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回 缉贼踪茶坊得信 感灵机古庙访仙
却说李公听二人说得针锋相对,便用心细听。那个躺着的道:“我前日在李大脚家听曲儿,看见小白鲦赛张顺同了两个朋友在那里大乐,说这个仇报得痛快,可惜张富有倒霉。你想想,这不是小白鲦干的事么?”那个吃水烟的说道:“他报他娘的什么仇?”那个道:“你真是个没耳朵的,你知道他杀的是谁?就是华亭李官的儿子。因他哥儿们去年五月间抢娄湖宝兴当那一案,被李官拿祝单就是小白鲦赴水逃走,那张二麻子、李大丫头一大帮子都正法了。前几天,小白鲦在天河馆遇见李官的儿子,就一路跟去,干出这事。不想张富有竟替他抵了命,你说晦气不晦气。”
李公听完这一段话,心中又惊又喜。喜的是正凶已有着落,果不出意中所料;惊的是自己险遭毒手,倒须加意提防。又想,不白鲦不知在什么地方,打算找他个下落;又因方才所说,却是与自己有仇,恐怕露出真情,倒反不便。只要有这小白鲦赛张顺这六个字,就不怕没处寻了,便想起身出来。回头看吴太,已烟迷睡着了。李公也不去理他,径自回寓。想起天妃宫道士的话,不禁悚然汗下。心中想道:“明日何妨再去问问这道士,必有个着落。”听谯楼已报二鼓,便脱衣歇息。又停了半天,吴太方才回来,见李公已安息,不敢惊动,便缩在被窝里睡了。
次日天明,李公起身,看吴太正在好睡,便悄悄走出房门,到老裴房檐下轻轻咳嗽。老裴急忙披衣出来,李公附耳道:“正凶已有指名,就是小白鲦赛张顺。其人三十上下年纪,耳后有一个瘤。今日倘有来请治瘤的,必须设法拿祝”裴道运点头领会。李公仍回自己房内梳洗不题。
看书的看到这一段,必定疑惑,说道:“李公在那茶馆楼上只听说是小白鲦赛张顺,并没有看见这个人,怎么对老裴说,就知道是三十上下年纪,并且耳朵后有一个瘤,仿佛亲临日睹的一般,难道李公能未卜先知?还是别有人告诉他呢?岂不是编这书的荒唐,前言不对后语么?”这其中有个缘故。李公在天河馆这个时候,刚刚出门,就碰见这个人盯住眼睛的看他,李公就疑心必有缘故。等到晚上开船的时候,这个人也来搭船,复又上去,这分明是看个实在的意思,李公因此心中更明白了。
可巧第二日便遇见这桩事。李公是个大经济的人,处处用心,步步留意的,便拿这事瞧出了十分。心知必是错杀,就是不知道这凶手名字,所以叫老裴用医病哄动众人,原是打他耳朵后这个瘤上生发出来。不想昨儿个又听见这个实在消息,便印合得一毫不差。这就叫大人心细。常言说得好,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不然,船上这许多人,单单李公明白这个缘故?那个小白鲦要杀李公,偏偏会杀错了,杀了别人。倘若没有李公随事留心,那船家只好冤冤枉枉的抵命。倘若小白鲦不杀错,也便没有人破他的案。连这部书只好编这桩事,后来许多新鲜奇怪的公案都没有了,还能成这一大部书么?造化弄人,奇奇巧巧,曲曲折折,编书的只好随事敷衍。但看书的本为消遣,谁有工夫前后的体会,所以不能不将这关目表白一回。
闲话少叙。且说李公回房,叫起吴太,嘱咐今只在裴道远左近来往,不可远离,以便临时帮拿凶手。吴太答应。李公专诚要访老道士,随便吃点干粮充饥,便出店门,往天妃宫而来。
及到门前,只见庙门洞开,却不见道士的卦摊。一个伙工在那里扫地,李公便上前问道:“借光,铺办哥,贵庙有一位老师常在这门前占卦的,可在家么?”那伙工将李公看了一眼,停了笤帚,说道:“先生问的可是摆卦摊的老道。”李公说:“正是。”伙工道:“先生是姓李么?”李公道:“正是。因何知道?”伙工道:“说也奇怪,那老道不是个好人。昨儿交给我一封信说:‘明早有姓李的来找我,就把这封信给他。’哪知道夜里三更来天,把他的草棚放火烧了,带他的小童跳墙逃跑。累咱们大众挑水救火,忙到天亮。咱们当家的还要报官拿他呢!”李公道:“信在哪里?”伙工便从身边掏出递上。李公接来拆开一看,不觉吃了一惊。正是:完成旧约三生事,泄漏天机一纸书。
要知老道士信中究竟是些什么话头,且听下回细细说来。
第十四回 穷开心周起寻春 趁利口虔婆接客
却说李公接了道士的信,拆开一看,却仍是一首四字的偈言,上写道:
莫道无神,信哉有仙。
拳拳股膺,匪我思存。
下边写着“山石道人”。李公看罢,始知是纯阳吕仙临凡显化,不觉惊叹感佩。虽素来不信神鬼仙佛,经此亲身试验,自不能不心中折服。但是看这四句偈言,不知仙意指在哪里,不觉得往复玩味,看了又看。那伙工道:“先生快将这信收好,不要给我们当家的看见,又添罗唣。”李公点头,将这偈言收好,别过伙工,出了庙门。心想,昨儿这两个人说是在李大脚家看见赛张顺,想必是时常去的,何妨到那里打听打听。但不知道李大脚住在哪里。心中一头想,一头走,不知不觉已上了大桥。
看见王福在桥上摆测字摊,李公便将昨天听见的话告诉他一遍,便问道:“可看见周起?”王福道:“过桥去不多工夫,想必还在前面。”李公听罢,就望桥那边寻去。
走不多远,见周起正在前面,穿了件百补的长大褂,拿个辫子,曲了几个弯,驼着腰,趿拉着破鞋,斯斯文文的踱着方步,口里高声念道:“救蚁中状元之选,埋蛇享宰相之荣。”
又道:“萍水相逢,尽是他乡之客;青云得路,”刚刚念到这一句,李公从他背后在左肩膀上一拍,把个周起吓了一跳,回过头来一看,见是李公,倒有点不好意思。李公便将细情说给他听了,便问道:“此地有个乐户李大脚家,你知道在哪里?”
周起道:“在街北百花巷,小的昨天去看过一回。”李公忙说道:“你不要这样称呼。我们且到那里看看。”周起道:“我们这样个打扮,哪能进得了门?”李公道:“不妨事。我们先给他钱,他还不接待么?”周起道:“这也使得。”李公便叫周起在前引路。
转了两个弯,穿过了个过街楼,巷口有个黑油漆栅门。里面靠东一个临街门,两扇花隔却虚掩在那里,门框上贴着个纸剪葫芦。周起指道:“这里便是。”李公将指在门上弹了两下。
里边出来了一个老婆子,年纪五十上下,头包元青绉纱,身穿蓝绸棉袄,外罩青缎领褂,黑绸裤脚虚镶裹着绣花褡膊。尺二金莲,一双鞋跟露着白袜。一脸粉花皱纹,两个头风膏药。分明积世虔婆,亲自开门接客。
李公道:“我们俩专诚拜访,讨碗茶吃。”那虔婆一手攀着门框,一手拿着根长烟袋,斜溜着眼,将两人浑身上下打量了一遍,将身子望后一扭,说道:“您两位找错了,我们不是茶馆呀。”说话未完,随手要将这隔扇门带上。李公忙上前一步,将门扳住,一手在袋里掏出一块钱,递给虔婆,说道:“我们闻名来的,并没走错。这块钱,请你随便给我们沏壶茶,我们歇歇脚。”那虔婆见了钱,笑着说道:“你瞧瞧,我真是老糊涂,连自己人都不认得。”说着,一面将门开了,说道:“快里边坐吧。”李公同周起便跟着他进去。
虔婆让过二人,复身将门关上,回过来在前面领路。走进后院,穿过了月亮门,有一溜五间南向的矮房。虔婆将门帘掀起,让二人进去,便高喊道:“四儿,有客呀,还不快出来”听见隔壁娇声娇气答应道:“让我洗完脸就来。”李公看那屋子,是通长的两间。西屋靠墙摆着一张炕桌,铺着半新不旧的红哔叽坐褥靠枕。炕桌上供着一大篮子佛手。四扇时花炕屏,朝外持一幅五彩牡丹的画。桌上分列着花瓶、帽镜,中间桌上摆着个盘香盘。墙上挂着一面琵琶。李公就在东边凳子坐了。
周起不敢坐,李公递了个眼色,也就在西边椅上坐下了。虔婆递过水烟袋,李公是不吃烟的,转送给周起。虔婆道:“两位大爷贵姓?”李公道:“我姓张。”指着周起道:“他姓周。我们久仰你姑娘大名,今天特来见识见识。”正说着话,一个小使送进一盘茶来。虔婆接过送上,回头向小使道:“叫你姑娘快来。”周起接口道:“不忙。”虔婆道:“我给二位开个灯,好躺着歇歇。”一面说,一面将炕桌搬开,底下摆着副烟具,划根洋火,将烟灯点上。李公便走过来靠上首躺着。周起也拿了水烟袋过来,尚未坐下,听隔壁房门响,出来个人,直望外走。周起便回身望窗眼里一张,却看不清。虔婆将他袖子一拉,说:“请用烟,有什么看的。”
周起放下水烟袋,躺下烧烟。忽见帘子掀起,进来个粉头。
虔婆忙说:“四儿,快来给两位爷请安。”李公定睛一瞧,见是倜傥中等身材,有五尺高,团头团脸,眼微凹,乌黑头发,浓浓的眉毛,鬓簪茉莉,口上点樱桃,辅颊鲜红,眼圈青黑,脂粉盖银颈。葱绿宽衫,绛紫的袄,大红褶裤,宝蓝绦。半尺莲船,光着地步步也娇,满头花簇簇压云翘,真个魂销。
粉头进门来,乌溜溜的对两人看了一回,忽又“嗤”的一笑,拿手帕子掩了嘴,袅到炕前斜签坐了。转过身望周起手中拿过烟签,替他烧烟。那虔婆就躲向外边去了。李公到此,也不能不敷衍一回,问粉头多少年纪,怎么着你这双手长得这样白,又道:“你的头梳得真光滑。”那粉头只嗤嗤的笑。周起道:“我有个朋友这几天来了没有?”粉头道:“谁呀?”周起道:“小白鲦赛张顺。”粉头道:“他呀,前几天来唠着。”
周起道:“你知他家在哪里住?”粉头道:“他不是这里人,他家叫什么湖,离这里还好远哩。他们逢三、六、九,有船望这边来,昨儿初六没见他来,初九是准来。您要瞧见他,给我陪来,问他我要的镏子办了没有?”李公道:“他耳朵后有个瘤,治好了么?”粉头道:“嗷,你老也认识他?他那个瘤比先前更大了,哪里治好?怎么先前没见你两位同他一块来?”
周起道:“我们出远门方才回来。”粉头道:“怎么知道他上这里来?”周起道:“初三那一天我见他,他告诉我的。”粉头道:“对呀,初三晚上来的。那天走了就没有来。”周起道:“是了,今天他不来,我割他个靴腰子行不行?”粉头放下烟签,用手将周起腿上拧了一下,哪知道周起的裤子是糟得不堪的了,一拧,竟拧破了一块,连腿上的肉都露了出来。粉头更将他一推,说:“你倒会穷开心。”李公看此光景,也觉忍不住笑。周起就将他装的这口烟拿起来,对着灯吃了。吃不到一半,听见门响,又进来一个人,粉头就立起身出去了。李公对周起说:“走罢。”周起说:“且看来的是谁。”放下烟枪,立起来向窗外里张。
不知进来的是不是访问的那个人,且听下回分解。正是:未向深山擒虎豹,先从水上戏鲸鳎
第十五回 活神仙医病治人 死囚徒杀人祭鬼
却说望窗外一张,见来的是一个胡子,知道不是那人,便转身向李公摇了一摇手,在炕上拿茶喝了一口。虔婆便走进来说道:“再沏壶茶。”李公道:“不用沏,我们要走了。”虔婆说:“四儿!”粉头应声而来,见二人起身要走,便道:“忙什么,再抽口烟,等我唱个曲给二位听。”周起道:“晚上来再听唱罢。”一面说,一面便同李公走了出来。刚刚将门帘掀起,粉头说:“晚上来呀。”两人也不便答应,一径出来。
走到大街,到一个茶馆里,进去坐定。李公觉得饥饿,叫周起买了几个烧饼,泡了两碗茶权且充饥。看吃茶的人你来我往,纷纷不绝。对面桌上有四个人在那里吃茶,是一个老翁,两个少年,一个和尚。听那老翁说道:“咱们镇上来了个活神仙,我前儿个听张申说他治病的灵验,我还不信。今儿早起打那边走过,见围着许多人,便走上前看了半天。实在奇怪,莫非真是神仙?”和尚道:“施主见他治的什么病?”那老翁道:“真是奇怪,不是我亲眼见,再也不信。有一个驼背,三十来年纪,罗锅着腰,像一个弯弓,来请那活神仙治。活神仙一见,便道有缘,叫那个罗锅子靠地墙上,拿个针,隔着衣针上,给他泡了两丸药,用手伸进去摸搓了几回,那个弯弓式的好例像硬弓卸了弦的一般,慢慢的,慢慢的就伸直了。只听见看的人喝彩叫好的声音山响,震得耳聋。我看了,呆了半天。你说奇怪不奇怪?我活了六十八岁,头遭儿看见。你想,要是咱们城里的大夫要有这样能耐,不定要拿多大的身份,不定要多大的价钱。还要装模作样,让人三请四请的不来,也不管病人的死活。要紧你看这位先生,就在当街治好了病,也不一定要钱。
这个罗锅原是个穷人,磕了三个头就完了。这真是不愧为活神仙的称呼。”和尚道:“要是这样,我这白浊病定可以治得好,明天定要去求求他。”李公听说,知道裴道运同赵升弄的把戏,倒难为他装得这么像。
吃完饼,看天色已将申牌时分,便完了账,同周起出了茶馆,向周起说道:“看那个人初九必来。你回去悄悄的知会众人,大家用心,不要耽误。但是石门县差来嘉善拿人,须有个移文,你们可带来没有?”周起道:“有给嘉善县的公事连签票,都在赵头儿身边带着。我们来的那一天,赵头儿已到县里拜过众班头。这个是我们公差的规矩,不得错的。”李公道:“这么着很好。你就将这细情知会大众,叫他们今儿个也不必到我寓里来了。”周起听说,答应了几个是,便分头去告诉众人。李公也自回店歇息不题。
话分两头,且将那小白鲦赛张顺的根脚细情声说一回。此人也算得这一案内的紧要人犯,铺叙了这许多回书,还没有题名道姓,就在第十三回刚刚表了个绰号。并非编书的有意藏头露尾,实在一张嘴说不了两人的话,一枝笔写不出两面的事,没有那双管齐下的本领,只好抹完了东壁再泥西墙。列位知道这张顺是什么人?原来是太湖的大盗。因为他颇识水性,能在水中往来,开目见物,仿佛水浒传的张顺一般,所以人都称他小白鲦。因他姓张,所以又叫做张顺。其实,他的本名叫张福田,这绰号叫开了,本名反没人知道了。他滓在太湖中螺蛳山,一向同张二麻子、李大丫头并他的哥哥张大光棍,他的侄子张瞎子,在太湖中过活。名为打鱼,其实是专门打劫客商,抢掠富贾,无恶不作。历任地方文官武将,多为太湖波浪凶险,捕拿不易,所以虽屡屡犯案,从没有认真拿办。那一帮强盗益发胆大,要抢就抢,说杀就杀。那往来的商贾,并沿着湖边的居民也不知受了他多少的累。因为告到官司也不过一纸签票,虚名缉捕,奉行故事的勾当,从没破案。倒是吏役借此勒索,捕快借此取费,强盗逍遥法外,事主反加了一番的累。所以大家忍气吞声,做个哑子吃黄连。还有那湖边的居民,更是没法,反倒给他往来,供他的驱用,不敢得罪他一些,求个目前安静罢了。
李公的老太爷做州县候补的时候,只听见各处报案,从没听说破案的。深知民间苦累无穷,没由申诉,因立意要替民除害。做华亭县不到三个月,便将张二麻子、李大丫头、张大光棍并他手下的许多人,一个个拿到,正法枭示。小白鲦因能浮水,屡次漏网。其余只剩张瞎子、钟得祥、柴秃子、郑小虎这一帮后辈,也不敢横行无忌了。张瞎子绰号独眼虎,柴秃子绰号秃尾龙,这时候年纪还小,后来长大仍入湖为盗。李公做长江钦差的时候,方才拿着,这是后话,表过不题。
小白鲦因李公的老太爷杀了他的哥哥同众朋友,又巡缉得十分严密,坏了他的衣食买卖,因此蓄意报仇,常常在华亭衙门左右探听。那一天,听说李公出门,单身独自,不带跟随,正中下怀,计可趁此机会下手,便候李公动身这一天,一路跟了下来。因李公是个有心计的人,处处提防不测,在路无处动手。这一日,见李公上了船,小白鲦心中大喜,以为此番再不能跑了。赶紧上船,认清了李公的卧处,便翻身上岸,暗暗的跟了船帮。到八里荡停船的工夫,他便隐身入水,乘众人熟睡,悄悄的由篷窗进去。他哪里知道,李公是个大福命的人,岂能暗算得的。刚刚碰见这个替死鬼,吃了他的刀,他就得意非凡,纵身跳入水中。所以这“扑通”的一响,这便是前前后后错中错的缘故,不得不从头至尾叙说一回,省得看这部书,闷气不出。
小白鲦怎么样的就擒,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六回 访神医恶贼投罗 派捕役李公设计
且叙小白鲦得了这替死鬼的首级,满心欢喜,从水中走过对岸,将湿衣换下,就将这个头包在里面,要拿回去祭他的哥哥并众朋友。到得嘉善西门,把这包儿安放在个隐僻的地方,就同着柴秃子一大帮狐群狗党在李大脚家大乐了一天。夜间利便,便取了首级,赶回螺蛳山,邀齐了各家的弟兄,一同祭奠。
自以为替众兄弟报过大仇,还要学列国内赵襄子的故事,拿这仇人头用漆漆起来当溺壶。且慢,小白鲦既认清楚了李公的面目,难道晚上杀错了,到白天还认不出?会拿这别人头去祭奠,还要用漆漆他,这不又是编书的造谎吗?非也。这人头杀下,在水里泡过,又在湿衣服内包裹了几天,早蒸变得个血肉模糊,不过剩个耳目口鼻的大概。况这个人的相貌也颇魁伟,又经他亲手取来的,哪里还想得到错的这一层,拿个吼臭稀烂的死人头再细细端详他。因此,小白鲦到了不知,以为李公是死的了。
不但小白鲦,就是螺蛳山大众也都认定是仇人的首级,感激小白鲦,每天轮流着备酒席谢他,所以这几天没到嘉善地方来。
吃了几天,小白鲦惦记着李家四儿,还想着四儿要的东西还没有办,怕粉头说他小气。就叫他侄子替他置备,约了柴秃子,一同望嘉善而来。到了北栅孙家烟馆,便进去歇脚。这孙家烟馆就是他的窝主,来往所必到的。那老板名叫孙锦彪,绰号孙飞虎,也是个无恶不作的。这天,见小白鲦叔侄同秃子进门,就上前招呼,请他到楼上开灯。
小白鲦道:“老孙,这几天发财。”飞虎道:“想发一注财,专等你来商量。”小白鲦道:“什么财?说给我们听听。”
飞虎道:“吴家花园吴知府家,上月打任上寄回万数银子,叫他儿子买地的。你想,他儿子现成的地还要想法卖了他来花,这整庄的现银子肯买地不肯?”秃子道:“他银子藏在哪里,你知道吗?”飞虎道:“怎么不知?从上海票庄上兑来,有五箱是洋钱,听说是两千一箱。还有三箱是银子,每箱一千二百两,说是要送到中堂家去的。郭老二的船装来的,都在他上房东边那个多宝阁地窖里放着。你前次来,我要告诉你,因看你忙忙的,没有得说。今日幸得您爷儿兄弟都来,咱们想个法儿上他一上。”张瞎子道:“我这几天因多喝了酒,左边这个好眼也有点不吃劲,晚上干事怕不大行。”飞虎道:“那不打紧,有个凑巧的大夫在这里,叫‘活神仙’,手到病除,立刻就好。不要说你那个眼,就是你那边的瞎眼,他也能包管治好了。这真活该我兄弟们发财。”秃子道:“真有这么好大夫吗?”飞虎道:“我亲眼见的。他治好一个烂腿,一个罗锅子。都是现雏效,看的人大家喝彩,叫‘活神仙’。还有那耳聋的,长疮的,没一个不治。你想,他这个眼还费事吗?只怕一治,两个眼都能治好,那独眼虎就变做两眼虎,更了不得了。”秃子道:“好呀,他能治好了我的秃疮,你就该晦气了。”飞虎道:“你这秃话我不懂你的。”秃子道:“我的孙大嫂子很爱我,就嫌我秃子。我要长了头发,还有你的份儿吗?不是该晦气。”
飞虎不等他说完,便要扭他来打,却没有辫子,光抓住了他一顶毡帽头。秃子低着脑袋,打胳膊底下钻出去了。飞虎还要赶上,被小白鲦拉住,说道:“偌大年纪,也同小孩子一般见识。快说这大夫在哪里?我耳朵后这个瘤渐渐的一天大似一天,倒要找他治治。”飞虎道:“那个好办。我们吃过饭一同去。他天天在三仙街十字路口。”秃子道:“我们就到三仙街景福馆吃饭不好吗?”小白鲦说:“我们还要商量事,那边说话不便,就在这里随便吃点罢。”飞虎下楼,叫伙计去叫了四个碟子,一大碗红炖肘子,烫四壶酒,送上楼去。又叫他老婆在底下招呼着买卖,他自己便上楼陪三人说话。
少顷,酒肴齐备,四个人开怀畅饮。小白鲦对飞虎说:“你方才说‘口天’那一票货,你看清了路头没有?”飞虎道:“我早就打听明白了。这个事非拉上郭老二不可。那天搬银上岸、下窖,他都在里头。还有他家的一个二爷叫高升,绰号叫弹子和尚,那小吴十分相信他,他与我很好,无话不说的。今天晚上我们预备点酒菜,邀这两个人来入伙,许他个除刀,没有办不成的事。”小白鲦道:“我们吃完饭到三仙街看了病,就去找郭老二。”飞虎道:“不用找,他见天见吃过饭要到我这里过瘾的,这时候差不多快来了。”小白鲦道:“那更好了。我们酒也够了,快催着来饭,吃完了好办事。”飞虎就叫伙计赶快盛饭。今暂且搁过不题。
却说李公从茶馆与周起分手,回到店中。店主人说:“有三位朋友在这里等你。”那三个就出来给李公请安。李公一看,却都不大认识,便约到自己房里说话。那三个人都不敢坐,又请了个安,说道:“小的叫王喜,程大老爷打发小的,来给少爷请安,说这事情倘急切不能得手,请少爷先回衙门歇息,叫小的们同捕快在这里慢慢缉访。”说完,就指那两人说道:“这是添派来的捕快头儿张贵、王顺。”李公道:“此地不可露出真形,你们且坐了好说话。”三人告过罪,在下手坐了。李公道:“你们来的很好,凶手的名姓已缉访着了,是太湖的大盗小白鲦。”张贵道:“是,小的知道这个人。”李公道:“说过不要这么称呼。你知道他更好办了,他来此地,常在百花巷乐户李大脚家。听说初九必来,你们大家分头辑访。周起尽知底细,你们可用他商量办去,他就在街后老王婆饭店里祝”三人听罢,就一同告辞出来。
恰好裴道运也回来了,李益背了药箱跟在后头。李公望见,便假意的出来招呼说道:“先生今天发财。”裴道运带笑回话,一手拉了李公,到自己屋里说话。李公便跟他一同来到后院,进房坐定,叫李益将房门扣上。老裴问道:“鬼混这几天还不见来,怎么着好?”李公道:“不要忙,初九必来。还要老先生用心,不要放走了。”老裴道:“就怕他不来,只要来,任凭他有孙行者那般变化,楚霸王那般勇力,我也能伏得他祝”便起身凑在李公耳根边了几句。李公拍手叫妙,说道:“我再替先生布个天罗地网,那就万无一失了。”便叫李益过来,也与他附耳说道:“如此如此,你明日细细的吩咐众人,照样而行事,不可有误。”只因这一番话,有分教:浪里白鲦飞不出游丝细网,市中飞虎再不能舞爪张牙。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七回 割肉瘤凶徒就缚 交银信众役销差
却说小白鲦一帮人,在孙飞虎家吃得个酒醉饭饱,大家就一同望三仙街而来,已是午牌时分。这正是初九的日子,李益已分派众人,在附近茶坊、酒肆、烟馆内埋伏,只听鞭炮响,便一齐动手。从早晨到响午,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裴道远这边一起一起的打发病人,不过是想巧法儿敷衍等候。正应酬得个腰酸脚软,想歇歇力,忽见人丛中挤进四个人来,早看明那个耳后有瘤的也在其中。心中想道:“这位李少爷年纪轻轻,真有这么个神机妙算,实在叫人心服。”一面想,一面就起身招呼。那个一只眼的先拥挤上前,说道:“我这右眼珠见不的了,这几天左边那个眼也有点不受用,请先生都要给我治好了。”老裴叫他侧着脑袋,细细的一看,便道:“都能治好了。我给你上了药,你将眼闭上,静坐半个时辰,包的就好。”瞎子听说,十分欢喜,听他将药上好,便真真的闭上眼,盘着腿,坐在地上。
小白鲦看他治病真有拿手,也上前来请治耳后的肉瘤。老裴也叫他走近,背过脸将辫发撩在一边,用手在瘤上揿了一回,说道:“您老这瘤里边尽是肥肉,须用刀割去,你不要害怕。”
小白鲦道:“什么害怕?你快替我割罢。”老裴便向身边掏出两丸药,叫他用唾沫咽下。
李益见事已停妥,便走远几步,点放鞭炮。劈劈啪啪的响了半天,看的人当作是哪一家店铺开张,也不以为意。这里小白鲦吃了两丸药下去,不多工夫,便觉得天旋地转,软瘫在地。
老裴将他身体扶直,用带将他手脚缚上。刚刚拿了一把小刀要替他割瘤,只见有七八个官人都带着大帽子,手里都拿着兵器,分开众人,高声嚷喊道:“在这里了,在这里了!这躺着的就是太湖强盗,不要放走了!”
众人看见,纷纷的躲开。瞎子正在地下静坐,听见了这话,连忙睁开眼立起,闪过一边。飞虎同秃子看势头不对,想上前争论。奈手无寸铁,又寡不敌众,只得拉了瞎子急忙溜开。这里几个官人又将小白鲦加上两条绳,捆了个结实。还要捆老裴,老裴假意哀求,又找街上铺家替他做保。铺家知他是个好大夫,也替他向官人说情,官人向老裴说道:“这贼同来有几个人?”
老裴道:“四个。”官人道:“那三个呢?”老裴四周一看,见瞎子等三个人还在那边房檐下站着,探头探脑的望这边看,便用手望那边一指。那三个人见头路不对,便飞跑的走了。这里官人也不去追赶,便拿一根大木杠将小白鲦络上,四马攒蹄的扛起。另有两人在旁边照护,叫老裴收起药箱,押着他跟在后头。
这个时候,李益已遵了李公的吩咐,在河下预备船只。王喜到本汛去要了个炮船,防备他同伙们抢劫。这官人簇拥着抬着小白鲦一直来到船上,拿他将麻绳解下,钉上镣,套上铁链,就锁在炮船的将军柱上。小白鲦药性未解,人事不知,凭人拨弄,还只当在三仙街医玻李益跑回店中,请李公一同下船。李公道:“凶手已经拿到,我的心事已了。你们沿路多加小心,不要闪错。我今日就要回家。”说罢,便在顺袋掏出一封信,一个纸包,说道:“你回去替我拜谢你们老爷,所有前后情节,这信内已经写明。
这一包是你大老爷给带的用费,现在除用去外,余银八十两有零,交你一并带回。张申本是此地人,可以不必再去。”李益跪下,恳请同行。李公道:“事已告成,我去不去都不打紧。
你快起去,到船上赶速开行。耽误工夫,恐凶党聚众在中途截击。
李益见李公坚不肯行,只得磕了一个头,别过李公,取了书信、银包,出了店门,放开脚步行到船上,将李公的话告诉了众人,并叫即刻开船。船上众人无不心感李公的好处,佩服李公的谋略。王喜、李益、张贵、王顺四个人在炮船上看守要犯。裴道运、黄道梅、黄申、赵福同赵升、吴太、周起,在席篷船上。张申别过众人,自行上岸回家。这两只船便一同开行。
李公自李益走后,也自收拾行李,算清店账,起身回江苏了。且按过不题。
孙飞虎同张瞎子、柴秃子三人出其不意撞着这事,正摸不着头路。看见神气不对,三人没命的飞跑,也不敢回家,一直跑出西关,到了没有人烟的地方,才敢找了个树林子,进去躲避歇脚。你猜我论,正摸不清是哪一起事破的案,又不敢出头探听。看看天晚,方敢偷偷的回到北栅烟馆内。孙飞虎想,小白鲦到案,倘要供出窝主,必定要来查抄,这个地方是存身不得的了。连夜收拾细软,将这烟馆买卖让给他舅子管理,自己带了他老婆,同张瞎子、柴秃子,一齐到太湖螺蛳山去了。
李益等自开了船,叫船家同水勇加快前进。次日午后,已到了石门城外。李益、王喜、赵升三人先进衙门回话。程公立刻传进。李益请过安,程公便问:“李少爷上来了没有?”李益便将李公的话回了一遍,并将银、信呈上。程公拆开看罢,不胜叹服,便叫:“传伺候,立刻升堂提审。”正是:人命关天非小可,森严国法岂能逃。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结命案了却前因 叙出身言归正传
且说小白鲦在船上,足足一周时方才药性解退。觉手脚都被缚住,口中胡嚷道:“你这个狗大夫好浑帐,怎的拿我捆起来!”被张贵一个嘴巴,说道:“狗攮的,还没有醒?”小白鲦气极,睁眼一看,见自己在炮船上拴着,知道被拿,便闭上眼睛,更不打话。不多时,差到提审,便一齐上岸,到县衙前伺候。
程公升堂,传齐人证。小白鲦还当他杀的是李公,直认报仇不讳。讲明后,叙了供,画了押。将张富有当堂释放。程公命取李公剩回的八十两银子,赏三十两给裴道运等五人酬劳。
下余五十两,待尸主领认时作为抚恤。叙供结案,叠卷通详,不便细说。
因什么不便细说呢?为这部书本编的是李公案,若再连篇累牍叙下去,不是变了程公案了么?然则,既不是程公案,为什么开首就叙这一桩事呢?皆因李公改装缉访,实实开端于此。
且其中有许多情节,与李公毕生事业有关,不但为此书后半部张本,且与二集、三集、四集各案均有关系,所以不能不详细铺叙,以通线索。迨凶犯已获,错杀的缘故业已明白,则以后各事便与李公无干了。倘再哓哓不休,这就叫喧宾夺主,不成章法了。虽系平话小说,也自有个一定的体例,不是乱来的。
既经交代明白,便该接叙正文。
李公自从办了这一案,不但程公感激佩服,就是江湖好汉也无不知道李公子的威名。因此,他老太爷深知李公有干济之才,不肯叫他耗神帖括,耽误这有用的光阴,就给他援例捐了个实足新花样的知县。这个花样是统压各班,遇缺即补的,后来叫做“大八成”。那时候却还没有这个名目,既经上兑,李公便束装进京,到部验收。
此番却与先前不同,带了两名家丁,一个叫张荣,一个叫萧顺,都是老太爷手下多年得用的纪纲。叫他跟了出门,为的是路上可以放心。李公自叩别了堂上,骑了马,到北门外码头下船。有许多世交亲故及同学的朋友,都来送行话别。直到天色已晚,将次关城,方才一起起的散去。李公便命开船,由江阴、镇江、仪徵、瓜步,一站站望前进发。
舟中无事,每日坐卧篷窗,观玩江景。青山隐隐,绿水迢迢,加之渔唱棹歌,风帆点缀,虽则独行无伴,倒也颇不寂寞。
到了清江浦,便须换船倒闸而行。李公嫌他迟误,便在浦北弃船登陆,包了三头长行骡子,将行李并挡扎缚,驼在骡背,主仆三人分跨其上。过了黄家营以北,便又是一番光景:风来尘起,雨过泥泞。较之江船潇洒,其苦乐劳逸是大不相同了。好在李公平日耐苦习勤,不怕劳碌,日日早行晏息。
走不上二十天,早已到了北京,就在西珠市口奉天会馆卸下行李,打发牲口去了。会馆长班就在正院打扫了三间房,请李公主仆居祝张荣、萧顺收拾房间。李公看天色尚早,就出门闲步。望东不多几步,便是前门大街。九轨通衢,百行齐列,香车宝马,舆盖相交,果然是玉京天府,美富非凡,非寻常都会可比。怎见得?有诗为证:
虎踞龙蟠气势高,风楼麟阁彩光遥
御沟流水如环带,福地作山列锦标。
白玉庭墀翻?N?|,黄金宫殿起鲸鳎
西山翠色生朝彩,北阙恩光接绛霄。
三市金缯齐凑集,五陵裘马任逍遥。
隗台骏骨千金价,易水高歌一代豪。
都会九州传禹贡,朝宗万国祝嵩高。
应刘文字金声重,燕赵佳人玉色娇。
晓日旌旗明辇路,春风箫鼓遍环桥。
重关拥护金汤固,海宴河清乐圣朝。
李公观看一回,觉得繁华奢侈,闷闷不乐,遂不复前行,缓步而归。
晚间,长班送上同乡京官住址单。李公便拣那向有往来及亲戚、世交、备帖拜会,余者概不惊动。
过几日,取了印结,赴部报到,自有吏部茶房、长班前来伺候。验到、演礼等事已毕,听候带领引见。照例发往直隶。
谢过恩,领过凭,便收拾行李,遵限到剩在保定府城内五道庙公义店,赁了一间半房,作为公馆。然后禀到缴凭,连日上衙递履历,拜同寅,忙碌了好几天才得清静。就写了封家信,打发萧顺回南禀知老太爷,单留张荣在身边伺候。
要说李公这个花样班次,本来是见缺就可以补的,所以叫遇缺尽先。因为他既没有京中大老的八行,又没有呈送上司的礼物,更没有孝敬爷们的门包,所以差不多就没人提着他,眼见出了几个缺,不是说人地不甚相宜,就是说于例稍有未合,都没有补他。李公也不去计较,除了牌期上衙门以外,半步也不走动。到署不到三个月,合城的同寅都当他是个怪物,在官场上下不是背后指点论说,就是当面讪笑,故意的拿着他取乐燥脾。李公一概置之不理,于是人又说他是个傻子。
忽然有一天,藩台下了一个札子,送来的人连嚷带喊的讨赏。李公给了他二百钱。那人将钱放在地上,说道:“不要取笑了。”张荣道:“是我们老爷,什么取笑。”那人道:“老爷没当过差,还没听见说过吗?就是顶不济的催粮查丁的例差,也要赏两儿八钱的,不要说这解饷差使,人家谋都谋不到的。”
李公听了没法,叹了一口气,叫张荣再添他八百钱,算是一吊。
那人也不再讨添,气愤愤的拿着钱,咕咕囔囔的去了。
李公打开札子一看,是解一批京饷银五万两,还有同委的是个候补府经,也姓李,名树勋。李公就备了手本,到辕谢委禀见。恰好李府经也到,遂一同进见藩台,不过是些照例敷衍的话头,不必细说。次日,李府经就过来拜会,商量具呈、领银、钉鞘等许多事体。李公道:“小弟初次登场,一切全仗指教。”李府经谦逊了一回,约定起程的日子,便起身告辞而去。
明日,回拜李府经,就一同到库,眼同兑银,钉鞘加封,标了花押,又领了盘费,取了勘合。诸事已毕,禀报起程,赴各处禀辞,又向李府经道:“弟处只家丁一名,沿途恐不敷照料,请尊处多派一二名才好。”因此李府经又添派了三名家丁,一共主仆六人。由清苑县发来官车,当晚布置停当,次日一早出城。正是深秋天气,水潦已退,道路平坦,一行人夫浩浩荡荡,望京进发。沿途自有该管州县按站接管护送。不必细说。
到第四天一早,已望见京城。过卢沟桥,进彰仪门,到西河沿,将行李车卸在悦来老店。然后押着饷车进前门,到户部衙门,将银鞘卸下,堆在堂下。派家丁在那里直宁,轮班看守。
重复出城到店,洗脸吃饭,换了衣服,进城投交。正是:驱驰立掌劳王事,报解钱粮重正供。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解京饷户部交银 赴新任民房借宿
却说向来各省解饷来京的委员,都是一到京下了店,便去拜那户部该管的经承,讲妥了部费,然后投文,方能照期兑收,没有挑剔。否则,千方百计的留难,就是把银子收了,那批回莫想到手。你想,领了若干的银子没有批回,怎么回去销得了差?自然说不得东补西凑,将银子送他,方才能领批回。这虽不是钦定正例,却相沿已久,无可奈何之事,凭你是中堂尚书的兄弟子侄来当这个差,那部费也是要的。
此番李公到京之后,便去投文,也不问那经承是姓张姓李。
李府经再三的婉劝,叫他先去见过经承,再办公事。李公道:“天下的事,都是那帮没骨头的弄坏了。我解饷交饷,饷银又并没有丝毫短少,有什么交代不出去的,要鬼鬼祟祟的去钻那狗洞?”李府经见他十分固执,便不再说了。到了收库的日子,两位李公由一大早就跑去伺候,到了上午过,也没人理睬,看那[书办]各都纷纷的散出,库门早经关上,看这个样子,是不收的了。李府经十分抱怨。李公道:“老哥且回店歇息,我自有道理。”李府经只得愤愤的回去。
李公叫张荣回店:“将我的被囊搬来。”就在银鞘上搭了个铺,向管家们说:“你们辛苦了几天,今天我来看夜,你们都回去罢。”管家中有偷赖的,正愿他有这句话,就去了两个,只留着张荣同一个姓沙的跟着李公,在那里看守。
李公整天的穿着衣帽,坐卧不离,遇堂官进出的时候,他便恭恭敬敬的赶上前站班。那经承见他这样办法,知是个硬头,倒反着了忙,自己到店里找李府经说:“下期开库必收,千万请他不要如此,万一堂官问起,兄弟们都不好看。”李府经遂将经承的话向李公转述了一遍,请他回店。李公道:“非等收了库,领了批回,我是不回去的。”书办没法,只得请他堂官进出的时候不要站班。李公答应了,他们方才放心。到了下一期开库,好好的把他的银子收了,不到三天,批回也有了。等了几天,各科道的公事也一起办得停妥,李公方才收拾了行李,同李府经一齐起身出京。李府经这一回倒占了个大光,回省销差不提。
却说上司见李公到省将及一年,尚未得缺,却好有个河间府东光县出缺,应将他提补,尚未奉到部复。有个天津府静海县知县,因事调省察看,就挂了一面牌,委李公前往署理。李公奉委,便到各上司衙门谢委禀辞,择日起程。标发红谕后,李公独自一人,便服先行。所有行李本自无多,命张荣押解,由官路按站前进。李公自保定府动身,先至天津,禀见过了本府,然后改装易服,望静海县而行。天津离静海路本不远,因李公沿途察访采风,所以走了三天,方到静海县地界。
远远望见个村庄,树木葱葱,房屋齐整。李公心想,其中必是绅富,须进去访问一回。走至庄口,见桑墩排立,霜条齐密,虽叶已凋落,修剪得整肃可观。中间有一条路,路旁有个牧童,赶着十几只山羊在那里吃枯叶。李公问道:“借问兄弟,这个村庄叫什么名儿?”牧童道:“叫尚家堡。”李公道:“里面有店铺没有?”牧童道:“有的是。”李公便迈步进去。
转过一个树林,见有座五圣庙,南旁是个茶馆,门前用秫秸围着。李公进去,找个桌儿坐下,买了包茶叶,沏了壶茶,慢慢的喝着。
不多工夫,进来个汉子,喊道:“徐大哥,快给我烙斤饼,吃了要赶路。”店主人道:“什么事那么忙?”那汉子道:“明天新官到任,赶紧进城,预备接差。”店主人道:“新官姓什么?”汉子道:“姓李,听说是个利害手。”店主道:“也好,活该这帮光蛋们气数到了。”李公便问道:“怎么回事?”
店主道:“近来地方上新出一种坏人,都是本地土匪,从外乡来的,专门勾通捻匪,造言讹诈。倘有得罪他的地方,夜晚间摆布你,不是放火,就是打劫。”李公道:“县里不管吗?”
店主道:“哪里管得了?”就指着那汉子道:“像我们老萧,还是个壮班头儿,也短不了受他们的气。”
李公正要再问他个底细,忽见来了两个人,身边带着铁尺,手中都拿着短棍,穿着不三不四的衣服,进门坐下,便嚷泡茶。
李公心中明白,不愿再问,就给了茶钱,起身出门,回头问店主道:“此地离城尚有多远?”店主道:“顺大路望南,还有二十里地。”李公听罢,便走出茶馆,向大路缓缓前行。
只见差役一起起的扛着执事、旗伞,望北而去。李公闪在道旁,让他们过去,仍往河南而行。约去了十余里,方到城下。
进了北门,看城中市面十分萧条。转过西门,仍由城外绕回北门。看看天色已晚,就挑了个小车店借宿。
那店主姓吕,有八十来岁,为人甚是和气。见李公不像本地人氏,且器宇不凡,就让他在自己屋内住下。李公走进一看,却是两间小小土屋,靠窗有个大炕,烧着秫秸,颇觉暖热。吕老见李公没有行李,便将自用的铺盖让他。又烫了一壶酒,煨了盆白薯,摆上炕桌,请李公饮酒,自己就在对面相陪。李公问道:“府上有多少人口?”吕老道:“妻、子皆已亡过,有两个孙子,都不中用,终日游荡。老汉就仗这小店过活。”说罢,不觉泪下。李公道:“种多少地?”吕老道:“本来也有两顷多地,都叫两个小畜生赌完了。”李公道:“此地有赌场吗?”吕老道:“特多,往年常不分昼夜,聚了若干的人,弄得那两个小畜生连来家的工夫都没有了。”李公道:“在哪里开场?”吕老道:“城隍庙前也是,李家车厂也是。”李公道:“为头的多是些什么人?”吕老道:“那为头的也不知多少。老汉就知个陆监生,终年开赌,我家的地有一大半押给他的。李公道:“县里也不管么?”吕老道:“陆监生是个乡绅,他哥哥做京官,他又在河工上保了个二衙,谁敢管他的闲事。”
李公点头,也不再问了,吃完饭,便收拾睡觉。
次早起来,又到城里闲步一回。到了上午,刚刚走出北门,见接官的抬着空轿回来。张荣在后押着行李,看见李公,连忙下车,上前请安。胥役等方知这个乡下佬就是新官,也连忙上前叩头参见。李公道:“此非谒见之所,大众都不必行礼。”
便同到吕家车店。张荣取出衣服来,伺候李公更换升舆。这吕老方知是本县大老爷,吓了一跳,赶上前来磕头陪罪。李公笑道:“不必多礼。”叫张荣将他扶起。正是:鸡黍留宾为地主,旌旗夹道见官容。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回 欺乡愚刁商受罚 失娇女寡妇呼冤
且说李公就在吕家车店上了轿,一路旗锣伞扇的摆开执事进城。在书院内暂安公馆,传谕书吏人等,薪水一切都毋庸供给。选了吉日,接印进署,算交代、查仓库、祭门、点卯、谒庙、拈香、忙了好几日。
这一天,阅视城垣,并拜同城文武。方要回署,走过大街,忽见前面围着一群人,李公便叫停轿,吩咐值日差查明回复。
差人去查了。回来说是钱铺内因兑换银两口角打架。李公便叫将两造一起传来。少顷,便见差役在人丛中拉出两个人。一个有六十来年纪,是乡农模样;一个三十岁光景,穿着灰布大皮袄,青布坎肩,虽是生意人打扮,却长得十分凶狠,眉目间尚带怒气。差役跪禀:“这就是铺掌。”两人齐在轿前跪下。李公问道:“你这钱铺什么字号?东家是谁?你叫什么名字?”
那铺掌道:“小人陆万春,小字号‘合生永’。东家是小人的同堂兄弟陆永春,现任户部司务厅。”李公听罢,将脸一沉,说:“怪不得,这样大势力。”便问道:“你做买卖,岂不知道和气生财,怎么动就打人?”铺掌道:“小人不敢打架。这客人来卖银子,因他分量不足,少算了二百钱,他便不服,硬将小的欧打。”李公又问那客人道:“你是哪里人?卖银子该多该少,自有公平价钱,怎么就动手打人?”那客人道:“小的叫朱十二,南乡人,因主人嫁闺女,进城置买嫁妆。这二两银,是叫小的换了钱带回去的,可恨这铺家硬说短平,要扣二百钱。小的回去主人前怎么交代?因此向他取回原银。他说小的来搅他的买卖,就给小的一个巴掌。”铺掌道:“我几时打你巴掌?”李公喝道:“不许多嘴!我且问你,本日银价每两该换多少钱?”铺掌道:“三吊二百。”李公道:“他这二两银子,你给他多少钱?”铺掌道:“他的银不够二两,给他六吊二百钱。”李公道:“差多少?”铺掌道:“一分多。”李公微微的笑道:“差一分多,就算差二分罢,二分银就值二百钱,这是你定的价钱。”叫差役将原银取来。差役领命,到柜上将朱十二的原银取到。李公接来一看,共是两块足色纹银,问朱十二道:“这是你原银吗?”答道:“是。”又叫拿天平来,当面平准,却是足足的二两,一分不差。李公叫铺掌亲自过目。铺掌自知理短,涨得满面通红,跪下磕头道:“是小的不是,一时看错了砝码,情愿照二两算结他。”李公喝道:“好黑心奴才!就是少二分,也不应扣他这许多钱,今你情愿照二两算,我只要算一两九钱八分,照你定的价钱,一百钱一分卖给你。快去算来,该多少钱,在本县面前点付,若有一字支吾,本县就办你个盘刻穷民,重重的打你一顿,再行罚你!”
那铺掌无话可说,不敢强辩,只得到柜上点了钱,到轿前交付。
李公问是多少,答道:“二十吊。”李公道:“太多。”叫朱十二退还他二百,说道:“让你扣二分罢。”朱十二欢天喜地的磕头叩谢。李公对铺掌道:“以后进出再要不公不平,本县自有访闻,今且饶你这初次。”判断已毕,便命起轿回衙。两边看的人挤断了街,无不拍手称快。原来这钱铺就是陆监生开的,仗着官势,专门刻削商民,轻出重入,人人痛恨。可巧遇见李公,小小处治他一番,这也算是个报应。
且说李公刚到得衙门,大堂下跑出一个中年妇人,披散头发,拦舆呼冤。李公叫值日差接他的呈子。他却并没有呈词,一味哀哭,口称“青天老爷救命。”李公问道:“你有什么冤枉,且细细的说来。”那妇人双膝跪下,哽咽着说道:“小妇人娘家姓王,丈夫姓张,名叫张雄,向以教学过活,今年八月间身故。学徒许国桢乘丈夫发引忙乱之时,将女儿招妹拐诱逃跑,遍找无踪。昨日在西门外遇见国桢,赶与理论,要知女儿下落。许国桢推委不知,反将小妇人欧打,将小妇人头上银簪抢去。可怜小妇人没有儿子,就指望女儿养老。叩求大老爷做主,替小妇人伸冤,将我女儿找回,救小妇人的性命。”说罢,叩头不止。李公问道:“你家住哪里?”妇人道:“西门内城根。”又问道:“你女儿今年几岁?许聘人家没有?”妇人道:“今年十五岁,还没有婆家。”李公道:“那许国桢家住哪里?有多大年纪?家中有什么人?”妇人道:“他是东庄人,是我丈夫的学生,年纪有二十多岁。他家没人,他娘嫁在城里文庙西金大相家。”李公道:“你女儿拐去有多少日子了?”妇人道:“九月二十八我丈夫出殡,就是那一天不见的。”李公道:“怎见得是他拐的呢?”妇人道:“那天送殡去来,小妇人留他照眼做坟。因女儿肚疼,就是他坐车送回家来。等小妇人回家,女儿同他都不见了,还偷去了许多东西。”李公道:“你家还有什么人?”妇人道:“丈夫去世,就剩我母女两口。今女儿被人拐去,小妇人就没有人了。”说罢又哭。李公道:“你娘家有人没有?”妇人道:“我兄弟也死了,还有侄子,在北门里蒋家布店学徒。”李公道:“你女流不要进出衙门。你去补张呈子,叫你侄子报告。我替你找回女儿来就是。”那妇人磕了个头,哭着去了。
李公进了宅门,到签押房坐下。吃过饭,见门上送进卷来。
李公打开时,是前任移交未结的案件,其中有一件是游方僧人在南关外被人杀死,业已验过,给费殓埋,应缉凶,招尸族领认的。一宗是谋死亲夫,业已过堂,奸夫缉获,尚未提问。李公将这案卷仔细的反复勘详,情节多有可疑,便将这一宗卷提开。正要再望下看去,忽有运河水巡报道:“有山东来的溃兵一千多名,由水路坐船来此,纷纷登岸进城,百姓十分惊慌,请大老爷赶快派差弹压。”李公问道:“是哪营的兵?船上有统带的官长没有?”水巡道:“都是些旗兵,也有蒙古兵,有戴蓝顶红顶的官儿,这必是有统带的。”李公喝道:“该死的奴才!既有兵勇过境,怎么不早报?直等到登岸进城方才来禀?”叫门上快带下监押,事后重责。并另派人出城,到上游查看有无来到的。一面点派兵勇三十名,分头巡缉,“速速伺候备马匹,候本县亲自前往弹压。”正是:方念民依烦擘划,又传军火费供张。
要知后事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一回 遣溃勇清官捐薄俸 哄乡愚干仆访奸情
却说李公正在批阅案牍,忽报有兵勇过境,立刻吩咐备马,亲自出城。一面赶出告示,晓谕民居铺户人等,毋得惊惶扰乱;一面知会营汛,速派兵分头巡查弹压。指挥已毕,便上马出城。
刚到北门外,就见有许多兵勇纷纷南来,一个个丢盔撩甲,落后争先。有背着个包袱的,有打着席子的,也有挑着锅炉什物的,老少不等,良莠不齐,确系是败军之兵。
李公便勒住马,着人问道:“老总们是哪一军的将官?从哪里来的?”便有那为首的答道:“我们是萨都统旗下哈翼长的前锋,在山东肥城剿杀捻匪,不料中了奸计,着了他的埋伏。统领不知下落,我们只得各自逃生。在路遇见左营宝大人,允许带我们回京。无奈粮草俱无,只好求沿途州县老爷凑个盘费。”李公道:“你们共有多少人?”答道:“有五百多人。”李公道:“你们的船是哪里雇的?”答道:“是德州汪大老爷替预备的。”李公道:“你们既要进京,就不必上岸,众位且回船等候,请你宝大人来个公事。德州汪大老爷既替你们预备船,也必有移知下站的文凭。沿路沧州等地方亦必有公文,请一并见示,本县自有办法。众位进城,恐百姓惊惶,倒怕生出事来,那时,本县倒不好回护。”说罢,便叫跟来的壮快赶紧送众位下船。众兵勇无奈,只得回头到船上去了。李公吩咐跟人:“赶紧回署,叫账房赶快预备粗粮食六百斤,钱六十吊,立刻送到河坝,不可有误。”那跟人奉命去了。李公便到船上拜会那位宝大人,无非是说地方瘠苦,市面萧条,求他约束众兵,不要上岸的意思,并许致送钱粮,聊尽地主之谊。那宝大人也是个好官,见李公至诚恳切,便点头允许。恰好钱米亦已送到,李公便命点交,扛送到船,李公作别上岸,便叫快手等帮着他们解缆抽跳,又派了许多人帮着拉纤。眼看他各船都开齐了,又叫跟来的家丁押着快班壮丁护送出境,然后回衙,一场风火冰消瓦解。上站县官因不敢露面,将城门关上,致众兵没处得食,在城外打劫抢掠,贻害了多少良民。因此,静海百姓便感激这位新官,要上匾送伞,以颂德政,这且不提。
却说李公回衙,略歇息了片时,重复拿那件谋死亲夫的案卷,从头至尾的细细看了两遍。觉得其中破绽甚多,越看越有可疑。便叫张荣过来,附耳说道:“你如此如此办去,千万不可泄漏。限你明日午刻回话。”张荣去了。李公又看那张寡妇喊冤的一案,已补进呈词,便提笔批准。一面出票提许国桢一案听审。
且说那张荣领了李公钧命,改换了衣装,身边带了几钱银子,又带上一串钱,背了一个褡链,仿佛是个过路客商的模样,悄悄的从后门出去。绕过大街,出了西门,一路问来。到了冯官屯地方,便打了个小店进去歇脚。店主人问道:“客人贵姓?从哪里来?”张荣道:“小可姓张,从青县来,路过贵屯。因身上不好,要住一半天再走。”店主人听说,便将褡裢接过,领他到柜房间壁屋内住下。张荣看房屋虽然不大,却也干净和暖,便在褡裢内拿出个小褥子铺下,又将帽子摘下,将浑身的尘土扑了一回,店主人便送过脸水,又泡了一壶开水送来。张荣洗着脸,问道:“掌柜的贵姓?”主人道:“姓郑,在此开店三十多年,人多叫我郑大肚子。”张荣道:“贵村有位姓陆的,你老可认得么?”主人道:“咱们屯里姓陆的有十好几家,知你问的是哪一家?”张荣道:“叫陆进财,年纪有四十来岁的。”主人道:“就是陆四爷,是陆老相公的儿子,怎么不认得。他爷爷叫陆海秋,是这屯里有名儿的,我也见过。”张荣道:“现时他的家业可好””主人道:“提不得了,他家业要不好,也不致打官司了。”张荣故意的吃惊道:“什么打官司?是有人讹他么?”主人长叹道:“咳,陆进财是死了,还丢下有三十来顷地,一大片瓦房。没有儿,他女的有几个月的身孕。族中人多不依,说是奸生的,又通同把陆进财谋死。在前任县太爷手里告准了,过了两堂,奸夫也拿到,还没问就换了官了。”张荣道:“到底陆进献身是么病死的?”主人道:“那个说不清?”张荣道:“他女人有多大年纪?”主人道:“他这个女人是续娶的,现在只好三十来岁。”张荣道:“这个女的是谁家的闺女?平素是有不端的事吗?”那店主刚要说,走进一个少年,向店主人瞧了一眼,说道:“你老人家喝了几盅酒,又夹七夹八的瞎管人家的闲事。”那店主人眯着眼笑道:“张大哥又不是外人,咱说个闲话,又要你费哪一门子的心。”张荣已洗完脸,便立起身,将脸盆递与少年,说道:“这位敢是少掌柜?”主人道:“那是我二小儿,他哥哥死了,就仗着他。”张荣道:“好得很。”主人道:“你老同陆家是什么个交道?”张荣道:“也没什么交情,前几年也常常交个买卖。”主人道:“你不是贩临清布的张客人?”张荣便随口应道:“正是。”主人笑道:“我说不是外人,到了不是外人。你怎么近几年不见来?”张荣道:“本钱消乏了,就在家闲祝”正说着话,跑堂的送过来一壶酒,两碟小菜,又是四张家常饼。主人便立起身来说道:“张大哥请用,恕我不奉陪了。”
张荣复拉他坐下,一同说话。说到高兴的时候,便乘机问道:“你老哥方才说的打官司,是谁出名告的?”店主人道:“这静海县还有第二个人么?就是陆大荣,外号陆监生,又叫他坐山虎。除了他,谁有这样大势力?”张荣道:“这奸夫是哪里来的?”店主人道:“那奸夫就是陆大荣家的门馆先生,外号叫李瞎子。”张荣道:“谋死亲夫的罪名,奸夫也是要杀的,这李瞎子不要命么?”店主人道:“老弟呀,你到底年轻,不知世道的险。他们通同一气,无非是图陆进财的家产,只要认定那身孕是奸生的,就是养活个小子,也不能承受家产。那谋死亲夫,不过是个题目,问准了更好,问不准,哪个带身孕的女人还能经得起那种折磨?不上半年三个月,自然也是死了。至于那个奸夫,只要认奸不认谋,还能定他杀头的罪吗?你说他们的计策狠毒不狠毒?”张荣听罢,已经将心事明白,便觉得十分畅快,开怀痛饮。那店主人本是个酒徒,起先还假意推让,后来见张荣吃得兴头,便不客气,你斟我递,一怀一干。
两个人直吃得个天翻地覆,酩酊大醉。正是:酒逢知己千盅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要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二回 得确情张荣复命 听堂讯钟氏诉供
却说张荣将谋死亲夫一案访得个明白,还恐那店主人一面之辞,或有不尽不实,重复到各处细细的访问,却是众口一辞。
料想再也不能差误的了,便一径回到衙门,将那店主人的话,并他处访闻的从头至尾的禀明李公知道。李公听罢,十分之喜,夸奖张荣很能办事,说道:“你这一行辛苦,却申理了一桩冤案,救了两个的性命,你的功德也不校且下去歇息,等完了案,再重重的赏你。”张荣下了个半跪,说道:“谢老爷的恩典。”便下去了。李公重将案卷细看,与张荣所访的情节确是针锋相对。便传点单,喊伺候,唤齐两造,晚堂听审。
且说那陆大荣指望将这谋死亲夫的重情,去了这寡妇并腹中的身孕,好图陆进财那一份整整齐齐的家业。且喜得前官已经准状,奸夫已有着落,就不怕他不屈打成招。眼见得这大片的田地房产,指日要归自己名下的了,心中岂不欢喜?不想碰见李公这样凿四方楞儿的官,这番打算就白费心了。这一天,正与他几个密友及族中的几个光棍商量,想要找个门路,向本官通通线索。猛听得官差到门传呼听审,倒吓了一跳。不得已,换上衣帽,跟了差人到衙门伺候。
不多一刻,李公升堂,首传陆大荣上堂跪下。李公道:“你就是陆大荣?”答道:“是。”李公道:“你与已故的陆进财是什么辈分?”大荣道:“是从堂弟兄。”李公道:“你怎知道陆进财是他妻子谋害的?”大荣叩头道:“职员家门不幸,遭此个事。进财这女人是续娶的,年岁不甚相当,平日丑声传扬,四邻都知道的。只为有进财在,旁人不便过问。哪知道淫妇心狠,竟把进财谋害,妄想以奸生子占有家产,乱陆氏的宗祧血脉。蒙前任父台明鉴,恩准提问,已将奸夫拿到,未及过堂,便卸了事。幸老父台明察,为职员辨理,替亡兄进财伸冤。”李公道:“进财无子,自应过继。你共有几个儿子?”大荣道:“职员有四个儿子。第二个名叫承福,是亡兄最爱,久许立为继嗣。因为续娶年轻,妄想诞育,所以没有议立。”李公道:“你又怎知进财遗腹身孕是奸生的呢?”大荣道:“亡兄向日多病,久不起床。现有奸夫可证,岂职员所能捏造。”李公道:“既称进财向日多病,久不起床,又安见得不是病死?你又怎知道是谋害?妇人虽然狠毒,又岂肯谋杀此久病将死之夫,以自陷极刑?这个道理,实本县所不解。”说罢,又冷笑了一声。大荣听了,好如一桶冷水打头顶心浇下,不禁毛骨悚然,勉强答道:“老父台明见极是。但此是众人皆知的事,职员兄弟之亲,岂能置之不问?进财是病死,是谋死,求老父台开棺相验,自然明白。至遗腹子是否奸生,但问奸夫奸妇,自然明白。且分娩后,不难滴血以辨真假。”李公拍案道:“开棺事情重大,非同儿戏,设使检验无伤,将怎么样?你敢具结不敢?”大荣道:“职员情愿具结。”李公便命大荣暂退,具结上来。
一面传陆进财妻子陆钟氏上堂问话,便见官媒搀着一同上来。李公望下看,这女人有三十多年纪,柳腰莲足,体态纤妍,穿着一身缟素,正如菡萏临波,梅花带雪,却比浓妆艳抹强胜百倍。虽然风韵非凡,而举动间自有一股端庄稳重的气象。李公一见,就知是个正经女子,暗暗叹息:不料此偏僻州县,能有此绝色佳人。天既生此绝色佳人,却又不为爱护,俾遭此横祸。这正是红颜薄命,千古同叹。”闲话休题。
且说陆钟氏到案前跪下,不觉放声大哭,喊道:“求青天老爷替寡妇申冤呀!”李公道:“你不必着急,且慢慢诉来,本县自有公断。且问你,娘家是哪里人?过门几年?有无生育?你丈夫是怎么病死的?细细讲来。”陆钟氏听罢,止住哭,呜咽说道:“小妇人父亲本县人,名讳德祥,曾任钜鹿县训导,去世多年,并无兄弟。小妇过门今才五年,没有生育。丈夫自前年夏天得休息痢,医治半载,方才见好,却从此精神不得复元,渐渐的变成痨病,至本年九月底去世。小妇人本拼一死,因有六个月身孕,恐绝丈夫一线血脉,所以不敢轻生。不料,族人陆大荣想占亡夫遗产,造言污蔑,并诬小妇人谋死亲夫,要处死小妇人并去腹中的遗嗣,为斩草除根之计。求青天大老爷明鉴,替小妇人申冤。”李公见他语言爽朗,吐属文雅,又是书香的后裔,更加怜惜。无如陆大荣一口咬定,如何能替他洗刷?踌躇了半晌,忽然眉头一皱,计上心来,便拍案道:“不想你这年轻妇人,倒会花言巧语,可见是个老奸巨滑。你想,此谋死亲夫的一桩大案,是你三言两语所能遮掩得了的吗?料想你非吃刑当,决不肯招。来,与我看拶子伺候?”两旁众役齐声吆喝,声似雷霆。可怜如花如玉的女子,吓得胆战心摇,面无人色。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三回 陆大荣当堂具结 李老婆意外发财
上回说到李公假意发怒,要将陆钟氏用大刑拷问。你想,钟氏是个不出闺门的妇女,哪里经得起惊吓,早已目瞪口呆,软瘫做一堆。官媒赶紧上前搀扶,忽见他腰肢儿一挺,两个小脚儿一蹬,竟是魂飞窍外,魄散九霄。
李公见此光景,甚过意不去,连忙叫官媒扶向一旁,设法灌救。命传奸夫李瞎子即李本华上堂。不想那李瞎子早听得李公是个清官,怕将此事彻底根究,便有些大大的不妙,因就了三十六着的上着。他本来是散押的人,并未带刑具,趁个眼错,一溜烟的跑出衙门,没命的赶出城,逃向他方别处去了。这边堂上传他,那该管班头始觉这李瞎子不见了,还想不到他逃跑,只当他回班房过瘾去了。赶到班房传唤,哪里有李瞎子的踪影?
这班头方才着忙,着人四处找寻,不知去向。问大门口的人,始知有个瞎子飞跑望西去了有两刻多工夫了。急忙派个快腿追赶。无奈堂上已经叠次的催传李瞎子即李本华上堂,班头急得满头出汗,只得上去回李瞎子趁空脱逃的话。李公大怒,将惊堂连拍,说道:“该死的奴才,青天白日,大庭广众之下,能放未过堂的要犯偷跑,这还成个事么?”当堂重责二百,限当日将该犯追回,一面再传陆大荣问话。
陆大荣在阶下,听得李公要刑陆钟氏,心中十分得意。倒想不到李瞎子偷跑,心中甚是诧异,甚是着急”正在出神,忽听堂上传他,只得勉强上堂跪下。李公问道:“奸夫脱逃,显见得是情虚畏罪。奈陆钟氏有孕在身,又不便刑讯,但此事的虚实及罪名的轻重,全在尸身的有伤无伤。今尸棺停在哪里?”
大荣道:“现停在本家厅上。”李公道:“本县的意思,须先验尸,方能讯问。你且具上结来。”大荣道:“职员已具结在此。”说罢,从袖中取出甘结,双手奉上。值堂的接过,呈在公案,李公拿起看时,见上写着:具甘结候选县丞陆大荣,依奉结得亡兄陆进财实系因伤身死,求请开棺相验。如验系无伤,情愿反坐开棺之罪。所具甘结是实。
李公看罢问道:“陆大荣,这不是儿戏的事,倘开棺后验得无伤,这罪名你须知道,那时你不要翻悔。”大荣道:“职员知道。职员既具甘结,决不翻悔,若要无伤,情愿领罪。”李公道:“情愿?”大荣道:“职员情愿。”李公道:“既如此,暂且退下,明日午正二刻,听候本县临验。”陆大荣磕了个头,说道:“谢老父台恩断。”便退了下去。这边官媒已将陆钟氏救醒。李公恐他短见,重叫到案前,宽慰了他几句,又吩咐官媒领他一同下去,好生与他将息。
刚要退堂,忽见前天拦舆呼冤的那个女人又哭叫着进来,到案前跪下。李公道:“你既有侄儿,何不叫他报告,你又自来?”那妇人道:“我侄儿年轻,不敢见官。小妇人没法,只得亲自到堂,求青天大老爷恩典。”李公道:“你女儿平日与许国桢有来往没有?”妇人道:“我女儿从小跟我一炕上睡的。许国桢常到家来,却想不到有旁的缘故。”李公道:“好糊涂的婆子。你且回去,待本县与你拿到许国桢。找回你女儿就是。”那妇人磕了个头,爬起来,眼泪汪汪的去了。李公便掣了一枝签,添差快班王福、张勇立拿许国桢到堂,限两日销差。王福、张勇领签下堂去了。李公吩咐掩门,退堂歇息不题。
且说陆大荣从堂上下来,回到家里。想:“李公今天的堂口,分明都是为顾我这边的意思,我不要不知好歹,须尽个意儿才好。”又想道:“明日午刻便要相验,我这份儿须赶今晚送去方能见效。”左思右想,越想越有兴头,便走到老婆房里,开了箱子,取了四个元宝,又取了两个元丝锭子。忽想道:“这白晃晃的银子怎么个送进去?须得有个过付方才妥当。这宅门外的朋友是不济事的,就是那位张荣张二爷是本官最相信的,必得见通了他方能办事。”主意已定,便收拾了箱子,将银子拿块手巾包上,揣在怀里,到县衙前,想找个朋友引见张荣。
来回走了几遍,不想朋友倒没有寻见,迎面来了个朋友的女人,你知道是谁?就是李瞎子即李本华的老婆,听见他丈夫逃跑,不知去向,又有县差到他家拿人,闹得他不得安身。他便想:“都是陆大荣闹出来的事。”就要寻他拼命,并着他要男人的下落。哪知道刚转过一条街,就碰见那该死的陆大荣端着一大包银子在那里找主人。那妇人一眼瞧见,就赶上几步,将陆大荣一把揪祝大荣吓了一跳,仔细看过,才知是李瞎子的女人。
说道:“李大嫂,因什么,有话好说。且到我家坐下,慢慢讲罢。”那妇人没由他说完,便啐了他一脸的唾沫,说道:“放你祖奶奶的屁!你不怀好心,要谋你哥哥的家产,要害你嫂子的性命,与别人什么相干?你这狗畜生,花言巧语的,哄姓李的去替你顶缸,弄得性命都没了。今官差衙役挤破了我的屋子,你这狗攮的倒在这闲。我且问你,我男人你弄他到哪里去了?”
陆大荣听他大叫大嚷这一大套,急得个没缝儿钻,又不好掩住他的嘴,只得倒陪着笑,想哄住他。不想那女人不由分说,一手将大荣的褡膊揪住,一头望怀里撞去。大荣将腰一松,那怀里的银子便咇咇都滚下来。那女人看见银子,喜出望外,没命的扑在地下乱抢。这就叫:万事不由人算计,恶人自有恶人磨。
要知后事端的,且听下回分解。
第二十四回 李瞎子暗中遭害 两公差堂上销案
却说陆大荣被李瞎子的老婆一头向怀中撞来,将银洒了一地。瞎婆见了大锭银子,喜出意外,丢开陆大荣便望银子直扑。
大荣既舍不得银子,又斗不过瞎婆,没奈何,在地下抢回了两大锭银子,打人丛中钻出,飞跑的走了。这李瞎子老婆得了一百多银子,也心满意足回家去了。可怜陆大荣没有送成礼,冤冤枉枉的去了一大宗银子,虽然心疼,也没法了。明日本官临验,少不得刑、招两房及皂快、仵作又须点缀些使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