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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_2 冯唐(当代)
“她怎么样?”
“挺好。”
“具体点。”
“干净。”这个角落被几棵壮实的白皮松拥着,即使在冬天也没有风,不太冷。不知道这个角落里曾经有过多少男女相拥在一起,刚开始练习,没有人指导,接吻的时候,不会用嘴唇和舌头,牙齿碰撞,发出“嗒嗒”的声响。
“只是干净?”
“你以为干净简单?我觉得你张国栋让女孩感觉舒服,你以为这‘舒服’二字简单?”
“就是呀,我这种气质,很难培养的,每周都要洗澡,每天都要刷牙。还有,要看书,多看书,‘腹有诗书气自华’。还有,要多思考,否则就肤浅了。绝不简单。但是朱裳的干净,值好几本《花花公子》吗?说实在话,我把杂志跟你换座位,只是好奇。那几本杂志也不是好来的,给你就给你了。可一开口就后悔了,生怕你同意。这不,那几本杂志换了好几条烟。”
“值。我觉得值。”
“不想追追?带到你的小屋里,看看她长什么样?通知我啊,你先看,我先煮面吃。你看完,我再看。”
“追她的人已经够多的了。我不喜欢锦上添花。”
“就是。好像是个男的就应该想和她有一腿似的。我都有点压不住邪念了。不过,多点追的才有意思,横刀夺爱,方显英雄本色。”
“夺过来又能怎么样?没什么意思。……还有烟吗?”
“你又抽烟?不是戒了吗?”
“第一支。”
“持续学坏是一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呀。可惜不是什么好烟,‘红梅’。本来第一支应该是支好烟,就像童男子破身之后通过政治思想学习,再次成为童男子。再次破身应该是个好姑娘,至少也应该和朱裳差不多吧。”
刘京伟和张国栋在抽烟这件事上先知先觉,老流氓孔建国教给他俩,他俩再教给我。在我家,我打开窗,拉上窗帘。
“这还用学,我会。”我说。
“你丫会个屁。”刘京伟打开一包“万宝路”,当时是个稀罕物。右手食指在烟盒底下一弹,一棵烟就自己蹦出来。
“点上,嘬。”张国栋很有经验地说,“用两个手指夹住,别太靠前,也别太靠后,烟尖翘一点,万宝路比大前门就这一点好,点着了不抽也不灭,烟灰能一直挺到完。其实抽烟抽的就是这个派,在路边一摆,过往的小混混一看,服。路过的小姑娘偷偷一看,装作看不见。秋水,你别跟嚼甘蔗似的,抽一口,吐一口,糟蹋好东西。要吸进肺里,吸进脑子,想一下自己牛逼,然后从鼻子里慢慢喷出来。”
后来我问,抽烟我会了,姑娘怎么泡啊?
“你丫装傻?”张国栋说。
“真不是。打架这事儿我明白,你力气大,一手按住那个小兔崽子,一手举起板砖,问丫挺的,‘你服不服?’。丫说不服,你就敲破他的头,丫说服,你就是牛逼了。反正,这样就灭了他了。这些,老流氓孔建国都演示过。但是姑娘怎么泡呀?和人家搭讪?然后呢?带到小黑屋?然后呢?脱光了衣服?然后呢?然后呢?”张国栋也是百思不得其解,后来他和刘京伟认识了一个家里有录像机的阔少,看了一部越南人拍的《金瓶梅》,回来兴奋地告诉我:“然后你就热了胀了,然后你也脱光了衣服,然后你自己就知道该干什么了。和抽烟一样,不用人教。”
现在,烟在嘴里,辛辣上头。仿佛心里满胀的感觉,都能从口里随烟飘走。书之外,还有别的要懂的东西。
我问张国栋想不想听我诗朗诵。“其实我是个写诗的。”我说。
“那我还是个拍电影的呢。”
“别看我长得像杀猪的,其实我是个写诗的。”
“好。不黄不给钱,声音不嘹亮不给钱。”
我跳起来,开始念一首幼稚的打油诗:
学抽烟为了学坏,
学坏为了学习长大。
学习长大得厌恶爸爸,
再杀死他。
学习长大得爱上妈妈,
再抛弃她。
长大后,我也诗朗诵,但那一定是在五个小二锅头之后。我不能喝奶,除了酸奶,我缺乏乳糖酶。我能喝酒,喝一杯就脸红,但是百杯不醉,就像我一摸姑娘的手就会脸红,但是脸红后记得说一百篇肉麻的语录。长大后的一天,从我的口袋里赚了无数钱财的玉器店老板送我一个新石器时期的玉石酒杯,通体沁得鸡骨白,碾砣的痕迹都对,局部还透强光。我在东四的孔乙己酒店,用一个新石器时期的玉石酒杯喝小二锅头,朱裳坐在我对面,说:“我开车来的,你自己尽兴喝吧。”五个小二锅头之后,我心里的小兽苏醒,我的眼睛烧起红火苗,我问朱裳:“最近想我了吗?”朱裳闷头吃腊猪大肠,短暂地抬起头,笑着摇了摇。我接着问:“是现在不想说还是最近没想过我?”朱裳从腊猪头肉里抬起头,说:“都这么大岁数了,想什么想?”我要了第六瓶小二锅头,接着问:“最近想我了吗?”朱裳叫服务员又添了一盘腊猪大肠,说:“如果没想,我干吗要见你?”我心里的小兽欢喜,它带领我的双腿,跳上桌子,我的嘴开始诗朗诵:“屋外有两棵树,一棵是槐树,另一棵也是槐树。桌上有两盘菜,一盘是腊猪大肠,另一盘也是腊猪大肠。眼睛里两个姑娘,一个是朱裳,另一个也是朱裳。”我站在桌子上,我戴圆眼镜,穿白衬衫,我的眼睛通红,我的肚脐露出来,我没有碰掉一个盘子。
在中学的黑暗角落里,我嘬一口张国栋的红梅烟,吐一口烟,念一句打油诗,就像逐字逐句地读一道选择题的题干。
“你这么抽烟纯属浪费,”张国栋深吸一口烟,吞进肺里,再慢慢地让烟一丝丝地从鼻孔飘出来,青烟曲折回转散入周围的黑暗之中。“想上就别憋自己。你有戏。”
“是么?”
“她喜欢你。”
“为什么?”
“你喜欢书,读得仔细,你有时候就是你喜欢的书。你能迷上你的书,别人也会迷上你。”
“两个人没事能干什么呢?”我看了一眼自己的左手,枯黄干瘦,伸直后在关节之间出现一圈圈皮肤的皱褶,就像酱在熟食店里的鸡爪、鸭爪。这样的手伸出去,应该放在朱裳身体的什么地方,才能让她感觉舒服地被自己抱着?
篮球场上还有几个贪玩的男生借着路灯阴黄的光亮打球。远处隐约能看见一男一女在散步,好像是在讨论一道解析几何题。
“你说别人的事总是出奇的明白,遇到自己的事总是嫩。这事呀,你试试就知道了。就像有些事不用教,上了床自然就会了。再说你没骚扰过小姑娘,也没少被小姑娘骚扰呀,怎么一到朱裳这儿就发木?咱们学校躲在树后面看你的姑娘不比躲在山洞里流着口水等着吃唐僧肉的妖精少。”
“要是人家不乐意呢?以后怎么一块呆呀?”
“就对她说‘就当我什么也没说’,我再陪你喝顿酒,以后就当自己什么也没做过。”
我又抽了一口烟,顿了顿说:“我没兴趣。”
我想起我的小屋。周末回去,胡乱填几口饭,反锁上门,世界就和我无关了。拉上窗帘,大红牡丹花的图案就把所有光线割断,包括星星。打开台灯,昏黄的光线将满溢在小屋里的书烘暖。书从地板堆到屋顶,老妈说,书上不省钱,想看什么就买什么,读书多的孩子孝顺。书不像古董,不是世家,省省也能请回家最好的。我和我姐姐站在琉璃厂中国书店高大的书架前,我问她,妈给你的钱够吗?我姐姐说,够。我对售货员说,我要一整套十六本《鲁迅全集》和一整套二十五本《全唐诗》。我问售货员,近百年是不是鲁迅最牛逼了,近两千年,是不是唐诗最牛逼了。售货员是个男的,剃个小平头,说,如果你要买,当然是你挑的这两种最牛逼了,册数最多,价钱也贵,《鲁迅全集》六十块,《全唐诗》五十八块五毛。售货员问我,你带够钱了吗?我说,够了。售货员又问,你拿得走吗?我指了指穿着短袖粗着胳膊的姐姐说,我姐姐有的是力气。我和姐姐把十六册《鲁迅全集》和二十五册《全唐诗》放进带来的土红色的拉杆旅行箱,死沉,我们从和平门乘地铁到北京站,再从北京站换公共汽车到团结湖,后来拉杆箱的轱辘坏了一个,后来我们把书抬进了家。姐姐说,作为回报,你读到有意思的东西就摘抄到一个本子上,然后给我做作文时引用。我说,好,看到会心的地方,我就冲你一笑。
我摆开几个茶杯,杜牧、李白、劳伦斯、亨利·米勒就静静地坐在对面。倒上茶,千年前的月光花影便在小屋里游荡。杜牧、李白、劳伦斯、亨利·米勒已经坐在对面了,他们的文字和我没有间隔。我知道他们文字里所有的大智慧和小心思,这对于我毫无困难。他们的魂魄,透过文字,在瞬间穿越千年时间和万里空间,在他们绝不知晓的北京市朝阳区的一个小屋子里,纠缠我的魂魄,让我心如刀绞,然后泪流满面。第一次阅读这些人的文字对我的重要性无与伦比,他们的灵魂像是一碗豆汁儿一样,有实在的温度和味道,摆在我面前,伸手可及。这第一次阅读,甚至比我的初恋更重要,比我第一次抓住我的小弟弟反复拷问让他喷涌而出更重要,比我第一次在慌乱中进入女人身体看着她的眼睛失去理智更重要。几年以后,我进了医学院,坐在解剖台前,被福尔马林浸泡得如皮球般僵硬的人类大脑摆在我面前,伸手可及。管理实验室的老大爷说,这些尸体标本都是解放初期留下来的,现在收集不容易了,还有几个是饿死的,标本非常干净。我第一次阅读杜牧、李白、劳伦斯、亨利·米勒比第一次解剖大脑标本,对我更重要。我渴望具备他们的超能力,在我死后千年,透过我的文字,我的魂魄纠缠一个同样黑瘦的无名少年,让他心如刀绞,泪流满面。我修炼我的文字,摊开四百字一页的稿纸,淡绿色,北京市电车公司印刷厂出品,钢笔在纸上移动,我看见炼丹炉里炉火通红,仙丹一样的文字珠圆玉润,这些文字长生不老。我黑瘦地坐在桌子前面,骨多肉少好像一把柴火,柴火上是炉火通红的炼丹炉。我的文字几乎和我没有关系,就像朱裳的美丽和朱裳没有太多联系一样。我和朱裳都是某种介质,就像古时候的巫师,所谓上天,透过这些介质传递某种声音。我的文字,朱裳的美丽,巫师的声音,有它们自己的意志,它们反过来决定我们的动作和思想。当文字如仙丹一样出炉时,我筋疲力尽,我感到敬畏,我心怀感激,我感到一种力量远远大过我的身体、大过我自己。当文字如垃圾一样倾泻,我筋疲力尽,我感觉身体如同灰烬,我的生命就是垃圾。
我对张国栋说:“我的屋子太小了,床上的书把我都快挤得没地方睡了。已经放不下别的了。”杜牧、李白、劳伦斯、亨利·米勒已经坐在对面了,朱裳坐什么地方呢?
“那我就先追了?我可是跟你商量过了。”
“好。需要的话,我替你写情书,送小纸条。如果人家对你有意思,我把座位让给你。”
正文 第四章(下)
28我是四中的
现在看来,我和朱裳的关系是由短暂的相好和漫长的暧昧构成。
在短暂的相好中,我牵着朱裳的手,我们在广阔无垠的北京城行走。北京城大而无当,周围高中间低,好像一个时代久远的酒杯,到处是萎靡不振的树木。我和朱裳走在酒杯里,到处是似懂非懂的历史,我和朱裳走在粘稠的时间里。小时候,我们性交不足,我们体力积累得无比好,我和刘京伟、张国栋每个周末骑车两个小时去圆明园,我们喜欢废墟,我们驮回过一匹石雕小马,我们透过草丛观摩乱石中男女大学生的野合。那些大学生真烂,他们的前戏像北京冬天的夜晚一样漫长而枯燥,女生总像庄稼一样茁壮,不畏严寒,男生总像农民一样手脚笨拙,两只大凉手一起伸到女生背后也打不开锁住胸罩的纽扣。那时候,我和朱裳从天安门走到东单走到白家庄,北京夏天的白天很长,在半黑半白中,我们在四十三路车站等车,说好,下一辆车来了就分手。来了无数个下一辆,好多人下车,好多人上车,好多人去他们要去的地方。在等待无数个下一辆的过程中,我拉着朱裳的手,她的手很香。朱裳看着我的眼睛,给我唱那首叫Feelings的外文歌曲,她的头发在夏天的热风里如歌词飞舞,她说我睫毛很长。后来朱裳告诉我,她之后再没有那么傻过,一个在北京这样自然环境恶劣的城市长大的姑娘,怎么可以这样浪漫。我说我有很多回想起来很糗的事,但是想起,在我听不懂的外文歌曲中,握着将破坏我一生安宁的姑娘的香香的手,永远等待下一辆开来的四十三路公共汽车,我感到甜蜜和幸福。
在漫长的暧昧中,为了探明过去的岁月,我反复从各种角度了解朱裳在过去某个时候的想法和感觉,在各种方法中最直接的是询问朱裳本人。我最常得到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我尝试过多种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的方法,比如故地重游,我牵朱裳的手,从团结湖公园假得不能再假的山走到姚家园、白家庄、青年出版社印刷厂,走到中学的操场,操场上的杨树高了,但是还是一排,领操台还在,但是锈了。我牵朱裳的手,在亮马河边,当时是春天,天气和暖,柳树柔软。我不让朱裳开车来,所以我们可以一起喝小二锅头。但是有了腊猪大肠,朱裳的酒量无边。酒精还是酒精,朱裳的脸颊泛红,我得到的回答还是:“我不知道。”
很多个小二锅头之后,朱裳说,在中学,她听不进课的时候,累的时候,都会不由自主地看我,认为我和别人不一样。教材、教参、习题集堆在我桌子上,堆成一个隐居的山洞,挡住老师的视线,我手里却常年是本没用的闲书。她觉得我是个真正的读书人,一个与她爸爸略微相像的读书人。真正的读书人如同真正的厨子、戏子、婊子,身上有种与生俱来的对所钟情事物的痴迷。书中的女人秀色可餐,书中的男人快意恩仇。书外如何,与真正的读书人无关。她喜欢看我脸上如入魔道的迷离,如怨鬼般的执著。我说:“是不是我长得像你爸就能娶到你妈那样的?”朱裳说:“我当时是年幼无知,看走了眼,其实只是你太瘦了,招眼,容易让人心疼。”我当时一米八零,一百零八斤,除了胸围不够,其他完全符合世界名模标准。张国栋有一阵子研究丰胸秘方,说他的方子只丰胸不增肥,问我要不要免费试试。我对朱裳说,女人或者复杂或者单纯,都好。但是,复杂要像书,可以读。简单要像玉,可以摸。当时的朱裳也不让解扣子,也不让上手摸,我能干什么呢?
更多个小二锅头之后,朱裳说,她原来也记日记,用一个浅蓝色的日记本,风格肤浅俗甜。日记里记载,她坐在我旁边,忍不住会在我专心念闲书的时候看我。她感觉到与我本质上的相通:“一样的寂寞,一样的骨子里面的寂寞。这种寂寞,再多的欢声笑语,再迷醉的灯红酒绿也化解不开,随便望一眼舞厅天窗里盛的星空,喝一口在掌心里的隔夜茶,寂寞便在自己心里了。仿佛他打开一本闲书,仿佛我垂下眼帘,世界便与自己无关了。这种寂寞,只有很少的人懂得。”我说我要过生日了,把你的日记复印一份送我吧,要不原本交给我保留也行,省得被你现任老公发现后抓狂。朱裳说:“不。日记没了,我看了一遍觉得无聊,就烧了。”朱裳除了手闲不住之外,还爱放火,酒店房间的火柴被她一根根下意识地点燃,房间充满硫磺燃烧的气味,朱裳除了有反革命手淫犯的潜质,还有反革命纵火犯的潜质。后来过生日,朱裳送了我一个白瓷的小姑娘,带个花帽子,穿一条白裙子,从脖子一直遮到脚面,好像个白面口袋,什么胸呀、腰呀,屁股呀,全都看不见。裙带背后的位置,系个蝴蝶结,蝴蝶结的丝带一直延伸到裙子里面,并且在一端坠了一个白色塑料珠子。因为裙子里面一无所有,晃动白瓷姑娘的身体,塑料珠子敲打裙子的内侧,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使劲儿听,声音好像:“我不知道,我不知道。”
朱裳说,从小,就有很多人宠她。先是祖辈、父母、父母的同事以及父亲不在家时常来做客的人。上了幼儿园,她便被阿姨们宠着,她的舞跳得最好,舞步迈得最大,她的嘴唇被涂得最红,迎接外宾和领导的时候,她站在最前面,她手里挥舞的塑料花最鲜艳。再后来是父母同事们的大男孩宠她。那些人,她从小就叫大哥哥。放学回来,他们会在单位大院的门口等她,或是直接去学校接她。几个大哥一起帮她对付完功课,大家就一同去游走玩耍。和泥、筑沙堡、挖胶泥,大哥哥们都很可爱,都懂得很多。再大一些,哥哥们开始刮胡子,穿上皮鞋,皮鞋上开始有光亮了。他们带她去吃小酒馆,有服务员,用餐巾纸和一次性筷子。他们很有礼貌地让她先点菜,有凉有热,几杯啤酒下肚,便手里拿着空的啤酒瓶子,讲“朝阳门这片谁不认识谁呀,有哪个小痞子敢欺负你,我们准能废了他”。怕她在他们不在的时候吃小流氓的亏,一个在东城武馆练过大成拳的教她一招“撩阴腿”,一脚下去,轻则能让小流氓阴阳不调,重则断子绝孙。有人抱起了吉它,红棉牌的木吉他,她听得入迷,仿佛有些烦恼和不知道如何表达的东西,吉它能讲出来。那时候都弹《爱的罗曼斯》和《绿袖》。不冷的天里,几个人聚在一起,或弹或听,抽完五六包凑钱买的金鱼牌香烟,很快就过了一晚。哥哥们看到朱裳小妹妹听得泪流满面,脸上珠串晶莹,不禁心惊肉跳,明白这个小妹妹心中有股大过生命的欲望,今生注定不能平凡。虽然明白这个小妹不是他们所能把握,但是为什么心中还是充满荡动?后来有人放下了吉它,抱起了姑娘,说仔细抚摸下,姑娘弯曲的皮肉骨血也能弹出音乐,细听一样悦耳。再后来,几个哥哥中最出色的一个看她的眼神开始不对了,试探着和她谈一些很飘渺很抽象的事。她开始害怕,大哥哥们不可爱了。
原来,朱裳还有几个相熟的女同学,可以一块骑车回家,一起写作业。女同学们也乐于在朱裳身边,分享男生们的目光,评论男生如何无聊。但是,渐渐发现,和她一起回家的女孩,单车总是会莫名其妙地坏掉,而且总是坏得很惨,没一两天的功夫修不好。女孩子的胆子总是小的,渐渐地,没什么女孩敢再陪她回家了,“安全第一,男孩第二”,她们的父母教育她们。
朱裳自己骑车回家,半路就会有男孩赶上来搭讪。
“一个人骑呀?我顺路,一块骑,我陪陪你好不好?这条路上坏孩子可多了,我知道你们中学是市重点,但是前边那个中学可是出了名的匪穴,白虎庄中学。别的坏中学,中学门口蹲的是拍女孩的小痞子,那个中学门口蹲的是警察。可你每天回家还不得不过那个中学门口,你又长得这么漂亮,多危险呀,是不是?我练过武术,擒拿格斗,四五个小痞子近不了身。你看我的二头肌,你再看我的三头肌,很粗很硬的。我天天练健美,每天我妈都给我煮三个鸡蛋,你这样看,看不到全貌,其实我脱了衣服肌肉才更明显,腹肌左右各四条,一共八条,一条也不少。这并不说明我是个粗人,我学习很好的,心也满细的,我会画工笔画,山水人物,花卉翎毛,梅兰竹菊,都能应付,兰花尤其拿手。画如其人,心灵是兰质慧心,画出的兰花才能通灵剔透。不是吹牛,不信周末你去我家参观一下,满屋子都是我画的兰花,感觉像是热带大花园。不是吹牛,我少数的几个毛病之一就是不会吹牛,我再告诉你一个秘密,我另外一个毛病是追求完美。所以我画兰花,一点点感觉不对,几米的大画,随手撕了重画,能让我满意的兰花,摆在家里,蝴蝶停到画上,蜜蜂停到上头,蜻蜓停到上头。也就是因为我追求完美,才会对你充满好感,你太完美了,人杰地灵,你老家一定不是北京的。不是你妈,就是你爸,一定有南方血统,不是苏州,就是杭州,才能生出你这么秀气的女生。我爸就是苏州的,我妈是杭州的,所以我才能出落得这么秀气,衬衫下一身肌肉挡不住我骨子里的秀气。你们家是不是住那个大院里?那幢红楼,四单元五层,右手那家?你奇怪吧,我怎么知道的?用心就是了。‘天下无难事,就怕有心人’,我对你上心,我跟了你好久了。你在风里、花旁、雪里、月下都是那么美丽。我不是一个随便的人,我观察你很久了,也同时考察我自己的心,是不是一时糊涂,是不是鬼迷心窍,我的答案是否定的。我是充满激情而又理性客观的。你父母也是搞纺织的吧?兴许还和我老爸认识哪,我爸在纺织业可是个人物,没准今年就升副部长。虽然这样,我还是非常平易近人的,你如果到厂桥一带打听一下,我有好些小兄弟,没有不说我人好的……”
“……”
“交个朋友吧,我姓刘,刘邦的刘。别那么紧张,没人想害你。像你这样的女生,人人都想呵护你。”
“……”
“我不是流氓,我是四中的。”
“……”
“你没听说过四中?不会吧?虽然你们学校也是市重点,但是和我们四中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就像北京有好几家五星级酒店,但是都是中国自己评的,水平参差不齐,和真正的好酒店,比如香港半岛,里兹-卡尔顿,是五星中的五星,你可以叫它超五星或是六星。我们四中就是市重点中的重点,也可以叫它超重点。我们四中创始于一九○七年,当时叫顺天中学堂,现在老校门还留着,特别像清华的老校门,我们学校上清华的简直太多了,太稀松平常了,牛逼吧。后来改建了,一水儿的乳白建筑,教室是六角形的,我们坐在里面,光线可好了,感觉像是辛勤采蜜的小蜜蜂,飞在花丛中,好好学习,采摘知识的花朵。我们还有标准体育场,有游泳池的,夏天你找我玩,我带你进去,可大了,还没有小流氓死盯着你胸脯看。我们还有天文楼,天气好的时候,跑到上面,感觉‘手可摘星辰’,在那个地方,眼睛望望星空,心里想想像你这样的姑娘,一样的美丽,一样的高不可及,一样激发人探索的斗志,真是不能想像更合适的地方了。”
“我要回家。”
“是呀,我现在不是正送你回去吗?你平时一定很忙,看得出,你很爱念书。天生丽质再加上书香熏陶,将来了不得。这么着,周末吧,周末到首都剧院看戏去?我搞了两张票,‘人艺’的《茶馆》,特别有味。”
“我要回家。”
“家谁没回过呀!天天回去,你不烦呀?《茶馆》是‘人艺’新排的,不看,枉为北京人。‘二德子,小唐铁嘴,办个大拖拉撕,把京城所有的明娼、暗娼、舞女、歌妓都拖到一起……’”
“我要回家!”
朱裳告诉我,她说到第三遍要回家之后,想起了她大哥哥们教她的撩阴腿。她撩起小腿,踢在男孩车子的链套上,男孩连人带车滚到马路中央,对面开来的一辆小面的一个急刹车,发出刺耳的声音。朱裳收回腿,猛力骑过交叉路口。
29现在跳舞
新年晚会。
桌椅被推到四周,留下中央的空地。桌子贴墙,椅子靠桌子在里圈。桌子上堆了瓜子、花生、水果、北京果脯、什锦糖、北冰洋汽水。黑板上五颜六色的粉笔写着五颜六色的“新年快乐”,窗玻璃贴着红色电光纸剪的卡通人物,教室的白色管灯上缠了彩色纸带,发出大红大紫的光。
班主任语文老师站在教室当中的空地里做年终发言,将军罐形状的粗壮小腿,露在毛料裙子下面,新做的头发,大花重油,涂了血红的嘴唇,一张黄脸被红唇映照得更加黯淡。发言格式还是老套路,半首剽窃或是引用的朦胧诗以及三四百字的报纸社论:“雾打湿了我们的双翼,可风却不容我们再迟疑。岸啊,心爱的岸,昨天刚刚和你告别,今天你又在这里。明天我们将在,另一个纬度相遇。昨天,即将过去的一年,我国、我市、我区、我校、我班都取得了很大的成绩,人民群众欢欣鼓舞,在向四个现代化进军的道路上,我们又迈出了坚实的一步。但是,任重而道远,前进的道路上还是荆棘满布,需要我们更大的勇气和决心。展望新的一年,还有一年半就要高考了,大战在即,我们必须准备好,必须努力。作为你们的老师,我做好了决心和准备,汗为你们洒,泪为你们流,血为你们淌。你们准备好了吗?”
我们正像小鸡啄米似的嗑瓜子,听到这突然的提问,停下来齐声答道:“准备好了。时刻准备着。”张国栋和桑保疆正在比赛喝北冰洋汽水,班主任老师血盆大口,迎头断喝,两个人同时受了惊吓,一口汽水喷出来,咳嗽不停,张国栋嘴还不停:“我汗为您流,泪为您流,血为您流,我还有所有的其他,都为您流。”班主任老师恶狠狠地盯了张国栋一眼,念及是新年晚会,开心的场合,没搭理他。
然后是节目表演,女生集体表演了一个现代舞,好像有备而来,几个女生脱了外衣就是跳舞的装束:半长的白袜子绷住瘦长的黑色健美踩脚裤,白衬衫,花毛衣,黑头发散开。她们在教室中间上蹿下跳,随着动感音乐,双手的五指尽量伸开,在空中叉来叉去。音乐转换的某个瞬间,她们猛地一停,双手的五指继续伸开,直挺挺放在胯上或半弯在肩膀上,眼睛各自寻找天空中一个不同的地方,恶狠狠地盯着。我在歌舞上是个粗人,没看出来什么,除了在大红大紫的灯光里,看见初长成的乳房的轮廓和新鲜上翘的屁股,分外好看。乐盲、舞盲是遗传,我老妈和老爸到美国看我,说要看纽约和华盛顿和拉斯维加斯,我说还是去看黄石公园和大峡谷吧,老妈说不,她说:“谁都知道纽约和华盛顿,谁都爱赌博,以后和别人说起去过没去过,我就能理直气壮地说,去过,说起赌过没赌过,我就能自豪地说,我在美国都赌过。”我开着一辆老大的别克车从迈阿密海滩北上纽约城,副驾驶座上驮着我爸,车后座上驮着我老妈。那辆一九九一年产的别克车可真大,我老妈在后座上平躺可以伸直双腿,我在前面感觉像是开一条大船,只有起伏没有颠簸。到了纽约,我的同学朋友们决定隆重欢迎我的老妈和老爸,也就是他们的干妈和干爸,其中一项是请他们看百老汇歌舞。之前我跟他们说,找一场热闹的,比如《猫》之类就好了,结果他们找了世界顶级的现代舞,观众穿着黑白礼服入场,开场前有鸡尾酒会,结束后有招待晚宴。我爸开场后十分钟就靠着椅子睡着了,眼睛死死闭着,嘴微微张着,两片嘴唇之间有两根细细的唾液丝相连,唾液丝的长短随着他均匀的呼吸有节奏地变化。我老妈很兴奋,坐在第二排,还拿着我在探索频道商品部买的高倍望远镜仔细张望。第一次,我妈小声对我说:“这些演员年纪都不小了,四十多岁了吧,怎么混的,现在还在台上蹦来蹦去?”第二次,我妈小声对我说:“这些人好像都很苦闷。”第三次,我妈小声对我说:“那个领舞的男的像盖瑞。”盖瑞是我姐姐的一个朋友,秃头,我妈见过盖瑞之后,所有秃头的男人长得都像盖瑞了。我老妈老爸对歌舞和音乐的理解力充分遗传给了我,我对此不抱任何希望。
女生现代舞跳毕,是刘京伟的现代少林拳。这也是保留项目,充分暴露刘京伟凶狠剽悍的一面,每次的拳法相同,但是结尾的高潮不同。前年的结尾是一掌击碎五块摞在一起的砖头,去年是一头撞碎一块拿在手里的砖头,今年是一指插入放在地当中的砖头,不知道是因为刘京伟的功力年年增长,还是砖头的质量年年下降。我们在刘京伟达到高潮的一刹那拼命叫好,像到长安剧院看武戏一样:“好。好。好。”“好”要喊成二声,阳平。刘京伟有砖头情结,打架没砖头不能尽欢,后来的后来,桑保疆做房地产,摊子铺得太大,资金链断了,楼烂了尾。桑保疆拉刘京伟投资,死活请刘京伟到他的工地上看看,刘京伟一边在工地上走动,一边皱着眉头唠叨:“现在这工地上砖头怎么这么少,这架怎么打呀?”现在,砖头彻底不让烧了,说是污染环境,刘京伟幸亏英年早逝,否则会更加落伍而寂寞。
接下来是击鼓传花,一个人闭着眼击鼓,大家转着圈传花,鼓停了,花在谁手上,谁就得即兴表演节目。张国栋北冰洋汽水喝多了,去上厕所,花就当然地传到他的位子上,身边的桑保疆死活不接着传。张国栋耍赖,死活不演节目。刘京伟起哄,说朱裳伴唱你演不演。张国栋和朱裳同时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张国栋说,我给大家扔个球吧。他从后面的桌子上拿了三个桔子,像杂技演员一样耍了起来,足有两分钟才有一个桔子掉到地上。桑保疆马上说,实在是演得太好了,你再表演一个扔汽水瓶吧。张国栋说:我扔你妈的瓶儿。
过了九点钟,班主任老师说,不早了,我先回去,还有明天的课要备。你们再玩一会儿,别太晚了。
女生提议跳舞,反正她们也为表演现代舞穿了紧身衣或是裙子,也化了妆,整了整头发,点了点香水。我从来没有看过姑娘上妆,但是对这个过程的想像让我兴奋不已。我想像,应该有一面镜子,还有五颜六色、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罐子,有的装膏,有的装水,有的装粉,有的装油,还应该有各种工具,刷子、镊子、抹子、刀子。姑娘坐在镜子前,用不同的工具调制不同容器里不同性状的膏水粉油,十六种颜色和十六种颜色调兑,是二百五十六色,是一种性质的美丽,十六种味道和十六种味道掺合,是二百五十六味,是一种性质的芬芳。姑娘坐在镜子前,在脸上一笔一划地画,在心里一点一滴地想,然后问,镜子呀镜子,我是不是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好像我在四百字一页的淡绿色稿纸上,一笔一划试图重现心里的一点一滴。在这个古怪的过程中,我们碰巧能够超凡入圣,手上的笔变成妖刀。我做美元期货的时候,晚上八点半开始看纽约的盘,养的小狐狸上了浓妆去酒店楼下的迪厅锻炼身体。凌晨三点半,纽约汇市收盘,小狐狸迪厅锻炼回来,脸上的浓妆一丝不乱,因为她从不出汗,加上走路无声,我常感到她的鬼气浓重。小狐狸说,我要吃宵夜。我坐在HermanMiller的椅子上活动僵直的肩背,小狐狸蜷在我的两腿间,解开我宽松的睡裤。她抬起脸,脸上的浓妆笔墨清晰,这一瞬间,她美极了。我让小狐狸背冲着我,双手撑着我的书桌,我从后面抱着她。书桌对面是一面镜子,镜子里是小狐狸上了浓妆的脸,美艳无比。宵夜完毕,小狐狸到浴室卸她的妆,我从来不看,新西兰惠灵顿和日本东京的汇市又要开盘了,我的肩背将要继续僵直。
朱裳基本不化妆,她说化了之后不像她,这是真话。我见过她和她老公的结婚照片,朱裳一脸浓妆,像是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小影星,靠在一个梳着大分头的男子肩上。翠儿除了演戏之外,不化妆,她说上妆毁容,就像写东西折寿一样。后来,翠儿嫁给了一个年轻的非洲酋长。多年以后,我又在朝阳门外“永延帝祚”的牌楼附近见到那几个教我骂人话的非洲小混混。我说我有一个女同学远嫁他们非洲,我给他们看碰巧夹在我钱包里的翠儿的照片,那几个非洲小混混见了照片立刻敛容屏气,把他们敞开的衬衫纽扣扣起来。他们说,他们年轻的酋长继位成了国王,我的翠儿现在是他们的国母,在他们的国家人人景仰。翠儿的形象印在海报上,张贴在他们首都的国际机场和最好的海滨度假酒店里,翠儿的头像还出现在新版的货币上。他们还说,他们离开他们的国度之前,有幸面见过翠儿国母,惊为天人,不敢多看第三眼。我管他们要了一张有翠儿头像的非洲货币,回家给翠儿打电话。翠儿说在非洲,没有戏演,偶尔自己给自己化化妆,防止废了幼功。翠儿说,非洲热,晚上还好,她晚上关了冷风,然后一件一件脱光衣服,穿上高跟鞋,她有很多高跟鞋,她挑跟儿又细又高的那种,然后仔细上妆,然后在屋里走来走去。我问她有没有挂窗帘,翠儿说没有,窗户外边是海。我说:“这个意象太淫荡了,我硬了,我的黄书都被张国栋拿去了,挂了电话你有非洲酋长,我这儿什么都没有啊。咱们说点别的吧,你们国家最近的旅游业发展如何?是不是已经成为国民经济的支柱产业了?”翠儿说:“硬死你,我还有更淫荡的,你拿着电话慢慢听着。我有一个大浴缸,小游泳池似的,水是热的,但是没有蒸气,脸上的妆不会败。放了这里的一种花瓣,光着身子泡二十分钟,女人会全身酥软,没有一处是硬的,好像骨头都融化了,人漂在水面上,像飘在空气里。如果这时候有男人进来,女人的身体就会收紧,一种没有丝毫牵强的平滑的全身收紧,然后再放松,再收紧。好了,我挂电话了。”
高中的时候,平时女生们总感觉班上的男孩小,不安分的女生总是在大学或是外校的高年级找相好的男朋友,个别几个乳房发育提前的甚至直接找社会上工作的男人。放学的时候,学校门口常常有一些举止潇洒的大男生,穿着光鲜的名牌运动服,接他们的姑娘,偶尔也有一两部小车,等着接他们的女友。我们班的女支部书记是个典型。女书记长得很坚毅,我们叫她“梯子”,取自谐音:“书籍(书记)是人类进步的梯子。”梯子从一开始就看不上我们,她一直优秀。即使跑得没有张国栋快,夏天运动会的时候,还是张国栋等四个人扛着一张面板,梯子站在面板上面。她的宝相庄严,一手一个牌子,上面一个“龙”字,另一手一个牌子,上面一个“虎”字。梯子举起“龙”字牌,我们走在方阵里的就喊:“锻炼身体”。梯子举起“虎”字牌,我们就喊“为革命学习”,好像现在在商场门口搭台子叫卖商品的。张国栋当时肩膀扛着杆子,梯子就在前上方,他说梯子有点分量,他抬起头,看见梯子的屁股高高在上,举着龙虎牌,扬起手臂,腋窝里的腋毛刮得干干净净,就是比自己牛逼。从那儿以后,张国栋说起梯子,总说梯子身材不错,屁股滚圆,让人远远望见想追过去看正脸,但是看了正脸又发现自己傻逼了。这话后来传到梯子耳朵里,当时张国栋正在泡班上一个小腿细细的姑娘,约她去工人体育场看足球,准备趁乱上手。梯子知道了,组织团活动,没通知张国栋和他的小妹妹。我们隔了七八排,坐在他们后面,大家都看见,在踢进第一个球之后,张国栋罪恶的右手伸出来揽住了小妹妹的腰。
梯子上初中的时候,和本校高二的一个高大男生相好,自己初二就入了共青团,她的相好就是她的介绍人。高中的时候,和北大中文系的一个黑瘦戴眼镜的人不错,那个人是北大文学社的社长,以在未名湖畔石拱桥上即兴用四川普通话朗诵诗驰名京西高校。通过这个“川普”文学社长,高中三年,梯子在杂志上发表的朦胧诗比我们语文老师一辈子发表的都多。有评论家说,梯子的朦胧诗饱含阳刚之美,兼有川北乡土气息,对于一个北京丫头片子,难得。大学的时候,梯子和一个美国学考古的研究生相好,那个研究生在陕西学的中文,常和陕西盗墓农民混在一起,吃饭蹲着,锄头使得有神采,所以会说一口流利的陕西口音中文,古文尤其了得,旧版的《汉书》能断句读通。梯子同时和一个民营企业家偶尔睡觉。梯子当时跟我阐述,她年纪还小,还没想清楚是出国颠覆美国腐朽的资本主义还是留在国内大干社会主义,还没想清楚是青灯黄卷皓首穷经搞学术,还是大碗吃肉大秤分金搞生意,所以洋书生和土大款都要交往。我说,同意,注意时间安排,注意身体,努力加餐。最后梯子选择了资本主义腐朽生活,到美国一年后拿了绿卡,就和陕西洋考古离了婚,说是在美国一年到头吃不着有土腥味的活鲤鱼,却要整天睡有土腥味的老公,不靠谱。梯子马上找了个美国老头,有钱,有大房子,有心脏病,但性欲旺盛。老头是用直升飞机把梯子娶进那个大房子的,我见过婚礼上的照片,长得像大白胡子的圣诞老人。梯子皮肤光滑滋润,但是表情还是很坚毅。梯子说,第一次上床就知道了老头的斤两。梯子还说,不是吹牛,如果她愿意,和老头隔着一千英里电话做爱,能让老头心脏病发作,死在去医院的救护车上,脸上还充满淫荡的笑容。
后来老头真是这样死了。梯子带着美国护照和天文数字的资产回到北京,对我说:“我从小都找比我老比我成熟的,追求前进追求光明。现在我要反过来了,你说,我是不是老了。”我说:“怎么会,你的肌肉还结实,腿上毫无赘肉。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你还是易如反掌。而且,从另一个角度说,你比我们早好几步领导了潮流。”梯子说:“我知道你对我无欲无求,不求我色也不认为我有色,不求我钱也不认为钱有多么了不起。但是金钱就是力量,四百块一条大腿,你小心我用钱把你的舌头剁了,省得我闹心。”后来梯子也没刻意剁我的舌头,她找了个小她十岁的小伙子,世家子弟,父母都是唱戏的,自己练舞蹈,齿白唇红,眼皮一抹桃花,眼底一坨忧郁。我第一次看见这个男孩,蓦地感叹,男人也有尤物啊,平生第一次理解了同性恋的道理。回去问我的姑娘,我有没有可能是双性恋。那个男孩儿右耳朵上戴了个很大的钻石耳坠,梯子说,他肚脐上还有一颗一样大小的,几乎都是两克拉,都是她买给他的,都是Tiffanny的。我说:“为什么我小时候就遇不上你这样的富婆,不仅有钱,还有格调,还意志坚强?跟了你,又不愁吃喝又有品味又能教会我各种人生道理,多好。”梯子说:“他脖子上出的汗是甜的,他胸脯上出的汗是茉莉花香的,他看着我会突然流下眼泪,他很少说怪话。我没记得你有这些好的品质。”收了这个小伙子之后,梯子的身材越来越好,皮肤越来越水嫩。梯子说:“这样的小伙子,我还有两个,一三五,二四六,星期天我休息,上午去中日青年交流中心的国际教堂做礼拜,中午在福满楼吃早茶,下午去做脸。”我说:“你是不是在练传说中的阴阳功,采阳补阴?我听说文革期间,在浙江萧山,有个六十多岁的老教师就练阴阳功,把两个十五六岁的女学生心甘情愿地搞大了肚子,被政府发现判他死刑后,他只恳求政府给他三个月的缓刑,让他把他的修炼心得写出来,造福人类。但是政府没同意,行刑的警察后来说,枪子儿打到他脑壳上,发出金属的声音,斜着往外崩,三枪才打进去,五枪才断气。梯子同志,你不应该等到最后,应该随着练习,随时把心得记录下来,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梯子说:“秋水,你别出北京城。出了城,没人罩着你,我准安排人,剁了你的舌头细细切碎了喂野狗。”最后的最后,梯子在延续基因、培育后代这件事上,又走在了我们前头。梯子应用试管婴儿技术,怀了双胞胎,而且是同母异父,这个病例差点被总结之后刊登到《中华妇产科杂志》上。梯子说,她不是“养儿防老”,她不图回报,她喜欢看一对小东西在她面前跑来跑去,从小长到大,这一过程中的乐趣,大于所有麻烦。我买了两套新潮的小孩衣服送给梯子。孩子还没生,产前随诊,梯子拒绝询问B超医生,不知男女。在北京的同学分成三组,一组说都是男的,一组说都是女的,一组说一男一女,纷纷下了赌注,小孩儿满月的时候,输的请客。根据概率,我押了一男一女组,小孩衣服,我买了一套男孩的和一套女孩的,男孩穿了像小太保,女孩穿了像小太妹。我想像着她们穿上衣服在地上跑来跑去的样子,感觉无比美丽,笑出了声儿。梯子对我说:“如果我告诉你,你是两个爸爸中的一个,你会怎么反应?”我一边玩着小孩衣服,一边说:“不可能。我连你的手都没敢摸过,怎么可能。”梯子说:“你不是告诉过我,你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捐献精子的车来到你们校园,你一高兴捐了三毫升精子,换了一箱啤酒?”我的冷汗马上流下来:“你怎么知道不是别人的?”梯子一笑,说:“我知道。”
但是现在跳舞,特殊时候,有男生抱着总比没有强,女生们也不再挑剔。男生舞技实在稀松,但是往日明亮的日光灯今天因缠上厚重的彩纸而变得迷离,往日一般般的女孩借着化妆品的魔力变得妖气笼罩,男生心中感到什么在涌动,女生的身体透过轻薄的衣物发出巨大的热量,我看到男生搭在女生身上的手指时起时落,仿佛搭在一个刚倒满开水的水壶上。跳舞是个好借口,可以冠冕堂皇地抱姑娘,可以学习如何长大。女孩伸过来的手是拉你下水还是拖你上岸,男生傻,不想。跳得如何,没有镜子,脸皮也厚,不怕。日光灯熄了几盏,屋子变得更加昏暗。音乐从桌子上的录音机里放出来,轻飘飘的,却有另外一种重量,仿佛从香炉里滚下的烟,并不漫天飞扬,只是矮矮地浮在地板上,随着心跳起伏。小男生、小女生们便蹚着地板上这如烟的音乐移动自己的脚步,一脸肃穆。男生似乎忘了背地里骂的“两腮垂肩”、“大扁脸”、“三角眼”,女生似乎也忘了抱着自己的男孩“鼻涕还没流干净”。
我坐在靠窗户的一个角落里,看。反正朱裳也坐在一个很黑的角落里,在我眼前,但又不在别人的怀里,我心里就不难受。朱裳没穿裙子,脸上连淡妆也没有。但她穿了一件很好看的毛衣,深蓝色的毛衣上两朵黄白的菊花,菊花的形状很抽象。头发仔细洗了,散开来,覆了一肩。我后来在大学做过一段学生干部,负责安排舞会之类的文体活动,我对场地要求、音响设备的安装调试、舞曲的选择都很熟练。活动开始,我就坐在一个角落里,看,体会过去当大茶壶的心情。我总对我的女朋友说,你是舞后,你玩儿你的,我一点都不在意,我替你在这儿看管大衣。我在角落里看我的女友在舞场里旋转,她的头发盘起来,她笑脸盈盈,她汗透春衫,我觉得她比和我在一起的任何时候都美丽。
忽然看见张国栋蹿了出来,走到朱裳面前,请她跳舞。朱裳楞了楞神,搭着张国栋伸过来的手站起来。张国栋穿了一条黑色的锥子裤,藏蓝的高领羊绒衫,外面罩了一件黄色的西装,由于西装的质地非常好,黄色不显得张扬。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张国栋不流鼻涕的一面,我惊诧于他的美丽。
“我不大会跳的。”我隐约听见朱裳对张国栋说。
“你乐感好,听着音乐、跟着我就好了。”张国栋一笑,朱裳后来告诉我,张国栋有一种不属于淫荡的笑容,很容易让女孩想起阳光。跳了一会儿,步子轻快多了,身上估计也有些热了。张国栋比开始抱朱裳抱得紧了一些,我看见朱裳微微闭上了眼睛,可能挺舒服。朱裳后来告诉我,张国栋人瘦,但骨架子大,胸厚,肩宽,姑娘搭在张国栋背上的手,可以感到在他身子旋转时肌肉微微的隆起,而且张国栋的节奏感奇怪地好,步法如行云流水。我当时看到的是张国栋的手。他的手大而结实,抱在朱裳散开的头发上,手背青筋暴露。我知道朱裳的头发是新近仔细洗过的,因为比平时蓬松,颜色比平时略浅一些。我有一种理论,物质不灭,天地间总有灵气流转,郁积在石头上,便是玉,郁积在人身上,便是朱裳这样的姑娘。玉是要好人戴的,只有戴在好人身上,灵气才能充分体现。女人是要男人抱的,只有在自己喜欢的男人怀里,灵气才有最美丽的形式。
想到这种理论,我忽然觉得不高兴。
翠儿进来,香香的,坐到我身边,说,我们班的晚会没劲,我来看看你。翠儿穿了一件用布极少的黑色衣服,前面乳房一半以上是没有遮盖的,后面第一腰椎以上是没有遮盖的,侧面大腿三分之二以下是没有遮盖的。后来,翠儿告诉我,这叫夜礼服,我才知道它是生活富裕和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才出现的,就是因为没有在墓葬里发现夜礼服,多数著名学者否认夏朝文明的存在。从小到大,我对这个世界有很多疑问,主要的三个是:闹钟为什么定点会响?什么把塔吊本身升到那么高?夜礼服是怎么固定在女人身上的?我拆过一个闹钟,后来装不回去了,还是没搞明白原理。我和好些搞房地产的大佬吃过饭,他们说,他们不是工头,他们不熟悉塔吊。我现在只知道夜礼服是如何固定的,因为我认识翠儿。我说:“我听说,唱京戏铜锤花脸的有个绝技:戴着头盔翻筋斗,不想让头盔掉,头盔就不掉,接下去想甩掉,一甩就掉。秘密是,槽牙咬紧系头盔带子,牙关一咬,太阳穴突出,带子系紧,翻筋斗不掉。牙关一松,太阳穴瘪了,带子松了,一甩头盔掉了。夜礼服是不是也是一个道理?穿的时候,在外面晃悠的时候,想着淫荡的事情,乳房一胀,乳头挺起,衣服就不掉。回到家,想起考试、功课、父母,乳房一泻,乳头一塌,衣服就自动脱下来了。”翠儿说:“不要胡想。夜礼服多数都有条极细的透明带子,吊在肩上,不留意看不出来。还有的夜礼服在后面勒得很紧,扯一两把不会掉的。你以为姑娘的乳房和乳头跟你的小弟弟一样,想到坏事就肿胀?”
那天舞会,翠儿坐到我身边,穿了件用料极简的夜礼服,我问她:“冷不冷?”翠儿说:“冷。你请我跳舞。”我说:“不会。你知道的。”翠儿说:“你可以牵着我的手,你如果摔着了,哪儿疼我可以帮你揉,我又不是没有教过你溜旱冰。”我说:“我傻。我没乐感的。”翠儿说:“走路会吧?抱姑娘会吧?至少抱我会吧?你不用听音乐,就抱着我,跟我走。”我抱着翠儿走,翠儿牵我的手放在她第一腰椎上面,没有布料的地方,我的手和她身体之间,是一层细碎的汗水。后来,这个镜头传到学校教导主任耳朵里,就是新年黑灯贴面舞事件的雏形。我的目光越过翠儿的肩膀,瞥见张国栋向我挤了挤眼睛,他的眼睛旁边是朱裳散开的头发。刘京伟抱着班上一个粗壮姑娘跳舞,那个姑娘长得世俗而温暖。在我眼里粗壮的姑娘,到了刘京伟怀里,变成了一根细瘦的双节棍,被刘京伟挥舞得虎虎生风,长辫飞扬。后来刘京伟反复和我、张国栋提过,是不是把这个双节棍似的姑娘也发展到我们的打架队伍中来,我和张国栋都觉得不靠谱。对浅吟低唱、春情萌动不感兴趣的一小堆男生,正扎在一起猛吃剩在桌子上的公费瓜果梨桃、花生瓜子,大谈现代兵器、攻打台湾及围棋。有人讲武宫正树的宇宙流不是初学的人能学的,应该先从坂田荣男、赵治勋入手。也有人反对,不能否认有的天才可以一开始就逼近大师。
晚会最后一项是抽礼物。事先每个人都准备了一件礼物,交到前面,由班干部编了号。谁抽到写着几号的纸条,谁就得到第几号礼物。
后来,朱裳告诉我,她抽到一个很丑的布娃娃,小小的嘴,没有鼻子,身上是艳绿的衣服。娃娃的胳膊下夹了一张深蓝色的小卡,卡上是黄色的菊花:“无论你是谁,抽到我们就是有缘,就是朋友,新年好兼祝冬安。秋水上。”
丑娃娃在朱裳的枕头边藏了一段时间,朱裳还给她添了一身蓝色的套裙,用黄丝线在上面绣了两朵小菊花。有一天,朱裳洗完头发,取来剪刀,把她仔细地剪成了碎片,扔进了垃圾道。
朱裳爸爸偶尔问起丑娃娃的去处。
“没了。”
“怎么会没了?”
“没了就没了。我不知道。没了就没了。”
晚饭有鱼,南方人有活鱼总会清蒸。朱裳爸爸鱼吃得兴起,忽然想起猫。对朱裳妈妈讲,最近总是闹猫。三单元的公猫有情,五单元的雌猫有意,总在自己家四单元的阳台上相会。睡不好觉。
“可能是因为春天快到了。”朱裳妈妈说。
“老僧亦有猫儿意,不敢人前叫一声。”
朱裳妈妈瞪了他一眼,女儿在,不许毒害青少年。
“我打算在关键时刻抓住它俩,一手把公猫扔到三单元,一手把母猫扔到五单元。我也是为了咱们女儿的身心健康。”我回想起来,有一阵子,在楼道里遇见朱裳爸爸,他脸上、手上一道道长长的抓痕,还上了紫药水,我当时还误以为是他有外遇被朱裳妈妈发现,痛施辣手,暗自兴奋了好一阵。
正文 第五章(上)
30到黄昏点点滴滴
可能是春天快到了,念书的时候,我隐隐地感到心浮气躁,眼睛没看到闪电,耳朵里仿佛已经能听见天边的雷声。
张国栋和桑保疆整天骂天骂地,“为什么他妈的还不停电?为什么供电局对咱们学校这么好?是不是又收供电局的后门生了?为什么他们的课本总念个没够呀?”张国栋觉得,“文革”是一种节日。人可以活在天地间,可以打架,可以泡妞,可以像个好汉,名正言顺。男孩从打架中能学到不少东西:忍让,机智,必要的时候诉诸暴力。仿佛四十万年以前,北京人还住周口店的时候,打架能让你获得猎物,泡妞能让你的姓氏繁衍。现在的混混只能学学港台的小歌星,穿得光鲜亮丽,将来不会有大出息。
桑保疆从我那儿得到的《花花公子》的出租率越来越高,印刷美女们原本光滑的皮肤已被摩挲得毛了许多,手指触摸纸面,有多少人能想像出肉的感觉?我觉得真有点过。
“有什么的?他们不看画,憋不住就要看真人。神农尝百草才能百毒不侵。小和尚下山,想要的还是姑娘。而且也不会出事,我出租不是正当行当,他们看也不是正经事,他们不会告。他们不告,上边就不会知道,不知道就不会有事。”桑保疆说。
星期四,终于,停电了。
原本被日光灯照得白灿灿的四层教学楼突然一片黑暗,稍一停顿,我们缓过神来,便是一片欢呼:终于可以心安理得地不念书了!
开始体会情感的小男孩小女孩们抢占校园里著名的阴暗角落,练习亲吻技巧。懒惰的人聚集在宿舍里,一人一包“日本豆”,躺在床上讨论最近流传的凶杀色情、男盗女娼。“日本豆”就是花生仁裹上面粉,密云产的,据说远销日本,所以叫“日本豆”。张国栋说,因为日本人长得都跟花生豆似的,所以叫“日本豆”。
我、张国栋、刘京伟、桑保疆几个人摸黑胡乱地把课本塞进课桌,然后以百米跑的速度冲出校园,步子直到教学楼从视野里消失后才慢下来。
“再来电就跟我们没关系了!”
“人性是多么堕落呀!”
“我是多么喜欢堕落呀!”
“去‘工人俱乐部’还是‘紫光’?”
“都行。”
“先看一场港台枪战片,再看一场荤素都有的录像。”桑保疆右嘴角有一颗黑痣,黑痣上有两三根毛,他大笑或是兴奋的时候黑痣就会颤,黑痣上的毛就会跟着抖。其中最长的一根的末梢会画圆圈。
“回头再买五十串羊肉串,多放孜然,多放辣椒,一人一瓶啤酒,一边吃喝一边回学校。”
“啊,生活!”
“太资产阶级情调了,小资!”
“那咱们吃‘京东肉饼’去。朝阳门外原来是拉洋车的聚居地,劳动人民停电都吃肉饼,还喝紫米粥。”
“吃饱了回来,躺在床上,再摸着自己做个春梦……”
“啊,人生!”
“桑保疆,你不是不舍得花钱吗?上次一起逛东四中国书店,那么一厚本俄汉词典,才一块五,你别扭半天,不还是放回去了吗?”张国栋问。
“看电影,我乐意花。”
“也对。不是好来的钱,不能好去。”
“你什么意思?”
“别吵。电影散场,再看一场录像,回来是不是太晚了?大门都锁了。”
“跳墙嘛。多刺激!彻头彻尾的堕落。”
小七点钟了,下班的差不多都回到家里,街上的车不多了。卖报纸的,单车支在旁边,竭力向晚下班的人兜售还剩在手里的几份《北京晚报》。除了朝阳医院门口几处卖水果的还是汽灯贼亮,引诱着探视病人的人,煎饼摊、杂货摊也开始收了。我们并肩走在大街上,我看见,路灯映照着张国栋、刘京伟、桑保疆的脸,他们脸上的粉刺大红大紫,灿若春花。侧头,天上是很好的月亮,好像什么都知道似的冷冷地瞧着。我们什么都不多想地朝前走,前面是不再刺骨的风。将来是什么都会有的,我们没有一个人想到“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武侠小说上说,鲜衣怒马,年少多金。我们兜里各有三五块钱,年轻真好。
而且,那个时候,没有一个人想到姑娘。我们手拉着手,像南北朝时的同性恋一样,在大街上走。
我们是长在这方圆十几里上的植物,和周围的建筑一样,可以生长,可以枯萎,可以抱怨,可以喊叫,可以消失,但是不能离开。
后来,张国栋的DV得奖之后,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去欧洲,在几个古老的大学讲授中国现代电影,无论课程长短,张国栋的结论都是:中国现代电影,没有比张国栋更牛逼的了,如果你只有三个小时的时间了解中国现代电影,看张国栋的作品就够了。张国栋没呆多久就回来了,理由和几十年前毕加索的一样:艺术只有在东方,在中国和日本。张国栋在学校兼教职,他写信告诉我,原来姑娘也像庄稼和瓜果梨桃一样,每年都有新的一拨儿,新的一拨儿不见得比老的一拨儿难吃。
后来,桑保疆被他的乡长父亲硬逼着去了新西兰,说是忘不了中文,学不会英文,就不要回来见他。如果学有余力,可以辅修工商管理。桑保疆在新西兰有个倚山傍海的房子,放闪光雷没有其他活人能够听见。春暖花开,桑保疆的泪水流干,网上订阅了无限制版的《阁楼》杂志,每天吃一块奶酪蛋糕,喝一升都乐橙汁,夜里孤寂难耐只得自慰。桑保疆告诉我,就像他去长城刻下“桑保疆到此一游”,他也在新西兰留下了无数小桑保疆。纸巾里都是蛋白质,大海里的鱼吃了,都会歌唱:Thankyou,撒泡尿。我用电子邮件给桑保疆发过一首李清照的词,反映他当时的处境,最后一句是:“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桑保疆把“到黄昏点点滴滴”七个字当成他MSN的笔名,勾引了好些不明真相的小姑娘,以为他是个写诗的,在网上和他彻夜聊天。在桑保疆“到黄昏点点滴滴”,真阳丧尽之前,他爸爸在一个新西兰远方亲戚的帮助下,认识到了自己的错误。桑保疆回国之后,就当了他们乡房地产开发公司的总经理助理,他爸爸是总经理,手里控制着号称北京三环和四环之间仅存的几块有百万平米建筑潜力的地皮。桑保疆偶尔出现在地产杂志上,开发出来的楼盘,门口都有泥塑的罗马武士和战车,涂金粉,宣传手册上说是秉承大英帝国欧式传统,开创京城改革开放新气象。桑保疆给我打电话,兴奋地告诉我,北京的物价没升还降了,三陪还是二百元,偶尔还能砍价。他们乡主要干道的树木之间,挂着红布横幅,上面写着魏碑体黑字“必须严厉打击卖淫嫖娼的违法犯罪行为”。听别人说,桑保疆性生活正常之后,还是落下了后遗症,和人握手时,他的右手力气奇大无比,于是现在握手只好完全改用左手。
后来,刘京伟为了避风头在洪都拉斯和古巴各呆过半年,晚上和流浪在当地的中国贪官打一百块人民币为底的麻将,白天骑马,偶尔也骑骑南美的美丽姑娘。一年后,刘京伟回到北京之后,在顺义开了个马场。如果熟人介绍同时价钱给足,也可以打很大的麻将,白天骑马,晚上搞北京姑娘。
后来,我们几个再聚,方圆十几里上的建筑像野草一样,砍了一茬又长出更高的一片,我们的中学已经被酒吧包围。中国杂技团的地皮上起了一个粉色的公寓楼,叫“坚果公寓”,后来因为寓意淫秽被迫改成了一个毫无特色的香港名字。假肢厂似乎还在生产假肢。我问刘京伟,要不要翻墙进去,看看他们生产不生产充气或是塑胶娃娃。刘京伟说,街上那么多真娃娃,不是浪费国家资源吗。我们喝完酒,说还是去看个荤素都有的录像。但是走到“永延帝祚”的牌楼,发现“紫光影院”和“朝阳区工人俱乐部”都被拆了,原址上是个洗浴中心,里面一个脏兮兮的小伙计说,冲澡男宾十八块,大厅休息十块,按摩六十,推油一百二十,特服四百,小费和小姐自己商量。我们相视苦笑,心里完全没有了中学时停电逃出学校看录像的快感。
31叶下摘桃
“太下流了!”我们几个人看完录像,一身外面的新鲜空气,一脸的兴奋冲回宿舍。
“讲讲!”呆在宿舍里没出去的人齐声附和。
其实,没人给台阶,我也会讲的:“最下流的镜头,小侠一招‘叶下摘桃’,哪知那个恶僧会缩阳神功,一下子抓了个空。小侠的师妹在一旁高喊:‘打他的凤池穴!’小侠‘叶下摘桃’的一手不动,另一手直打恶僧脑后。恶僧大叫一声,阴囊下落,正落在小侠的手里。小侠用力一捏,只见画面上两个大鸡蛋立时壳破黄流……”
“过了,过了……”
“太下流了!”
“太不含蓄了!白受教导主任这么多年教育了。我们没去看电影的给你们讲一个新改编的含蓄故事。”宿舍里,“日本豆”的包装纸扔了一地,三四个饭盆胡乱扔在宿舍当中的桌子上,里面盛着吃剩下的晚饭,尖椒土豆。
“快十二点了,别说了,都熄灯一个小时了,还不老实睡觉。睡觉是件多美的事呀!”宿舍管理员听到他们又开始没完没了的臭贫,料定他们今晚讲不出什么好听的新鲜花样来了,就开始猛催他们睡觉。
灯熄了好久,我还是睡不着。
32马拉多纳
体育老师终于同意我们不出去跑长跑,而留在操场打篮球。
体育老师是个简单而纯朴的人,他挣很少的工资,一天三顿吃学校的食堂,最大的乐趣是帮助女生练习鞍马或是单杠等体操项目,他有一双温暖而肥厚的小手。孔丘说:天下有道,丘不与之易也。意思是,你牛逼,我也牛逼,我不拿我的牛逼和你的牛逼换,我不羡慕你。从小到大,我认真羡慕过的人只有两个,一个是这个体育老师,无论春夏秋冬,一年四季都有新鲜的姑娘屁股摸,特别是在当时的历史条件下,物质贫乏,冬天惟一的新鲜蔬菜是大白菜。另一个是我的外科教授,他主攻乳腺外科,每天早上出诊,诊室里都是小一百对焦急地等待他触摸的乳房。
讨体育老师开心的诀窍是对他很真诚地说:“我怎么觉得您长得越来越像马拉多纳了?”体育老师长得矮小粗壮,好像马拉多纳。头发自来卷,好像马拉多纳。热爱踢球,好像马拉多纳。马拉多纳穿阿迪达斯的行头,体育老师省吃俭用,到利生体育用品商店买了一条真的阿迪达斯运动短裤。三月十五号,北京的暖气停了,体育老师就迎着料峭的春寒穿上他的名牌短裤,露出大腿和小腿上的毛。十一月十五号,暖气开始供应了,体育老师的腿毛都冻弯了,短裤才收拾起来不穿了。由于没有换洗的,体育老师的名牌短裤常常油光瓦亮。操场上,太阳照下来,他转过身去,教我们新的一套广播体操。他的屁股光洁如镜,我透过这面镜子,看见过桑保疆的影像,提醒过他系紧裤子拉链。球场上,我们一夸他“太像马拉多纳了”,体育老师就扭动着他油光瓦亮的短裤包裹着的屁股,带球优雅前冲,像是过去的武士把护心镜罩在屁股上,杀向敌阵。体育老师实在没钱再买真的阿迪达斯足球鞋,不得已买了一双仿造的。当时的造假技术拙劣,伪造的彪马,那个美洲豹好像怀了个双胞胎,挺着肚子往前跑。他在西直门服装市场挑来的最真的假货,鞋后帮子上印着阿迪达斯,鞋侧面是耐克著名的斜弯钩。高中足球联赛的时候,刘京伟批发来二元一件的浅蓝色圆领衫,当我们的队服。我和张国栋决定把它们变成名牌。我找了块三四厘米见方的青田石,拿张国栋的阿迪达斯运动服当样子,刻了一个阿迪达斯的标志,沾着衣物染料印在圆领衫左胸前,就是阿迪达斯。才印出一件,体育老师就听了风声赶来,看了一眼就笑了,“假的。”他严肃地指出,造假的第一步不是具备造假手段,而是找一件正品真货。真正阿迪达斯标志的三片叶子是相同的,而不是像三瓣的花朵。我一把扯过张国栋,他马上招供,他的裤子是假的,他以前的臭牛逼都是为了满足虚荣心。体育老师慢慢地脱下他的正品真货阿迪达斯短裤,严肃地对我说:“只许测量,不许试穿。只许造好,不许造差。”他把短裤递给我,我严肃地接过来,像是接过一面旗帜,的确沉甸甸的,好像连着体育老师的血肉。第二次雕刻,大获成功,体育老师要了三件,他著名的阿迪达斯裤头终于有非常像真的阿迪达斯上衣配合了,他更像马拉多纳了。
穿了我们造的阿迪达斯,体育老师还是逼迫我们在天气寒冷的时候长跑。“你们现在骂我的娘,但是你们在将来,以及你们将来的老婆会想到我的好处。耐力很重要。”我们跑过饴糖厂,右转,跑过汽配一条街,再右转,跑过机械工程管理学院和兆龙饭店,接着右转,跑过一个公共厕所,跑过中国青年报印刷厂,跑回学校。很快我们就发现了可以坐公共汽车。在数次实践之后,我们下了四十三路汽车,发现体育老师就等在车站,慈祥地说:“以后咱们改在操场跑圈。”三千米要跑十圈,第七圈的时候,我的舌头像狗一样伸出来。后来在床上,我的老婆说,你的耐力真好,听你同学说,你体育在班上是最后一名。你们中学真是先进集体呀,你中学的体育老师是个好人。我想起了跑圈,总有跑完的时候,一圈圈跑吧,我的舌头像狗一样伸出来。在中学的时候,也只有天气寒冷的时候才跑圈呀,夏天在床上跑圈是不人道的。
长大以后,除了在床上,我不跑圈了,改为游泳,下午如果不做爱,就去二十一世纪饭店的游泳池游泳,他们有标准的五十米池。张国栋因为我学了医,请教我做爱的运动量。我说,一次完整的性爱,包括前戏、后戏和中间过程,大概二三十分钟左右,运动量和游五百米泳或是长跑一千五百米差不多。张国栋问我有没有科学根据,我说当然有,我下午运动通常能游一千米或是跑三千米,如果不运动我可以做两次爱,说明两者疲劳程度类似,一千除二就是五百,三千除二就是一千五,这是科学,由不得你不信。
下了体育课,我一边擦汗一边往教室走,姓肖的班长叫住我:
“班主任叫你去一趟。”
我正在想和朦胧诗人班主任如何探讨诗歌问题,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发现教导主任也在,心里一紧。
“你来了,坐。”班主任说。
“我还是站会儿吧,在教室里老坐着了。”我向四周瞧了瞧,方圆五米没有空椅子。
“刚上完体育课?”
“打篮球来着。”
“没听说你会打篮球啊?只听说过你写诗呀?”
“所以才要学吗。写诗的太多了,不流行了。近年改写小说最流行了,但是小说篇幅长,《北京晚报》登不下。”
“你昨天上午上课了吗?”班主任猛地打断了我的话头。
我一楞。
“我问同学,有的说刚才还看见你,或许去厕所了,我第二节课再来,说你可能吃多了‘老城隍庙’的五香豆,还在厕所面壁反省呢。还有的说你是拥军拥属的对象,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奶奶突然病倒,无人照顾,你送她去朝阳医院了。你群众关系不错呀。你昨天到底干什么去了?”
“这些我都干过。不过,昨天我病了。”其实,我正后悔昨天逃课。听张国栋说,昨天英语课,长发垂屁股的女英语老师带他们到电教室,为了培养他们的听力,放了一个没字幕的英文原版录像《苏菲的选择》。“露了好些肉,我只听懂了一个词,那个女的一直高喊‘ar!’其他都没听懂。但是朱裳这些女生,表情木然,眼珠子盯着屏幕一动不动,特严肃。”张国栋告诉我。
“那今天怎么又能高高兴兴上体育课了呢?”终于抓到了我的逻辑破绽,而且是在教导主任面前。班主任按捺不住喜悦的心情,眼镜里的双眼炯炯放光,酒糟鼻流光溢彩,红艳欲滴。教导主任还是面露慈祥的微笑,不动声色地听着。
“我病又好了。”
“怎么好得这么快?”
“我看病了。”
“去哪家医院了?有证明吗?”
“我在家看的。”
“在家怎么看?”
“在家自己给自己看。”
“自己怎么给自己看?”
“在家对着镜子给自己看。”
教导主任给嘴角‘呲呲’作响呈欲啮人状的班主任一个眼色,面露慈祥地微笑道:“你是一个很有能力的同学,应该协助老师完成对学校的管理。你觉得学校最近的风气如何?”
“有些浮躁。”
“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是不是同学们读了什么坏书,结识了什么坏人,组成了什么坏团体?”我在想像中给教导主任添上一撇仁丹胡,这样一来就更像诱骗中国乡村淳朴少年的日军少佐了。
“可能是天气原因吧。春天了。”校园里软塌塌的迎春花软塌塌地谢了。金银花、连翘又跟着肆无忌惮地黄了起来。“您的学生还是有抵抗力的。坏书、坏人是不会沾的。不是您说的吗?‘席不正不坐,割不正不食’,否则怀不了孟子。”
33女儿乐
教导主任是我们的天敌。在当时,他总是和我们作对,骨子里和我们不共戴天,他是我们心目中最大的坏人。
我们常常想像他如何度过他的一天,他的一天常常是这样的:
上午八点钟,准时坐在他的办公桌前。办公桌不大,但是木质不错。油漆工惜材,只上了清漆,让木头原有的漂亮纹理显露出来。办公桌上放了一块五毫米厚的大玻璃板,下面压着十几张全班合影,那是他教导过的学生。照片由黑白变到彩色,学生的衣服也从旧军装或是父母的工作服变成花裙子或是彪马、阿迪达斯运动服。但他的位置却没变动。他坐在第一排,坐在他的学生中间,健康而矜持地笑着,仿佛一名业已成名的雕塑家,周围立着的是他的杰作。如果你想和他找话说,最简单的办法就是问他,这些照片上的人现在都在什么地方风光。教导主任会聊上两个钟头,总之两点,第一,他的学生现在绝大多数都在牛逼,都在党政军公检法担任要职。第二,他的学生都非常感谢他,纷纷用各种形式把他们现在的牛逼归结于他在中学时对他们的教育。而且他们都还惦记着他,每年新年,他都收到一麻袋的贺年卡。教导主任总是沿着办公室的窗户拉一根铁丝,然后从那一麻袋贺年卡中挑出最美丽耀眼的,像晾衣服一样搭在铁丝上,一显摆就是一年。
教导主任常说的话是:“自然给孩子以身体,而我们塑造他们的灵魂。”他讲这句话的时候没有感到可怕,感到的是巨大的责任与成就。
他的椅子和桌子是一样的好质地,老婆为他做了个棉垫,夏天也垫着,他总告诫小女老师应该学习他的榜样。“否则会例假不调的。”他讲。
像往常一样,他打了两壶开水,为自己泡了一杯茶,九点钟玻璃板上会有今天的报纸,可以就着茶学习。那些都是很重要的东西,一个教师需要仔细研究以明确塑造学生灵魂的方向。
坐在椅子上,他透过窗户,可以望见办公楼下的小花坛。青草、蝴蝶花蔓在地上,珍珠梅、榆叶梅、紫薇开在上面。
还有,雕塑。
看到小花坛里的雕塑。教导主任就有一种想使用不文明语言的冲动。半年前两个南方人,说是什么什么美专的,说是学校应该面向科学,面向未来,说一个校园要是没有一处雕塑就像小姑娘没有鼻子一样不能容忍。于是校长批了三千元钱,两个南方人白吃白住了四个月。雕塑出来了:一个女学生马步蹲裆高举氢原子模型,一个男学生弓箭步一手高举航天飞船。老师们说那一男一女,怎么看怎么像天外来客,或是门神。
办公楼对面是教学楼,一幢苏式建筑。从俯视的角度看仿佛一架大肚的飞机:左翅膀是图书馆,右翅膀是实验室,机胸是教室,机腹是兼做礼堂及学生食堂的大厅,机屁股是教工小食堂,机嘴是教学楼的正门。每天,上千个学生从这个机嘴里进进出出,教导主任坐在他木质很好的椅子上都能看得清楚。我们男生他很少看,女生在他眼里可以简单地分成两类:戴乳罩的和不戴乳罩的。不戴乳罩的可以再分成两类:本来就没什么可戴的和本来该戴却不知道该戴的。在教导主任看来,数最后一种女生可恶,她们与学校的不良气氛有直接关系。
“不建学校,就得多建监牢。学校人少,监牢中的人就会多。学校办得差,监牢中就会人满为患。”他在教师会上讲这番话的时候感觉自己像个将军。“中学生,说到底还是孩子。正处于人生观、世界观形成阶段,像一块未琢磨的璞玉,未着色的白纸。不是他们缺少问题,而是我们缺少发现。”有人从新疆回来,送了教导主任一块沁色美丽、晶莹润滑的仔玉。教导主任想起两句《诗经》:“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觉得应该成为自己教育生涯的座右铭,就让玉工用隶书体将这八个字刻在仔玉上,还打了一个孔儿,穿了一条古铜色丝带,系在裤带上,间或把玩。教导主任上厕所的时候,张国栋仔细观察过。张国栋告诉我们,教导主任的卵袋和他腰上系的仔玉,大小形状都很类似。卵袋不能经常露在外面,不能当众把玩,就用这块仔玉代替了。
在教导主任眼里,怎么可能没问题呢?就像有些花要香,有些雨要下,有些娘要嫁一样,有些人从小注定不安分。
我们几个在很早的时候就和教导主任结下了冤仇。
高中第一个学期伊始,我们几个在操场上等待开学典礼开始,没什么事情干,借口桑保疆嘴上不干不净,把他一顿乱摸。桑保疆急了,抄起一块砖头。我们掉头就往前面跑,桑保疆在后面追。我跑到宣传栏边,冲桑保疆一吐舌头,桑保疆砖头出手,我一低头,宣传栏二平方米的大玻璃应声粉碎,宣传栏里的雷锋、董存瑞、黄继光们横七竖八地散了一地,却依然庄重地横眉立目。在教导主任的调停下,赔偿宣传栏玻璃的钱,由我和桑保疆平摊了。
即使这样,桑保疆还是痛恨教导主任。为了迎接亚运会,每个在北京的中学生都被逼着用一块钱买了一张亚运彩票。刘京伟和张国栋刮开,是“谢谢你”。我刮了一个五等奖,可以兑换两块钱,还没出门,就被班主任语文老师拦住,被逼着又买了两张彩票,再刮,自然是“谢谢你”。桑保疆刮完之后,奇怪地一句话都没说,但是一张大脸都憋紫了,等班主任语文老师走出教室,他吐出一口长气,说:“我,我,我,得了一等奖,五百元钱!全学区就这么一张!”我们一起扑上去看,果然是一等奖。我当时毫不怀疑,我这辈子都挣不到五百元钱。桑保疆接着说:“五百块,我能看几百场录像,买上千串糖葫芦,买呼家楼葫芦王的,五毛钱一串,要掏空山楂、填上豆沙和核桃仁的那种。五百块,如果发给我的是一块一块的票子,我数都要数半天。五百块,我存到银行,每月的利息都够我吃冰激凌的。你们没手气,没你们的份儿。顶多,请你们吃一次门钉肉饼。”我们一起说:“Thankyou,撒泡尿”。
肖姓班长很快就跑来告诉桑保疆,教导主任叫他去办公室一趟。“肯定是问我是要现金还是一个银行存折。我要银行存折,否则出不了学校就被你们抢跑了。”桑保疆去了一个小时之后,大喇叭广播,召集全体同学到操场集合。我们到了的时候,桑保疆已经站在了领操台上,那是我记忆中他惟一一次站在领操台上,旁边是气定神闲的教导主任。桑保疆低着头,红着脸,像是家里刚着了火或是死了人。人到齐了,操场上黑压压一片。桑保疆接过教导主任递过来的纸条,念:“祖国,是我们的母亲,她有锦绣的河山、悠久的历史、灿烂的古代文化、光荣的革命传统,以及优越的社会主义制度。她经受了苦难的折磨,正在焕发青春,展现新颜,走上中兴的道路。‘我爱社会主义祖国’,‘团结起来,振兴中华’是我的心声。崇高的爱国主义,是建设社会主义的巨大精神力量,它正激励我树立远大的革命理想,为祖国的繁荣富强贡献青春和我的一切。我是高二三班的桑保疆,为了祖国,为了亚运,为了我们的学校,为了我的班集体,我自愿将亚运抽奖得到的五百元钱捐献给国家。”领操台下,掌声如雷,桑保疆哭了,然后又笑了。桑保疆在我们的搀扶下回到宿舍,他在那天的剩余时间里一直在说话,说的只有一句:“教导主任,我操你妈。”
在教导主任眼里,还有另外一些人,从小就注定让别人不安分。比如翠儿,比如朱裳,女孩是好女孩,脸好,腰好,腿好,都好。可是想起校门口那些不三不四晃来晃去的小流氓们,多数都是等翠儿和朱裳这样姑娘的,教导主任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可能没问题呢?听说校园里流传着一些黄书,不是手抄本便是国外的黄色画刊。还有他们自编的黄曲儿。联系起来,问题就清楚了,先是看了黄书,激发这些臭小子们的创作欲望,于是有了黄曲。还有厕所……”想起厕所,教导主任又有了一种想使用不文明语言的冲动。
“这帮小混蛋!摊开作文纸,好人好事、‘记一次有意义的活动’,打死也写不出八百字。进了厕所,也不知道为什么有那么多的话要说。”不仅有中文,还有英语。不仅有普通话,还有方言。不仅有文字,还有插图。不仅墙上有,门上有,水泥地上也有。教导主任刚让工人把一块不平整常常积尿的地面用水泥补平,回来就发现未干的水泥地上多了一条薛蟠填的词:“女儿乐,一根***往里戳。”不仅有原创,还有改编,再创作,或许好好一部《金瓶梅》,就是由于这种机制沦落成淫书的。
“明天一定找人用黑漆把大便池的门全部油一遍。”教导主任反复在楼道里和我们班主任说。
34《西方美术史》
下课铃响了。
一二楼的低年级学生从各个教室涌出教学楼,大呼小叫,手里挥舞着乒乓球拍像村民执刀械斗般冲向楼下的水泥乒乓球台。高年级学生在楼上窗口不怀好意地看着,瞧准时机扔下一把粉笔头,等低年级的小弟弟小妹妹们仰头准备咒骂列祖列宗的时候,再把自己身后一个无辜的人推向窗口。
我瞥见在这一片嘈杂声中姓肖的班长庄重地从椅子上站起来,抻了抻衣襟让运动服上“阿迪达斯”三叶状的商标更加舒展,右手掠了掠头发,向朱裳的座位走去。我们生产出逼真版阿迪达斯圆领衫之后,班长是惟一没向我们要的,他自己去买了一件,他的“阿迪达斯”是绣在左胸口上的,和我们的印刷作品明显不同。
张国栋从骨子里瞧不上他,觉得像他这样一个面白无须,爱打小报告,好色却绝对作风严谨的人,应该生活在那个太监属于正当职业的年代。其实,张国栋也承认班长还是挺出众的,脑子里没有任何出众的地方除了出众的仔细。仔细地做每一件事情,仔细地说每一句话。或许就是这种仔细让他当上了班长。听他小学的同学讲,小学的时候,教室前面挂**的像,他就很认真地看着。到了中学,班长便习惯性地把那种敬爱的目光投给班主任,并且能背出班主任所有发表过的朦胧诗。于是班主任就像指定接班人一样表情严肃地把班长的职务交给了他,并且尽可能地伙同其他老师尽量给他高分。她教的语文自然不用说,她说“拟人和排比用得好,作文满分”,没人和她争。数学老师就不象话了,他给肖班长步骤分:写个相干不相干的方程,给分。写几个步骤不计算,给分。写个单位,给分。实在不行了,就说:“他虽然写错了,但是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的思想是对头的。”
张国栋跟我讲过,三楼男生厕所第二个蹲坑的门上有两行字:“到哈佛读书,做朱裳老公。”
张国栋说:“咱们班长理想远大。我认得他的字。俗甜。”
“你的理想呢?”我问。
“挣钱。还有……”
“什么?”
“如果我和咱们班长的理想要是都实现了,我就尽全力让他戴绿帽子。开了奔驰600到他家楼下,用手机和朱裳叙旧。不急不躁,慢慢地聊。聊第一次请朱裳跳舞,朱裳夸我乐感好,步子踩得特别顺畅,不会跳的姑娘也能被带着满场跑。我夸朱裳轻,一推就走,手一勾就回到我的怀里来。聊两个人都觉得烦了,不约而同地在晚上十二点来到学校操场,两个人相依而坐,周围一片黑暗,除了熬通宵打麻将的灯光和窥探我们的星星、月亮。大地一片静寂,除了我的呼吸和朱裳的心跳。
肖班长走到朱裳身边,用右手食指轻轻敲了敲朱裳的课桌,等朱裳意识到他的存在,左手一伸,递给朱裳一本《西方美术史》。
“还给你,多谢了。真是挺好看的。现在这样好的装祯已经不多见了。‘三联’版的书就是高别人一等,价钱还特别便宜。是在哪儿买的?”
“三味书屋。”
“怎么走?我也想逛逛,但是对西边不熟。”
“天安门再往西骑。”
“哎呀,我最怕找地方了,明天上完课,陪我去一趟好不好?就算帮助同学了。怎么样?晚饭我请,西单附近我熟。”
“我也忘了怎么走了。”
“是吗,那就算了。这本书里你最喜欢哪幅画?我最喜欢米开朗基罗的那幅壁画,《创世纪》。那么宏大、深邃、有力量,中国人是万万画不出的。除了远古时代的岩画,中国人没画出过什么有男人味的东西。米开朗基罗真是了不起。”
肖班长的“米开朗基罗”五个字发得字正腔圆,发音的时候脸上有股不细看看不出的得意。
我从旁边课桌上爬起来,睁开半睡的眼睛大声问:“你知道米开朗基罗为什么味大吗?”
“他是天才。庸俗的人不能贬低的真正天才。”
“不对。因为他从来没洗过澡。他坚信洗澡会伤元气,所以每当他想洗澡时,就静坐一会儿,然后给自己身上洒一点香水。日久天长,腋窝味,脚泥味,汗碱味和不同种类的香水味混在一起,于是他就味大了。”
朱裳笑了笑,没说话。
虽然周围一片嘈杂,但还是有人在注意这边。肖班长小声嘀咕了一句:“庸俗,无聊。”
我不怕班长给我穿小鞋。我老爹最近升官了,比班长的爹官大两级。刘京伟的爹比班长的爹官大三级,且与班长的妈妈关系暧昧。班长的爸爸在纺织口里管着一堆如花似玉的模特,刘京伟的爸爸提醒过去的相好小心些。班长的妈妈一撇嘴:“就他?”仿佛李隆基不相信高力士能干什么。
“杨贵妃讲,‘香皂我只用力士。’”刘京伟劝他爸爸把这句话说给老相好听,让她不能太松心。
我喜欢看朱裳笑。坐在朱裳旁边,朱裳笑的时候,我总有一种冲动想抱抱她,让她笑进自己的怀里。
“班长,你读了这么多书,我再问你一个难点儿的问题:贝多芬为什么不用这个手指弹琴?”
我伸出右手的食指。
班长毕竟是有身份的人,知道我可能在涮他,又不知道答案是什么。一笑,很矜持地一笑,走回自己的座位去了。
但是对于我这种天赋好、后天训练又严格的厚脸皮没有多少效果。“猜不出?因为这是我的手指。”
“朱裳,”我小声对朱裳讲,“其实咱们班长也很味大,也很神秘的。过去半年我有几个问题总是搞不懂:一是建筑工地上那些老吊是怎么样一节节升上去的;二是咱们班长的分头怎么会一丝不乱。第二个问题我昨天知道了。”
朱裳看着我。
“因为有一种叫‘摩丝’的东西,抹上去,梳一梳,张飞变美女。头发就一丝不乱了。”我接着说。
正文 第五章(下)
35《新婚必读》
昨天,翠儿去我的房子找了我。新整的头发,刘海儿在前额俏俏地弯着,一丝不乱。
“刘海真好看。”我伸手轻轻碰了碰,硬的。
“使的‘摩丝’。”
我开门进来的时候,翠儿已经坐在里面了。翠儿有我房间的钥匙。
“我说过的,钥匙少使。”
“怕什么?怕我撞见你睡别的女孩?如果是朱裳,你别用那种眼神看着我,你不用蒙汗药是上不了手的,她会留着把自己的童贞献给她未来的老公。如果是别人,我会像现在一样安静地坐着,看着等你完事。”
“你今天怎么这么大气,又有哪个靓仔不爱理你了?我为你守身如玉,不怕别人,我是怕我老爸老妈进来看见你,又要给你难看,又要质问我为什么和不良女少年来往了。”
“我不是把着厕所门吗?开门的要不是你,我会一个箭步蹿进去,反锁上门,憋死你的双亲。瞧你妈见了我的样子,好像我和鬼故事有密切联系似的。”
“先臭死的是你。别太怪我妈,她总怀疑是你夺取了我的童贞,这倒也是真的。你怎么知道是我在开门?”
“你是天生的淫棍。你把钥匙插进孔里,总会很动情地吹一声口哨。”
“知音,同志!”我的手握住翠儿的,翠儿一笑,就势软进我的怀里。和翠儿在一起,我是我自己。不用隐藏,不用伪装。很自然也很自在,自然得就像风会吹,雨会落。自在得就像两个人一直喜欢同一个牌子的烟,同一个牌子啤酒,啤酒喝到三瓶,心里会有同样的意乱情迷。
“头发长了?”很多时候,我会想起翠儿,特别是累了,烦了,忍不住地幻想翠儿会出现在身边。可以把头靠在翠儿肩上,抱抱,插插,胡言乱语,唠唠叨叨,骇世惊俗,说必伤大雅的话。
我把头埋进翠儿的颈后,她的头发光滑而香。
这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要我的手顺着翠儿的头发滑下,闻到洗发水味掩不住的发香,我的下身就会在瞬间响应。我并不是一个很敏感的人,我们的教导主任比我们敏感多了。我记得曾经有幸和教导主任同在公共厕所小便过几次。男厕所的小便池上方,有一个开得很大的窗户,半人多高,站在小便池上小便的时候,肩膀以上曝露在外,可以清楚地看到隔壁女厕所里进进出出的女生。有一次,我和教导主任几乎同时庄严地登上了小便池,拉开拉链,我看见教导主任腰间那块“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的玉坠子。我们几乎同时开始,几乎同时结束,几乎同时看见朱裳从厕所出来。我还能继续抖干净,却发现教导主任蓦地停住,抖不动了。他庄严地咳嗽了一声,生硬地系上裤扣,看也不看我,出去了。
“这次做头发还去了一点呢,发梢有点分茬了。臭小子,说,多久没好好看我了?多久没好好抱我了?想不想我?”
“想。”
“追人有意思吗?”
“我没追,张国栋在追,我给他助阵。我答应张国栋,那个姑娘对他有意思,我的座位就让给他。张国栋说,现在的味道还是如嚼蜡。”
“那是他没有口福。你助阵?还是等待张国栋阵亡,你自己上?”
“嚼蜡也是一种味道。”
“嚼蜡的时候有没有更想我?”
“有。”
“哪儿想?它想不想我?”翠儿这句话是咬着我耳朵垂儿说的。说完,翠儿就势往下亲。
“最想。”我说。
我想起第一次,一年前的第一次。天气也像现在,刚下完雨,天刚放晴,空气里一股泥土香。两个人坐在这张床边上,床上也是妈妈前一天刚晒完的被子,被子里一样有一股太阳的味道。翠儿问的也是“想不想我”,也是就势从耳垂儿亲起。然后下颌,然后颈,然后胸口,然后大腿,然后……在翠儿面前,只有在翠儿面前,我停止思考,我的小弟弟全权主导我的行为。我一丝不挂,饿了吃,渴了喝。我的血液从大脑里流出来,充盈我,让我就抱紧翠儿。最后,翠儿拍着我的肩背,安抚说,挺好的,累不累?
翠儿讲,我的身体里有一种与众不同的东西,她没有足够的耐心理解,但她有足够的耐心可以把它亲出来。那天我的身体很胀,让我想起吸饱了水就要发芽的种子,想起小时候看电影西藏女奴隶主鞭打男农奴时自己身体里的变化。真的很胀,仿佛心里烦得不行喝了无数的酒第二天胀胀的头,仿佛第一次用爸爸的剃须刀刮净嘴上的乳毛,胀胀的上唇。
像第一次一样,翠儿发育很好的身子仿佛丘陵间起伏的小路。
“你躺着,不说话,真好看。”
我在两个人之间清楚地体会到什么是自己有的,什么是自己求的,就是不知道这一切的意义与结果。我只有不停地跑,跑在乡间起伏的小路上,窗外高耸的塔楼群是某种树林,你只要不停地跑,你的下身就可以透明,照亮前面的路。可是为什么跑呢?因为胀。可是为什么胀呢?因为有人喜欢它。可是为什么有人喜欢它呢?因为它有东西。可是这种东西真的与众不同吗?扯蛋。跑到终点又怎么样呢?
我想起前些日子上的一当。我打完篮球,汗流浃背地坐到座位上,发现座子里有一个包装精美的小盒子。心中暗喜,“又是那个暗恋我的小姑娘呀?”剥开蓝底带黄色小熊的包装纸,里面又是一层红色带黄玫瑰的彩纸,剥开,又是一层绿色带柏树图案的纸。打开第四层,终于,看见纸盒子了,我屏住气,小心打开,一张叠成心形的纸条,展开纸条,上面两个字:
“傻逼。”
张国栋看了,笑个不停,说,像是肖班长的字迹。
现在身子下的路,以及心里放不下的朱裳,是不是都是这样的一张包裹了无数层彩纸的纸盒子呢?
乡间的路越来越起伏,越来越嘈杂。
“小声点。”我斜了一眼五层,朱裳的内裤还在衣架上晾着。
“哦———啊!这时候你爹妈还回不来,你怕谁听见呀?邻居?邻居肯定以为又闹猫了。哦———啊!”
“小点声。”五层的阳台上,白底粉花的内裤随风摇摆。
“哦———啊!好吧,那得让我亲亲你。”翠儿用我的脖子封住自己的嘴,两片嘴唇用死力气。
“痛!”
“我心更痛。”
“痛。”
“明天你的脖子上就会有一块唇形的暗红的印儿,红得就像谢了的玫瑰。书上说那叫春印儿,明天你就可以戴着它上学了。你的同桌如果真的喜欢你,又足够聪明细心,会注意到的。”
我只有不停地跑,自己越来越累,脚下的路越来越狰狞。我终于感到不行了,我不跑了,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你真能干,你要自己保重。”她是对我的身体说的。你知道吗,我在一家商店看见一个闹钟,下次买来送给你。这台闹钟会说话,定点到时了,它就会叫:‘起来了,起来了,坚持不懈。’秋水,你不许睡觉,你不能仗着年少力强就不讲技巧。你有没有读过《新婚必读》?”
“不用读,我都懂,我自己都可以编了,不就是‘完事之后,继续爱抚,不要睡觉’吗?但是你体会过这种事情做完后一个处男的苦闷吗?想想今天学的氢氧化钠,双曲线方程。所以,我要睡觉,一个人。”
翠儿带了随身的小包去了厕所。小包里有面巾纸,小瓶的洗面奶,玉兰油,摩丝,摆弄几下,刘海又在前额俏俏地弯着,一丝不乱了。
“你应该先去小便一下,不管有没有尿意。这对你的身体有好处。《新婚必读》上说的。”
我没回答,从床上坐起来,开始整理床。主要是从被子、褥子上把长头发一根根摘出来,团成一团扔进马桶冲掉。
有一次我出门赶上大雨,一包‘希尔顿’湿在裤兜里,老娘洗的时候查到我没捡干净的烟丝,便像阿基米德发现浮力定律之后一般,满屋子地奔走呼号:“我终于发现了!我终于发现了!”从那以后我总是分外小心,甚至春梦之后的短裤总是马上脱下来自己洗掉。以至于老娘暗地里常向我爹嘀咕,这孩子的生理发育是否正常。
36麒麟汽水
春光明媚。
亮丽的太阳,懒洋洋的风,风托了漫天的柳絮杨花笑着追人跑。花褪了,早春的叶子嫩得让人心情愉快。爱打扮或是不太怕冷的女生们换上了裙子或是纱质半透明的衫子,走在你前面。迎了光,可以看见身体运动时的变形以及乳罩后袢细长的深色阴影。
我缩在我靠窗的座位里,人也懒懒的。望着烦躁的窗外的春,柳絮在飞。想起那句庸俗的宋词:“柳径春深,行到关情处。颦不语,意凭风絮,吹向郎边去。”
奇怪的是,朱裳很少在我的春梦里出现。在梦里,朱裳基本上是残缺而模糊的,是一个眼神,一个表情,一缕头发或是伸出的一只白白的手。梦也总是那种黎明时黑夜与白天交接的蓝色。好像什么也没有说,就像平时两个人也没说过太多的正经话。如果有什么活动,就是走,走来走去。朱裳在,有两三里垂柳堤岸就够了。“行到关情处”便是走到动情处了。手不必碰,眼不必交,只需两个人慢慢走就好了。有些心思,想不清,分不明。就像这酿在春光中的柳絮。有些心思也不必说出口,也不必想清楚,好在有柳絮。柳絮会带着柳絮一样的心思到她的身边去的,让她一样地心乱、心烦,一样的不明白。
更奇怪的是,在现实里,我从来不知道,朱裳是什么,应该如何对付。朱裳成天就坐在我旁边,是肉做的,是香的,但是比睡梦里更加不真实。我不知道自己在朱裳这里是怎么了,一点不像我自己。我瞧不起自己。强暴?不敢想。梦?梦不到。像张国栋讲的,“不强暴也找个机会强抱一下,听听群众反映”,却也不知从何抱起。就像维纳斯的胳膊,放在什么地方都别扭。一直想打个电话,在某个风小些的春天的晚上,叫她出来。也不知道找个什么理由,嘴被封住,话都被胃囊消化了。
放学,我决定回家。我们一块推车出校门,门口有一辆银色的“皇冠”停着,张国栋后来说是鼠皮色的。朱裳走近的时候,车门打开,两个穿西装的人钻出来把朱裳拦住。我、张国栋、刘京伟的步子放慢,朱裳聊了几句,一脸的不高兴。平时,朱裳虽然不爱说话,但从没有把不快堆在脸上。
我停了下来。张国栋后来说,他很少看见我的眼睛里充满这种凶狠躁戾之色。
那两个人长得蛮帅,领带也不像是从小摊买的,红底蓝花。张国栋、刘京伟是我见过的长得最有男人味的男孩,但比起那两个人来,还是一眼就觉得嫩得像个青苹果。
那两个人一脸的和颜悦色。朱裳只是摇头,手死死地插在牛仔裤兜里:
“我要回家。”
其中一个人抓住朱裳的胳膊:“没事,吃顿饭,唱唱歌,然后我们一起送你回家。挺好的天。好久没一起玩玩了。”
朱裳摇头:“我要回家。”
“是不是功课还没做完?真是小妹妹。要不然像以前一样,我们先帮你对付完作业再去玩?”那人的手还抓着朱裳的胳膊。
朱裳摇头:“我要回家。”
我听到朱裳说到第三遍“我要回家”,便把手里的车摔在地上。我尽量平静地说:“把手放开,人家不乐意。”
“你谁呀?”
“她同学。”
“是么?”拉着朱裳的男人问朱裳。
朱裳点头。
“江山代有玩闹出,咱们老喽。”两个男人相视一笑。
“别废话,把手放开。”
“要是不放呢?你嘴唇上的胡子昨天第一次剃吧?”
我下意识地把手伸进裤兜,兜里放着一把弹簧刀。
这把刀是很早以前从云南带过来的。最近,和我一起受老流氓孔建国教育中的一个小流氓,刚把一个呼家楼的小痞子废了,自己去河北躲风头了。小痞子的发小们纠集了一帮人叫嚣要报复,时常拎着链子锁、管叉之类的在校门口晃悠。我怕找上自己,没一点准备,就请老流氓孔建国开了刃。老流氓孔建国说刀的钢一般,但是很亮,在阳光照耀下阴森怕人,而且弹簧很好,声音清脆,所以这把刀最大的威力就在于弹出来那一下子吓人。
现在,我不想吓人。
学校门口的汽水摊就在一步之外,卖汽水的小姑娘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欢快地关注着这场热闹。我一步跨到汽水摊,抄起两瓶麒麟汽水,先将左手一瓶砸在自己头上,瓶子在我的头上碎开,血和黏甜的汽水顺着头发流下来。那个人还没有醒过神来,我已经将右手的另一瓶抡到他头上,更多的血同汽水一起从那人剪吹精致的头发上流下来。他抓着朱裳的手慢慢松开了,身子也慢慢瘫软到地上。蓝地红花的领带像吊死鬼的长舌头一样无力地舔着地皮。
我剩在左右手上的两个半截汽水瓶对着同来的另外那个人,半截汽水瓶犬牙交错的玻璃上夕阳跳动,直指着那个人粉白的一张脸。刘京伟和张国栋已经伸手从书包里掏出了家伙。
“带你的朋友去医院吧,朝阳医院离这儿挺近的。”我说完,把半截瓶子扔在地上,掏出两块钱递给卖汽水的小姑娘,然后扶起自己的车往家走。朱裳跑过来搀住我的胳膊,我感到朱裳微微靠过来的身子和一种被依赖的感觉。
“你也上医院去看看吧。”朱裳后来说,她搀住我的手当时碰到我的单衣,她知道我的单衣下面的肌肉坚硬如石。
“不用,还是一起回家吧。”挽着自己的朱裳没有太多的表情,身上还是那股淡淡的香。我忽然想,为了这种被依赖的感觉付出一切或是在此时此刻就地死掉,绝对是种幸福。
朱裳陪我走到四楼,在我的房门外停下来,她随意顺着楼道的窗户向外望了一眼,要落山的太阳将天空涂抹得五色斑驳。下了班的人手里拿着从路边小摊上买的蔬菜和当天的晚报,面无表情地朝家中走去。胳膊上戴着红箍的老太太们,三两成群,瞪着警惕的眼睛,焦急地盼望社会不安定因素的出现。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朱裳说。
“不用了。”
“今天的事,多谢了。”
“不客气。”
“那我回去了。”
“要不到我屋里坐坐?”
我察觉到朱裳思路里明显的停顿,楼道里开始有脚步声,下班的人陆续回来了。朱裳说:“改天吧。今天心里有点烦。我不知道。”
我回到屋里忽然感觉天地一片灰暗。我走到桌子前,拿起凉杯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开水。水进入咽喉的时候发出了很大的响动,几乎吓了我一跳。拉上窗帘,现实和感觉统一起来,变得一样昏暗。这时候,我听见了一种有节奏的声音。我瘫坐进沙发里,那种声音单调恼人,头疼得厉害,我听见头部血管的跳动,就像小时候拿一根木棒拨动公园围墙的铁栏杆,如果出神听,单调而有节奏的声音会形成一两个固定的词汇,不同的人听到的并不相同,仿佛夏天的蝉声,有人说是“知了”,有人说是“伏天”。我耳朵里的声音越来越大,节奏越来越快,反复叫着一个名字:“朱裳、朱裳、朱裳。”我听不下去了,头疼得厉害,那声音是从脑子里面发出来的,就像是颅骨沿着骨缝一点点裂开,互相摩擦着似的:“朱裳、朱裳、朱裳。”
正文 第六章
37奶罩
天开始热了。
北京的天气就是这样。冬天不很冷,却很长。某一天一开门,忽然发现花红了,柳绿了,春天了。然后就是风,便是沙,然后便开始热。北京的春天短得像冬眠过后的小熊打了个哈欠,打完便已经是夏天了。不过,春天的花刚谢,女孩的裙子就上身了,所以在人们的感觉中,天地间并未缺少些什么。
课还在上,语文课。
我累得不行,眼睛半睁半闭地歪在桌子上,半听半睡。昨天的麻将打得太辛苦了。
过去的一个小流氓卖内衣发了笔小财,请大家随便到他的窝去聚聚。聚在一起能干什么呢?
吃饭,打麻将。
“奶罩。我说秋水,你还念什么书呀?”自从他做起内衣生意,就开始管二筒叫奶罩,并说二筒是他的幸运张儿,不到万不得已是不会出的。他还到地摊上买了一个岫玉的二筒,打了一个眼儿,戴在脖子上。后来,他发达了,美国“维多利亚的秘密”牌奶罩,有一半出自他的工厂。他眼睛一点五的视力,还是戴了个眼镜,说是像奶罩,脖子上还是挂了个“二筒”,但是已经是老种玻璃地翡翠精雕的了。他还盖了两个小楼,连廊相接,远望仿佛奶罩。小楼前一个小池塘,仿香山眼镜湖。他女儿的英文名字叫维多利亚,从小立志要当乳腺外科大夫。大家都说,还好,他不是做马桶生意的。
“跟,奶罩。你们别打击秋水,咱们这堆人渣就剩这么一个还正经念书的了,得重点保护。”
“三条。”
“打三条是不是想骗二条吃,给你。秋水,以后要是想让人请你吃饭了,或是想抱姑娘了,就跟咱们说一声。”
“一万。你别自作多情了,秋水还要你帮忙找姑娘。”
“听说你的同桌是新一代绝色呀,你念书真的是想当陈景润呀?不能够吧?”旁边看牌的一个姑娘说,眼睛瞟着我。
“南风。好好打牌,话那么多,瞧我把你们的钱都赢光。”
“红中。听说你同桌的妈妈就是老流氓孔建国常挂在嘴边上的那个人呢。”
“跟,红中。秋水心术就没正过。”
“七筒。老流氓孔建国早讲过,秋水的心术正不了。”
“吃,六筒。你们有完没完?”
“三万。给你吃,你还抱怨。”
那三个家伙都带了姑娘去,坐在他们后面用胸脯轻轻偎着他们。也怪了,贩内衣的一上听,喊一声:“我要自摸了。”摸牌前手先狠狠地捏搓一下偎在他身后的姑娘的手,一抓准是想要的牌。
“不行了,大赤包不过连了十二把庄,这都连了六把了。姑奶奶帮兄弟个忙,姑奶奶的手太壮了,拿着钱,去买箱啤酒,离开你那个奶罩贩子哥哥一阵子,多谢多谢。你要是老让他这么先摸你的手,接着就摸和牌的张儿,我们只好假装上厕所摸自己去了……”
北京白牌啤酒买来,一人一瓶,对着嘴喝。原来输的两个人渐渐缓上来,我还是输着。
“秋水,最近是不是情场太得意了?否则赌场上怎么会这个样子。怎么样,抱上去感觉好不好?有没有搞定?有没有一针见血?”
“你们算了吧,我连手都还没碰过呢。你们不知道别人还不知道我,这么大了,除了自摸还是个童男子呢。”
“永远是处女。和她们一样。”内衣贩子指了指看牌的三个女的。
“那我们今天晚上就一起把你变成处女,永远的处女。”三个女的和着声,恶狠狠地说。
三瓶啤酒下肚,我觉得稍稍有点晕。另外三个人还在“凶杀色情”地胡说八道着。或许自己真是不行了,连“酒色”都不行了,还有什么行的呀?真是对不住老流氓孔建国的教诲。
回家的时候,肚子里已经灌了六瓶啤酒了,感觉头比平时大了很多。
人的脊柱里有盏灯,一杯“二锅头”沿着脊背下去到脊柱的一半,那是人的真魂儿所在的地方,一团火焰就燃烧起来了。啤酒要柔的多,要几瓶,时间要更长,灯也点不了太亮,飘摇着,就像一盏破油灯。油灯里的世界与白天里的不一样,与无光的黑夜里的也不一样。世界更加真实而美丽。
天已经有点发白,月亮仿佛一块被啃了一大口的烧饼,剩在树梢。
“大概快早上五点了吧。”天是有点亮了,我从楼下依稀望见朱裳家的阳台上白地粉花的内裤飘摇。
“我没怕过什么人,也没信过什么。但我相信我将来会富,会成为一个有钱人。是不是男人就不该真的爱上什么人?就该搂完抱完心里什么也不剩?这样才能睡得着,吃得香,说起话来才能不顾忌,干起事来才能特玩命,才特别特别地像个好男人?这样,对,这样,就有许多女孩来喜欢你,然后你搂完抱完心里什么也不剩。难道喜欢就是因为你不能放开了去喜欢?真他妈的见鬼了,见大头鬼了。可是不是真的爱上什么人不由你定,你妈的,那到底谁定呢?到底谁管?凭什么呀?凭什么要喜欢你?凭什么?凭什么?”我想大声喊,喊醒所有的人,包括这个楼上的,父母单位的,包括学校的同学、老师,包括老流氓孔建国朱裳妈妈的老相好,喊醒所有睡着了的人,让所有的人都知道,自己在鬼哭狼嚎,自己在鬼哭狼嚎地喜欢着一个姑娘。
为什么现在不是一千年前?作屠夫的如果胳膊粗,可以像樊哙一样挥舞着杀猪刀去取人首级。即使现在是一百年前,也能把朱裳抢上山去。过去好啊,斗殴和强奸一样,都是生存手段,现在都要受法律制裁。
现在是现在,街上有“面的”,路灯会定时熄灭定时亮起。现在能干什么呢?
“我这回真的信了,我信了还不行吗?”我听见自己的声音突然变小,变得轻柔:“如果这辈子我能娶到朱裳,就让她屋子里的灯亮了吧!亮了我就信了。”
“让灯亮了吧。”
“亮了吧!”
那盏灯突然亮了,一点道理没有地突然亮了,在我念第三遍咒语的时候亮了。
我一路小跑,躲进我的房间里。
38板肋与重瞳
那个班主任语文老师病了,对外宣称是被我们气的。胆囊结石,胆管结石,要住院做手术。我和张国栋认为是她的诗才太盛,但是表达能力太差,郁积在胸,变成了胆囊结石和胆管结石。张国栋还说,语文老师做完手术,应该把取出来的结石留着,可能有法力的,磨成粉冲服,能治心烦。我说,还是把结石粉倒进一瓶鸵鸟墨水里,钢笔灌了这种墨水,下笔就是《梦游天姥吟留别》。
代课的语文老师是个男的,和数学老师一样,有个硕大的脑袋。他的大脑袋总让我想到学校对面的“步云轩”。
步云轩号称是家古董店。西汉的铜雀,东汉王莽的“一刀平五千”,女人的景泰蓝镯子,包金戒指,劣等的青田石,八毛钱一张的宣纸,泥猫泥狗,仿郑板桥的竹子,情人卡,贺年卡,冲洗相片,公用电话……什么都有,仿佛代课语文老师的大脑袋。店主是个精瘦老头,留山羊胡子,张国栋说他有仙气,刘京伟说他是傻逼。店主喜欢张国栋,有一次偷偷送给张国栋一个岫玉环,说是明朝的,粗糙但是有古意。他跟张国栋说,行房的时候,套在根部,高潮迭起。店主重复了几遍“高潮迭起”。张国栋问,什么是行房?为什么要高潮迭起?后来张国栋拍电影,管广泛存在于北京的、像步云轩店主这样的人叫北京的文化沉淀。
代课语文老师仗着他的大脑袋,精通中国文人的传统绝技:牢骚与胡说八道。比如讲到中国知识分子,一定会讲自己当右派时受的迫害,说他曾一度想自杀,跳到河里喝了两口水,觉得不好受,想了想,又上了岸。比如讲贺敬之的《回延安》,至少要讲当时青年去延安,主要目的是逃婚。比如讲公子重耳时,至少要讲重耳的板肋与重瞳,板肋就是排骨中间没肉,连成一块。重瞳就是一只眼睛里有两个瞳仁,天生的四眼,很吓人。如果讲台下的女学生们听得入迷,双手托腮,腮帮子白里透红,语文老师还要讲起重耳像女人珍视她们乳房一样珍视他的板肋,时常抚摸。他逃亡的时候,有个国君趁他洗澡的时候偷看了一眼他的板肋,重耳隐忍退让,当时什么也没说,等得势当上晋国国君之后,找了个借口把那个国君干掉了。
代课语文老师在文革当中受过迫害,腰被打出了毛病,讲课的时候,得坐着。可是讲得兴起的时候,也会站起来,把黑板擦往讲台上清脆地一拍。
“今天讲贺敬之的《回延安》以及李季的《王贵与李香香》。我对八百里秦川有一种莫名的向往,去年找个机会去了一趟。真跟电影里演的似的:一条黄土路,一个汉子赶了辆驴车,一条腿盘在车辕上,另一条腿在车边逛荡着。车后边歪着他的婆姨,红袄绿裤,怀里一个娃,吮着娘的奶不松口……陕西和山西的农民兄弟在外表上很难分,但我有个诀窍:陕西的手巾把儿朝后系,山西的手巾把儿朝前系。”
从窗户吹过来的风已经略带一些热力了,窗外的树叶也仿佛吸饱了春天的雨水,在阳光下泛出油油的绿意来了。代课语文老师的嘴还在不停地动着,仿佛在满足自身的一种生理需要。他的嘴丰腴而红润,保养得很好。还有眼镜,很厚,侧着光看去,一圈圈的,仿佛二筒,“奶罩”。我想。
我真的有点累了,在我的感觉中,我可以听见语文老师说出的每一个字,可每一个字落进我耳朵都成了一个词:“睡觉。”
我几乎要完全闭上的眼睛里只有身边的朱裳,一条深蓝的仔裤,一件淡粉的夹克。头发是昨晚或今早刚洗的吧?束头发的布带子系得很低,布带以上的头发散散地覆了半肩。
“也算是她陪着我睡了一觉儿吧。”我这么想着,安心地闭上眼睛。
眼睛再被铃声逼得睁开,已经是课间了,教室一片混乱。
爱念书的几个人像往常一样,屁股和椅子紧紧地吸着,复习上课记的笔记:“陕西,手巾板儿朝后。山西,朝前……”
鼻孔黑黑的男生对着同桌的眉眼傻笑:摊儿上新来了一批水洗布的裤子,裤形不错,想不想一同去看看?
几个臭小子绕着桌椅游走玩耍,互相拍打对方的身体以示友好:又过了一节课,你是否感觉幸福?
另外几个人躲在角落里淫荡地笑着,一定是把教导主任编进了新近流行的黄色笑话,教导主任也不知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这辈子落在这帮对解析几何、柏拉图和《肉蒲团》一样精熟的学生嘴里。
“困了?”朱裳冲我使劲儿睁着的眼睛一笑。
“饿了。”
“还有一节课就可以吃饭了。”
“猪食。”
“别自己骂自己呀。”
“食堂的饭,人吃不进去,猪吃了长肉,不是猪食是什么?”我忽然一个冲动,想请朱裳去吃小馆,喝几杯小酒,却生生把嘴边的话咽进去了。仿佛嘴里有口痰,却找不到地方吐,只好含在嘴里,等痰的咸味变淡再生生吞进肚子里。“还立志当采花大盗呢?扯淡。”我暗暗骂了自己一句。
“不过下节是数学课,你如果好好听讲,或许会没食欲的,也许就不饿了。”
“你说要是哥伦布有个数学老师,他能发现新大陆吗?不能细听,听多了许多欲望都会没的。不仅食欲,兴许连春梦都没得做了呢。”
“臭嘴。”
“对了,你昨天晚上有没有做梦呀?别误会,不是指春梦,书上说女孩很少做春梦的。什么都行,五点钟左右。”
“好像睡得迷迷糊糊,没什么梦。噢,对了,又闹猫了,可能是五点吧,天刚有点亮。大公猫就在窗台趴着,眼睛绿绿的,一张大脸,好像还是个笑模样,吓得我把灯拉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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