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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惶然录》作者:费尔南多·佩索阿

_4 费尔南多·佩索阿 (葡萄牙)
  但是,有一次偶然的情况,可恶的命运居然使我相信自己爱上了什么人,还得承认自己真正得到了爱的回报b这件事使我发愣和犯糊涂,如同我的号码中了奖,让我赢了一大笔不能兑现的钱。接下来,因为我也是凡夫俗子,我感觉相当舒坦。然而,最为自然的情绪一晃而过,很快被一种难于界定的感受所取代,这种感受是一个人早已注定的沉闷、耻辱以及疲惫。
  一种沉闷情感,就像命运强加于我的一项任务,让我在某个转瞬即逝的陌生黄昏里完成。也像把一种新的职责——让人恶心的拉拉扯扯——交给了我,而可笑的是,我为这种特权必须劳累不堪,然后还得时时感激命运。似乎无精打来千篇一律的生活,倘若不再加上这一种特定情感的强制性乏味,就还不足以承受。
  耻辱么?是的,我感到耻辱。我为此想了一阵,才明白了对明显无可辩解的感受也可作出辩解。从表面上看,我无疑获得了被爱之爱,可能感觉到舒坦,因为有人费了时间来考虑到我的存在,而且确认这种存在是一种潜在的可爱之物。但是,除开那种短短一刻的自得——而且我一直不能完全确定那种惊吓是不是自得——我心中涌流出来的感受只是一种羞耻。我感到自己错得了一项本该属于别人的大奖,其巨大价值属于那个应该得到它的人。
  除了上面说的那些,我还感到疲惫——一种比所有沉闷还难受的疲惫。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理解了夏多布里昂(19世纪法国作家——译者注)写下的东西,而且由于我缺乏必要的自知之明,这些话曾一直让我迷惑不解。他曾经说:“人们受累于他们的爱。”我眼下不无震惊地发现,这恰恰是我的感受,是我无法否定的真理。
  被他人爱着,被他人真正地爱着,是多么的累人呵!被其他什么人用感情捆绑起来当作爱的对象,是多么的累人呵!把一个向往自由和永远自由的人,改变成一个受雇的伙计,从而对那些情感的交换担负起一种责任,永远端着一种不可解除的体面姿态,是多么的累人呵!
  这样一来,那个他者不以为这个人的行动里还有高贵的轻蔑,更不以为他的拒绝会是人类灵魂能够贡献出来的最伟大礼品。在这种情况下,让一个人的存在成为绝对依附于他人情感的东西,让一个人没有选择,而只能选择情感,只能有一点点爱,而且不论这是不是一种拉拉扯扯,这是多么让人累呵。
  在黑暗中,闪念转瞬即逝,在我的知觉和感情里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它没有带给我任何难以从人类生活准则里推演出来的体验,至于一种本能的知识,我有幸成为人类以后,这些知识便在我内心里与生俱来。它既没有给我以后能够伤感回忆的愉悦,也没有给我以后在同样伤感回顾中的悲痛。它似乎是我在哪里读到过的什么东西,在哪本小说里,发生在别人头上,而这本小说我只读了一半,另一半正在佚散。我不太在乎另一半的佚散,因为我所读到的已经够了,不怎么激动我的这一半,已经使情节昭然若揭,没有什么东西还需要佚散的那一半来交代。
  留下的一切,是对爱我者的感激之情。但这是一种致人眩晕的抽象感激,更多是理智的而不是感情的感激。我很抱歉,有人会因为我而受到伤害。我对此表示懊悔,但仅此而已。
  看来,生活不会再给我一次机会未遭遇自然的情感。我已经彻底地分析了自己的第一次体验,几乎期盼着下一次,只是想看一看进入第二轮时里我会有何感觉。我可能会更寡情,也可能更有情。如果命运注定这样的事情将要发生,那就发生好了。
  我感觉到感觉的荒谬。而事实不论表现成什么样子,都不会使我有荒谬之感。海边这是一些奇异的时刻,一些总算被成功地破碎分离了的瞬间,其时我正在荒凉海边的深夜里散步。在我散步的沉思中,一切使人类可以活下去的思想,一切让人类得以存在的情感,像一种模糊不清的历史简编在我脑子里闪过。
  我在心里受伤,在心里自伤,每一个时代的渴望和千秋万代的一切骚动在轰隆隆的岸边奔腾而来。关于人们的力不从心以及在行动中所毁灭的,关于他们灵魂的结局以及敏感灵魂从未被明言的结构部分,全都在这个深夜的海岸陪伴着我。关于情侣的相互需求、以及妻子总是在丈夫那里掩藏着的真实,关于母亲对孩子从来就缺少的思念、以及偶尔一笑的打发,显得不适时宜或者心不在焉的敷衍一一一一u-x有这一切都随着散步而涌上心头,又随着摇我入睡的哗哗巨浪之声而缓缓退去。
  我们就是我们不是的东西,生命短暂而悲凉。暗夜之下的波涛之声是一种夜涛之声,有多少人能在他们心里听到它,长久的希望破灭在黑暗中汹涌泡沫的沉闷重击之下!那些失败者是怎样地流着眼泪,那些已经逼近他们大限的人是怎样地流着眼泪!在我散步海边的时候,这一切像夜的奥秘和地狱的喃喃私语一样向我涌来。我们这么多人,这么多我们冒牌的自我!在我们生命的暗夜,沿着我们仅仅感觉到我们情感大潮的海岸,有怎样的大海在我们心中激荡!
  那里有我们失去的东西,有我们应该热爱的东西,有我们得到的以及误以为满足的东西,有我们爱上了又失去了的东西,包括一旦失去我们就发现我们并没有爱过而只是因为失去便一直爱下去的东西,包括我们在稍有所感的时候便以为自己信仰的东西,包括一种情绪而且事实上只是一种记忆而被当作我们信仰的东西,还有我散步的时候滚滚而来的整个大海,来自黑暗最深处的寒冷和喧嚣,在沙滩上蚀咬出精致的波纹……有谁知道它的所思和所愿?有谁知道它对于自己真正的意义?涛声提醒我们这么多的事情,我们是如此欣慰地得知,事情不会永远如此!夜晚使我们回忆起这么多事情,我们是如此为之哭泣,即便它们从来并非真实!像宁静的长长海岸进发出一道长音,浪涛隆起来,粉碎了,然后消逝,把哗哗水声留在看不见的海岸。
  如果让自己感受到这一切,我是否已虽生犹殁?如果让自己漂流,让我一颗无形的人心静如海岸,在我们生活其中的暗夜里,在我沿着海边水无终点的夜祷性漫游之中,听万物之海在大声冲击和溃败然后归于平静,我是否感受得太多太多?
  (1930,5,18)
  手拉着手
  我从来没有睡着:我活着和梦着,或者勿宁说我无论活着和睡着的时候都在人梦,而这种梦也是活。我的意识从不中断:甚至在我没有怎么睡或者没有睡好的时候,我还能感觉到周围的一切。我只要正式入睡就马上开始做梦。我是一串若断若续的图像持续不断的展开,总是伪装成外在的什么东西,在我醒来的时候介乎人与光明之间,在我入睡的时候则介乎鬼和黑暗之间。我确实不知道如何把它们—一分清,也不能在醒来的时候贸然确定自己不是在睡觉,也不能在睡觉的时候贸然确定自己不是处在醒来的一刻。
  生命像什么人绕起来的一个线团。里面的一些感知可以拆解开来拉出足够的长度,或者也可以好好卷起来。但是,就像这个线团,问题是没有人耐烦地把它绕成一个球,它已经乱七八糟成了一团死结。
  我已经梦见到自己将要使用的词语,因此我现在已经感觉到自己将要写下什么,我的感觉穿过这半睡的夜晚,模糊梦境里的风景,还有使梦境更为模糊的窗外雨声。它们产生于空白中的臆测,是地狱之门眨眼之间的颤抖,充满着外面淋浙沥沥的连绵雨声,还有耳中风光的诸多丰富细节。希望么?没有。只有一片水淋淋的悲痛,从看不见的天空随风而下。我继续睡着。
  毫无疑问,出自生活的悲剧,是沿着公园里一条条大道发生的。有两个人,他们漂亮而且想要使自己有更多的变化,爱情在讨厌的遥远未来等着他们,而他们从未感觉到的童年之爱,作为怀旧的内容却即将来临。于是,在附近小树林的月光之下,点点滴滴的光班在树叶间洒落,他们手拉着手前行,没有欲望,也没有希冀,穿过一条废弃大道的荒凉、他们简直就像孩子,这恰恰因为他们不是。从一条大道到另一条大道,沿着一幅幅剪影般的黑森森的树林,他问散步在一片无人区的舞台。他们就这样若即g离地消失在喷泉之外,在柔和雨声之外——而现在几乎已经停止的一一一一An他们正在走人的@——我就是爱情,是他们的爱情,这才能解释,b什么我能够在无眠的夜晚听到他们的一切,为什么我具有一种能力:不快乐也能生活下去。
  (1932,5,2)
  抱歉
  当我们经常生活在抽象之中——是思想的抽象或是一个人对感觉的思想——都几乎会很快对我们自己的感觉和意志形成对抗。根据我们的情形来看,现实生活中我们感觉最深的事情都会变成幻觉。
  对于有的人来说,我毕竟还算得上一个名副其实的好朋友。他病了,或者死了,这种传闻只会给我留下一些羞于去感受的印象,模糊、不确定而且乏味无趣。只有看到事件本身,发现它的状貌就摆在我的面前,我才能会为之所动。太多活生生的印象对于一个人来说,实际上会侵蚀他想象的能力,特别是想象真实的能力。如果脑子里塞满了事情本来不是、或者无法成为的模样,那么到头来,我们甚至就不能设想事情实际上的样子。
  昨天,我听到自己的一个久不见面却常常引起我怀旧之情的老朋友,到医院去做一个手术。我当时唯一清晰而且确定的感受,是不无沮丧,我不得不去看他一下了。而与此相关的讽刺性意味是,如果我不能被看望病人这件事给麻烦一下的话,我又只能为没有这样做而懊悔。
  这就是一切……在与幻影搏斗了多少年以后,我终于在思想、感觉以及存在方面成为了自己这个样子。虽然我从来不是一个正常人,对正常人的怀旧却进入了我的存在之本。但是,这一点,也只有这一点,是我的感觉的全部。我不会真正对一个去做手术的朋友心怀歉意,也不会真正心怀歉意地对待所有其他去做手术的人,还有所有人在这个世界里的得失和苦乐。我仅仅是抱歉,我居然不知道如何成为有所抱歉的人。
  而在接下来的一刻,我不可避免地受制于一种莫名的冲动,不免想起了其他一些事情。然后,似乎是在一种神志的昏迷中,树叶沙沙,还有清流落池的声音,一处人间仙境混杂着我没想去感受以及无法去感受的一切……我试图去感受,但再也不知道如何才能做到。我已经成为了一个自己的影子,向这个影子缴出了自己的全部存在。与德国小说里的人物施勒密赫(18至19世纪作家冯·沙米索作品中的人物——译者注)不同的是,这不是我卖给魔鬼的影子,而是我的实体。我的受害是因为我没有受害,是因为我不知道何为受害。我是一个活人吗?或者我的活着仅仅是伪装?我是睡着了还是已经醒来?
  一阵轻轻的风,带来炎热天气里的凉爽,使我忘记了一切。我的眼皮感到了愉快的沉重……我想象那同一颗金光灿烂的太阳,正徐徐落在一片我不在场的田野、而且是并不希望自己在场的田野……一片巨大的寂静从城市的喧闹中弥漫而来……多么的轻柔!
  但是,到底有多轻柔?也许我并无真正的感觉。
也许有心灵的科学
  有时候,我喜忧接半地想,在未来有可能创建一11有关我们自己意识的地理学。就像我想到的,未来有关感觉的历史学家们也许有能力,把他们对待严密科学的态度,化为对待自己心灵意识的态度。这同时意味着,我们是这一艰难艺术领域里最早的创始者,因为直到现在,它毕竟仍然仅仅是艺术,是感觉的化学,在学术的意义上还被人们知之甚少。
  明天世界里的科学家,对于自己的内心生活将有一种特别的敏感。他们将创造出必要的精密仪器来分析自己。这种从思想中分析出钢或者铜的仪器,制作起来我看不会有太大的困难。我的意思是,它们确实是钢或者铜,然而是用精神冶炼而成。也许神“代替”物质,用“稳定的均衡”代替唯物辩证法。宣扬,这就是真正制作它们的方式。这样做的必要性在于,我们每提出一种观念,就能凭借一种精密仪器对此前的观念作出物理学的观察,严格分析它的过程。很自然,对于把精神转化为某种在四周空间中得以存在的物理事件,这也是十分必要的。所有这一切都取决于,我们内心感觉的一种伟大精髓,就像在空间中存在的物质事物,在其限度之内,将在我们名副其实的空间里得到揭示或者创造——即便事实上它与一件物体的存在大为异趣。
  我还不太知道,这种内在的空间是否确有其他空间的另一种维度。也许未来的科学研究会发现,物理性的也好,心灵性的也好,在共同空间里的一切事物都各有维度。在一种维度中我们生存如肉体(WillardVanOrmanQuine,1908—)为代表的逻辑实用主,在另一种维度里我们生存如灵魂。也许有一种另外的维度,让我们可以从中体验到自己同等真实的另一面。
  有很多次了,我乐于让自己随着这种漫无边际的冥想而心往神驰,看这种研究到底能领着我走出多远。
  也许,他们还会发现我们叫作上帝的东西,明显呈现在另一个层面,即非逻辑的层面,也是脱离空间和瞬时性现实的层面,而这正好是我们诸多存在方式之一,是我们在另一种维度存在里体验自己的诸多方式之一。这一点不是完全不可能的,不会让我绝望。而梦想呢,也会成为另一种维度,我们生活其中,甚至可以把两种维度在此交会。比如一个身体在长、宽、高的空间里存在,谁知道呢,也许我们的梦则可以在存在于空间的同时,又存在于自我和某一个理念世界。它们的物性表现在空间里,而非物性表现在理念世界里,其扮演的角色对于自我来说,像是自己一个似曾熟悉的方面。甚至每~个人的“我”,也可能有另一种神性的维度。
  这一切问题当然都是非常复杂的,但毫无疑问,期以时日都可望得到解决。今天的梦幻者也许都是未来终极科学的伟大前驱,我信奉着的任何终极科学都无法与之相比。
  但我们眼下对这样的事还无所作为。
  很多时候,我像人们从事真正科学工作那样,以一种可敬的审慎周密全神贯注,提出一些这样的玄虚之念。正如我说过的,我力所能及的程度不过如此。重要的事情是我自己决不能对这一切过于自得,因为对于科学严谨性的准确公正来说,自得即偏见。荒诞最痛苦的感受,最刺心的情绪,也是最为荒诞的——比如向往某事恰恰是因为此事绝不可能,比如对从来没有的东西百般怀念,比如对一直拥有的东西百般欲望,还比如有一个人深深苦恼于他不是别人,或者一个人洋洋得意于世界实实在在就这么回事。这一切心灵意识的中间色调创造了我们内心一种粗略的图景,一轮太阳永远落在我们视野之下。然后,我们自己的感官成为深夜里的一片荒原,幽暗的芦苇虚掩着无舟野渡,两岸之间的江流渐渐地由暗趋明。
  我不知道,这些感受是不是无望所带来的慢性疯狂,是不是我们经历过的前世所留下来的某种追忆——混沈而杂乱,像梦中的零星所见。它们在眼下看来当然荒诞。但原初出现的时候,在我们不知其然的时候,却并非那样。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一度是另外一些生命,其伟大的全貌直到今天才为我们不那么全面地加以感知;我们是否是我们留下的一些幻影,正在自己居于其中的幻影里,在脆弱的两维想象里失去自己的三维固体属性。
  我知道,这些情绪产生的思想在心灵中熊熊燃烧。与它们相连的事物不可能被想象,与它们在幻象中相遇的事物,其本质不可能得到发现。所有这~切沉沉地压在一个人身上,就像一个受到判决的人不知道判决来自何方,来自何人,并且是依据什么。
  但是,这一切留下了一种生活的苦涩及其所有表现形式,留下了对它所有欲望和方式一种预定的疲惫,对所有感受一种无名的烦恼。在隐痛的某些瞬间,我们甚至在梦中也不可能成为一个恋人或者一个英雄,甚至无法快乐。四野茫茫,连关于空的观念也是空。对于我们来说,一切都是用我们难以领会的另一种语言说出来的,仅仅是一些响着的音节,无法在我们的理解中激发回应。生命、心灵和世界皆为虚无。所有的上帝在一次比一次更彻底的死亡中死去,所有的一切比真空还要更加空空如也。这是一种空无的躁动。
  如果我想一想,环视周围,看现实是否会熄灭我的渴望,我会看见莫可名状的房子,莫可名状的脸,莫可名状的动作。石头,身体,观念——所有一切都已经死去。所有的运动都是僵止的另一类型,所有的一切都被死寂之手掌握。对于我来说,无,意味着一切有。一切看上去都是陌生的,并不是因为我发现它们新奇,而是我不知道它们是什么。世界已经失去。在我灵魂的深处——瞬时的现实只是——一种强烈的、看不见的疼痛,一种黑屋子里抽泣之声的忧伤。
  (1931,9,3)
  破产者
  一段又一段,我把自己写下的所有东西重新慢慢地读个清楚。我发现这些东西全都毫无价值,不写的话也许要好得多。完成或者收获任何东西,不论其对象是一个帝国或者一项判决,对于所有现实事物来说都含有最糟糕的意义:它们只会消灭我们的知觉。但是,当我慢慢重读这些纸页的时候,发现它们并不是我的所感,也无害于我所创造的东西。要说有害,就是它们不值得写,我耗费时间从而取得的这一切,现在让自己大梦初醒般地明白:当初就不值得写。
  为了追求一切,我们出于野心这么做了。但是,要么是我们未能实现自己的野心,因此而更加可怜;要么是我们自以为已经实现了野心,成为高贵的疯子。
  我恼火的是,连其中写得最好的部分也很糟糕,其他人(如果他们存在,或者在我梦中存在)一定能把它写得更好。我们在生活和艺术中做的一切,只是对我们设想之物的不完美复制。无论外在和内在的哪个方面,它都背叛了理想的完美。它不仅仅失之于事情应当被做成什么的尺度,而且也失之于事情能够被做成什么的尺度。我们内外皆空,是期望和许诺的破产者。
  我当时是在何处找到自己孤立灵魂中的力量,一页又一页地写下孤单?一个又一个音节地在魔幻中活下来?而且在魔幻中把自己想象的写作当作了自己的写作?是什么样的讽刺性的拼写巫术使我自信是一个骚人墨客,居然在灵感飞扬的一刻诞生下来,文思如涌而手笔难应,就像对生活的侵凌给予一种狡诈的报复?而在今天的重读之下,我看见了自己珍贵的宝物被撕毁,烈焰吞下茅草,一地灰烬,就这样世上本无一物……一本自传的片断(原标题如此一一译者注)我先是投身于形而上的冥思,然后是科学观念,最后转向社会学理论。但是,在我追求真理的各种台阶上,我发现没有任何一处可以使自己感到安全或者释然轻松。我在这些领域涉猎不深,但所有读过的这些理论,虽然立论基础环环相扣引人折服,还是让我疲于看见它们的矛盾,它们无一例外地都是或然之论,选择一些特定的事实用来代表似乎全部的事实。如果我从这些著作里收回疲惫的目光,把无可依傍的注意力惊讶地投向外部世界,我便看见一点,并可以据此否定所有这些阅读和思考的效用,可以一点一点摘除这些甘苦之言的所有花瓣。这一点就是:事物无限的复杂性,无可穷尽的总和[……]即使一个人意欲创建的一门科学只需要少许事实,这里面也有无限的不可穷尽性。活在死之中我们是死者。我们思之为生活的这种东西,只是真正生活的睡眠,实际上是我们的死亡。
  死就是新生,死者并不死。这些词对我们来说含义统统颠倒。当我们以为自己活着的时候,我们已经死了;而我们死了的时候却活着。
  存在于睡眠和生活之间的关系,同样是我们称之为生活和我们称之为死亡之间的关系。我们睡着了,生活便是一个梦,这不是在隐喻和诗的意义下的说法,它确实是一个梦。
  我们在自己碌碌生活中视为重要的一切,都参与着死亡,都是死亡。理想不是生活远远不够的一份供认又是什么?艺术不是对生活的否定又是什么?一具雕塑是一具僵死的身体,雕刻不过是一心在把死亡固化成不可腐烂的物体。甚至愉快这种似乎使我们沉浸于生活中的东西,在事实上我们都沉浸其中的东西,也是对我们与生活之间关系的一种破坏,是死亡的阴森之影。
  生活是生活的死,因为每一个我们享乐其中的新日子,都是我们生命失去的另一个日子。
  我们是人的梦,是一些流浪的幻影穿越虚幻的树林,而这些树是我们的房子、居所、观念、理想以及哲学。
  我从来没有找到过上帝,也从来不知道上帝是否存在!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这种化身到那种化身,我们总是被同样的幻象所护理,总是被同样的错误所宠幸。
  从来没有找到过真实和平静!也从来不知道如何与上帝相会!我们从来没有获得过彻底的平静,与此相反,倒是一再受扰于有关什么是平静的解说,还有我们对平静的渴求。无所谓对我现在的精神作出界定,其最好标签恐怕就是“无所谓”的创造者。没有任何其他的东西能胜过我在这个世界喜欢的角色:教育别人越来越多地感受自己,越来越少地遵从集群的力学法则。
  以精神苦行来教育他人,预防恶俗的传染病,看来是我的最高命运,使我愿意成为一个内心生活的教师。我所有的读者,都可以一点点地——就像课题要求的那样——学会如何在批评的聚焦之下,在他人的意见之前,感觉出完全的无所谓。这样的一种命运能使我学术传播中的生命获得足够的回报。
  在我这里,缺乏行动能力总是形成一种根源于形而上的煎熬。按照我体验事物的方式,任何动态总是暗含着外部世界的一种不安,一种残破;我总是害怕,在我这一方的任何举动都会搅得世界天崩地裂。这就是为什么哪怕最小的什么动作,其形而上的重要性,都会对我迅速构成一种极不寻常的重要性。我获得了一种看待行动的至诚,自从我感觉到这一点以后,它就禁止自己与这个有形的世界有任何强有力的联系。一种有关无所谓的美学(原标题如此——译者注)在任何对象那里,梦者试图感觉的都是十足的无所谓,它们像对象本身一样来自梦者内心的激发。
  如何迅速而本能地知道从一切对象和事件那里抽象出仅仅适合做梦的材料,如何给任何包含着外部世界的现实留下心死,这就是智者内求于己的东西。
  智者从来不去牵肠挂肚地注重一己的感受,而且能把暗淡无光的胜利提高到这样的高度,即能够以无所谓的态度看待一己的雄心、追求以及欲望;历经喜乐哀愁却无动于衷,兴趣索然,仍然平常自立……一个人能够获取的最高自律是无所谓地对待自己,相信自己的灵魂和肉体不过是房子和花园,命运规定了一个人必须在此度过一生。
  一个人对待自己的梦幻和内心欲望,应当有一种伟大主宰无所谓的随意傲慢【…··河连最高级的精巧也表现在对它们的无视之中。一个人在自己的主宰之下应当有一种谦卑之感,应当明白在我们的呈现之中,我们从来并不独立,我们是自己的见证。这一点重要性在于,我们总是把自己的行为,看成眼前的一个陌生者,采取一种研究的和冷静旁观的态度,因为高贵而无所谓,因为无所谓而淡然处之。
  为了不使自己的卑行出现于我们自己眼中,我们应当习惯于不再怀有雄心、激情、欲望。希冀、冲动以及碌碌执迷的感觉。有这一条就足够了。为了实现这一条,我们必须记住、我们总是处于自己的呈现之中,我们从不独立,从不悠闲自在。我们必须驾驭所有的激情或者雄心,因为激情和雄心使我们失去自我保护;同样地,我们也断断乎不能培育欲望或者希冀,因为它们只是一些低下而有失体面的行为;我们绝不能臣服于突然的冲动或者碌碌执迷,因为在他人的眼里,仓促之举是鲁莽,而急不可待永远是粗俗。
  一个贵族是这样的人,他总是意识到自己从不独立的事实;这就是规范和礼仪总是自然而然属于贵族的原因。我们必须成为内在化的贵族。我们必须把他们从他们的楼台亭阁里抱出来,取代我们存在的意识和灵魂。让我们对待自己的财幌总是不关规范和fm,总是有这样的举止,使他人能够在一旁的研究和受用中获益。
  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整整一个社会这样的话,起码可以给我们生命的城区带来一种特定的优雅和荣耀,可以确保我们感官所举行的庆典显示出良好的品味和自我节制而我们思想的盛宴便能显示出清醒的谦恭有礼。让其他的灵魂在我们周围建筑他们可怜而肮脏的棚户吧,但是让我们清楚地标志出我们的区域四界,确保我们的房屋从正面直到我们不便示人的私室深处,一切都是高贵的,安详的,铭刻着庄重和谨慎。我们必须为每一种情感找到最为安详的表达范本,把爱情减弱,仅仅成为爱的梦影,一种在月光下两轮微小光波碰撞时苍白而颤抖的内向衍生;我们必须把欲望制作成虚幻而无害之物,一种灵魂细微而私下的微笑;把它制作成一种甚至从不考虑要宣称自己存在的东西,根本不要去认识它。我们必须把憎恨当作一条犯迷糊的蛇那样哄着人睡,只是在它的眼中安排恐慌以保留痛苦,就像在我们灵魂的眼中,仅仅为一个唯美主义者保留着合适的表达。无为对世界的统治始于我们对自己的统治。统治世界的既不是忠诚,也不是不忠诚。统治者是这样一些人,他们以造作和不由自主的方式,在自己身上制造出一种真正的忠诚;这种忠诚构成他们的力量,闪闪发光,使其他人的虚假忠诚招然失色。一种自我欺骗的杰出天才,是政治家们最起码的素质。而只有诗人和哲学家才对世界有一种现实的洞察,因为只有他们,才能给予人们消除幻觉的礼物。
  越是看得清楚,就越会无为。革自己的命整整寂寥的一天,充满着阳光和温暖的流云,居然被什么地方发生革命的消息给搅了。无论这些消息是真还是假,它们总是使我有一种特别的不安,有一种讥嘲和生理不适的混合之感。有些人以为他们可以通过政治鼓动来改造一切,真是使我头痛。我一直把任何形式的暴力,视为人类愚笨品质一种特有疯癫的范例。一切造反者都像所有的改良者那样愚笨,尽管后者要少一些挫败,因此要等而下之。
  革命者和改良者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他们缺乏力量来主宰和改变自己对待生活的态度——这是他们的一切,或者缺乏力量来主宰和改变他们自己的生命存在——这几乎是他们的一切。他们逃避到改变他人和改变外部世界的向往中去。革命和改良都是一种逃避。征伐就是一个人没有能力与自己搏斗的证明,改良就是一个人完全无助的证明。
  如果一个人真正敏感而且有正确的理由,感到要关切世界的邪恶和非义,那么他自然要在这些东西最光显现并且最接近根源的地方,来寻求对它们的纠正,他将要发现,这个地方就是他自己的存在。这个纠正的任务将耗尽他整整一生的时光。
  对于我们来说,一切事物存在于我们对世界的概念之中。改变我们对世界的概念,意味着改变世界,这就是说,世界从来都只是我们感知的世界而不会是别的什么。正义的内在感觉,让我们写下美丽而流畅的一页,这就是我们给自己感觉麻木的生活带来真正的改革——这些才是真理,我们的真理,唯一真正的真理。其余一切则不过是风景,是框定我们感觉和束缚我们思想的图画。
  情况总是这样的,无论风景里是充满着多少五彩缤纷的事物和人——田野、房子、公告以及套装——还是色彩黯然的图画里仅有单调的灵魂偶尔浮现,发出陈腐的短语或者草率而疲乏的行动,这一切最后还是只能重新沉回深渊,回到所有人类表现中根本性的愚笨。
  革命?变化?我灵魂中每一丝每一毫最为向往的,是缓缓的流云布满天空,忽聚忽散。我想要看到开始显现于白云之间的蓝色,那是一个明亮而清澈的真实,因为它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需要。
  (1931,4,8)
  死者的自由
  自由是孤立的可能性。只有你离开了人们,感到无需为了钱、或者为了合群、或者为了爱情、光荣甚至好奇去追寻他们,你才能获得自由——那些事情没有哪一件可以得到宁静和寂寞的滋养。如果你不能一个人活着,你就是命定的奴隶。虽然你可能拥有所有精神和灵魂的优越品质,你仍然不会比一个高等奴隶或者一个知识苦役强多少,你仍然没有自由。但这不是你的悲剧,因为这一类与生俱来的悲剧不是你的,而是属于命运。不幸降临于你,是生活的重荷本身使你成为了奴隶。不幸降临于你,你生来自由并且具有自食其力和独自生存下去的能力,贫困还是迫使你进入他人的公司。这个悲剧是你独自一人的,必须由你独自一人来承担。
  生来自由是人最伟大的品质,是淡泊隐士得以高于君王、甚至高于上帝之所在。君王和上帝的自足,仅仅依靠他们的权力,而不是依靠他们对权力的蔑视。
  死亡是一种解放,因为死亡以后一无所求。死亡使可怜的奴隶总算有幸摆脱了他所有的愉快和悲伤,还有他如此期望的安稳生活。死亡使国王总算摆脱了他无意舍离的统治,使无偿奉献爱情的女人们总算摆脱了她们如此倾心的征服。这些人总算胜利地从生活命定的征战中摆脱了出来。
  死亡以罕有的华丽装束,包裹着可怜而荒诞的尸体并且使之高尚。在这里,你才有了一个自由的人,即使我们得承认这不是他追求的自由。一个人在这里有了不再为奴的自由,虽然他为失去奴隶生涯而哭泣。作为一个人的国王在这里也许变得十分可笑,他过去唯一辉煌的东西居然只是他的王号,他凭借着这个三号才成为一个至高天上的存在,正像他眼下看上去无论是怎样的古里古怪,但凭借一死也成为了一种至高无上的存在,因为死亡使他自由。
  我累了,关上我窗子的百叶板,为了自己片刻的自由而拒绝世界。明天,我将要回到一个奴隶的生存,但是现在,我独处一人,无需任何人,唯恐可怕的什么声音和什么人的到场打搅我,我有自己的小小自由,我得意的片刻。
  坐在自己的椅子里,我忘记了如此压抑着我的生活。我仅有的痛感是自己一度感觉过痛。梦想的本钱读了这本书前面一部分的任何人,想必都会形成一个观念,以为我是一个梦想家。如果事情是这样,那他们就错了。我没有足够的钱财来成为梦想家。
  伟大的忧郁,还有愁肠百结,其实只有在一种舒适的气氛和清朗的豪华中才能够存在。于是文豪卜埃加尔斯坐在他祖传的古老城堡里,长时间沉浸在他致病的冥思之中,远远离开了人间烟火运行其中的大堂,难以察觉到的管家在那里为他组织着衣食及其他家务。
  伟大的梦想也要求特定的社会环境。有一天,被一种笔下一种哀婉情调紧紧抓住,我想象自己成了另一个复多布里昂,但使我猛然惊醒的是,我意识到自己既不是一个子爵,也不是一个法国布列塔尼人(夏多布里昂出生于法国的布列塔尼——译者注)。在另一个场合,我似乎正注意到自己的词句与卢梭有一些相似,用不着多久我就看出,我没有成为一个贵族或者郡主的优越,而且既不是瑞士人,也不是一个浪子(卢梭出生于瑞士日内瓦富族,后经历过近二十年的流浪生活——译者注)。
  当然,世界毕竟也存在于这里的道拉多雷斯大街,甚至上帝也在这里确保生活之谜持续地呈现。这就可以说明,为什么类似木轮车和包装箱的风景,虽然贫贱不堪,我设法从车轮和木板上抽取的这些梦境却让人敝帚自珍,它们是我拥有的,我能够拥有的。
  毫无疑问,其他地方会有真正的回落。但即便在城市之上这间四楼的斗室里,一个人也可以遥想无限。一种建立在仓库顶上的无限,这是真的,有点点繁星在头上闪耀……这就是出现在脑子里的思考。眼下我正站在自己高高的窗台前,看着黄昏缓缓的终结,对自己身非富翁而自觉不满,对自己未能成为一位诗人而自觉悲哀。现代社会是牺牲品我属于的这一代,生于一个任何人拥有的智识和心性都缺乏确定性的世界。上一代人的消解性工作意味着,在我们出生的时候,世界已经不能使我们把宗教视为安全的提供,把道德视为支撑,把政治视为稳定。
  我们诞生在一种极为痛苦的状态中,这种痛苦是形而上的和道德的,也是政治的动荡不宁。前辈们醉心于外部规则,仅仅掌握着理性和科学,就毁灭了基督教的信仰基础,因为他们从文本转向神秘学的圣经解释,削弱了真理,把犹太教徒们早期的神学,削弱成一本虚构的神话和传说的选集,使圣经变成了纯粹的文学。他们的科学批评,逐渐发现了福音书上原始‘a学”的所有错误和广泛智慧,与此同时,辩论自由也取消了对一切形而上命题、包括对宗教问题给予追究的限制。在一种他们称之为“实证主义”的含糊理论影响之下,几代人批评一切道德,详细查究生活的一切尺度。教条崩溃了,留下的只是不确定性以及对不确定性的痛苦。很自然,一个文化基础如此混乱的社会,不可能不成为一件政治混乱的牺牲品。于是,我们梦醒的世界,渴求着社会变化,快乐地前进以获取自由,然而自由的意义不可理解,一种进步的观念从来没有得到过清楚的界定。
  当我们父辈以严厉批评,使我们不再可能成为基督徒,他们也同时给我们留下了所有可能性的丧失。当他们给我们留下对一切已存道德规则的不满,他们没有给我们留下道德和生活尺度的替代物。当他们留下了处于不确定状态中的诸多政治问题,他们没有留给我们相应的精神去解决这些问题。我们的父辈好心地毁灭了这一切,因为他们生活在一个这样的年代,这个年代仍然能够指望和借重一些过时完整性的碎片。他们毁灭的一切还是足以给社会注人力量的东西,让他们去从事毁灭而无须注意墙垣的嘎嘎分裂。
  而我们却继承了破坏以及破坏的后果。
  在现代生活中,世界属于愚蠢、麻木以及纷扰。在今天,正确的生活和成功,是争得一个人进入疯人院所需要的同等资格:不道德、轻度狂躁以及思考的无能。
客栈留言
  我生在这样一个时代,绝大多数年轻人对上帝失去了信仰,大约是出于同样的原因,他们的老一代却笃信如故却不知道是为了什么。就这样,因为人类精神自然地趋向于批判,也因为这种批判更多地出于感觉而不是出于思考,绝大多数的青年选择了人道主义作为上帝的替代品。然而,我属于这样一类人,总是处于他们所属阵营的边缘,以便不仅能看清他们身陷其中的拥挤,还能看清自己与他人的距离。这就是我没有像他们一样全心全意放弃上帝的原因,也是我没有把人道主义当作替代品加以接受的原因。因为不大喜欢,我把上帝视之为仅仅是可能存在然后可以用来崇拜的东西,而人道主义呢,不过是一种生物学观念,它没有指明什么东西,不过是指明了人类种群自身与其他任何动物群类一样都值得崇拜。这种人类膜拜及其“自由”和“平等”的仪典,总是像一种古代迷信的复活,在那种迷信之下,动物都成了上帝,或者上帝都长着动物的脑袋。
  这样,不知道如何信仰上帝,也无法去信仰成群的牛马牲畜,我像所有的边缘人一样,还是对一切事物保持着有距离的态度事实世界和价值世界新康德主义弗赖堡学派的哲学用,一般来说,这叫作“颓废”。“颓废”就是无意识的完全缺席,因为无意识是生命的重要基础,这种缺席就像心脏能够想象自己跳动的停止。
  对于像我这样的人来说,对于少数像我这样视生若梦的人来说,除了把放弃当作一种生活方式以及把沉思当作命运,还能有什么?无视一种宗教生活的意义,也不能通过理性来发现这种意义诡辩派希腊文Sophistes(智者派)的另一意译。,对抽象概念的人不能建立信念,甚至不知道如何处理这一件事,我们所能保留的全部,作为一位灵魂拥有者的正当证明,只有对于生活的美学沉思。这样,对世界的庄严性麻木不仁,对人类的神圣和卑贱无所区别,我们把自己虚妄地交给茫然的感觉主义,再交织着享乐主义的一种精致形式,以适应我们大脑皮层的神经。
  我们从科学中仅仅获得了它的核心定律,即一切事物都服从彼此对立之法,不可能有什么独立的运动,因为所有的作用都有反作用。在我们的观察之下,这一法则与古代其他更多关于事物之神圣天命的法则十分吻合。像虚弱的田径运动员放弃他们的训练创化论“创造进化论”的简称。,我们也放弃斗争,以真正博学者的全部周密注意,转而全神贯注于纸上的感觉。
  我们无法认真对待任何事情,而且相信在我们的感觉之外,我们没有被赋予任何其他的现实,我们只能在感觉中定居,在感觉中开发形质神用南朝齐梁范缜的命题。指精神依赖形体而存在,,就像它们是一片未被发现的伟大土地。我们勤奋的工作并不仅仅在于美学的冥思,而是为这种美学的方式和结果寻找表达,因为我们写下的散文和诗歌,在剥夺欲望方面影响其他人的本能,改变其他人的心智。它们已经成为这样一种东西,似乎人们大声颂读它们,是一心使阅读的主观愉悦得到一种客观性的强化。
  我们知道得太清楚的只是,每一件作品都注定是不完美的,一切审美的玄想,都会比我们写下的审美玄想更多一些可靠性。一切事物都是不完美的,没有落日资产阶级的国家机器,建立无产阶级的专政;公社是劳动者,无论如何可爱的落日也只是落日;也没有轻柔的微风抚慰我们入眼,它无法抚慰我们进入一种静静的甜蜜的梦乡。于是,如同充满着玄想的群山或者雕像,我们把日子当作书本一样来深深思索着,所有这一切梦想,力图把梦想转化为我们近切而熟悉的东西,转化为我们太愿意写下的描写和分析。一旦写下来,它们就将成为我们能够欣赏的异生之物,就像各们刚刚风尘个村滩排谁抗钻己这不是诸如维尼(法国18至19世纪浪漫主义小说家和诗人——译者注)一类悲观主义者的思想,生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座监狱,他们在其中靠结草度日。做一个悲观主义者意味着一个人要把生活看作悲剧,采取一种夸张而且让人不舒服的态度。说实话,我们在自己生产的作品里没有置放任何价值的概念。说实话,我们生产作品只是为了打发时间,但我们这样做并不像囚犯靠给革来分散一下自己对命运的注意力,而是像一个小女孩绣上一个枕头套子以自娱,如此而已。
  对于我来说,生活是一个小客栈,我必须呆在那里,等待着来自地狱的马车前来召唤并且择我而去。我不知道马车会在什么地方带走我,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能够把这个客栈看成一座监狱质量互变规律又称“量变质变规律”。唯物辩证法的基,因为我被限定呆在那里。我也能够把它看成一种类似俱乐部的场合,因为我在那里遇到了其他人。不管怎么样,我不像其他人,既没有什么焦躁,也不见得十分合群。我离开这些人,离开这些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难以入眠茫然等待的人,我离开了这些人,离开这些在客厅里窃窃私语其育嗡嗡不时传来的人。我坐在门口,用耳目汲收着门外风光的一切色彩和音响,缓缓唱起了一支模糊不定的曲子,这只是一支唱给自己的歌,是等待时的创作。
  大夜将降临到我们所有人的头上,马车将要来到。我享受着微风,那是灵魂赐予我的微风,供我宁静时享用。我没有更多的疑问,眼中也没有未来。如果我留在来访者留言簿上的东西西欧文化,试图调和科学与宗教。著作有《对圣经的评论》、,有一天被他人读到并且给他们的旅途助兴,那就不错了。如果没有什么人读到它,而且没有读到它的人们因此而少一些扫兴,那也很好。
  (1930,3,29)
  宗教以后的幻象
  我们这一代人继承着对基督教信仰的不信任,其中也造成了一种对所有信仰的不信任。我们的前辈仍感到一种信仰的冲动,于是从基督教转发向了其他的幻象形式。有些人热心于社会平等,另一些人纯粹爱上了美,还有一些人则在科学那里安顿信仰并且从中受益。与此同时,还有另一些人,甚至很多基督教徒也在内,起程远赴东方和西方,去寻找其他的宗教来填补自己的意识和生活,似乎不这样做的话,意识和生活就会一片空虚。
  我们失去了所有这一切,生来就是这一切慰藉的弃儿。每一种文明都有宗教的亲缘外貌,以宗教来代表自己:于是追随另一种宗教就是丧失最初的宗教,最终也就会丧失所有的宗教。
  我们失去了自己与其他一切人的宗教。
  我们留下了我们每一个人对自己的放弃,在流离之中仅仅知道自己还活着。一条船看来是一件用物,其目的之一是用于旅行,但它的真正目的不是用来旅行,而是抵达港湾。我们发现自己身处高高的海浪之上,却对我们将要投奔的港口一无所知。于是,我们提出了淘金者大胆格言的一种痛苦版本:跋涉就是一切,而生活是没有的。
  失去了迷幻,我们靠梦想而生活,这些梦想是迷幻者们无法得到的迷幻。我们靠自己独自活下去,弱化着自己,因为一个完整强健的人是几乎感觉不到自己的。我们没有信仰,也就没有了希望,而没有了希望,我们就没有真正的生活。我们没有对未来的考虑,就没有了对今天的真正考虑,因为对一个人来说,今天的行为只是未来的一则序言。战斗精神已在我们身上流产,我们生来就没有战斗的热情。
  我们中的一些人还纠缠于每一天愚蠢的征服,为我们每天的面包而卑下粗俗地挣扎,却不愿为得到这些面包而付出劳动,不愿体会到包含其中的艰辛,不愿有收获的高尚。
  另一些人有更好的家世,总是避开公众生活,无所求也无所谋,试图扛起生命中忘却苦难的十字架、然桥已不像是十书架最原动前征敏者,在他们的意识里有一种徒劳的努力,缺乏神性的闪光。
  另一些人则在他们的灵魂之外忙碌,给他们自己增添混乱的迷信和喧嚣,他们以为自己还活着,因为他们能够被他人耳闻;他们以为自己还爱着什么——在他们仅仅只是在爱的外墙上碰了钉子的时候。生活伤害于我们,因为我们知道自己还活着。死亡没有给我们留下地盘,因为我们对死亡失去了所有正常的关注。
  但是,另一些人,最后的人,临终一刻面对精神的边界,甚至没有勇气完全放弃一切,没有勇气在他们自己身上寻求避难。他们生活在否定、不满以及疏离之中。但是,我们全都只能生活在我们自己内心,甚至无须有任何一个行动。在我们自己房间的四壁之内,在我们无能行动的囚室四壁之内,我们长久地关门闭户。读报读报的时候,总是被报上的某一美学观点弄得心痛,这也是一种道德上的痛感,哪怕对于一个不常在意道德的人来说也是如此。
  一个人读到战争和造反的时候——总是有这样或那样的类似事件在进行着——这个人不会感到恐怖,只会感到索然乏味。这不是所有的死者和伤者的什么残酷命运,不是那些如战神或旁观者一样死去的人们以牺牲给人们心头带来的极度沉重;这是一种牺牲生命和占有完全无用之物的愚蠢。所有的最终目标和野心都不过是一些饶舌者的胡言乱语。没有一个帝王的重要性,比得上哪怕一个孩子的玩具被毁;没有一个最终目的的重要性,比得上哪怕是一辆玩具列车的破损。帝王真的有用么?最终目的真的能让人们受益?一切行为都来源于人性,而人性从来是老样子——可以改变但没法完美,有所摇摆但不会进步。
  这种不可赎回的事物状态,给予了我们。这种我们被给予了的以及在我们不知道的时候将不知道如何失去的生活,给予了我们。这些在社会生活中构成了生存斗争的一万次棋局博奔,给予了我们……~个明智的人能做的事情,只是乞求安息,乞求不得不思考生活(就像不得不生活这一点还不够)之后的一个暂缓,乞求一个充满阳光和开阔视野的小小空间,至少,山那边什么地方的梦境是安宁的。爱情是习惯套语我们从来没有爱过什么人。我们只是爱着我们自己关于何许人可爱的观念。我们爱自己的观念,简言之,我们爱的是自己。
  这是任何一类爱的真理。在性爱中,我们通过另一个人的身体媒介,寻找自己的愉悦。在非性爱中,我们通过自己已有观念的媒介,寻找自己的愉悦。手淫者也许是一个可怜的造物,但就实而论,他是表现合乎逻辑的自爱者。只有他才是既不他饰也不自欺的人。
  一个灵魂和另一个灵魂之间的关系,通过交流语言和打手势这样不确定以及歧义的事物来表达。这种特别的方式,使素昧平生的我们相互了解。当两个人说“我爱你”的时候(或者想,或者交流情感),每一个人都意含着不同的什么,意含着不同的生活,甚至可能是抽象的总体印象中一点不同的色彩和芳香玉一这种印象构成了灵魂的活动。
  我今天头脑清醒,好像我已经完全死去。我的思想裸露如一个骷髅,脱除了对交际幻象的情欲包装。这些我起先构想然后放弃的考虑,没有什么报由,完全没有什么根由,至少与我意识深处存在的任何东西不相干。也许,我们职员与一个姑娘外出以后体验到的失望爱情,无非是一些来自爱情事务报道的习惯套语,来自本地报纸对外国报纸的照搬重印;无非是我体内一种隐隐的恶心而我尚未设法给予生理排除。
  关注维吉尔(古罗马著名诗人——译者注)的评论家错了。完全可以理解的是,我们上述所有的感受都使人疲惫。生活意味着不要思考。动物的快乐我从来没有大声宣布过自己信赖动物们的快乐,除非有时候我将其用作一种套路,来言说对这种假定性感受的支持。成为快乐者,必须知道自己是快乐的。一个人从无梦的一场好睡之中得到的唯一快乐,是醒来以后知道自己无梦地睡过了。快乐存在于快乐之外。
  没有知觉就没有快乐。但是,对快乐的知觉带来不快乐,因为知觉一个人的快乐,就是知觉这个人已经度过了快乐,随之而来的是无奈曲终人散。身处快乐之中,就如同身处任何事局当中,知觉毁灭着一切。然而,没有知觉又不能存在。
  只有黑格尔不惜笔墨要设法让两方面绝对同一。在感受或者生命的动能当中,存在与非存在之物从来不会混淆或者被混淆;通过一些相互转化的综合过程,两件事依然保留着相互的排斥。
  那么,一个人该怎么办?在疏离的时刻,如同自己是一个生物体并且快乐一时,在这一刻感受着快乐,甚至对自己的感觉毫无所知,完全不知此身何身今夕何夕。用自己的感受来封锁思想这就是我在今天下午相信的东西。到明天早上事情可能又会有变,因为到明天早上将会有另一个不同的我。明天我将会成为哪一类的信奉者?我不知道。因为我如果要知道那一点,我就需要已经身处彼时彼地。关于明天或今天的事,甚至我眼下信奉的永恒上帝也无法预知,因为我在今天是我,而到明天也许就不再存在。无法兼得我们在生活中的前景,是我们更多地诚服于两种矛盾的真理。
  第一件是,面对着生活的现实,所有的文学虚构和艺术相形见细,哪怕它们确实能给我们提供高于生活的愉悦,但也毫无意义。事实上,它们像一些梦幻,使我们得以体验到生活中从来没有的感受,魔变出生活中从来没有的图景;但它们只是梦幻而且,一个人从中苏醒之后,不会有记忆或者怀旧的愿望,更不会奢望从今往后据此过上一种高级生活。
  第二件是,所有高尚心灵都希望过上一种充实的生活,希望体验一切事物和一切感受,包括知道地球的每一个角落。由于不可能做到这一点,因此生活只能有主观性的满足,只能放弃什么都占全的大胃口。
  这两个真理互相不可化约。聪明人将会竭力避免去调和它们的尝试,也竭力避免在它们之间厚此薄彼。然而,他将不得不在他们二者之间择一而从,并且对于不能同时选择另一项而深感懊丧,或者懊丧于不能把这两项都给予干脆的拒绝,从而使自己向某种个人的涅槃圣境高高升华。
  快乐的人,在生活对他的自然给予之外别无奢求,几乎遁着一种猫的直觉,有太阳的时候就寻找太阳,没有太阳的时候就找个暖和的去处将就。快乐的人,在想象的趣味中放弃他的生活,在对别人生活的冥想中寻找乐趣,不是体验对他们的印象,而是体验这些印象的外在状貌。快乐的人,已经放弃了自己的一切,于是不再有所失落或者有所减少。
  乡下人,小说读者,清教苦行主义者:他们是真正快乐的人,因为他们完全放弃了个我——首先是因为他们靠直觉生存,而直觉是非个别化的;其次是因为他们通过想象来生活,而想象是转瞬即逝的;再次是因为他们虽生犹殁,也就没有死亡,没有休眠。
  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满足我,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抚慰我,一切——不论存在还是不存在——都使我深感厌腻。我既不需求e己的灵魂也不希望将它放弃。我欲望自己并不欲望的东西,放弃自己没有放弃的东西。我既不能成为一切无也不能成为一切有:我只是一座桥,架设在我之所无与我之所愿之间。重读自己人类心灵的全部生活,只是在依稀微光中的一种运动。我们生活在意识的晨畴之中,无法确定我们自己是什么,或者确定我们以为自己是什么。即便是我们当中的校使者,也存在着对某些事物诸多自以为是的感觉,存在着一些我们无法测定的谬以千里。我们碰巧处于一出戏剧的幕间休息,有时候,透过特定的门洞,我们得以窥探到台上的场景是何模样。整个世界如夜晚声音一样混饨不清8我刚刚重读了这些纸页,上面是我清清楚楚写下的文字,将要存在到它可能存在到的时限。我问自己:这些是什么?这些是为了什么?我感受自己的时候我是谁?我是自己的时候又有什么东西在我心身中死去?
  像一个高高立于山巅之人,试图弄明白山谷里的人们及其一切纷法驳杂的生活,我俯瞰自己,像遥看一片模糊不清的风景。
  在这样的时刻,当我的灵魂陷入地狱,以至一个最小的细节都可以像一纸悼词,使我惊悸不宁。
  我感到自己总是处在一次苏醒的前夕,在一种让人吐不过气来的昏乱的最后关头,在一个充当着我的外壳里拚命挣扎。我要叫喊,似乎觉得任何人都能听到我的声音。但是,我所有的感受只是极度的疲惫,像流云一样一阵又一阵地袭来,像阳光将尽之时的形状,像辽阔牧场上的绿草若明若暗。
  我一个人抓瞎式地忙于寻找一件东西,而这件东西从来没有人向我描述过。我们跟自己玩着隐藏与寻找的游戏。我相信在某个地方有这一切的超验理性,一些可耳闻而无法目击的流动的神力。
  是的,我重读这些纸页,它们代表着空虚的时光,安定或者幻觉的瞬间,化人风景的伟大希望,房间从无人迹般的恐怖,一点点声音,一种极度的困乏,以及尚未写就的真理。
  在有些事情上,任何人都是虚妄的。我们每个人的虚妄,包括着我们忘记了别人也像我们一样有灵魂。我的虚妄包含在零星纸片里,零星短章里,特定的怀疑之中……我说过我重读着这些纸页么?我在说谎。我根本不敢去读它,不能去读它。我该怎么办?这些纸页简直就是另外一个人,我再也无法理解……
  (1930,4,10)
  死
  不知为什么,我有时候感到一种死的预感向自己逼近……也许,这只是一种模糊的生理不适,因为它没有表现为痛感,而是趋向于精神化的形态;或许,这只是一种需要睡眠的困乏,困乏之深以至不管睡上多久也没法将其缓解。这种确切无疑的感觉,使我似乎到了最后一刻,在一个逐渐恶化的病程之后,已经让自己在没有暴力或者忏悔的情况下,无力的手久久停歇于床单,然后滑落下来。
  我在这个时候有些迷惑,这是不是我们叫作死的东西?我的意思不是指那种我无法渗透的神秘之死,而是指停止生命的生理感觉。人们虽然含糊其辞,但生来都怕死。一般的人结束得较为轻松,因为他们在生病或衰老的时候,对空茫之中发现的地狱很少投入恐怖的一瞥。这只是一种想象的缺乏,就像一个人只是把死亡想象成睡觉。如果死亡与睡觉毫无一点共同之处,那么死是什么?就我所知,至少,睡觉的起码特征是一个人可以从中苏醒,而一个人从来不可能从死亡中苏醒。如果死亡像睡觉,我们就应当有一些关于死而后醒的概念。这些概念当然超出一般人的想象:他们只是把死亡想象成人无法从中苏醒的睡觉,而这种想象完全没有意义。
  我要说的是,死亡并不像睡觉,因为入睡的人是活人,只不过是眼下暂眠一刻而已。我不知道应该把死亡比作什么东西,因为一个人无法体验死亡,无法体验任何一件哪怕是可以与其勉强相比的东西。
  当我看见一个死者,对于我来说,死亡似乎就像一次分别。尸体看起来像是什么人遗留下来的一套衣装。这个时候衣装的主人已经离去,不再需要穿上它。时间我不明白时间是什么。我不知道世界上有什么办法,能够最真实地测量时间。我知道用时钟测量时间的办法不真实:它只是从外部把时间作空间性的分割。我也知道靠情感来把握时间不真实:这不是分割时间而只是分割对时间的感觉。梦的时间当然也纯属错误:我们在梦中滔滔流逝的时光,一会儿光阴似箭,一会儿度日如年,而我们现实体验的时间既不快也不慢,它仅仅取决于时光流逝的特定方式,取决于我不能理解的时间本性。
  有时候,我认为一切事物都是虚幻,时间仅仅是用来环绕这些事物的一个框架,从而使其异变。在我对过去生活的记忆中,时间总是在荒诞的设计之下安排出荒诞的水准,以至于在我的一段生命里,一个十五岁少年老成的我,比起另一段里的我,即坐在诸多玩具当中的一个婴儿,还要年轻。
  当我想起这些事情,我的意识便渐入困惑。我感觉到这一切往事中出了差错,尽管我木知道这个错误在什么地方。就像我正在观看一种魔术,我已经察觉了这是一场骗局,已经感觉到自己正在受骗,只是一时无法弄明白骗招的技术和机关何在。
  接下来,我的脑子里闪念纷呈,虽然荒谬却让我无法全部拒绝。我很想知道,一个人在速行的汽车上缓缓地沉思,他是在速行还是在缓行?我很想知道,一位技海自杀者,与一位仅仅是在海边跳水者,实际上是否以同样的速度下落?我很想知道,这三件事是否同时发生——我抽烟,写这些片断,还有思考这些荒诞不稽的念头——真是同步进行的吗?
  一个人可以想象,同一个轴上的两个转轮总有一个转在另一个的前面,即使它们只有毫发之差。一架显微镜会将这一错位放大到难以置信和似无可能的程度,亦即不真实的程度。为什么显微镜不能证明出比我们虚弱视力所见更为真实的东西?这些仅仅是胡思乱想?它们当然是。这些仅仅是些思想的迷幻?它们当然是,它们确实是迷幻。
  那一个没有尺度却测定着我们的东西,甚至并不存在却灭杀着我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在这样的一些时刻,在这样一些我甚至不能确定其存在着的时刻,我体验着拟人化的时间,然后感到自己昏昏欲睡。
  (1932,5,乃)
  荒谬的怀恋
  假如有一天,我碰巧有了一种无忧无虑的生活,有世界上写作的所有时间和发表的所有机会,我知道我会怀恋眼下这种飘摇不定的生活,这种几乎没有写作而且从不发表什么的日子。我的怀恋不仅仅是因为这种普通的日子一去不复返,不再为我所有,而且是因为在各种各样的生活中,都有各自特别的品质和特别的愉悦,一旦我们走向另一种生活,哪怕是走向更好的一种,那特别的愉悦就会混灭,特别的品质就会枯竭。它们总是在人们感到失去它们的时候消亡_假如有一天,我扛着自己意愿的十字架,走向最后受难之地,我知道自己还会发现另一种受难寓予其中,我会深深怀恋自己以往无所作为、黯然无色、不无缺憾的日子。我将以某种方式灰飞烟灭。
  我感到无精打采,过着乏味的一天,在一个L乎空旷的办公室里身陷于特别荒唐的事务。两位同事病了,而另一位今天刚好不在。我身边也没有那个办公室的小伙计,他在房间远远的对面那一端。我在怀恋着将来某一天感受到怀恋的可能性,却不在意这种怀恋着上去会多么的荒谬。
  我几乎要祈祷上帝,让我呆在这里,就像把我锁在保险箱里,以逃避生活的苦难和欢欣。我是自己的伪装自上一次动笔,我又过了这么长一段时光!在这些日子里,我在犹豫的放弃之中度日如年。像一个荒芜的湖泊,在虚拟不实的风景里纹丝不动。
  这一段时光中各各不同的单调里,在~成不变的岁月中纷坛多变的过程里,简单地说,生活在身边流逝,在身边欢快地流逝。我对这种流逝的感受,与我睡觉时的感受并无二致。我像一个荒芜的湖泊,在虚拟不实的风景里纹丝不动。
  我经常无能认识自己,我是那些自知自明者当中的一个偶然……我观察自己生活其中的各种伪装,这些外形变来变去,而我依然故我,我做的很多事情都毫无成效。
  在我的内心深处,我像是卷入了一次内向的旅行,我记得乡间房屋那变化着的单调……我就是在那里度过自己的童年,但是即便我想说,我也不能说,那时的生活是否比今天的生活更多或者更少一些快乐。生活在那里的那个人际环表挥两件是/封不活者而是另外一个:这两个人是不同的生相干,不可比较。但从内质来看,从两。富于凝)的两相异趣来看,他们共同的单调似乎倒是有些相似。他却是同一种单调。
  但是,我为什么要回忆?是两种生活出于疲乏。
  回忆是休息性的,因为它不卷入任何行动。为获得一种深层的休息之感,我是多么愿意经常回忆从来也没有的事情……我如此彻底地成为了自己的一个虚构。在这样的时刻,任何自然的感觉一旦产生(我应当体验这样的事情),立刻就成为了想象性的感觉——回忆成为了梦幻,梦幻成为了梦的一种遗忘,自我认识成为了自我审视的一种缺乏。
  我已经如此彻底地脱除了自己所拥有的存在,这种存在是自己的衣装。我只是自己的《装而已。当环抱着我的一切渐渐消失,那是Z从未见过的金色霞光洗涤着我从不知晓的z日。
  (1934,3,31)
  可怕的少作
  有一次,我发现自己大约十五年前用法文写的一段文章。我从来没有到过法国,与法语也从来没有什么密切联系,因为我从来不曾操作自己用不来的语言,所以法语于我渐渐有些生疏。今天,我像从前一样读了很多法语,我已经老了,阅历已深;我想必有所进步。但眼前这一个来自遥远过去的段落,在法语的用法上,竟有一种我今天已经缺乏的真切有力,风格上也有一种我现在造语时已经没有的流畅。整个章节,整个句子以及词组的转折,都显示出一种我丢失了甚至从来不知道自己有过的浩浩荡荡;如何解释这一点?我在什么地方被自己盗用了名义?
  我知道,提出一种使写物和写意如何流被起来的理论,让我们理解我们是生活的内在济动,想象我们是多重人格,想象世界正在流经a们的身体,想象我们一直有多形多面的性员……这一切都足够的容易。但是,还有另外冲问题,总是在这里继续让人不解:不仅是什么个性都有它自己的两面;问题是这里有一个绝对的他者,有一个异己的存在,居然属于我。
  随着老之将至,我将要失去想象、情感、一种特型的智识、一种感觉的方式,所有这一切痛感都可以让我见多不怪。但是,当我读着自己写下的东西,居然觉得这是陌生人所写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能够站在什么样的海岸,让自己俯瞰沉在海底的自己?
  在另外的情境里,我发现了一些自己无法回忆其写作过程的章节,这些章节并不太让我惊讶,但是连我也无法回忆出写下它们的可能,倒是足以惊吓我。某些特定的词组完全属于另一种思维方式。就像我发现了一幅旧的肖像,明明是我自己,却显示出另外一个人完全不同的身材,那诸多不忍辨认的特征,竟然无可置疑地并且可怕他一直属于我。
新作原是旧作
  有关我的一切都正在消失。我整个的生活,我的记忆,我的想象及其内涵,我的个性,一切都正在消失。我持续地感觉到自己是另外一个人,就是说我像另外一个人那样感觉和思考。我在一出戏剧里出演于不同的场景之中,而我正在看着的这一出戏就是我。
  有时候,在自己一些文学作品的平庸堆积之中,在各种抽屉中胡乱堆放的纸片里,我把自己十年或者十五年前写下的东西扫上一眼。它们中的一部分,对于我来说似乎是出自一个陌生人之手古典唯心主义的创始人。出生于东普鲁士的哥尼斯堡(现属,我无法从中认出自己的当年。有一个人写下了它们,而这个人就是我。一个是我的人在另一种生活中感受着它们,而我现在从这种生活里苏醒,就像从另一个人的梦里醒来我经常找到自己在非常年轻的时候写下的东西,一些自己年方十七或者二十岁时写下的短章。其中一些有一种表达的力量,我无法回忆起当年何以能够这样。还有一些特定的词组,特定的句子,写就于我完全乳臭求干的时候,看上去却像我眼下的手笔,得到过岁月流逝和人生历练的指教。我认识到自己依然故我,而且还经常想到,从我的现在来看,我较之过去的我想必已今非昔比,但我困惑于这种进步包含着另一点,即当年的我与现在的我居然并无二致。
  这当中有一种神秘,在蚀灭和压迫着我。
  仅仅是在几天之前,我把几年前写的一篇短文看了一眼,自己着实吓了一跳。我知道得太清楚了,我关于语言(相对的)的反复打磨仅仅从几年前才开始,然而我在一个抽屉里发现一段自己很久以前写下的纸片,它竟然标记着同样的语言审慎。我真是无法理解过去的自己了。我总是争当一个我早就如此的人,这是怎么一回事?我怎样才能在今天知道我在昨天所不能知道的自己?
  一切正在消失于我失落自己的一个迷宫里。
  我让自己的思绪漂流,说服自己相信我正在写的东西,其实早已由我写就。与柏拉图有关感知的看法没有关系,我回忆,我请求装扮成我以前的那一部分我,还给我另一种更加闪闪烁烁的回忆,另一种关于先前生活的印象,而那一切事实上就是我现在的生活……亲爱的主,我充当的这个人是谁?我身上到底有多少个人?我是谁?在我和我自己之间究竟存在着怎样的沟壑?罗马王高于语法今天,在一个感觉的空隙,我把自己使用的散文形式想了一会儿,简单地说,我想一想自己如何写作。像很多其他人,我有不当的欲望,企图建立一个系统和一套准则,使自己区别于任何他人——尽管直到现在,我的写作总是还没有达到需要这样一些系统和准则的程度。
  然而,当我在这个下午分析自己的时候,我发现自己踪随一些古典作家的足迹,风格系统基于两个原则,使这两个原则成为所有风格的一般基础:首先,所言必须准确地表达所感——如果事情清楚,就必须说得清楚;如果事情模糊,就必须说得模糊;如果事情混乱,就必须说得混乱。第二点,明白语法是一个工具而不是一种法律。
  让我们假定一下,我看见眼前一个相当男孩子气的姑娘。一个普通的人会这样说她:“这姑娘看起来像一个小伙子。”另一个普通人,对口语和言语的区别更为在意,则会有另一种说法:“这个姑娘是一个小伙子。”再换一个人,同样对表达的规则颇为在意,但是对简洁更有所好,便会说:“他是一个小伙子。”至于站在另一立场的我,则会说:“她是一个小伙子。”在这里,我就违犯了语法规则的要素,违犯了人称代词和名词在性属上应该统一的要求。然而,我应该是对的。我说得直截了当,直观如视,超乎常规,冲破了一切平庸的准则。我不仅仅是在造出词语,而是在说话。
  用于界定规范的语法,造成的分割有时候是合理的,有时候是错误的。比方说,它把动词分割成及物和不及物的两种,然而,一个明白此理的人一旦进人口语,常常不得不把及物动词作不及物地使用,反之亦然——如果他要准确传达他的感受,而不是像大多数人形动物仅仅是含糊其辞了事。如果我想要把自己的存在,作为一种个别的心灵来谈一谈,我会说:“我是我。”但是如果我想要把自己的存在,当作一个导引和建构自己的统一体,要谈一谈这个统一体内部的演进和自我创造的神性功效,我就不得不发明一种及物的形式,非语法、然而有成效地说出这至高之象:“我存在我。”我在这三个小词里表达了一整套哲学。这不是比那些滔滔不绝的空话更为可取么?一个人舍此还能对哲学和语言有更多的要求?
  只有那些对自己所感无法思考的人才会严守语法规则。而一些知道如何表达自己的人,可以把这些规则用得轻松快意。曾经有一个故事,是说西格蒙德的。他是罗马帝王,在一次公共演讲时犯了一个语法错误。在旁人给他指出来以后,他对这个人说:“我是罗马之三,因此高于语法。”在历史的传说中,他后来便以“语法之上的”西格蒙德而闻名。
  这是一个多么精彩的象征!任何人,只要他懂得如何言说自己真心想说之事,以他特有的方式,都是一个罗马王。这是一个不坏的称号,而且是实现“存在你自己”的唯一之道。
  (1930,4,25)
  语言政治
  我乐于运用词语。或者说,我乐于制造词语的工作。对于我来说,词语是可以触抚的身体,是可以看见的美女,是肉体的色情。也许,因为我对实际的、甚至到梦幻或思想中的色情无所兴趣——欲望便质变为我对语言韵律的创造,或者对别人言说中语言韵律的倾听。我听到有些人精彩言说的时候,我会发抖。弗阿尔荷(19至对世纪葡萄牙自然主义小说家——译者注)或者复多布里昂笔下的特定章节,使生命在我的血管里震颤,以一种不可企及却已备于我的愉悦,使我静静地、哆噱地发狂。更有甚者,维埃拉(17世纪葡萄牙著名作家,见前注——译者注)写下的某些片断,以他符号关系工程的全部惊人的完美性,使我如风中的树枝般战栗,经历某种情绪的眩晕错乱。
  像所有伟大的恋人,我享受到失落自己的愉悦,一个人可以在这种愉悦里全身心地承受屈服的开心。而这就是我经常写作甚至不假思索的原因。在一种外化的白日梦里,让词语把我当作一个坐在它们膝头的小姑娘抚慰。它们仅仅是无意义的句子,是水流的缓缓漂移,如同一缕细流忘我地混同和消失于波涛,又一次次再生,永无止境地后浪推着前浪。观念和意象,表达的颤抖,就是这样从我身上流过,一束丝绸瑟瑟作响飘逝的过程,月光中一片闪烁不定的观念碎片,斑驳而微弱。
  我不会为自己在生活中的得失而哭,但某些散文的章节可以让我怆然下泪。我记得,仿佛就是在昨天的夜里,我挑出维埃拉的选集,第一次读到他关于所罗门国王的著名一节:“所罗门建造了一座宫殿……”我一直读到结尾,浑身颤抖并且神思恍格,然后,突然欢欣地大哭起来。没有任何现实的快乐也没有任何生活中的悲伤,可以激发我这样的泪流。我们清晰而尊严的语言具有神圣的韵律,以言达义的浩浩荡荡,像惊涛裂岸一样不可阻挡,每一个声音都以惊心的韵律获得了自己理想的色彩:所有这一切,像某种伟大的政治激情一样使我本能地陶醉。就像我说过的,我哭了。今天,我回忆起这件事的时候还在哭泣。这不是对童年岁月的怀旧,我对童年没有怀旧:这是对瞬间情感的怀旧,是我第一次能够阅读伟大的交响式精湛之作时不可重复的痛楚。
  我没有政治感或社会感。但是,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有一种渐趋高昂的爱国情感。我的祖国就是葡萄牙语言。如果有人侵占和夺走了葡萄牙语言,即便他们与此同时对我个人并无侵扰,这件事依然会令我伤心。我满腔仇恨所向,并非那些写不好葡萄牙文的人,或者那些不知葡萄牙语法的人,或者写作中使用新式简化词法的人。我所憎恨的是,一纸葡萄牙文的贫乏写作本身,就像它是一个活人;我所憎恨的,是糟糕的语法本身,就像它是一个值得痛打的家伙;如同憎恨一个恶棍无所忌惮射出的一个痰块,我所憎恨的,是偏爱“丫’甚于“广的现代词法本身P
  词法就像我们一样,是一个生命物。一个词在人们看到和听到时候才得以完成。而对于我来说,希腊\罗马拼写语的壮丽,给这个词披上一件真正的皇家斗篷,使这个词成为我们的女士和我们的女王。假面世界如果有一件生活赐予我们的东西,是生活以外的东西,是我们因此而必须感谢上帝的东西,那么这件礼物就是我们的无知:对我们自己的无知,还有互相的无知。人的心灵是一个波黑的地狱,是一口从世界的地表怎么也探不到底的深井。没有人在把他们自己真正弄明白以后,还能生出对自己的爱意,因此,如果没有虚荣这种精神的生命之血,我们的灵魂便要死于贫血症。也没有人对他人真正知根知底,因为假如我们一旦这样做了,如同成为这些他人的母亲、妻子或者儿子,我们就会发现,在我们面前的每一个对象里,形而上之敌正深藏其中。
  我们聚到一起来的唯一原因,是我们相互之间一无所知。对于所有那些快乐的夫妻来说,如果他们能够看透彼此的灵魂,如果他们能够相互理解,一如罗曼蒂克的说法,在他们的世界里安全地相依相靠(虽然是无效废话),事情会怎么样?这世界上的每一对婚配伴侣其实都是一种错配,因为每个女人在属于魔鬼的灵魂隐秘部分,都隐匿着她们所欲求之人的模糊形象,而那不是她们的丈夫;每个男人都隐匿着佳配女子的依稀情影,但那从来不是他们的妻子。最快乐的事情,当然是对这些内心向往的受挫麻木不仁。次一点的快乐,是对此既无感觉,又非全无感觉,只是偶有郁闷的冲动,有一种对待他人的粗糙方式,在行动和言词的层面,隐藏着的魔鬼,古老的夏娃,还有女神或者夜神偶尔醒来作乱。
  一个人的生活是一个长长的误解,是不存在的伟大和不能够存在的快乐之间的一种中介。我们满足,是因为即便在思考或感觉的时候,我们有能耐不相信灵魂的存在。在作为我们生活的假面舞会上,我们满足于穿上可心的衣装,它们毕竟是事关跳舞的要物。我们是开线和色彩的奴隶,把自己投射到旋舞之中,如愿假面的一切就真是那么一回事——除非我们8自呆在一边并且不去跳舞——我们对室外浩)而高远的寒夜一无所知,对残破不堪褴褛衣有之下的垂死之躯一无所知,对所有事物都一】所知——当我们独处的时候,我们相信自己走码可以成为自己,但是,到头来,这不过是一手个人对真实的戏仿,而这种真实不过是对我0自己的想象。
  我们的一切所为或者所言,我们的一切所思或者所感,都穿戴着同样的假面和同样的艳装。无论我们脱下多少层衣物,我们也不会留下一具裸体,因为裸体是一种灵魂现象,是再也没有什么可脱的状态。这样,身体和灵魂都衣冠楚楚的我们,带着我们贴身如华丽羽毛的多重装备,过完上帝给予我们的短暂时光,过完我们享受其中的快乐或者不快乐(或者压根儿忽略了我们的感受到底是什么),像孩子们玩乐着最初始的游戏。
  有一些人,比我们中间的一些人更自由或者更可恶,他们突然看见了(虽然甚至只是一孔之见)我们的一切并不是我们的真实,看见了我们在何谓必然的问题上欺骗了自己,在何谓正确的判断上犯下错误。而这一些个人之见,刹那间洞察了世界探象,随后就创造出一套哲学,或者梦幻出一种宗教。哲学在传播,宗教在扩展,这些相信哲学的人穿上哲学,就像穿上一种隐身的外衣;这些相信宗教的人把宗教戴上,就像戴上一个他们忘记自己一直在戴着的假面。
  就这样,我们对自己和其他人视而不见,因此,能够与他人快乐相处。我们被交替而来的舞曲和寒暄紧紧抓住,被人类的严肃和碌碌无为紧紧抓住,合着司命群星伟大乐队的节拍起舞,承领着演出组织者们远远投来的轻蔑目光。
  只有他们才知道我们是幻象的奴隶,而这些幻象是他们为我们制造的。但是,产生这些幻象的原因是什么?为什么这一个或者另外的幻象得以存在?为什么他们要选择这些哄骗着我们的幻象强加于人?
  这一切,当然,甚至他们也不知道。
  (1931,l!,29)
  镜子
  人不能看见自己的脸庞。没有比自视嘴脸更为可怕的事情了。自然造化给人的礼物,就是人无法看见自己的脸庞,也无法对视自己的眼睛。
  人只能在河流或湖泊的水面中看到自己的脸庞。在这里,他不得不采用的姿态甚至是极有象征意义的:他必须弯腰,向自己鞠躬,以便为看清自己的脸面这一自辱行为而谢罪。
  镜子的发明毒化了人类的灵魂。双重说谎人类全部需求中最为基本的一项,就是坦白,就是忏悔。这是灵魂使自己向外开放的需求。
  完全正确,但忏悔,唯有仔海还使你有点不以为然。忏梅是大声说出你所有的秘密,使你的灵魂从它的重压之下解放出来;但你吐露的秘密,如果从未被你说出的话,事情可能会更好。对自己说谎,比坦白真情要强。因为表达自己总是缘木求鱼,是你感受自己和表达自己的双重说谎。御座与皇冠清净无为是我们面对万事万物的安慰,而有为并不是我们的伟大供养者。想象的能力从来就是一切,永远不会把我们导向行动。除非在梦里,没有一个人可以成为世界之王。然而,如果我们说句实话,我们每一个人都有号令世界的欲望。
  不能成为什么,但能想象什么,这是真正的御座。不能要求什么,但能欲望什么,这是真正的皇冠。任何由我们放弃的东西,都会由我们完整无缺地保留在自己梦中。l格言几则(原标题如此——译者注)明确的占有,固定的看法,直觉,激情,以及定型和可辨认的性格,所有这些都有助于把我们的灵魂造就成一件可怕的事实,造就成立的物化和外化。生活是一件甜蜜的事情,是对一切东西和我们自己采取视而不见顺其自然(这是保证生活能切合明智态度的唯一道路)的态度。
  人们在自己和他物之间自动调节的一种常备能力,显示出最高等级的知识和洞明。
  对于我们自己来说,我们的个性甚至都是无法看透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职责就是不断梦想,包括梦想我们自己,不可能对自己持有什么定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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