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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惨世界_TXT

_20 维克多·雨果(法)
  “不喝不成知己,干杯就是倾心。您得和我去喝一盅。这不该推辞。”
  “工作第一。”
  割风心里想道:“我完了。”
  车轮只消再转几圈,便到修女们那个角落的小路上了。
  埋葬工人接着说:
  “我有七个小把戏得养活。他们要吃饭,我也只好不喝酒。”
  象个咬文嚼字的呆子似的,他还带着自负的神气补上一句:
  “他们的饿是我的渴的敌人。”
  灵车绕着一棵参天古柏,离开了大路,转进了小路,走上了泥地,进入丛莽。这说明立刻就要到达那坟地边上了。割风可以放慢自己的脚步,却不能拖住那灵车。幸而土是松的,被冬季的雨水浸湿了,阻滞着车轮,降低了进度。
  他靠近那埋葬工人。
  “有一种极好的阿尔让特伊小酒。”割风低声慢气地说。
  “村老倌,”那人接着说,“我来当埋葬工人,那原是不该有的事。我父亲是会堂的传达。他原希望我搞文学。但是他碰到了倒霉的事。他在交易所里亏了本。我就只好放弃当作家的希望,不过我还是个摆摊子的写字先生。”
  “那么您不是埋葬工人了?”割风紧接着说,赶忙抓住这一线希望,虽然很微渺。
  “干这一行还是可以干那一行,我身兼二职。”
  割风不懂后面那句话。
  “来喝一杯。”他说。
  有一点得注意一下,割风带着万分焦急的心情请人喝酒,却没有表示谁付账?从前,经常是割风请人喝酒,梅斯千爷爷付账。这次请人喝酒,起因当然是那个新埋葬工人所造成的新局面,并且是应当请的,可是那老园丁并不是没有打算,把人平日常说的“拉伯雷的那一刻钟”①始终按下不提。割风尽管着了慌,却丝毫没有付钱的打算。
  ①“拉伯雷的那一刻钟”,通常是指没钱付账的窘困时刻。拉伯雷要去巴黎,走到里昂,没有钱付旅费。他包了三个小包,上面分别注明:“给国王吃的毒药”、“给王后吃的毒药”、“给太子吃的毒药”,并把这三个包放在他住房的附近。侦缉队发现后,逮捕了拉伯雷,押送到巴黎,报告国王,国王弗朗索瓦一世大笑,立即释放了他。
  那个埋葬工人,带着高傲的笑容,接着说:
  “吃饭要紧。我继承了梅斯千爷爷的职业。一个人在几乎完成学业时,他就有一个哲学头脑。在手的工作以外,我又加上胳膊的工作。我在塞夫勒街市场上有个写字棚。您知道吗?在雨伞市场。红十字会所有的厨娘都来找我。我得替她们凑合一些表达情意的话,写给那些淘气鬼。我早上写情书,晚上挖坟坑。土包子,这就是生活。”
  灵车直往前走。割风,慌乱到了无以复加,只朝四面乱望。
  大颗大颗的汗水从他的额头上淌下来。
  “可是,”那埋葬工人继续说,“一个人不能伺候两个婆婆。
  我得选择一样,是笔还是镐。镐会弄坏我的手。”
  灵车停住了。
  唱诗童子从那装了布帷的车子里走出来。接着是那神甫。
  灵车前面的一个小轮子已经滚上了土堆边,再过去,便是那敞着的坟坑了。
  “这玩笑开得可不小!”割风无限沮丧,又说了这么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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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在四块木板中间
--------
  是谁在那棺材里?大家都知道。冉阿让。
  冉阿让想出了办法,在那里面能活着,他勉强可以呼吸。
  确是奇怪,心境的安宁可以保证其他一切的安宁。冉阿让在事先推测的一整套全合了拍,并且从前一晚起,一切都进行得顺利。他和割风一样,把希望寄托在梅斯千爷爷身上。他对最后的结局毫不怀疑。从来没有比这更紧张的情势,也从来没有比这更彻底的安定。
  那四块棺材板形成一种骇人的宁静。在冉阿让的镇定里,仿佛真有从此长眠的意味。
  他从棺材底里,能够感受也确实是在感受他这次和死亡作游戏的戏剧场面是怎样一幕一幕进展的。
  割风钉完上面那块盖板以后不久,冉阿让便觉得自己是在空间移动,继又随着车子向前进。由于震动的减轻,他感到他已从石块路面到了碎石路面,那就是说,他已离开街道到了大路上。在一阵空廓的声音里,他猜想那是在过奥斯特里茨桥。在第一次停下来时,他懂得他就要进公墓了,在第二次停下来时,他对自己说:“到了坟坑边了。”
  他忽然觉得有许多手把住了棺材,接着在四面的木板上,起了一阵粗糙的摩擦声音,他明白,那是在棺材上绕绳子,准备结好了吊到洞里去。
  随后他感到一阵头晕。
  很可能是因为那些殡仪执事和埋葬工人让那棺材晃了几下并且是头先脚后吊下去的。他立即又完全恢复原状,感到自己平平稳稳地躺着。他刚碰到了底。
  他微微地感到一股冷气。
  从他上面传来一阵凄厉而严肃的嗓音。他听到一个个的拉丁字在慢慢地播送,他每个字都能抓住,但是全不懂:
  “Quidormiuntinterraepulvere,evigilabunt;aliiinviA
  tamaeternam,etaliiinopprobrium,utvideantsemper.”①
  一个孩子的声音说:
  “Deprofundis.”②
  那低沉的声音又开始了:
  “R,domine.”③
  孩子的声音回答着:
  “E.”④
  他听到在遮着他的那块板上有几滴雨点轻轻敲打的声音,那也许是洒圣水。
  他心里想:“快结束了。再忍耐一下。神甫快走了。割风带着梅斯千去喝酒。大家把我留下。随后割风独自一人回来,我就出来了。这买卖总还得足足的个把钟头。”
  那低沉的声音又说:
  “Rce.”⑤
  孩子的声音说:
  “阿们。”
  ①“睡在尘土中的人们,醒来,让在永生中的人们和在屈辱中的人们永远看得见。”
  ②“从深渊的底里。”(是一首安魂诗起头的两个字)
  ③“主啊,请给他永久的安息。”
  ④“永恒的光照着他。”
  ⑤“愿他平安。”
  冉阿让,张着耳朵,听到一阵仿佛是许多脚步往远处走的声音。
  “他们走了,”他心里想道,“就剩下我一个人了。”
  突然一下,他听见他头上仿佛是遭到了雷打的声音。
  那是落在棺材上的一锹土。
  第二锹土又落下了。
  他用来呼吸的孔已有一个被堵住了。
  第三锹土又落下了。
  接着又是第四锹。
  有些事是最坚强的人也受不了的。冉阿让失去了知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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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不要把卡片遗失了”①这句成语的出处
--------
  ①“遗失卡片”的含义是“张慌失措”。
  发生在那装着冉阿让的棺材上面的事是这样的。
  当灵车已经走到老远,神甫和唱诗童子也都上车走了时,眼睛一直没有离开那埋葬工人的割风看见他弯下腰去取他那把直插在泥堆里的锹。
  这时候,割风下了无比坚定的决心。
  他走去站在坟坑和那埋葬工人的中间,叉着胳膊,说道“我付账!”
  埋葬工人吃了一惊,瞪眼望着他,回答说:
  “什么,乡下佬?”
  割风重复说:
  “我付账!”
  “什么账?”
  “酒账!”
  “什么酒?”
  “阿尔让特伊。”
  “在哪儿,阿尔让特伊?”
  “‘好木瓜’。”
  “去你的!”埋葬工人说。
  同时他铲起一锹土,摔在棺材上。
  棺材发出一种空的响声。割风感到自己头重脚轻,几乎摔倒在坟坑里。他喊了起来,喉咙已开始被声气哽塞住了。
  “伙计,趁现在‘好木瓜’还没有关门!”
  埋葬工人又铲满一锹土。割风继续说。
  “我付账!”
  同时他一把抓住那埋葬工人的胳膊。
  “请听我说,伙计。我是修院里的埋葬工人。我是来帮您忙的。这个活,晚上也可以做。我们先去喝一盅,回头再来干。”
  他一面这样说,一面死死纠缠在这个没有多大希望的顽固想法上,但心里却有着这样凄惨的想法:“即使他肯去喝!他会不会醉呢?”
  “天哪,”埋葬工人说,“您既然这样坚持,我奉陪就是。我们一道去喝。干了活再去,干活以前,绝对不成。”
  同时他抖了抖他那把锹。割风又抓住了他。
  “是六法郎一瓶的阿尔让特伊呢!”
  “怎么哪,”埋葬工人说,“您简直是个敲钟的人。丁东,丁东①,除了这,您什么也不会说。走开,不用老在这儿罗嗦。”
  ①丁东指钟声,同时也影射dindon(愚人)。
  同时他抛出了第二锹土。
  到这时割风已不知自己在说什么了。
  “来喝一口嘛,”他吼道,“既然是归我付账!”
  “先让这孩子睡安顿了再说。”埋葬工人说。
  他抛下了第三锹。
  接着他又把锹插进土里,说道:
  “您知道,今晚天气会冷,要是我们把这死女人丢在这里,不替她盖上被子,她会追在我们后面叫嚷起来的。”
  这时,那埋葬工人正弯着身子在铲土,他那罩衫的口袋叉开了。
  割风的一双仓皇无主的眼睛机械地落在那口袋上,注视着它。
  太阳还没有被地平线遮住,天还相当亮,能让他望见在那张着嘴的衣袋里,有张白色的东西。
  一个庇卡底的乡下人的眼睛所能有的闪光,从割风的眸子里全都放射出来了。他忽然得了个主意。
  那埋葬工人正在注意他那一锹土,割风乘其不备,从后面把手伸到他的衣袋里,从袋子底里抽出了那张白色的东西。
  那埋葬工人已向坟坑里摔下了第四锹土了。
  正当他要回转身来取第五锹的时候,割风不动声色地望着他,对他说:
  “喂,初出茅庐的小伙子,您有那卡片吗?”
  埋葬工人停下来说:
  “什么卡片?”
  “太阳快下去了。”
  “让它下去好了,请它戴上它的睡帽。”
  “公墓的铁栏门快关上了。”
  “关了又怎样?”
  “您有那卡片吗?”
  “啊,我的卡片!”埋葬工人说。
  同时他搜着自己的衣袋。
  搜了一个,又搜另一个。他转到背心口袋上去了,检查了第一个,翻转了第二个。
  “没有,”他说,“我没有带我的卡片,我忘了。”
  “十五法郎的罚金。”割风说。
  埋葬工人的脸变青了。青就是铁青面孔的没有血色。
  “啊耶稣——我的——瘸腿——天主——蹲下了——屁股!十五法郎的罚金!”
  “三枚一百个苏的钱。”割风说。
  埋葬工人丢下了他的锹。
  割风的机会到了。
  “不用慌,”割风说,“小伙子,不用悲观失望。不值得为了这就想寻短见,就想利用这坑坑。十五法郎,就是十五法郎,并且您有办法可以不付。我是老手,您是新手。我有许多办法、方法、巧法、妙法。作为朋友我替您出个主意。有件事很明显,太阳下去了,它已到了那圆屋顶的尖上,不出五分钟,公墓大门就关上了。”
  “这是真话。”那埋葬工人回答说。
  “五分钟里您来不及填满这个坑,它深到和鬼门关一样,这坟坑,您一定来不及在关铁栏门以前赶到门口钻出去。”
  “这是对的。”
  “既是这样,就免不了十五法郎的罚金。”
  “十五法郎……”
  “不过您还来得及……您住在什么地方?”
  “离便门才两步路。打这里走去,一刻钟。伏吉拉尔街,八十七号。”
  “您还有时间,拔腿飞奔,立刻跑出大门。”
  “一点不错。”
  “出了大门,您赶快奔回家,取了卡片再回来,公墓的门房替您开开门。您有了卡片,就不会罚款。您再埋好您的死人。
  我呢,我替您在这里守住,免得他开了小差。”
  “您救了我的命,乡下佬。”
  “你快滚蛋。”割风说。
  那埋葬工人,感激到了心花怒放,握着他的手一抖再抖,飕的一声跑了。
  埋葬工人消失在树丛里以后,割风又倾耳细听,直到听不到他的脚步声了,他这才朝着那坟坑,弯下腰去,轻轻喊道:
  “马德兰爷爷!”
  没有回答的声音。
  割风浑身一阵寒战。他爬了下去,不,应当说他滚了下去,跳到棺材头上,喊着说:
  “您在里面吗?”
  棺材里毫无动静。
  割风抖到呼吸也停了,连忙取出他的钝口凿和铁锤,撬开了盖板。冉阿让的脸,在那暮色里显得惨白,眼睛也闭上了。
  割风的头发直竖起来,他立起,靠着坟坑的内壁,几乎坍倒在棺材上。他望着冉阿让。
  冉阿让直躺着,面色青灰,一动也不动。
  割风轻轻地,象微风吹过似的说道:
  “他死了!”
  他又站起来,狠狠地叉起两条胳膊,用力之猛,使他两个捏紧了的拳头碰到了两肩,他喊着说:
  “我是这样搭救他的,我!”
  这时,那可怜的老人痛哭失声。一面自言自语,有些人认为天地间不会有独语的人,那是一种错误。强烈的激动是常会通过语言高声表达出来的。
  “这是梅斯千爷爷的过失。他为什么要死呢,这蠢材?他有什么必要,一定要在别人料不到的时候上路呢?是他把马德兰先生害死的。马德兰爷爷!他躺在棺材里了。他算是归天了。全完了。所以,这种事,有什么道理好讲?啊!我的天主!他死了!好啊,他那小姑娘,我拿她怎么办?那卖水果的婆娘会说什么呢?这样一个人就这样死了,会有这样的鬼事!当我想起他从前爬到我的车子底下来的时候!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天老爷,他被闷死了,我早就说过的。他硬不听我的话。好呀,这傻事干得真棒!他死了,这老好人,慈悲天主的慈悲人中的最最慈悲的人!还有他那小姑娘!啊!无论如何,我不回到那里去了,我。我就待在这里好了。干出了这种事!我们俩,都活到这把年纪了,还象两个老疯子似的,真不值得。不过,他究竟是怎样钻进那修院的呢?那起头就不对。那种事是干不得的。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马德兰爷爷!马德兰!马德兰先生!市长先生!他听不见我的声音。请你赶快爬出来吧。”
  他揪自己的头发。
  远处树林里传来一阵尖锐的嘎嘎声。公墓的铁栏门关上了。
  割风低下头去看冉阿让,又突然猛跳起来,直退到坑壁。
  冉阿让的眼睛睁开了,并且望着他。
  看见一个死人,是可怕的事;看见一个死而复活的人,几乎是同样可怕的。割风好象变成了一块石头,面如死灰,慌张失措,完全被惊愕激动的心情压倒了,他不知道要应付的是个活人呢还是个死人,他望着冉阿让,冉阿让也望着他。
  “我睡着了。”冉阿让说。
  他坐了起来。
  割风跪了下去。
  “公正慈悲的圣母!您吓得我好惨!”
  随后他又立起来,大声说:
  “谢谢,马德兰爷爷!”
  冉阿让先头只是昏过去了一阵。新鲜空气继又使他苏醒。
  欢乐是恐怖的回击。割风几乎要象冉阿让那样费了大劲才能苏醒过来。
  “这样说,您并没有死!呵!您多么会闹着玩,您!要我千叫万叫,您才醒过来。我看见您眼睛闭上时,我说:‘好!他闷死了。’我几乎变成了一个恶疯子,一个非穿绳子背心不可的恶疯子。我也许会被人送进比塞特。要是您死了的话,您叫我怎么办?还有您那小姑娘!那水果铺的老板娘也会感到莫名其妙!我把孩子推到她的怀里,回过头来却说公公死了!好古怪的事!我天堂里的先圣先贤,好古怪的事!啊!您还活着,这是最精彩的。”
  “我冷。”冉阿让说。
  这句话把割风完全带回了现实,当时情况是紧迫的。这两个人,虽然都已苏醒过来,但都没有感到自己的神智还是昏沉的,他们的心里还都有着一种奇怪的现象,那就是对当时险恶的处境还不能充分意识到。
  “让我们赶快离开这地方。”割风大声说。
  他从衣袋里摸出一个葫芦瓶,那是他早准备好的。
  “先喝一口。”他说。
  葫芦瓶完成了由新鲜空气开始的效果,冉阿让喝了一大口烧酒,他这才完全感到恢复了。
  他从棺材里爬出来,帮着割风再把盖子钉好。
  三分钟过后他们已到了坟坑的外面。
  割风这就放心了。他不慌不忙。公墓大门已经关上。不用顾虑那埋葬工人格利比埃的突然来到。那“小伙子”正在家里找他的卡片,他决不能从他屋子里找到,因为卡片在割风的衣袋里。没有卡片,他便进不了坟场。
  割风拿着锹,冉阿让拿着镐,一同埋了那口空棺材。
  坑填满时,割风对冉阿让说:
  “我们走吧。我带着锹,您带着镐。”
  天已经黑下来了。
  冉阿让走起路来,行动还不大灵便。他在那棺材里睡僵了,已经有点变成僵尸了。在那四块木板里,关节已和死人一样硬化了。他必须在某种程度上先让自己从那冰坑的冷气里恢复过来。
  “您冻僵了,”割风说,“可惜我是瘸子,不然的话,我们可以痛痛快快跑一程。”
  “不要紧!”冉阿让回答说,“走上四步路,我的腿劲又回来了。”
  他们沿着先头灵车走过的那些小路走。到了那关了的铁栏门和门房的亭子跟前,割风捏着埋葬工人的卡片,把它丢在匣子里,门房拉动绳子,门一开,他们便出来了。
  “这真是方便!”割风说,“您的主意多么好,马德兰爷爷!”
  他们轻易地越过了伏吉拉尔便门,没有遇到丝毫困难。在公墓附近一带,一把锹和一把镐等于是两张通行证。
  伏吉拉尔街上一个人也没有。
  “马德兰爷爷,”割风一面抬起眼睛望着街旁的房屋,一面走着说,“您眼睛比我的好。请告诉我八十七号在什么地方。”
  “巧得很,就是这儿。”冉阿让说。
  “街上没有人,”割风接着说,“您把镐给我,等我两分钟。”
  割风走进八十七号,受到那种时时都把穷人引向最上层的本能作用所驱使,他一直往上走,在黑暗中,敲着一间顶楼的门。有个人的声音回答:
  “请进来。”
  那正是格利比埃的声音。
  割风推开了门。那埋葬工人的屋子,正和所有穷苦人的住处一样,是一个既无家具而又堆满东西的破窠。一只装运货物的木箱——也许是口棺材——代替橱柜,一个奶油钵代替水盆’草荐代替床,方砖地代替椅子和桌子。在一个屋角里铺着一条破垫子,是一条破烂地毯的残存部分,在那上面,有个瘦妇人和许多孩子,大家挤作一堆。这穷苦家庭里的一切,都还留着一阵东翻西找的痕迹。几乎可以说,在那里发生过一场“个人”的地震。许多东西的盖子都没有盖好,破衣烂衫散乱在四处,瓦罐被打破了,母亲哭过了,孩子们也许还挨了打,那就是一阵顽强愤懑的搜查所留下的痕迹。显然,那埋葬工人曾疯狂地寻找他那张卡片,并且他把遗失的责任推到那破窝里的一切东西和人的身上,从瓦罐一直到他的妻子。他正在愁苦失望。
  可是割风,因为他急于要结束当时的险境,完全没有注意到他的胜利的不幸的这一面。
  他走进去,说道:
  “我把您的镐和锹带来了。”
  格利比埃满脸惊慌,望着他说:
  “是您,乡下佬?”
  “明天早晨您可以到坟场的门房那里去取您的卡片。”
  同时他把锹和镐放在方砖地上。
  “这是怎么说?”格利比埃问。
  “这就是说:您让您的卡片从衣袋里掉了出来,您走了以后,我从地上把它拾起来了,我把那死人埋好了,我把坑填满了,我替您干完了活,门房会把您的卡片还给您,您不用付十五法郎了。就这样,小伙子。”
  “谢谢,村老倌!”格利比埃眉飞色舞地喊道,“下次喝酒,归我付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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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答问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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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钟头过后,在黑夜里,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孩子走到比克布斯小街六十二号的大门口。年纪较老的那个男人提起门锤来敲了几下。
  那就是割风,冉阿让和珂赛特。
  两个老人已去过绿径街,到了昨天割风托付珂赛特的那个水果店老板娘家里,把她领来了。珂赛特度过了那二十四个小时,什么也没有懂,只是一声不响地发着抖。她抖到连哭也没有哭一下。她没有吃东西,也没有睡。那位老板娘真是名不虚传,问了她百十来个问题,所得的回答只是一双毫无神采的眼睛,始终是那个样子。珂赛特对两天以来的所见所闻全没有丝毫泄露。她领会到他们正在过一个难关。她深深感到她“应当听话”。谁没有感受过人对着一个饱受惊吓的幼童的耳朵,用某种声调说出“什么都不能讲啊!”这样一句话时的无比威力,恐怖是个哑子。况且,任何人也不能象孩子那样能保守秘密。
  不过,当她经历了那悲惨的二十四个小时又会见冉阿让时,所发出的那样一种欢乐的呼声,善于思考的人听了,会深深感到那种呼声所表达的对脱离苦境的惊喜。
  割风原是修院里的人,他知道那里的各种口语暗号。所有的门全开了。
  于是那个令人心悸的双重困难问题:出去和进来的问题,得到了解决。
  门房,早已有了指示,他开了那道由院子通往园里去的便门,那道门是开在院子底里的墙上的,正对着大车门,二十年前,人们还可以从街上望见。门房领着他们三人一同由那道门进去,从那里,他们便到了院内那间特备接待室,也就是割风在前一天接受院长命令的那间屋子。
  院长,手里拿着念珠,正在等候他们。一个参议嬷嬷,放下了面罩,立在她的旁边。一支惨淡的细白烛照着,几乎可以说,仿佛照的是那接待室。
  院长审视了冉阿让。再没有什么比低垂着的眼睛更看得清楚的了。
  接着她问道:
  “您就是那兄弟吗?”
  “是的,崇高的嬷嬷。”割风回答。
  “您叫什么名字?”
  割风回答说:
  “于尔迪姆·割风。”
  他确有一个死了的兄弟叫于尔迪姆。
  “您是什么地方人?”
  割风回答说:
  “原籍比奇尼,靠近亚眠。”
  “多大年纪了?”
  割风回答说:
  “五十岁。”
  “您是哪个行业的?”
  割风回答说:
  “园艺工人。”
  “您是好基督徒吗?”
  割风回答说:
  “一家全是。”
  “这小姑娘是您的吗?”
  割风回答说:
  “是的,崇高的嬷嬷。”
  “您是她的父亲吗?”
  割风回答说:
  “是她的祖父。”
  那参议嬷嬷对院长低声说:
  “他回答倒不坏。”
  冉阿让根本没有说一个字。
  院长仔细望了望珂赛特,又低声对那参议嬷嬷说:
  “她会长得丑。”
  那两个嬷嬷在接待室的角落里极轻声地商量了几分钟,接着院长又走回来,说:
  “割爷,您再准备一副有铃铛的膝带。现在需要两副了。”
  第二天,的确,大家都听到园里有两个铃铛的声音,修女们按捺不住,都要掀起一角面罩来看看。她们看见在园子底里的树下,有两个男人在一起翻地,割风和另外一个。那是一件大事。从来不开口的人也不免要互相告诉:“那是一个助理园丁。”
  参议嬷嬷们补充说:“那是割爷的兄弟。”
  冉阿让算是安插妥当了,他有了那副结在膝上的革带和一个铃铛,他从此是有正式职务的人了。他叫于尔迪姆·割风。
  让他们入院的最大决定因素,还是院长对珂赛特所作的那句评语:“她会长得丑。”
  院长作了那样的预测以后,立即对珂赛特起了好感,让她在寄读学校里占了一个免费生名额。
  这样做,一点也没有不合逻辑的地方。修院里不许用镜子,那完全是枉费心机,女人对自己的容貌都有自知之明,因此,知道自己生得漂亮的姑娘都不轻易让人说服发愿出家;宏愿和美貌既然经常处在互相消长的地位,人们的希望便多半寄托在丑妇的一面,而不是在美人的一面。这就产生了对丑孩子的强烈兴趣。
  这次意外事件大大提高了割风那好老头的身分,他得到三方面的胜利,在冉阿让方面,他救了他并且保卫了他;在埋葬工人格利比埃方面,他得到他的感激,认为割风帮他免去罚金;在修院方面,由于他肯卖力,把受难嬷嬷的灵柩留在祭台下面,修院才能瞒过凯撒,满足天主。在小比克布斯有个有尸的棺材,在伏吉拉尔坟场有个无尸的棺材,社会秩序固然受到了深重的搅乱,却并没有觉察到。至于修院对割风的感激确实很大。割风成了最出色的用人和最宝贵的园丁。不久以后,大主教来修院视察时,院长把这一经过告诉了他,一面为她自己忏悔了一下,同时也为把自己夸耀一番。大主教,在走出修院时,又带着夸奖的语气偷偷把这经过告诉了德·拉迪先生,御弟的忏悔神甫,也就是未来的兰斯大主教和红衣主教。对割风的好评确是传得相当远,因为它传到了罗马。在我们的手边有封由莱翁七世写给他的族人的信,莱翁七世是当时在位的教皇,他的那位族人便是教廷驻巴黎使馆的大臣,和他一样,也叫做德拉·让加,信里有这样几行字:“据说在巴黎的一个修院里有个非常出色的园丁,是个圣人,姓弗旺①。”这种光荣一点也没有传到割风的破房里去,他继续接枝,薅草,盖瓜田,完全不知道他自己有什么出色和超凡入圣的地方。《伦敦新闻画报》刊载了达勒姆种牛和萨里种牛的照片,并且标明了“获得有角动物展览会奖状的牛”,可是牛并不知它获得的光荣,割风对自己的光荣的认识,也不见得会比那些牛多些。
  ①教皇误把“割风”写成“弗旺”,所以割风本人不知道有这一光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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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潜 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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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珂赛特到了修院以后话仍不多。
  珂赛特极其自然地认为自己是冉阿让的女儿。加以她什么也不知道,也就说不出什么来,并且在任何情况下,她也不肯说。我们刚才也指出了,没有任何其他力量比苦难更能使孩子们养成缄口慎言的习惯。珂赛特受过种种痛苦,致使她对任何事,连说话,连呼吸,也都存有戒心。她时常会为一句话而受到一顿毒打!自从她跟了冉阿让以后,心才开始宽了些。她对修院里的生活很快就习惯了。不过她时常想念卡特琳,却又不敢说。但有一次她对冉阿让说:“爹,要是我早知道,我就把她带来了。”
  珂赛特做了修院里的寄读生,换上了院里规定的学生制服。冉阿让得到许可,把她换下的衣服收回来。那还是在她离开德纳第客店时他替她穿上的那身丧服。还不怎么破烂。冉阿让把这些旧衣,连同毛线袜和鞋,都收在他设法弄来的一只小提箱里,箱子里放了许多樟脑和各种各样的香料,这些都是修院大量使用的东西。他把提箱放在自己床边的一张椅子上,钥匙老揣在身上。珂赛特有一天问他说:“爹,这是个什么箱子,会这样香?”
  割风爷,除了我们刚才叙述过而他自己却没有意识到的那种荣誉以外,也还从他的好行为里得到了好报,首先,他为自己所作的事感到快乐;其次,他的工作有人分担去了,这样便减轻了他自己的负担;最后,他非常爱吸烟,和马德兰先生住在一起,吸起来格外方便,和过去相比,他消耗的烟叶多了三倍,兴趣的浓厚和从前也不能比,因为烟叶是由马德兰先生供给的。
  修女们毫不理睬于尔迪姆这名字,她们称冉阿让为“割二”。
  要是修女有沙威那样的眼力,她们也许会发现,当园里的园艺需要人到外面去跑腿时,每次总是割风大爷,老、病、瘸腿的那个去外面跑,从来不会是另一个,而她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一点,那也许是因为随时望着上帝的眼睛不善于侦察,也许是因为她们更喜欢把精力用在彼此互相窥探方面。
  冉阿让幸亏是安安静静待着没有动。沙威注视着那地区足足有一个多月。
  那修院对冉阿让来说,好象是个四面全是悬崖绝壁的孤岛。那四道围墙从今以后便是他的活动范围了。他在那里望得见天,这已够使他感到舒适,看得见珂赛特,已够使他感到快乐了。
  对他来说,一种非常恬静的生活又开始了。
  他和老割风一同住在园底的破房子里。那所破屋是用残砖剩瓦搭起来的,一八四五年还在,我们知道,一共是三间,光秃秃的,除墙外一无所有。那间正房,在冉阿让力辞不允的情况下,已由割风硬让给马德兰先生了。那正房的墙上,除了挂膝带和背箩的两个钉子外,只在壁炉上钉了一张保王党在九三年发行的纸币,下面就是它的正确摹本:
  那张旺代①军用券是由以前的那个园丁钉在墙上的,他是一个老朱安②党徒,死在这修院里,死后由割风接替了他。
  ①旺代(Vendèe),法国西部滨海地区,十八世纪资产阶级大革命初期,贵族和僧侣曾在此发动叛乱。
  ②朱安(Chouan),在法国西北几省发动反革命叛乱的首领让·科特罗的外号,通称让·朱安(Jean Chouan)。
  冉阿让整天在园里工作,很得用。他从前当过修树枝工人,当个园丁正符合他的愿望。我们记得,在培养植物方面,他有许多方法和窍门。他现在可以加以利用了。那些果树几乎全是野生的,他用接枝法使它们结出了鲜美的果实。
  珂赛特得到许可,每天可以到他那里去玩一个钟头。由于修女们全是愁眉苦脸而他又慈祥,那孩子加以比较,便更加热爱他了。每天在一定时刻,她跑到那破屋里来。她一进来,那穷酸的屋子立即成了天堂。冉阿让喜笑颜开,想到自己能使珂赛特幸福,自己的幸福也赖以增加了。我们给人的欢乐有那样一种动人的地方,它不象一般的反光那样总是较光源弱,它返到我们身上的时候,反而会更加灿烂辉煌。在课间休息时,冉阿让从远处望着珂赛特嬉戏追奔,他能从许多人的笑声中辨别出她的笑声来。
  因为现在珂赛特会笑了。
  甚至珂赛特的面貌,在某种程度上也有了改变。那种抑郁的神情已经消逝了。笑,就是阳光,它能消除人们脸上的冬色。
  珂赛特一直不漂亮,却变得更惹人爱了。她用她那种娇柔的孩子声音说着许许多多入情入理的琐碎小事。
  休息时间过了,珂赛特回到班上去时,冉阿让便望着她课室的窗子,半夜里,他也起来,望着她寝室的窗子。
  这中间也还有上帝的旨意,修院,和珂赛特一样,也在冉阿让的心中支持并且完成那位主教的功业。好的品德常会引人走向骄傲自满的一面,那是不假的。这中间有道魔鬼建造的桥梁。当天意把冉阿让扔在小比克布斯修院时,他也许早已不自觉地接近了那一方和那道桥梁了。只要他拿自己来和那位主教相比,他总还能认识到自己不成器,也就能低下头来;可是最近一个时期以来他已开始和人比起来了,因而产生了自满情绪。谁知道?他也许会渐渐地回到恨的道路上去呢。
  修院在那斜坡上把他制住了。
  修院是他眼见的第二处囚禁人的地方。在他的青年时期,也就是在他的人生开始的时期,甚至在那以后,直到最近,他见过另外一种囚禁人的地方,一种穷凶极恶的地方,他总觉得那里的种种严刑峻法是法律的罪恶和处罚的不公。现在,在苦役牢之后,他看见了修院,他心想,他从前是苦役牢里的一分子,现在可以说是这修院的一个旁观者,于是他怀着惶惑的心情把那两处在心上加以比较。
  有时,他双手倚在锄柄上,随着思想的无底的回旋,往深处慢慢寻思。
  他回忆起旧时的那些伙伴,他们的生活多么悲惨,他们在天刚亮时就得起来,一直劳苦到深夜,他们几乎没有睡眠的时间,他们睡在行军床上,只许用两寸厚的褥子,在那些睡觉的大屋子里,一年到头,只是在最难挨的几个月里才有火;他们穿着奇丑的红囚衣,幸蒙恩赐,可以在大热天穿一条粗布长裤,大冷天穿一件粗羊毛衫;他们只是在“干重活”时才有酒肉吃。他们已没有姓名,都按号码来分别,仿佛人格只是几个数目字;他们低着眼睛,低声说话,剃发,生活在棍棒下和屈辱中。
  随后,他的思想又转回来落在他眼前的这些人身上。这些人,同样落发,低眼,低声,虽然不是生活在屈辱中,但却受着世人的嘲笑,背上虽然不受捶楚,两个肩头却都被清规戒律折磨到血肉模糊了。他们的姓名在众人中也一样消失了,他们只是在一些尊严的名称下面生存。他们从来不吃肉,也从来不喝酒,他们还常常从早到晚不进食,他们虽不穿红衣,却得穿黑色毛料的裹尸布,使他们在夏季感到过重,冬季感到过轻,既不能减,又不能加,甚至想随着季节换上件布衣或毛料外衣也办不到;一年当中,他们得穿上六个月的哔叽衬衫,以致时常得热病。他们住的,不是那种只在严寒时节升火的大屋子,而是从来就没有火的静室;他们睡的不是两寸厚的褥子,而是麦秸。结果,他们连睡眠的机会也没有了,在一整天的辛劳以后,每天晚上,正当休息开始、困倦逼人、沉沉入睡时,或是刚刚睡到身上有点暖意时,他们又得醒来,起来,走到冰冷阴暗的圣坛里,双膝跪在石头上,做祈祷。
  在某些日子里,他们每个人还得轮流跪在石板上,或是头面着地、两臂张开、象一个十字架似的伏在地上,连续十二个钟头。
  那些是男人,这些是女子。
  那些男人干过什么呢?他们偷过,强奸过,抢过,杀过,暗杀过。那是些匪徒、骗子、下毒犯、纵火犯、杀人犯、弑亲犯。这些女人又干过什么呢?她们什么也没有干。
  一方面是抢劫、偷盗、欺诈、强暴、奸淫、杀害,形形色色的邪恶,各种各样的罪行,在另一方面,却只有一件:天真。
  极善尽美的天真,几乎可以上齐圣母的懿德,在尘世还和贤淑近似,在天上却已接近圣域了。
  一方面是有关罪恶的低声自陈,另一方面是关于过失的高声忏悔。并且是种什么样的罪恶!又算得了什么的过失!
  一方面是恶臭,另一方面是一种淡远的芬芳。一方面是精神上的疠疫,在枪口的监视下,慢慢吞噬患者的疠疫;另一方面却是一炉冶炼灵魂的明净的火焰。那边是黑暗,这边是阴暗,然而是一种充满了光明的阴暗和芒熛四射的光明。
  两处都是奴役人的地方,不过在第一个地方,还有得救的可能,总还有一个法定的限期在望,再说,可以潜逃。在第二个地方,永无尽期,唯一的希望,就是悬在悠悠岁月的尽头的一点微光,解脱的微光,也就是人们所说的死亡。
  在第一个地方,人们只受链条的束缚;在另外一个地方,人们却受着自己信仰的束缚。
  从第一个地方产生出来的是什么?是对人群的广泛的咒骂,咬牙切齿的仇恨,不问成败的凶横,愤怒的咆哮和对上苍的嘲笑。
  从第二个地方产生出什么呢?恩宠和爱慕。
  在这两个非常相似而又截然不同的地方,两种绝不相同的人却在完成同一事业:补偿罪孽。
  冉阿让很懂得第一种人的补偿,个人的补偿,对自己的补偿。可是他不理解另外那些人的补偿,那些毫无罪愆、毫无污点的人的补偿,他怀着战栗惶恐的心情问道:“补偿什么?怎样补偿?”
  有种声音在他心里回答说:“是人类最卓越的慈爱,是为了别人的补偿。”
  在这里,我们自己的一套理论是被保留了的,我们只是转述者,我们是站在冉阿让的角度来表达他的印象。
  他看见了克己忘我行为的顶峰,绝无仅有的美德的最高点,恕人之过并代人受过的天真品德,承担着的奴役,甘愿接受的折磨,清白无辜的心灵为救援那些堕落的心灵而求来的苦刑,融会上帝的爱而又不与之混同。一心哀恳祈求的人类的爱,一些愁惨得象受了罪责而又微笑、象受了嘉奖而又和蔼柔弱的人们。
  同时他回忆起从前他竟敢心怀怨愤!
  时常,在夜半,他起来听那些在清规戒律下受煎熬的天真修女的感恩谢主的歌声时,在想到那些受适当惩罚的人在仰望苍天时总是一味亵渎神明,他自己,蠢物一个,也曾对上帝举起过拳头,他感到血管里的血也冷了。
  有一件最使他惊心动魄深思默想的事,仿佛是上苍在他耳边轻声提出的一种告诫:他从前翻墙越狱,不顾生死,誓图一逞,继又经过了种种艰难困苦,才得上进,所有这一切为脱离那一个补偿罪孽的地方而作的努力,全是为了进入这一个而作的。难道这就是他的命运的特征吗?
  这修院也是一种囚牢,并且和他已经逃脱的地方有极其阴惨的相似之处,而他从前竟从来没有这样想到过。他又见到了铁栏门、铁门闩、铁窗栏,为了防范谁呢?为了防范一些天使。
  他从前见过的那种圈猛虎的高墙,现在却圈着羔羊。
  这是一种补偿的地方,不是惩罚的地方,可是和另外一个地方相比,它更加严峻,更加凄惨,更加冷酷无情。这些贞女们比那些苦役犯更是被狠狠地压得伸不起腰来。从前有过一种凛冽刚劲的风,把他的青春时期冻僵了的那种风,吹过那种拘锁鸱枭的铁牢;现在是另一种更加冷峭、更加刺骨的寒流在侵袭着白鸽的樊笼。
  为什么?
  当他想到这一切时,他的心情和这种妙契道境完全溶合起来了。
  在这些沉思遐想中他的骄傲情绪消失了。他多次反问自己,他感到自己多么渺小孱弱,而且还痛哭过无数次。他在六个月以来所遭遇到的一切已把他引回到那位主教的德化中了,珂赛特动以赤子之心,修院则感以悯人之德。
  有时,在傍晚,当园里已没有人来往了,你会望见他双膝跪在圣坛墙边的那条小路中间,他初到那晚偷看过的那扇窗子前,他知道那里有个修女正伏在地上,在为世人赎罪祈祷,他的脸便向着那里。他就那样跪在那修女跟前祈祷。
  他仿佛觉得他不敢直接跪在上帝跟前。
  他四周的一切,那幽静的园子,那些香花,那些嬉笑欢呼的孩子,那些端严质朴的妇女,那肃寂的修院,都慢慢渗进他的心里,而且他的心也渐渐变得和那修院一样肃寂,和那些花一样芬芳,和那园子一样平静,和那些妇女一样质朴和那些孩子一样欢乐了。他还想到那是他生命中连续两次在危急关头时为上帝收容的圣地,第一次是他遭到人类社会摈弃、所有的大门都不容他进去的那一次,第二次是人类社会又在追捕他、要把他送进苦役牢里去的那一次,如果没有第一处圣地,他会再次掉进犯罪的火坑,如果没有第二处圣地,他也会再次陷入刑狱的痛苦中去。
  他的心完全溶化在感恩戴德的情感中了。
  这样又过了好几年,珂赛特成长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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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小不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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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巴黎有个小孩,森林有只小雀;这小雀叫麻雀,小孩叫野孩。
  你把这两个概念——一个隐含整个洪炉,一个隐含全部晨曦的概念——结合起来,你让巴黎和儿童这两粒火星相互接触,便会迸射出一个小人儿。这小人儿,普劳图斯①也许会称他小哥。
  ①普劳图斯(Plaute,约前254—184),古罗马诗人,喜剧作家。
  这小人儿是欢乐的。他不一定每天都有东西吃,可是,只要他高兴,他可以每天都去娱乐场所。他身上没有衬衣,脚上没有鞋,头上没有屋顶;他好象是空中的一只飞虫,那一切东西,他全没有。他的年龄在七至十三岁之间,过着群居生活,在街上游荡,在野外露宿,穿着自己父亲的一条破裤,拖着鞋后跟,顶着另一父辈的一顶破帽,压过耳朵,挎着半副黄边背带,东奔西跑,左张右望,寻寻觅觅,悠悠荡荡,把烟斗抽到发黑,满嘴粗话,坐酒铺,交小偷,逗窑姐,说黑话,唱淫歌,心里却没有一点坏念头。那是因为在他的灵魂里有颗明珠——天真,明珠不会溶化在污泥里。人在童年,上帝总是要他天真的。假使有人问那大都市说:“那是什么?”它会回答:“那是我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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