也,故自由昌而仪式亡;谁以迷信为归也,故真理明而迷信替。其与将来之文明决不相容,天演之公例则然也。孔教乃异是,其所教者,人之何以为人也,人群之何以为群也,国家之何以为国也。凡此者,文明愈进,则其研究之也愈要。近世大教育家多倡人格教育之论。人格教育者何?考求人之所以为人之资格,而教育少年,使之备有此格也。东西古今之圣哲,其所言合于人格者不一,而最多者莫如孔子。孔子实于将来世界德育之林,占一最重要之位置,此吾所敢豫言也。夫孔子所望于我辈者,非欲我辈呼之为救主,礼之为世尊也。今以他人有救主、世尊之名号,而我无之,遂相惊以孔教之将亡,是乌得为知孔子矣乎!夫梭格拉底、亚里士多德之不逮孔子也亦远矣,而梭氏、亚氏之教,犹愈久而愈章,曾是孔子而顾惧是乎!吾敢断言曰:世界若无政治、无教育、无哲学,则孔教亡。苟有此三者,孔教之光大,正未艾也!持保教论者,盍高枕而卧矣。
  第八论当采群教之所长以光大孔教
  吾之所以忠于孔教者,则别有在矣。曰:毋立一我教之界限,而辟其门,而恢其域,损群教而入之,以增长荣卫我孔子是也。彼佛教、耶教、回教,乃至古今各种之宗教,皆无可以容纳他教教义之量。何也?彼其以起信为本,以伏魔为用,从之者殆如妇人之不得事二夫焉。故佛曰: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耶曰:独一无二,上帝真子。其范围皆有一定,而不能增减者也。孔子则不然,鄙夫可以竭两端,三人可以得我师,盖孔教之精神,非专制的而自由的也。我辈诚尊孔子,则宜直接其精神,毋拘墟其形迹。孔子之立教,对二千年前之人而言者也,对一统闭关之中国人而言之也,其通义之万世不易者固多,其别义之与时推移者亦不少。孟子不云乎:“孔子,圣之时者也。”使孔子而生于今日,吾知其教义之必更有所损益也。今我国民非能为春秋战国时代之人也,而已为二十世纪之人,非徒为一乡一国之人,而将为世界之人,则所以师孔子之意而受孔子之赐者必有在矣。
  故如佛教之博爱也,大无畏也,勘破生死也,普度众生也,耶教之平等也,视敌如友也,杀身为民也,此其义虽孔教固有之,吾采其尤博深切明者以相发明;其或未有者,吾急取而尽怀之,不敢廉也;其或相反百彼为优者,吾舍已以从之,不必吝也。又不惟于诸宗教为然耳,即古代希腊、近世欧美诸哲之学说,何一不可以兼容而并包之者!若是于孔教为益乎,为损乎?不等智者而决也。夫孔子特自异于狭隘之群教,而为我辈遵孔教者开此法门,我辈所当自喜而不可辜此天幸者也。大哉孔子,大哉孔子!海阔从鱼跃,天空任鸟飞,以是尊孔,而孔之真乃见;以是演孔,而孔之统乃长。又何必鳃鳃然猥自贬损,树一门,划一沟,而曰保教保教为也!
  结论
  嗟乎嗟乎,区区小子,昔也为保教党之骁将,今也为保教党之大敌。嗟我先辈,嗟我故人,得毋有恶其反覆,诮其模棱,而以为区区罪者。虽然,吾爱孔子,吾尤爱真理!吾爱先辈,吾尤爱国家!吾爱故人,吾尤爱自由!吾又知孔子之爱真理,先辈、故人之爱国家、爱自由,更有甚于吾者也。吾以是自信,吾以是忏悔。为二千年来翻案,吾所不惜;与四万万人挑战,吾所不惧。吾以是报孔子之恩我,吾以是报群教主之恩我,吾以是报我国民之恩我。
[31]论政府与人民之权限(1902年3月10日)
天下未有无人民而可称之为国家者,亦未有无政府而可称之为国家者,政府与人民,皆构造国家之要具也。故谓政府为人民所有也不可,谓人民为政府所有也尤不可,盖政府、人民之上,别有所谓人格(人格之义屡见别篇。)之国家者,以团之统之。国家握独一最高之主权,而政府、人民皆生息于其下者也。重视人民者,谓国家不过人民之结集体,国家之主权即在个人(谓一个人也)。其说之极端,使人民之权无限,其弊也,陷于无政府党,率国民而复归于野蛮。重视政府者,谓政府者国家之代表也,活用国家之意志而使现诸实者也,故国家之主权,即在政府。其说之极端,使政府之权无限,其弊也,陷于专制主义,困国民永不得进于文明。故构成一完全至善之国家。必以明政府与人民之权限为第一义。
  因人民之权无限以害及国家者,泰西近世,间或有之,如十八世纪末德国革命之初期是也。虽然,此其事甚罕见,而纵观数千年之史乘,大率由政府滥用权限,侵越其民,以致衰致乱者,殆十而八九焉。若中国又其尤其者也。故本论之宗旨,以政府对人民之权限为主眼,以人民对政府之权限为附庸。
  政府之所以成立,其原理何在乎?曰:在民约。(民约之义,法国硕儒卢梭倡之,近儒每驳其误,但谓此义为反于国家起原之历史则可,谓其谬于国家成立之原理则不可。虽憎卢梭者,亦无以难也。)人非群则不能使内界发达,人非群则不能与外界竞争,故一面为独立自营之个人,一面为通力合作之群体。(或言由独立自营进为通力合作,此语于论理上有缺点。盖人者能群之动物,自最初即有群性,非待国群成立之后而始通合也。既通合之后,仍常有独立自营者存,其独性不消灭也。故随独随群,即群即独,人之所以贵于万物也。)此天演之公例,不得不然者也。既为群矣,则一群之务不可不共任其责固也。虽然,人人皆费其时与力于群务,则其自营之道,必有所不及。民乃相语曰:吾方为农,吾方为工,吾方为商,吾方为学,无暇日无余力以治群事也,吾无宁于吾群中选若干人而一以托之焉,斯则政府之义也。政府者,代民以任群治者也,故欲求政府所当尽之义务,与其所应得之权利,皆不可不以此原理为断。
  然则政府之正鹄何在乎?曰:在公益。公益之道不一,要以能发达于内界而竞争于外界为归。故事有一人之力所不能为者,则政府任之;有一人之举动妨及他人者,则政府弹压之。政府之义务虽千端万绪,要可括以两言:一曰助人民自营力所不逮,二曰防人民自由权之被侵而已。率由是而纲维是,此政府之所以可贵也。苟不尔尔,则有政府如无政府,又其甚者,非惟不能助民自营力而反窒之,非惟不能保民自由权而又自侵之,则有政府或不如其无政府。数千年来,民生之所以多艰,而政府所以不能与天地长久者,皆此之由。
  政府之正鹄不变者也,至其权限则随民族文野之差而变,变而务适合于其时之正鹄。譬诸父兄之于子弟,以导之使成完人为正鹄。当其孩幼也,父兄之权限极大,一言一动,一饮一食,皆干涉之,盖非是则不能使之成长也。子弟之智德才力,随年而加,则父兄之干涉范围,随年而减。使在弱冠强仕之年,而父母犹待以乳哺孩抱时之资格,一一干涉之,则于其子弟成立之前途,必有大害。夫人而知矣,国民亦然。当人群幼稚时代,其民之力未能自营,非有以督之,则散漫无纪,而利用厚生之道不兴也;其民之德未能自治,非有以钳之,则互相侵越,而欺凌杀夺之祸无穷也。当其时也,政府之权限不可不强且大。及其由拨乱而进升平也,民既能自营矣,自治矣,而犹欲以野蛮时代政府之权以待之,则其俗强武者,必将愤激思乱,使政府岌岌不可终日;其俗柔懦者,必将消缩萎败,毫无生气,而他群且乘之而权其权、地其地、奴其民,而政府亦随以成灰烬。故政府之权限,与人民之进化成反比例,此日张则彼日缩,而其缩之,乃正所以张之也。何也?政府依人民之富以为富,依人民之强以为强,依人民之利以为利,依人民之权以为权,彼文明国政府,对于其本国人民之权,虽日有让步,然与野蛮国之政府比较,其尊严荣光,则过之万万也。
  今地球中除棕、黑、红三蛮种外,大率皆开化之民矣。然则其政府之权限当如何?曰:凡人民之行事,有侵他人之自由权者,则政府干涉之,苟非尔者,则一任民之自由,政府宜勿过问也。所谓侵人自由者有两种:一曰侵一人之自由者,二曰侵公众之自由者。侵一人自由者,以私法制裁之;侵公众自由者,以公法制裁之。私法、公法,皆以一国之主权而制定者也,(主权或在君,或在民,或君民皆同有,以其国体之所属而生差别。)而率行之者,则政府也。最文明之国民,能自立法而自守之,其侵人自由者益希,故政府制裁之事,用力更少。史称尧舜无为而治,若今日立宪国之政府,真所谓无为而治也。不然者,政府方日禁人民之互侵自由,而政府先自侵人民之自由,是政府自己蹈天下第一大罪恶。(西哲常言:天下罪恶之大,未有过于侵人自由权者。)而欲以令于民,何可得也!且人民之互相侵也,有裁制之者;而政府之侵民也,无裁制之者;是人民之罪恶可望日减,而政府之罪恶且将日增也。故定政府之权限,非徒为人民之利益,而实为政府之利益也。
  英儒约翰·弥儿所著《自由原理》(John Stuart Mills On Liberty)有云:
  纵观往古希腊、罗马、英国之史册,人民常与政府争权。其君主或由世袭,或由征服,据政府之权势,其所施行,不特不从人民所好而已,且压抑之蹂躏之。民不堪命,于是爱国之义士出,以谓人民之不宁,由于君权之无限,然后自由之义乃昌。人民所以保其自由者,不出二法:一曰限定宰治之权,与君主约,而得其承诺,此后君主若背弃之,则为违约失职,人民出其力以相抵抗,不得目为叛逆是也;二日人民得各出己意,表之于言论,著之于律令,以保障全体之利益是也。此第一法,欧洲各国久已行之;第二法,则近今始发达,亦渐有披靡全地之势矣。或者曰:在昔专制政行,君主知有已不知有民,则限制其权,诚非得已。今者民政渐昌,一国之元首,(元首者,兼君主国之君主、民主国之大统领而言。)殆皆由人民公选而推戴之者,可以使之欲民所欲而利民所利,暴虐之事,当可不起。然则虽不为限制亦可乎?曰:是不然,虽民政之国,苟其政权限不定,则人民终不得自由。何也?民政之国,虽云人皆自治而非治于人,其实决不然。一国之中,非能人人皆有行政权,必有治者与被治者之分。其所施政令,虽云从民所欲,然所谓民欲者,非能全国人之所同欲也,实则其多数者之所欲而已。(按:民政国必有政党,其党能在议院占多数者,即握政府之权,故政治者,实从国民多数之所欲也。往昔政学家谓政治当以求国民全体之幸福为正鹄,至硕儒边沁,始改称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为正鹄,盖其事势之究者,仅能如是也。)苟无限制,则多数之一半,必压抑少数之一半,彼少数势弱之人民,行将失其自由,而此多数之专制,比于君主之专制,其害时有更甚者。故政府与人民之权限,无论何种政体之国,皆不可不明辨者也。
  由此观之,虽在民权极盛之国,而权限之不容已,犹且若是,况于民治未开者耶?记不云乎:“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岂其使一人肆于民上也?”故文明之国家,无一人可以肆焉者,民也如是,君也如是,少数也如是,多数也如是。何也?人各有权,权各有限也。权限云者,所以限人不使滥用其自由也。滥用其自由,必侵人自由,是谓野蛮之自由;无一人能滥用其自由,则人人皆得全其自由,是谓文明之自由。非得文明之自由,则国家未有能成立者也。
  中国先哲言仁政,泰西近儒倡自由,此两者其形质同而精神迥异,其精神异而正鹄仍同。何也?仁政必言保民,必言牧民。牧之保之云者,其权无限也,故言仁政者,只能论其当如是,而无术以使之必如是。虽以孔孟之至圣大贤,哓音瘏口以道之,而不能禁二千年来暴君贼臣之继出踵起,鱼肉我民,何也?治人者有权,而治于人者无权,其施仁也,常有鞭长莫及、有名无实之忧,且不移时而熄焉;其行暴也,则穷凶极恶,无从限制,流毒及全国,亘百年而未有艾也。圣君贤相,既已千载不一遇,故治日常少而乱日常多。若夫贵自由定权限者,一国之事,其责任不专在一二人,分功而事易举,其有善政,莫不遍及,欲行暴者,随时随事,皆有所牵制,非惟不敢,抑亦不能,以故一治而不复乱也。是故言政府与人民之权限者,谓政府与人民立于平等之地位,相约而定其界也,非谓政府畀民以权也。(凡人必自有此物,然后可以畀人,民权者非政府所自有也,何从畀之?孟子曰:“天子不能以天下与人。”亦以天下非天子所能有故也。)赵孟之所贵,赵孟能贱之,政府若能畀民权,则亦能夺民权,吾所谓形质同而精神迥异者此也。然则吾先圣昔贤所垂训,竟不及泰西之唾余乎?是又不然,彼其时不同也。吾固言政府之权限,因其人民文野之程度以为比例差。当二千年前,正人群进化第一期,如扶床之童,事事皆须借父兄之顾复,故孔孟以仁政为独一无二之大义,彼其时政府所应有之权,与其所应尽之责任,固当如是也。政治之正鹄,在公益而已。今以自由为公益之本,昔以仁政为公益之门,所谓精神异而正鹄仍同者此也。但我辈既生于今日,经二千年之涵濡进步,俨然弃童心而为成人,脱蛮俗以进文界矣,岂可不求自养自治之道,而犹学呱呱小儿,仰哺于保姆耶?抑有政府之权者,又岂可终以我民为弄儿也?权限乎?建国之本,太平之原,舍是曷由哉!
[32]政治学学理摭言(1902年9月2日、10月16日)
近世欧美各国宪法及其他法律所规定之诸条件,大率应用最新最确之学理。骤视之,其言简不待喋喋矣。顾吾国人士,知此者希,不揣冒昧,因涉猎所及,辄引伸之以下解释。一彼一此,首尾不具,不足以称著述,故名曰摭言。
  君主无责任义
  凡立宪君主国之宪法,皆特著一条曰:君主无责任,君主神圣不可侵犯。此其义何?曰:此过渡时代之绝妙法门也,此防杜革命之第一要著也。
  君主者,一国之元首,而当行政机关之冲者也。凡行政者不可不负责任。行政者而不负责任,则虽有立法机关,亦为虚设,所公立之法度,终必有被蹂躏之一日,而治者与被治者之间,终不得协和,是立宪国所大忌也。然则行政首长之君主,反著明其无责任,以使之得自恣,毋乃与立宪精神相矛盾耶?而岂知立宪政体之所以为美妙者,皆在于此。
  宪政之母,厥惟英国。英国人有恒言曰:“君主不能为恶。”以皮相论之,此可谓极无理之言也。夫君主亦犹人耳,人性而可使为不善也,岂其履此九五而遂有异也。虽然,考诸英国今日之实情,则此言良信矣。于何证之?夫所谓君主之恶者,则任用不孚民望之大臣以病民一也,民所欲之善政而不举二也,民所恶之秕政而强行三也。英国则何如?英国宪法,皆不成文,故各种权力范围之消长,其沿革不可不征诸历史。今考英国任命大臣之成例,自千六百八十九年维廉第三纳桑达仑之言,命下议院中最占多数之党派之首领,使组织政府,以后沿为成案。凡非得议院多数之赞成者,不得在政府。至后安时代,兹例益定。当时首相玛波罗,本保守党首领,及战事起,保守党虽反对,而进步党赞成之,政府卒不更易,是其证也。及占士第三,虽欲自揽政权,任用私人,卒为议会所抗,不能行其志。至占士第四、维廉第四时,王权之限制益严,逮前皇维多利亚六十年中,此例益铁案如山,不能动矣。尔后格兰斯顿、的士黎里两雄角立时代,每当总选举时,在朝党察视议会中不及敌党之多数,即不待开国会而自行辞职。由此观之,英国政府各大臣,非得以君主之意而任免之者也,其任免之权,皆在国民。是君主不能任用失民望之大臣以病民,有断然也,其不能为恶者一也。英国当查里士第二、维廉第二时代,凡政府会议,则君主亦列席而置可否焉。占士第一以后,此例遂废,一切政略,由大臣行之,君主绝不过问。夫大臣之办理政务,非经君主画诺不能施行,固也;虽然,若大臣以不能实行其政略之故,欲去其职,而国会赞成大臣,必欲要求其实行,乃至各选举区皆赞成国会之要求,则君主便不得拒之。故名士安逊尝言:“英国自一千七百十四年以后,君主与大臣,其实权易位;前者则君主经大臣之手以治国,后此则大臣经君主之手以治国也。”云云。由此观之,则英国君主不能阻民所欲行之善政,有断然也,其不能为恶者二也。自享利第八以来,君主屡独断以办外交之事。及占士第三以后,至于今日,凡君主引见外国使臣,必以外务大臣陪席,其与外国君主来往书简,非经首相或外务大臣一览,不能发出,而君主特权之自由,殆皆丧失。又不徒于外交为然耳,于内治亦然。占士第四时,尝有爱尔兰人受死罪之公判者,王欲自行特权,命爱尔兰总督赦之,首相罗拔比尔反对之,谓非经责任大臣之手,不能行此权,其事遂止。自兹以往,王者益无敢自恣矣。由此观之,则英国君主不能强行民所恶之秕政,有断然也,其不能为恶者三也。质而言之,则英国君主岂徒不能为恶而已,虽善亦不能为。顾称此不称彼者,恶则归大臣,善则归其君耳。虽然,彼君主者既肯尽委其权于国民所信用之大臣,而不与之争,斯即善之大者也,则虽谓英国君主能为善不能为恶,谁曰不宜!
  夫人至于不能为善,不能为恶,则其万事毫无责任,岂待问哉!故英国国民,无贵无贱,无贫无富,无老无幼,无男无女,无不皆有责任,惟君主则真无责任。英国宪政,各国宪政之母也,故凡立宪国之有君主者,莫不以“无责任”之一语,泐为宪文。虽其行用特权之范围,不无广狭之殊,要其精神,则皆自英国来也。所谓君主无责任者,如是而已,如是而已。
  君主所以必使之无责任者何?曰:避革命也。(此义本甚浅显,人人意中所有也。而在立宪君主国之学者,多不肯揭破言之。日本人尤大忌焉,则美其名曰,君主神圣故无责任,有特权故无责任。)凡有责任者,不尽其责则去,不尽其责而不去,则夫立于监督之地位者,例得科其罪而放逐之,此天地之通义也。儒教之言君主政体,则有责任之君主也,故曰:“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未闻弑君。”故曰:“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仇。”故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春秋》之义,凡君主为孔子所绝者,不一而足,绝之者,皆以其不尽责任也。孟子言责任之义,尤深切著明。其语齐王云:“友人冻馁妻子则如之何?士师不能治事则如之何?四境之内不治则如之何?”皆以唤醒责任观念也。又云:“求牧与刍而不得,则反诸其人乎,抑亦立而视其死与?”皆责任之义也。)凡以示夫监督人所应行之权利也。夫代表一国而当行政之冲者,其责任非犹夫寻常责任也,十事九尽责而一不尽焉,则固已不可以尸其位。而彼君主者,终其身而当此冲者也,短者数年,长者数十年,虽舜禹复生,岂能保无百一之失乎?有之而民隐忍焉,今日可隐忍其一,他日即可隐忍其百,而政其紊、国其颓矣。有之而民不隐忍焉,则是革命终无已时也。夫一人之身,数十年之久,而其责任之难完,固已如是,而况乎世及以为礼,卜世至数十,卜年至数百者耶?若是乎,君主与责任,势固不能并行。重视君主,则不可不牺牲责任,重视责任,又不可不牺牲君主,而孔孟乃欲两利而俱存之,此所以中国数千年君主,有责任之名,无责任之实,而革命之祸,亦不绝于历史也。
  泰西之民知其然也,以为凡掌一国行政之实权者,可不负责任;既负责任,则必随时可以去之留之,而不能以一人一姓永尸其位。而所谓实权者,或在元首焉,或在元首之辅佐焉。苟在元首,则其元首不可不定一任期,及期而代,如古罗马之“孔苏”,今合众国、法兰西之“伯理玺天德”是也;苟欲元首之不屡易,则其实权不可不移诸元首以下之一位,今世立宪君主国所谓责任大臣是也。故夫一国之元首,惟无实权者乃可以有定位,惟无定位者乃可以有实权,二者任取一焉,皆可以立国;混而兼之,国未有能立者也,即立矣,未有能久存于今日物竞天择之场者也。善哉君主无责任,黠哉君主无责任!
  君主无责任,故其责皆在大臣。凡君主之制一法,布一今,非有大臣之副署(副于君主以署名也),则不能实行。故其法令之不惬民望者,民得而攻难之,曰:吾君本不能为恶也,今其为恶,皆副署者长之逢之也。故虽指斥其政而不为不敬,废置其人而不为犯上。而彼副署者,亦不得不兢兢于十目十手之下,以自检自黾,而一国之政务乃完。善之至也,君主无责任使然也。
  或曰:汉制,有灾异则策免三公。(孔子之义,凡君主皆对于天而负责任,故有灾异,则君主当恐惧修省。)是非责任大臣之意乎!其与欧洲今制将毋同。曰:是不然。必君主无责任,然后可以责诸大臣。若汉制者,是抗世子法于伯禽之类也。周公辅成王,成王有过,则挞伯禽,夫伯禽非有力以禁成王之过者也,使成王而不贤,则伯禽将终日被挞,冤哉禽矣!汉制,君主独裁于上,宰相不过出纳喉舌,及其叔季,且并此出纳之权,而移于尚书,移于中书,而三公犹李代桃僵焉,冤之至也!若立宪国之责任大臣,则君主非特不得而尼之,抑亦不得而助之。彼宪政最完之英国无论矣,即如德国,君权较盛者也(德国审相不以议政之多数少数为进退),而一千八百八十二年八月,宰相俾士麦请德皇下诏敕以自固其位,反对党首领波因氏,即在议院斥其自卸责任,而以皇室为怨府,其后俾士麦即失舆望,而不得不避贤路。日本以皇统一系自夸耀,人民尊王心最盛者也,而去年二三月间,伊藤内阁因贵族院反对议院案,乞日皇手谕劝解,举国万口沸腾,谓其违犯宪法,假皇权以自拥护,未几伊藤遂乞骸骨。是皆君主不许助大臣之成例也。若英国议院,则例不准称君主之名,述君主之意以决义案,有者则为大不敬,其所以为坊尤至矣。盖不如是,则责任大臣之实效,未有能举者也。
  曰:若是乎,立宪国之君主,其为虚器也章章矣。顾犹悬兹而勿革何为也?曰:是过渡时代实然。天下为公,选贤与能,固百世之大经也。虽然,诸民族之性质境遇,万有不齐,有宜于民主者,有未能遽宜于民主者。既未宜焉,则君固不可以不立,君既立矣,则欲其安而不危也,欲其治而不乱也,舍此将奚以哉?况责任大臣之制,有时固更优于民主者乎!(余别有论。)
  君主无责任也,君主神圣不可侵犯也,二者盖异名同实也。惟其无责任,故可以不侵犯;惟其不可侵犯;故不可以有责任。(易·文言)之释“亢龙”曰:“贵而无位,高而无民,是以动而有悔也。”盖立宪君主之象也,无动则无悔,无责任则无侵犯也,而不然者,不病君则病国,不病国则病君。嘻,殆哉岌岌乎!
  最大多数最大幸福义
  今日欧美所谓文明,皆过渡时代之文明也。其证据不一,若最通行之政治学说,所谓“最大多数最大之幸福”者,亦其一端也。
  如佛说众生全体之最大幸福,如孔、耶说人类全体之最大幸福,尚矣,即不能。如卢梭诸先辈所说国民全体之最大幸福,抑其次也,其奈今日皆不可行。今日之天下,一利害矛盾之天下也,有所利于此,必有所不利于彼,或此之利益较增,则彼之利益必不得不稍杀。于是两造常相搏,而制胜者惟恃强权。野蛮时代,强权常专在少数者,故幸福亦常在少数者,而得幸福者之多数少数,即文明差率之正比例也。故纵览数千年之世运,其幸福之范围,恒愈竞而愈广,自最少数而进于次少数,自次少数而进于次多数,自次多数而进于大多数,进于最大多数。他日其果能有国民全体、人类全体皆得最大幸福之一日乎?吾不敢忘。若在今日,则最大多数一语,吾信其无以易也。
  日进而趋于多数也,是天演之公例不可逃避者也。虽然,亦恃人力焉。故学理明则其进也必速,学理误则其进也必缓,或且凝滞不进者有焉矣。西人惟悟此学理也,故数百年来,常循自然之运而进行。当中世之末,贵族与国王争政权,贵族多数而王少数也。(英国宪法原自贵族与王争而得之者。)十六七世纪,人民与教会争政权,人民多数而教会少数也。十八九世纪以来,平民与贵族争政权,平民多数而贵族少数也。自今以往,劳力者得与资本家争政权,劳力者多数而资本家少数也。凡多数之与少数争,其初也必诎,其究也必伸,此虽不演进化之理不得不然,然常赖学理以左右之。盖有学理则多数之弱者敢于相争,而少数之强者不得不相让。今日欧美之治,皆此一争一让所成之结果也,他日或能将此幸福范围愈扩愈大,以驯至世界大同之运者,亦一争一让所成之结果也。
  有宗教言以劝让,有哲学家言以劝争,两者相剂,而世运乃日进焉。泰西之治,实颇赖是。中国儒家言,皆教让之言也。其语在上之有权力者,教以保民,教以养民,教以利民,皆导之以让而勿使滥用其强权也;其语在下之无权力者,则教以恭顺,教以服从,亦导之以让而勿使撄强权之锋也。夫使上下能交相让,不亦善乎?而无如但有让而无争,则弱者必愈弱,强者必愈强,而世终不可得平。吾昔著《饮冰室自由书》,内一条论放弃自由之罪者,其言曰:“夫物竞天择,优胜劣败,此天演学之公例也。人人各务求自存,则务求胜,务求胜则务为优者,务为优者则扩充已之自由权而不知厌足,不知厌足则侵人自由必矣。言自由者,必曰人人自由,而以他人之自由为界。夫自由何以有界?譬之有两人于此,各务求胜,各务为优者,各扩充已之自由权而不知厌足,其力线各向外而伸张,伸张不已,而两线相遇,而两力各不相下,于是界出焉。苟两人之力有一弱者,则其强者所伸张之线,必侵入于弱者之界,此必至之势,不必讳之事也。”故使多数之弱者能善行其争,则少数之强者自不得不让。若曰惟让而已,弱者让而强者不让,又将奈何?则其权力幸福,势必为彼不让者所攘夺以尽。故中国教旨,虽以人类全体幸福为目的,而其政治之结果,实则使豪强民贼,独占幸福,皆此之由。
  幸福生于权利,权利生于智慧。故(诗)曰:“自求多福。”幸福者,必自求之而自得之,非他人之所得而畀也。一群之人,其有智慧者少数,则其享幸福者少数,其有智慧者多数,则其享幸福者多数;其有智慧者最大多数,则其享幸福者亦最大多数。其比例殆有一定,而丝毫不能差忒者。故言治者,必非可漫然曰:吾予国民以最大多数之最大幸福而已。苟使其民不能自有源,而欲强而予之,未有不两受其弊者也。故德人祭志埃氏近著,力言多数之愚者,压制少数之智者,为今日群治之病。而俄国宗教总监坡鼈那士德夫氏,亦著论极攻政党及议院政治之弊,而其言皆大动学界,夫多数幸福之优于少数,天经地义,无可辨驳者也。而此等异论,何以能容喙焉?何以能动人焉?则以智慧程度未达于大多数,而欲幸福之程度进于大多数,未有不百弊丛生,而贻反对之徒以口实者也。泰西尚然,而况于中国之今日乎!然则我最大多数之国民欲得最大幸福者,其亦思所以自处法儒波流氏著一书,名曰《今世国家论》,亦驳击代议政体之弊,而其论旨与德之奈氏、俄之坡氏异。波流之意,以为代议政治者,多数之专制也。少数者专制多数者固不可,多数者专制少数者亦不可;为少数之幸福而牺牲多数之幸福固不可,为多数之幸福而牺牲少数之幸福亦不可也。此固太平大同之言也,其奈今日世界文明之程度,固未足以语于此。两害相权则取其轻,然则舍最大多数最大幸福一义,何以哉?故曰:今日欧美所谓文明,过渡时代之文明也,若中国者,则又并过渡时代而未能达者也。恫夫!
[33]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1902年11月14日)
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故欲新道德,必新小说;欲新宗教,必新小说;欲新政治,必新小说;欲新风俗,必新小说;欲新学艺,必新小说;乃至欲新人心,欲新人格,必新小说。何以故?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
  吾今且发一问:人类之普通性,何以嗜他书不如其嗜小说?答者必曰:以其浅而易解故,以其乐而多趣故。是固然。虽然,未足以尽其情也。文之浅而易解者,不必小说;寻常妇孺之函札,官样之文牍,亦非有艰深难读者存也,顾谁则嗜之?不宁惟是,彼高才赡学之士,能读坟典索邱,能注虫鱼草木,彼其视渊古之文与平易之文,应无所择,而何以独嗜小说?是第一说有所未尽也。小说之以赏心乐事为目的者固多,然此等顾不甚为世所重,其最受欢迎者,则必其可惊可愕可悲可感,读之而生出无量噩梦,抹出无量眼泪者也。夫使以欲乐故而嗜此也,而何为偏取此反比例之物而自苦也?是第二说有所未尽也。吾冥思之,穷鞠之,殆有两因:凡人之性,常非能以现境界而自满足者也;而此蠢蠢躯壳,其所能触能受之境界,又顽狭短局而至有限也;故常欲于其直接以触以受之外,而间接有所触有所受,所谓身外之身、世界外之世界也。此等识想,不独利根众生有之,即钝根众生亦有焉。而导其根器,使日趋于钝,日趋于利者,其力量无大于小说。小说者,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变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者也。此其一。人之恒情,于其所怀抱之想像,所翻阅之境界,往往有行之不知,习矣不察者。无论为哀、为乐、为怨、为怒、为恋、为骇、为忧、为惭,常若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欲摹写其情状,而心不能自喻,口不能自宣,笔不能自传。有人焉,和盘托出,彻底而发露之,则拍案叫绝曰:善哉善哉!如是如是!所谓“夫子言之,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真谛,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窾、导此窍,则无论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而诸文之中能极其妙而神其技者,莫小说若。故曰:小说为文学之最上乘也!由前之说,则理想派小说尚焉;由后之说,则写实派小说尚焉。小说种目虽多,未有能出此两派范围外者也。
  抑小说之支配人道也,复有四种力:一曰熏,熏也者,如入云烟中而为其所烘,如近墨朱处而为其所染,《楞伽经》所谓“迷智为识,转识成智”者,皆恃此力。人之读一小说也,不知不觉之间,而眼识为之迷漾,而脑筋为之摇飏,而神经为之营注,今日变一二焉,明日变一二焉,刹那刹那,相断相续,久之而此小说之境界,遂入其灵台而据之,成为一特别之原质之种子。有此种子故,他日又更有所触所受者,旦而熏之,种子愈盛,而又以之熏他人,故此种子遂可以曁世界。一切器世间、有情世间之所以成、所以住,皆此为因缘也。而小说则巍巍焉具此威德以操纵众生者也。二曰浸,熏以空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广狭;浸以时间言,故其力之大小,存其界之长短。浸也者,入而与之俱化者也。人之读一小说也,往往既终卷后,数日或数旬而终不能释然。读《红楼》竟者,必有余恋,有余悲;读《水浒》竟者,必有余快,有余怒。何也?浸之力使然也。等是佳作也,而其卷帙愈繁、事实愈多者,则其浸人也亦愈甚!如酒焉:作十日饮,则作百日醉。我佛从菩提树下起,便说偌大一部《华严》,正以此也。三曰刺,刺也者,刺激之义也。熏、浸之力,利用渐;刺之力,利用顿。熏、浸之力,在使感受者不觉;刺之力,在使感受者骤觉。刺也者,能入于一刹那顷忽起异感而不能自制者也。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出大观园、黛玉死潇湘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情动?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大抵脑筋愈敏之人,则其受刺激力也愈速且剧。而要之必以其书所含刺激力之大小为比例。禅宗之一棒一喝,皆利用此刺激力以度人者也。此力之为用也,文字不如语言。然语言力所被,不能广、不能久也,于是不得不乞灵于文字。在文字中,则文言不如其俗语,庄论不如其寓言,故具此力最大者,非小说末由!四曰提,前三者之力,自外而灌之使入;提之力,自内而脱之使出,实佛法之最上乘也。凡读小说者,必常若自化其身焉——入于书中,而为其书之主人翁。读《野叟曝言》者,必自拟文素臣;读《石头记》者,必自拟贾宝玉;读《花月痕》者,必自拟韩荷生若韦痴珠;读梁山泊者,必自拟黑旋风若花和尚;虽读者自辩其无是心焉,吾不信也。夫既化其身以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然则吾书中主人翁而华盛顿,则读者将化身为华盛顿;主人翁而拿破仑,则读者将化身为拿破仑;主人翁而释迦、孔子,则读者将化身为释迦、孔子,有断然也。度世之不二法门,岂有过此?此四力者,可以卢牟一世,亭毒群伦,教主之所以能立教门,政治家所以能组织政党,莫不赖是。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有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而此四力所最易寄者惟小说。可爱哉小说!可畏哉小说!
  小说之为体,其易人人也既如彼,其为用之易感人也又如此,故人类之普通性,嗜他文不如其嗜小说,此殆心理学自然之作用,非人力之所得而易也。此又天下万国凡有血气者莫不皆然,非直吾赤县神州之民也。夫既已嗜之矣,且遍嗜之矣,则小说之在一群也,既已如空气如菽粟,欲避不得避,欲屏不得屏,而日日相与呼吸之餐嚼之矣。于此其空气而苟含有秽质也,其菽粟而苟含有毒性也,则其人之食息于此间者,必憔悴,必萎病,必惨死,必堕落,此不待蓍龟而决也。于此而不洁净其空气,不别择其菽粟,则虽日饵以参苓,日施以刀圭,而此群中人之老、病、死、苦,终不可得救。知此义,则吾中国群治腐败之总根原,可以识矣。吾中国人状元宰相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佳人才子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江湖盗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吾中国人妖巫狐鬼之思想何自来乎?小说也。若是者,岂尝有人焉,提其耳而诲之,传诸钵而授之也?而下自屠爨贩卒妪娃童稚,上至大人先生高才硕学,凡此诸思想必居一于是。莫或使之,若或使之。盖百数十种小说之力直接间接以毒人,如此其甚也。即有不好读小说者,而此等小说,既已渐溃社会,成为风气;其未出胎也,固已承此遗传焉;其既入世也,又复受此感染焉。虽有贤智,亦不以自拔,故谓之间接。今我国民,惑堪舆,惑相命,惑卜筮,惑祈禳,因风水而阻止铁路,阻止开矿,争坟墓而阖族械斗,杀人如草,因迎神赛会而岁耗百万金钱,废时生事,消耗国力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慕科第若膻,趋爵禄若骛,奴颜婢膝,寡廉鲜耻,惟思以十年萤雪,暮夜苞苴,易其归骄妻妾、武断乡曲一日之快,遂至名节大防扫地以尽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弃信义,权谋诡诈,云翻雨覆,苛刻凉薄,驯至尽人皆机心,举国皆荆棘者,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轻薄无行,沈溺声色,绻恋床第,缠绵歌泣于春花秋月,销磨其少壮活泼之气;青年子弟,自十五岁至三十岁,惟以多情、多感、多愁、多病为一大事业,儿女情多,风云气少,甚者为伤风败俗之行,毒遍社会,曰惟小说之故。今我国民绿林豪杰,遍地皆是,日日有桃园之拜,处处为梁山之盟,所谓“大碗酒,大块肉,分秤称金银,论套穿衣服”等思想,充塞于下等社会之脑中,遂成为哥老、大刀等会,卒至有如义和拳者起,沦陷京国,启召外戎,曰惟小说之故。呜呼!小说之陷溺人群,乃至如是!乃至如是!大圣鸿哲数万言谆诲之而不足者,华士坊贾一二书败坏之而有馀!斯事既愈为大雅君子所不屑道,则愈不得不专归于华士坊贾之手。而其性质,其位置,又如空气然,如菽粟然,为一社会中不可得避、不可得屏之物,于是华士坊贾,遂至握一国之主权而操纵之矣。呜呼!使长此而终古也,则吾国前途,尚可问耶?尚可问耶?故今日欲改良群治,必自小说界革命始!欲新民,必自新小说始!
[34]新民议(1902年11月30日、12月30日)
叙论
  天下必先有理论然后有实事,理论者实事之母也。凡理论皆所以造实事,虽高尚如宗教之理论,渊远如哲学之理论,其目的之结果,要在改良人格,增上人道,无一非为实事计者;而自余政治家言、法律家言、群学家言、生计家言,更无论矣。故理论而无益于实事者,不得谓之真理论。
  虽然,理论亦有二种:曰理论之理论,曰实事之理论。理论之理论者,又实事之理论之母也。二者之范围,不能划然。比较而论之,则宗教、哲学等,可谓理论之理论;政治学、法律学、群学、生计学等,可谓之实事之理论。虽然,其中又有等差焉,即以生计学一部论之,有所谓生计学原理者,有所谓应用生计学者,有所谓生计政策者。以第一类与第二类比较,则前者为理论之理论,后者为实事之理论;以第一、第二类与第三类比较,则前二皆理论之理论,后一为实事之理论。推之他学,莫不皆然。
  理论之理论,与实事之理论,两者亦有先后乎?曰:两者互为先后。民智程度尚低之时,其人无归纳综合之识想,惟取目前最近之各问题,研究其利害得失,故实事之理论先,而理论之理论后。虽然,此等理论,其谬误者,恒十而八九。及民智稍进,乃事事而求其公例,学学而探其原理,公例原理之既得,乃推而按之于群治种种之现象,以破其弊而求其是,故理论之理论先,而实事之理论反在后。此各国学界所同经之阶级也。吾中国自今以前,皆为最狭隘、最混杂、最谬误的种种“实事理论”之时代;至于今日,而所谓理论之理论者,始萌芽焉;若正确的实事之理论,犹瞠乎远也。两者亦有优劣乎?曰:无也。理论之理论,其范围广远,其目的高尚,然非有实事之理论,则无以施诸用;实事之理论,其范围繁密,其目的切实,然非有理论之理论,则无以衡其真。二者相依以成,缺一不可。欲以理论易天下者,不可不于此两者焉并进之。
  余为《新民说》,欲以探求我国民腐败堕落之根原,而以他国所以发达进步者比较之,使国民知受病所在,以自警厉、自策进,实理论之理论中最粗浅、最空衍者也,抑以我国民今日未足以语于实事界也。虽然,为理论者,终不可不求其果于实事;而无实事之理论,则实事终不可得见。今徒痛恨于我国之腐败堕落,而所以救而治之者,其道何由?徒艳羡他国之发达进步,而所以蹑而齐之者,其道何由?此正吾国民今日最切要之问题也。以鄙人之末学寡识,于中外各大哲高尚闳博之理论,未窥万一,加以中国地大物博,国民性质之复杂,历史遗传之繁远,外界感受之日日变异,而国中复无统计,无比例,今乃欲取一群中种种问题而研究之、论定之,谈何容易,谈何容易?虽然,国民之责任,不可以不自勉;报馆之天职,不可以不自认。不揣檮味,欲更为实事之理论,以与爱群爱国之志士相商榷、相策厉,此《新民议》所由作也。
  吾思之,吾重思之,今日中国群治之现象,殆无一不当从根柢处摧陷廓清,除旧而布新者也。天演物竞之理,民族之不适应于时势者,则不能自存。我国数千年来,以锁国主义立于大地,其相与竞者,惟在本群,优劣之数,大略相等,虽其中甲胜乙败,乙胜甲败,而受其敝者,不过本群中一部分,而其他之部分,亦常有所偏进而足以相偿。故合一群而统计之,觉其仍循进化之公例,日征月迈,而有以稍善于畴昔,国人因相以安焉,谓此种群治之组织,不足为病也。一旦与他民族之优者相遇,形见势绌,著著失败,在在困衡,国人乃眙骇相视,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其稍有识者,谓是皆由政府之腐败、官吏之桎梏使然也。夫政府、官吏之无状,为一国退化之重要根原,亦何待言?而谓舍此一端以外,余者皆尽美尽善,可以无事改革,而能存立于五大洲竞争之场,吾见其太早计矣!我国以开化最古闻于天下,当三千年前欧西狉狉獣獣之顷,而我之声明文物,已足与彼中之中世史相埒。由于自满自情,墨守旧习,至今阅三千余年,而所谓家族之组织,国家之组织,村落之组织,社会之组织,乃至风俗、礼节、学术、思想、道德、法律、宗教一切现象,仍当然与三千年前无以异。夫此等旧组织、旧现象,在前此进化初级时代,何尝不为群冶之大效?而乌知夫顺应于昔日者,不能顺应于今时,顺应于本群者,不能顺应于世界,驯至今日千疮百孔,为天行大圈所淘汰,无所往而不败矣。其所以致衰弱者,原因复杂而非一途,故所以为救治者,亦方药繁重而非一术。呜呼,此岂可以专责诸一二人,专求诸一二事云尔哉!吾故今就种种方面,普事观察,将其病根所在,爬罗剔抉,而参取今日文明国通行之事实,按诸我国历史之遗传与现今之情状,求其可行,循其渐进,作《新民议》。
  禁早婚议
  言群者必托始于家族,言家族者必托始于婚姻,婚姻实群治之第一位也。中国婚姻之俗,宜改良者不一端,而最重要者厥为早婚。
  凡愈野蛮之人,其婚姻愈早;愈文明之人,其婚嫁愈迟。征诸统计家言,历历不可诬矣。婚嫁之迟早,与身体成熟及衰老之迟早,有密切关系,互相为因,互相之果。(惟其早熟早老,故不得不早婚,则乙为因而甲为果;以早婚之故,所遗传之种愈益早熟早老,则甲为因而乙为果。)社会学公理,凡生物应于进化之度,而成熟之期,久暂各异。进化者之达于成熟,其所历岁月必多,以人与鸟兽较,其迟速彰然矣。虽同为人类,亦莫不然,劣者速熟,优者晚成,而优劣之数,常与婚媾之迟早成比例。印度人结婚最早,十五而生子者以为常,而其衰落亦特速焉。欧洲人结婚最迟(就中条顿民族尤甚),三十未娶者以为常,而其民族强建,老而益壮。中国、日本人之结婚,迟于印度而早于欧洲,故其成熟衰老之期限,亦在两者之间。故欲观民族文野之程度,亦于其婚媾而已。即同一民族中,其居一于山谷鄙野者,婚嫁之年,必视都邑之民较早,而其文明程度,亦恒下于都邑一等,盖因果相应之理,丝毫不容假借者也。
  吾今请极言早婚之害:
  (一)害于养生也。少年男女,身体皆未成熟,而使之居室,妄斫丧其元气,害莫大焉。不特此也,年既长者,情欲稍杀,自治之力稍强,常能有所节制,而不至伐性;若年少者,其智力既稚,其经验复浅,往往溺一时肉欲之乐,而忘终身痼疾之苦,以此而自戕,比比然矣。吾闻伦理学家言:“凡人各对于己而有当尽之义务。”盖以人之生也,今日之利害,往往与明日之利害相背驰,纵一时之情欲,即为后日堕落苦海之厉阶。故夫人生中寿六十年,析而分之,凡得二万一千九百十五日,日日之利害既各相异,则是一日可当一人观也。然则六十年中,恰如有各异利害之二万人者,互相继续,前后而列居,其现象与二万余人同时并居于一社会者同,不过彼横数而此竖计云尔。此二万余人中,若有一人焉,纵欲过度,为躯干伤,则列其后者,必身受其纵欲所生之祸,其甚焉者则中道夭折焉,其次焉者亦半生萎废焉。中道夭折,则是今日之我,杀来日之我也;半生萎废,则是今日之我,侵来日之我之自由也。夫以一人杀一人,以一人侵一人之自由,就法律上犹必按其害群之罪而痛惩之,况于以今日之一我,而杀来日之万数千我,而侵来日之万数千我之自由,其罪之重大,岂复巧历所能算也。一群之人,互相杀焉,互相侵自由焉,则其群必不能成立,此尽人所同解也。由此言之,苟一群中人人皆自杀焉,人人皆自侵其自由焉,则其群效之结果,更当何似也。夫孰知早婚一事,正自杀之利刃,而自侵自由之专制政体也。夫我中国民族,无活泼之气象,无勇敢之精神,无沈雄强毅之魄力,其原因虽非一端,而早婚亦实尸其咎矣。一人如是,则为废人;积人成国,则废为国。中国之弱于天下,皆此之由!
  (二)害于传种也。中国人以善传种闻于天下。综世界之民数,而吾国居三之一焉,盖亦足以自豪矣。虽然,顾可恃乎?据生物学家言:天地间日日所产出之物,其数实恒河沙无量数,不可思议,使生焉者而即长成焉,则夫一雄一雌之所产,(无论为植物,为动物,为人类。)不及千年,而其子孙即充满于全球,而无复余锥之地。然则今日之茁焉、泳焉、飞焉、走焉、蠕焉、步焉、制作焉于此世界者,不过其所卵、所胎、所产之同类亿万京垓中之一而已。孵者亿而育者一,育者亿而活者一,活者亿而长成者一,其淘汰之酷祸,若兹其难避也。故夫人之所以贵于物,文明人之所以贵于野蛮者,不在其善孵、善育也,而在善有以活之,善有以长成之。传种之精义,如是而己。活之、长成之之道不一端,而体魄之健壮,养教之得宜,其尤要也。故欲对于一国而尽传种之义务者,(第一)必须其年龄有可以为人父母之资格;(第二)必须其能力可以荷为人父母之责任。如是者,则能为一国得佳种;不然者,徒耗其传种力于无用之地。不宁惟是,且举一国之种子则腐败之,国未有不悴者也。吾中国以家族为本位者也,(西人以一人为本位,中国以一家族为本位,此其理颇长,容别著论论之。)昔贤之言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举国人皆于此兢兢焉。有子女者,甫离襁褓,其长亲辄孳孳然以代谋结婚为一大事。甚至有年三十而抱孙者,则戚族视为家庆,社会以为人瑞。彼其意岂不曰:是将以昌吾后也。而乌知夫此秀而不实之种,其有之反不如其无之之为愈也。接统计学家言:凡各国中人民之废者、疾者、夭者、弱者、钝者、犯罪者,大率早婚之父母所产子女居其多数。(美国玛乐斯密、日本吴文聪所著统计各书,列表甚详,今避繁不具引。)盖其父母之身体与神经,两未发达,其资格不足以育佳儿也。(论者或驳此论,而举古今名人中亦有属于早婚者之子以为证。不知此特例外偶见之事耳,凡论事总不能举例外,必当以多数为凭。如彼主张女权者,举妇女中一二优秀之人,以为妇女脑力不劣于男子之证;又如中国回护科举者,谓科举中亦往往有人才,而以为科举无弊,皆非笃论也。加藤弘之《天则百话》曾著论《答客难》,今不具引。)故彼早婚者之子女,当其初婚时代之所产,既已以资格不足,无以得佳种;及其婚后十年或二十年,男女既已成熟,宜若所产者良矣,而无如此十年、二十年中,已犯第一条害于养生之公例,斫丧殆尽,父母俱就尫弱,而又因以传其尫弱之种于晚产之子,是始终皆尫弱也。夫我既以早婚而产弱子,则子既弱于我躬;子复以早婚而产弱孙,则孙又将弱于我子。如是递传递弱,每下愈况,虽我祖宗有雄健活泼虎视一世之概,其何堪数传之澌灭也?抑尫弱之种,岂惟无益于父母之前途,而见累又甚焉。一家之子弟尫弱,则其家必落;一国之子弟尫弱,则其国必亡。昔斯巴达人有产子者,必经政府验视,苟认甚体魄为不合于斯巴达市民之资格,则隘巷寒冰,弃之不稍顾惜,岂酷忍哉?以为非如是,则其种族不足以竞优胜于世界也。而中国人惟以多产子为人生第一大幸福,而不复问其所产者为如何,执是宗旨,则早婚宁非得策欤?中国民数所以独冠于世界者,曰惟早婚之赐;中国民力所以独弱于世界者,曰惟早婚之报。夫民族所以能于立天地者,惟其多乎?惟其强耳!谚曰:“鸷鸟屡百,不如一鹗。”以数万之英人,(现英国驻印度之常备兵仅八万人。)驭三万万之印度,而戢戢然矣。我国民旅居外国者不下数百万,而为人牛马;外国人旅居我国者不过一万,而握我主权。种之繁固足恃耶?畴昔立于无外竞之地,优劣胜败,一在本族,何尝不可以自存?其奈膨胀而来者之日日肉薄于吾旁也。故自今以往,非淘汰弱种,独传强种,则无以复延我祖宗将绝之祀。昔贤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正此之谓也。一族一家无后,犹将为罪;一国无后,更若之何?欲国之有后,其必自禁早婚始。
  (三)害于养蒙也。国民教育之道之端,而家庭之教与居一焉。儿童当在抱时,当绕膝时,最富于模仿之性。为父母者示之以可法之人格,因其智识之萌芽而利导之,则他日学校之教,社会之教,事半功倍。此义也,稍治教育学者,皆能言之矣。凡人必学业既成,经验既多,然后其言论举动,可以为后辈之模范,故必二十五岁或三十岁以上,乃有可以为人父母之能力。彼早婚者,藐躬固犹有童心也,而已突如弁兮,然代一国荷教育子弟之责任。夫岂无一二早慧之流,不辜其责者,然以不娴义方而误其婴儿者,固十而八九矣。自误其儿何足惜,而不知吾儿者,非吾所能独私也,彼实国民一分子,而为一国将来之主人翁也。一国将来之主人翁,而悉被戕于今日愦愦者之手,国其尚有豸乎?故不禁早婚,则国民教育将无所施也。
  (四)害于修学也。早婚非徒为将来教育之害也,而又为现在教育之害。各国教育通例,大率小学七八年,中学五六年,大学三四年,故欲受完全教育者,其所历必在十五六年以上。常人大抵七八岁始就傅,则其一专门学业之成就,不可不俟诸二十二三岁以外。其前乎此者,皆所谓修学年龄也。此修学年龄中,一生之升沈荣枯,皆于是定焉。苟有所旷、有所废,则其智、德、力三者,必有以劣于他人,而不足竞胜于天择之界。一人而旷焉、废焉,则其人在本群中为劣者;一群之人而皆旷焉、废焉,则其群在世界中为劣者。早婚者举其修学年龄中最重要之部分,忽投诸春花秋月、缠绵歌泣、绻恋床第之域,销磨其风云进取之气,耗损其寸阴尺璧之时,虽有慧质,亦无暇从事于高等事业,乃不得不改而就下等劳力以自赡。此辈之子孙日多,即一群中下等民族所以日增也。国民资格渐趋卑下,皆此之由。
  (五)害于国计也。生计学公理,必生利者众,分利者寡,而后国乃不蹶。故必使一国之人,皆独立自营,不倚赖于人,不见累于人,夫是以民各尽其力,而享其所尽之力之报,一国中常绰绰若有余裕,此国力之所由舒也。准此公例,故人必当自量其一岁所入,于自赡之外,犹足俯畜妻子,然后可以结婚。夫人当二十以前,其治生之力,未能充实,势使然矣。故必俟修学年龄既毕,确执一自营自活之职业,不至累人,不至自累,夫乃可以语于婚姻之事。今早婚者,其本身方且仰食于父母,一旦受室,不及数年,儿女成行,于此而不养之乎,则为对于将来之群而不尽责任;于此而养之乎,我躬治产之力,尚且不赡,势不得不仍仰给于我之父母。夫我之一身而直接仰给于我之父母,其累先辈既已甚矣;乃至并我之妻子而复间接以仰给于我之父母,我父母生产力虽极大,其安能以一人而荷十数口之责任也?夫我中国民俗,大率皆以一人而荷十数口之责任者也,故所生之利,不足以偿所分,而一国之总殖日微,然其咎不在累于人者而在累人者。无力养妻子而妄结婚,是以累人为业也,一群之蠹,无耻之尤也。不宁惟是,谚有之:“贫者恒多子。”贫者之多子也,非生理学上公例然也。彼以其早婚之故,男女居室之日太永,他无所事,而惟以制造小儿为业,故子愈多,子愈多则愈益贫。贫也者,非多子之因,而多子之果也。贫而多子,势必虽欲安贫而不可得,悍者将为盗贼,黠者将为棍谝,弱者将为乞丐,其子女亦然。产于此等之家,其必无力以受教育,岂待问哉?既已生而受弱质矣,又复无教育以启其智而养其德,更迫于饥寒而不得所以自活之道,于是男为流氓,女为娼妓。然则其影响岂惟在生计上而已?一群之道德法律,且将扫地以尽。夫孰知早婚之祸之如是其剧而烈也!
  据统计家所调查报告,凡愈文明之国,其民之结婚也愈迟;愈野蛮之国,其民之结婚也愈早。故现代诸国中,其结婚平均年龄最早者为俄罗斯,次为日本;(吾中国无统计,无从考据,大约必更早于日本也。)最迟者为挪威,次为普鲁士,次为英吉利。(据玛乐斯密所报,则普鲁士平均男之年二十九岁有奇,女之年二十六有奇;英国平均男之年二十八有奇,女之年二十六有奇;挪威平均男之年三十有奇,女之年二十七有奇。)而各国递迟之率,日甚一日,今恒有异于昔,英国其尤著者也。(英国当一八八○年,初婚之男平均年二十五零八月,初婚之女平均年二十四零四月。及一八九○年,男平均年二十六零四月,女平均年二十四零八月。近十年来,其迟率益增。又英国人二十一岁以下而结婚者,其数日减一日,当一八七四年,计百人中男子之未成年(二十一岁为成年)结婚者,仅八人,女子仅廿二人。一八九 ○年男子仅五人有奇,女子仅十九人。)而普鲁士则早婚之风,殆将尽绝。(一八九一年,普国统计男子未成年而结婚者,不过百人中之一人零二分六厘,女子不过百人中之十六人零五分。)由此言之,斯事之关于国家盛衰,岂浅鲜耶?不宁惟是,一国之中,凡执业愈高尚之人,则其结婚也愈迟;执业愈卑贱之人,则其结婚也愈早。大抵矿夫、印刷职工、制造职工等为最早,文学家、技术家、政治家、教士、军人等为最迟。(据英国一八八四年统计,则矿夫、职工等之结婚,男子平均二十四岁有奇,女子平均二十二三岁。其自由业、独立者,男子平均三十一岁有奇,女子平均二十六岁有奇。各国比例皆如此。)然则结婚早迟之率,自一人论,可以判其人格之高下;自一国论,则可以战其国运之荣枯。呜呼,可不念耶!可不悚耶!
  社会学家言:早婚之弊固多,而晚婚之弊亦不少。(其一)则夫妇之间,年龄相远,故其结婚不基于爱情而基于肉欲,将有伤伦害俗之事也;(其二)则男女居室之岁月益短缩,所产子女愈少,甚且行避姇之法,使人口繁殖之道将绝,近代之法国,是其例也;(其三)则单身独居,非常人之情所能久堪,其间能自节制者少,男女皆酿种种恶德,因以伤害健康、败坏风俗也。三弊之中,其前二端,非吾中国今日所宜虑及,其第三端,则亦视乎教育之道何如耳?若德育不兴,则虽如今日之早婚,斯弊亦安得免?故吾以为今日之中国,欲改良群治,其必自禁早婚始!
  《礼经》曰:“男子三十而娶,女子二十而嫁。”於戏!先圣制作之精意,倜乎远哉?
  此等问题,在今日忧国士夫,或以为不急之务。虽然,一国之盛衰,其原因必非徒在一二人、一二事也,必使一国国民,皆各能立于此竞争世界,而有优胜之资格。故其为道也,必以改良群俗为之原。日本政治上之形式,以视欧美,几于具体而微,而文明程度,犹瞠乎其后者,群俗之未可以骤易也。我国即使政治革新之目的既达,而此后所以谋进步者,固不可不殚精竭虑于此等问题。况夫群俗不进,则并政治上之目的,亦未见其能达也。故吾国民不必所待,以为吾先从事于彼,而此暂置为缓图也。见其为善,则迁之若不及;见其为弊,则克之务必胜。天下应尽之义务多矣,吾辈岂有所择焉?况乎此等问题,不必借政府之力,人人自认之而自行之,久之亦足以动政府。数年前禁缠足之论,其明效矣。故今为《新民议》,于此等事往往三致意焉。忧时之士,其或鉴之!不然,宁不见夫今日之日本,始盛倡风俗改良、社会改良,而末流之滔滔,犹未能变也。斯事之难如此,吾侪可以谋其豫矣。著者附识。
[35]释革(1902年12月14日)
“革” 也者,含有英语之Reform与Revolution之二义。Reform者,因其所固有而损益之以迁于善,如英国国会一千八百三十二年之Revolution是也。日本人译之曰改革、曰革新。Revolution者,若转轮然,从根柢处掀翻之,而别造一新世界,如法国一千七百八十九年之Revolution是也,日本人译之曰革命。“革命”二字,非确译也。“革命”之名词,始见于中国者,其在(易)曰:“汤武革命,顺乎天而应乎人。”其在(书)曰:“革殷受命。”皆指王朝易姓而言,是不足以当Revo(省文,下仿此)之意也。人群中一切有形无形之事物,无不有其,Ref,亦无不有其Revo,不独政治上为然也。即以政治论,则有不必易姓而不得不谓之Revo者,亦有屡经易姓而仍不得谓之Revo者。今以革命译Revo,遂使天下士君子拘墟于字面,以为谈及此义,则必与现在王朝一人一姓为敌,因避之若将浼己。而彼凭权借势者,亦将曰是不利于我也,相与窒遏之、摧锄之,使一国不能顺应于世界大势以自存。若是者皆名不正言不顺之为害也。故吾今欲与海内识者纵论革义。
  Ref主渐,Revo主顿;Ref主部分,Revo主全体;Ref为累进之比例,Revo为反对之比例。其事物本善,则体未完法未备,或行之久而失其本真,或经验少而未甚发达,若此者,利用Ref。其事物本不善,有害于群,有窒于化,非芟夷蕰崇之,则不足以绝其患,非改弦更张之,则不足以致其理,若是者,利用Revo。此二者皆大《易》所谓革之时义也。其前者吾欲字之曰“改革”,其后者吾欲字之曰“变革”。
  中国数年以前,仁人志士之所奔走所呼号,则曰改革而已。比年外患日益剧,内腐日益甚,民智程度亦渐增进,浸润于达哲之理想,逼迫于世界之大势,于是咸知非变革不足以救中国。其所谓变革云者,即英语Revolution之义也。而倡此论者多习于日本,以日人之译此语为革命也,因相沿而顺呼之曰“革命革命”。又见乎千七百八十九年法国之大变革,尝馘其王,刈其贵族,流血遍国内也,益以为所谓Revo者必当如是。于是近今泰西文明思想上所谓以仁易暴之Revolution,与中国前古野蛮争阎界所谓以暴易暴之革命,遂变为同一之名词,深入人人之脑中而不可拔。然则朝贵之忌之,流俗之骇之,仁人君子之忧之也亦宜。
  新民子曰:革命者,天演界中不可逃避之公例也。凡物适于外境界者存,不适于外境界者灭,一存一灭之间,学者谓之淘汰。淘汰复有二种:曰“天然淘汰”,曰“人事淘汰”。天然淘汰者,以始终不适之故,为外风潮所旋击,自澌自毙而莫能救者也。人事淘汰者,深察我之有不适焉者,从而易之使底于适,而因以自存者也。人事淘汰,即革之义也。外境界无时而不变,故人事淘汰无时而可停。其能早窥破于此风潮者,今日淘汰一部分焉,明日淘汰一部分焉,其进步能随时与外境界相应,如是则不必变革,但改革焉可矣。而不然者,蛰处于一小天地之中,不与大局相关系,时势既奔轶绝尘,而我犹瞠乎其后,于此而甘自澌灭则亦已耳,若不甘者,则诚不可不急起直追,务使一化今日之地位,而求可以与他人之适于天演者并立。夫我既受数千年之积痼,一切事物,无大无小,无上无下,而无不与时势相反,于此而欲易其不适者以底于适,非从根柢处掀翻之,廓清而辞辟之,乌乎可哉!乌乎可哉!此所以Revolution之事业,(即日人所谓革命,今我所谓变革)为今日救中国独一无二之法门。不由此道而欲以图存,欲以图强,是磨砖作镜,炊沙为饭之类也。
  夫淘汰也,变革也,岂惟政治上为然耳,凡群治中一切万事万物莫不有焉。以日人之译名言之,则宗教有宗教之革命,道德有道德之革命,学术有学术之革命,文学有文学之革命,风俗有风俗之革命,产业有产业之革命。即今日中国新学小生之恒言,固有所谓经学革命,史学革命,文界革命,诗界革命,曲界革命,小说界革命,音乐界革命,文字革命等种种名词矣。若此者,岂尝与朝廷政府有毫发之关系,而皆不得不谓之革命。闻“革命”二字则骇,而不知其本义实变革而已。革命可骇,则变革其亦可骇耶?呜呼,其亦不思而已!
  朝贵之忌革也,流俗之骇革也,仁人君子之忧革也,以为是盖放巢流彘,悬首太白,系组东门之谓也。不知此何足以当革义。革之云者,必一变其群治之情状,而使幡然有以异于昔日。今如彼而可谓之革也,则中国数千年来,革者不啻百数十姓。而问两汉群治有以异于秦,六朝群治有以异于汉,三唐群治有以异于六朝,宋明群治有以异于唐,本朝群治有以异于宋明否也?若此者,只能谓之数十盗贼之争夺,不能谓之一国国民之变革,昭昭然矣!故泰西数千年来,各国王统变易者以百数,而史家未尝一予之以Revolution之名。其得此名者,实自千六百八十八年英国之役始,千七百七十五年美国之役次之,千七百八十九年法国之役又次之。而十九世纪,则史家乃称之为Revolution时代。盖今日立于世界上之各国,其经过此时代者,皆仅各一次而已,而岂如吾中国前此所谓革命者,一二竖子授受于上,百十狐兔冲突于下,而遂足以冒此文明崇贵高尚之美名也。故妄以革命译此义,而使天下读者认仁为暴,认群为独,认公为私,则其言非徒误中国,而污辱此名词亦甚矣。
  易姓者固不足为Revolution,而Revolution又不必易姓。若十九世纪者,史家通称为Revo时代者也,而除法国主权屡变外,自余欧洲诸国,王统依然。自皮相者观之,岂不以为是改革非变革乎?而询之稍明时务者,其谁谓然也。何也?变革云者,一国之民,举其前此之现象而尽变尽革之,所谓“从前种种,譬犹昨日死;从后种种,譬犹今日生”(袁了凡语),其所关系者非在一事一物一姓一人。若仅以此为旧君与新君之交涉而已,则彼君主者何物?其在一国中所占之位置,不过亿万分中之一,其荣也于国何与?其枯也于国何与?一尧去而一桀来,一纣废而一武兴,皆所谓“此朕家事,卿勿与知”,上下古今以观之,不过四大海水中之一微生物耳,其谁有此闲日月以挂诸齿牙余论也。故近百年来世界所谓变革者,其事业实与君主渺不相属,不过君主有顺此风潮者,则优而容之,有逆此风潮者,则锄而去之云尔。夫顺焉而优容,逆焉而锄去者,岂惟君主,凡一国之人,皆以此道遇之焉矣。若是乎,国民变革与王朝革命,其事固各不相蒙,较较然也。
  闻者犹疑吾言乎?请更征诸日本。日本以皇统绵绵万世一系自夸耀,稍读东史者之所能知也;其天皇今安富尊荣神圣不可侵犯,又曾游东土者之所共闻也。曾亦知其所以有今日者,实食一度Revolution之赐乎?日人今语及庆应、明治之交,无不指为革命时代;语及尊王讨幕、为藩置县诸举动,无不指为革命事业;语及藤田、东湖、吉田松阴、西乡南洲诸先辈,无不指为革命人物。此非吾之澜言也,旅其邦、读其书、接其人者,所皆能征也。
  如必以中国之汤武,泰西之克林威尔、华盛顿者,而始谓之革命,则日本何以称焉?而乌知其明治以前为一天地,明治以后为一天地,彼其现象之前后相反,与十七世纪末之英、十八世纪末之法无以异。此乃真能举Revolution之实者,而岂视乎万夫以上之一人也!
  由此言之,彼忌革骇革忧革者,其亦可以释然矣。今日之中国,必非补苴掇拾一二小节,模拟欧、美、日本现时所谓改革者,而遂可以善其后也。彼等皆曾经一度之大变革,举其前此最腐败之一大部分,忍苦痛而拔除之,其大体固已完善矣,而因以精益求精,备益求备。我则何有焉?以云改革也,如废八股为策论,可谓改革矣,而策论与八股何择焉?更进焉,他日或废科举为学堂,益可谓改革矣,而学堂与科举又何择焉?一事如此,他事可知。改革云,改革云,更阅十年,更阅百年,亦若是则已耳。毒蛇在手而惮断腕,豺狼当道而问狐狸,彼尸居余气者又何责焉?所最难堪者,我国将被天然淘汰之祸,永沈沦于天演大圈之下,而万劫不复耳!夫国民沈沦,则于君主与当道官吏又何利焉?国民尊荣,则于君主与当道官吏又何损焉?吾故曰:国民如欲自存,必自力倡大变革、实行大变革始;君主官吏而欲附于国民以自存,必自勿畏大变革且赞成大变革始。
  呜呼,中国之当大变革者岂惟政治,然政治上尚不得变不得革,又遑论其余哉!呜呼!
[36]拟讨专制政体檄(约1902年下半年)
起起起!我同胞诸君!起起起!我新中国之青年!
  我辈实不可复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我辈实不忍复生息于专制政体之下。专制政体者,我辈之公敌也,大仇也!有专制则无我辈,有我辈则无专制。我不愿与之共立,我宁愿与之偕亡!
  使我数千年历史以脓血充塞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使我数万里土地为虎狼窟穴者谁乎?专制政体也。使我数百兆人民向地狱过活者谁乎?专制政体也。我辈数千年前之祖宗,初脱草昧,团体未结,智力未充,或不能不稍有借于专制。今日我辈已非孩童,无所用人之顾复;我辈又非废疾,无所用人之扶持;我辈更非癫狂,无所用人之监守;我辈亦非犯罪,无所用人之锁拘。专制政体之在今日,有百害于我而无一利!我辈若犹然恭然,与之并立于天地,上之无以对我祖宗,中之无以对我自己,下之无以对我子孙。我辈今组织大军,牺牲生命,誓翦灭此而后朝食。壮行何畏,师出有名,爰声其罪,布告天下,咸使闻知。
  天之生人,权利平等。有目则同其视,有耳则同其听,有口则同其味,有肢则同其动,有脑则同其思。今彼专制者必曰:某也贵,某也贱,某也当命令人,某也当受命于人。是曰逆天理。其罪一也。
  人之意志,各有自由。父不能强之于子,兄不能强之于弟。即以一身论,昨日不能强之于今日,今日不能强之于明日。而彼专制者必曰:我之所欲,汝不可不欲之;我之所恶,汝不可不恶之。有曰拂人性。其罪二也。
  有治人者,有治于人者,此国法也。然我辈愿人人为治人者,同时又愿人人为治于人者。今彼专制者必曰:惟我治汝,惟汝治于我。是曰藐国法。其罪三也。
  一国之土地,一国人所共有也。无论何人,不得以私诸一己。而彼专制者必曰:普天之下,莫非吾土。汝践我之土地,汝食我之毛也。是曰盗公产。其罪四也。
  私公产为己物,罪既重矣。然使其整顿之、增进之,使我所得稍偿其所失,犹可言也。乃彼专制者则曰:吾惟取盈而已,他无所问焉。是始乱之而终弃之也。其罪五也。
  既不为我整顿矣、增进矣,使彼徒贪其各不落其实,犹可言也;乃彼专制者则今日加一税,明日抽一厘,沟壑之欲,无时已焉。是虎狼噬人之类也。其罪六也。
  使彼一人一姓可以长此专制,则我辈虽不得自由,犹可以为奴隶以苟全性命,乃彼一专制者立,则他专制者从而生心,彼此争夺,驱我辈以膏其锋镝。是不徒视我辈为犬马,且视之为土芥也。其罪七也。
  使同时而行专制者仅有一人,则犹幸其鞭长莫及,我辈犹得苏息。乃彼专制者遍布爪牙,自中央政府以至地方有司,其虎而冠者不下百数十万人。上层者制其下层者,下层复制其更下层者,其层数之多不可思议。而我辈则下层中之最下层者也,重重压抑,更无复见天日之望!彼所谓阿鼻地狱之魔王也。其罪八也。
  使彼虽压制我于内,而有自外来侵者彼能为我驱除之,犹可言也。乃非惟不能,且助他人以虐我,代他人以来压我。其罪九也。
  使彼其无道而甘心为真小人,则亦已矣。人人犹得知其恶,而有锄之之一日。乃彼专制者则颠倒是非,变乱黑白,妄上古经以文其罪,别造出一种奇怪之道德,奇怪之法律,而因以教人曰:“汝服我者则为圣贤,助我者则为豪杰;反是则为乱贼,为匪人。”逆天愚民,莫此为甚。是不徒絷缚我一身,是使我子子孙孙长沉苦海而不能救也。其罪十也。
  凡此诸端,不过略举大概。若详言之,则所谓罄南山之竹,书罪难穷;倾东海之波,流恶难尽者也!
  抑又闻之:天下惟无罪者,能讨人之罪。彼专制政体之罪既若彼矣,然则我辈其无罪矣乎?曰:无也。我辈之有罪,皆为彼专制政体所袿累者也。试剖辨之。或曰:我辈无爱国心,罪也。然非我辈之罪也,专制政体使然也。孟子曰:“吾弟则爱之,秦人之弟则不爱也。”是故吾国则爱之,他人之国则不爱焉矣。彼专制者既夺吾国以私诸己,我辈不能自有而代彼爱之,何为也?不宁惟是,我虽欲爱之,而彼必不许我也。譬之有美人于此,其为吾妇,则吾得而爱之。现为他人妇,而吾窃窃用其爱焉,彼不试我以利刃,必挥我以老拳矣。君试观今日爱国之士,何一不遭专制者之按剑相视也。然则专制政体与爱国心不两立,我辈之无罪一也。
  或曰:我辈无尚武精神,罪也。然非我辈之罪也,专制政体使然也。凡人自为斗者必勇,代人斗者反是。斗其仇敌者必勇,斗其亲爱者反是。彼专制者之养兵也,所以防家贼也,日日为其一己之私谋,而驱我之父以斗其子,驱我之弟以斗其兄,苟稍有人心者,谁不望风而却走也!我数千年来之祖宗,所以以从军为第一怨苦者,皆职此之由也。然则专制政体与尚武精神不并容,我辈之无罪二也。
  或曰:我非卑屈,罪也。然非我辈之罪也,专制政体使然也。凡人之性质,由于遗传者十而七八,由于教育者十而二三。我辈之祖宗,非自无始以来即有卑屈之性也,但久居于专制之下,时或思自立,不旋踵而夷灭矣。于是将强立之种尽锄去,而惟余卑屈者,合于适种生存之例,而独得传其裔于后。……(下阙)
[37]答和事人(1903年12月2日)
顷有自署和事人者,颇以近日《新民丛报》主义相诘责,兹录而答之。
  阅《新民丛报》三十八、九号,得读大作,知从美洲回来,宗旨顿改,标明保王,力辟革命,且声言当与异己者宣战。吾知足下素来强辩,未易与言,但欲不言而仍不能止者,正以于心有所不安耳。(中略)足下力辟革命,亦自成其说,吾不能与之深辩,但试问命则不能革,而王则可以保乎?大抵保王与革命,两党之手段不同,其目的未尝有异也。今日新学中人,由革命而生出排满,蓬蓬勃勃,一发而不可制,推?其始,亦由救国来也。痛宗国之沦丧,而在上者仍不振,于是思所以革命;革命之说一起,而思满人平日待我之寡恩,而排满之念又起焉。事本相因而又相成。何者?一朝起事,势必有谓为无父无君之邪说,以摇惑人心,中立者必将解体,盖排满所以补革命之不足也。故排满有二义:以民族主义感动上流社会,以复仇主义感动下流社会。庶使旧政府解散,而新政府易于建立也。而足下力辟其非,天下之人,将尽信其非矣,于足下有济乎,抑无济乎?古来英雄办事,未有强人使与己意相同,更无有剔人之非而成己之名也。况两党之人,互相水火,互相唾骂,互相攻讦,则旧人得所借口,而天下大事何日能成乎?今日者祸机愈迫矣,瓜分荐至矣,命固不能革,而王亦不能保矣。他日白人主我中原,制我死命,两党人合力而思挽回之术,亦不可得矣。必有彷徨瞻顾,痛哭流泪,归咎于今日兴讼者,悔之无及矣。子其思之,忍以天下为儿戏耶?
  答曰:和事人不知其为何许人,读其言,则必为一热诚爱国之士,无可疑也。其所谓命则不能革,而王亦非易保,此诚今日我四万万人最盘根错节之大问题也。此问题甚长,非此短篇所能毕其词,愿以异日。至其末节所云云,谓强人使与己意相同,谓剔人之非以成己之名,此实非鄙人所敢受也。凡言论者,发表一己之意见者也。言者与听者,各有其自由,断未有能强之使与己同者。吾尝论中国人之性质,最易为一议论所转移,有百犬吠声之观,有水母目虾之性,虽其所论如何高尚,如何磅礴,而所谓奴隶之本质终不免。吾方以是为一大缺点而深疚之,而岂有强人使与己意相同之理?至其谓剔人之非,是固然也。顾所剔者不特人之非也,即我之非,亦岂敢隐?夫鄙人之与破坏主义,其非无丝毫之关系,当亦天下所同认矣。然则吾岂与异己者为敌哉?至谓以成己之名,则更失之远矣。反抗于舆论之最高潮,其必受多数之唾骂,此真意中事;使鄙人而好名也,则更安肯出此?吾向年鼓吹破坏主义,而师友多谓为好名,今者反对破坏主义,而论者或又谓为好名,顾吾行吾心之所安而已。吾生性之长短,吾最自知之,吾亦与天下人共见之。要之,鄙人之言其心中之所怀抱而不能一毫有所自隐蔽(非直不欲,实不能也),此则其一贯者也。辛壬之间,师友所以督责之者甚至,而吾终不能改;及一旦霍然自见其非,虽欲自无言焉,亦不可得。吾亦不知其何以如是也。故自认为真理者,则舍己以从,自认为谬误者,则不远而复,如恶恶臭,如好好色,此吾生之所长也。若其见理不定,屡变屡迁,此吾生之所最短也。南海先生十年前,即以“流质”相戒,诸畏友中,亦频以为规焉,此性质实为吾生进德修业之大魔障。吾之所以不能抗希古人,弊皆坐是,此决不敢自讳,且日思自克而竟无一进者。生平遗憾,莫此为甚。若云好名,则鄙人自信,此关尚看得破也。至立信者必思以其言易天下,不然,则言之奚为者?故鄙人每一意见,辄欲淋漓尽致以发挥之,使无余蕴,则亦受性然也,以是为对于社会一责任而已。
  至云两党之人,互相水火,互相唾骂,互相攻讦云云,此诚最可痛心之事。若鄙人之尚知自重而不肯蹈此恶习,此亦当为一国所共谅者。试观去年春夏间,报界之所以相诬攻者若何,吾党曾一置辩否?又如香港某报,每一日照例必有相攻之文一篇,认列强为第三敌,认满政府为第二敌,认民间异己之党派为第一敌,其所以相唾骂、相攻讦者,亦云至矣。夫使以笔墨挑战也,则吾辈亦何患无辞?试观鄙人及我亲友,曾为一应敌之师否?非直不屑为,亦以义固不可也。且如顷者章、邹最后之供词,各报馆之啧有言者亦众矣,而本报并其?语亦不肯录入,诚以敬其初志也。吾谓“和事人”以此相虑,则可虑者其必不在吾辈矣。若夫吾发表吾现在之所信而不能自己,则吾既言之矣,吾今后更将大有所发表焉,然此非唾骂之谓也,非攻讦之谓也。吾所谓与舆论挑战进,自今以往,有以主义相辨难者,苟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吾乐相与赏之析之;若夫轧轹?骂之言,吾固断不以加诸人,其有加诸我者,亦直受之而已。寄语和事人,可无虑此,抑吾亦欲遍国中志士,皆率和事人之教也。至吾之所以不能已于言者,则本报前号中鄙著《论俄罗斯虚无党》、《答飞生》两篇,亦可略见其用意之所存,毋亦如和事人所谓欲两党合力以思挽回之术云尔。愿和事人平心静气一省览焉,而更有以辱教,固所望也。匆匆不具。
[38]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1904年2月14日)
近数年来之中国,可谓言论时代也已矣。近数年来中国言论,复杂不可殚数,若革命论者,可谓其最有力之一种也已矣。凡发言者不可不求其论据于历史,凡实行者愈不可不鉴其因果于历史,吾故为《中国历史上革命之研究》,欲与举国言论家一商榷焉。
  革命之义有广狭:其最广义,则社会上一切无形有形之事物所生之大变动皆是也;其次广义,则政治上之异动与前此划然成一新时代者,无论以平和得之以铁血得之皆是也;其狭义,则专以兵力向于中央政府者是也。吾中国数千年来,惟有狭义的革命,今之持极端革命论者,惟心醉狭义的革命。故吾今所研究,亦在此狭义的革命。
  十九世纪者,全世界革命之时代也,而吾中国亦介立其间,曾为一次之大革命也。顾革命同而其革命之结果不同。所谓结果者,非成败之云也。欧洲中原之革命军,败者强半,而其所收结果,与成焉者未或异也。胡乃中国而独若此?西哲有言:“历史者,民族性质之缫演物也。”吾缘恶果以溯恶因,吾不得不于此焉诇之。
  中国革命史与泰西革命史比较,其特色有七:
  一曰有私人革命而无团体革命。泰西之革命,皆团体革命也。英人千六百四十六年之役,冲其锋者为国会军;美人千七百七十六年之役,主其事者为十三省议会;又如法国三度之革命,则皆议员大多数之发起而市民从而附和也;千八百四十八年以后,欧洲中原诸地之革命,莫非由上流团体主持其间也。综而论之,则自希腊、罗马以迄近世革命之大举百十见,罔非平民团体与贵族团体相阋争也。独吾中国不然,数千年来革命之迹,不绝于史乘,而求其主动之革命团体,无一可见。惟董卓之役,关东州郡会合,推袁绍为盟主以起义,庶几近之,然不旋踵而同盟涣矣。自余若张角之天书,徐鸿儒之白莲教,洪秀全之天主教,虽处心积虑,历有年所,聚众稍夥,然后从事,类皆由一二私人之权术,于团体之义仍无当也。其在现世,若哥老、三合之徒,就外观视之,俨然一团体,然察其实情,无有也。且其结集已数百年,而革命之实,竟不克一举也。此后或别有枭雄者起,乃走附焉而受其利用,则非吾所敢言;若此团体之必不能以独力革命,则吾所敢言也。故数千年莽莽相寻之革命,其蓄谋焉,戮力焉,喋血焉,奏凯焉者,靡不出于一二私人,此我国革命与泰西革命最相违之点也。
  二曰有野心的革命而无自卫的革命。革命之正义,必其起于不得已者也。曷云乎不得已?自从事革命者,未之前闻。若楚汉间之革命,固云父老苦秦苛法,然陈涉不过曰:“苟富贵,毋相忘”;项羽不过曰:“彼可取而代也”;汉高不过曰:“某业所就,孰与仲多”?其野心自初起时而已然矣。此外若赵氏之南越,窦氏之河西,马氏之湖南,钱氏之吴越,李氏之西夏,其动机颇起于自卫,然于大局固无关矣。故中国百数十次之革命,自其客观的言之,似皆不得已;自其主观的言之,皆非有所谓不得已者存也。何也?无论若何好名目,皆不过野心家之一手段也。
  三曰有上等下等社会革命,而无中等社会革命。泰西革命之主动,大率在中等社会,盖上等社会则其所革者,而下等社会又无革之思想、无革之能力也。今将中国革命史上之事实类表之,则:上等社会之革命成者唐高祖宋艺祖(准革命)明成祖败者汉初异姓诸王汉文景间同姓诸王东汉末诸牧晋、十六国之强半唐之诸藩镇晋、十六国及唐、五代之方镇,其性质颇复杂,有不能尽目为革命者,今举其概耳五代时诸方镇明宸濠等清初之三藩及台湾其他下等社会之革命成者汉高祖汉光武明太祖[td =9]败者汉初之陈涉、项羽等西汉末之赤眉、王郎等东汉末之黄巾等隋末之李密、窦建德等唐末之黄巢等元末之张士诚、陈友谅等明末之汉寇等清之洪秀全等其他
[39]新大陆游记(节录)(1904年2月)
综观以上所列,则吾中国人之缺点,可得而论次矣。
  一曰有族民资格而无市民资格。吾中国社会之组织,以家族为单位,不以个人为单位,所谓家齐而后国治是也。周代宗法之制,在今日其形式虽废,其精神犹存也。窃尝论之,西方阿利安人种之自治力,其发达固最早,即吾中国人之地方自治,宜亦不弱于彼。顾彼何以能组成一国家而我不能?则彼之所发达者,市制之自治;而我所发达者,族制之自治也。试游我国之乡落,其自治规模,确有不可掩者。即如吾乡,不过区区二三千人耳,而其立法、行政之机关,秩然不相混。他族亦称是。若此者,宜其为建国之第一基础也。乃一游都会之地,则其状态之凌乱,不可思议矣。凡此皆能为族民不能为市民之明证也,吾游美洲而益信。彼既已脱离其乡井,以个人之资格,来往于最自由之大市,顾其所赍来、所建设者,仍舍家族制度外无他物,且其所以维持社会秩序之一部分者,仅赖此焉。此亦可见数千年之遗传,植根深厚,而为国民向导者,不可不于此三致意也。
  二曰有村落思想而无国家思想。吾闻卢斯福之演说,谓今日之美国民最急者,宜脱去村落思想,其意盖指各省、各市人之爱省心、爱市心而言也。然以历史上之发达观之,则美国所以能行完全之共和政者,实全恃此村落思想为之原。村落思想,固未可尽非也。虽然,其发达太过度,又为建国一大阻力。此中之度量分界,非最精确之权量,不足以衡之。而我中国则正发达过度者也。岂惟金山人为然耳,即内地亦莫不皆然,虽贤智之士,亦所不免。廉颇用赵,子房思韩,殆固有所不得已者耶!然此界不破,则欲则一巩固之帝国,盖亦难矣。
  三曰只能受专制不能享自由。此实刍狗万物之言也,虽然,其奈实情如此,即欲掩讳,其可得耶?吾观全地球之社会,未有凌乱旧金山之华人者。此何以故?曰自由耳。夫内地华人性质,未必有以优于金山,然在内地,犹长官所及治,父兄所及约束也。南洋华人,与内地异矣,然英、荷、法诸国,待我甚酷,十数人以上之集会,辄命解散,一切自由,悉被剥夺,其严刻更过于内地,故亦戢戢焉。其真能与西人享法律上同等之自由者,则旅居美洲、澳洲之人是也。然在人少之市,其势不能成,故其弊亦不甚著。群最多之人,以同居于一自由市者,则旧金山其称首也,而其现象乃若彼。有乡人为余言,旧金山华人,惟前此左庚氏任领事时,最为安谧,人无敢挟刃寻仇者,无敢聚众滋事者,无敢游手闲行者,各秘密结社皆敛迹屏息,夜户无惊,民孜孜务就职业。盖左氏授意彼市警吏,严缉之而重罚之也。及左氏去后,而故态依然。此实专制安而自由危,专制利而自由害之明证也。吾见其各会馆之规条,大率皆仿西人党会之例,甚文明,甚缜密,及观其所行,则无一不与规条相反悖。即如中华会馆者,其犹全市之总政府也,而每次议事,其所谓各会馆之主席及董事,到者不及十之一,百事废弛,莫之或问。或以小小意见,而各会馆抗不纳中华会馆之经费,中华无如何也。至其议事,则更有可笑者。吾尝见海外中华会馆之议事者数十处,其现象不外两端:(其一)则一二上流社会之有力者,言莫予违,众人唯诺而已,名为会议,实则布告也,命令也。若是者,名之为寡人专制政体。(其二)则所谓上流社会之人,无一有力者,遇事曾不敢有所决断,各无赖少年,环立于其旁,一议出则群起而噪之,而事终不得决。若是者,名之为暴民专制政体。若其因议事而相攘臂、相操戈者,又数见不鲜矣。此不徒海外之会馆为然也,即内地所称公局公所之类,何一非如是?即近年来号称新党志士者所组织之团体,所称某协会、某学社者,亦何一非如是。此固万不能责诸一二人,盖一国之程度,实如是也。即李般所谓国民心理,无所往而不发现也。夫以若此之国民,而欲与之行合议制度,能耶否耶?更观其选举,益有令人失惊者。各会馆之有主席也,以为全会馆之代表也。而其选任之也,此县与彼县争;一县之中,此姓与彼姓争;一姓之中,此乡与彼乡争;一乡之中,此房与彼房争。每当选举时,往往杀人流血者,不可胜数也。夫不过区区一会馆耳,所争者岁千余金之权利耳,其区域不过限于一两县耳,而弊端乃若此;扩而大之,其惨象宁堪设想?恐不仅如南美诸国之四年一革命而己。以若此之国民,而欲与之行选举制度,能耶否耶?
  难者将曰,此不过旧金山一市之现象而己,以汝粤山谷犷顽之民俗,律我全国,恶乎可?虽然,吾平心论之,吾未见内地人之性质,有以优于旧金山人也;吾反见其文明程度,尚远出旧金山人下也。问全国中有能以二三万人之市,容六家报馆者乎?无有也。问全国中之团体,有能草定如八大会馆章程之美备者乎?无有也。以旧金山犹如此,内地更可知矣。且即使内地人果有以优于金山人,而其所优者亦不过百步之于五十步,其无当于享受自由之资格,则一而已。夫岂无一二聪伟之士,其理想,其行谊,不让欧美之上流社会者?然仅恃此千万人中之一二人,遂可以立国乎?恃千万人中之一二人,以实行干涉主义以强其国,则可也;以千万人中之一二人为例,而遂曰全国人可以自由,不可也。
  夫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是多数政体之总称也。而中国之多数、大多数、最大多数,如是如是,故吾今若采多数政体,是无异于自杀其国也。自由云,立宪云,共和云,如冬之葛,如夏之裘,美非不美,其如于我不适何!吾今其毋眩空华,吾今其勿圆好梦。一言以蔽之,则今日中国国民,只可以受专制,不可以享自由。吾祝吾祷,吾讴吾思,吾惟祝祷讴思我国得如管子、商君、来喀瓦士、克林威尔其人者生于今日,雷厉风行,以铁以火,陶治锻炼吾国民二十年、三十年乃至五十年,夫然后与之读卢梭之书,夫然后与之谈华盛顿之事。(以上三条,皆说明无政治能力之事。其保守心太重一端,人人共和,无俟再陈。)
  四曰无高尚之目的。此实吾中国人根本之缺点也。均是国民也,或为大国民、强国民,或为小国民、弱国民,何也?凡人处于空间,必于一身衣食住之外,而有更大之目的;其在时间,必于现在安富尊荣之外,而有更大之目的。夫如是,乃能日有进步,缉熙于光明,否则凝滞而已,堕落而已。个人之么匿体如是,积个人以为国民,其拓都体亦复如是。欧美人高尚之目的不一端,以吾测之,其最重要者,则好美心其一也,(希腊人言德性者,以真、善、美三者为究竟。吾中国多言善而少言美,惟孔子谓韶尽美又尽善,孟子言可欲之谓善,充实之谓美,皆两者对举,此外言者甚希。以比较的论之,虽谓中国为不好美之国民可也。)社会之名誉心其二也,宗教之未来观念其三也。泰西精神的文明之发达,殆以此三者为根本,而吾中国皆最缺焉。故其所营营者只在一身,其所孳孳者只在现在,凝滞堕落之原因,实在于是。此不徒海外人为然也,全国皆然,但吾至海外而深有所感,故论及之。此其理颇长,非今日所能毕其词也。
  此外,中国人性质不及西人者多端,余偶有所触辄记之,或过而忘之。今将所记者数条,丛录于下,不复伦次也:
  西人每日只操作八点钟,每来复日则休息。中国商店每日晨七点开门,十一二点始歇,终日危坐店中,且来复日亦无休,而不能富于西人也,且其所操作之工,亦不能如西人之多。何也?凡人做事,最不可有倦气,终日终岁而操作焉,则必厌,厌则必倦,倦则万事堕落矣。休息者,实人生之一要件也。中国人所以不能有高尚之目的者,亦无休息实尸其咎。
  美国学校,每岁平均只读百四十日书,每日平均只读五六点钟书,而西人学业优尚于华人,亦同此理。
  华人一小小商店,动辄用数人乃至十数人,西人寻常商店,惟一二人耳。大约彼一人总做我三人之工,华人非不勤,实不敏也。
  来复日休息,洵美矣。每经六日之后,则有一种方新之气,人之神气清明实以此。中国人昏浊甚矣,即不用彼之礼拜,而十日休沐之制,殆不可不行。
  试集百数十以上之华人于一会场,虽极肃穆毋哗,而必有四种声音:最多者为咳嗽声,为欠伸声,次为嚏声,次为拭鼻涕声。吾尝于演说时默听之,此四声者如连珠然,未尝断绝。又于西人演说场、剧场静听之,虽数千人不闻一声。东洋汽车、电车必设唾壶,唾者狼藉不绝;美国车中设唾壶者甚希,即有亦几不用。东洋汽车途间在两三点钟以上者,车中人假寐过半;美国车中虽行终日,从无一人作隐几卧。东西人种之强弱优劣可见。
  旧金山西人常有迁华埠之议,盖以华埠在全市中心最得地利,故彼涎之,抑亦借口于吾人之不洁也。使馆参赞某君尝语余曰,宜发论使华人自迁之。今夫华埠之商业,非能与西人争利也,所招徕者皆华人耳,自迁他处,其招徕如故也。迁后而大加整顿之,使耳目一新,风气或可稍变。且毋使附近彼族,日日为其眼中钉,不亦可乎?不然,我不自迁,彼必有迁我之一日,及其迁而华埠散矣,云云。此亦一说也。虽然,试问能办得到否?不过一空言耳。
  旧金山凡街之两旁人行处(中央行车),不许吐唾,不许抛弃腐纸杂物等,犯者罚银五元;纽约电车不许吐唾,犯者罚银五百元,其贵洁如是,其厉行干涉不许自由也如是。而华人以如彼凌乱秽浊之国民,毋怪为彼等所厌。
  西人行路,身无不直者,头无不昂者。吾中国则一命而伛,再命而偻,三命而俯。相对之下,真自惭形秽。
  西人行路,脚步无不急者,一望而知为满市皆有业之民也,若不胜其繁忙者然。中国人则雅步雍容,鸣琚佩玉,真乃可厌。在街上远望数十丈外有中国人迎面来者,即能辨认之,不徒以其躯之短而颜之黄也。
  西人数人同行者如雁群,中国人数人同行者如散鸭。
  西人讲话,与一人讲,则使一人能闻之;与二人讲,则使二人能闻之;与十人讲,则使十人能闻之;与百人、千人、数千人讲,则使百人、千人、数千人能闻之。其发声之高下,皆应其度。中国则群数人坐谈于室,声或如雷;聚数千演说于堂,声或如蚊。西人坐谈,甲语未毕,乙无儳言;中国人则一堂之中,声浪稀乱,京师名士,或以抢讲为方家,真可谓无秩序之极。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吾友徐君勉亦云:中国人未曾会行路,未曾会讲话。真非过言。斯事虽小,可以喻大也。
[40]《社会主义论》序(1907年2月)
凡员颅方趾以生于今日者,皆以国家一分子之资格,而兼有世界人类一分子之资格者也。惟其有国家一分子之资格,故不可不研求国家之性质,与夫本国之情状,而思对于国家以有所自尽;惟其有世界人类一分子之资格,故不可不研求世界之大问题及其大势之所趋向,而思所以应之。抑世界之大问题及其大势所趋向,又不徒影响于世界上之个人也,而实大影响于世界上之各国,故以国家一分子之资格,愈不可以不知世界。今我国人于世界的知识之缺乏,即我国不能竞胜于世界之一大原因也。世界之问题亦多矣,而最大者宜莫如经济问题;经济问题之内容亦多矣,而今日世界各国之最苦于解决者,尤莫如其中之分配问题。坐是之故,而有所谓社会主义者兴。社会主义,虽不敢谓为世界唯一之大问题,要之为世界数大问题中之一而占极重要之位置者也。此问题之发生,与国富之膨胀为正比例。我国今当产业萎靡时代,尚未有容此问题发生之余地。虽然,为国民者,不能以今日国家之现象自安,明也。但使我国家既进步而得驰骋于世界竞争之林,则夫今日世界各国之大问题,自无一不相随以移植于我国,又势所必至也。然则社会主义一问题,无论以世界人类分子之资格,或以中国国民分子之资格,而皆不容以对岸火灾视之,抑章章矣。但其为物也,条理复杂,含义奥衍,非稍通经济原理者,莫能深知其意;又其立论基础,在于事实,而此事实为欧美各国之现象,我国不甚经见,国人索解愈难。故各国言此之书,虽充栋汗牛,而我国人若无闻见。近则一二野心家,思假为煽动之具,即亦往往齿及,然未经研究,于其性质全不明了,益以生国人之迷惑。予既尝著论,斥妄显真,且斟吾国现在将来所宜采择之方针,以为国人告,具见前报。虽然,此乃我国适用社会主义之研究,而非社会主义其物之研究也。未知社会主义为何物,而欲论我国宜如何以适用之,其以喻天下亦艰矣。吴君仲遥鉴此缺点,乃广搜群籍,覃精匝月,成此论以见眎,匪直名家学说,采择毕包,且往往能以研究所心得者,推补而批判之。东籍中关于此主义之述著,犹罕其比。信哉,其为世界知识之馈贫粮哉!仲遥为亡友铁樵之弟,学能世其家,即此鳞爪,可概厥余。
[41]政闻社宣言书(1907年10月7日)
今日之中国,殆哉岌岌乎!政府棼瞀于上,列强束胁于外,国民怨讟于下,如半空之木,复被之霜雪,如久病之夫,益中以沴疠,举国相视,咸儳然若不可终日。志行薄弱者,袖手待尽,脑识单简者,铤而走险,自余一二热诚沈毅之士,亦彷徨歧路,莫审所适。问中国当由何道而可以必免于亡,遍国中几罔知所以为对也。夫此问题亦何难解决之与有。今日之恶果,皆政府艺之,改造政府,则恶根拔而恶果遂取次以消除矣。虽然,于此而第二之问题生焉,则政府当由何道而能改造是也。曰:斯则在国民也已矣。夫既曰改造政府,则现政府之不能自改造也甚明。何也?方将以现政府为被改造之客体,则不能同时认之为能改造之主体;使彼而可以为能改造之主体,则亦无复改造之必要焉矣。然则孰能改造之?曰:惟立于现政府之外者能改造之。立于现政府之外者为谁?其一曰君主,其他曰国民。而当其著手于改造事业,此两方面孰为有力,此不可不深察也。今之谭政治者,类无不知改造政府之为急,然叩其改造下手之次第,则率皆欲假途于君主,而不知任责于国民。于是乎有一派之心理焉,希望君主幡然改图,与民更始,以大英断取现政府而改造之者;或希一二有力之大吏,启沃君主,取现政府而改造之者。此二说者,虽有直接间接之异,而其究竟责望于君主则同。吾以为特此心理者,其于改造政府之精神,抑先已大刺缪也。何也?改造政府者,亦曰改无责任之政府为有责任之政府云尔。所谓有责任之政府者,非以其对君主负责任言之,乃以其对国民负责任言之。苟以对君主负责任而即为有责任,则我中国自有史以来以迄今日,其政府固无时不对君主而负责任,而安用复改造为?夫谓为君主者,必愿得恶政府而不愿得良政府,天下决无是人情。然则今之君主,其热望得良政府之心,应亦与吾侪不甚相远。然而不能得者,则以无论何国之政府,非日有人焉监督于其旁者,则不能以进于良。而对君主负责任之政府,其监督之者惟有一君主,君主之监督万不能周,则政府惟有日逃责任以自固。非惟逃之而已,又且卸责任于君主,使君主代己受过,而因以自谢于国民。政府腐败之总根原,实起于是。故立宪政治,必以君主无责任为原则;君主纯超然于政府之外,然后政府乃无复可逃责任之余地。今方将改造政府,而还以此事责诸君主,是先与此原则相冲突,而结果必无可望。然则此种心理不能实现也明甚。同时复有一派反对之心理焉,谓现在政府之腐败,实由现在之君主卵翼之,欲改造政府,必以颠覆君统为之前驱。而此派中复分两小派:其一则绝对的不承认有君主,谓必为共和国体,然后良政府可以发生;其他则以种族问题搀入其间,谓在现君主统治之下,决无术以得良政府。此说与希望君主之改造政府者,虽若为正反对,要之认政府之能改造与否,枢机全系于君主,则其谬见亦正与彼同。夫绝对不认君主,谓必为共和国体然后良政府可以发生者,以英、德、日本之现状反诘之,则其说且立破,故不必复深辩。至搀入种族问题,而谓在现君主统治之下,必无术以得良政府者,则不可无一言以解之。夫为君主者,必无欲得恶政府而不愿得良政府之理,此为人之恒情,吾固言之矣,此恒情不以同族异族之故而生差别也。今之君主,谓其欲保持皇位于永久,吾固信之;谓其必坐视人民之涂炭以为快,虽重有憾者,固不能以此相诬也。夫正以欲保持皇位之故,而得良政府即为保持皇位之不二法门,吾是以益信其急欲得良政府之心,不让于吾辈也。而惜也,彼方苦于不识所以得良政府之途。夫政府之能良者,必其为国民的政府者也。质言之,则于政治上减杀君权之一部分而以公诸民也。于政治上减杀君权之一部分而以公诸民,为君主计,实有百利而无一害,此征诸欧、美、日本历史,确然可为保证者矣。然人情狃于所习,而骇于所未经,故久惯专制之君主,骤闻此义,辄皇然谓将大不利于己,沈吟焉而忍不能与,必待人民汹汹要挟,不应之则皇位且不能保,夫然后乃肯降心相就。降心相就以后,见夫缘是所得之幸福,乃反逾于其前,还想前此之出全力以相抵抗,度未有不哑然失笑。盖先见之难彻,而当局之易迷,大抵如是也。故遍翻各国历史,未闻无国民的运动,而国民的政府能成立者;亦示闻有国民的运动,而国民的政府终不能成立者;斯其枢机全不在君主而在国民。其始也必有迷见,其究也,此迷见终不能久持,此盖凡过渡时代之君主所同然,亦不以同族异族之故而生差别也。而彼持此派心理者,徒著眼于种族问题,而置政治问题为后图,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毋惑夫汹汹数载,而政治现象迄无寸进也。由后之说,同君主苟非当国民运动极盛之际,断未有肯毅然改造政府者,夫故不必以此业责望于君主。由前之说,则虽君主毅然欲改造政府,然必有待于国民,然后改造之实乃可期,夫故不能以此业责望于君主。夫既已知舍改造政府外,别无救国之图矣,又知政府之万不能自改造矣,又知改造之业非可以责望于君主矣,然则负荷此艰巨者,非国民而谁!吾党同人,既为国民一分子,责任所在,不敢不勉,而更愿凡为国民之一分子者,咸认此责任而共勉焉。此政闻社之所以发生也。
  西哲有言:国民恒立于其所欲立之地位。谅哉斯言!凡腐败不进步之政治,所以能久存于国中者,必其国民甘于腐败不进步之政治,而以自即安者也。人莫不知立宪之国,其政府皆从民意以为政。吾以为虽专制之国,其政府亦从民意以为政也。闻者其将疑吾言焉,曰:天下宁有乐专制之国民?夫以常理论,则天下决无乐专制之国民,此固吾之所能信也。虽然,既已不乐之,则当以种种方式,表示其不乐之意思,苟无意思之表示,则在法谓之默认矣。凡专制政治之所以得行,必其借国民默认之力以为后援者也。苟其国民,对于专制政治,有一部分焉为反对之意思表示者,则专制之基必动摇;有大多数焉为反对之意思表示者,则专制之迹必永绝。此征诸欧、美、日本历史,历历而不爽者也。前此我中国国民,于专制政体之外,曾不知复有他种政体,则其反对之之意思无自而生,不足为异也。比年以来,立宪之论,洋洋盈耳矣,预备立宪之一名词,且见诸诏书矣,稍有世界知识者,宜无不知专制政体不适于今日国家之生存。顾在君主方面,犹且有欲立宪的之意思表示,虽其诚伪未敢言,然固已现于正式公文矣。还观夫国民方面,其反对专制的之意思表示,则阒乎未之或闻,是何异默认专制政体为犹适用于今日之中国也。国民既默认之,则政府借此默认之后援以维持之,亦何足怪!以吾平心论之,谓国民绝无反对专制之意思者,诬国民也;谓其虽有此意思而绝不欲表示绝不敢表示者,亦诬国民也。一部分之国民,盖诚有些意思矣,且诚欲表示之矣,而苦于无可以正式表示之途。或私忧窃叹,对于二三同志互吐其胸臆;或于报纸上,以个人之资格发为言论。谓其非一种之意思表示焉,不得也,然表示之也以个人,不能代舆论而认其价值;表示之也以空论,未尝示决心以期其实行。此种方式之表示,虽谓其未尝表示焉可也。然则正式之表示当若何?曰:必当有团体焉,以为表示之机关。夫国体之为物,恒以其团体员合成之意思为意思,此通义也。故其团体员苟占国民之一小部分者,则其团体所表示之意思,即为此一小部分国民所表示之意思;其团体员苟占国民之大多数者,则其团体所表示之意思,即为大多数国民所表示之意思。夫如是则所谓国民意思者,乃有具体的之可寻而现于实矣。国民意思即现于实,则必非漫然表示之而已,必且求其贯彻焉。国民诚能表示其反对专制之意思,而且必欲贯彻之,则专制政府前此所恃默认之后援,既已失据,于此而犹欲宝其敝帚以抗此新潮,其道无由。所谓国民恒立于其所欲立之地位者,此之谓也。吾党同人,诚有反对专制政体之意思,而必欲为正式的表示,而又信我国民中,其同有此意思同欲为正式的表示者,大不乏人。彼此皆徒以无表示之机关,而形迹几等于默认。夫本反对而成为默认,本欲为立宪政治之忠仆,而反变为专制政治之后援,是自污也。夫自污则安可忍也?此又政闻社之所由发生也。
  夫所谓改造政府,所谓反对专制,申言之,则不外求立宪政治之成立而已。立宪政治非他,即国民政治之谓也。欲国民政治之现于实,且常保持之而勿失坠,善运用之而日向荣,则其原动力不可不还求诸国民之自身。其第一著,当使国民勿漠视政治,而常引为己任;其第二著,当使国民对于政治之适否,而有判断之常识;其第三著,当使国民具足政治上之能力,常能自起而当其冲。夫国民必备此三种资格,然后立宪政治乃能化成;又必先建议立宪政治,然后国民此三种资格乃能进步。谓国民程度不足,坐待其足然后立宪者妄也;但高谈立宪,而于国民程度不一厝意者,亦妄也。故各国无论在预备立宪时,在实行立宪后,莫不汲汲焉务所以进其国民程度而助长之者。然此事业谁任之?则惟政治团体用力常最勤,而收效常最捷也。政治团体,非得国民多数之赞同,则不能有力。而国民苟漠视政治,如秦越人之相视肥瘠,一委诸政府而莫或过问,则加入政治团体者自寡,团体势力永不发达,而其对于国家之天职将无术以克践。故为政治团体者,必常举人民对国家之权利义务,政治与人民之关系,不惮晓音瘏口为国民告,务唤起一般国民政治上之热心。而增长其政治上之兴味。夫如是,则吾前所举第一著之目的,于兹达矣。复次,政治团体之起,必有其所自信之主义,谓此主义确有裨于国利民福而欲实行之也,而凡反对此主义之政治,则排斥之也。故凡为政治团体者,既有政友,同时亦必有政敌。友也敌也,皆非徇个人之感情,而惟以主义相竞胜。其竞胜也,又非以武力,而惟求同情。虽有良主义于此,必多数国民能知其良,则表同情者乃多;苟多数国民不能知其良,则表同情者必寡。故为政治团体者,常务设种种方法,增进一般国民政治上之知识,而赋与以正当之判断力。夫如是,则吾前所举第二著之目的,于兹达矣。复次,政治团体所抱持之主义,必非徒空言而已,必将求其实行。其实行也,或直接而自起以当政局,或间接而与当局者提携。顾无论如何,而行之也必赖人才,苟国民无多数之政才以供此需要,则其事业或将蹶于半涂,而反使人致疑于其主义。故为政治团体者,常从种种方面,以训练国民,务养成其政治上之能力,毋使贻反对者以口实。夫如是,则吾所举第三著之目的,于兹达矣。准此以谈,则政治团体,诚增进国民程度惟一之导师哉!我中国国民,久栖息于专制政治之下,倚赖政府,几成为第二之天性,故视政治之良否,以为非我所宜过问。其政治上之学识,以孤陋寡闻而鲜能理解;其政治上之天才,以久置不用而失其本能。故政府方言预备立宪,而多数之国民或反不知立宪为何物。政府玩曉濡滞,既已万不能应世界之变,保国家之荣,而国民之玩曉濡滞,视政府犹若有加焉。丁此之时,苟非相与鞭策焉、提挈焉,急起直追,月将日就,则内之何以能对于政府而申民义,外之何以能对于世界而张国权也?则政治团体之责也。此又政闻社之所由发生也。
  政闻社既以上述种种理由,应于今日时势之要求,而得不发生。若夫政闻社所持之主义,欲以求同情于天下者,则有四纲焉:
  一曰实行国会制度,建设责任政府。
  吾固言之矣,凡政府之能良者,必其为国民的政府者也。曷为谓之国民的政府?既对于国民而负责任之政府是也。国民则夥矣,政府安能一一对之而负责任?曰:对于国民所选举之国会而负责任,是即对于国民而负责任也。故无国会之国,则责任政府终古不成立;责任政府不成立,则政体终古不脱于专制。今者朝廷鉴宇内之势,知立宪之万不容已,亦既涣汗大号,表示其意思以告吾民。然横览天下,从未闻有无国会之立宪国,故吾党所主张,惟在速开国会,以证明立宪之诏,非为具文。吾党主张立宪政体,同时主张君主国体。然察现今中央政治机关之组织,与世界一般立宪君主国所采用之原则,正相反背。彼则君主无责任,而政府大臣代负其责任。君主代政府负责任之结果,一方面使政府有所诿卸,而政治末从改良;一方面使君主丛怨于人民,而国本将生摇动。故必崇君主于政府以外,然后明定政府之责任,使对于国会而功过皆自受之,此根本主义也。
  二曰厘订法律,巩固司法权之独立。
  国家之目的,一方面谋国家自身之发达,一方面谋国中人民之安宁幸福。而人民之安宁幸福,又为国家发达之源泉,故最当首注意焉。人民公权私权,有一见摧抑,则民日以瘁,而国亦随之。然欲保人民权利罔俾侵犯,则其一,须有完备之法律,规定焉以为保障;其二,须有独立之裁判官厅,得守法而无所瞻徇。今中国法律,大率沿千年之旧,与现在社会情态,强半不相应,又规定简略,惟恃判例以为补助,夥如牛毛,棼如乱丝,吏民莫知所适从。重以行政、司法两权,以一机关行之,从事折狱者,往往为他力所左右,为安固其地位起见,而执法力乃不克强。坐是之故,人民生命财产,常厝于不安之地,举国儳然若不可终日,社会上种种现象,缘此而沮其发荣滋长之机。其影响所及,更使外人不措信于我国家,设领事裁判权于我领土,而内治之困难,益加甚焉。故吾党以厘订法律,巩固司法权之独立,为次于国会制度最要之政纲也。
  三曰确立地方自治,正中央地方之权限。
  地方团体自治者,国家一种之政治机关也。就一方面观之,省中央政府之干涉及其负担,使就近而自为谋,其谋也必视中央代谋者为易周,此其利益之及于地方团体自身者也。就他方面观之,使人民在小团体中为政治之练习,能唤起其对于政治之兴味,而养成其行于政治上之良习惯,此其利益之及于国家者,盖益深且大。世界诸立宪国,恒以地方自治为基础,即前此久经专制之俄罗斯,其自治制亦蚤已颁布,诚有由也。我国幅员辽廓,在世界诸立宪国中,未见其比,而国家之基础,又非以联邦而成,在低级之地方团体,其施政之范围,虽与他国之地方团体不相远,在高级之地方团体,其施政之范围,殆埒他国之国家。故我国今日,颁完备适当之地方自治制度,且正中央与地方之权限,实为最困难而最切要之问题。今地方自治之一语,举国中几于耳熟能详,而政府泄泄沓沓,无何种之设施,国民亦袖手坐待,而罔或自起而谋之。此吾党所以不能不自有所主张而期其贯彻也。
  四曰慎重外交,保持对等权利。
  外交者,一部之行政也,其枢机全绾于中央政府。但使责任政府成立,则外交之进步,自有可期。准此以谈,似与前三纲有主从轻重之别,不必相提并论。顾吾党所以特郑重而揭橥之者,则以今日之中国,为外界势力所压迫,几不能以图存,苟外交上复重以失败,恐更无复容我行前此三纲之余地。故吾党所主张者,国会既开之后,政府关于外交政策、必咨民意然后行,即在国会未开以前,凡关于铁路、矿务、外债,与夫与他国结秘密条约、普通条约等事件,国民常当不怠于监督,常以政治团体之资格,表示其不肯放任政府之意思,庶政府有所羁束,毋俾国权尽坠,无可回复。此亦吾党所欲与国民共荷之天职也。
  以上所举,虽寥寥四纲,窃谓中国前途之安危存亡,盖系于是矣。若夫对于军事上,对于财政上,对于教育上,对于国民经济上,吾党盖亦皆薄有所主张焉,然此皆国会开设后责任政府成立后之问题。在现政府之下,一切无所著手,言之犹空言也,故急其所急,外此暂勿及也。
  问者曰:政闻社其即今世立宪国之所谓政党乎?曰:是固所愿望,而今则未敢云也。凡一政党之立,必举国中贤才之同主义者,尽网罗而结合之,夫然后能行政党之实,而可以不辱政党之名。今政闻社以区区少数之人,经始以相结集,国中先达之彦,后起之秀,其怀抱政治的热心,而富于政治上之知识与能力者,尚多未与闻,何足以称政党。特以政治团体之为物,既为应于今日中国时势之必要而不得不发生,早发生一日,则国家早受一日之利;若必俟国中贤才悉集于一堂,然后共谋之,恐更阅数年,而发生未有其期。况以中国之大,贤才之众,彼此怀抱同一之主义而未或相知者,比比皆是,莫为之先,恐终无能集于一堂之日也。本社同人,诚自审无似,顾以国民一分子之资格,对于国家应尽之天职,不敢有所放弃。且既平昔共怀反对专制政治之意思,苟非举此意思而表示之,将自侪于默认之列,而反为专制游魂之后援。抑以预备立宪之一名词,既出于主权者之口,而“国民程度”说,尚为无责任之政府所借口,思假此以沮其进行,则与国民相提挈以一雪此言,其事更刻不容缓。以此诸理由,故虽以区区少数,奋起而相结集,不敢辞也。日本改进党之将兴也,于是先有东洋议政会焉,有嘤鸣社焉,以为之驱除。世之爱国君子,其有认政闻社所持之主义为不谬于国利民福,认政闻社所执之方法为足以使其主义见诸实行,惠然不弃,加入政闻社而指挥训练之,使其于最近之将来,而有可以进而伍于政党之资格,则政闻社之光荣,何以加之!又或与政闻社先后发生之政治团体,苟认政闻社所持之主义与其主义无甚刺谬,认政闻社所执之方法与其方法无甚异同,惠然不弃,与政闻社相提携,以向于共同之敌,能于最近之将来,共糅合以混成政党之资格,则政闻社之光荣,又何以加之!夫使政闻社在将来中国政党史上,得与日本之东洋议政会、嘤鸣社有同一之位置,同一之价值,则岂特政闻社之荣,抑亦中国之福也。此则本社同人所为沥心血而欲乞赉此荣于我同胞者也。
  问者曰:政闻社虽未足称政党,而固俨然为一政治团体,则亦政党之椎轮也。中国旧史之谬见,以结党为大戒,时主且悬为厉禁焉,以政闻社置诸国中,其安从生存?政府摧萌拉蘖,一举手之劳耳。且国中贤才,虽与政闻社有同一之政见者,其毋亦有所惮而不敢公然表同情也!应之曰:不然。政闻社所执之方法,常以秩序的行动,为正当之要求。其对于皇室,绝无干犯尊严之心;其对于国家,绝无扰紊治安之举。此今世立宪国国民所常履之迹,匪有异也。今立宪之明诏既屡降,而集会、结社之自由,则各国所咸认为国民公权,而规定之于宪法中者也,岂其倏忽反汗,对于政治团体而能仇之。若政府官吏不奉诏,悍然敢为此种反背立宪之行为,则非惟对于国民而不负责任,抑先已对于君主而不负责任。若兹之政府,更岂能一日容其存在以殃国家!是则政闻社之发生,愈不容已,而吾党虽洞胸绝脱,而不敢息肩者也。取鉴岂在远,彼日本自由、进步两党,与藩阀政府相持之历史,盖示我以周行矣,彼其最后之胜利,毕竟谁属也?若夫世之所谓贤才者,而犹有怵于此乎,则毋亦以消级的表示其默认专制政体之意思,而甘为之后援耳。信如是也,则政府永不能改造,专制永不能废止,立宪永不能实行,而中国真从兹已矣!呜呼,国民恒立于其所欲立之地位,我国民可无深念耶!可无深念耶!
[42]敬告国中之谈实业者(1910年11月2日)
今日举国上下,蹙蹙然患贫。叩其所以求贫者,则皆曰振兴实业。夫今日中国之不可以不振兴实业,固也。然全国人心营目注嚣嚣然言振兴实业者,亦既有年矣。上之则政府设立农工商部,设立劝业道,纷纷派员奔走各国考查实业,日不暇给,乃至悬重爵崇衔,以奖厉创办实业之人,即所派游学及学生试验,亦无不特重实业,其所以鼓舞而助长之者,可谓至极。下之则举办劝业会、共进会,各城镇乃至海外侨民悉立商会,各报馆亦极力鼓吹,而以抵制外货挽回利权之目的创立公司者,所在多有,其呈部注册者,亦不下千家。宜若举国实业界之气象,必有以昭苏于前。乃夷考其实,则不惟未兴者不能兴,而已举者且尽废,国家破产之祸,且迫于眉睫。先民有言:“困于心,衡于虑,然后作。”又曰:“知困然后能自强。”夫人于其所欲为之事而不能遂,则必穷思其所以不能遂之故,排其阻力而辟其坦途,其庶有能遂之一日。今我国人前此既瞢然无所觉,及今几经败绩失据,犹复漠然无所动于中。不惟当局施政,不思改辙;既有言论之责者,亦未闻探本穷源以正告国人而共谋挽救,吾实痛之,乃述所怀以为此文。所宜陈者万端,此不过其一二耳。
  我国自昔非无实业也。士农工商,国之石民,数千年来,既有之矣。然则易为于今日而始昌言实业?得毋以我国固有之实业,不足与外国竞,今殆堙塞以尽,情见势绌,不得不思所以振其敝也。是故今国中人士所奔走呼号以言振兴实业者,质而言之,则振兴新式之企业而已。(企业二字,乃生计学上一术语,译德文之Unternehmung,法文之Enterprise。英人虽最长于企业,然学问上此观念不甚明了,故无确当之语。)新式企业,所以异于旧式者不一端,举其最显著者,则规模大小之悬殊是也。旧式企业,率以一人或一家族经营之,或雇用少数人而已;新式企业,则所用人少者以百数,至多乃至数十万也。旧式企业,资本虽至觳薄,犹有办法;新式企业,则资本恒自数万以迄数千万也。夫新式企业所以日趋于大规模者,何也?盖自机器骤兴,工业革命,交通大开,竞争日剧,凡中小企业,势不能以图存,故淘汰殆尽,而仅余此大企业之一途也。企业规模既大,则一人之力,势不能以独任。故其组织当取机关合议之体,乃能周密,与旧式之专由一二人独裁者有异。其资本必广募于公众,乃能厚集,而与旧式之一人独任或少数人醵出者有异。质而言之,则所谓新式企业者,以股份有限公司为其中坚者也。今日欲振兴实业,非先求股份有限公司之成立发达不可。此举国稍有识者所能见及,无俟余喋喋也。然中国今日之政治现象、社会现象,则与股份有限公司之性质最不相容者也。苟非取此不相容者排而去之,则中国实业永无能兴之期。请言其理:
  第一,股份有限公司必在强有力之法治国之下乃能生存,中国则不知法治为何物也。
  寻常一私人之营业,皆负无限责任,苟其业有亏衄,则馨其所有财产之全部以偿逋负,(我国习惯,则亲属及子孙之财产,且往往波及矣。)故稍知自爱之企业家,恒谨慎将事,鲜有弊窦,即不幸而失败,则债权者亦不至大受其累。股份有限公司之性质则不然。股东除交纳股银外,无复责任;其各职员等亦不过为公司之机关,并非以其身代公司全负债务上之责任。质言之,其在寻常私人营业,则企业人与所企业之合为一体者也;其在股份有限公司,则公司自为一人格,自为一权利义务之主体,而立夫股东与各职员之外者也。惟以公司之财产,处理公司之债务,而外此一无所问。此其为道本甚险,故国家须有严重之法律以防闲之。今各国所以监督此种公司者,有法律以规定其内部各种机关,使之互相箝制;有法律以强逼之,使将其业务之状态,明白宣示于大众,无得隐匿;有法律以防其资本之抽蚀暗销,毋使得为债权者之累。其博深切明有如此也。中国近日亦有所谓公司律者矣,其律文卤莽灭裂毫无价值且勿论,借曰律文尽善,而在今日政治现象之下,法果足以为民保障乎?中国法律,颁布自颁布,违反自违反,上下恬然,不以为怪。西哲有恒言:“国之治乱,亦于其国民安于法律状态与否判之而已。”中国国民则无一日能安于法律状态者也。夫有法而不行,则等于无法。今中国者,无法之国也。寻常私人营业,有数千年习惯以维持之,虽无法犹粗足自存。此种新式企业,专恃法律之监督、保障以为性命,纪纲颓紊如中国者,彼在势固无道以发荣也。
  第二,股份有限公司必责任心强固之国民,始能行之而寡弊,中国人则不知有对于公众之责任者也。
  股份公司之办理成效,所以视私人营业为较难者:私人营业,其赢也则自享其利,其衄也则自蒙其害,故营之者恒忠于厥职。股份公司不然,其职员不过占有公司股份之一小部分耳,而营业赢亏,皆公司所受,其赢也利非我全享,其衄也害非我独蒙,故为公司谋,恒不如其自为谋之忠,人之情矣。其尤不肖者,则借公司之职务以自营其私。虽在欧美诸国,法律至严明,而狡者尚能有术以与法相遁,而况于绝无纲纪之中国乎?此公司职员克尽责任者,所以难其人也。抑纠问职员责任者,实惟股东。而公司之股份,其每股金额恒甚少。为股东者,恒非举其财产之全部,投诸股份;即多投矣,而未必悉投诸一公司。且股份之为物,随时可以转卖。其在东西诸国,购买股份者,其本意大率非在将来收回股本,但冀股价幸涨,则售去以获利耳。此公司股东之克尽责任者,所以尤不易也。然非有此种责任心,则股份公司之为物,决不能向荣而勿坏。彼英人所以以商战雄于天下者,以其责任心最强也。而今世各国之教育,所以提倡商业道德者不遗余力,亦以苟不务此,则一切实业将无与立也。中国人心风俗之败坏,至今日而已极,人人皆先私而后公,其与此种新式企业之性质,实不能相容。故小办则小败,大办则大败,即至优之业,幸而不败者,亦终不能以发达。近数十年来,以办股份公司之故,而耗散国民资本者,其公司盖不下数千百,其金钱盖不下数万万,今固无从缕举。其最显著者,则有若招商局,有若粤汉、川汉各铁路,有若大清、交通、公益、信义各银行,皆其前车也。就股东一方面观之,以法律状态不定,不能行确实之监督权,固也;而股东之怠于责任亦太甚,乃至并其所得行之权限而悉放弃之,以致职员作弊益肆无忌惮。阻公司之发达者,则职员与股东实分任其咎也。大抵股份公司之为物,与立宪政体之国家最相类:公司律刚譬犹宪法也,职员则譬犹政府官吏也,股东则譬犹全体国民也。政府官吏而不自省其身为受国民之委任,不以公众责任置胸臆,而惟私是谋,国未有能立者;而国民怠于监督政府,则虽有宪法,亦成殭石。是故新式企业,非立宪国则不能滋长。盖人民必生活于立宪政体之下,然后公共观念与责任心乃日盛,而此两者即股份公司之营魂故也。
  [附言]中国之股份公司,其股东所以不能举监督之实而坐令职员专横者,尚有特别之原因数端:其一,每股所收股银太少。如近年所办诸铁路,以资本千万元以上之公司,而每股率皆收五元。此虽有广募普及之利,然使大多数之股东,既视股为不足轻重于己,复视己为不足轻重于公司,则易导其放弃权利之心。夫放弃权利,即放弃义务也。盖冥冥之中,其损害实业界之风纪者莫甚焉。其二,公司之成立,往往不以企业观念为其动机。如近年各铁路公司、矿业公司等。大率以挽回国权之思想而发起之。其附股者以是为对于国家之义务,而将来能获利与否,暂且勿问。此其纯洁之理想,宁不可敬?虽然,生计行为不可不率循生计原则,其事固明明为一种企业,而等资本于租税,义有所不可也。以故职员亦自托于为国家尽义务,股东且以见义勇为奖之,不忍苛加督责,及其营私败露,然后从而掊击之,则所损已不可复矣。此等公私杂糅、暖昧不明之理想,似爱国而实以病国也。其三,凡公司必有官利,此实我国公司特有之习惯,他国所未尝闻也。夫营业盈亏,岁岁不同,势难预定。若虽遇营业状况不佳之时,亦必须照派定额之官利,则公司事业安能扩充,基础安能稳固?故我国公司之股份,其性质与外国之所谓股份者异,而反与基所谓社债者同,夫持有社债券者,惟务本息有著,而于公司事非所问,此通例也。我国各公司之股东,乃大类是,但求官利之无缺而已。职员因利用此心理,或高其官利以诱人,其竟由资本内割出分派者,什而八九。(最著者如奥汉、川汉、江西等铁路公司,集成股本数年,路未筑成一里,而年年将股本派息。中外古今岂闻有此种企业法耶?)股东初以其官利有著也,则习而安之,不知不数年而资本尽矣。此数者,皆足以阻股公司之发达。后之君子,宜以为戒也。
  公共观念与责任心之缺乏,其为股份公司之阻力者既若彼矣,而官办之业则尤甚。今世各国,或以匡民力所不逮,或以防自由竞争之弊,往往将特种事业提归官办,而于全国国民生计所补滋多,而股份公司之缺点,时或缘官办而多所矫正。何也?官吏责任分明,惩戒严重,其营私作弊,不如公司职员之易,而人民监督政治之机关至完密,益不容其得自恣也。我国则异是。官吏以舞文肥己为专业,而人民曾莫敢抗,虽抗亦无效,故官办事业,其秽德更什佰于公司。近年来,全国资本荡然无复存者,岂非官办实业蚀其什八九耶?故我国民诚不愿现政府之代我振兴实业,更振兴者,举国为沟中瘠矣!
  第三,股份有限公司必赖有种种机关与之相辅,中国则此种机关全缺也。
  股份有限公司之利便于现今生计社会者不一端,然其最大特色,则在其股票成为一种之流通有价证券,循环转运于市面,使金融活泼而无滞也。盖寻常企业,必须俟其企业完了之后,始能将老本收回。(例如以千金开一铺店,无论每年所得溢利几何,要之皆此千金之子息。若欲将原来之千金收回,则必在店铺收盘以后也。)股份公司之股票则不然。吾今日买得之,若明日需用现钱,或见为有利,可以立刻转卖之;即不转卖,而以抵押于银行,亦可以得现钱。股票之转卖抵押,虽一日千变,而公司营业之资本,丝毫不受其影响。其为物至灵活而富于伸缩力,既便于公司,复便于股东,而尤便于全社会之金融。故其直接间接以发达实业,效至博也。而所以能收此效者,则赖有二大机关焉以夹辅之:一曰股份懋迁公司,二曰银行。股份懋迁公司为转买转卖之枢纽,银行为抵押之尾闾。不宁惟是,即当招股伊始,其股票之所以得散布于市面者,亦恒借股份懋迁公司及银行以为之媒介。今中国既缺此两种机关,于是凡欲创立公司者,其招股之法,则惟有托亲友展转运动而已。更进则在报上登一告白,令欲入股者来与公司直接交涉而已。以此而欲吸集多数之资本,其难可想也。而股东之持有股票者,则惟藏诸笥底,除每年领些少利息外,直至公司停办时,始收回老本耳。若欲转卖抵押,则又须展转托亲友以求人与我直接,非惟不便,且将因此受损失焉。夫股份有限公司所以能为现今生产界之一利器者,在于以股票作为一种商品,使全社会之资本,流通如转轮。(公司所产之物既为商品矣,而公司之资本,复以证券之形式而变为商品。是故公司之土地、房屋、机器等,本已将资本变为固定性,宜若除公司外,同时更无人能利用之矣。然寄其价值于股票中,则忽能复变为流动性,得以展转买卖抵押,是同时有多数人得利用本公司固定资本之一部分以为新资本也。故社会资本之效力可以陡增什百倍。凡有价证券,皆以增加资本效力为作用者也。岂惟股票,彼国债、地方债、社债等,皆同此作用者也。又银行之兑换券、期票、汇票、支票、拨数账薄等,皆同此作用者也。欧美各国有此种种利器,常能以一资本而当什百资本之用,其所以致富皆在此。我国人最当知其故而师其意也。)我国股份公司,全不能有此作用,是股份公司之特色,失其强半矣。是故人之持有资本者,宁以之自营小企业,或贷之于人以取息,而不甚乐以之附公司之股,此亦股份公司不能发达之一大原因也。
  [附言]股份懋迁公司及银行,今世诸国大率以股份有限之形式创立之者居多数。是故苟非股份有限之观念稍为普及,则此两种机关殆难发生。且股份懋迁公司,本以有价证券之买卖媒介为业,公司不发达,则股票之上于市场者少,安所得懋迁之目的物?即银行业,苟非得各种有价证券以为保管抵押之用,则运用之妙,亦无所得施。而股份公司不发达,则商业无自繁荣,银行业务亦坐是不能扩充。故股份有限公司与此两种机关者,迭相为因,迭相为果。(实则此两种机关,大率以股份有限之形式组织之,不过股份有限公司中之一种。此特就有特有之作用分别言之耳。)谈实业者,宜同时思所以建设之也。
  第四,股份有限公司必赖有健全之企业能力,乃能办理有效,中国则太乏人也。
  凡实业之须以股份有限公司之形式而举办之者,必其为大规模之企业,而一二人之力不能举者也。而既已为大规模之企业,则非夫人而能任者也。盖其公司之内部机关复杂,规模愈大,则事务之繁重愈甚。盖为一小国之宰相易,为一大公司之总理难,非过言也。言夫对外,则以今世生计界之竞争,其剧烈殆甚于军事,非具有生计学之常识,富于实际阅历,而复佐之以明敏应变之天才,以之当经营之冲,鲜不败矣。白圭有言:“吾治生产,犹伊尹、吕尚之谋,孙吴用兵,商鞅行法。是故其智不足以权变,勇不足以决断,仁不能以取予,强不能有所守,虽欲学吾术,终不告之矣。”夫白圭之时代且有然,况今日生计界之现象,其繁赜诡变,千百倍于古昔而未有已耶?故古代之英雄,多出于政治家与军人;今日之英雄,强半在实业界。今各国之巍然为工商界重镇者,皆其国中第一流人物也。我国自昔贱商,商人除株守故业、计较锱铢外,无他思想。士大夫更鄙夷兹业不道。盖举国人士,能稍解生计学之概略,明近企业之性质者,已屈指可数;若夫学识与经验兼备,能施诸实用者,殆无其人。每当设立一公司,则所恃以当经营之大任者,其人约有四种:最下者,则发起人本无企业之诚心,苟以欺人而自营私利,公司成则自当总理据以舞弊者也。稍进者,则任举一大绅,不问其性行才具如何,惟借其名以资镇压者也(近年各省铁路公司皆如此。)更进者,则举一素在商界朴愿有守之人充之,而其才识能任此事业与否,不及问也。最上者,则举一人焉于此事业之技术上颇有学识经验者充之,而其经营上之才器何如及平素性行何如,不及问也。(如办铁路则举一铁路工程师为总理,办矿则举一矿师为总理,办工业公司则举一工学博士为总理。此其人以当公司中技术一部分之业务,诚为得当,以当总理,安见其可?譬犹一国之宰相,不必其通兵刑钱谷,而通兵刑钱谷之人,虽可以任一官一职,未敢遂许为宰相才也。)彼非不欲求相当之人才,奈遍国中而不可得也。质而言之,则国民企业能力缺乏而已。夫以无企业能力之国民而侈谈实业,是犹蹩者言竞走,聋者言审音也。以故近年以来所设立之公司,其资本微薄、范围狭隘者容或有成,资本稍大、范围稍广者则罕不败。营中国固有旧事业者容或有成,营世界新事业者则罕不败。其事业为外人所不能竞争者容或有成,竞争稍剧烈者则罕不败。苟国民企业能力而长此不进,吾敢断言曰:愈提倡实业,则愈以耗一国之资本,而陷全国人于饿莩而已矣。
  以上四端,为中国股份有限公司不能发达之直接原因。若其间接原因,则更仆难数。而尤有一原因焉,为股份有限公司与私人营业之总障者,则全国资本涸竭是已。凡人一岁之所人,必以之供一身之衣食住费及仰事俯畜所需而尚有赢余,乃得储之以为资本。而所储之多寡,即一国贫富所攸分也。今日中国千人之中,其能有此项赢余者,盖不得一。即有之者,其数量亦至觳薄。而有资本者,未必为欲企业之人。有资本而欲企业者,又未必为能企业之人。而复无一金融机关以为资本家与企业家之媒介,故并此至觳薄之资本,亦不能以资生计社会之用。以故无论何种形式之企业,皆不能兴举。举国之人,惟束手以待槁饿之至而已。此则中国今日生计界之实状也。
  或曰:借外债则可以苏资本涸竭之病。此实现今号称识时务之俊杰所最乐道也。外债之影响于政治者,吾既别为论痛陈之(参观《外债平议》篇),若其影响于国民生计者,为事尤极复杂,更非可以执一义而轻作武断也。大抵在政治修明、教育发达之国,其于国民生计上一切直接间接之机关略已具备,国民企业能力略已充实,其所缺者仅在资本一端,于此而灌溉以外债,常能以收奇效(美国、日本是也。)。而不然者,则外债惟益其害,不睹其利也。盖金融机关不备,则虽广输入外资,而此资固无道以入企业家之手以资其利用,则徒以供少数人之消费,而直接间接以酿成一国奢侈之风,益陷国家于贫困已耳。苟人民无公共责任心,重以企业能力缺乏,则所营之业将无一而不失败,掷资本于不可复之地,亦以陷国家于贫困已耳。故谓外债可以为振兴实业之导线者,犹是不揣其本而齐其末,未可云知言也。
  然则中国欲振兴实业,其道何由?曰:首须确定立宪政体,举法治国之实,使国民咸安习于法律状态;次则立教育方针,养成国民公德,使责任心日以发达;次则将企业必需之机关,——整备之无使缺;次则用种种方法,随时掖进国民企业能力。四者有一不举,而哓哓然言振兴实业,皆梦呓之言也。然养公德、整机关、奖能力之三事,皆非借善良之政治不能为功,故前一事又为后三事之母也。昔有人问拿破仑以战胜之术,拿破仑答之:一则曰金,再则曰金,三则亦曰金。试有人问我以中国振兴实业之第一义从何下手?吾必答曰:改良政治组织。然则第二义从何下手?吾亦答曰:改良政治组织。然则第三义从何下手?吾亦惟答曰:改良政治组织。盖政治组织诚能改良,则一切应举者自相次毕举;政治组织不能改良,则多举一事即多丛一弊,与其举之也,不如其废之也。然则所谓改良政治组织者奈何?曰:国会而已矣,责任内阁而已矣。
  今之中国,苟实业更不振兴,则不出三年,全国必破产,四万万人必饿死过半。吾既已屡言之,国中人亦多见及之。顾现在竞谈实业,而于阻碍实业之痼疾,不深探其源而思所以抉除之,则所谓振兴实业者,适以为速国家破产之一手段。吾国民苟非于此中消息参之至透,辨之至晰,忧之至深,救之至勇,则吾见我父老兄弟甥舅,不及五稔,皆转死于沟壑而已。呜呼!吾口已瘏,吾泪已竭,我父老兄弟甥舅,其亦有闻而动振于厥心者否耶?
[43]新中国建设问题(节录)(1911年10月—11月)
叙言
  十年来之中国,若支破屋于淖泽之上,非大乱后不能大治,此五尺之童所能知也。武汉事起,举国云集响应,此实应于时势之要求,冥契乎全国民心理之所同然。是故声气所感,不期而治乎中外也。今者破坏之功,已逾半矣。自今以往,时势所要求者,乃在新中国建设之大业。而斯业之艰巨,乃什百于畴曩,此非一二人之智力所能取决,实全国人所当殚精竭虑以求止于至善者也。启超学谫才绵,岂足以语于此,顾亦尝积十年之研索,加以一月来苦思极虑,于多数人心目所悬之诸大问题,穷极其利害,有敢决言者,亦有未敢决言者。姑就所得条举之,以质诸国民。他日更有见,当续布也。
  辛亥九月著者识
  ……
  下篇虚君共和政体与民主共和政体之问题
  今后新中国之当采用共和政体,殆已成为多数之舆论。顾等是共和政体也,其种类复千差万别,我国将保所适从,是当胪察其利害,而慎所择也。
  第一种,人民公举大统领而大统领掌行政实权之共和政体。此共和政体之最显著者,美国是也。中美、南美诸共和国皆属此种。
  第二种,国会公举大统领而大统领无责任之共和政体。法国是也。法国大统领,由上下两议院公举,与美国之由人民选举者殊。而其地位亦与美统领绝异,乃略同英之君主,不负政治上之责任,政权悉在内阁。故美国选举大统领,竞争极剧;法国易一大统领,远不如内阁更迭之耸人耳目也。
  第三种,人民选举终身大统领之共和政体。罗马奥古斯丁时代、法国两拿破仑时代曾行之。此皆僭帝之阶梯,非共和之正轨,现世已无其例。然墨西哥当爹亚士时代,连任二十余年,亦几于终身矣。凡行此制者,名虽共和,实则最剧之专制也。
  第四种,不置首长之共和政体。如瑞士联邦是。瑞士之元首,乃合议机关,非独裁机关也。瑞士之最高机关为参议院,议员七人,互选一人为议长,对外则以议长之名行之,然议长与其他六人职权实平等也。
  第五种,虚戴君主之共和政体。英国是也。英人恒自称为大不列颠合众王国(Great British United Kingdom),或自称为共和王国(Public Kingdom)。其名称与美无异,浅人骤闻之,或且讶为不词。不知英之有王,不过以为装饰品,无丝毫实权,号为神圣,等于偶像。故论政体者,恒以英编入共和之一种。其后比利时本此意编为成文宪法,欧洲各小邦多效之。故今日欧洲各国,什九皆属虚戴君主之共和政体也,今省名曰虚君共和制。
  第六种,虚戴名誉长官之共和政体。英属之自治殖民地,如加拿大,如澳洲,如南非洲,皆是也。此等名虽藩属,实自为一国,而英廷所置总督,地位正同英王。故国法学者统目为共和政体也。
  右六种共和政体中,我国人所最熟知者,则美法两国之式;其尤想望者,则美国式也。实则六者各有所长,而后进国择所仿效,要当以适于己国情形为断。就中第六种,不行于完全之独立国,我国除非采联邦制,以施诸各邦(即今之各省),容有商榷之余地耳,今勿具论。请得取前五种比较其利病:
  第一,人民选举终身大统领之共和政体何如?此共和政体之最可厌恶者也。何以故?以他种皆为共和立宪政体,独此种为共和专制政体故。谓此种政体可采,度国民必唾吾面。虽然,西哲有恒言:“政治无绝对之美,不能谓立宪之必为美,而专制之必为恶也。”凡行此种政体之国,其被举为终身大统领者,必为雄才大略之怪杰,内之则实行开明专制以整齐其民,外之则扬国威于四海。苟中国今日而有其人,则正最适应于时势之要求者也。虽然,此其人固可遇而不可求。苟其有之,则彼自能取之,无劳我辈之商榷,故可置勿论也。又此种政体最后之结果,必变为君主专制政体。果复为因,因复生果,必酿第二次革命。墨之爹亚士,其近证之最切著者也。故吾国若有此人,固足以救时;竟无此人,亦国家之福也。或曰:欲防选举大统领纷争之弊,任举一中材为终身大统领,使之如法国制不负责任,似亦一法。答之曰:此殆不可行。一国元首,恒情所同歆也。世袭君主,视为固然,故虽童呆,或不为怪;既属公举,而使庸才终身在人上,势所不克致也。
  第二,不置首长之共和政体何如?
  此惟极小国若瑞士者,乃能行之而无弊。瑞士一切中央机关,权力皆甚微弱,稍重大之法案,国会辄不敢擅决,以付诸国民投票,不独执行机关为然也。彼为永世中立国,绝无外患,内之则地狭民寡,而自治之习甚完,无取夫有强大之政府也。我国今日,非得一极强有力之中央政府,何以为国?而以合议机关充一国元首,则于强有力之道,最相反者也,其不足采,盖无俟辩。
  第三,人民公举大统领而大统领掌行政实权之共和政体何如?
  此北美合众国排英独立后,根据孟德斯鸠三权鼎立说所创之新政体,我国民所最艳羡也。而常人所知之共和政体,大都亦仅在此一种。虽然,此可谓诸种共和政体中之最拙劣者,只可以行诸联邦国,而万不能行诸单一国;惟美国人能运用之,而他国人决不能运用。我国而贸然欲效之,非惟不能致治,而必至于酿乱。请言其理:
  其一,凡立宪国,于元首之下,必别置行政府,对于立法府而负责任,两府相节相济,而治以康。独美国不然。彼固有行政府之国务大臣也,然惟对于大统领负僚属之责任,未尝对于议会而负责任,盖其系统各不相蒙也。然则为行政首长之大统领,亦对于议会负责任乎?曰:否否。议会由人民选举,大统领由人民选举,所自受者同,不得而相凌也。故美国政府,实无责任之政府,而与欧洲立宪国所谓责任内阁之大义正相反对者也。然则彼曷为而不流于专制耶?美国政府联邦之国也,政权之大部分,为各州政府所保留,其割爱以献诸中央政府者,实至微末耳。而即此微末之政权,其立法权之全部在两议院,行政府并提案权与不裁可权而两皆无之也。所余行政权之重要部分,上院犹得掣肘之。故美国行政府实权限至狭、权力至脆之行政府也。我国而欲效彼耶?则亦必如彼之广赋政权于联邦,严画界限于两院,使政府无多地足供回旋,庶几可以寡弊。而试问此种政府,果适于今之中国否耶?今卢斯福辈日日号呼于众者,即欲革此制度,而别建一强有力之政府,盖深知非是无以竞于外也。我熟睹其覆辙,宁容蹈之?
  其二,然则即用此制,而赋予大统领以广大之权限何如?曰:固可也,然势则必返于专制,此征诸中美、南美诸国而最可见也。彼诸国皆袭取美国之成文宪法以建国者也,顾名则民主共和,而民之憔悴虐政,乃甚于君主专制。其最为我国人所新能记忆者,宜莫如数月前墨西哥被革之统领爹亚士矣。彼专制墨国垂三十年,路易十四、拿破仑未能仿佛其什一也。其他中南美诸邦,皆类是耳。夫彼诸邦之宪法,与美同系,而所演之结果乃若是相反,何也?美国政治之大部分,出于联邦各州;而彼诸国则全集于中央,大权所集,而他机关末由问其责任,欲其不专制焉,安可得也。今我新共和国之宪法,将纯效北美合众国耶?则政府权限太狭,不适于时势;将效中美、南美耶?则政府权力太横,必返于专制。故以美州之法系施诸我国,实无一而可也。
  其三,吾既屡言冀得强有力之政府,然若采用美洲法系,则强有力之政府,适以为继续革命之媒介已矣。彼中美、南美诸国,革命惨剧,几于无岁无之,此稍治国闻者所能知也。即如墨西哥,彼马德罗之革爹亚士而代为大统领,距今三月前事耳;今巴拉拉又起而革马德罗,掠地德半国,迫墨京而要求逊位矣。谓拉丁民族程度劣下,不能运用宪政,斯固然矣;然欧洲拉丁民族之宪政国固不少,何以剧急不如彼其甚?此其源亦半由于立法不善,不可不察也。欧洲诸国,有元首超然于政府之上,政府则对国会负责任,人民不慊于政府,则政府辞职已耳。政府更迭太频繁,虽已非国家之福,然犹不至破坏秩序,危及国本也。美洲诸国,大统领即为行政府之首长,而任期有定,不以议会之从违为进退;人民不慊于政府,舍革命何以哉?夫国家元首与行政部首长,以一人之身兼之,此实天下最险之事。专制君主国所以易酿革命者以此,美洲诸共和民主国所以易酿革命者,亦以此也。是故欧系之宪法其体圆,美系之宪法其体方;欧系之宪法其用活,美系之宪法其用死。而其相异之机括,全在此著。吾愿世之心醉美宪者,一味吾言;吾愿将来有编纂宪法之责者,务慎所择,毋贸贸然效颦,而贻国家以无穷之戚也。
  其四,法国之举大统领,民夷然视之,其郑重仅视举议员稍加一等耳。美国举大统领,则两党肉薄,全国骚然,几类戒严,贿赂苞苴,动逾亿兆。若中美、南美,则每届改选,未或不杀人盈野,非拥重兵,不能得之。等是民主共和也,而相去悬绝若彼,其故可思也。法之大统领,全摹仿欧洲各国君主,不躬亲政治以负责任,美其名,则曰神圣不可侵犯也。质言之,则无用之装饰品也,不能直接用一人,不能直接行一政,政权所出,全在内阁总理,故野心家不乐争此以为重。美洲诸国不然。美国行政府之权,虽云狭矣,然其权限内所属之官吏,悉由大统领进退,虽宪法上规定必须得元老院同意,然事实上皆大统领专行。故每一次改选大统领,苟继任者非其同党,则上自阁僚公使,下逮邮政脚夫、税关验丁,尽行易人,此曾游美国者所能熟知也。彼候选大统领之人,虽或廓然大公,其奈攀鳞附翼之徒太多,挟之使出于激烈卑劣之一途。彼美国幸而为清教徒所建设,道德较优美,自治之习甚完,全国仅两大党,故虽剧争而不至召乱耳。不然,其有以异于中南美者几何也?若中南美,则大统领之权愈崇,人之欲得之也愈甚,而其人民又乏自治之素养,缺政党之训练,争之不已,惟力是视,卒成为军人政治,前后相屠,国家永沈九渊,累劫不能自拔。呜呼!我国民而妄欲效颦美国也,吾惧此祸水行滔没吾神州也。彼诸国大率仅比我一郡,其元首比我古代一小侯耳,而惨争犹若彼。今若以四万万人之投票决此一席,再益以各省联邦首长,亦用此法决之,则其惨剧之比例,又当若何?言念及此,可为寒心。
  吾知闻吾言者,必按剑疾视曰:汝何人?乃敢侮国民。汝何由知吾民程度必不如北美,而猥以比诸中美、南美?夫吾固非敢侮国民也,然又安敢面谀国民。彼条顿民族所演之英美两国,最富于自治力,最善训练政党,最能为秩序之政争,举全球各国,莫或能及之者。此天下公言也。谓我民程度能与彼抗颜行,徒自欺耳。自欺将焉取之?侧闻比者武汉首事诸君子,颇能相下,有赵却廉蔺之风,此诚极可喜之现象也。然闻之议道自己而制法以民,凡立法当为百年之计,使常人皆可以率循。方今大敌在前,同袍敌忾,内订固可冀不起,而后此变迁,亦安可以不预防?昔法国大革命伊始,狄郎的士党实为首义,未几乃见屠于山岳党;山岳党中,罗拔士比尔、马拉、丹顿辈,又展转互屠。夫自始曷尝非戮力共事之人哉?而后乃若彼者,势则然耳。吾固祝吾国永无此等不祥之事,然吾尤愿缔造之始,勿以立法之不臧,助长其势也。
  且尤有一义为吾国民不可不深念者,吾屡言吾国今日所最渴望者,在得一强有力之中央政府,盖非是则不能整齐画一其民以图竞胜于外。此义当为全国稍有识者所同许也。然既已如此,则无异于共和政体之下而行开明专制,质言之,则爹亚士之莫安墨西哥,即操兹术也。然似此实最易酿成第二次革命,此我国民所最不可不留意也。(爹亚士前此所以能久于其位者,以其承百余年大乱之后,人心思治已极,不惜牺牲一切以求得一专制之元首。盖与法国经大革命恐怖时代后,拿破仑应运而兴者,无异矣。及今年马德罗革爹亚士后不数月,而第二次革命起,则时势不同也。)
  是故北美合众国所以能久安长治,而中美、南美则频年战乱者,北美人民程度优于中美、南美,固其一端也,然亦由国家组织法之根本差异有以致之。差异云何?则联邦分权与中央集权是也。使中美、南美各国中央权限之狭之一如北美,或未始不可以小康;使北美合众国中央权限之广一如中美、南美,亦安见其必无争乱也。故专以人民程度问题为北、中、南美政治现象差别之根原,所谓知其一未知其二也。而中南美诸国所以不能行联邦分权制者,实历史上之根柢使然,虽强欲效颦北美而不可得也。吾愿贤士夫之心仪美制者,且勿问吾民程度视美何如,尤当问吾国国势视美何如耳。
  综而论之,吾烟若欲采用美制,则有种种先决问题必须研究者:(第一)美国之中央共和政府,实建设于联邦共和政府之上;而彼之联邦,乃积数百年习惯而成。我国能以此至短之日月,产出彼巩固之联邦乎?(第二)美国政权之大部分,皆在联邦各州,其所割出以赋与中央者,不过一小部分。我国效之,能适于今日之时势乎?(第三)美国行绝对的三权分立主义,中央立法之权,行政部不能过问,此制果可称为善良之制乎?我国用之,能致国家于盛强乎?(第四)美国由英之清教徒移植,养成两大政党之风,故政争之秩序井然。我国人能视彼无逊色乎?(第五)美国初建国时,地仅十三州,民仅三百万,其选举机关,夙已完备。我国今日情形,与彼同乎异乎?吾愿心仪美制者,于此诸问题一加之意也。
  第四,国会公举大统领而大统领无责任之共和政体何如?
  此法国之制也,其优于美制者四:一、选举大统领,不用全国投票,纷争之范围较狭。二、其大统领与君主立宪国之君主等,缘无责任故无权力,人不乐争之,故纷扰之程度减。三、大统领既超然政府之外,政治有不慊于民心者,其极至政府辞职而止;非如美洲法系之将大统领与政府合为一体,施政不平,动酿革命。四、政府由国会多数党组织,立法部与行政部常保联络,非如美国极端三权分立之拙滞。此其所长也。盖法人所以创为此制者:(其一)法之共和政,成立在美后,鉴于中美、南美之流弊,且亦积八十年间屡次内乱之经验,不得已而出于此也。(其二)地在欧洲,蒙诸君主立宪国之影响,故晦其名而用其实也。若我国而必采用民主共和制,则师法其优于师美矣。然法制之劣于美制者亦有一焉:美之政府,与大统领同体,而大统领任期一定,对于国会不负责任,故常能继续实行其政见,不致屡屡摇动,以久任而见效。法则大统领虽端拱不迁,而政府更迭频繁。法之不竞,颇由于此。虽然,法制行之而不善,其极则足以致弱耳;美制行之而不善,则足以取乱亡。何也?凡用美国法系之国,苟政府不为多数人民所信任,则非革命不能易之也。此无他故焉,欧洲法系,以国会监督政府,国会与政府之联络甚密;美洲法系,政府与国会同受权于选民,离立而不相摄也。
  法制与美制比较,其优劣既如彼;若以与英制比较,其劣于英者复有二焉:一、英王与法大统领,其超然立于政府与国会之外也虽同,然英王不加入政党,法大统领则借政党之力以得选。使大统领与总理大臣常为同党,则固无甚窒碍,然此实绝无仅有之事耳。法内阁每数月必更迭一次,安所得常与大统领同党者?苟非同党,则大统领常能用其法定之权,或明或暗,以牵制总理大臣。彼麦马韩(第三共和时代之第二大统领)之阴谋不轨,遵是道也,而后此且数见不鲜。法国政界,常有杌陧之象,此亦其一原因也。二、英王名虽为王,实则土偶。此种位置,惟以纨袴世胄处之最宜。法大统领既由选举,其人非一国之才望,不能中选。既为一国之才望,乃投闲置散,使充数年间之装饰品,未免为国家惜。昔拿破仑一世初被选为执政官时,愤然语人曰:“吾不愿为受豢之肥豚。”即此意也。
  准此以谈,则法制之视美制,虽有一日之长,以云尽善,则犹未也。最近葡萄牙之共和宪法,最称后起,欲并取美法之长而去其短。然其大体实同于美,不过美大统领由人民选举,葡则采法制,由两议院选举耳。美制固有之诸弊,葡终不能免也。
  第五,虚戴君主之共和政体何如?
  此虽未敢称为最良之政体,而就现行诸种政体比较之,则圆妙无出其右者矣。此制滥觞英国,全由习惯积渐而成,其后比利时著之成文宪法,遂为全欧列邦之模范。其为制也,有一世袭君主称尊号于兆民之上,与专制君主国无异也;而政无大小皆自内阁出,内阁则必得国会多数信任于始成立者也;国会则由人民公举,代表国民总意者也。基实际与美法等国之主权在民者,丝毫无异。故言国法学者,或以编入共和政体之列。独其所以异者,则戴一世袭之大爵主为装饰品,国民待以殊礼,且岁供皇室费若干以豢养之而已。夫欧人果何取乎此装饰品,而全国人屈己以礼之,且出其血汗金钱以豢之也?以其可以杜内争而定民志也。夫以法国大革命恐怖时代,全国民死亡将半,争乱经八十余年而始定;以中美、南美之每改选大统领一次辄起革命一次;试问国家所损失为数几何?以区区之皇室费与照例尊崇之虚文易之,天下代价之廉,莫过是也。是故十九世纪欧洲诸国,无国不经革命;夫革命固未有不与君主为敌者矣,及其成功也,则仍莫不虚戴一君主;其尤取巧者,则不戴本国人为君主,迎一异国异种之人而立之,但使之宣誓入籍、宣誓守宪而已。若比利时,若布加利牙,若罗马尼亚,若希腊,若那威,皆其例也。夫岂其国中无一才智之人可任大统领,而顾出于此迂远愚谬之举?此其故可思也。中南美诸国所以革命相寻无己时,而彼诸国所以一革之后邦基永定者,其操术之巧拙异也。
  且在今日国竞极剧之世,苟非得强有力之政府,则其国未有不式微者。而在美洲法系之国,大统领既与政府同体,且同受权于国民,国会不能问其责任,苟非以宪法极力裁减其权,势必流于专制。故美国政府,不能列席于国会,不能提出法案于国会,不能解散国会,惟奉行国会所立之法而己。夫政治贵有计画,而计画之人即为执行之人,然后可以察责任而课功罪也。美制不能然,国会计画之,而政府执行之,两不相接,而各有所诿,非所以图治也。在前此墨守门罗主义,与列强罕相角,固可以即安;在今日则大不适于时势矣,此卢斯福之亲国家主义所由倡也。然在美国法系之下,而欲此主义之现于实,吾信其难矣。欧洲之虚君共和制则异是。英人之谚曰:“国会之权力,除却使男女易体外,无一事不能为。”国会之权,如彼其重也;而内阁总理大臣,惟国会多数党首领为能尸之。故国会常为政府之拥护者,国会之权,即政府之权也。然则政府之权力,亦除却使男女易体外,无一事不能为也。所谓强有力之政府,莫过是矣。然则易为而不流于专制?则以非得多数于国会者不能执政,而国会实由人民选举,其得多数者,必其顺民心者也。此制也,在专制君主国固不能行之;即在德日等之大权立宪国仍未能行之;若在美洲之诸民主共和国,尤绝对的不能行之;能行之者,惟虚君主共和国而已。此论政体者所以推此为极轨也。
  然则中国亦可行此制乎?曰:呜呼!吾中国大不幸,乃三百年间戴异族为君主,久施虐政,屡失信于民,逮于今日,而今此事殆成绝望,贻我国民以极难解决之一问题也。吾十余年来,日夜竭其力所能逮,以与恶政治奋斗,而皇室实为恶政治所从出。于是皇室乃大憾我,所以僇辱窘逐之者,无所不用其极。虽然,吾之奋斗,犹专向政府,而不肯以皇室为射鹄,国中一部分人士,或以吾为有所畏,有所媚,讪笑之,辱骂之,而吾不改吾度。盖吾畴昔确信美法之民主共和制,决不适于中国,欲跻国于治安,宜效英之存虚君,而事势之最顺者,似莫如就现皇统而虚存之。十年来之所以慎于发言,意即在是。吾行吾所信,故知我罪我,俱非所计也。虽然,吾盖误矣。今之皇室,乃饮酖以祈速死,甘自取亡,而更贻我中国以难题。使彼数年以来,稍有分毫交让精神,稍能布诚以待吾民,使所谓(十九条信条)者,能于一年数月前发布其一二,则吾民虽长戴此装饰品,视之如希腊、那威等国之迎立异族耳,吾知吾民当不屑龂龂与较者。而无如始终不寤,直至人心尽去,举国皆敌,然后迫于要盟,以冀偷活,而既晚矣。夫国家之建设组织,必以民众意向为归。民之所厌,虽与之天下,岂能一朝居。呜呼,以万国经验最良之虚君共和制,吾国民熟知之,而今日殆无道以适用之,谁之罪也?是真可为长太息也!
  无已,则依比利时、那威等国迎立异邦人为君主使宣誓入籍然后即位之例,但使现皇室能改从汉姓,我国民或许其尸此虚位乎?夫昔代既有行之者矣,北魏考文帝之改拓拔为元氏是也。更有进者,则宪法中规定册立皇后,必选汉族名媛,则数传之后,血统亦既不变矣。吾以为苟用此法,则以视糜千万人之血,以争此土木偶之虚君较为得计。然人心怨毒所中既若此其甚,其可行与否,吾不敢言也。
  又所谓《宪法信条十九条》者,今已誓庙公布,若能永见实行,则虚君共和基础确立,吾民诚不必与争此虚位。然事定之后,旧朝其肯长此退让,不谋所以恢复其权力乎?此尽人所不能无疑也。窃以为若万不得已而戴旧朝以行虚君共和制,则迁都实为一最重要之条件。诚有南迁,则民权之确立,庶可期矣。且京师久为首恶之区,非离却之,则政治之改革,终末由奏效也。然此事果能办到乎?即能办到,而吾国民遂能踌躇满志乎?吾盖不敢言。
  然则舍现在皇统外,仍有行虚君共和制之道乎?曰:或有一焉。吾民族中有孔子之裔衍圣公者,举国世泽之延未有其比也,若不得已,而熏丹穴以求君,则将公爵加二级,即为皇帝。此视希腊、那威等之迎立外国王子,其事为尤顺矣。夫既以为装饰品,等于崇拜偶象,则亦何人不可以尸此位者?此或亦无法中之一法耶!虽然,尚有三疑义焉:
  其一,若非现皇室禅让,则友邦不易承认,而禅让之事,恐不易期。南北相持既久,是否能保国中秩序?秩序既破,干涉是否能免?
  其二,孔子为一教主,今拥戴其嗣为一国元首,是否能免政教混合之嫌?是否能不启他教教徒之疑忌?
  其三,蒙、回、藏之内附,前此由于服本朝之声威,今兹仍驯于本朝之名公,皇统既易,是否尚能维系?若其不能,中国有无危险?
  凡此三者,皆极难解决之问题。其第一、第三项,则无论欲改民主,欲戴衍圣,皆同此患;其第二项,则衍圣所独也。同是戴虚君,而衍圣公不如现皇室者即在此。故曰:现皇室既不能戴,则我国行虚君共和制之望殆绝也。
  夫民主共和制之种种不可行也既如彼,虚君共和制之种种不能行也又如此,于是乎吾新中国建设之良法殆穷。夫吾国民终不能以其穷焉而弃不建设也,必当思所以通之者。吾思之思,既竭吾才矣,而迄未能断也。吾只能尽举其所见,胪陈利病于国民之前,求全国民之慎思审择而已。夫决定一国建设之大问题,惟全国民能有此权,决非一私人所能为役也。若曰一私人应出其意见,以供全国民之参考乎,则吾待吾再若思有得,乃更以献也。
[44]中国立国大方针(节录)(1912年4月)
结论
  以上所论,以使中国进成世界的国家为最大目的。而保育政策,则期成世界的国家之一手段也;强有力之政府,则实行保育政策之一手段也;政党内阁,则求得强有力政府之一手段也。而所以能经此种种手段,以贯彻最高之目的者,其事纯系于国民。夫以兹事泛责诸全体国民,殆茫然无下手之方,伥伥乎若不得要领也。虽然,民之为性也,其多数平善者,恒受少数秀异者所指导而与为推移。故无论何时何国,其宰制一国之气运而祸福之者,恒在极少数人士。此极少数人士,果能以国家为前提,具备政治家之资格,而常根据极强毅的政治责任心与极浓挚的政治兴味,黾勉进行,而虽至危之局,未有不能维持;虽至远之涂,未有不能至止者也。
  我国自政体不变以来,国民心理,约可分二种:其乐观者流,睹专制旧朝摧灭之易易也,自咤为冠古今、轶万国大成功,以谓自今以往,吾事已毕,晏坐以待黄金世界之涌现而已。其悲观者流,则谓吾国数千年所以维系国家之中心点,从兹断绝,共和之祸,烈于洪水猛兽,自今以往,惟束手以待陆沈。吾以为两说俱失之者也。民国现状,蜩唐沸羹,事实章章,不可掩蔽。且今不过其见端耳,危机之伏而未发者,尚不知几千万。以此自诩成功,非全无心肝者,安得有此言?平心以谈,今兹民军所以获意外大捷,非尽我所能自为也,而实缘敌之太不竞。质言之,则非我能亡前清,而前清实自亡也。前清易为自亡?彼其政治之状态,实以不适而不能自存,天演淘汰之作用,固应如是也。今其既淘汰以去矣,与之代兴者,或状态一如其前,或虽易一新状态,而不于适天演界如故,而非久而旋袭淘汰之辙,此事理之决无可避者也。
  今兹革命,虽曰种族革命与政治革命并行,然种族革命,其事为具体的,诉诸感情足矣,故尽人能焉,合全国之力以赴之,遂以告圆满之成功;政治革命,其事为抽象的,必须根据于理解,非尽人所能喻也,故伥伥焉若无所著手,冥行擿埴,成功杳不知何日。夫种族革命,不过为政治革命之一手段,若当此绝续之交,而政治革命终不得实现,则革命之初志不其荒耶?今彼之自诩成功而侈然谓天职为已尽者,吾信其绝不知政治革命为何物而已。若夫悲观者流之说,睹此横流,追原祸始,谓共和政体万不能行于我国,至并以咎革命之非计,此其暗于事理,抑更甚焉。夫共和是否决不能行于我国,此非可以空言折人口也,必有待于他日之试验,此勿深论。然问国家之敝,极于前清时代,不行政治革命,庸有幸乎?欲行政治革命,而不先之以种族革命,为道果克致乎?今虽新政治之建设,茫乎未有端倪也,而数千年来恶政治之巢穴,为国家进步之一大障物者既已拔去,此后改良政治之余地,较前为宽,其机会较前为多,其用力较前为易。夫岂无新魔障之足以为梗者?然其根据绝非如旧魔障之深远,未足引为病也。
  夫谓共和不能行于中国,则完全之君主立宪,其与共和相去一间耳。其基础同托于国民,其运用同系乎政党,若我国民而终不能行共和政治也,则亦终不能行君主立宪政治。若是,则吾询劣种,宜永为人役者也。既认为可以行君主立宪之国民,自应认为可以行共和之国民。闻诸,眇不忘视,跋不忘履,虽审不能,犹当自勉,而况于我之挟持本非具者耶?夫今日我国以时势所播荡,共和之局,则既定矣,虽有俊杰,又安能于共和制之外而别得活国之途?若徒痛恨于共和制之不适,袖手观其陆沈,以幸吾言之中,非直放弃责任,抑其心盖不可问焉矣。夫为政在人,无论何种政体,皆以国民意力构造之而已。我国果适于共和与否,此非天之所能限我,而惟在我之自求。以吾所逆计,则中国建设事业能成与否,惟系于政党;政党能健全发达与否,惟系于少数主持政党之人。此少数人者,若不负责任,兴会嗒然,则国家虽永兹沈沦可也。而不然者,毋谓力单,滴溜可以穿石;毋谓途远,微禽可以填海。是则吾党所以自勉而欲与国人共勉之者也
[45]革命相续之原理及其恶果(1913年6月16日)
自民国建号以来,仅十余月,而以二次革命闻者,几于无省无之,其甚者则三四次(如湘、如蜀),乃至七八次(如鄂),最近则江西之叛,尤其章明较著者也。论者或以为当局失政,宜有以召之;或谓彼好乱之辈,其狼子野心,实有以异于人。斯二说者固各明一义,虽然,非其至也。历观中外史乘,其国而自始未尝革命,斯亦已耳,既经一度革命,则二度、三度之相寻相续,殆为理势之无可逃避。我国历代鼎革之交,群雄扰攘,四海鼎沸,迭兴迭仆,恒阅数十年而始定。然犹得曰专制私天下,宜奖攘夺,非所以论于共和之始也。夫言革命、言共和者,必以法兰西为祖之所自出,然法国自大革命以后,革命之波相随属者亘八十年,政体凡三四易。其最初之十余年间,则丹顿、马拉、罗拔比尔、拿破仑迭擅神器,陷其国于恐怖时代者逾一纪。后此,中美、南美十余国踵其辙,而各皆相敓相屠,以国家供群雄之孤注,至今犹不如所届也。最近,则墨西哥两岁之间,三易其元首矣。其后此踵袭而兴者,孰审所极!葡萄牙今犹未也,而派棼阴曀之象遍国中,稍有识者,知其儳然不可终日也。即以根器最厚之民如英国者,彼其十七世纪之革命,逮克林威尔没世,而结一翻其局。由此言之,革命复产革命,殆成为历史上普遍之原则,凡以革命立国者,未或能避也。(就中惟美国似属例外,然美国乃独立而非革命。前此英国之统治权本不能完全行于美境,美之独立,实取其固有之自治权扩充之,巩固之耳。)夫天下事有果必有因,革命何以必复产革命?此其故可得而言也。
  其一,当革命前,必前朝秕政如毛,举国共所厌苦,有能起而与为难者,民望之如望岁也。故革命成为一种美德,名誉归之。及既成功,而群众心理所趋,益以讴歌革命为第二之天性。躁进之徒以此自阶,其天真未凿者则几认革命为人生最高之天职,谓天生血性男子,只以供革命之用,无论何时,闻有革命事起,趋之若不及。苟有人焉以一语侵及“革命”二字之神圣者,即仇之若不共戴天。此种谬见深中于人心,则以机危险之革命,认为日用饮食之事,亦固其所。
  其二,经一度革命之后,社会地位为之一变,阀阅之胄,夷为隶甿,瓮牖之夫,奋为将相者,比比然也。夫人情孰不乐富贵而恶贱贫,睹夫冒一时之险而可以易无穷之乐也,则相率以艳而效之,所谓“大丈夫不当如是耶”!所谓“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耳。此种心理最足以刺戟椎埋徇利之辈,而使之一往不反顾。其从事革命,犹商贾之逐利也。三年以前,上海有以投机于橡皮公司而博奇赢者,不数月间,全市人辍百业以趋之,荡产杀身而不悔。革命之滋味,足以诱人,盖此类也。
  其三,经一度革命之后,国民生计,所损无算,农辍于野,工辍于肆,商辍于廛,十人之中,失业八九,迫于饥寒,则铤而走险,民之恒情也。作乱固以九死博一生,不尔则惟有待死,故毋宁希冀于九一也。夫前此必以失业之民多,然后能啸聚以革命,革命之后,失业者又必倍蓰于前,故啸聚益易,而再革、三革以至无已也。
  其四,仅聚锄耰棘矜槁项黄馘之民,其集事也犹不易易,顾革命之后,退伍兵必充牣于国中,此事势所当然也。当前此革命进行中,啸聚裹胁,惟恐不多,恨不得举全国之民编入革命军中;一旦事定,无以为养,势必出于遣散。而此辈一度列军籍,更无从复其故业,舍椎埋剽掠外更何所事?故适以为二次革命之资也。
  其五,昔法人蒲罗儿谓,每当革命后民生极凋瘵之时,而其都会人士之奢淫必愈甚,法国当恐怖时代,而巴黎歌管游乐之盛,远过往时。吾昔颇疑其言不衷于理,今观我国,乃始信之。盖一度革命成功,前此窭人贱甿,一跃而居显要者,无量无数,麜集都会,生平未尝享一日之奉,暴尔发迹,事事模仿旧贵,变本加厉。“夥颐,涉之为王沈沈者!”则淫侈之骤增也固宜。民已穷矣,而复朘削之以奉新贵族,诛求到骨,何以堪命?受祸最烈者,尤在前此素封之家,架罪构陷,屠戮籍没,视为固然。怨毒所积,反动斯起,革命之恒必相续,此又其一因也。
  其六,人之欲望,无穷尽也,常以己现在所处之地位为未足,而歆羡乎其上,而有所恃、有所挟者则更甚。畴昔读史,见历代开创之主,夷戮功臣,未尝不恨其凉薄。虽然,功臣之自取屠戮,又岂能为辩?夫挟功而骄之人,诚有何道可以满其欲壑者?其意常曰:彼巍然临吾上者,非借吾力,安有今日?居恒既怏怏不自适,稍加裁抑,觖望滋甚,觖望至不可复忍,其旧属复有觖望者从而怂恿,则叱咤而起耳。故二次革命之主动者,恒必为初次革命有功之人,无中外,一也。昔法国当路易十一世时,培利公爵与孔特加洛侯爵同叛,传檄国中曰:“吾为国家扶义而起也。”路易降诏曰:“二子之叛,诚朕不德有以致之,使朕而徇彼等大贵族增俸之请,彼宁复为国扶义耶?”呜呼,国有巨子,而执国命者无路易之智,其欲免于革命之相寻难矣。
  其七,夫革命必有所借口,使政府施政而能善美,无授人以可攻之隙,则煽动自较难为力。然革命后骤难改良政治,殆亦成为历史上之一原则。盖扰攘之后,百事不遑,威信未孚,施行多碍,故一代之兴,其致太平也,动在易世之后。当其草创伊始,民志未定,政治之不满人意,事有固善。故新革命后二三年间。虽以失政为煽动再革之资料,固无往而不能得也。(附言:吾此文本泛论常理,从历史上归纳而得其共通之原则耳。即如此段,绝非为现政府辩护,现政府更不得借吾言以解嘲。盖现政府之成立,本与交代君主力征经营而得之者有异,一年以来,实有改良政治之余地,而政府曾不自勉,吾不能一毫为彼宽责备也。)夫革命前后,正人民望治最殷、求治最亟之时也。当其鼓吹革命也,鲜不张皇其词以耸民听,谓旧朝一去,则黄金世界,立将涌现。民也何知,执券索偿,夫安得不失望,失望则煽动者之资矣。
  其八,革命后之骤难改良政治,在专制国之易姓,则断然矣;而在易专制为共和,则其难尤甚。盖为政有本,曰正纪纲。纪纲立,然后令出必行,而政策之得失乃有可言。君主国有其固有之纪纲,民主国又别有其固有之纪纲。以数千年立君之国,全恃君主人一之尊严,为凡百纪纲所从出。摇身一变,便成共和,(袭小说《西游记》语,形容最肖,读者勿笑其俚。)畴昔所资为上下相维之具者,举深藏不敢复用,抑势亦不可复用;而新纪纲无道以骤立,强立焉而不足以为威重,夫此更何复一政之能施者!以汉高之英武,苟长此群臣饮酒争功,醉或妄呼,拔剑击柱,如初即位定陶时,试问汉之为汉复何如者?革命之后,人人皆手创共和,家家皆有功民国,设官万亿,不足供酬勋;白昼杀人,可以要肆赦;有赏无罚,有陟无黜,以此而求善治,岂直蒸沙求饭之喻已哉!执国命者而有英迈负重之气,犹可以渐树威信,整齐严肃其一部分;而不然者,疲奔命于敷衍,既已日不暇给,纪纲永无能立之时,政且无有,遑论于良!夫承革命之后以从政,雄才犹以为难,庸才则更何论。雄才不世出,故酝酿再革命三革命者,什而八九也。
  其九,共和国之尤易倡革命者,虽自私之鄙夫,常得托名国家以胁人;虽极野心者,常得宣言吾非欲居其位也。只须煽动响应,不必其果服属于我,一革去其所欲革之目的物,则复得以统一共和等名义钳他人之口而制其命,而不复劳征伐。此真革命家之资也。虽然,初次革命之资,抑亦再次、三次之资也。
  其十,闻之,“有无妄之福者,必有无妄之祸。”成功太易,而获实丰于其所期,浅人喜焉,而深识者方以为吊。个人有然,国家亦有然。不烦一矢,不血一刃,笔墨歌舞于报章,使谍儿戏于尊俎,遂乃梦中革命,摇身共和。过来者狃于蒲骚,未试者见猎心喜。初生一犊,奚猛虎之足慑;狎潮之儿,谓溟渤其可揭。夫艰险之革命,犹足以生二次革命,而况于简易酣乐之革命也哉!夫既已简易酣乐,则无惑乎革命成为一种职业,除士、农、工、商之外,而别辟一新生涯。(水浒传)张横道:“老爷一向在之浔阳江上,做这安分守己的生理。”强盗之成为一职业久矣。)举国靡然从之,固其所耳。
  由此言之,革命之必产革命,实事所必至,理有固然。推究终始,既有因果之可寻;广搜史乘,复见前车之相踵。今吾国人见二次革命之出现,而始相与惊诧,宁非可悯?然则此种现象果为国之福耶,为国之祸耶?此有稍有常识者,宜不必复作是问。顾吾见夫今日国中仿徨于此疑问中者犹多也,故吾不得惮词费也。吾以为假使革命而可以止革命,则革命何必非国家之福;革命而适以产革命,则其祸福复何待审计者!今倡革命者,孰不曰吾今兹一革以后,必可以不复再革也。夫当初次革命时,亦孰不曰一革后可无复再革也,而今则何如者?今革而不成,斯勿论矣,假其能成,吾知非久必且有三次革命之机会发生,而彼时昌言革命者,其持之有故、言之成理如今日。其以为一革后可无再革亦如今日,而其结果如何,则非至事后言之,则罕有能信者。今欲征因知果,则且勿问所革之客体作何状,则先问能革之主体作何状。试问前所列举之十种事理,再度革命之后,其恶现象果缘此稍灭乎,抑缘此赓续增益乎,前列十种,有其三四,祸既未艾,而况于俱备者!循此递演,必将三革、四革之期日,愈拍愈急;大革、小革之范围,愈推愈广。地载中国之土,只以供革命之广场;天生中国之人,只以作革命之器械。试思斯国果作何状,而斯民又作何状者?古诗曰:“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堕河而死,将奈公何?”而欲谚檃括其旨曰:“不到黄河心不死。”斯言虽俚,盖称善譬。昔吾侪尝有以语清之君臣矣,曰:君其毋尔尔,君如长尔尔者,君且无幸。夫彼君臣非惟不余听而且余罪也。吾侪言之十数年,其褏褎如充耳也亦十数年,彼犹未到黄河也。吾侪明明见其疾趋赴河,愈趋愈迫,为之恻隐焦急不可任,而彼之疾趋如故也。中兴道消,穷于辛亥,及乎临河足三分垂在外,或庶猛醒,然既已一落千丈强矣。今之未到黄河心未死者,吾所见盖两种人焉:其一则兴高采烈,以革命为职业者;其他则革命家所指目而思革之者。兹两种人者,或左或右,或推或挽,以挟我中国向前横之大河而狂走焉,而跳掷焉,患其不即至也,而日日各思所以增其速力。呜呼!今为程亦不远矣。多尔袬入关,斯周延儒、李自成、吴三桂之大功成;伊藤开府,则金玉均、李完用、李容九之大事毕。满洲人不断送满洲至尽,满洲人之天职未尽也;中国人之不断送中国至尽,中国人天职未尽也。欲满洲人信吾非妄言,非至今日安能!欲中国人信吾非妄言,呜呼,吾何望此,吾何望此!
  今清以一言正告彼被革命者曰:“畴昔制造革命者,非革命党也,满洲政府也。满洲政府自革不足惜,而中国受其毒至今未艾。公等虽欲自为满洲,奈中国何;公等如不欲自为满洲,则宜有所以处之。更请以一言告彼革命者曰:公等为革命而革命耶,抑别有所为而革命耶?吾知公等必复于我曰:吾为欲改良政治而革命也。则吾更引谚以相告语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革命只能产出革命,决不能产出改良政治。改良政治,自有其涂辙,据国家正当之机关,以是消息其权限,使自专者无所得逞。舍此以外,皆断潢绝港,行之未有能至者也。国人犹不信吾言乎?则请遍翻古今中外历史,曾有一国焉,缘革命而产出改良政治之结果者乎?试有以语我来。虽然,吾言之何益,谁具听之者!莫或听之而犹不忍不言,吾尽吾言责而已!
[46]吾今后所以报国者(1915年1月20日)
吾二十年来之生涯,皆政治生涯也。吾自距今一年前,虽未尝一日立乎人之本朝,然与国中政治关系,殆未尝一日断。吾喜摇笔弄舌,有所论议,国人不知其不肖,往往有乐倾听之者。吾问学既谫薄,不能发为有统系的理想,为国民学术辟一蹊径;吾更事又浅,且去国久,百与实际之社会阂隔,更不能参稽引申,以供凡百社会事业之资料。惟好攘臂扼腕以谭政治,政治谭以外,虽非无言论,然匣剑帷灯。意固有所属,凡归于政治而已。吾亦尝欲借言论以造成一种人物,然所欲造成者,则吾理想中之政治人物也。吾之作政治课也,常为自身感情作用所刺激,而还以刺激他人之感情,故持论亦屡变,而往往得相当之反响。畴昔所见浅,时或沾沾自喜,谓吾之多言,庶几于国之政治小有所裨,至今国中人犹或以此许之。虽然,呈今体察既确,吾历年之政治谭,皆败绩失据也。吾自问本心,未尝不欲为国中政治播佳种,但不知吾所谓佳种者,误于别择耶?将播之不适其时耶,不适其地耶?抑将又播之不以其道耶?要之,所获之果,殊反于吾始愿所期。吾尝自讼,吾所效之劳,不足以偿所造之孽也。吾躬自为政治活动者亦既有年,吾尝与激烈派之秘密团体中人往还,然性行与彼辈不能相容,旋即弃去。吾尝两度加入公开之政治团体,遂不能自有所大造于其团体,更不能使其团体有所大造于国家,吾之败绩失据又明甚也。吾曾无所于悔,顾吾至今乃确信,吾国现在之政治社会,决无容政治团体活动之余地。以今日之中国人而组织政治团体,其于为团体分子之资格所缺实多。夫吾即不备此资格者之一人也,而吾所亲爱之俦侣,其各皆有所不备,亦犹吾也。吾于是日憬然有所感,以谓吾国欲组织健全之政治团体,则于组织之前更当有事焉,曰:务养成较多数可以为团体中健全分子之人物。然兹事终已非旦夕所克立致。未能致而强欲致焉,一方面既使政治团体之信用失坠于当世,沮其前途发育之机,一方面尤使多数有为之青年浪耗其日力于无结果之事业,甚则品格器量,皆生意外之恶影响。吾为此惧,故吾于政治团体之活动,遂不得不中止。吾又尝自立于政治之当局,迄今犹尸名于政务之一部分。虽然,吾自始固自疑其不胜任,徒以当时时局之急迫,政府久悬,其祸之中于国家者或不可测,重以友谊之敦劝,乃勉起以承其乏。其间不自揣,亦颇尝有所规画,思效铅刀之一割,然大半与现在之情实相阂,稍入其中,而知吾之所主张,在今日万难贯彻,而反乎此者,又恒觉于心有所未安。其权宜救时之政,虽亦明知其不得不尔,然大率为吾生平所未学,虽欲从事而无能为役。若此者,于全局之事有然,于一部分之事亦有然。是故援“陈力就列不能者止”之义,吁求引退,徒以元首礼意之殷渥,辞不获命,暂然滥竽今职。亦惟思拾遗补阙,为无用之用,而事实上则与政治之关系日趋于疏远,更得闲者,则吾政治生涯之全部,且将中止矣。
  夫以二十年习于此生涯之人,忽焉思改其度,非求息肩以自暇逸也,尤非有所愤恶而逃之也。吾自始本为理论的政谭家,其能勉为实行的政务家与否,原不敢自信,今以一年来所经历,吾一面虽仍确信,理论的政治,吾中国将来终不可以蔑弃;吾一面又确信,吾国今日之政治,万不容拘律以理论。而现在佐元首以实行今日适宜之政治者,其能力实过吾倍蓰。以吾参加于诸公之列,不能多有所助于其实行,亦犹以诸公参加于吾之列,不能多有所助于吾理论也。夫社会以分劳相济为宜,而能力以用其所长为贵。吾立于政治当局,吾自审虽蚤作夜思、鞠躬尽瘁,吾所能自效于国家者有几?夫一年来之效既可睹矣。吾以此日力,以此心力,转而用诸他方面,安见其所自效于国家者,不有以加于今日?然则还我初服,仍为理论的政谭家耶?以平昔好作政谭之人,而欲绝口不谭政治,在势固必不能自克;且对于时政得失而有所献替,亦言论家之通责,吾岂忍有所讳避?虽然,吾以二十年来几度之阅历,吾深觉政治之基础恒在社会,欲应用健全之政论,则于论政以前更当有事焉。而不然者,则其政论徒供刺激感情之用,或为剽窃干禄之资,无论在政治方面,在社会方面,皆可以生意外之恶影响,非直无益于国而或反害之。故吾自今以往,不愿更多为政谭,非厌倦也。难之故慎之也。政谭且不愿多作,则政团更何有?故吾自今以往,除学问上或与二三朋辈结合讨论外,一切政治团体之关系,皆当中止,乃至生平最敬仰之师长,最亲习之友生,亦惟以道义相切劘,学艺相商榷;至其政治上之言论、行动,吾决不愿有所与闻,更不能负丝毫之连带责任。非孤僻也,人各有其见地,各有其所以自信者,虽以骨肉之亲,或不能苟同也。
  夫身既渐远于政局,而口复渐稀于政谭,则吾之政治生涯,真中止矣。吾自今以往,吾何以报国者?吾思之,吾重思之,吾犹有一莫大之天职焉。夫吾固人也,吾将讲求人之所以为人者,而与吾人商榷之;吾固中国国民也,吾将讲求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者,而与吾国民商榷之。人之所以为人,国民之所以为国民,虽若夫妇之愚可以与知乎,而吾国竟若有所未解,或且反其道恬不以为怪。质言之,则中国社会之堕落窳败,晦盲否塞,实使人不寒而栗。以智识才技之晻陋若彼,势必劣败于此物竞至剧之世,举全国而为饿殍;以人心风俗之偷窳若彼,势必尽丧吾祖若宗遗传之善性,举全国而为禽兽。在此等社会上而谋政治之建设,则虽岁变更其国体,日废置其机关,法令高与山齐,庙堂日昃不食,其亦易由致治,有蹙蹙以底于亡已耳!夫社会之敝,极于今日,而欲以手援天下,夫孰不知其难?虽然,举全国聪明才智之士,悉辏集于政界,而社会方面空无人焉,则江河日下,又何足怪?吾虽不敏,窃有志于是,若以言论之力,能有所贡献于万一,则吾所以报国家之恩我者,或于是乎在矣!
[47]痛定罪言(1915年6月20日)
呜呼,中日交涉,今以平和解决告矣,吾侪试平心静气,就事论事,则雅不欲空以无责任之言,漫集矢于政府。盖当牖户未完之时,遭风雨漂摇之厄,无论何人处此,断末由当机以御侮。尊俎折冲,其技量止于此数,专责政府外交无能,非笃论也。而或者曰:曷为不赌一战以相抗?似此漫作豪语,原则不能。实则今之中国,何恃以为战具?侈言曰宁为玉碎,毋为瓦全,夫碎则竟碎耳,宁更有尝试侥幸于其间者?正恐操此论之人,返诸方寸之真,未必果有所引决,不过以己身非直当事冲,故不惮作大言以翘人以意气。谓衷事理,事未敢承。乃若集怨毒于强邻,恣怒骂以泄愤,曾亦思强权之下,安有公理?使我与彼易地以处,亦安肯逸此千载一时之会,不为兼弱攻昧之图?吾侪人类,为口腹之欲,烹羔曚羜,杀鸡供鹜;羔羜鸡鹜,宁复有权与吾较量恩怨?即其相校,吾又何恤?攘臂扼腕,只是噪噪闲言语耳。是故以前事论之,凡百无复可言,责备政府,无聊之责备也;怨愤强邻,无聊之怨愤也。平和解决一语,自交涉伊始,彼我皆早已料其结果之必出于此一途,所争者平和代价之轻重何如耳。今此次平和之代价为轻耶?为重耶?其代价为吾所堪任受耶?否耶?此当俟我政府、我国民各自凭其天良,各自出其常识以判断之,吾固无庸以臆见漫腾口说。若必强吾一言,则吾谓四月来之交涉,我政府尽瘁事国之诚,良不可诬;其应付之方略,亦不得云大误;至其所得结果,譬之则百步与五十步,于国家存亡根本之补救,丝毫无与也。
  甑已破矣,顾之何益,此一义也;亡羊补牢,犹未为迟,此又一义也。吾侪今所当有言者,非言过去,言将来耳。吾于政府过去之事,无所复责备。吾所大惧者,政府或且因获平和解决,故而自以为功,以谓遭此偌大之骤雨横风,而破舟碎帆,尚能无恙,忘其垢辱,反兆骄盈,则今后吾侪小民真乃不知死所!夫吾安敢漫然以不肖之心待人,吾政府苟非病狂丧心,谅断不至安国家之危、利国家之灾而以为己荣。虽然,吾以冷眼默烛机先,吾盖见夫多数仰食于国库之人,闻平和解决之声,盖各窃窃额手相庆,口头虽尚作愤慨之言,而私心实已欣幸无极矣。其在人民方面亦有然。以中国今日人民之地位,本无力以左右国是,所谓多数舆论,所谓国民心理者,其本质夫既已不甚足为重轻矣。然所谓舆论,所谓心理,其根础又极薄弱,而不能有确实继续之表见。其少数血气方刚之青年,为国耻观念所刺激,易尝不曤傺悲愤,跃然思有所以自效;然其所想象,所言议,终已为情势所不许,恒归于无结果而己。其气无道以养之,则安能经时而不瘪。自余操觚之士,谈说之俦,大半乃借义愤之容,以投合于社会,其所发激厉大众之言,先自不诚无物,事过境迁,更复何痕爪之能留者!呜呼,非吾好为嫉俗之言,吾窃计平和解决一语,举国中以私人利害关系故,积诚心以欢迎之者十人而八九;而国家所出平和代价何若,则已不甚足芥蒂于胸中。果真能持续平和,则更阅三数月后,中日交涉事,非特不挂诸全国人之齿颊,且永不禁及全国人之魂梦矣。呜呼!吾甚希幸吾言之不中,虽然,吾恐遂终无幸也。
  呜呼,平和之梦,如能久耶,吾侪固乐之;平和之代价,如仅止此耶,吾侪犹将忍之。虽然,事势正恐未必尔尔。日本要求条件中最苛酷之诸条,今虽暂缓议,然并未尝撤回,仅以另案办理之名义,暂摆脱此次交涉范围以外。日本据此名义,随时赓续要求,已不能不谓为正当之权利。此姑不具论。实则国际交涉,惟力是视,权利正当与否,岂复成问题。今兹要求,事前岂有正当权利之可依凭?而结果则既若是。人岂以一之谓甚而惮于再三渎者!但使欧战一日未终,则刹那刹那,皆日本大展骥足之机会。就令欧战告终,然或缘此而一破均势之局,则我之藩篱,更何怙恃!又就令均势未破,而暚敝之余,亦谁复有力东顾以捍吾牧圉!故在人则日日有从容进取之余裕,在我乃无尺寸可据以为退婴之资,此犹对一国言也。假使其他诸国者,其余威尚能为此一国所敬惮,则吾之隐忧或且更大。盖吾所大赉于此一国者,他国行且如其量以责偿。割臂施鹰,舍身饲虎,鹰虎朋集,身肉几何?循是以思,我国今日,正如泛孤舟以溯丛滩,滩滩相衔,愈溯愈险。今一滩甫过,既已帆裂楫折,幸而全舟未成齑粉,而舟中人遽窃窃相贺,谓自兹更生焉,所冀天幸。天易谋乎?呜呼!彼以平和解决相庆慰者,愿一虑其后也。
  二
  中国人究竟犹有爱国心否耶?中国人究竟犹有统治自国之能力否耶?吾悍然骤发此奇问,吾知国人必将群起而唾吾面。但据今日之现象,固末由禁我使勿怀疑。吾亦信此二事者,断非我国人良知良能中之所本无,而在今日实已窒塞摧残,几无复萌蘖可以为滋长之地。吾每念此,盖不寒而栗也。以云乎爱国心耶,“爱国”二字,十年以来,朝野上下,并相习以为口头禅。事无公私,皆曰为国家起见;人无贤不肖,皆曰以国家为前提。实则当国家利害与私人利害稍不相容之时,则国更何有者!
  夫敌国外患之乘,最足以促国家观念之发达,此有生之恒情也。我国频年以来,受创宁得复云不巨,负痛宁得复云不深,使爱国之本能犹未尽沦,则经此百罹,法当篷勃踔厉而末由自制,然而其日斫丧、日萎缩乃反若是。稍见远者,共知人民与国家休戚漠不相关,则国必终于无幸,日日谋所以振起而联属之。乃至政府之文告、号令,亦且袭报馆之套调,学演说家之口吻,慷慨激昂,以爱之义责诸有众。然而人民之听受者则何如?其无血性、无意识者,马耳东风,过而不留,听犹勿听也;其稍有血性、稍有意识者,一反唇以相诘,而持说者必将无以自完。吾以此见窘于人者屡矣。吾劝客以爱国,客曰:吾子之言爱国,岂不以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宜勿使他国剪灭而统治之耶?余曰:然。客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吾民不复有参政权,而一切政治,非复吾国民所能过问;匪直当前疾苦无可控诉,而吾侪之政治能力,且斫丧以终古耶?余曰:然。客曰: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而吾民曾有参政权否?吾民曾有练习政治智识、发展政治能力之机会否?盖亡国之民如印度人、如波兰人者,犹有地方议会,人民于其切肤利害之事,犹得自评骘而处理之。吾民则并此而不能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愀然无以应。客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吾民不能受平等法律之保障,而生命财产皆常苦儳然不可终日耶?余曰:然。客曰: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然曾否有法律以为吾生命财产之保障?所谓法律者是否能为吾生命财产之保障?盖彼亡国之民,虽其所受治之法律不获与上国齐,然,未始不有法律也;法虽或苟,然既布之后,犹与民共守之也。今乃并此而不能致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吾愀然无以应。客又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其于财政也,不复计吾民所堪负担者何如,惟取盈而己;其于一切产业,且将在在予彼族以特权,而吾民衣食之途,乃为所朘削压迫,不能自进取,循此稍久,则全国且憔瘵以尽耶?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而吾民之受掊克于官吏者果何若?国家正供之赋税,诚甚微薄,然民之耕凿于吾土者,反恒觉不如受租界重敛之为适也。私人生产之业,只有摧残,更无保护,反不如侨寓于外者犹得安其居而乐其业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又愀然无以应。客又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人将务所以愚吾民,不复使受高等教育,而吾侪子孙,将永劫蠢蠢如鹿豕,无道以自振拔耶?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试问所谓高等教育者安在?岂惟高等,盖并普通教育而澌灭以尽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又愀然无以应。若此者,使客异其词,则类此之发难累数十事,而吾将皆一一愀然无以应也。夫客之言虽曰偏宕不诡于正乎,然事实既已若兹,则多数之心理,自不期而与之相发。呜呼!吾见夫举国人睊睊作此想者盖十人而八九也,特不敢质言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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