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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然录》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_5 费尔南多·佩索阿 (葡萄牙)
  我们特别要避开别人对我们个性的侵犯。任何他者对我们的兴趣,都是一种无可比拟的粗俗。谨防每天的招呼语“你好吗”成为一种不可饶恕的侵凌,唯一的事情就是应当看出,一般来说,这句话事实上完全空洞而且缺乏诚意。
  爱仅仅是对独处的逐渐厌倦:于是,爱就是我们对自己的怯懦,再加上我们对自己的背叛(我们不再施爱这一点真是至关重要的)。
  给别人一个好建议,是对这个人犯错误的能力,表现出一种毫不尊重的态度,而这种能力是上帝赐予的。更进一步来说,他人与我们应当保留在行动上各行其是的优越。向他人索取建议,唯一可能的理由,是我们随后干起来的时候恰好可以与他人的建议南辕北辙。在这个时候,我们才知道自己确实是自己,在行动上与属于他者的一切格格不入。格言几则(续)乡村就是我们不在的地方。在那里,只有在那里,才存在着真正的黑夜、真正的树林。
  生活是一个叹号和一个问号之间的犹豫。在疑问之后则是一个句号。
  奇迹是上帝懒惰的一个迹象,或者:我们无视这种懒惰,更愿意把奇迹归因于上帝的创造。
  上帝是化身,代表着我们永远不可能成为的东西。
  对所有假设的厌倦……人的区别
  革命派在资产阶级与人民之间、在贵族与人民之间、在统治者与被统治者之间勾划出来的区别,是一个粗糙而严重的失误。人们能够描述的真实区别,只存在于适应或者顺从社会的人们,与不这样做的人们之间;剩下的区别则只存在于文学和劣质文学之间。适应社会的乞丐,明天可以成为帝王,只不过是丧失了他作为一个乞丐的立场。他还可以超过边境丧失他的国籍。
  这个想法在这间沉闷办公室里安慰着我,办公室尘封的窗子正对着一条无精打来的街.道。这个慰藉着我的想法,使我拥有如同兄弟D般的意识世界的创造者们——天马行空的剧作D家莎士比亚,教育大师卜赛尔顿,流浪者但丁…··港至,如果允许我提到的话,还有耶稣本人,他在世界上是如此微小,以致有些人怀疑他的历史性存在。此外,则是另一个不同的繁育种群——议员歌德,上议员雨果,国家首领列宁以及墨索里尼。
  暗影里的我们,身处于组成人类的杂役小伙计和理发师中间。
  在这一边,坐着显赫国王,光荣霸主,辉煌大才,耀眼圣者,实权的人民领袖,妓女,预言家,还有富人……而在另一边,则坐着我们——来自街头的杂役伙计,天马行空的剧作家莎士比亚,说着故事的理发师,教育大师密尔顿,店铺帮手,流浪者但丁,坐着这些死神要么将其忘记要么将其惠顾的人,这些生活已经将其忘记或者从未将其惠顾的人。万物无灵气象构成了事物的灵魂。每一样东西都有自己的表现模式,而所谓表现其实均为外来之物。
  每一件东西都有三大要素,这三大要素集中起来便可以显示出这个东西的外形:一种材料的量;我们了解它的方式;还有它存在的气象。我现在写作用的这张桌子是一些木头,是这间房子里家具中的一件。我对这张桌子的印象,如果要得到转述,就必须加上各种各样的概念:它是用木头做的,我把它叫作桌子,特定的用途和目的使它获得属性,这一切反映或者插入事物之中,从而使其呈现获得外在的精神。事物就是利用这一切,实现了自己的转换。色彩是被给予的,色彩有消褪的方式,木结疤和裂缝犹在,所有这一切你都会注意到,都是从外部而不是从它内在的木质着眼,这些就是赋予它某种精神的东西。而精神的内核,它之所以是一张桌子,它的个别性,同样是外加而生的。
  这样,我以为这不仅仅是一个人类或者一个文学的错误,不仅仅是我们把具有一颗灵魂的属性,赋予了那些我们称其为非生命体的东西。成为一件东西,就是成为一种属性。说树在感觉,说河在奔走,说一片落霞令人肛肠寸断,或者说宁静的海(并非生来就蓝得像天空一样)在灿烂微笑(因为太阳在上面照耀),也许都是荒唐。但是同样荒唐的,是给一个事物加上美,加上色彩、形式、也许甚至还有它的存在。海是一些咸水。落霞不过是阳光从特定经度和纬度的消失。在我面前玩耍的小孩,则是一些细胞的智能团体,但他也是一个由亚原子运动所组成的限时之物,是一个在显微镜观测之下如太阳系万千星体般的奇异的电子球体。
  一切事物都由外而生,甚至人类的灵魂,也可能不过是闷例阳光对粪雄表面的投照,而那粪堆才是人之躯体。
  对于那些强大得足以从中得出结论的人来说,这些思考里含有一整套哲学的种籽。而我不是那样的人。关于逻辑哲学专注然而蒙眈的想法。于我飘忽而过,消失于一道金色阳光的景象之中。阳光闪烁在一片石头培那边的一个粪堆,那个粪堆似乎是一些暗黑、潮湿、杂乱的草料。
  这就是我的状况。当我想要思索,我却观看。当我想要走出自己的灵魂,我会突然失神落魄地止步,在陡峭的螺旋阶梯上刚走出第一步,就远望顶楼的窗子,看见金褐色的阳光在楼顶弥漫消散。
  (1930,4,6)
  文章写我
  我总是把形而上学视为一种潜在性疯狂的延后形式。如果我们了解真相,我们会明白这一点。其他任何东西都只是一些空洞的系统和虚幻的圈套。我们应该满足于自己对世界缺乏理解能力。理解的欲求使我们活得不大像人,因为当一个人,就是要明白人是不能理解什么的。
  他们给我带来信仰,就像一个包好的包裹,放在别人的托盘上。他们希望我接受它但不得打开它。他们给我带来了科学,像一柄搁在盘I子上的利刃,以便我用它把空无一物的典籍切D割成碎片。他们还给我带来了怀疑,像一个盒子里的尘土,但是如果这个盒子里只有尘土的话,有什么必要给我?
  我写作,因为我缺乏知识。我根据某种特殊情绪的要求,使用别人关于真理的华丽词语。如果这是一种清晰而不可改变的情绪,我就说出“上帝们”,然后用一种多重世界的意识来与其相符。如果这是一种深层的情绪,我就自然说出单数的“上帝”,然后用世界单一性的意识将其确定。如果这种情绪是一种思想,我就再一次自然而然地说出“命运”,于是让命运像一条流动的河,受到河床的制约。
  有时候,为了落实词语的韵脚,文章会需要“上帝们”而非“上帝”;在另外的时候,“上帝们”(THEGODS)提供一个词组中两个词的音节运用,也会让我语言性地改变宇宙。或者还会有这样的时候,相反的情况也会出现,一种内在韵律的需要,一种情绪的震荡和韵律的滑动,也许会破坏平衡,是多种主义还是一种主义的问题,需要在造句的瞬间相机而定,并且一旦走下来就非它莫属。
  上帝纯粹是文风的一种效果。
  (1930,5,6)
  更大的差别
  很多人提出了关于人的定义,一般来说,他们总是比照着动物来界定自己。这就是为什么他们经常在这样的界定中使用句子:如“人是一种…··动物”,再加上一些合适的形容词;或者用“人是一种动物,而这种动物……”之类的句子,引导出人属于哪一类动物的解释。
  “人是一种病态的动物。”卢梭这一说法部分属实。“人是一种理性动物。”教会的这一说法也部分属实。“人是一种能使用工具的动物。”卡莱尔的这一说法同样部分属实。但是,这些解说以及其他诸如此类者,总是不完全而且是片面的。原因非常简单:要把人与动物区S研来殊为不易,没有简单明了的准则可以来帮忙。人的生活与动物的生活一样,都靠丰富的潜意识推动。这些根深蒂固的相同法则加之于生命,制约着动物的直觉,制约着人的智识,而人的智识似乎不过是一种直觉的产物,像直觉一样无意识,因为远未成熟而尚存缺憾。
  根据希腊理性主义者们的观点:“L切事物都有非理性之根源。”一切事物都来自非理性。撇开数学不说,因为这种东西除了能达至自圆其说的呆死数字和空洞公式,实在没有什么好干。数学之外的科学,不是什么别的东西,只是孩子们早上玩的一种游戏,是一种抓住飞鸟之影的欲望,是将这种掠过草地的风中之影固定下来的欲望。
  非常奇怪的是,虽然没有什么简易的办法,让我们找到真正区别人与动物的词语,但要把高级人与普通人区分开来,事情却轻而易举。
  我一直没有忘记,在我大读科学著作和驳斥宗教的时候,在我自己智识的幼年期,我读过生物学家海克尔(19至初世纪德国生物学家和哲学家,在生物学方面颇有贡献,但种族主义意识一度影响当时欧洲知识界主流,道后人清算与批判——译者注)的话。话大约是这样的:
  高级人(我想他是指一个康德或一个歌德)与普通人所拉开的进化差距,远远超过普通人与猴子所拉开的进化差距。我一直不能忘记这句话,因为它千真万确。就说我自己吧,思想者层次上一个小不点的我,与一个诺雷斯(靠近里斯本的小镇一isL者注)乡间俗汉的我,有一种巨大的差距,这比一个俗汉与——我不想说猴子,但说一只狗或一只猫吧——之间的差距,要大得多。我们都不会比猫更多一点什么,我们不能真正主导那些征用着我们的生命和强加给我们的命运;我们全都同样源于暧昧不明的血缘,我们全都是他人某些动作的影子,是肉体制成的结局,是情感造成的后果。但是,在我与一个乡间俗汉之间,有一种品质的不同。我身上抽象思维和沉重情债的存在,构成一种精神层面上的差异,这是人与猫之间唯一的等级差别。
  高级人与下贱人之间的区别,高级人与下残人动物性兄弟们的区别,具有讽刺的单纯品质。这种讽刺首先表明,意识已经有所自觉而且通过了两个台阶:苏格拉底说“我仅仅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时候便抵达了第一个台阶,桑切斯(16至17世纪葡萄牙哲学家——译者注)说“我甚至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他这样说的时候,已抵达了第二个台阶。我们在第一个台阶武断地怀疑自己,这是每一个高级人将要抵达的一点。我们在第二个台阶既怀疑自己也怀疑自己的怀疑,简单地说,到了这一点,作为人类的我们,在一段还漫长得很的时间曲线里。算是已经看见太阳东升和长夜在崎岖地表的那~端倾落——这是一个只有极少数人才能抵达的台阶。
  想知道自己的想法纯属谬误。想完成“了解你自己”这一圣谕提出了的任务,比建造海格立斯(古罗马灯塔——译者注)的全部辛劳还要繁重,甚至比斯芬克思之谜还要更加神秘莫测。有意识地不去了解自己,才是可行的正确之道。有意识地不去了解自己,是讽刺性的行动目标。我不知道,对于一个真正优秀的人来说,还有什么更伟大的或者更正当的目标,比得上他耐心表达有关自己无法自知的分析,比得上他有意识地显示我们意识的无意识,有意识地显示那些自发性迷影的形而上,还有幻灭时黎明的诗篇。
  但有些事情总是来困惑我们,有一些分析总是使我们顾此失彼;真理,虽然不无虚假,总是在我们身边挥之不去。当生活越来越烦人的时候,真理比生活还要更让人疲惫;任何对于生活的知识和沉思——这些从没少折磨我们的东西,都不会比它更让人疲惫。
  我从椅子上站起来,神思恍他地靠着桌子,对自己整理好这些粗糙和匆促的闪念,觉得在点意思。我站起来,使自己的身体站起来,走到窗刚,在高高的屋顶之上,可以看见城市在缓缓开始的寂静2中渐渐入睡。硕大而明亮的银月勾划出屋脊高低不齐的影线,如霜月色似乎吐露出世界的全总奥徽各板子挥示了一诱;厅一切只是依稀月光中的迷乱影像,时真时幻,亦实亦虚,犹如隐形世界零散光绪的切切私语。我已经病于自己的抽象思考。我不再写任何~页,来揭示自己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极其明亮的云朵高悬于月光之上,好像是月亮的藏身之处。我像这些屋顶,什么也不知道;我像自然的一切,已经物我两忘。
  (1931,9,15)
  行动家
  世界居于麻木不仁。成为一个务实人士的起码条件,就是所有感觉统统缺席。在日常生活中,要获得主导行动的最重要品质,有一个强大的意志足矣。眼下有两样东西进入我们的行动方式——敏感和分析性的思想,而思想终究不过是加上感觉的思想。就其最本性方面而言,所有的行动都是个性向外部世界的投射。考虑到外部世界是众多他人生命存在的大规模构成,接下来,任何这样个性的投射都将卷入对其他人的路线相交,视行动方式的不同而对他人形成侵扰、伤害或者践踏。
  一个人无法想象他人的个性,还有他人的痛苦和欢乐,是一个人行动的基点。他的同情心已经丧失。行动家将外部世界视为一些互相排他的死物,就是说,要么这个世界是死的,像一块石头,人们不是将其跨过去就是把它踢到路边;要么作为一个不能抵抗行动家的人,也会恰如一块石头,因为他将被人们跨过去或者被人们踢到路过L_务实人士可以集中体现为一个战略家,因为他能使行动的高超心计和一种自大感结合起来。所有的生活是战争,于是战斗便成为生活的高度概括。战略家是一种用棋子下棋的方式来玩弄人生的人。在他的每一步,如果他想着自己给千万个家庭造成的黑暗,想着自己在千千万万心灵中造成的痛苦,他会怎么样?如果我们都是人类,那么这个世界算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4如果人类真正感受到这一杯世界上便不会有文明。对于不得不甩在后面的感觉性活动来说,艺术是一个出口。艺术是一个呆在家里的灰姑娘,她不得不这样。
  每一个行动家起码都得很积极和乐观,因为这些无所感觉的人从来都很快意。你可以从一个人从不情绪低落这一点,来辨出一个行动家。他们用工作取代低落情绪,获得一种辅助性的活动。在生活中,在作为全部的生活之中,一个人如果不愿意成为人和事的管理者,在我这种特定情境下当一个会计就算不错。因为领导之术需要感觉麻木,因为生活中难免悲哀感觉,所以我们只能实行快乐的统治。
  我的老板V先生今天赚了一大笔,压垮了一个可怜人和他的家庭。在做这笔生意的时候,他除了把那个人当作商业对手,完全忘记了那人的个人存在。只有生意做完以后,恻隐的浪涛才会重返心头。后来——这件事情当然只能在后来发生,否则生意便永远做不成了——他对我说:“我对他个家伙真是感到非常抱歉,他将要一贫如洗了。”然后,他点燃一支雪茄,加上一句:“好了,如果他需要我办点什么,”他是指某种施舍,“我就不会忘记对他的感激,毕竟赚了他这么多钱呵。”
  V先生不是一个匪徒,只是一个行动家而已。一个在特定竞逐之中丧失了感动的人,事实上能够以未来的乐善好施而信赖自己,V毕竟是一个好心肠的人。
  V先生与所有的行动家~样:工业和商业的资本家,政客,从事战争、宗教以及社会理想主义的人士,伟大的诗人和艺术家,漂亮女人,还有宠坏了的孩子。毫无感觉的人自有优势。优胜者是一个只思考自己的思考并因此而能够取得胜利的人。而余下的人,整个世界的警美众生,混饨无序,多愁善感,想入非非,虚弱无助,他们无非是一个背景。在这个背景的前面,演员们神气活现直到木偶戏演出的结束,如同棋子在棋盘上呆着,直到一个伟大的玩家将其一拧而去。这个玩家正在哄着自己,似乎他有一个玩伴,其实他除自己以外从未与任何人对弃。
  (1931,6,18)
  完美止于行动
  任何一个行动,无论何其简单,都代表着对一个精神秘密的某种触犯。每一个行动都是一次革命之举(也许是从我们真实目标卜…··做逐而来)。
  行动是一种思想的疾病,一种想象的癌症。投入行动就是放逐自己。每一个行动都是不彻底和不完善的。我梦想的诗篇,只有在我写下来之前才完美元缺(这是基督的神秘写作,对于上帝来说,他一旦变成几人就只能殉难以终。至高天上的梦者,都只能以至高无上的牺牲作为自己的儿子太树叶的明灭不定,鸟儿歌声的颤抖,河流的回旋纵横,还有它们在太阳下波动的寒光,满目绿荫,罂粟花,以及感官的一片纯净——当我们感受到这一切,我体验着一种对这一切的怀恋,似乎这些感受并不是真正发生在此刻。
  像一架驶过黄昏的木轮车,时光穿越我思想的幻境重返吱吱呀呀的当年。如果我从这些思想里抬出头来远望,世间的景象会灼伤我的眼睛。
  实现一个梦想,就必须忘记这一个梦想,必须使自己的注意力从梦想那里分散。这就是实现什么就是不要去实现的原因。生活充满着体论,如同玫瑰也是荆棘。
  我想要创造的东西,是给一种新型的杂乱状态造神,能够为众多灵魂一种新的无政府状态带来一部限制性的宪法。我总是以为,这将有益于人性,也能有助于自己编制和消化自己的梦幻。这就是我要经常努力追求的原因。无论如何,我能够证明~些有用的观念在伤害着我,在使我沉默。
  我在生活的边地,有自己的乡间庄园。我在自己行动的城市里缺席,在自己白日梦的树木和花朵里聊度时日。甚至没有生活最微弱的回声,被我的行动所引来,抵达我绿色而且愉悦的避难之地。我在自己的记忆中入眠,这些记忆仿佛是永无止尽的队列在眼前通过。从我冥思的圣餐杯里,我仅仅饮用最纯的葡萄酒,仅仅用自己的眼睛来饮用,然后闭上眼睛,于是生活弃我而去,像一豆遥远的烛光。一对于我来说,阳光灿烂的日子使我品尝到从来没有的一切。蓝蓝的天空,白白的云朵,绿树林,那里没有长笛吹奏——唯树被的颤动价尔打断这样的田园诗情……我品尝到所有的这一切,还有静静竖琴上我轻轻拂过的琴弦。模仿中的忘却写作就是忘却。文学是忽略生活最为愉快的方式。音乐使我们平静,视觉艺术使我们活跃,表演艺术(比如舞蹈和戏剧)则给我们带来愉悦。这样,音乐使自己从生活中分离出来,变成一个梦。至于其他,则不会,因为有一些艺术得使用视觉和必不可少的公式,另一些,其本身就与人类的生活隔绝。
  这不是文学的情况。文学模仿生活。小说是一种从来没有过的历史,而戏剧是没有叙述的小说。一首诗——因为没有人用诗句来说话,所以一首诗是用一种没有人用过的语言,来表达观念或者感受。历史是流动的解说文学是艺术嫁给了思想,是使现实纯洁无暇的现实化,对于我来说,这似乎是指向一个目标,要使所有人类努力都能得到导引。这个目标面对漫漫时光,其达成之日。所有努力当出自真正的人类而不仅仅是我们身上一种动物的痕迹。
  我相信,说一件事情就是保留这件事的美,而去掉这件事可能有的恶。田野在进人描写的时候,比它自己仅有的绿色会要更绿一些。如果人们能够用词语描写鲜花,在想象的空间里定义这些鲜花,他们就会有这样的色彩,比任何事物和任何生命能够提供的细胞结构,都更为经久不败。
  转换就是生活,自我表达就是坚忍不屈。生活中没有什么东西,可以比进入美丽的描写更真实。蹩脚的批评家经常指出这样或那样的一首诗,赞颂它们的全部优雅韵味,但说来说去不过是表示:这真是美好的一天呵。但说一说美好的一天并不容易,因为美好的一天已经消逝。我们的职责,就是把这美好的一天保留在奔流不息的回忆之中,用新的鲜花和新的群星,为空幻的天地,为转瞬即逝的外部世界编织花环。
  一切事物取决于我们自己怎么样。在多样各异的时间里,我们的后来者如何领悟世界,将取决于我们如何热烈地想象这个世界,就是说,取决于我们如何强烈地构想和孕育这个世界,直到它的真是那么回事。我不相信历史及其消失了的伟大通史,因为这不过是一种经常流动的解说,是诸多见证者一种心不在焉的混乱舆论。我们所有人都是小说家,我们叙述我们的所见,而所见像其他的一切,是一件很复杂的事情。
  在这一刻,我有这么多基础性的思想,有这么多真正形而上的事理要说,但我突然感觉困乏,决定不再写了,也不再想了,只是让写作的高热哄我入睡。我以合上的眼皮轻轻勾销一切,如同我要把自己所有说过的话来一次呕吐。共在寂寞之夜,窗外不知什么地方的一盏灯还高高地亮着。城市里其他的一切都沉入黑暗,除了有路灯的地方余辉懒散,还有这里或那里的月色泻地,聚散不定。在夜的暗色里,房屋的不同色彩和声音殊为难辨,只有模糊的差异,在人们近乎抽象的说法里,组成整个无序世界的纷繁杂乱。
  一盏灯无名的所有者,通过一条看不见的连线与我联结在一起。这样的情况并不多见,我们在同一时刻醒来。这里也没有一种可能的相互关系,因为我正站在自己的窗前,他不可能看见我。事情只能另作一说,因为我的孤独,因为我需要对疏离的感受做点什么,因为我参与这样的夜和寂静,便选择了那盏灯,像别无选择的时候只能紧紧抓住它。事情看来仅仅是这样,夜这样黑暗而那盏灯亮着。事情看来仅仅是这样,我醒着,在夜色里梦想,而那盏灯在那里,闪着光亮。
  也许,一切事情的存在,仅仅是因为其他的东西也存在。不仅如此,任何事物都是一种共在。也许这才对了。我感觉到,如果没有那一盏灯在那里闪亮,我在这一刻不会存在(或者至少可以说,我不会以这种确切的方式而存在,因为在我自己临场的意识里,存在是一种意识,是一种目前物,在这一刻,纯粹是我)。而如果没有我的存在,那一所灯光闪烁的房子不能呈现任何意义,徒有其高而已。
  因为我一无所感,才会感觉到这一点。因为它什么也不是,我才会想到这一点。是的,什么也不是,它只是夜晚和寂静的一部分,空虚的一部分,是我与它们分享的消极和偶然,是我与我之间存在着的空间,是上帝错量的一个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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