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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公案奇闻》

_3 惜红居士 (清)
  那李瞎子逃出衙门,望西跑去,过了一条街,重复转向东路,出了东门,望田家嘴一路而行,时刻提防后面有人追来。
  看前面有座柳林,密密重重如围墙一般,中间平坦,对面有间半塌的草房。他想:“躲在这草房里面,必定妥当。”急急钻进林子,三脚两步向草房奔去。不想中间那块平坦地是个粪窖,李瞎子哪里知道?纵身跳上,只听“蹋”的一声,全身都落在臭粪里去了。这方知不好,赶紧用力挣扎。哪知不挣扎还好,越挣越往下落,只得用两手乱爬,弄得浑身是粪,又不敢高声喊救。幸喜这窖并不甚大。爬了半天,居然爬到对面,也顾不得臭秽,蜷曲在草房底下躲了。等到天黑,又冷又饿,又臭又怕,又是烟瘾,实在难熬。心想:“要死在这里,只好喂了蛆,不如偷偷的进城,躲在家里。料想半夜三更决没人知道。”主意已定,便一步步的挣出柳林。幸喜这地方正是东南城角底下,转到南面有个缺口,便爬进城墙。
  走到家,不敢打门,等了半天,他老婆出来登厕,他方才咳嗽了一声。他老婆知他的声音,将门开了。只闻一阵臭味,一个鬼直扑进来,吓一大跳,瞎子连忙摇手。他老婆定睛细看,才认得是他男人,只见浑身臭粪,头发内钻满了蛆虫。连忙让他进屋,把逃跑落窖之事诉说一遍。他老婆也将找陆大荣得银之事告诉他。瞎子也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拢口,把一身臭粪都不觉了。他老婆赶着烧水给他洗裕瞎子又找了个烟炮吞了。
  正觉得满身适意,忽听大门碰得山响。原来白天那班头着人望西赶没有赶着。到他家搜了一遍又没有见,知他躲在外边,夜间必定回家,特派了两个伙计留在他左近守候。方才见他回来,因知照了班头,派了许多人,点了火把,守住了前后门捉他。
  瞎子知道不好,也顾不了洗浴换衣服,仍带了一身粪,望后面矮墙跳出。正想伸开脚要走,不料快班王二麻子正在那里等候,一把抓住,拉向衙门销差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本图地保在陆进财家预备尸场,搭盖席棚,置办棉花丝、棉油纸、烧酒、雄黄、米醋、木炭及一切应用的物件。值日差传齐案内一干人犯及邻族干证,齐到尸场伺候。李公用过早膳,换了衣服,吩咐厨房自备茶铫食盒,带着张荣,点了一名招房,一名刑房,两名皂役及门吏仵作,就命把李瞎子带在马后,一同出城,下乡相验。刚出城门,地保便到马前请安,在前引道。李公并不用旗锣伞扇,也不用轿夫,自己骑着马,其余吏役均步行跟随。
  约走了有五里多地,地保上前禀白已到。远远来了两位有年纪的,穿着衣帽,在路旁打躬,询知是本村绅耆。李公赶紧下马还礼,同着走进村来,在席棚坐下。献茶已毕,两位绅耆暂退,李公便升公座。喊堂已毕,便传陆大荣到案。李公吩咐道:“这一案的出入全在此举,少顷开验,你须端详明白。”
  大荣回道:“父台高见极是。”李公喝令退下。又传陆钟氏上来,问道:“你丈夫临死的时候,还有什么人在旁?”钟氏道:“有丫头素菊,雇工陆老二,王贤,还有李二,王天喜,都是在外边照料的。”李公道:“你可将这几个人都叫齐了在一旁,回来本县有话问他们。”钟氏答应了“是”,也下去了。李公便命仵作同本家匠人开棺。乡庄上远远传扬陆家开棺验尸,这件事是难得见的,人人想看个新鲜,没男没女,没老没少,怀着丫头,抱着小子,都围着瞧热闹,把这席棚围了个大栲栳圈。
  匠人把棺盖开了,将盖子揭起,将上面尸被掀开,将两旁的灰包等项撤去。本来仵作预备油纸烧酒等物,以便洗刷蒸检。
  哪知道尸身并没有朽烂,穿着袍褂,戴着朝帽,面黄肌瘦,病容可掬。仵作先将尸身量了尺寸,随后用银针从口探入,拔出一看,并不变色。又将尸首的上下唇撬开细看,牙床、喉舌亦并无毒,均先后据实喝报。又将尸衣解开,上下细看,然后用千箸将尸身翻起。
  刚刚转过,见左耳内有件东西,仵作用手拔出,是三寸长一根铁钉。大荣在旁连忙喊道:“了不得,了不得,竟把个人活活的钉死了!”李公坐在公案上,听仵作报到左耳内有铁钉一条,长三寸一分,不觉吃了一惊。心想:“这不报致命伤,也不声明皮血情形,其中必有缘故。”因喝叫暂住,亲自离坐,走到尸边,细看左耳,既不破烂,也并无血迹。便问仵作道:“这是什么伤?”仵作禁道:“这钉是死后插入的。”李公道:“是了。再看别处有伤没有。”仵忙道:“复从头至足,翻前看后,并没有伤,委系病死情真。”
  李公待仵作报完,招房已将尸格填明,实系病死,余无别过。耳内铁钉既无血痕,耳管皮破,亦无血迹,确系死后插入。
  李公又命仵作复看一回,具了结,然后命传陆大荣同钟氏等上来。哪知陆大荣见奸计败露,已吓得目瞪口呆,到案前跪下,一言不发。李公拍案道:“好大胆,竟敢残毁尸体,诬人名节!你从实供来,到底这铁钉是谁干的事?”陆大荣道:“职员实不知道。”李公问钟氏道:“你丈夫入殓的时候,大荣在旁没有?”
  要知钟氏怎样禀复,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五回 雪沉冤贤侯明察 闯公堂泼妇咆哮
  且说陆钟氏听李公问他丈夫入殓时的光景,他便说道:“入殓的时候,大荣确没在旁,不敢妄说。”李公道:“是谁装裹的?”钟氏道:“是王大喜、李瞎子同李二这几个人。”李公听说,心中明白,便说道:“先提李瞎子来问。”该班头便掩了鼻子,将李瞎子押到案前跪下。李公便觉一阵臭味,看他浑身上下,只有一个半眼珠是干净的,便拍案大喝道:“本县早知你不是个东西,原来你比那死人还臭。你快从实供来,到底陆进财耳内铁钉是哪里来的?”你自认奸夫,到底这奸是几时通的?这罪名全在你一个身上,快快从实供来,免受刑法。”
  瞎子道:“罪在小的一人,难道陆大荣倒没有事吗?”李公道:“胡说!不实供,快打。”瞎子喊道:“莫打,莫打,我实供罢。其实与我是不相干的。陆进财死的那一天,大荣找我帮忙,叫我拿这钉子,背着人插在死人耳朵里。我怕鬼不答应。他说人死了是不知道的。我说:‘既不知道,你又拿钉子钉他做吗?’他说他有他的用向。我也不知他么用向,就依他办了。后来,他告状又找我做奸夫。我想,做奸夫是个便宜事儿。不想没得便宜,倒是我一个人受罪。这都是实话。”
  李公听罢,便把惊堂一拍。哪知道陆大荣跪在一旁听了瞎子这一套口供,仿佛是一桶冷水打头顶心浇下,明知三曹对案,奸计败露,又不敢插嘴争辩,只急得个面红颈赤,吓得个目瞪口呆,三魂六魄直丢去了一半。李瞎子后半截的口供,他也是听而不闻的了。直等到李公把惊堂木这一拍,才把个陆大荣拍醒,心里还是勃勃的乱跳。只听得李公大声喝道:“陆大荣,你听明白了么?这都是你干的好事!”陆大荣明知理屈,却还要勉强抵赖,说道:“老父台不要听他这瞎话,职员不敢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李公冷笑道:“哈哈,你也懂得伤天害理?我且问你,你既确知进财是被害死的,怎么临死的时候不告官相验,直等到成殓以后方才呈控?且必要开棺相验?这不是明明是你的安排!”说到这里,又把惊堂一拍,喝声:“来!’两旁衙役齐声吆喝。李公指大荣道:“与我拉下去,先重责四十戒尺。”大荣连连磕头哀告。左右哪容分说,一边一个,将他拉下,摘去帽子,拿一木凳子放在旁边,将他左手放在凳上,用绳子扣住了五个指头。一人在后把住他肩膀,一个屈膝跪在左边,举起戒尺,从高落下,这叫做三面发烧,才只一下,陆大荣已觉疼得个十指连心。接连二三四五,眼见掌心的皮肤由白变红,由红变紫,由紫又发青,由青又带黑,打得个五色齐备。到得第六下以后,掌心便渐渐肿起。到得二十下,已是皮破肉绽。陆大荣起初还竭力叫喊,疼得难受,后来倒不觉得疼了。二十下打完,把扣绳松开,将手放下,移至右边,把这右手也照样的打了二十。放了手,仍旧给他戴上帽子,复到公案前跪下。
  李公命传钟氏及邻右干证人等,上来一齐跪下。李公说道:“这事已经本县问明,全是陆大荣设计谋产,倾陷善良,污蔑名节,与大众毫不相干。陆钟氏释放回家,好好的将尸身重行殡殓安葬。待分娩后,是男是女,再由族长禀明本县定夺。陆大荣罪大恶极,应由本县带回,详革削职,归案严办。李瞎子贪利忘义,罪有应得,暂行监禁,待案结发落。其余邻证既无干涉,各自回家,安分度日。”吩咐已毕,众人一齐叩谢,欢声如雷,陆续退下。就剩李瞎子、陆大荣还直挺挺的跪着。
  李公正要发落,忽然看见一个中年妇人,披头散发,连哭带喊,从席棚外直滚进来。差役连忙拦挡。哪里拦挡得住,一径到公案前,尚是发泼。李公倒吃了一惊,连忙问道:“你这妇人,有什么冤枉?为何如此情景?”那妇人跪倒喊道:“我的大老爷呀!我的丈夫是个好人,都是叫陆大荣坑死了。求大老爷开恩,放他回家,我一辈子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处。”李公道:“你丈夫姓甚名谁?为什么被陆大荣坑了?细细讲来,待本县与你做主。”那妇人指着李瞎子道:“我丈夫就是他。”
  那李瞎子被他这一指,倒觉有点不好意思,连忙把头低下,仿佛是害臊的光景。那妇人见他低头不语,便近前一步,揎衣露袖,指定瞎子,咬着牙发狠的骂道:“你这没用的王八羔子,你怎么不言语?你倒安心去坐牢监,叫你老娘喝西北风么?”
  李公这才知道是李瞎子的老婆,不觉勃然大怒,将惊堂连拍,大喝道:“你这妇人好不知廉耻!这法堂重地,也是你两口儿吵闹的么?你丈夫不知自爱,贪利忘义,你为妻的应该规劝于他。直至犯罪到案,又来搅扰公堂,胆敢在本县眼前胡言乱语,这平日的行为也就可想而知的了。李瞎子平日纵容,绝无家范,也就可想而知的了。今日本县且与你整理一番。”喝声:“来!
  ”左右吆喝了一阵,跑上两个皂役。李公命将李瞎子夫妇各掌嘴五十。瞎子连忙叩头求饶,那泼妇尚岸然不惧,左右不容分说,将夫妻两个拉在两边跪下,左右开弓,一五一十的打完了。
  两个人四个脸都打得个五彩鲜明,仿佛熟透的桃子一般。李公命将李瞎子带上刑具,同陆大荣一起带回,把这泼妇逐出。
  哪知这泼妇受了这顿打,越发泼了。他也不跪,就坐在地下,把头发散开披了一身,两只鞋褪下了一只,弄得缠脚布散了一地,口中连哭带诉的胡闹。衙役撵他,他只不理。李公见撵他不动,便叫将瞎子带过,说道:“你纵容你妻子在家泼悍,已是不应,况又咆哮公堂,你还不过问。我且办你个治家不严。”喝声:“来!快与我拉下去打!”瞎子叩头道:“求大老爷息怒,容小的令他回去。”说罢爬起来,转过身,弯着腰,轻轻的向他女人说道:“大奶奶,你快回去吧。你不要再给我闹累儿了,我可受不了。”那女人不等他说完,使劲的啐了他一口,唾了他一脸的唾沫,说道:“谁像你这没出息的!”瞎子见他这般,急得要死,又不好意思公然跪下求他,弄得两边巴掌的血痕里都冒出汗珠来。这正是:后面有狼前面虎,官威正亟阃威随。
  不知这泼妇到了怎么样回去,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六回 问拐带许国桢到堂 思爱女张王氏入梦
  却说李瞎子老婆当堂发泼,李瞎子劝他回去,倒被他啐了一口。李公看这光景,叫左右快将李瞎子重责二百。快皂两班过来,将李瞎子拖翻在地。他老婆方站起身来,被左右连拖带撵的赶了出去。两旁看热闹的人无不匿笑。
  李公命将李瞎子放起,吩咐伺候起马回衙。地方绅耆等在西方庵预备酒饭。李公刚退堂下来,前来迎接的两个绅士走上,坚请李公到庵赴席。李公再三辞谢,只受了两杯茶。马夫牵过马来,李公便辞了从绅士,拱手上马。衙役人等在前开道,陆大荣、李瞎子带着锁链,押在马后跟随。绅耆等送至村口方回。
  李公进城,行至城隍庙拈香,然后回衙,升坐大堂。擂鼓排衙,三通已毕,班内走出两个人来,带着个年轻的学生,到案前下个半跪,缴签销差,原一是饬传许国桢的原差。李公销了差票,便传许国桢问话,说道:“你是许国桢么?”答道:“是。”又问道:“你今年多大年纪?”答道:“二十一岁。”
  李公道:“你年轻的人,怎么干这不端的事?你师傅死了,怎敢把他的女儿拐跑!如今你把这女子藏在哪里?从实供来,免动刑讯。”许国桢道:“大老爷听禀,童生随我师傅读书多年,具有天良,哪敢干这昧理的事?那一天送殡回来,师妹有病,师母命童生坐车送回。不意车到李家砦地方,遇见一伙强人,将童生从车上拉下,连车并师妹一共劫去。童生不舍,跟随恳求放还,被强人用马棒在左膀上连打数下,一时疼痛昏晕,到黑夜方才苏醒,人车已不知方向。童生无奈,就在树林内暂过一宵,次日各处访问,查无踪影。一连几天追寻,不得下落。
  童生忽得一病,浑身发烧,不省人事。幸得白衣庵慧明和尚留在阉中调养,始得痊可。前日方才进城,又不敢见师母的面。
  正在为难,遇见大老爷差人前来,着童生到案,这是实话,并无半句虚言。”李公道:“被劫是哪一天?”答道:“是九月初二傍晚的时候。”李公喝道:“不想你这年轻小子,倒会说谎H你师妹被强人劫去,你又生病,到前日主才进城。怎你师母在西门外又遇见你,问他女儿下落,你为什么推说不知,反将他欧打,又将他头上的首饰抢去?今日拘拿到案,又敢巧言搪塞。”喝令左右先将许国桢重责二十戒尺再问。许国桢再三哀求,左右哪里听他,揎衣露袖,每手各责了十下。李公再叫他上前究问。许国桢还认定前供,矢口不移。李公命将许国桢暂押,候传张王氏到案面质。吩咐掩门退堂。
  却说张王氏自从女儿不见之后,明则告官追究,暗则雇人寻访。时光迅速,不觉一月有余,哪里见一些儿踪影?急得个老婆儿头发都白了。这一天,正到吕祖阁求签回来,手拿签句在间壁杂货铺里请卜掌柜的讲解。可巧公差到门,说道:“张奶奶恭喜,你的事有点边儿了。”张王氏道:“天可怜见,阿弥陀佛,也有寻见我女儿的日子。”公差道:“你女儿倒没有寻,你女婿已寻着了,请你明日当堂质对。”张王氏道:“谁呀,你老说的?”公差道:“我说寻见的是许国桢。”张王氏道:“呸!那个天杀的,我恨不得咬下他的一块肉。他到底把我女儿藏在哪里去了?”那个卜掌柜道:“师奶奶不用着急,既将许国桢找到了,少不得自有你女儿的下落。两位贵差辛苦,且请喝杯茶,慢慢的再讲。”公差道:“承你费心,我们不喝茶。此来是奉本官吩咐,传张奶奶明日早堂与许国桢质对。明天务必早早的伺候,不要误了。我们还要回去销差。”说罢,两个人就转身出来。张王氏千谢万谢,卜掌柜也帮着周旋,算把公差打发走了。
  张王氏回到家里,看见他女儿的妆奁,睹物思人,又不觉悲从中来,就在他丈夫张学究的灵位前哭了一常到晚上,也无心茶饭,拿个冷的硬馍馍啃了几口,喝了半碗水,便和衣倒在炕上。刚觉朦胧睡去,忽听大门碰得山响,疑心是公差前来催审,疾忙开门仔细一看,原来不是公差,却就是不见的那个十五岁的女儿,打扮得花枝招展,脸白唇红,觉得比先前分外娇艳光彩。张王氏不见犹可,一见他女儿回来,不禁得心花放开,赶上前拦腰抱住,说道:“我的儿,你想死我也。你这些时在哪里过来?叫为娘的哪一处不寻到。今天是谁送你来的?半夜三更,不要在外边着了凉,赶快到屋子里炕上坐去。”一面说,一面抱着女儿进来。方要回身关门,看见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正堵在门口,定睛一看,却是个锦纹斑毛的大虫,大个眼仿佛两盏琉璃灯一般,金光闪闪,眈眈注视。张王氏哪里看见过这样个东西,说声:“我的妈,是哪里来的?”道言未了,那虎对面扑来。张王氏仰面朝天,跌倒在地。
  未知性命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七回 门下生当堂对供 杀人贼自行投案
  却说张王氏见他女儿回来,没命的一把将他抱进。刚要回身关门,忽见一处斑斓猛虎对着门向里扑来,张王氏“呵嗄”一声栽倒在地。睁眼一看,原好好的睡在炕上,却是南柯一梦,不但猛虎是假的,连他女儿回来也不是真的。回想方才所见,却仍在眼睛面前一般。听谯楼的鼓,正“咚咚”的连打五下,桌上残灯半明半灭。推开忱头,回身坐在炕沿,将灯拨亮,拿旱烟袋抽了几口烟,想就枕再睡,听老鹳已嗄嗄的打屋头顶飞过。看窗纸已是发白,便索性起来,将被褥打叠,走下炕来,将灯移过到厨下,烧汤洗脸,随便用点干粮充饥。将头发一挽,包上一块蓝布,换了衣裙,把灯和灶内的火都打灭了,方才出门。看天色已是大亮,间壁卜掌柜业已开门,在街前扫地。
  张王氏把大门反锁,托卜掌柜就近照顾,说道:“我侄子要来,叫他礼房找我。”卜掌柜答应。张王氏便慢慢的走到县前,已是巳初时分,见三班六房已齐在堂下伺候。张王氏便到礼房暂坐,听候传讯。原来礼房经承赵明齐是他丈夫的学生,见师母到来,颇尽心的张罗。
  不多一刻,李公已传点升堂。先点完了一班卯,方问到这起案件,开首就点原告张王氏,堂下便一叠连声的传张王氏听审。张王氏便上堂,到案前跪下。李公问道:“张王氏,你所告的是实情,还是虚言?”张王氏说:“句句实情,没有半字虚言。”李公道:“你说在西门外遇见许国桢,被殴并抢去首饰是哪一天?你补呈内并没有叙明。”张王氏沉思了一回,禀道:“我女儿是九月初二不见的,小妇人遇见许国桢是九月二十九那一天。”李公道:“被殴及抢去首饰是真的么?”王氏道:“小妇人不敢扯谎。”李公道:“他打你的时候,有人看见前来劝解的没有?”张王氏道:“卖烧饼的教门马二叔同打索洪大哥都看见的。”李公道:“失的是什么首饰?”张王氏道:“银耳挖一枝,银莲蓬簪一枝,就这两件,没有旁的。”
  李公提笔在被告许国桢名上一点,值堂就传下去。少顷,原差一同上来禀道:“许国桢到。”李公将惊堂一拍,说道:“你说并没有看见你师母的面,这在西门外打他抢他首饰的是谁?”许国桢见张王氏对面,不免有点羞惭,这也天良难昧的缘故。明知抵赖不过,只得勉强支吾道:“那一天童生是遇见师母,因他逼向童生要人,童生无奈,只得用力将他推开,方得脱身,并不敢打。至于首饰,想是匆忙中遗失,童生实在不知。”张王氏道:“你这猴儿崽子,倒会说瞎话。那一天要不是马二叔,你早把我填了城壕沟了。我的耳挖子、簪子,你拿了去,马二叔向你恳情,你尚不肯还我,你今儿又推说不知?”
  许国桢到底年轻,又是情虚,被张王氏一番折证,哑口无言,面红耳赤。李公早已看透情形,便厉声喝道:“许国桢,你还不从实供来!”许国桢早吓得说不出,只连连磕头,口称冤枉。
  李公道:“想你不受刑决不肯供。”便喝道:“与我重打二十板再问。”左右将许国桢拖翻,揿在地下。许国桢喊道:“小的实供,童生实供。”李公命将他放起。许国桢道:“那日在西门外遇见,因他将童生辱骂,一时气愤,用手殴打是有的。银簪子因掉在地下,童生捡拾不还也是有的。”李公道:“这两件是有的了。你将他女儿藏在哪里?到底是有的没有的?”
  许国桢道:“那日童生送师妹回家,实在李家砦被强人劫去,不敢说谎。”李公道:“既被强人劫去,你怎不奔告你师母家得知?后他遇见你,你反将他殴打。你想这法堂上是你随意胡说的地方么?”喝声:“来!”左右齐声吆喝助威,刑皂趋至案前候示。李公掷下一签,左右便将许国桢拖下。许国桢杀猪似的叫唤,说道:“大老爷青天,童生没有谎言,实是强人抢去,连车都不知去向。”李公摇手,命且暂往,问张王氏道:“你女儿回家的车是你雇的?是许国桢雇的?”张王氏道:“车是小妇人请间壁卜掌柜雇的。”李公道:“你女儿不见之后,你见车夫回来没有?”张王氏道:“没见回来。”李公道:“车夫名姓你可知道?”张王氏道:“不知他名叫什么,知他也姓张,是山东人,贩枣儿来的。因消耗了本钱,他家里又被捻子抬子,回去不得,就在这儿赶脚。先前常来求当家的写家信,所以小妇人知道。”李公听罢,沉思半响,便问张王氏道:“许国桢家中有无产业,指什么过活?”张王氏道:“他家并没产业,他娘再醮在城里,他依他舅过日子。”李公问许国桢道:“你舅姓甚名谁,什么营生?”许国桢道:“我舅舅姓赵,叫赵端林。从前在山东生意,现因捻子搅乱,在家度日,没有出门。”李公说:“你就在他家住吗?”答道:“是。”李公向张王氏道:“这事其中尚有曲折,本县从不肯冤屈平民。你且暂退,候本县访实再行复讯。”张王氏叩头退下。李公命将许国桢还押。
  方要退堂,忽有个游方和尚在大门喊冤。李公命速将这和尚传进,问道:“你出家人,有什么冤枉?”和尚道:“小僧名叫普恩,在徐州报忠寺出家。因朝山过此,昨晚在城外客店借宿,随身盘川衣服被贼窃去。找店主理论,店主不但不管,反将小僧打骂。求大老爷看佛面,救度小僧。”李公道:“你既是云游和尚,为甚不向丛林挂单,却向客店投宿?”和尚道:“小僧一宿便行,所以免得惊动大众,就在客店借宿。”李公道:“你这话本县却不明白。且问你,被窃的是什么物件?”
  和尚道:“有失单在此。”说罢,双手呈上。李公接过,举目观看,见上写着:失单计开:纹银四十四两;单夹禅衣五件;制钱八百文;黄布包袱一条;大红褊衫一件;紫金如意一枝。
  李公看罢,说道:“客店什么字号?店主姓什么?”和尚道:“店主姓吕,叫吕家车店。”李公道:“你可有戒单路引?”
  和尚道:“有的,幸在贴身收着,没有被窃。”说着,就在胸前取出奉上。李公接上,打开看毕,便叠起拿在左手,右手将惊堂一拍,喝道:“好贼秃!你自己杀了人,谋了人的财物,胆敢来此呈控被窃!我且问你,南关外的普恩和尚是谁杀死的?你又冒普恩的名姓,敢来本县尝试?”毕竟贼胆心虚,那和尚被李公蒙头这一拍,不觉神色俱变,身子矬下了一半。李公愈觉情真,便命左右将这假和尚拖下,重责五十小板,再行细问。
  假和尚磕头禀道:“小的情愿实供,求免动刑。”
  不知假和尚供出些什么来,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八回 假和尚供出真情 贤父母梦准鬼状
  且说李公为什么知道普恩和尚是假的?又为什么知道杀人?
  难道李公有诸葛亮的未卜先知,还是有包龙图的阴阳枕不成?
  岂非是编书的当面说谎,故意的神奇其说,哄人玩儿么?哪知不然,大凡一个人,只怕不肯用心。分明是眼面前的事,寻常人漫不经意,事到临头,不是茫然无措,就是躲闪偷懒。一经有心人的作用,便觉得稀罕。有的说异乎寻常,有的说岂有此理。还有那四方楞儿的先生,说天下古今,没有这个道理,必是说书的乱造谣言。其实说破了,是人人见得到的,无奈人人都不肯用这个细心。
  闲话少说,到底是什么个缘故?原来李公细看接管卷内,有一宗是游方僧人在南关外被人杀死,业已验明,就地掩埋,缉拿凶手,尚未弋获。今天见这和尚形迹蹊跷:说是游僧,他又是本省口音;且举动一切,都没有出家规模,这就瞧透了一分了。说他不是个和尚罢,他却有度牒路引,这就瞧透了二分了。迨看他戒牒路引,却是咸丰三年给的,载明现年三十一岁,到目下这和尚该有五十来岁,与被杀的和尚尸格年齿相符,与现来的和尚形貌老少不合,这就瞧透了三分了。况他窃单又明明写着有四十多两现银,这不是见财起意,杀死了和尚,顶名抄化而何?这已算十顶九真。但是人命关天,非同小可,或恐有个闪错。又细看他头,囟门上又没有受戒的香炷,这方然知道决不会错,果然一拍便合。那有虚心的人,哪经得起这一吓,况人命攸关,又有冤魂缠绕,所以听李公这顶门棍一下,早已骨软筋酥,魂不附体,便从实供道:“小的曹福成,本县西北乡人。向在保府充藤牌兵,奉调到山东剿贼,溃逃回家,穷无生业。九月在南关遇见这和尚在银铺内以散银兑换整银,便起意劫取,跟至南关外没人烟的地方动手。不想这和尚力大身雄,几为所败。因暗暗拔刀,乘他不防,在小腹下捅了一刀,当时跌倒,遂将他行李、文袋取回。思想在家无可营生,不如趁这现成衣钵,云游天下,倒得受用。便在朱小福家剃了头发,将祖遗土房卖与堂兄福申,没收清房价,因此不能出游。
  前天方得完事,打算到天津一带。由乡间起身,到得城外,天已不早,想在丛林挂单投宿,无奈不懂进门规矩,知客的不肯收留,只得在吕家车店住下。不想店主人黑心,至遇见这事。
  是小的该死,求大老爷开恩。”李公听他口供,原原本本,知是冤魂附体,便道:“你取那和尚共是多少银子?有多少衣服?”曹福成道:“小的共得五十三两银子,零碎用去十余两,又得房价六两二钱,昨天都偷尽了。衣服除小的身上所穿,余剩也尽被偷去。”李公命刑房查出和尚被杀案卷,与曹福成所供核对,情形相符。命曹福成认了供,画了押,吩咐先行钉镣收监。一面出票传吕家车店掌柜,并着捕快随同前往踏勘贼路。
  诸事已毕,掩门退堂。
  李公用过了饭,唤张荣来吩咐道:“方才许国桢供他舅舅叫赵端林,他就在他舅家居祝我想传他质问,怕差役又借端需索。你可去悄悄的打听,或见他或不见他都可使得。只要访明白计国桢平日举动,并所往来的是哪一流人,李家砦被劫的事是真是假,一一探听真切。速去速回,不可有误。”张荣领命去了。李公又出一张票,传李家砦地保到案问话。签票已毕,觉得身体困倦,便和衣在签押房炕床睡下,倚枕朦胧,似睡非睡,仿佛有个人在炕床前跪着。起身一看,却并没有人。因将倦眼揉搓,欠伸起坐。望窗外,日影西斜,正是未末申初的时候。唤值签押房的斟了一杯茶喝了,仍觉瞌睡,重又躺下。见那个人又来炕床前跪下,禀道:“小的儿妇被人抢去,求大老爷做主。”李公道:“你是什么人?在哪里住?”那人用手望西北上一指,忽听“当啷啷”的一阵响声,即时惊醒。原来是小当差的倒水,一滑手,把个铜镟子落在地下。不料这一响,把个冤鬼吓跑了。李公宁神细想,觉得奇怪:分明见一人两次跪着,还说儿妇被人抢去,莫非就是张王氏的男人?他是个学究,不该称小的。况并非是他儿妇,他女儿又未聘许人家,这必不是,当另是一起冤情。又细想,那个人约有四十来年纪,衣服不甚整齐,像是个乡下人的光景。他用手望西北一指,想必是他滓的地方,却又没通个名姓,叫人从哪里问起?这个鬼也算是个糊涂鬼了。但看他神色仓皇,必定是个紧急万分的事,且莫要辜负他这番意思。便叫传户房进来问话。
  不多一刻,户房经承宋朝模传到。李公唤他进来,问道:“你知道这城望西北去多是些什么地方?”宋经承说:“望西北五里地有个王家集。再去五里多地,叫小土地庙。”李公道:“这两处有多少人家?”宋经承道:“王家集烟户不多,小土地庙有八百多户。望西一里来地是张家井,也有二三百户人家。地方还算得富饶,近来钱粮就数这两个村庄赶先清完。”李公听他说了半天,仍是茫无头绪。说道:“是了,你且去罢。”
  宋经承答应道:“喳。”退了两步,走出门望外去了。
  李公心中一想,这事除亲去访问,不得明白。便开开衣箱,取出一套粗布衣服换上,戴上顶毡帽,背上个褡裢,只藏一根铁尺。扎缚停当。吩咐值签押房的小心看守。他便悄悄的由后门绕出北门,望王家集、小土地庙一路而行。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九回 还烟壶贫妇知大义 斗纸牌更卒慢嘉宾
  前一回说到李公因梦私访,改扮了个买卖人的模样,独自由后门出来。一径出城,照着梦中所指的方向望西北而行。不上半里,已到河边,唤渡船摆过对岸。要给渡钱,伸手望顺袋一摸,可巧忘记带了零钱。因向船家说道:“掌驾的老哥方便,才刻因忙着出门,忘带了零钱,只好回来再找补罢。”船家道:“您老高姓?在哪里发财?”李公道:“兄弟姓李,在城里县衙门前做个小买卖。为到乡间要帐,怕天晚了赶不上路,急忙的出门,把个钞袋忘下了。”船家道:“不打紧,您老难得出城,咱们短不了进城,过一天进城,也好到您老宝号喝个茶儿。”李公道:“蒙你老哥不弃。”船家道:“听你老的口音不像咱们这人。”李公道:“兄弟是京东人。”船家道:“怪不得您老说话很像我舅舅似的。我姥姥家是山海关,离你那贵处多远?”李公道:“有一百来地。”正说话时,已到了对岸。李公道:“借问老哥,要到小土地庙是望哪一条道去的?”船家道:“您顺着河沿望西,看有个水槽,再望北拐,就望见王家集老爷庙的旗杆。过了王家集,顺大路望西。”李公谢了船家,跳上岸,便依他所指的路径而行。走不多路,果见个水槽,就转向北去。
  时正仲冬天气,木落草枯,寒风扑面,莽莽平畴,一望无际。又值夕阳将下,暮色苍然,无数的乌鸦,成群结队,翻飞上下。远远的望见一座村庄,矮屋低檐,鳞次栉比。独见庙脊红墙耸然高出,旗杆林立,想必就是王家集了。因日暮途远,疾步前行,约有二里来地,已到王家集,果然是个齐整殷实的村庄。李公就在庙前上马石上少坐歇脚。因离小土地庙路还不近,不敢多耽误工夫。不一刻重复赶步前行。
  又走有五六里路,方隐隐的望见。无奈天色已晚,看日光渐渐的落下,一阵旋风把田中的残萁败叶飕溜溜的乱转,卷入云际。李公觉着有点诧异,暗暗的说道:“果是梦中阴魂,当前来引道。”说话未了,旋风过处,果然有一个老鸦向李公呀呀的乱叫。李公道:“你是来引道的么?可慢慢的向前飞去。”
  说也奇怪,那老鸦竟仿佛懂人话的一般,竟转身往前飞去,在对面树上歇下,像是等候的意思。迨李公走到树下,他又向前飞了。如此数次,已到小土地庙的村口,看那老鸦忽然不见。
  天光已经昏黑,李公立定脚,望前观看。忽听“呀”的一声,那老鸦却在左边的一株极高的松树上。李公笑道:“罢了,我算上了你的老当,难道你叫我上树去不成?”一面说,一面仰着头看那松树上,却并不见乌鸦。见树后忽然有灯光射出,仔细一看,原来是一座更堡。李公便走近前去,将草帘揭起,侧身而进。有四个人在炕上抹牌,见李公进去,略略点头,也不起身招呼。李公便向炕头上坐下,问道:“借光众位,贵地可有歇店没有?”那四人中有个年老的说道:“进口儿望西,那个篱笆门便是个车店。”李公正要再问,忽见有个后生掀草帘进来,手提一筐油果子和吊炉烧饼。李公正觉肚中饥饿。没处打伙,便向那后生取了四套果饼。吃完了,才想起没带着钱钞,因问那个后生共该多少钱。后生道:“四十八个钱。”李公向身边摸出一个玛瑙珊瑚盖的烟壶,递给他道:“我今儿出门,忘带了钱,你且拿这收着,明天我捎了钱来取罢。”那后生接过烟壶,提了筐,将要出门。李公道:“且慢,你这位兄弟贵姓?在哪里住?”后生说:“我姓黄,就在这后面祝没有问你老贵姓?”李公道:“我姓李。”说罢,那后生便提了筐子去了。李公看四人斗了一回牌,正要想走,见方才那个后生又掀帘进来,说道:“李客人,我妈说,你老那鼻烟壶钱值得多,吃的果饼有限的钱,你老不论哪一天趁便捎来罢。”一面说,一面将烟壶仍双手奉还,说道:“你将这鼻烟壶收好了,我妈说,怕损坏了,咱穷家子赔不起。”李公将烟壶接在手中,想道:“难得这贫家妇女倒如此大方。”因说道:“你又不认识我,怎放心么?”后生道:“我妈说了,送不送来都不要紧。”李公道:“我方才吃了果饼,口渴得很,还求兄弟替找碗水渴,可使得么?”那后生答应道:“行,行。”便转身去了。
  李公问那四人道:“那卖果子的后生,你众位可认得他?”
  那年老的道:“怎么不认得?他家本是个财主,为他爹老实无能,又欢喜赌钱,把个家当撩完了。”李公想道:“怪不得这般大方。”正说话间,那后生又掀帘进来,说道:“李客人,我妈说,家里没有开壶,替你老烧着水,请到家去喝罢。”李公道:“你爹在家么?”后生道:“我爹死多年了。”李公道:“既你爹不在,夜晚间我不便去得。”后生道:“不打紧,我妈说了,我妈已五十多岁的人了,请您到家坐坐也不打紧。”
  李公道:“既如此,你头里走。”那后生见李公肯去,便欢天喜地的在前引路。
  李公跟他出了更堡,转向西去。后生道:“客人慢慢的走罢,这道儿坑坑洼洼的不好走。”李公道:“好是有月光,脚底下还看得清楚。”走不上一箭地,见前面有一大座瓦房,靠东的颇为齐整,西面的墙都倒塌了,拿碎砖砌了个门框。里面三间瓦房已破败不堪,两边厢房都没有了。那后生便推门进去,说道:“妈,李客人来了。”里面一老妇应声出来,手内移了个瓦灯,放在堂屋桌上,说道:“请客人这边坐罢。”李公进屋作了个揖,说道:“无故打搅,不安的很。”那妇人还过礼,说道:“只是龌龊,不当请客人进来,无奈寒家没个提壶,又没个茶盘,没法儿掇送,只好请客人劳步,将就解个渴罢。”
  一边说,一边取了个茶碗,向灶上沏上开水,便叫后生递给李公。李公接过茶,问道:“你这令郎十几岁了?”妇人道:“今年十六。他爹死的时候他才九岁。”李公道:“念过书么?”
  妇人道:“念了四五年。不怕客人笑话,实在家里没个垫补,只好叫他做个小买卖,将就过活。”说完,又叫后生替李公倒茶。李公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后生道:“我小名叫鹿儿,前年先生又替起个学名叫黄祖永。”李公问妇人道:“鹿儿今年已十六岁,眼见得成人,你老人家就可以享福了。不知已定了亲没有?”那妇人不听此话便罢,一听此话,便不禁长叹了一声,两行眼泪纷纷的落下,这正是:无限伤心无限恨,尽教触发一言中。
  不知那妇人究因何事忽然如此伤感,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回 瀹茗挑灯穷嫠诉苦 飞符召将酒店传书
  且说那妇人听得李公问他儿子定亲没有,不禁感动他的心事,两行眼泪就不知不觉的流了下来。李公道:“老人家为什么这般伤感?”那妇人拭着泪,哽咽的说道:“一言难尽,就是说给客人听也是没有,不如不说罢。”李公道:“这又何妨?你但细细说给我听,我或者能替你为力,想个方法也未可知。就不然,我能给你破解破解也是好的。”那妇人听说,又叹了口气,说道:“提起来话长。我公公在的时候,日子很宽,在这近处几个村庄,也算得个数一数二的财主。后来到我们当家的手里,因他人长得忠厚,凡事没个算计,又遇见连年庄稼不收,把个日子渐渐的完了。我那鹿儿五岁的时候,就定下新庄徐二混的第三个闺女,与鹿儿同岁,今年也该十六岁了。”李公道:“年岁相当,不论好歹,娶过了门,你老人家也完了心事了。”妇人叹道:“唉!哪里还提到娶的这话。那徐二混与我当家的素常相好,因把他闺女聘给鹿儿,成了亲家,更近和了。不想他就没安着好心,不是陪着他抹牌,就勾着他押宝,连输带借,就这三四年工夫,连房带地一多半写给姓徐的家里去了。因此,徐二混倒成了个暴发户的富翁,我们娘儿俩没一天能够吃饱。这也不怪人家,还怨我当家的不认识人。最可恨的,我当家的死的第二年,徐二混来向我说,说鹿儿爹在的时候,曾托他替借头谷钱二百五十吊,这几年连本带利够五百多吊了,问我怎么个归还。老客人你想,我娘儿俩连饭还吃不上,哪有钱还这没凭据的账?哪知道,这徐二混真会想法,他说:‘你们既没钱还,我又没钱垫,只好将鹿儿定亲的金银首饰退回,折变了价,归还他罢。’当初还只道他是个好意,不想他后来就将他闺女另聘。咱求原媒问他,他说聘礼已经退回,还能叫他闺女不嫁人吗?客人,您想这事可恨不可恨?”说罢,又呜呜咽咽的哭个不祝李公道:“他既赖婚,你有媒有证,告到官,怕他不输么?”那妇人道:“客人讲的是理,现在衙门中哪里讲得理?不要说咱孤儿寡妇,就是原媒,眼见得姓徐的有钱有势,谁不望热锅上爬,还肯为顾念咱去给财主作对头吗?”李公道:“本县父母官为一县之主,难道也专论穷富,不讲理么?”妇人道:“却听说本县新来的李大老爷是个清官,无奈鹿儿年轻胆小,不敢见官。我又是个女流之辈,怎能进得城去呼冤?”李公道:“你可听说他女儿另聘给谁?”妇人道;“听说聘本村杜大隆的儿子做填房。杜家也是个财主,听说不多日子就要娶的。”李公道:“你知道那闺女的人品性情可好不好?”妇人道:“阿弥陀佛,若论那孩子的性格儿、人品儿,在我们庄稼人家真算个头子,可惜我们鹿儿没福。听说因为他爹要把他改聘,他寻死没有死了,把个头发都铰掉了,提起来真叫人怪可怜儿的。”李公道:“据这么说,倒是个贤慧的女子。凡事不可预定,天佛保佑,能叫你儿夫妇团圆也不可知。你老人家倒不要气苦。”妇人道:“蒙客人的美意,气苦也是无用。论理我今儿不该留客人在这里住,看早晚已过二更,估量客人也没投宿的地方。我已是过五望六的人,又有鹿儿在此,就留客人在东房委屈一宵,当也无妨。就是穷家子,没好铺垫,望客人不要见怪。”李公听他这话,心想道:“难得乡下妇人能这样吐属大方,真是难得,实属可敬。”便起身拱手道:“老人家的说话太客气了。本不当打搅,实因出城太晚,赶不及回去,只好叨扰。你老请便,烦令郎相伴一宵,明日大早便要进城,临时不再惊动了。”那妇人道了安置,就叫鹿儿移了灯,请李公到东屋安歇,他便进西屋去了。
  李公到东屋一看,见靠窗一张大炕,后半间缸、甏、筐、担,并破桌子、烂板凳,推了个历乱。炕上靠东壁却挂着一幅画,因油灯暗淡,看不甚清楚,仿佛是个工笔的人物。因移灯仔细一看,原来是个合家欢的行乐。一老者白须正坐,身后立着个矮胖的身材,正是午后梦中的人,不禁毛发悚然,十分诧异。细想方才所说,也正与梦中之语相符。因指着画问鹿儿道:“这中坐的是谁?”鹿儿道:“是我爷爷。”又问:“这背站着的呢?”鹿儿道:“那就是我爹。”李公听说点头,心下明白,便将灯放下,说道:“天已不早,且歇息罢。”鹿儿又去找了个枕头。李公便和衣而睡,鹿儿躺在脚后。
  一觉初醒,听更鼓已是五下,便起坐不复再睡。稍合眼,养一养神,已听乌声呀呀的打屋顶飞过。即唤醒鹿儿说:“天已亮了,我忙着进城。你起来关了门再睡,也不必惊动你娘。”
  鹿儿道:“是时候了,我也要上街掇烧饼果子,客人也吃个点心再走。”李公说:“不用了,我进城还有要事。你好好儿做买卖养你母亲,不要偷懒。我下次出城定来看你。”一面说,一面将衣服一整,就开了门出来。鹿儿要叫他娘,李公再四止住,便一径出了外门。
  天已大亮,到村口一看,见铺户尚未开门,独街心十字路口有个酒饭店,已挑上幌子。李公便走近前去,那酒保正在那里生火,一个小二在那里揩抹桌凳。李公进门,小二道:“客人怎早,敢是吃喜酒来的?”李公道:“我来吃酒,什么喜酒?”那小二一笑,也不再言。酒保道:“客人吃酒,先请坐,稍等一等。”李公道:“不忙,不忙。”便在靠窗的一个座上坐下。方见街上各铺一家家陆续的下排门,挂幌子,又看见许多人一个个的肩着旗锣伞扇,像是个办喜事的执事。少顷,又见两乘彩轿,又有十几对灯彩,相随望北去了。心想:“此乡下地方,倒有这阔绰的排场,必是个有余之家,怪不得方才小二说我是吃喜酒来的。”正在思想,酒保已将杯箸放在桌上,就问要多少酒。李公道:“给我来四两酒,一斤饼,再给我做一碗汤。”酒保答应着,回身要走。李公道:“且慢,我打听你件事。”酒保道:“什么事””李公道:“今天这街上是谁家的喜事?”酒保道:“想您老是客边人,不怪你不知道。那是我街上的财主杜二掌柜的儿子续弦,今儿是正日子。你不见那执事灯彩都打天津卫赁来的,除了他家,谁有这么大财力?”李公道:“女家是谁?”酒保道:“新庄子徐二混家,也是个有钱儿的。”李公道:“我听说徐二混的闺女聘给黄家了,怎的又姓杜呢?”酒保把舌头一伸,笑道:“怎么这个事连你客边人都知道?真了不得。”说完,拿着带手转身安排酒食去了。
  李公听了这话,又惊又喜。惊的是,想不到他这样个快,几乎木已成舟,岂不辜负这一趟辛苦。喜的是,想不到他这样不巧,恰好碰见,省得再来回头费事。但是这事如何个发作?既不及回衙门签传究办,又不便闯喜宴捉差拿错。俯首寻思,免不得扒耳搔腮,遑急无计。踌躇了半晌,忽然想出了个主意,说:“有了,有了。”将手望桌一拍。刚刚酒保送过一壶酒,满斟一杯,这一拍,把个西瓜蒂酒杯拍得仰面翻身,泼了一桌的酒。那酒保倒吓了一跳,说道:“客人没喝酒,已经醉了,大早起的生什么气?”李公听说,方觉自己猛撞,倒觉得好笑,便道:“不是,不是。我要与你商量件事。”酒保道:“又是什么事?”李公道:“这街上的地保,我烦你找他来,有句话说。”酒保道:“这客人还不是醉了?好端端,又不打架,又不拌嘴,找地保干吗?”李公道:“我有一封信烦地保送到县里。”酒保道:“地保呀,他打前几天就在杜家帮忙,今儿是个正日,他哪有工夫替你跑腿?您老送信,找他的伙计可使得?”李公道:“也好。他伙计在哪里?烦你替我找来,我多给酒钱。”酒保用手一指道:“那靠墙站的不是他伙计吗?”便喊道:“老吴,有人找你说话。”那人掩着棉袄,便走进店来,说道:“谁找说话?”李公便起身相让,又叫添副杯筷。一面向酒保要一张纸,借副笔砚,随便写了几,画了花押,叠成方胜,向老吴说道:“我有个盟弟在县里当师爷,你赶快把这封信送去,务必赶快,限你巳刻送到。倘不耽误,就给你酒钱三吊。”老吴见有三吊钱的事,欢喜得了不得,说道:“现下老阳儿刚出来,到城里也就十几里地,巳刻包你到了。您老酒钱可批明白了。”李公道:“决不冤你。”重又提笔在方胜上写了八个字道:“巳刻送到,赏钱三吊。”写罢,递与老吴。老吴看了一看,掏出块手巾将信包了,塞在怀里,拔起脚飞跑的去了。这就叫:有钱使得鬼推磨,作事难叫人不知。
  不知李公到底是个怎么作用,这个信写的些什么,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一回 阔排场财主迎亲 装糊涂大媒受责
  却说李公打发老吴走后,叫酒保将那剩下的二两来酒重烫一回,又添了一碟咸菜,一个人慢慢的自斟自饮。看日影已渐渐的照进窗内,忽听得三声炮的声音,觉得鼓乐悠扬,远远的从北而来,少顷,便见两辆大鞍儿车接轸而至。坐车的都穿着公服,一个有须的是高提梁儿的帽子,一个年轻的却戴着个金顶。这一对儿想必是大媒领轿的了。后边金锣响处紧跟着清道飞虎旗、肃静回避牌一对,官衔是钦加六品衔即选县右堂。还有噜噜嗦嗦的许多灯彩,四抬冠帔首饰,两抬羊酒红雁,都一对对的过去。新郎穿靴戴顶,披红挂绿,坐了四人大轿在前。
  后面一乘彩轿,是个七八十岁的白发老婆子坐着,前呼后拥,甚是热闹。两旁看的人扶老携幼,挨挤不开,没一个不唧唧诵羡。有的说:“还是前三十来年,黄三林娶亲有这般风光。”
  那一个说:“你不知道,今儿娶的就是黄三林的儿媳妇。”你言我语,七嘴八舌,仿佛看会的光景。
  李公叫酒保拿饼和汤来吃了,问道:“这女家离这里多远?”酒保道:“有五六里地。”李公说:“回来还打这门前过么?”酒保道:“不打这儿走,还能飞得过么?您老好运气,赶上这热闹。我们街上有年纪的还经过一两遭,像咱这年轻的,还没有见过呢。”李公道:“好,你再给我烫一小壶酒来,我慢慢儿喝着等他。”酒保道:“要菜不要?”李公道:“不要菜罢。”酒保道:“我给您老来一碟鸡子儿。”李公道:“多少钱一碟?”酒保道:“有限,十二个大钱。”李公道:“也罢,得给我好好儿的做,多加点作料。”酒保道:“:呀,我的爷,那是做现成的,统共十二个钱,还给得起加作料吗?”李公听他这话,倒也觉得好笑。没法儿,只好忍着肚子疼,开个荤吧。
  酒保珲来,揩台抹凳,另换杯箸,重新细酌。暂且按下。
  再说那老吴想这三吊钱,拔开脚就跑,恨不得长出三条腿来,把他娘肚子里的劲儿都使了出来。果然不到一个时辰,早到了静海县正堂的衙门。哪知道,到了衙门反觉得有点害怕,心想:“那客人来历不知,这信里头又不知说些什么,倘不是个好人,这封信进去,管保连我都扣起来,那不是玩的。”越想越不是,越想越害怕,一步的发怵,从头门到大堂这一箭地,倒走了有顿饭的工夫。刚到宅门口,又想:“到底不好,不如不送进去,认个晦气,白跑这一趟罢。”回转身要走,正碰见值日的头儿,拿着公事进来,两不提防,撞了满怀。那头儿姓萧名起,是个烈火爆的性子,伸手就是一个大巴掌,把个老吴从门外跌进门里,说:“哪里来的狗攮的,不睁眼睛,到这地方来白撞。”
  司阍俞升在门房内听见吵闹,也跑出来,见是萧起,因说道:“萧头儿,你这公门饭也吃回去了。这是你打人的地方吗?”萧起赔笑道:“俞二爷不要见怪,方才这小子在这儿贼形贼势的张望,见有人来,便想要跑,一头撞在小的怀里,差一点把这公事都撞掉了,因顺手撩了他一下,不想惊动了二爷。”
  那门上便问老吴:“你是干什么的?来此探头探脑的讨打?”
  老吴吓得个半死,刚刚回过气来,说道:“是送信的。”俞升道:“给谁送信?是哪里来的?”老吴又说不出来。萧起道:“必是个白撞贼,假说送信。哪有替人送信不知姓名的?快捆他起来。”老吴听说,越加着忙,急忙向怀中掏出那块手巾,打开来,取那个叠成的方胜,双手递给俞升。俞升拆开一看,又把老吴上下的打量一回,问道:“你在哪里遇见我们大老爷?”老吴摸不清头路,说道:“实在不知道这信是送给大老爷的,要是知道,小的也不敢送。”萧起听见大老爷三个字,吓了一跳,连忙到俞升身旁,在他手中看这封信,见上写着:谕张荣、俞升知悉,见谕即点齐六班值日差役并刑、招、礼、户四房,即刻来小土地庙双顺居酒店伺候。
  下面还有个花押,的确是本官的手笔,觉得方才莽撞,心里倒有点儿发毛,连忙向老吴作揖请安,说:“老哥千万不要见怪,是兄弟该死,一家人都不认识。回来城隍庙前三德轩吃酒赔礼。”老吴到底还摸不着头脑,倒像做梦的一般,把这三吊钱也忘说了。当时张荣还没回来,俞升拿了信到里边去知会师爷及签押上的朋友;又在帐房内支了三吊钱,叫人拿出来赏给老吴。
  老吴得了钱,欢喜得无可如何。但到了不知怎么回事,倒要在这儿看个究竟,便坐在大堂阶石上老等。
  不多的工夫,便听宅门上高声的叫伺候,当时三班六房便纷纷的更衣换帽。又见俞二爷拿了个单子,站在暖阁下高叫,便有该班的接过,传向各房去了。又是一顿饭的工夫,头二皂快捕并各位房里先生都分站两旁,把个甬道都挤满了。那俞二爷出来,在堂下骑上马,头里的执事人夫一起起的跟着出门去了。后面抬着一乘轿子。却是空的。老吴越看越不懂,说管他娘的什么,跟着走罢,看他是到哪里。站起身跟在轿后,一径出城,望小土地庙而来。这时候只不过是午牌的光景,街上看的人见前呼后拥着一乘空轿,也觉得奇怪,不必细说。
  再说李公在双顺居等了一回,把壶酒已经喝了,望衙门的人还没见来,很觉心焦。却听见远远的鞭炮响个不断,知是迎娶的业已回头。李公无心再饮,看那鸡子儿还剩下半碟,便交给酒保说道:“你把这碟菜好好的收着,不要糟蹋了。”交代已毕,酒保把前后的账通共一算,共该是京钱一百二十八文。
  李公道:“是了,你暂且记下,等我临走的时候给你。”说罢,听鼓乐吹打已相离不远,李公站在门口等候。见地保王顺领着迎亲的在前飞跑,满头汗珠,把那顶帽子在手里提着,蹬蹬的身南望北而来。
  李公大喝道:“站住,要你这狗才忙个什么?”王顺听有人拦头大喝,吃了一惊,连忙停住脚,抬头一看,认得是本县李大老爷。急急的把帽子戴上,赶上前下个半跪,说道:“地保该死,不知老爷驾临,地保该..”李公不等他说完,伸手一个嘴巴,说道:“你不该死,却也该打。有这样欺贫贪富,一女两聘,把有夫之妇胆敢鼓乐喧天的迎娶,你做地保的不报本县知道,却倒去帮忙跑腿。”这一下,把个地保倒退了三步,只得低着头,垂着手,连连答应着“喳,喳。”那迎亲的执事,头踏已到面前。李公说:“还不站住!”地保赶紧知会,叫大众一齐站祝恰好俞升领了一大帮公差吏役已进街口,看见了本官,连忙滚鞍下马,赶行几步,上前请安。后面吏役人等排齐了班,下个半跪,听候吩咐。李公叫地保过来,向他说道:“这迎亲送亲的一帮人都交给你,有个走的,唯你是问。”地保答应了下去,稳住众人,怕他们偷跑。
  俞升在轿内取出靴帽袍褂,给李公换了衣服,就在店堂内打叠开了,临门设个公案。李公升座,命先提原媒来问。就在车上提搂下来,衣冠齐楚的在街心跪了,却正是方才看见的这两位。那年轻带金顶的姓白,单名叫实,那有须的姓墨,双名叫意师,都报了名。李公问道:“徐二混的正名叫什么?”答应道:“叫徐可忠。”李公道:“你知他的女儿原聘给谁家?”
  墨意师道:“小的不知。”又问白实道:“你知也不知?”白实道:“监生也不知。”李公冷笑道:“要真不知就不怪你们,只怕未必。且传徐可忠并黄三林的妻子火速来案,问明了再处。”发了两支签,壮快两班飞跑的分头去了。李公问:“送亲的是谁?”白实道:“是徐可忠的大儿徐有财。”李公命叫上来,问道:“你妹子原聘的谁家?”徐有财道:“不瞒大老爷说,妹子原聘黄家。后因黄家将聘礼取回,到去年方才另聘姓杜的。”李公道:“黄家聘礼多少?因什么取回?有退婚的凭据没有?”徐有财道:“大老爷问到这里,小的都摸不清,都是我父亲经管的。”李公道:“黄家的媒人是谁””有财道:“一位姓张,叫张保田。一位就是墨大爷。”李公道:“哪个墨大爷?”
  有财手指墨意师道:“就是他。”李公怒道:“可恶该死的奴才!都是你东掇西撺,播弄两家!先前黄家富,你就将徐家的女儿说给黄家。今儿杜家好,你又将黄家的媳妇说给杜家。两面三刀,已是可恶。方才本县问你,还敢装糊涂,推说不知。
  来,先给我掌嘴再问。”左右上来,将他的帽子摘下,拿着皮巴掌正待动手,徐有财同白实替他磕头求饶。李公命“暂且寄下这一顿,快将前后情节与我从实供来。”这正是:未能覆雨翻云,已见水落石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二回 杜大隆娶媳得女 徐二混因贪破财
  却说墨意师见徐有财供出两回都是他的原媒,料想推辞不过,只得实说道:“大老爷听禀,并非小的敢装糊涂,因徐二混与黄三林本是磕头弟兄,他俩面对面的结亲,不过叫小的做个现成媒人。后来黄三林故了,前年徐二混对我说黄家的亲事退了,小的也不知他怎么个退的。可巧杜二掌柜二儿断了弦,托小的做媒,小的就想起徐二混这一门亲了,不想一拍便合。这也是前生缘定,与小的无干。这所供的都是实话,求大老爷详察。”李公道:“胡说!”
  正要再问,值日差禀黄三林妻子黄倪氏、黄祖永传到。李公叫到案前,问道:“黄倪氏,你儿子聘徐可忠的女儿,是谁的媒人?”倪氏道:“是张保田同这位墨大爷。”李公道:“张保田现住在哪里?”倪氏道:“听说今年夏天已病故了。”
  李公道:“聘礼共是多少?有首饰衣服没有””倪氏道:“聘礼银四十两,是四个小宝。首饰是赤金耳环一副,赤金扁簪一支,包金手镯一双,包金如意簪一支,白银手镯一双,白银髻花一支,白银耳环一副,白银冠钻一支,共是八件。另外,尺头四个,就是没有衣服。”李公说:“据徐有财供,聘礼已经退回,你可照数收到没有?”倪氏道:“我的青天老爷呀,小妇人哪里收回一件?就只凭徐亲家说,将聘礼折卖还了账了。小妇人也不知是谁的账。”李公道:“庚书婚帖退回没有?”
  倪氏道:“庚书婚帖,小妇人一齐收着,并没退回。”李公道:“将婚书庚帖呈案。”倪氏道:“现收藏在家。”回家叫鹿儿赶快取来。这一回头,方才瞥见上首坐的就是昨天喝茶的那位客人,真是又惊又喜。正想再诉赖婚情形,却遇值日差带徐可忠到案销差。
  李公问:“你是徐可忠么?”答道:是。”李公道:“你是不是又叫徐二混?”二混面赤,低下头不敢答应。李公道:“你女儿既聘给黄三林的儿子黄祖永,怎么又嫁姓杜的?一女两聘,是何道理?快快说来。”徐二混明知理短,只得勉强分辩,禀道:“因为黄亲家故,家道渐渐的不济。”李公道:“家道不济,你便应该赖婚?”徐二混叩头道:“不敢。只因黄亲家在日托小的转借头谷钱二百五十吊,前后五六年,分文未还,合计本利已五百多吊。小的又无力代还,只得与亲家母商议,将聘礼退回,折变了还帐。小的想,聘礼已经退回,这亲事就不能算了,所以将女儿另聘,并非赖婚。求大老爷明鉴。”
  李公问倪氏道:“你亲家说聘礼退回折变,交给你手没有?”
  倪氏道:“小妇人并没看见。”李公喝道:“徐可忠,你敢在本县面前说谎!你既说退回聘礼,怎的黄倪氏没有收回?你是亲手退回的,还是交原媒退回的?有个证据没有?”徐二混听了这话,愣了半晌,方说道:“因为当日债主逼得紧,容不得空,因此向亲家母说明了,就立刻变价清帐,容不得再来回来去的耽误工夫。这是实情,亲家母都知道的。”李公道:“你这嘴也很会说。就依你讲,这聘礼已只算得变卖了,算不得退回;何况还有婚书、庚帖明明的在姓黄的手中,你想将女儿另嫁姓杜的,这个理,凭你利口只怕不容得你讲。”便顾左右道:“来,速传杜大隆回话。”值差的答应着飞跑的去了。暂且按下。
  列位听说徐二混既打算赖婚,岂肯不把婚书、庚帖设法要回,还叫留在黄家做打官司的证么?这又是编书的胡造谣言。
  哪知非也,其中有个缘故。一来徐二混与黄三林结亲并非真心愿意,原不过借这亲家的名目骗黄三林的财产。偏偏黄三林是个没心眼儿的人,居然被他骗上,钱财房产已经完了,又找补了一条性命。徐二混功行圆满,心安意足,这儿女姻亲哪里还在他心上?所以挖空心思,还要捏造这五百多吊钱的帐,原为得消除这四十两聘礼并八件金银首饰起见。倘没有这许多东西,他也便绝口不提的了。至于婚书、庚帖,在徐二混原没有算做凭据,只当是黄三林的勾魂票,料想孤儿寡妇,断没这力量与他计较。所以坦然放心,把女儿重又出聘。不想怨重毒深,黄三林死不瞑目,九泉之下起而控诉。又遇见这位不惮烦劳的李明府,单为了这事亲身查访到此。这不但徐二混做梦也想不到的事,就是李公在签押房做梦的时候,也想不到这事是这样迅疾。且再想不到徐二混早留下这一套婚书、庚帖,为他听断的证据。这也叫害人自害,天夺其魄。并非说闲话打岔,这其中情节不得不交代一番。
  且赶紧再说黄祖永,听他母亲叫他回家取婚书,他爬起来就走。赶到家里,将婚书、庚帖,两个龙凤泥金的套帖连拜盒一起,一直捧到双顺居跪下,交与他母亲看了,呈上公案。李公接过,打开一看,便举在手中,问徐二混道:“这是你女儿的庚帖不是?”徐二混面红耳赤,不敢再辩,只得低着头说道:“是。”李公道:“既然是,你该怎么办?”徐二混还没有回答,差人已带杜大隆到案,衣冠齐楚的朝上跪下。李公问道:“你是杜大隆?”答道:“是。”李公道:“你娶儿媳也该探听探听明白。徐可忠的闺女已许黄祖永为妻,庚帖现在,怎么你敢设谋诓娶有夫之女?今本县已传齐两造,讯明原委,供证确凿,本应照例严办,姑念你两家也是体面人家,都被媒人所误,且传你来当堂商酌,这件事该怎样个了法?”杜大隆道:“老父台明鉴,职员实系不知徐黄两家的原委。蒙老父台讯明,免职员误娶有夫之女,为此感恩不浅。还求老父台格外成全,职员无不听命。”李公道:“听你这话,倒明白的很。你既称职员,这国家的法律你自然该知道的。且问你,一女两聘该怎么办?娶有夫之女该怎么办?”杜大隆道:“职员乡愚无知,蒙老父台教训,还求宽典,法外施恩,成全职员脸面。”李公道:“你既这样说,要照例办,你是知道的了。你既求宽典,本县俯准你的意思,准你两家量力罚钱,你愿意不愿意?”杜大隆道:“蒙老父台成全,职员无不从命。”李公道:“你既愿意,可暂且下去,赶快与徐可忠商议,问他也愿意否罚。既办,本县一秉大公,因格外从宽,听你们自己酌量。”徐二混叩头道:“求大老爷开恩,小的愿意受罚。”李公道:“既你们愿意认罚,听本县判断。”唤左右,传轿内的新人上来。
  哪知道杜大隆的儿子本是一团高兴的迎新,万想不到出这意外的岔儿。在轿内坐着纳闷,看风色不好,又被那看热闹的人七嘴八舌,你言我语,越加不好意思,敞着轿帘又没个躲闪,只好撩开扶手,抱着头,一溜烟的跑回家去了。单剩个新娘在轿内呜呜的哭。值日差叫喜娘打开轿帘,把新娘扶出,搀到公案前,揭去盖头。李公望下一看,虽然是庄家闺女,却倒长得骨肉停匀,五官端正。又加装扮得齐齐整整,珠冠霞帔,玉带蟒袍,越显得精神丰采。就是两个眼哭得红肿,像核桃一般。
  迨把盖头的彩袱揭去,看见黄倪氏跪在右边,他便直扑下去,倒在倪氏怀里,放声大哭。倪氏也两泪交流。李公不禁连连的点头,说道:“姑娘,这是你百年的大喜,不可如此。你的意思,本县已明白了,可惜你的父母不能体贴你苦心。待本县给你做主。”那姑娘听这位大老爷的话正碰在心坎儿上,越发感动,哭个不止。黄倪氏好容易将他止住了哭。李公问徐二混道:“你女儿这情形看见没有?非遇见本县,只怕你女儿性命还被你断送了。”二混叩头道:“大老爷恩典。”李公叫招房将各人前后口供念了一遍,给大众听了,说道:“这亲事,黄祖永自幼聘定,媒证、庚帖现在。徐可忠贪利无耻,一女两嫁。杜大隆为儿娶妇,贪得厚奁,诓娶有夫之女,都该照例严办。姑念自知理短,情愿受罚。今两家各罚地二百亩给黄祖永管业,以偿其含冤莫诉之苦。着即各将地亩指明界限,交户房当堂立案。”徐、杜二人没法,只得各指拨了二百亩地,户房照录了地段、坐落、方向,俟结案后再行过割。李公道:“本县格外体恤黄家孤寡无力猝办迎娶,杜大隆枉费辛苦,一旦人财两空,也觉少兴。今为你设法周旋:徐可忠女儿可就此行礼,认杜大隆为义父;杜大隆预备为儿子续弦的喜筵,即借为替义女招赘的花烛;徐可忠陪嫁的装奁,既已送往杜家,可以毋庸取回,黄祖永就杜家成亲,认为义岳。从此三家一样姻亲,和气往来,莫存意见。本县这样调处,你大众愿意罢?”众人齐声禀复遵断,而黄倪氏母子喜出望外,尤为感激涕零。
  李公又叫地保王顺到案说道:“你为地保,地方有不合理的事,应该禀报本县知道。你不但不来禀报,反去替他们帮忙,就该重责。今一概免究,着这事照本县的判断办去,倘有不合,惟你是问。”地保答应;“喳。”请了个安,正要下去,李公道:“且慢。本街东头第二堡的更夫,成群聚赌误公,应与重责。本县看此地道旁官沟壅塞,着你查明昨儿聚赌的四个人,各罚他十天工作开沟。待诸事齐毕,你一并销差。”地保一一答应,退下,遵谕办理去了。
  杜大隆上前禀道:“蒙老父台公断,职员感激不荆但是职员尚有个下情:徐氏断归黄家,理所应该,但职员为儿子原定的聘礼,还求老父台追还。”李公道:“你聘礼多少?”杜大隆道:“纹银一百两,首饰八件,衣服四套,还有鹅、酒、糕、果、茶叶等项在外。”李公道:“这聘礼是应该追的。但追回来也是没你的份了,照例应该入官。姑念你伤耗已多,着将银两充义学公费,衣服首饰概行赏还。”徐二混道:“银两小的愿还。衣服、首饰已全数给女儿陪嫁了,求大老爷明鉴。”
  黄倪氏禀道:“既徐亲家已将衣饰陪嫁,是杜家的聘礼,自然不该留下。待媳妇过门,应当照数拣还。”李公道:“很好。你各人都具上结来,完案后好赶快成亲,无误吉期。”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正是:
  万事不由人算计,巧谋豪夺更何为。
  
第三十三回 陆大荣狱底遇冤魂 许国桢堂前供伙盗
  却说李公叫众人各具甘结,乘此吉期,着黄祖永就借杜家现成的花烛完姻。这也是极便宜的事了,谁知却是他父亲一辈子吃亏换来的。也幸他母亲能守穷困,不贪小利,方有这一番意外的成全。倘遇见眼孔小的人,眼见两套烧饼果子换一个玛瑙烟壶,这便宜事哪肯出门?就是李公有心成全,也是没法了。
  所以古圣贤说的好,叫“贪小利则大事不成。”即此一端可见。
  闲话少叙,言归正传。李公判完了这件事,心中十分安慰。
  既不负泉下人梦中告状,就是这一番辛苦,也算不冤了。便叫俞升取一百二十八个钱还了店账,格外又赏了四百文酒钱。吩咐打道回衙。那地保照着李公交派的话,替黄祖永帮着料理。
  一段姻缘,散而复聚,不但黄家一面的人无不感激,合街的众人,个个赞叹传扬,不必细表。
  李公回到衙门。张荣上来请安禀道:“访问得许国桢平日不务正业,所结交的都是些短衣阔辫子不三不四的人。今儿传他舅舅的原差回来禀复,说因知他外甥平日荒唐,果然被案,恐拖累了他,已于三日前避往山东去了。又探听得李家砦劫人的案,倒是真的。已将该处地保郜永太传到,听老爷发落。”
  李公道:“知道了,你歇息去罢。”张荣退下。李公看天色已晚,且待明日升堂。
  用过晚饭,正要安息,忽见管监狱的家人王喜拿了一张禀贴,报的是陆大荣于本日申刻在监内病故的缘由。李公道:“并没有病呈,怎么死的这样快?传官医诊视过没有?”王喜道:“说也奇怪,昨儿晚上收封的时候还好好的,到半夜里,牢头叫打更的知会小的说:‘陆大荣不济了。’小的梦中惊醒,连忙禀请捕厅黄老爷进监看视。见他两个眼珠只望上翻,口中流吐白沫。黄老爷说是中邪,急命拿姜汤和正气丸灌他。咽了两口,忽然把眼一睁,口中说道:‘陆大荣,你这丧尽天良的畜生,我还饶你吗?’一面说,一面两只手不住的打自己的巴掌。黄老爷问道:‘你是谁?与陆大荣什么仇?’他说:‘我就是陆进财。’黄老爷说:‘你的案已蒙本县李大老爷替你昭雪,业经申详上宪,将陆大荣照律定罪,你还有何冤枉?监狱重地,岂可滋扰?阴阳一理,你宜速退,不可逗留。’陆大陆听了黄老爷这一套话,爬在席子上磕了个头,说:‘蒙本县的明断,保全小的家当。哪知道这畜生恶心不死,前几天因小的妻子有病服药,他嘱咐家里,买通医生,下药坠胎。幸而小的从旁保护,将药碗倾泼,方得没事,差一点儿把小的一线血脉斩了。因此控诉城隍司,准小的报怨。小的费了多少钱钞,方能进这几重门户,到此地方,岂肯空回!’黄老爷道:‘有仇报仇,情所难禁。但陆大荣罪名已定,你何必定要他死在监里,不让他明正典刑?’陆大荣道:“阴曹还有案,须他对质。”说罢,用手在他自己心口乱拍,便鲜血直流,从口喷出。黄老爷命将刻移在外笼,即刻传官医诊视。到天明,医生来诊,说已经没有脉了。当即传其家属亲丁到狱,叫他补了病呈,故乱了一天,到申刻方才气绝。”
  李公听说,倒不禁毛发悚然,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叹道:“到处都有鬼神,哪可胡行一步。”说罢,叫俞升传该房办稿,移请邻封青县金大老爷相验。一面命将狱中打扫洁净。暂且按下不提。
  且说张寡妇因女儿被拐,久无下落,时时的在他学生房里打听。这一天又递呈催审,却好李公正坐早堂,传李公家砦地保郜永太问话。张寡妇呈递催审,李公便命他跪在一旁听审。
  李公问道:“地方匪徒,胆敢成群结党,抢劫幼女,你做地保的知情不报,是何道理?”郜永太道:“大老爷明鉴。九月二十八这一天,太阳将落的时候,许先生同了一帮人跟着车到砦上。大有忽然口角,跟着动手殴打。小的还上前劝解,见许先生被一人揪住,小的上前分开,那几位就赶着车去了。小的也不知车里坐的是谁。因他们本是一帮,偶然相争,并非抢劫,所以没有报案。”李公道:“你这话真么?”郜永太道:“小的当差二十多年,从没敢说谎。”李公喝令暂退,叫传许国桢到案。李公将惊堂木一拍,喝道:“你一年轻学生,不知安分读书,乃勾结匪人,通同将你师妹抢去,还敢在本县前支吾!本县尚念你是斯文中人,留你的体面,不想你竟是个败类。今本县已经将你平日的作为查访明白,你老实供来,到底你师妹现在哪里?免得动刑!”
  许国桢听说出他根底,又知已问过李家砦地保,料想再瞒不过,只得从实说道:“老父台听禀,童生..”李公不等他说完,拍案大喝道:“无耻的奴才,还敢称童生!你便是个秀才,今儿也不中用了。”许国桢连忙改口道:“小的该死。因师妹送殡的这天,被沙家弟兄瞧见,向小的商量,叫把师妹诱出,答应送小的纹银一千两。小的不该财迷。可巧师妹有病,师母叫小的送他回家。不想沙家弟兄约了许多人在半道迎来,小的问他要钱,他不但不给,反把小的痛打。”李公道:“沙家弟兄是什么人?住在哪里?作什么行业?”许国桢道:“大的名叫沙金,外号叫大头鬼;二的名沙方,外号秃尾狼。”李公道:“听这名号,必非善良之辈了。现在这些人在哪里?”
  许国桢道:“他们原是灶户,因连年官盐不通,他们就在运河的上下、西河一带,往来贩私。近来人多势众,又置起海船,走山东、辽阳,做海面的买卖。”李公道:“你一个书房的学生,怎与他们认识?”许国桢道:“起先在陆监生家赌钱识面,后来跟他弟兄们学拳,因此相熟。”李公哼道:“好个安分的学生!你知他们常寓在哪里?有家眷没有?”许国桢道:“大头鬼有个老婆。平常贩私,往来没有一定。现在将要封河。他们常在城里城外玩耍。装盐起卸,都在城南大淤滩一带。”李公道:“你知他们城里与谁相好?同党的还有多少人?”许国桢道:“有个姓施的叫马贩子,姓董的叫土回回,常在一起,余的都不知。”李公道:“你知你师妹被抢后藏在什么地方?”
  许国桢道:“听说在城隍庙后钱家大院。”李公听许国桢口供,心中便有了主意。便将公案一拍,说道:“你这不良的畜生,将你师妹拐逃,还在本县前胡说这些无踪影没对证的话。本县一切不管,就问你要人,限你五天将你师妹找回。”就派了壮头王信押带他下去寻觅。吩咐张王氏暂且回家静候。发落已毕,掩门退堂。
  话分两头。却说沙氏弟兄本是个无所不为的光蛋,因聚集了许多亡命,连贩私带断路。遇这兵荒马乱的时候,地方官但求遮掩粉饰得过,只要城池没有失守,哪怕四乡焚杀抢掠也不与他相干。上司虽然知道,无奈失事的地方太多了,不胜查究,只得回护自己失察的处分,保全禄位。明晓得百姓遭殃,也只好无可如何,付之一叹罢了。所以大头鬼这帮人肆行无忌,十分得意。囊中着实的饶裕,在邯郸驿劫了个串店的粉头,弄回静海,兄弟两个公用取乐。那一天又得了张招妹,仿佛获着至宝一般,弟兄俩欢天喜地,悄悄拉进城。到得家里,不想把那粉头的醋坛子打破了,一见张招妹,就把他锁在里套间,把沙金、沙方臭骂一顿,又每人打了二十棒槌,方才完事。从此休要想见张招妹的面了,弟兄俩算空欢喜一常所以张招妹虽受些惊吓,倒保全了清白。
  这一天,弟兄俩要想法儿替粉头消气,叫了两个瞎子说书,又请了一班八角鼓,预备了大鱼、大肉、大坛酒,约了马贩子施钟,土回回董二,赛黄英陆矮子一班狐群狗党,在钱家大院开怀畅乐,吃了一阵酒,说明了原委,大众就请粉头出来,替他兄弟俩说情。粉头道:“看众位的面子,再让我一人打二十棒槌,替众位下酒罢。”陆矮子连忙上前请了个安,又作一个揖,说道:“大嫂子,看矮子的金面,饶了他俩罢。”粉头道:“就是罢,饶了打,饶不了跪。叫这俩王八羔子一人顶大碗酒,给我跪在门槛上,要动一动,就是一棒槌。马贩子、土回回也上前说道:“大嫂子,算了罢。”粉头道:“你众位不知,要这一次不做个样儿,下回连观音庵的龙女都弄来了,还有我的份儿吗?”一面说,一面斟了一碗酒,先叫大头鬼跪着顶在头上。秃尾狼不等他动手,也照样顶了一碗酒,直挺挺的跪了,一边一个。粉头方站起身,拿了壶给大众斟酒。
  正在兴高采烈的时候,忽然进来两个人,挑着两对捧盒,后边跟着一个人,像是个送礼的光景。二人走上台阶,将捧盒放下,抽出扁担,就照着沙氏弟兄一人一扁担,出其不意,连人带酒都打翻在地。后面跟的那人在捧盒内提出一对铜锤,直奔上堂。说时迟,那时快,马贩子看风色不对,从斜刺里走出院中,纵身上房。土回回见铜锤来得猛,无可抵挡,将身望桌下一蹲,把桌子顺手提起,做个挡箭牌,一桌酒菜为飞落地。
  可巧矮子望前想走,一脚践在烩三鲜的海参上,滑蹋一交,跌个仰面朝天,被拿铜锤的一手擒祝土回回趁这空儿钻出桌子,也翻身上房去了。两个人放下扁担,就拿出捧盒的绳索,把沙氏弟兄捆了。那粉头吓傻了,手里还拿着酒壶,两只脚像钉住的一般,莫想移得动寸步,口中只喊:“八角鼓大爷,快救人呀!”不想那八角鼓子弟早一溜烟跑个干净,就剩两个瞎子,抱住了弦子、鼓板、蹲在墙角里发哼。这就叫:无巧不成书,不打不相识。
  可怜沙氏弟兄一番高兴热阔,竟打得个落花流水。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三十四回 盗党设计放火烧衙 众匪认供申详定案
  看官知道这无端闯席打人是什么缘故?原来李公听了许国桢口供,怕签差捉拿反走了风,所以不动声色,点齐了壮勇,亲身带往,将钱家大院前后围祝李公本意只想将张招妹搜出,倒不料沙金、沙方一齐在家等死。方才挑捧盒的人,一叫萧起,一叫龚超,是两个有名的捕头。拿铜锤的更不必说,自然一定是李公了。当时擒住了陆矮子,萧、龚二人捆住了沙家兄弟。
  门外壮勇听见里面动手,一齐进来帮助,倒把马贩子、土回回两个剧贼放走了。李公叫把两个瞎子引路放出,然后把粉头锁上,叫他引路,领到后院,将所有的箱柜一齐打开检点,一件件上了清单。又在套间内把张招妹放出,将一干人齐带回县。
  细软物件捆载相随,其余粗重物件,记明数目。正要出门,将大门封锁,见隔扇后还躲着两个人,带出讯问,一系厨子,一系遛牲口的小子。李公命一起带回县中候讯。街坊闻知此事,争先恐后的来瞧,把个城隍庙大街都挤断了。李公留了四名壮勇在钱家大院前后逡巡看守,把大门反关,亲眼看着将封皮贴上。俞升已带同值日班房打轿伺候。城隍庙道士印月过来叩安奉茶,请李公到客堂歇息。李公婉言谢却,喝了两口茶,便上轿回衙。
  萧起、龚超押带一班男女在轿后跟随。李公刚进衙门,正要升堂,执贴的禀道:“青县金大老爷相验已毕,现方在福海祠拈香。”李公命请到花厅相会,且叫将男女各犯暂行分别严押。一面吩咐厨房备席,兼请捕衙黄老爷,本营蔡副爷,本学曾老爷来署晚酌。执帖的领命,分头备办去了,少顷,众官齐集,李公一一迎进花厅,让坐献茶,少不得自有一番寒暄酬答,不必细讲。
  且说张王氏在家听说女儿已给寻得,欢喜不尽,也顾不得换衣服,急忙的出来,将门反锁,一径到县衙探听,找到官媒处,等不得问讯,便一直进去。看见堂屋里有个年轻的女人在那里掩面啼哭,张王氏又是喜欢,又是心疼,赶步上前,拦腰的一抱,说道:“我的儿呀,你可想死我了。”那女人不提防,到吃了一惊。回头一看,见是个穿孝的婆子,说道:“你是谁?猛咕叮的不怕吓死了人。”张王氏听他说话,才知道不是女儿。
  觉得自己冒失,连忙放手。原来那女子不是别人,就是沙家弟兄公用的那个粉头。官媒听有人叫喊,急忙出来查问。张王氏道:“大嫂方便,求领去见我女儿一面。”官媒道:“看你这说话没头没脑的,我知道谁是你的女儿?”张王氏道:“我姓张,女儿叫招妹,是今儿大老爷找回来的。”张招妹在里边听见他母亲的声音,三脚两步的赶了出来。母女相见,抱头大哭。
  正在难解难分,忽听见一棒乱锣,街上人声嘈杂,说是县衙门后边火起。官媒连忙将张氏母女分开,将粉头和招妹都推入里间,把门扣上,以防意外,张王氏只得出来。见衙门前纷纷乱乱的人,有挑水桶的,有拿挠钩的,夹着许多灯笼,拥拥挤挤,都向后而去。张王氏抬头一看,只见二堂后东北角火光冲天,映得照壁都是通红的。不由的心内发慌,连声念阿弥陀佛。说道:“老天爷呀,好端端的,这火是哪里来的?”要说这火,不但张王氏疑心,就是编书的也是疑心,不用说那看书的,更要疑心了,不能不将这起火的原由细说一回。
  原来是马贩子同土回回,两个人从钱家大院跳房逃出,就在附近暂为躲避。听说沙氏弟兄全家被抄,就去找他们伙党中的一位军师,姓吴名谓,因他颇有点奸谋狡计,生平以梁山泊的吴用自命,却又生得身材胖大,所以人都叫他双料吴用。本是个没经过院考的童生,糊口无计,就入了沙氏的党中,为他施谋划计,居然算无遗策,从盐枭升到了海盗,羽党日多,规模渐大,所以十分得意,更加自命不凡。却不知道沙氏弟兄已经全家被抄。马贩子、土回回两个上门找他,他还要拿军师的身分,装腔作势,摇摇摆摆的出来。土回回急得说不出话,马贩子将原由始末说给他听了。吴谓把脚一蹬说:“罢了,罢了!完了,完了!我早说这城厢里面不是安身的地方,咱们有这许多船只,哪里享用不了,偏要这里窝儿的送死!”马贩子道:“如今还没过堂,趁早想个法儿救他,特地来求军师妙计。”
  吴谓低着头想了一回,又细问前后的情形。便叫土回回等到天黑的时分,在衙后马号放火。马贩子带领就近的党羽十余人,在班房左近趁众人救火的工夫,一哄而入,将沙氏弟兄抢出。
  吴谓自己赶往城南,预备接应出城。计划已定,各自分头干事。
  这时候,李公正在花厅陪众宾宴会,灯红酒绿,酬酢方酣。
  忽听报马号草房内火起,众宾都吃一惊,投箸而起。李公就料到是日间逸出二贼的作为,便叫张荣紧守印信,请蔡副爷督同带来的亲兵和本衙壮勇,赶快将监狱班房监紧的看守。又请黄捕厅即速回衙防守紧狱,吩咐各房守定案卷,不许扰乱。但传值日的快皂两班同马夫、驿卒,随同水会救火。那马号房屋本不高大,又正西北风,所以火势虽旺,火头皆向东南窜去。东南是个大空院,吴谓枉费了一番算计,仅仅烧去了两大堆草,一间草房。刚烧到马神庙后檐,水龙已经赶到,就浇灭了。前面马贩子看见后面起火,正想动手。忽见蔡副爷带着兵勇民壮,把个班房监狱团团围守,没处下手,只得在暗里叫苦。有一个伙友姓钟名笃,外号叫强出头,性最躁急,却也能飞檐走壁,仗着武艺,要想冲头阵,得个异常劳绩。打人丛里挺身一耸,已上了内班房后墙,却不知道沙氏弟兄拘押在哪里,探下身去听风。不想被民壮看见,一挠钩扎住裤裆,望后一拖,强出头立脚不定,仰面翻身,从墙上直滚下来。只听人声沸然,说道:“拿住贼了。”蔡副爷命赶紧捆起,派营兵高擎提灯,亲身巡查,马贩子见事不济,望后看,火光又渐落下去了,也顾不得救人,带一帮伙党,趁着乱一溜烟走了。李公督着将火救灭,复回到花厅。金、曾两位同寅、蔡副爷也押了钟笃到花厅销差。
  李公命交班管看守,请诸位重复入座。众人也无心饮酒。草草完席,各各与辞告谢而去。
  李公送到大堂,单留蔡副爷带了捕役,各处巡查,又叫关上大门,亲自周围看了一遍。便传伺候,带齐人犯,立刻在二堂审问。先传张招妹,问了一遍,知并未被污,奖慰了几句,叫传张王氏当堂领回。张王氏叩头谢恩,又念了许多的佛号,领了闺女下堂去了。又传许国桢,拍案喝道:“你虽没有衣衿,也算是念书的人,怎的通同匪类!更敢忘恩负义,把老师的女儿拐骗,你还能算个人么?来,先给我重责八十大板,还押候办。”左右不由分说,拖下去如数的加刑。打得许国桢杀猪似的叫喊,渐渐声气不接,矢溺齐下。八十板打完,已是个半死人了。加上锁链:连拖带拽,还向班房去了。
  然后提那粉头上堂。李公问道:“你是哪里人?娘家姓什么?”粉头道:“小妇人是山东人,叫潘小莲。向跟我爹在邯郸县赶店,唱个曲儿度日,被他弟兄强抢到此。我爹不舍,跟到沧州,被那天杀的一脚跌死,就撩在河里去了。”李公道:“你几时到此地的?”潘小莲道:“今年五月从邯郸抢来,一向住在船上,这月初头才到这里。”李公道:“你是跟沙金,还是跟沙方?”小莲听问,不禁羞得满脸通红,说道:“大老爷呀,他弟兄俩还分吗?小妇人没法呀。”李公听了,心中也自明白。便道:“他弟兄平日干的事,你细细说来,本县可想法儿救你。”小莲道:“以前的事我不知道。那一天,邯郸大来店有个布客人叫我唱,唱完了就留了。哪知四更来天,他弟兄带了许多人打进来,把布客人杀了。可怜小妇人呀,又没个衣服,怎么跑得了,就上了他们的手了,把布客人的行李同小妇人都弄到个姓许的家里。后来他们常常的抢东西,到家来都是给姓郑的分的。到八月,到临清上船,那就遇见我爹了。不想跟到沧州,送了他命。后来又调海船上。到山东不知哪地方抢了个当铺,绑了个娘儿们,说是什么陈知府的少奶奶。在船上玩了几天,忽一日跳海死了。从上月才回到这里,不想又抢了张家的姑娘。是小妇人看守着他,不然也就糟了。”李公道:“他们有多少人?”小莲道:“在海上有两个船,哪个船也够几百人。”李公道:“你都认得他们么?”小莲道:“哪里认得?就是今儿喝酒的,一个叫马贩子,一个叫土回回,捉住的叫赛黄英,那都是头儿脑儿的。还有个先生叫吴谓,有个会浮水的褚祥,是常来的。旁的都不知。”李公命他画了供,暂且带下。
  叫带沙氏弟兄上来,李公喝道:“你等干得好事!给我从实供来,免得动刑!”两人低了头都不言语。李公叫房把潘氏的口供念给他俩听,招房便朗朗的念了一遍。李公道:“你俩听见没有,这些事可都有的?”沙金对他兄弟说道:“罢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老实说了罢,免得皮肉受苦。便说道:“潘氏供的都是实话,也不必说了,求大老爷定罪罢。”李公道:“你同伙的共有多少?现都在哪里?给我一一供来,本县当设法救你。”沙金道:“同伙的就是潘氏供的这几位,此外没有了。”李公道:“你这个人太不知好歹。本县有心救你弟兄,所以问你同伙,要能将他们供出,便可开脱你俩的罪名。”沙金道:“实是再没了。”李公道:“料想要不动刑,你是不肯招的。”命刃棍过来。左右答应,齐声吆喝。皂役取了两副夹棍,将沙氏弟兄鞋袜去了,先把左足套上。李公又问道:“你既明白好汉不吃眼前亏,怎的情甘受刑,不肯供招?我劝你直说了罢。”弟兄二人齐声叫冤,不肯直供。李公将惊堂一拍,说声:“收。”左右齐声吆喝,用刑的将绳收紧,三收三放。
  两人咬牙熬忍,仍是不招。李公命钉上镣铐,同陆矮子一并收禁。将潘氏交官媒发卖。余赃委捕厅督同差役前往查点造册,暂行寄库,再候移行各处,传失主认领。钱家大院房屋查封入官。厨子和遛牲口的小子,讯系本地穷人,无为匪情事,每人重责五十板暂押,候取具妥保释放。
  发落已毕,命押钟笃到案讯问。李公问道:“你是哪里人?”钟笃道:“小的山东登州府人。”李公道:“你在此什么勾当?是谁指使你放火?”钟笃便把马贩子等与吴谓怎样一计,怎样放火,马贩子打算怎样劫牢,自己怎样上房被获,一一供认。李公道:“现在他们这帮人在哪里?”钟笃道:“原本定管在南门外会齐,想必是还在那边。”李公道:“你们同伙有多少人?”钟笃道:“我强出头向不说瞎话。旱路上八十人,是小沙统辖的。水路上六百多人,是大沙统辖的。现在水路朋友有一多半在山东,在这儿只百十来人。”李公又问他历来所犯案件。那强出头却倒知无不言,一起起的都供了。招房握管疾书,供毕写完,又念一遍给他听了。叫他画了押,打上手印,也命钉镣收禁。又叫请蔡副爷带着勇丁,并萧起、龚超,连夜追拿马贩子等,务获究办,然后退堂。将沙匪就擒,余党尚多,亟宜剿办情形通详各宪,无庸细说。
  且表那马贩子等见事不成,连忙分散,陆续爬城而出,到南门外会齐。找着了吴谓,告诉他前后情节。吴谓跌足道:“罢了,罢了!不必管他娘罢。此地万难存身,赶快逃命要紧。”
  一帮人齐望海边而去。刚刚动身,见南门下火把齐明,提灯高照,知是官兵追到,没命的望前跑。海边船只本已备妥,大众一同上船,扯起篷,顺着西北风,便开向山东去了。这边蔡副爷带兵役追赶,哪里跟得上?到岸边一看,烟水弥漫,并无人影,只见残芦枯荻,瑟瑟鸣风。怕有匪人藏躲在内,便命纵火焚烧。风狂焰烈,顷刻间蔓延数里,照得海水通明雪亮。看烧完了,并没有人,只得带了兵役回城去了。后来,吴谓等众到山东纠合同党,共推马贩子为首,通同捻匪,大肆猖獗,抢官署,拒官兵。沙金等正法之日,来劫法场,被李公设计拿住,均详在二集。这初集算已完卷。有一首诗,也是个科甲朋友做的,就照本誊录,做个煞尾:诗曰:
  海陬小试笑牛刀,锄暴安良安惮劳。
  听说而今燕水土,犹传逸事话渔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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