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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冯唐(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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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作者:冯唐』
『状态:全本』
『内容简介: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
冯唐
纯虚构作品,不能再假了。写作的两大作用是自欺和欺人。
给她。我当时真没想到一辈子这么短。
序言
从时间上说,这篇东西是《万物生长》的前传。从内容上说,与《万物生长》没有任何关系。之后会写一篇《万物生长》的后传,写一个从北京到美国,混不下去再从美国回到北京的庸俗爱情故事,题目暂定为《北京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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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序言
纯虚构作品,不能再假了。写作的两大作用是自欺和欺人。
给她。我当时真没想到一辈子这么短。
序言
从时间上说,这篇东西是《万物生长》的前传。从内容上说,与《万物生长》没有任何关系。之后会写一篇《万物生长》的后传,写一个从北京到美国,混不下去再从美国回到北京的庸俗爱情故事,题目暂定为《北京北京》。
《十八岁给我一个姑娘》的写作动机非常简单,在我完全忘记之前,记录我最初接触暴力和色情时的感觉。
那时候,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激素分泌正旺,脑子里又没有多少条条框框,上天下地,和飞禽走兽最接近。但是,这些灵动很快就被所谓的社会用大板砖拍了下去。双目圆睁,花枝招展,眼见着转瞬就败了。有了所谓社会经验的我,有一天跑到南京玩,偶然读到朱元璋写莫愁湖胜棋楼的对子:“世事如棋,一着争来千古业;柔情似水,几时流尽六朝春。”当下如五雷轰顶:又被这帮老少王八蛋们给骗了,朱元璋的对子白话直译就是:控制好激素水平,小心安命,埋首任事,老老实实打架泡妞。朱元璋是混出名头的小流氓,聚众滋事,娶丑老婆,残杀兄弟,利用宗教,招招上路而且经验丰富,他的话应该多少有些道理。
那时候,在北京晃荡,最常见的一个汉字就是“拆”。刷在墙上,多数出自工头的手笔,白颜色的,平头平脑,字的周围有时候还有个圈,打个叉。“拆”不是“破”,“拆”比“破”复杂些,不能简单地一刀捅进去,需要仔细。本来想抓来做书名,反映当时的活动和心情。但是出版者嫌名字太平,而且也被一些现代艺术家反复使用,既不抓眼,又不原创,于是算了。
那时候,听崔健的歌,看他一身行头,像动不动就号称帮我打架的大哥。记得他有一句歌词,说有了一个机会,可以显示力量,“试一试第一次办事,就像你十八岁的时候,给你一个姑娘”。我感觉,改改,是个好的小说题目,决定拿过来用。
正文 第一章
1朱裳
我早在搬进这栋板楼之前,就听老流氓孔建国讲起过朱裳的妈妈,老流氓孔建国说朱裳的妈妈是绝代的尤物。我和朱裳第一次见面,就下定决心,要想尽办法一辈子和她耗在一起。
十七八岁的少年没有时间概念,一辈子的意思往往是永远。
2私塾教育
“你现在还小,不懂。但是这个很重要,非常重要。你想,等你到了我这个岁数,你没准也会问自己,从小到大,这辈子,有没有遇见过那样一个姑娘,那脸蛋儿,那身段儿,那股劲儿,让你一定要硬,一定要上?之后,哪怕小二被人剁了,镟成片儿,哪怕进局子,哪怕蹲号子。这样的姑娘,才是你的绝代尤物。这街面上,一千个人里只有一个人会问这个问题,一千个问这个问题的人只有一个有肯定的答案,一千个有肯定答案的人只有一个最后干成了。这一个最后干成了的人,干完之后忽然觉得真他妈的没劲儿。但是你一定要努力去找,去干,这就是志气,就是理想,这就是牛逼。”
那是一个夏天的午后,老流氓孔建国和我讲上述一席话的时候,背靠一棵大槐树,知了叫一阵停一阵,昭示时间还在蠕动。偶尔有几丝凉风吹过,太阳依旧毒辣,大团大团落在光秃秃的土地上,溅起干燥的浮尘。很多只名叫“吊死鬼”的绿肉虫子从咬破的槐树叶子上拉出长长的细丝,悬在半空,肉身子随风摇摆。老流氓孔建国刚刚睡醒,赤裸着上身,身子还算精壮,但是小肚子已经渐拱,肚脐深深凹进去,脸上一道斜挂的刀疤显得苍白而慈祥。一条皮带系住“的确良”军裤,皮带上有四个排在一起的带扣磨得最旧,像年轮一样记录老流氓孔建国肚皮的增长:最里面一个带扣是前几年夏天磨的,下一个是前几年的冬天,再下一个是去年冬天,最外边是现在的位置。老流氓孔建国午觉儿一定是靠左边睡的,左边的身子被竹编凉席硌出清晰的印子,印子上粘着一两片竹篾儿。老流氓孔建国头发乱蓬蓬的,说完上述这番话,他点了棵“大前门”烟,皱着眉头抽了起来。
我爸爸说,他小时候上私塾,填鸭似的硬背《三字经》、《百家姓》、《千家诗》、四书和五经,全记住了,一句也不懂。长到好大,重新想起,才一点点开始感悟,好像牛反刍前天中午吃的草料。我爸爸总是得意,现在在单位做报告,常能插一两句“浮沉千古事,谁与问东流”之类,二十五岁以下和五十岁以上的女性同事通常认为他有才气有古风。
当老流氓孔建国说上述这番话的时候,我一句也听不懂。我也是刚刚睡完午觉,脑子里只想如何打发晚饭前的好几个钟头。我觉得老流氓孔建国少有的深沉。说话就说话吧,还设问,还排比,还顶真,跟语文老师似的。心里痒痒、一定要做的事情,我也经历过,比如被尿憋凶了踮着脚小跑满大街找厕所,比如五岁的时候渴望大衣柜顶上藏着的萨其马,比如十五岁生日的时候想要一双皮面高帮白色带蓝弯钩的耐克篮球鞋。
所以现在我想起来后怕,如果没有老流氓孔建国对我的私塾教育,我这一生的绝代尤物将一直是便急时的厕所、萨其马和皮面高帮耐克鞋之类的东西。
3抓女流氓
老流氓孔建国已经很老了,比我大出去二三十岁。和唱戏的类似,流氓四五岁一辈儿人。常有出了大名头的老流氓被隔了一辈儿的小流氓灭了,一板砖拍傻了,一管叉捅漏了,这也和唱戏的类似。按年龄算,从道上的辈份上论,我和老流氓孔建国足足差出五六辈儿。
我当时十七八岁,正是爹妈说东,我准往西的年纪。
搬进这栋板楼之前,我老妈反复强调,这楼上楼下,绝大多数是正经本分人,可以放心嘴甜,滥叫爷爷奶奶叔叔阿姨,给糖就要,给钱就拿,不会吃亏。他们家的孩子找茬,我可以自行判断,如果有便宜占,就放手一搏,别打脸,瞄准下三路,往死里打。但是有两组人物,我必须躲着走。
其中两个人物是一组,姓车,是朝鲜族的一对孪生姐妹,眉毛春山一抹,眼睛桃花两点。脸蛋长得挺像,一样的头发过肩,但是身材有别。一个小巧,跌宕有致。一个健硕,胸大无边。所以小的叫二车,大的叫大车。刚刚改革开放,大车、二车就仗着非我族类而奇装异服,我老妈眼尖,看见她们“脚脖子上都戴金镯子,叮当坏响”。
大车、二车总是双宿双飞,她们驶进楼里的时候,我总是放下手里的教科书和作业本,跑到阳台,扒着张看她们的奇装异服,看她们又拉来了什么人物,看她们一清二楚的头发分际,分际处青青白白的头皮,分际两边油光水滑的头发。当时还没有“海飞丝”,劲松小区还是庄稼地,夏天可以在稻田里捉蜻蜓,武警官兵在周围养猪放羊。我洗头用一种“灯塔”牌的肥皂,涂上去感觉自己的脑袋像个大号的猪鬃刷子,但是我记得清清楚楚,大车、二车的头发没有一点头皮屑,茁壮得像地里施足肥料的油绿绿的庄稼。那种油光水滑,眼珠子掉上去,也会不粘不留地落到地上。我的眼睛顺着她们的头发滑下去,她们雪白的胸口一闪而过,我的心里念着儿歌:“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可我知道,竖起来的不是耳朵。
那时候我爸是单位里的忙人,代表群众的利益,出门挣钱,常年在外。我姐姐是老实孩子,剃个寸头,促进大脑散热。用功无比,还是老拿不了第一,把头发剪得再短,也当不了她班上男生心目中的第一大牲口(学习好的女生都是牲口),于是头也不抬,更加用功。我老妈小时候是农民,长大混到城市当了工人,是国家的领导阶级。我老妈把劳保发的白棉线手套带回家,然后拆成白棉线,然后替我和我姐姐织成白棉线衣,一点风不挡,一点弹性也没有。我老妈拆棉线织线衣的时候,被拆的手套戳在一把倒过来的椅子腿上,她坐在对面,她穷极无聊,总想找人聊天。那时候的电视是九寸黑白的,老妈不爱看,她一三五说电视主持人弱智,二四六说电视主持人脑子里有屎。姐姐总在做功课,我妈就来和我贫。我极能臭贫。我妈说,将来嫁给我的女孩子有福气,找了我,有人说话,不用看弱智电视,省电,一辈子不烦。
我妈说,安心功课,别闻见香风就窜到阳台上去。我说,鸿雁将至,我保护视力,我登高望远,我休息休息,看看乘客是谁,看看有没有我爸乔装打扮混在其中,好报告我妈。我妈说,乘车的都不是好人。我说,乘车的好像都是街面上挺得意的人,不知道我爸够不够级别。我妈说,不许你搭理她们。我说,是人家不搭理我,人家是女特务,我才只是个红小兵,远不到红队长、红支书、红主任的级别,除非我腰里掖着鸡毛信,否则人家才不会摸我呢,我的级别差得远了。我妈说,人家要是就诬陷你腰里掖着鸡毛信呢?人家要是偏要搭理你怎么办呢?我说,我就喊“阿姨我还小”。我妈说,人家要是还搭理你怎么办呢?我说,我就喊“阿姨我怕怕”。我妈说,人家要是还搭理你怎么办呢?我说,我就喊“抓女流氓啊,啊———啊———啊”。
还有三双手套剩着,我妈的棉线没拆完,线衣没织成,就总是没完没了,警惕性很高。我还是个孩子,所以空气里永远有感冒病毒,街上永远有坏人,即使没有特别坏的人,也要从好人中确定比较坏的人,然后给他们戴上帽子,他们就特别坏了。
我像期待感冒病毒一样期待着坏人,得了重感冒就不用上学了,我妈也不用上班了,还给我买酸奶喝。酸奶是瓷瓶装的,瓶口罩张白纸,用根红皮筋绷了,喝的时候拿一根塑料管捅进去,噗地一声。医院里有来苏水的味道,老女医生老得一脸褶子,又干净又瘦像个巫婆,年轻女护士歪戴着个小白帽,遮住油光水滑的头发。她们通常用口罩糊住五分之四个脸,眼睛从不看我的眼睛,只是盯着我的屁股。碘酒在我屁股上丝丝蒸发,我感到一丝丝凉意,“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我知道那一针就要来了。
但是女特务永远叼着烟卷抹着头油鲜艳在电影里,大车、二车始终也没有给我机会,让我高喊“抓女流氓”。
4十万个为什么
我不能亲近的另外一个人物就是老流氓孔建国。我让我妈给个理由。我妈说,老流氓孔建国两眼贼亮,一点不像好人,而且具有教唆青少年学坏的强大力量。我说,以貌取人,太笼统,我的眼睛也贼亮。我妈说,老流氓孔建国不事生产,不属于工农商学兵,无法归类。我说,孔丘、荆轲、李渔、鱼玄机、苏小小、陈圆圆,我的偶像都无法归类,他们拼命不随大流,弄出些故事,让大家的精神生活丰富多彩。我妈说,老流氓孔建国没有单位,社会关系复杂。我说,我妈的社会关系也复杂,我妈认识副食店卖肉的,净给我妈切瘦的,偶尔还免肉票。我妈认识厂子里做冰棍的,她领的冰棍都是第一锅冻的,色重香浓,一看一舔就知道是红果味儿的,吃一口,香精浓得麻嘴。我妈还认识邮局卖邮票的,新邮票上市我妈不用排队就能买到,转手到月坛邮市就能卖个高价。我妈说,你妈妈的,我是你妈还是你是我妈?你给我听好,不许你和老流氓孔建国穷混,否则棉线衣的领子给你织紧一寸,不许就是不许,没有那么多道理。
那个时候,我的生活总体来说简单枯燥。早上天刚亮就被老妈吼醒,扒拉几口稀粥咽几口馒头,富余两三分钟就在馒头里抹层芝麻酱和白砂糖。然后骑车上学校。路上常碰上同班或是同年级的女同学,早上的太阳底下,她们的“的确良”或是“乔其纱”的小褂半透明地摇摆,很容易知道有没有戴奶罩,甚至看到背后是用钮扣还是搭钩固定的。现在想起,这种半透明的摇摆比抽屉里的成人录像淫荡百倍。
要是女生长得太丑,就狠蹬几下超过去,让她们看见我潇洒的身影和崭新的褐红色塑料底布片鞋。要是长得还端正,天气又好,就搭讪几句一路骑过去,早上的太阳底下,女生头发的颜色和其他时候不一样。
不闹动乱,没有地震,白天总要上课。数学老师因为自己是弱智,总把学生当弱智对待。数学老师为了讲解负数概念,在教室里的水泥地板上走来走去:“我向前走三步,我向后走四步,我一共前进了几步?”当时文学绝对是显学,所有青年人可以分为三类:文学男青年、文学女青年和不上进青年。所有语文课老师都热爱文艺,偷偷写小说写散文写诗歌,努力在报刊上发表,用气质弥补身材长相的先天缺陷,坚信一定能万众瞩目、扬名四海。我们语文老师是个戴小黑眼镜的小老太太,精气内敛,表情刚毅,偷偷写言情小说,还隔三差五在《北京晚报》五色土文艺副刊公开发表几行朦胧诗。她总给高分的几个心腹学生都精通两种修辞方法:排比和拟人。我们语文老师说,排比用以论述,有气势。拟人用以抒情,有情调。我觉得语文老师在文字上灭我有些困难,我从小就觉得文字如胶泥,捏起来有趣。我小时候热爱**,背他老人家的诗词:“自信人生二百年,会当水击三千里。”觉得白居易“九岁知音韵”没什么了不起。进而热爱**激赏的李白,背“天上白玉京,五楼十二城”,觉得**的确喜欢得有些道理。我上进心最炽烈的时候,写作文《游园有感》,尝试了拟人手法:“公园一角,有个池塘。池塘边一棵柳树,池塘里一条金鱼。我好似水底鱼随波游戏,你好似池边柳将我调戏。”小黑眼镜语文老师立刻用板砖拍死我,批注如下:“格调低下,心理邪仄,有严重流氓倾向。建议家长没收其所有不良课外读物,订阅《北京晚报》,特别精读五色土副刊,引导其灵性,抒发其才气,不致堕入歪路。”
我中午在学校包伙,每月八块五,一荤两素三两米饭。晚上回家吃,饭后常常有作业需要对付。周末可以睡个懒觉儿,然后借姐姐的月票去坐公共汽车胡逛,姐姐长得粗壮,我长得清秀,我在她月票的照片上添了笔小胡子,半男不女的,随手一晃,售票员分辨不出来。老爸如果在家,会拉我去新华书店,他觉得我是个可塑之材。老爸一个爱好是磨刀,他把所有能磨成刀的都磨成了刀,钢板尺、钢筋、钢管。还钻两个孔,加上木把儿,偶尔刻个花纹或是一句《千家诗》。老爸觉得我是可塑之材的意思,就是认为我也能被磨成一把刀,安个木把儿。
我一本书也不想买。那时候写小说散文的叔叔大婶们患有永久性欣快症。他们眼里,黑夜不存在,天总是蓝蓝的,姑娘总是壮壮的。祖国形势像是吃了几百吨壮阳药,硬挺挺的,想疲软一小会儿都不行。科普书多走《十万个为什么》一路,告诉你圆周率小数点之后两百位是什么,还编了文言的谐音段子帮助你记忆,什么“山顶一寺一壶酒,尔乐苦熬吾”,说记住了就可以跟同学显摆了,格调低下,心理阴暗。《动脑筋爷爷》长得像我们弱智的数学老师,一副大脑少根筋的样子。我翻来翻去,还是不明白我为什么喜欢趴在阳台上俯看大车、二车青青白白的头皮和油光水滑的黑头发,想像她们的味道,然后“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
5老流氓孔建国
老流氓孔建国是我枯燥生活中的光亮。
老流氓孔建国没什么正经工作,总在街前楼后晃荡,但是有时候会突然消失一阵子,几个月或半年之后又重新冒出来,脸上多道伤疤或是腕子上多块金表。老流氓孔建国也穿蓝布褂子、绿军装、塑料底布片鞋,但是他挽起袖口,不系风纪扣,片鞋永远不提上后帮,在不经意的时候,眼睛里亮亮地冒出凶光,和其他人不一样。多年以后,我看时装秀,男模特一个个很有气质地踱出舞台,每个人都故意怒气冲冲的,眼珠子瞪得溜圆儿,好像下定决心,逮谁灭谁。我蓦地想起老流氓孔建国,不由得笑了,仿佛看见一只只便秘的阉猫模拟目露凶光的老虎。
老流氓孔建国和他的哥哥和嫂子同住。哥哥是绝对的本分人,老实,话少,整天穿四个兜的深蓝色工作服,一手机油。嫂子是个厉害角色,小处绝不糊涂。哥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除了一定要给老流氓孔建国弟弟一张床睡觉之外,万事都听嫂子的。嫂子知道老实人讲起原则来,威武不能屈,但是只有一间屋子,不能总三个人混着住。老流氓孔建国什么名声?外面的小屁孩子已经开始乱唱歌谣了,“好吃莫过饺子,好玩莫过嫂子”。由于住在一楼,嫂子逼着哥哥,不顾街道委员会要罚款的扬言,在楼外面接出一间小砖房,给老流氓孔建国睡。小房有个小窗户,夏天漏雨,冬天漏风,从楼里拉了根电线,接了个二十五瓦的电灯,嫂子不拉闸限电,就长久亮着。
方圆好几里像我这么大的半大小子,没见过山洞,没见过隐士,没见过巫师,没见过大盗,没见过少林和尚,没见过蒋匪特务,所以把所有对“怪力乱神”的敬畏景仰都落实到老流氓孔建国和他的小房子身上。我们敲老流氓孔建国的门,听老流氓孔建国讲那过去的故事。我们的议题很广泛:拳法、内功、冷兵器的制造、火药的配制,如何挨打,如何把人打得内脏出血但是外面一点看不出来,如何一战成名两天立万儿,谁又把谁叉了,谁又拍了什么样的婆子,谁又夺了谁的情儿。天气冷的时候,我们?在老流氓孔建国的小房里,四壁贴着半年前的《人民日报》和大奶大腿的洋妞挂历,炉子里有蜂窝煤,就在炉膛儿的凹陷处焖几块白薯,在上面再坐一壶热水。天气转暖,几个臭小子挤在一间小屋子里,味道容易馊,就挪到楼群间的槐树底下,但是更多的时候,我们去防空洞。
我们真心感谢**和那些开国的将帅,感谢他们对自己经历过的战争岁月的留恋,号召“深挖洞广积粮”,我们有了防空洞。战争还在天边喘息,还会像潮水一样蔓延过来,还会像蝙蝠一样滑翔过来,还会像蜗牛一样潜行过来。危险还在,暴力还在。我们对防空洞比所有人都熟悉。地上的世界,是属于那些写小说和散文的叔叔大婶们的,黑夜不存在,天总是蓝蓝的,姑娘总是壮壮的。地下的世界是老流氓孔建国和我们的,没有黑夜,没有蓝天,没有健康的壮姑娘,时间稠得像浆糊。
我们仔细看管我们势力范围内的大小防空洞入口。我们不怕片儿警和街道大妈。我们那儿的片儿警赤手空拳没家伙带,都是被吓大的。派出所墙上刷着标语:“抢劫警车是违法的,殴打民警是要坐牢的”、“不准私造枪支,不准私藏弹药”。他们天一擦黑就不敢出门,最多抄抄假新疆人在街边支的烤羊肉串和切糕甜食摊子。真新疆人,汉话都说不利落,骑个无照三轮车,车上是烤肉串的铁架子或是用杏干和果仁摆兑得表面光鲜的切糕。这些人没人敢惹。这些新疆人,一个人身上最少带两把刀,腰里一把弯刀,靴子里一把小刀,汉话说不利落,一着急,就用刀子说话。街道大妈左胳膊上戴个红袖标,用个曲别针别了,照料所有片儿警照料不到的地方。其中最牛的是胡大妈,奶大垂腹,从不戴奶罩。胡大妈裹小脚,但是天生神力,一般质量的门闩一脚就踹开。团结湖地方志上记载,光天化日之下,工厂机关上班时间,胡大妈破门而入,一个月最多将五对奸夫淫妇捉拿在床,和当时地方上著名的猎杀麻雀大王一起上台领奖。有一回,天刚黑,胡大妈顺着烟味儿找过来,几乎一脚进了防空洞,好在偷偷抽烟的几个人里有刘京伟在,临大事有静气,提了虎头牌的大手电,冲到防空洞口,迎了胡大妈,吐出舌头,哈喇子尺长,手电从下往上一照脑袋,舌头红彤彤的,哈喇子银亮亮的,胡大妈当下就瘫了。
我们怕的是爹妈之类的大人,怕我们学坏的理由让他们充满正义感。大洞口常常有老长的铸铁盖子盖着,我们就在铁盖中间码上一溜砖头,当成乒乓球台,常常假装打来打去,大人就不在意了。小洞口没好办法,就在周围堆些乱石头,挖几个一尺深的陷阱,往里面大便小便,倒插些削尖的竹签子或放个大号老鼠夹子,弄得又乱又臭又凶险,一般人不敢靠近。
6母蛤蟆的腰
刚刚占据防空洞的时候,我们四面勘查过。打乒乓球的洞口被我们称为“大黑洞”,就在楼群一角,周围两棵大槐树,白天很少见光,到晚上更黑。我们几个费力地搬开铸铁盖子,露出水泥台阶,台阶下面是黑黑的洞口,我们的勘察从“大黑洞”开始。刘京伟一手打着虎头牌手电,一手拿了一个塑料指南针,走在最前面。他斜挎一个地质包,帆布的,经磨防水,包的侧面还有两个挂地质锤的袢儿,上面挂了一个一头尖一头平的地质锤,包里面八节手电备用电池。刘京伟的大哥是学地质的,这些行头都是他大哥给刘京伟配备的。十几年后,刘京伟在北京美洲俱乐部事事儿地请我喝下午茶,给我看他恒温保湿的私人雪茄屉里粗细长短不等的COHIBA牌雪茄烟。他把粗大的COHIBA在鼻孔下蹭来蹭去,从来不修剪的鼻毛不自主地轻拂COHIBA的身体。刘京伟的眼神游离于COHIBA和他的鼻毛之外,他飘忽地看着窗外,窗外是污染笼罩下的城市。刘京伟轻柔而漫长地叹了口气,徐徐告诉我,他第一次感觉人生美好,就是我们勘察防空洞,他一身职业装备走在最前面的时候。
当时我们决定,以“大黑洞”为中心,向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探一千步,先选一个方向,遇上弯路,就在下一个弯路,按指南针的指示,继续往那个选定的方向扳。往北一千步,就到副食店了,副食店里有小包的酸枣面,四分钱,怪味豆,五分钱,如果防空洞直通副食店,每天晚上酸枣面、怪味豆就可以敞开吃了。往西一千步,就到我们的中学了,如果防空洞直通操场,逃课就方便了。往南一千步,是团结湖公园,不敢多探了,怕拉开一扇门,湖水就倒灌进来。往东一千步,是个小工厂,再走,就是农村了,那里的孩子人人有一把镰刀,日子过得苦,所以不珍惜现世,打架往死里打。当时我们想,如果这方圆千步之内,地底下都归我们,已经足够牛逼了。刘京伟的手电一明一暗,我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防空洞里很干燥,地上厚厚的浮尘,踩上去吱吱响,盖住脚面。我眼神好,黑灯瞎火也能看见十几步之外,我走在队伍后面,负责保持队形和记录步数。老流氓孔建国走在我旁边,皮笑肉不笑的,也不出声,跟着队伍走。只有在一个叫张国栋的嫌刘京伟的手电不够亮,划着一根大火柴的时候,老流氓孔建国才窜了过去,一口吹灭火柴,厉声说道:“小命不要了?这里面炸起来,管杀又管埋。”后来不久,西城传来消息,五个半大小子在防空洞里抽烟点野火,捅鼓着了洞里藏的炸药,死了四个,一个炸飞了一条腿,拼命爬出来,拣了一条命。从那儿之后,西城所有显眼的防空洞口都用铁板焊死了。后来,我很偶然地发现,老流氓孔建国在我们之前很久很久就对这些防空洞很熟很熟了,现在想起来,他皮笑肉不笑的表情,简直像个导游。这些防空洞里发生过的事情,隐藏的秘密,也远远超出我当时最夸张的想像。
勘察的结果不太理想,通向副食店方向,走了约莫五百步,就遇到一堵墙,一定是副食店的员工为了保卫酸枣面和怪味豆,从另一面把防空洞封死了。往西倒是通到了学校,几间挺大的屋子,里面堆满了破烂的桌椅板凳,一面墙上还有黑板。我的美好想像破灭了,本来以为,打起仗来,就像放暑假一样,甚至比暑假还美,连暑假作业都没有。但是眼前的这几间防空洞,一定是战时的教室,我们还要上课,准备战时的高考。听说,西山那边的防空洞挖得规模更大,好几个山都挖空了,山上都不长树。战时的大学一定都设在那里面。往南索性没路,往东到了那个小工厂,防空洞的出口是工厂的废料堆,这是我们发现的最有价值的东西。之后好长一段时间,我们零敲碎打,拿到废品收购站卖废铜烂铁,作为我们的烟钱和去小饭馆的饭资。我们走在地洞里,心底里没有一丝负罪感,我们在废物利用,国家不用,我们来用。后来传出消息,这家工厂要被美国人买走,我们更有理了,与其便宜资本家,不如满足社会主义少年的自然生理需要,张国栋找了辆板车,我们连夜把所有铜和铁都拉走了。
防空洞里也没有多少发现,几个吃剩的洋铁皮罐头盒子,几本烂杂志。在距离“大黑洞”口挺近的一个拐弯,刘京伟趟到一小堆浅黄的胶皮,像是撒了气的气球,又像没有手掌部分的橡胶手套。那是我第一次看见避孕套,给我恶心坏了。就像吐痰不恶心,但是把过去两个星期吐的痰都攒在一口蒸锅里就恶心了。也许胡老太的腿法太厉害,怕被捉奸在床的狗男女跑到这儿来了。刘京伟大我们一岁,比我们有经验,号称老早就见过光屁股女人的照片,提出了他自己的疑问:“这儿,妈的也没床,又这么脏,怎么练呀?”老流氓孔建国在后面幽幽地说:“除了人,没其他活物是面对面躺着干的。”当时,我糊里八涂的,后来看多了中央电视台赵忠祥解说的《动物世界》后才渐渐明白,都是公蛤蟆从后面抱住母蛤蟆的腰,公野马从后面抱住母野马的腰,不需要床,只需要一个给母蛤蟆、母野马搭个手的地方。在勘查好久之后,在一个靠近某军队大院的防空洞分叉处,我们发现了一个粮食储备间,里面有堆成小山似的压缩饼干,比石头还硬。之后,不少十几岁的孩子和爹妈打架,离家出走,都聚到这儿来。拿个水壶,带点水进来,就有吃有喝有地方睡,比火车站或是长途汽车站清静。不怕刮风下雨,大小便不用辨认男女厕所,省心省事。
7耶稣和孔丘
那个时候,不阳光的东西都被消灭了,所以阳光明亮得刺眼。老流氓孔建国是所有不阳光的东西的化身。老流氓孔建国是香烟、毒品、酒精、颓废歌星、靡靡之音、西部片、三级片、下流小说、小黄画片儿、巫术、邪教、帮会、格调、时尚、禁止在报纸上宣传的真理、老师不教给我们的智慧、孔雀开屏之后的屁股、月亮的暗面。我们从老流氓孔建国那里学习知识,懂得了女厕所、女浴室有不同的爬法。驴的***酱好了,切成薄片,圆而有孔,叫驴钱肉。我们对老流氓孔建国盲目崇拜。刘京伟、张国栋从家里偷出粮票,我从家里偷出肉票,那时候粮票、肉票都能换烟抽,我们努力不让老流氓孔建国抽九分钱一包的“金鱼”,我们努力让老流氓孔建国抽两毛三一包的“大前门”。事后想来,如果时候对,如果老流氓孔建国会些医术,被当权部门用钉子钉死在木板上,过几百年就是另一个耶稣。如果老流氓孔建国会说很多事儿逼的话,被刘京伟、张国栋和我记录下来整理出版,过几千年就是另一个孔丘。
老流氓孔建国后来告诉我,他知道自己的确已经很老了,但是他总是很得意地认为自己是近百年来方圆十里最老的流氓,就像他总是坚信朱裳的妈妈是近百年来方圆十里最美的女人。流氓是种爱好或是生活方式,仿佛写诗或是画水粉画,只要心不老,流氓总是可以当的。即使老到连和女人调情的兴趣都没了,还可以担负起教育下一代的责任。花好月圆的晚上,在防空洞,在老流氓孔建国的周围,总能看到一堆眼珠乱转,鼻涕老长的野小子。老流氓孔建国更加鄙视那些鄙视他的胡大妈们,那些人都是庸人。他说,如果时候对,围着他的这堆野小子里就会出刘邦,就会出朱元璋。
老流氓孔建国说我是那堆野小子里眼珠转得最快的一个。我的眼睛黑白分明,眼珠灵动如珠,鼻涕快流进嘴角的时候总能及时地吸进鼻孔,爽洁利落。我让老流氓孔建国高兴,因为我能迅速领会每一种精致的低级趣味,别的野小子还在做思想斗争的时候,我已经笑得很淫荡了。老流氓孔建国说我让他头痛,因为我记性太好,老流氓孔建国不得不绞尽智慧回忆起或创造出新的趣事。这件事随着老流氓孔建国记忆力和创造力的减退以及我的不断成长而变得越发艰难。根据老流氓孔建国回忆,当老流氓孔建国有一天不得不怯生生地开始重复一个黄故事的时候,他在我的眼珠滚动里看到了一种他不能鄙视的鄙视。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回过防空洞课堂。
我对老流氓孔建国的赞誉并不以为然。老流氓孔建国向来是以提携后进为己任的。他私下和刘京伟或张国栋交心,也会同样地夸他们是那堆野小子里眼珠转得最快的一个。我和老流氓孔建国讨论,我说刘京伟眼里有光,下身总是硬硬的,元气充盈,将来一定了不起。他骨子里的贪婪常常体现在小事情上,一根冰棒,他会一口吞到根部,再慢慢从根部嘬到尖尖儿,第一口就定下基调:从根到尖,涂满他的哈喇子,全部都是他的。老流氓孔建国却说他神锋太俊,知进不知退,兴也速,败也速,弄不好,还有大祸,充其量也就是一个军阀的胚子。我听了糊里糊涂的。老流氓孔建国又说,我也很贪婪,眼里也有光,但是我的眼底有很重的忧郁。我更糊涂了,知道不是什么好话,就嚷嚷:“你丫别扯淡了,我平面几何考试怎么及格还不知道呢。”
十五年后,老流氓孔建国关于刘京伟的话应验了。刘京伟已经是一家集团的董事长,下面两家上市公司,一大堆儿子公司和孙子公司。刘京伟最后死在他自己一家五星级酒店顶层的总统套房里。服务员早上打扫房间,发现刘京伟漂在巨大的浴缸里,身上满是半寸长的伤口,像是被仔细去了鳞的鱼。浴缸里全是血水,血水上漂了厚厚一层血红的玫瑰花瓣。消息传出来,说是情杀。刘京伟的相好因情生怨,怨极成恨,在浴缸里捅了刘京伟六十四刀,在血水上铺了九百九十九朵玫瑰拆散的花瓣,然后自己如落花般从窗口坠落,落在地面上,一米七八,一头长发。
这是我在那几年听到的最扯淡的事情。如果说浴缸里漂的是菜花花瓣或是金花叶子,我可能还信个一二。无论老流氓孔建国怎么教育,刘京伟对女人和玫瑰的认识一直都停留在二至四岁的肛门期,要求很简单:能不能让他感觉牛逼。所以他带出来的女人,一定是一米七八,一头长发,大奶窄腰,见人必上艳妆,男人看一眼会想办法以别人不察觉的方式再看几眼。总之,一看就知道,是包起来很贵的那种。我问过刘京伟,个子这么大,床上好吗,我喜欢那种腰肢柔软,能劈横叉竖叉,抬腿踢到面门的。刘京伟说,像木头。然后问我,说真的,有什么区别吗?什么女人都没有自己好,又干净又好。
喝刘京伟丧酒的时候,公检法的都来了,他的一帮小兄弟也都来了,小兄弟们的深色西装都穿得有款有型,鼻毛也剃了,挽联里还有“不信美人终薄命,谁教英雄定早夭”。我心里在想,时代是不同了,黑帮都变得香艳起来了,现在再号称是老流氓,难道必须熟读《离骚》和《花间词》了不成?
8女特务
我对老流氓孔建国的个人崇拜在初三生理卫生课之后达到顶峰。
我身体的发育仿佛是在瞬间完成的,至少对身体发育的发现是在瞬间完成的,好像一觉儿醒来,柳树全都绿了,榆叶梅全都红了,姑娘的屁股全都圆了。
那天晚上,我和刘京伟、张国栋一伙溜进朝阳剧场,没头没尾地看了一部反特电影。电影里一个女特务没头没尾地出现,烫了一脑袋花卷头,上了厚厚的头油,结在一起像是铺马路的沥青。女特务到伪党部上班的时候穿一身掐了腰的国民党鸡屎绿军装,去舞场的时候穿一件开气儿开到胳肢窝的红旗袍,总涂着鲜艳夺目的口红,时不时地亮出一把小手枪,不紧不慢地说:“共军已经渡过长江。”看的时候,我觉得她特土,充分理解为什么使美人计根本无效。但是当晚就梦见了女特务。梦里,她的手枪不见了,但是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共军已经渡过长江。”一遍又一遍。我说,你贫不贫呀?共军渡过长江又怎么了?还不快跑?她亮出一个浅黄的避孕套,像是撒了气的气球,又像没有手掌部分的橡胶手套,她还是不紧不慢地说:“天津乳胶二厂生产的。”忽然,大车、二车一左一右出现在女特务旁边,脚脖子上戴金镯子,头发散下来,一清二楚的头发分际,分际处青青白白的头皮,分际两边油光水滑的头发,发出奇怪的闹心的味道。大车不紧不慢地说:“小孩,你是不是叫秋水?你是不是就住在白家庄?你腰里是不是藏了鸡毛信?”
“阿姨我还小。”我连忙辩解。大车二车的小白兔白又白,我的两只耳朵竖起来。
“刘胡兰在你这个年纪已经被我们用铡刀杀掉了。”
“阿姨我怕怕。”我带着哭腔说道。大车、二车的手伸进我的腰里,我全身无力,一动也不能动。她们的手油光水滑,在我的下身一松一紧地上下翻转。手指是软的,指甲是硬的,一寸一顿,不慌不忙,仿佛两个盲人用手在读鸡毛信上的盲文诗句。“我们是朱裳妈妈派来的。”她们一边搓弄,一边说道。
“抓女流氓啊———啊———啊!”我高声喊叫,全身不自主地一阵抽动。人醒了,通体冰凉,我忽然意识到,妈的,时隔十几年,我好像又开始尿床了。
以后这种情况发生过多次,全在梦里,梦里所有的女特务、女妖精、女魔头都号称是朱裳的妈妈派来的,都说我的腰里藏着鸡毛信,不容分说,脱了就摸。这件事让我莫名地恐惧。不是怕老妈发现,毕竟不是尿床,规模不大。我有自己的房间,又背着老妈,用老爸给我买《十万个为什么》和《动脑筋爷爷》的钱,买了几条备用内裤。事后就洗,及时更换,爸妈发现不了。我的恐惧在于,这件事情毫无道理。这种毫无道理表现在以下两方面:
第一,毫无由来。我尿尿是因为我喝了很多水,我出汗是因为我绕着操场疯跑了好几圈,我流血是因为刀子捅进来了,但是我遗精是因为什么呢?如果什么都不因为,无中生有,就更可怕了。楼下老大爷们讲,梦里的人都是妖魔鬼怪,吸走的都是真阳。真阳没了,眼珠子也就不转了,鼻涕快流进嘴角的时候也不能及时地吸进鼻孔了。
第二,毫无控制。要尿尿,我可以憋着直到找见厕所再掏出***。不想出汗,我可以假装病号不去跑圈。我一个鹞子转身,躲过刀尖,血就不会从身体里流出来。但是,遗精这件事,我毫无控制。天一黑,大车、二车这两个女流氓和那个国民党女特务,说钻进我的被窝就能毫不费力地钻进我的被窝,说要检查我的鸡毛信就把手伸进我的裤裆搓弄。还是大人有经验,我必须躲着大车、二车走,但是在我的梦里,她们的法力无边,我无处躲闪。
初三上了生理卫生课,讲生殖系统的时候,讲课的老师是从区里派来的,也姓胡,一看长相就知道是胡大妈的亲戚,同样奶大垂腹。男女分开讲课,全年级的女生统一到大礼堂,全年级的男生统一到大操场。我上学第一次感觉,女生和我们男生是一伙的。我们这是要被分头审讯,口供对不上,一律过不了关。我一边紧张,害怕这个胡大妈的亲戚知道大车、二车检查我鸡毛信的事情,一边又盼着这个胡大妈的亲戚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以及对付大车、二车的办法。可是真到讲的时候,胡大妈的亲戚好像比我们还害羞,半低下头,眼睛不正视我们,小脸绯红,什么也没说清楚。只说,如果梦里尿床,但是尿出来的不是尿,不要害怕,这是很正常的现象。但是不能放任这种现象持续,这种现象是资本主义的、旧社会的、封建的,这种现象持续的时间越久、频率越高,中资本主义、旧社会、封建主义的毒就越深,深到一定程度,打针吃药喝酸奶都不管用了。解决的办法有很多,但是都不一定有特效,比如睡觉前半个小时不看电视、不看手抄本和其他黄书,比如睡觉前喝一杯牛奶(家里条件不好的喝一碗面汤也行),比如睡觉前跑一千米然后冲凉水澡等等没屁眼的招数。胡大妈的亲戚最后说,如果这些办法都不管用,就找班主任谈一谈,班主任除了告知家长、向校长和区里汇报记录并上报市教育局,对其他任何人都不会说。
我的恐惧更深了。我不知道睡觉前该怎么办,大车、二车驶进楼里的时候,我不再放下手里的作业本跑到阳台观看。我看见圆形的物体,就想起乳房。我看见棍状的物体,就想起我的***。每次大车、二车检查完鸡毛信,我就躺在床上,仰望天花板,感觉我的鸡毛信湿漉漉亮晶晶透心凉,我想,我距离死亡又近了一步。***比尿浓,甚至比血浓,流失多了又控制不住,绝对不是好事情。
我不敢睡觉,我在想解决办法。一个比较简单的办法是干掉大车、二车。但是这个办法挺危险,我不见得干得掉她俩,干掉了也难免不被片儿警和胡大妈发现。即使不被发现,也难保朱裳妈妈不会派其他的女流氓过来。再说电影里的女特务总在,总干不掉。
我睡不着,搭了件衣服出来。月亮很暗,极弯极细的半环,仔细辨认,分辨得出被遮住的那部分黑黑的大半个圆。一只野猫,眼睛亮亮地瞪了我一眼,消失在黑暗中。楼群一角的大槐树在月光下,黑乎乎的,半拉像人半拉像鬼。我正想去防空洞里找支烟抽,扭头看见老流氓孔建国的小屋还亮着灯,就走了过去。
小屋的门接着老流氓孔建国哥哥嫂子的房间,从外面无法进去。小屋有一个窗户冲外,透出里面亮的灯光。我走到窗户下面,本来想喊老流氓孔建国的名字,把他叫出来,一起去“大黑洞”抽烟,但是仿佛听见屋子里面有轻微的响动,没喊出声。关于老流氓孔建国的个人生活有各种传说。他还说,根据定义,流氓首先是和妇女联系在一起,否则不能叫流氓。打架再凶也不能授予流氓的称号,只能叫地痞。张国栋从小近视,带个眼镜,严肃起来,论证严谨,有说服力。但是张国栋也不知道老流氓孔建国的婆子是谁。
好奇心上来,我胡乱找来几块砖头,摞在小屋窗户的下面。我站上砖头堆,手扒着窗台,一手的灰土,晃晃悠悠,慢慢直起腰。
屋里只有老流氓孔建国一个人,他斜躺在床上,上身穿了个白色跨栏背心,背心上四个红字“青年标兵”,下身赤裸,露出他的鸡毛信。他一手拿了一本花花绿绿的杂志,一手抓着他的鸡毛信。眼睛一边盯着那本杂志,手一边不停搓动。
我转身要跑,屋里传出老流氓孔建国的声音:“秋水,你站那儿别动,等我出去。”
老流氓孔建国晃荡出来,手里拿着那本花花绿绿的杂志。我瞟了一眼,肉晃晃的满是光了屁股的国民党女特务。老流氓孔建国把杂志塞在我手里,说道:“尿满则流,精满则溢,尿满了上厕所,精满了打手枪,再自然不过的事情,不要大惊小怪,没有教养的样子。”
我再也没有梦见过大车、二车,朱裳的妈妈也没再派其他什么女流氓钻进我的被窝,黑夜不存在,天总是蓝蓝的。
正文 第二章
9李自成和貂蝉
老流氓孔建国说朱裳的妈妈就是他的绝代尤物,他愿意为她赴汤蹈火。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望虚空,我已经见过朱裳的妈妈和朱裳,我没觉得老流氓孔建国事儿逼。我给老流氓孔建国点了一棵大前门,岔开话题,和他讨论起昨晚在水碓子打的那场群架。
我从老流氓孔建国那里听到有关朱裳妈妈的种种。这些种种往往真伪参半,前后矛盾。
在我印象里,所有大人对于他们少年时代的描述都是如此变化莫测,在这点上老流氓孔建国也不能免俗。他们少年时代的故乡有时候是北风如刀,残阳如血,黄沙满天,白骨遍野,吃不上喝不上,地主乡绅不是天生歪一个嘴,就是后天瞎一只眼,像海盗一样用一块黑布包着,而且无一不是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但是有时候却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绿水绕户,青苔侵阶,有鱼有肉有甜点,地主乡绅仿佛邻家大哥,多少有个照应,即使村里的标致姑娘嫁到外村的时候也会唏嘘不已。无论是哪种情况,大人的角色都是统一而恒定。那时候,他们都还小。他们统一地胸怀大志,抱负缥缈,他们志趣高尚,一心向学,他们习惯良好,睡觉前半个小时不看电视、不看手抄本和其他黄书,喝一杯牛奶(家里条件不好的喝一碗面汤),跑一千米然后冲凉水澡。他们不偷着抽烟,他们不梦见女特务或是邻村寡妇,他们不遗精,不手淫。无论他们现在怎样,他们的过去都是我们现在的榜样。他们说起他们过去的故事,我总是将信将疑。
老流氓孔建国说朱裳妈妈生在陕西米脂,英雄李自成生在那个地方,玩弄英雄于两股之间的貂蝉也生在那个地方。我没去过那个地方,如果朱裳生在那个地方,我没准会去一趟,看看什么样的地方能长出那样一个姑娘。
老流氓孔建国说他去过。那个地方终日黄沙满天,出门一趟,回到屋子里,洗完手还要洗鼻孔。无论男女,鼻毛必须留得老长,否则黄沙入肺,得肺气肿,像今天的北京一样。地瘦得要命,天公不作美的时候,什么庄稼也不长,只长大盗和美女。那个地方水缺得要命,为了一口水井,动辄拼掉十几口人命,但是长出来的姑娘却从里到外透着水灵,肌肤光洁润滑,如羊脂美玉,男人摸过去,滑腻留手,沾上就难放。男人们私下里抱怨都是姑娘吸干了天地间的水气,如果在村子里呆长了,不仅水没得喝,自己的水也会被这些姑娘吸干的。没有法子,男人只有自己出门找水喝,怕人家不乐意给,随身带上了刀。
朱裳妈妈出生之前,三个月没见到一星雨,从地上到树干上到人的嘴唇上全是裂开的口子。出生的时候费了老大的力气才凑够了一盆接生用的开水。孩子生下来,没哭,大家听到的是一声撕心裂肺的雷声,之后的暴雨下了三天三夜。
朱裳妈妈四岁时死了爹,十四岁时死了娘,娘死前对她说:“娘知道你饿不死,只是别太对不起良心,善用自己的脸蛋。”还告诉她,她有一个远房的堂哥在北京做工,可以去找找他。第一句,朱裳妈妈太小,听不太懂,但是第二句里有时间地点人物,她还是明白的。她随便收拾了个小布包袱,把家托付给邻居的一个精壮男孩,说去几天就回来,门也没锁就走了。后来这个精壮男孩为朱裳妈妈看了二十年的门,三十五岁上在锣鼓声中娶了邻村的一个傻呵呵的漂亮姑娘,破了童男之身。
朱裳妈妈的堂哥有五个饿狼转世的儿子,为了一日三餐甘心情愿承受父亲的殴打与谩骂。堂哥还有一个抹布一样的老婆,她常唠叨她曾是一支鲜花,不是牡丹花也是芍药花,反正是那种美丽鲜艳健康阳光的。全是因为这些个恶狼一样的儿子,才变成现在的样子。这时候堂哥常常会跳出来证明,即使他老婆曾经漂亮过,这些年也被她随着大便拉掉了。堂哥的老婆便秘,每天要蹲进胡同深处的公用厕所和共同出恭的大妈大婶聊一个钟头的闲天,那是她一天当中的最高潮。胡同里的公用厕所男女隔光不隔音,堂哥自己上厕所的时候,常常听见他老婆爽朗的笑声。
朱裳妈妈到来的第一天,堂哥做了猪肉炖粉条,饭桌上他的五个儿子看她的眼神,让她觉得他们希望把她同猪肉一样和粉条一起炖掉,这样可以多出几块肉,还可以少掉一张吃肉的嘴。以后吃饭的时候,她总是被这种眼神叼着,不吃饭的时候,堂哥老婆的注视让她感觉在被抹布轻轻地抹着。有时候堂哥会找话和她聊上几句,堂哥正在洗菜的老婆便把水龙头拧到震耳欲聋,然后胸襟旷达萧然自得地接受堂哥的一顿漫骂。
朱裳妈妈的侄子们几乎和朱裳妈妈一般年纪,他们把事物分为两种:能吃的和不能吃的。能吃的就吃掉,他们生吃芹菜、茄子、土豆、鱼头、肥肉。他们把偷来的自行车轮胎剪成碎片,熬成猪血色的胶,涂在长长的竹竿端头。抓来的知了被去了头、腿、翅膀和肚子。剩胸口一段瘦肉,在饼铛里煎了,蘸些酱油和盐末儿,嚼嚼吞进肚子。朱裳妈妈从来没在堂哥家听见过蝉声。不能吃的,他们就杀死它。他们花两分钱在百货店买五粒糖豆,一人一颗,仔细在嘴里含吮,待糖豆完全化掉,他们省下最后一口唾沫啐到蚂蚁洞口,用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半副老花镜聚焦阳光,烫死任何一只敢来尝他们唾沫的蚂蚁。
朱裳妈妈不能吃,也不能杀死。侄子们的年纪还小,上嘴唇的胡子还没硬,看着朱裳妈妈的脸和身子,心也不会像他们父亲的一样不由自主地跳起来。所以他们虐待她。他们不敢让她的身上带伤,他们的爸爸发现了,会加倍处罚他们。他们不怕她告状,因为她从不。于是他们运用想像,让朱裳妈妈在外人看不出的状态下忍受痛苦。
有一天朱裳的妈妈忽然明白,她只有一个选择:逃跑。不然她只有一死,被侄子们搞死或是被堂哥的老婆毒死。终于在一个下午,天上是暮春的太阳,后面是挥舞着木棒的兴高彩烈的侄子们,木棒上绑着棉花和破布。朱裳妈妈跑出院门。
胡同口有几个半大的男孩,或趴在单车的车把上,或靠在单车的座子上聊闲天,说东四十条昨晚一场血战,著名的混混“赖子”被两个名不见经传的新锐用木把铁头的手榴弹敲出了脑浆子。说刚从街口过去的那个女的屁股和奶子大得下流,应该由他们以“破封资修”的理由把她斗一斗。朱裳妈妈留意过这伙人,其中胳膊最粗的那个鼻梁很挺,眼窝很深,偶然能看见眼睛里有一种鹰鹫般的凶狠凌厉。天气还不是很热,但是他们都单穿一件或新或旧的军上衣,把袖口挽到胳膊,只扣最下面的一两个扣子,风吹过,衣襟摇摆,露出开始发育日渐饱满的胸大肌。
朱裳妈妈跑出胡同口,斑驳的墙皮上画着巨大的红太阳和天安门,以及粉笔写的“李明是傻逼,他妈是破鞋”之类的文字。她觉得阳光耀眼,开残了的榆叶梅和正开的木槿混合起来发出一股莫名其妙的味道。天上两三朵很闲的云很慢地变幻各自的形态,胡同口两三个老头薄棉袄还没去身,坐在马扎上,泡在太阳里,看闲云变幻。
朱裳妈妈径直扑进胳膊最粗、胸肌最饱满、眼神凶狠凌厉的那个男孩的怀里,声音平和坚定:“带我走吧。”从那儿以后,朱裳妈妈芳名飘扬。
10暖水瓶和啤酒
我看着老流氓孔建国渐渐显现的肚腩,我反复问过老流氓孔建国,胳膊最粗、胸肌最饱满、眼神凶狠凌厉的那个男孩是不是他。他说,少问,听着就好了,问什么问。看他那德行,好像至今还和朱裳妈妈有些瓜葛似的。其实我更想听那个胳膊最粗、胸肌最饱满、眼神凶狠凌厉的男性好汉的故事,朱裳妈妈只是落在好汉怀里的一朵鲜花,我更想听大树的故事,想成为好汉。老流氓孔建国脸上有皱纹和刀疤,像穿了很久的皮夹克。他的眼里有光,像个水晶球,我想从中看见我的未来:我能不能成为好汉?成为好汉之后,有没有朱裳妈妈径直扑进我的怀里?如果有,我应该在哪年哪月哪一天在哪个胡同口候着?朱裳妈妈扑过来,我该用什么姿势抱她?我低头是不是可以看见她的头皮,闻到她的味道,手顺着她的头发滑下去。然后我该怎么办呢?但是老流氓孔建国从来不和我讲这些。
老流氓孔建国不是说故事的好手,关于朱裳妈妈的种种,不是老流氓孔建国一次完整讲出来的。这个题目他讲过很多次,每次讲一点,好些叙述自相矛盾。周围的孩子太多,他不讲(特别是刘京伟在的时候,他从不讲)。没烟,他不讲。啤酒没喝高兴,他不讲。
当时很少有瓶装或是罐装啤酒,像买白酒一样,我们拎着暖水瓶到邮局对面一个叫“为民”的国营餐厅去打。
那个国营餐厅只在每天下午三点供应一次啤酒,啤酒很快卖完,周末不上班,没有供应。虽然看不到里面如何操作,但是我猜想,他们一天只能从啤酒厂拉来一大罐啤酒,卖没了就算。现在回想起来,当时的啤酒可真差,一点泡沫也没有,味道淡得出个鸟来。张国栋天生肾衰,尿出来的尿都比那时的啤酒泡沫还多、颜色还黄、味道还大。但是那毕竟是啤酒呀,毕竟比水泡沫多、比水黄、比水有酒味。喝起来,感觉像《水浒》里面的好汉,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吃饱喝足之后大秤分金,分从山下大麻袋装回来的大奶姑娘。我想,《水浒》那时候的酒和我们国营餐厅供应的啤酒差不太多。那些好汉,十八碗下肚,走路不晃,还能施展旋风腿,摸孙二娘的屁股,没什么了不起的。
因为供应有限,负责卖酒的黑胖子感觉自己是酒神。手里掌握了方圆十里地方百姓的快乐,得意非凡。
每天三点钟,他睡足了午觉儿,拧开水龙头冲个脸,听着卖酒的窗口人声嘈杂。他总要多慎十分钟,才爱答不理地拨开遮挡窗口的三合板,面对等他好久的买酒人群。我站在队伍的最前面,三合板一打开,迎面升起黑胖子其大无比的猪头,我看见他鼻孔里梅枝横斜的粗壮鼻毛,我闻见他鼻孔里喷出的宿酒臭味。这个混蛋,一定是在午睡前偷酒喝了!黑胖子瞥见我和我后面排队的刘京伟、张国栋,以及我们三个左右手拎着的特大号暖水瓶,吼道:“又是你们。酒钱!”我看见他的鼻毛一翘一翘地抖动,最长的一根长长地弯出鼻孔。
黑胖子是从炮兵部队转业的,据说练过军体拳,三四个混混近不了身。我不信。夏天的时候,黑胖子坐在板凳上在楼下乘凉,他老婆骂他最没用,他大气不出,低眉顺眼,一身肉懈懈地摊垂着,蒲扇死命地摇。我们当时也不知道黑胖子为什么没用,但是看见周一到周六每天三点神气活现的黑胖子,软塌塌的一团,心里忍不住开心。
11阉了司马迁
朱裳妈妈芳名飘扬的方圆十里就是东单、南小街、朝外大街这几条胡同。
京城自从被二环、三环路圈住,就开始在环路外大兴土木。就连远郊区县都忙着在粪坑边上盖起两三层的社会主义新农民住宅,卖给外国人当水景花园别墅。京城只在二环路里还剩下这么几处平房。后海一处,是名人聚居的地方,多的是完整的四合院,一进两进三进,天棚下有鱼缸、肥狗、石榴树,葡萄架,以及奶香浓郁、乳沟幽深的胖丫头,名人们闲下来细数从叶子间漏下的阳光。还有银锭桥可以观山,“烤肉季”可以醉二锅头,什刹海的荷香月色可以麻痹品位不俗的姑娘。至于东单朝内这边,多的是大杂院,间或也有几处名人旧居,但多是草民变成的名人,他们那时的旧居和民居没什么两样。
大杂院里,各种各样用途不一的棚子被人们巧夺天工地设计建造出来,留下一条侧身能过的通道延伸向各家门户,就像周围长满藤蔓和野兽眼睛的林间小径,在保持基本形态中生长变化,所有的建筑都是年代久远而且具有生命。大家早上起来端着糯黄满盈的尿盆在通道上谦让,“您先过,您先请。”然后到路边的小馆里吃京东肉饼或是卤煮火烧。十几年后,东直门内鬼街,三里屯酒吧街,都是通过这种机制,在民间有机生长出来的。所以这里出产的流氓简洁明快,脑浆子汗一样顺着脸颊流下来,还能不怀好意地笑。女混混儿也从不摆出浅嗔薄怒之类的零碎,骂街的时候阴损歹毒,泣鬼惊神,一句“瞧你丫那个操行”,字正腔圆,显示幼功精湛,身出名门。
老流氓孔建国一暖水瓶的啤酒下肚,嘴里的莲花绽放。他说朝阳门内外过去有九龙一凤,朱裳妈妈就是那一凤。二十年前,这方圆十里一半的架是因为朱裳妈妈打的。大闺女小媳妇就着她的轶事嗑瓜子,泡酒馆的粗汉想着她的脸蛋往肚子里灌酒。大流氓口上喊着她的名字信誓旦旦,小喽罗们念着她的身子手抓着小鸡鸡钻进脏兮兮的被窝。
最后娶到她的是个小白脸。戴黑边眼镜,面白微有须,穷,有才,能写会画,负责单位的宣传稿和黑板报,上台表演自编的山东快书,表情儒雅,小腰婀娜,小脸绯红。自古以来就是这种男人最讨女人欢心,所以汉武帝要阉了司马迁,我特别赞成。
一天,阳光正好,朱裳妈妈在街上晃。她左手理了一下滑下耳朵的发梢,乌黑的发梢在阳光里变得金黄脆亮,垂在胸前的头发清细润滑,像帘子一样,透过去,看见她的军绿上衣和衣裳下面的胸口。她右手夹着一支中华烟,老流氓孔建国正要点火,朱裳将来的爸爸推了他一把,且劈手夺下朱裳娘叼在嘴里的香烟。老流氓孔建国当时就折了朱裳他爸爸三根肋骨,可朱裳爸爸还是耐心地等朱裳妈妈说以后决不再碰烟,才放心地昏死过去。朱裳爸爸在病房里吃了多次莲藕炖猪排,无聊中望着窗外的闲云变幻,想起《圣经》上说过,夏娃是亚当的骨头做成的,女人是男人的骨中骨、肉中肉,不知被吃下肚子的猪排是公猪还是母猪的,自己断的肋骨和炖莲藕排骨的朱裳妈妈之间或许有某种他也想不清楚的神秘联系,仿佛少年时读李商隐的《无题》,文字表达出的混乱情感闪过千年万里的时空隔阂,让青年时代的他精神恍惚,***强直如矢。阳光洒下来,朱裳妈妈斜坐在床头,眼睛清亮淡荡,头发油光水滑,像朱裳爸爸读过的所有关于女人的美好文字。他的身体比阳光还炽热,烧穿了他的裤子和医院的被单。再后来的事情就是,至少两个当事人都这样认为,一枪中的,在病床上怀了朱裳。
大流氓们毕竟有大流氓们的气概,他们像嫁妹妹一样嫁朱裳妈妈,表现得大气、团结,很男人。喜宴体面热闹,八辆黑色的迎亲红旗,车号都是连着的,两口大锅炖肉,开了十桌,香飘三里。友谊商店特批的青岛啤酒,管够。片儿警也开着警车来凑了份子,集体送了一床带鸳鸯图案的缎子被面。片儿警们觉着将来断无血光之灾,只需指挥胡大妈之流抓奸抓赌抓假新疆人抓无照卖鸡蛋的乡下人就好了。他们烧酒下肚,喜气上头,窃喜将来的清闲。方圆十里的人把这件事当成某种历史的转折点,仿佛从此街头巷尾将不再有凶杀色情的故事流转。
老流氓孔建国说,当时他参加婚礼的黑西装还在,托人从香港带来的,全毛料的,应该是好牌子,袖口三颗扣子,商标上没有一个中国字。婚礼后那身西装就没再用过,胡乱扔在小屋的床底下,积了好些尘土。
12《武经总要》
我站在操场的领操台上,向刘京伟和张国栋宣布,我的理想是做个采花大盗,我觉得自己格外伟大,面对眼前的方圆十里仿佛面对中世纪教庭统治下的蒙昧欧洲。
我说这话的时候,刘京伟和张国栋的心灵还没有老到可以理解我这种伟大,但他们知道采花就是惹女孩。但街面上的女孩又不当吃,又不当喝,且一点也不好惹,多数女孩都有一张狠毒的嘴和恶毒的心。至于抱女人睡觉,他们不知道有什么用,被子够不够用,只是道听途说地听一些常服壮阳药的老炮儿们谈起,说很伤神损身。老流氓孔建国有张古画,据说是清初的,画了一只老虎,两颗虎牙,一个半裸美女,披头散发,两颗乳头,两条大腿,跨在老虎上面。画上工笔题诗:“明里不见人头落,暗中叫你骨髓枯。”刘京伟和张国栋认定,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即使不会精尽而亡,也会渐渐出落成一个没有出息的笨人。
我说我觉得这里有个阴谋。本来我、张国栋、刘京伟和翠儿和朱裳从结构上没有什么区别,但长着长着就出现了不同,上厕所和澡堂都要分开,否则胡大妈和片儿警就要干预。我们和朱裳们之间的差别比我们和猫狗更大,猫狗可以和我们一起上男厕所,但是朱裳不行。这个阴谋的另一个层次是,本来我们对朱裳们没有任何兴趣,但是长着长着就出现了兴趣,想和她们在一起。为什么牡丹花长成那个样子我们就觉得好看?为什么朱裳的脸红成那个样子我们就觉得可爱?为什么同样是好看,牡丹花的样子不会让身子我肿胀,但是朱裳的样子却让我身子肿胀?
我的眼睛顺着朱裳的头发油光水滑地捋过,身子就肿胀起来,精神恍惚若失。一个声音高叫着,就要炸了。我说,去你妈的,我有头发同样油光水滑的大车、二车,我有女特务,我有花花绿绿的杂志。我跑一千米,我冲凉水澡。但是有什么用呢?十分钟后,我的想像顺着朱裳的头发油光水滑地捋过,身子就又肿胀起来,精神恍惚若失。另外,还有家庭作业要写:十道立体几何题和一篇作文。语文老师说,要写一个给自己留下了深刻印象的人,不许写老师、家长,以及没有见过面的对越自卫反击战的残疾英雄。
“有人在我们身体里放了定时炸弹,在某个时候定时启动,当遇见某个姑娘的时候就爆炸。我们要搞清楚什么时候启动,遇见谁会爆炸,才能把小命保住。”我说。张国栋和刘京伟当时一起说,你丫真的有病。
张国栋当时的理想是成为一个科学家,自己能造啤酒和炸药。能造啤酒,就不用总到“为民餐厅”去排队,看黑胖子迎面升起的猪头和翘弯弯的鼻毛。能造炸药,如果谁欺负了我们,我们又打不过他,就放炸药在他家的墙根下,把他家的床炸飞,炸掉他的小鸡鸡。张国栋吹牛说他爷爷曾经是土匪,有如何制造炸药的秘方,所用的原料在普通的化工原料商店里都能买得到。文革的时候,他爷爷冒着性命危险把秘方藏在内裤里留下来的。但是我们对张国栋的话通常要打折扣,他和外边的混混总说他爸爸是总参的。其实他爸爸和我爸爸以及刘京伟的爸爸都是一个单位的,他爸爸是那个单位总务处三产办的头头。我们把张国栋给逼急了,他眼睛湿润着嘴角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本线装书,首页四个字《武经总要》,果然有股强壮的屎尿臊味。张国栋说,你们看,三种火药配方,主料一样,不同的辅料,不同的效果,比如易燃易爆,放毒和制造烟雾:“晋州硫磺十四两,窝黄七两,焰硝二斤半,麻茹一两,干漆一两,砒黄一两,定粉一两,竹茹一两,黄丹一两,黄蜡半两,清油一分,桐油半两,松脂一十四两,浓油一分。”
刘京伟当时的理想是成为一个功夫大师,内宗张三丰,外师达摩。他说绳锯木断、水滴石穿,一个人关键是要有理想,循序渐进并且持之以恒。比如练轻功,从一尺深的坑里往上跳,每天加一寸,一点也不难,三个月之后,就能飞檐走壁了。我怎么想怎么觉得有道理,现在仍然不明白他最后为什么没练成飞檐走壁,只是替我们班参加跳高比赛,腹越式过了一米八的高度,得了一张鸟屎黄的奖状。他抻筋压腿,几个月之后,居然横岔竖岔都能劈下去。张国栋不以为然,“柔韧性再好,你的嘴也够不着自己的老二,没用”。刘京伟从废品收购站捡到一本万籁声编的《武术汇宗》,纸张破烂,年代久远,民国初年出版的,以为得到了武林秘笈。他说他要照着秘笈苦练铁砂掌,练成后,一高兴一掌拍碎卖啤酒黑胖子的蛋。一天,刘京伟说西山大觉寺的一个高僧要专门坐地铁跑到东边来看他练功,他看不见大师,但是大师却明镜似的看得见他,看他有没有慧根秀骨。刘京伟坚信他一身都是慧根秀骨。那天晚上,我们在老流氓孔建国的小屋里打拱猪,耳边传来刘京伟练功的吼声。我们楼后有一个水泥垒的乒乓球台和一个钢管焊的双杠,刘京伟一定是在对着水泥垒的乒乓球台和钢管双杠施展铁砂掌。他的吼声越来越凄厉,最后终于带着哭腔撞进小屋,双手酱紫,右手无力地垂着,和手腕成九十度角。我想是骨头断了。刘京伟哭道:“我按练铁砂掌的药方洗手来着,应该金刚不坏呀,怎么会这样?大师一定要失望了。”送刘京伟去朝阳医院的路上,他给我看了贴身藏的秘笈药方:“川乌一钱,草乌一钱,南星一钱,蛇床一钱,半夏一钱,百部一钱,花椒一两,狼毒一两,透骨草一两,藜芦一两,龙骨一两,海牙一两,地骨皮一两,紫花一两,地丁一两,青盐四两,硫磺一两,刘寄奴二两,用醋五中大碗,水五碗,约熬至七碗为度。”
我心里想,这俩丫的没精神病才怪,还说我?
13红袖招
从东单、南小街、朝外大街那几条胡同搬出来,我们一家在这幢楼里分得了同一单元的两套房子。父母姐姐住一套在二层的二室一厅,我自己得了一套在四层的独居。我妈我爸本来很不放心单给我一间,我据理力争说自己已经长大,是好是坏就是这样了,已经谈不上改变。退一步说,把独居给姐姐其实更是凶险,姐姐虽然相貌平平,但越是这样的姑娘心里越容易春意盎然,做出引狼入室的事情,如果有一天肚子莫名其妙地大了,是一家人一辈子的恶心。我即使成长为一个混蛋,烧杀掳掠,搞大人家的肚子,最多也就是被人骂上门来。我妈想起她还存了两箱闪光雷,不怕武斗,想起我在想像中对付大车、二车的机智果敢,想来想去,也就做主答应了。
我站在阳台上,朝南的板楼,南北通透,阳光耀眼,一斜眼就可以望见隔壁单元五层的朱裳家。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可以看见她家晾出的衣裳。我分不清哪一条内裤是朱裳的,哪一条是她妈妈的,几乎是一样的大小,一样的纯棉质地,一样的白底粉花,风起的时候,会一样轻轻地摇摆。我想起青青的酒旗,想起书上念过的一句艳艳的词:“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我想改天再去东四的中国书店淘淘旧书,看看旧书里有没有提到过去的青楼,那时青楼究竟有没有青青的会随风摇摆的招牌。
14Thankyou,撒泡尿
在学校上课的时候,我和朱裳坐同桌。我不喜欢看教科书,我喜欢看窗外的杨树叶子,绿了又黄黄了又绿,我喜欢看朱裳油光水滑的头发和脸蛋下面青青的静脉血管。我常常想,朱裳是什么做的?脉管里流的是血吗?什么样的血和肉,如何掺和起来,如何穿透我的鼻孔和眼睛,能给我这种强烈的感觉?这些问题,数目众多而强烈,我最后学了生物和医学,主要是想搞懂这些问题,但是发现现代医学连感冒都无法预防。
和朱裳坐同桌不是巧合,是我用一本英文原版的《花花公子》、一本香港的《龙虎豹》和班上来自远郊县的一个叫桑保疆的土混混换的。桑保疆有个外号叫“撒泡尿”,新来的外语老师给起的。
我们新来的外语老师,有个小鼻子和弯弯的刘海儿。她的身材很好,一头乌黑长发,转过身子在黑板上写字,发梢差几寸就碰到她撅撅的屁股上。张国栋计算过外语老师头发增长的速率,预言再过十一天,发梢和屁股就会碰上。刘京伟毫无根据地不以为然,和张国栋打赌,赌一包金桥烟。尽管张国栋的计算没有问题,但是最后还是输了。外语老师在她的发梢即将碰上屁股的前两天,把头发剪短了一大截儿。“北京风沙太大,头发太长像个扫把,替清洁工义务扫地。”她说。外语老师是南方人,英文发音很准,很为之得意,所以中文也是英文味儿的。有一天她看桑保疆总是不积极回答问题,就主动叫他站起来,“这句英文MyfatherjoinedtheLongMarch,怎么翻译?”
桑保疆居然答对了一半:“我爹参加了LongMarch。”
外语老师甜甜地冲他一笑说:“非常好,基本答对了。正确答案是:我父亲参加了长征。Thankyou,桑保疆。”可是我们听上去,“桑保疆”绝对是“撒泡尿”。以后我们再也不说谢谢了,一律换成:“Thankyou,撒泡尿。”每到课间休息的时候,楼道里到处都回荡着这句话,桑保疆拎了个扫把,四处追打,还是追打不过来。
我所在的中学是市重点,朝阳区惟一的一所,在朝阳区这一亩三分地,牛逼得紧。在我们这批人毕业之后,这个学校连着四年拿了北京市高考状元,名声走出朝阳区,开始在北京市这两亩六分地牛逼得紧。我想,这些成绩都源于我们那时候的积累。我们持续的无以聊赖让那几栋教学楼含风抱气,风水极好。成功的果实有个时滞,没有砸在我们头上,在我们离去之后,没头没脑地砸在我们的师弟师妹头上,让他们不知所措。我听过校长在媒体面前的表白,为什么会连续四年牛逼再牛逼,校长害羞地唠叨了十几分钟,从孔子之道说到儒学复兴说到党中央说到教育局说到自身努力,没有一句说到点上。
从初中升高中,我的中考成绩不错,我爸的关系还硬,老师们没有实现赶我出去的梦想。
中考之前,我三天不大便,三月不窥园,大车、二车驶进楼里的时候,不跑到阳台看她们一清二楚的头发分际、分际处青青白白的头皮、分际两边油光水滑的头发。但是距离千米,我还是听得见大车、二车驶过,环?叮咚,我闻见两个人身上不同的香水气息和头发发出的更加恼人的味道。我的下身不听我解释,打个响指,上指青天,像是野狗听见动静,迅速地把两只耳朵竖起来。
刘京伟说,西山大觉寺的那个高僧,小时候也是出了名的淫根祸水,一次遇见一个云游的野和尚,说这个小坏种有慧根秀骨,但是前程有限:不是采花失手入大牢,就是被痴情女子骟去***。惟一的办法是跟他一起当云游的野和尚。刘京伟说,哪天请那个高僧也来劝劝我的父母。我说,去你大爷的,我日你祖宗八辈儿。
我意识到,我必须解决。
我拉上窗帘,窗帘上是红色牡丹花和绿色孔雀开屏的图案,窗帘外是杨树和五层的朱裳家。天气晴好的日子里,可以看见她家晾出的衣裳。我反锁上门,上上门闩。老妈有钥匙,我多加一个小心。老妈和姐姐在另外一个单元,姐姐在背历史书,老妈在思考她的商业计划。
我从小就感到有一种能量在老妈身上汇聚。在这个世界上,有人思考,有人便秘,有人汇聚能量。老妈渴望变化,渴望老有事情发生,她日夕在事,无论大小,控制得津津有味。她充满精力,充满抱怨,在抱怨声中,把所有的事情都料理得井井有条。她每天早上替我的馒头抹上芝麻酱和白糖。每两天里外打扫一遍屋子。每三天巡视一通这栋板楼,看看楼前楼后楼道里还有哪些地方可以霸占而又让邻里说不出什么,让街道办事处找不出麻烦。每四天联络一次所有核心关系,询问小区规划三环路改造污水治理亚运会申请以及党政要员的变更情况。每五天逼我洗一次澡,检查我的头发修理、指甲修剪、耳屎清除。每六天调解一圈邻里的关键矛盾,提醒大家雨天收衣服,说一些诸如“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忍烟消云散。七十岁的老头子跟小孩一样,跟小猫小狗一样,看见新媳妇欢喜,欢喜后不管不顾妄图爬灰,都属于正常范围。在理解的基础上落实行动,先剁老头子摸新媳妇的手,再剁他的小鸡鸡”之类的话。每七天重新布置一回家具,衣柜由东搬到西,写字台由南搬到北。老妈洞察一切,在一切中发现当时的最弱一环,然后采取行动,然后再洞察,然后再发现,永远在忧国忧民,永远在行动。具有这种能量的人,要是多有几分姿色,就是陈圆圆、柳如是,要是生在古代或是战乱,就是圣女贞德或是女巫婆。老妈姿色平平,生长在社会主义阳光下,所以老妈写商业计划。老妈的商业计划清辞简旨,没有杂碎,商业模式里讲的是如何贱买贵卖,财务分析里讲的是投多少钱多少时间后收回多少钱。我老妈和张国栋的老妈合伙,贩卖银耳和闪光雷。两人努力的结果是,本来在北方颇为金贵的银耳很快比传统的黑木耳还便宜了,北京市区没两年之后就明令禁止燃放烟花炮竹了。至于贮存在张国栋床下的闪光雷,有一天轰然炸响,实现了张国栋用火药把床炸飞的梦想,张国栋也几乎成为那个身上绑了四十七只火箭尝试升天揽月的万户第二,这是后话。
心神忙了起来,国民党女特务也很少钻进我的被窝。有一回钻进来,还是烫了一脑袋花卷头,上了厚厚的头油,结在头上像是铺马路的沥青。但是手里的小手枪或是避孕套等等古怪东西不见了,女特务手上拿了一把三角尺,不紧不慢地说:“我向前走三步,我向后走四步,我一共前进了负一步。”一遍又一遍。我说,你烦不烦呀?她换了句台词,还是不紧不慢地说:“从三角形的顶点做垂线,以这条垂线为辅助线。”我动了一个心眼,我问:“女特务阿姨,中考的作文题目是什么呀?”女特务继续不紧不慢:“《游园有感》。”我叫喊,去你大爷的,然后梦就醒了。中考时,作文的题目竟然是《春游》,我写道“公园一角,有个池塘。池塘边一棵柳树,池塘里一条金鱼。我好似水底鱼努力上进,老师和学校好似池边柳将我指引,为我挡风遮雨。”我的作文得了满分,托这个满分的福,我的分数上线了,进入了朝阳区这所惟一市重点中学的高中部,彻底粉碎了七八个高年资老师把我清理出门户的阴谋。
我理解了,女特务、女流氓、女混混、女妖精都是我们的好帮手。我当时下决心,如果将来决定当个文学大师,一定养两只母狐狸激发灵感。后来我做美元的外汇期货,为了看纽约和伦敦的盘,昼夜颠倒。我那时也养了个小狐狸在我的酒店套间里,小鼻子尖尖,小奶子点点,腰细而缭绕,臀坚而饱满。最好的是她的嘴,舌头上有倒钩,跟猫和老虎似的。她天生知道身体上所有重要穴位和经络走势,舌出如矢,认穴精准,想让你出来你就出来,想不让你出来你就出不来。我想不明白大盘的走势,早上五点钟,捅她醒来,“是买进还是卖空?”我问。小狐狸眼睛睁也不睁高叫一声“买进你大爷!”,我就买进。“卖空你大爷!”,我就卖空。狐狸毕竟是狐狸,十次有九次是对的。这是后话。
15小腿灿烂
中考过后,好些初中一块混的兄弟没上成这所市重点,可是刘京伟和张国栋竟然都在。刘京伟的爸爸那时就已经是什么董事长了,我过了十年之后才分清楚董事长、总裁、CEO和总经理之间的差别。张国栋临场发挥比我还好,除了作文没我高,其他科目的分数都比我高。张国栋没有后路了,要是考不好,分流到我们隔壁那所臭名昭著的白虎庄中学,他就死定了。我们和白虎庄中学狠狠地茬过几架,张国栋出手没准头,总往手重那边偏,把隔壁中学的一个小胖子几乎打残。而且张国栋个头太高,一米八五立在那里,瘦得旗杆似的,所有人都认为他是挑头的,把所有黑账都记在他头上。那边早就放出话来,叫张国栋走路别落单儿,天黑别出门,关好窗户。刘京伟阴笑说,张国栋,你到了隔壁中学,就从凤尾升级成鸡头了,老师就把你当成心腹了,你就当三好生了,定期还有奖章和奖状,还有女生偷偷爱慕,一边做习题一边想着你一边舔上嘴唇。张国栋说:“我是你大爷,我拜你为师,我拜大觉寺的和尚为师,我送你两双袜子,我送大和尚一对尼姑,我院子里一棵是枣树,另一棵也是枣树。我学铁砂掌,我泡药水,我一双铁掌,我以一当十,我练成了谁也不怕,我成了替死鬼,我变成僵尸钻你被窝,我让你精尽而亡,我是你大爷。”
我爸爸带我逛紫禁城,一遍又一遍,尤其是东宫的珍宝馆。他常常四处踅摸,眼睛放在一般人想像不到的地方,比如观音的奶罩,比如大禹治水玉雕的底座。我猜想是在找藏身之处,好在日落之后盗宝。我爸说:“真是好东西呀,好些过去工匠能做出来的东西,现在科学进步了,反而做不出来了。比如那个翠玉白菜巧色蝈蝈。雨天的时候,翠玉的巧色蝈蝈在白菜叶子下面,晴天的时候在白菜叶子上面。真是好东西呀。”我想起了中考前努力学习的张国栋,知道自己不学习就是死路一条。现在要是有皇帝用刀子顶住这些工匠的后脖梗子,做不出来就杀头,过去能做出来的东西现在一定都能做出来。
高中重新分班,从初中部直接升上来的学生几乎没动,新考取的学生随机补充。好像战斗减员后,从周围村镇抓来壮丁,补充进来。我和刘京伟、张国栋都是老人了,知道这里千年的事情,老早就盘踞在教室后排。由于地面熟,感觉什么都是自己的,一个一个端详新进的学生。我自然是想看有哪些盘儿亮的姑娘,刘京伟在等那些剽悍凌厉的角色,好收编过来操练停当再去和隔壁中学茬架。他挑着一个练体育的,块头挺大,眼睛还挺活。练体育的交待,他最大的毛病是贪吃。小学五年级,他练的是跳高,最高的时候腹跃式跳过一米九。后来胖了,改练短跑,最快的时候跑十二秒之内。后来又胖了,改练七项全能。刘京伟说,好,继续吃,再胖点就只能和我们一起练打架了。张国栋既看好看的女孩,又看能打的男生。张国栋说,除了朱裳,还有一个绰号翠儿的,也考进了我们中学,不知道能不能分到我们班。
张国栋不住在我们楼里,他有事没事就来找我,说是一起自习,但是进屋就蹿上阳台,了望朱裳家晾出的衣裳,分辨哪一条是朱裳的内裤。我说我有《武经备要》,里面有火药的三种制作方法。张国栋一笑,理都不理我。朱裳偶尔出来,站在阳台上,斜向上看去,裙裾飞扬。张国栋不出声地傻笑,黑不溜秋的驴粪蛋脸上露出一口雪白的板牙。
后来他和我一起煮挂面当晚饭的时候说:“小腿灿烂。”然后对我说:“你丫真是有先见之明。”然后说:“要不咱们两家换房吧。否则我每天来自习。”
这个混蛋最终没有成为科学家,虽然他考上了清华大学,最好的理工科系,学了计算机,会用汇编语言写8086芯片能使的程序,还在金工实习的时候用车床车了一个现代派的多棱柱体金属裸体美人。但是张国栋上了三年就被勒令退学了,之后做了导演,电脑一点儿不会使,但是一天用手机发二三十条短信。他留一头长发,全是头皮屑,油乎乎地在脑后扎个小辫儿,常常皱着眉头思考人生,不用正眼看人。后来一脚踩上雷,拍了个DV片子,到欧洲拿了个什么奖,莫名其妙地红了起来,上街要戴墨镜,担心别人认出来。翻开娱乐小报,常有对他的访谈,最常见的主题是“青春是残酷的”。能上他戏的女演员都有一个特点:小腿细细的。
16丫嘴唇真红
翠儿当时的名头比朱裳响亮。
我们小时候,娱乐业不发达,女影星基本上都是大嫂以上的打扮,剪个齐耳平头,偶尔有个把小姑娘在电影里露头,也永远笑嘻嘻的,傻子似的开心。女特务是稀缺资源,听老流氓孔建国说,演完电影之后都量了三围、秤了体重、编了号,全国统一计划调拨。那时候什么都凭票,布票、油票、面票,最值钱的就是女特务票和金瓶梅票。女特务票和金瓶梅票是等值的,一张女特务票可以领一个女特务,使用一天,一张金瓶梅票可以领一部未删节的《金瓶梅》,看一辈子。一张女特务票或是金瓶梅票都能换一千斤面票。
但是,我们也有明星。老流氓孔建国出名是因为他知道几千年来鲜为人知的事情,朱裳出名是因为唱歌。
有一次朝阳区中学生声乐比赛,街面上所有的有头有脸的混混都去看了,人山人海的。我和刘京伟、张国栋皮糙肉厚,不怕挨冷拳冷腿,挤在最前面,我们的衬衫扣子都掉了好几颗。朱裳吉他弹唱,吉他比她的身体大两圈,红棉牌,古铜色的,还有个背带,跨在朱裳的脖子上。她的脖子可真白。朱裳头发散下来,又直又顺,遮住半边脸和一只眼睛,没被遮住的那只眼睛也低斜,死盯着舞台上的地板决不看人。一条白裙子,从脖子一直遮到脚面,好像个白面口袋,什么胸呀、腰呀,屁股呀,全都看不见。歌好像都是两段的,朱裳先用中文唱第一段,再用英文唱第二段,中文、英文我都没听懂,歌名好像叫Feelings。她唱英文的时候,眼泪静静地流下来,滴滴答答打在吉他上,但是歌声没有一丝改变,震住了台下大大小小的混混。“这就是传说中的美女呀!”张国栋唠叨,充满他特有的好奇。我看见他嘴张得老大,嘴唇通红,两片嘴唇之间有连绵不断的唾沫丝连接。我抬肘顶张国栋的下巴,他差点咬着舌头。
我觉得朱裳特别做作,装丫挺的。我伸着脖子看,想看到她谢幕时会不会从裙子底下露出没穿袜子的脚。我喜欢看见肉,特别是很多布包着的肉。另一个不买账的是刘京伟,他说,你们这帮人傻呀?人傻没办法呀。刘京伟喜欢一个三里屯二中跳俄罗斯舞的女孩,白白胖胖的,个头老高,瞳孔还是半蓝不黄的,听说是她妈妈的奶奶是俄国人,几十年前在哈尔滨跳脱衣舞,嘴唇通红,外号红菜汤。刘京伟说,跳舞的时候,她一身的肉都在动,她的奶长得一定随她奶奶的,小兔子似的东蹦西跳。肚脐眼里好像真的有个眼珠子,滴溜乱转。十几年后的一个冬天,刘京伟拉我去日坛附近一个叫“七星岛”的大酒吧,门口斗大的字:“卖淫嫖娼吸毒贩毒是违法的”,我们在里面又一次遇见了这个三里屯二中跳俄罗斯舞的女孩。她穿了一件带兽皮边儿的连衣裙,凭着高奶大脸白,冒充俄罗斯来的,收取一次八百元的高价。刘京伟出来的时候可兴奋了,口冒白气说:“不只是冒充的,有真俄罗斯的,还有蒙古的,捷克的,南斯拉夫的,现在真是昌盛了,再现大唐盛世,再现大唐盛世。”那天晚上,他说了一百遍大唐盛世,然后就把当时他能挪动的现金都买了B股,然后就发财了,这是后话。
翠儿出名是因为好看,实实在在、简简单单的好看。
我和翠儿很熟,我们一起上幼儿园,她第一天就坐我旁边,两只手放在膝盖上,眼睛乖乖地望着老师。那时候,我在幼儿园门口等她一起回家,多年后的后来,我被女流氓女强人抛弃之后,翠儿偶尔会把自己借给我抱抱,睡一两觉儿,几个反复,翠儿还险些成为我的老婆。由于翠儿的名头,张国栋硬要我和刘京伟陪他一起去工人体育场,看翠儿的学校为某届农民运动会排团体操。我们坐在空无一人的体育场看台上,刘京伟从来没见过翠儿,这种无风无情的土混混,在场下几百个小姑娘里一眼就看见了梳着两个小辫的翠儿,问我:“那个举着个大黄麦穗的是不是翠儿?丫嘴唇真红!”在认识她二十五年之后,翠儿洗完脸,冲我一笑,齿白唇红,我还会惊诧于她简简单单的美丽,继而感叹天公造化。
我去过翠儿家,她爸她妈她弟弟都在。她父母都是中学教师,爸爸教体育的,长得像李逵,妈妈教化学的,长得像李逵的大姐。她弟弟曾经和同学到北京郊区的金山玩,丢了一整天之后才找到,找到的时候他的眼神迷离,在草丛里露出一脸憨笑,同学都说他野猪附体了,从此给了他一个“猪头怪”的外号。总之,如果翠儿真是她父母的孩子、她弟弟的姐姐,天地间一定存在基因突变这回事儿。
结果翠儿分到了外班,朱裳分到了我们班。安排座位的时候,朱裳坐在了土流氓桑保疆的旁边。
正文 第三章(上)
17《龙虎豹》
我想坐到朱裳旁边,我一定要坐到朱裳旁边。朱裳头发散下来很香,油光水滑,又直又顺,遮住半边脸和一只眼睛。朱裳的妈妈曾经很出名,老流氓孔建国总是提起,是老流氓孔建国眼里的绝代尤物。
我用一本英文的《花花公子》、一本香港的《龙虎豹》和桑保疆换取坐到朱裳旁边的权利。
《花花公子》是老流氓孔建国那次送我的,《龙虎豹》是刘京伟从他爸爸床底下偷出来的。这两本杂志,本来我一本也不想给桑保疆这个土混混。其实那本《花花公子》我已经熟得不能再熟,那期主打一个巴西美女,一头黑色卷发,乳房仿佛脸盆大小,腰却很细。我每看到这两个脸盆大小的乳房,就想起心里的那个阴谋理论:这里面一定有阴谋,同样是十斤肥肉,扔在肉铺里就没人要,长在她身上就让人热血沸腾,为什么呢?我一闭眼,想回忆起哪个姿势,巴西美女就会在我脑海里摆出那个姿势,完全不需要杂志的帮助。但是这本杂志有纪念意义,而且印刷精美,还是英文的。中考的时候,考我们“兴奋”的英文拼写,我闭着眼就写出来了。那本《龙虎豹》就更不想给桑保疆了。比较巴西美女,我更喜欢亚洲姑娘,头发是黑的直的,奶大得也比例合适,不像注过水或是充过气,大猩猩似的。那期《龙虎豹》主打一个香港肥婆,戴个眼镜,手抓两叠港币,在银行做出纳,人生最大的理想是每天经她手数过的钱都变成自己的。
一天傍晚,我把土混混桑保疆约到操场西南角,那儿有棵巨大的白杨树,风吹过来哗哗响,叶子一面光滑油绿,一面绒毛嫩绿。我从书包里掏出厚厚一本内衣广告,用报纸包了封皮,好像一本精装习题集。从我爸爸那里顺来的,他做服装进出口,时常有这些东西。
桑保疆一页一页仔细看完,数着手指头说:“一共五个女的,来回换衣服,没意思。我不和你换。”
“为什么?这本东西还有一个两尺大的附页,美国美女!你去过美国吗?上面还有日历呢!今年的。今年还没过完,还能再用三四个月呢。你又看美女,又知道了日期,多好!”
“不换。这里面全是内衣,我不爱看包着的,我爱看没东西包着的。”
我清清楚楚看见桑保疆两腿之间从无到有,由小变大。我后悔不应该让桑保疆看到内衣广告的全部内容。
“这已经是包的少的了。你去查《辞海》、《新华字典》,上面讲人体的图解,女的都穿着跨栏背心!你连肚脐都看不见!”
“不换。我听说你有什么都不穿的。”
“你要用想像力,你合上书,一想,什么衣服呀裤衩呀,就都没了。”
“我又不像你,反革命意淫犯。”
“这是功夫,这种想像力对你写作文很有帮助。有了这种想像力,你做作文再也不用每次都写:我爸爸是个乡上的干部,他最早的职务是妇女主任。”
“像你这样的坏人才能写好作文呢,我不抱希望了,我专心学好数理化。要是没有不穿衣服的,我就不换。”
天全黑之前,土混混桑保疆从我那里得到了一本《花花公子》和一本《龙虎豹》。
刘京伟说:“先让着他,以后再收拾他。至于《龙虎豹》,可以再去从老爸那儿偷,他隐藏得再深我也找得到,他丢得再多再痛也不敢叫的。”
张国栋说:“桑保疆要是告诉教导主任怎么办?”
我说:“他告什么?自己偷看黄色小说?再说他拿什么证明是我给他的?”
张国栋说:“你的手印在杂志上到处都是,还跑得掉?现在有一种技术叫DNA检测,几年前的体液都查得出是谁的。得,一查,你秋水跑不掉,桑保疆跑不掉,还有刘京伟他爸,还有老流氓孔建国,一定还有你刘京伟,都跑不掉。到时候开个公审大会,台上站得满满的,都是反革命手淫犯,然后写入你们的档案里去。”
“在这之前,我要让他知道说出去的后果。桑保疆要是敢说出去,我把他嘴缝起来,第一遍用丝线,第二遍用棉线,第三遍用订书机。”
18申请书
我替土混混桑保疆起草了调换座位申请书。这是他最后一个无理要求,他说:“你的中考作文得了满分,所有人都知道,你一定知道怎样臭贫和牛逼,你有想像力。做为交换,以后你看这两本杂志可以免费。”
我写的申请书如下:
敬爱的老师同志:
金秋十月,秋风送爽。祖国在不断富强,我们在不断学习,实现四个现代化的任务终将在我们这一代完成。我由于先天不良、后天不检点造成眼睛近视及听力低下。秋水同学先天优良、后天检点,视力一直保持一点五,常能听见隔壁班同学上课时的交头接耳,看见隔壁班上课时男生女生之间的小动作。为了祖国,为了学习,为了四化,我希望能和秋水同学交换位置。经过和秋水同学协商,他本着关心同学学习的良好愿望同意了我的要求,也希望您能批准。
我们的革命事业,正像**说的:“夺取全国胜利,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直到现在,我国“一穷二白”的面貌还没有完全改变;要把我国建成一个具有现代化工业、现代化农业、现代化科学文化的社会主义强国,还需要经过长期的巨大努力;世界上还有帝国主义存在,还有许多国家的劳动人民特别是母亲和儿童遭受着侵略和压迫;而且,我们不但要改造社会,还要改造自然,征服宇宙。我将以加倍的热情和干劲去学习和工作,为祖国四个现代化的实现而努力奋斗。
申请人:学生桑保疆
一九八七年十月十一日
班主任同意了桑保疆的申请,还表扬了我的热心。
土混混桑保疆研读着印刷精美的酥胸大腿,觉得我为一个少言寡笑、衣着防卫过当的朱裳舍去这些更方便的刺激,是不可理喻。等到两本书上的各色妖女都在桑保疆的梦里翻云覆雨过后,他制定了一个商业计划,然后付诸行动,开办了一项业务。他在宿舍里向低年级的男生出租这两本杂志,十五分钟一次,一次一元,超时五分钟加五毛。阅览的地点就设在桑保疆的床上。桑保疆床上常年挂一架肮脏无比的蚊帐,原本是网眼的,透气不透蚊子,现在什么都不透,外面看过去,什么都看不见。桑保疆的不法收入第一次超过低他两个年级的弟弟桑保国。桑保国替人做一次作业收费五毛,桑保疆觉得自己比弟弟更省力,更精明,更成器。十几年后,太阳宫乡在北京城扩建的过程中,地价飙升,桑保疆逐渐成长为新一代土豪和有影响的地产人物。这是后话。
19翠儿
朱裳头发散下来很香,油光水滑,又直又顺,遮住半边脸和一只眼睛。朱裳的妈妈曾经很出名,老流氓孔建国总是提起。这些事情涉及美学和历史,土混混桑保疆是倒尿盆长大的,这些,他懂不了。我也是倒尿盆长大的,但是我家楼里住着老流氓孔建国和大车、二车,我懂。
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我精通臭贫,胸中有青山遮挡不住的牛逼,我能让朱裳开口讲话、开口笑。
翠儿说,有些人生下来就是陈景润,有些人生下来就会臭贫,就会讨人高兴。翠儿说,“秋水,我就是不知道你将来用你的本事干点什么。”那时候,鸡都少见,鸭的概念还没有完全形成,《战国策》的年代早已过去,咨询业还不存在,所有的文学杂志都在讴歌阳光和希望,有的一点朦胧诗也是较真犯倔反思文革。翠儿和我熟得已经不能再熟了,她老为我的前途担心。翠儿说,我长得绝谈不上浓眉大眼、英俊潇洒,但是还算耐看,还算有味道。翠儿说,我腿上的毛又粗又长,多少男人长到八十岁也长不成这个样子。我说,你看了多少八十岁的男人得出的结论?翠儿说,我日你大爷。我说,很可能是八十岁的男人原来都是有腿毛的,但是到了八十岁就掉光了,所以你应该把注意力集中到十八岁,收集数据分析分析,才有说服力。翠儿说,我再日你大爷。
翠儿说,我笑起来很坏、很阳光,笑得姑娘心里暖暖的,觉得这样的男孩一定不会伤自己的心,和这样的男孩一定不会无聊。我听翠儿讲过,她长大要挣大钱。
“挣大钱做什么?买好多漂亮衣服?”
“对,给你买漂亮衣服,最好的牌子,最好的质地。”
“干什么?”
“然后我挽着你,随便逛逛街,挑一条裙子,在街边一起喝瓶汽水,或是会会我的朋友,一块吃顿饭。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
“先答应我,反正又不会逼你娶我或者引刀自宫。”
“不用你逼我,到时候我会逼你嫁我的。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不娶你娶谁呀?”
“答应我。”
“好。”
“将来无论谁是你老婆,我给你买的东西,一定要收,而且一定要用。”
“为什么你不是呢?我还没告诉你我的人生理想吧?我当然也有理想啊。我的理想是娶最漂亮的姑娘,写最无聊的文章,精忠报国。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不娶你娶谁呀?”“你别和我打岔,我还想多活几年呢。我知道我长得很好,但是我脑子并不特别好使,没有那么多邪门心思。即使我脑子也算好使,我也没心思和你纠缠。我和你这么熟,你小鸡鸡如何在这几年里从无到有,什么时候从小到大,我都心中有数。你这摊浑水有多浑,我清楚得很。再说,你不是已经通过不正当手段坐在那个姑娘旁边了吗?”
“我也日你大爷。你小胸脯如何在这几年里从无到有,什么时候从小到大,我心中也都有数。还是我提醒你戴奶罩的呢。小姑娘家家,十几岁了,晃里晃荡的穿个跨栏背心套双拖鞋摇把蒲扇就敢出来玩了,成何体统!你又不是胡大妈。”“少废话,我问你正经事儿呢,你不是已经通过不正当手段坐在那个姑娘旁边了吗?想那个姑娘想疯了吧?”
“我真是为了帮助同学,桑保疆坐在我原来的位子上,第一排,第一个,抬头就能看见老师,省得他色迷迷地眯缝着眼睛,让年轻女老师起鸡皮疙瘩。”
“你还是省点唾沫骗别人吧。”
“你怎么知道的?”
“咱们这儿就这么大地方,就出这么几个坏人,绕几个弯大家都认识。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你以为是个生人,或许他曾经和你睡过同一个姑娘呢。”
“人正不怕影斜,我换位子是为了更好地集中注意力听讲,不看窗外的漂亮姑娘。而且也是为自己的身体考虑,你知道的,我三天不看漂亮姑娘就会牙疼。”
“越抹越黑,懒得理你。你答应过的到底算不算数?”
“算数。”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我反复梦见翠儿,但是没有照片的帮助,还是想不真切她的样子。我总问自己为什么我们没能花好月圆,肯定不是因为太熟了,我想是因为时候没凑对。每次翠儿打扮停当,替我撑场子,哪怕是穿同一条黑裙子同一双高跟鞋,我还是会诧异于翠儿的美丽。看见她的男人,常常装作稀松平常地打个招呼,然后低下头去在脑海里默想她的样子,眉毛怎么弯,鼻眼如何安排,头发如何盘起来一丝不乱。想不鲜明的时候,再通过某些不引人瞩目的方式补看翠儿几眼,多找几个角度,多找几个背景,确保回家后能够想起,能够不缺太多像素,才开始大口喝酒,不再忸怩不安。
我想,这就是传说中的艳光四射吧。
20真丝红裤头
数学老师有个大得出奇的脑袋,里面没装多少与数学有关的东西。我和大脑袋的人没有缘分,这被之后的很多事实证明,大脑袋的男人在工作中整得我七荤八素,大脑袋的女人在生活中整得我死去活来。我后来学了医学,专攻肿瘤。结识的一个医学怪人,反反复复和我理论,说人类的大脑远远大于实际需要,中世纪人类的生活就已经很安逸舒适了,之后的所谓进步或者异化实际是大脑在作怪。你开一阵子宝马后感觉和小面就没太大区别了。超常大小的大脑绝对是异端,本质上是一种肿瘤。我无法从科学上证明他的正确与否,但是我心目中的美人,永远是脑袋小小的,脖子细细的,头发顺顺长长的。
我坐在教室的后面,还是隐隐闻到蒜没被完全消化从胃里反出来的味道。数学老师的早点一定是昨晚吃剩的饺子,用油煎了煎,还放了很多昨天晚上拌的醋和蒜。昨天的饺子一定是韭菜馅的,数学老师的大门牙上粘了一片长方形的韭菜叶子。他的脑袋大,必然嘴大,食道大,胃大,反出来的味大,我觉得坐在第一排第一个的桑保疆挺可怜。
桑保疆皱着眉头,一根铅笔像农民一样地夹在耳朵上,仿佛正在对椭圆方程进行着深深的思考。铅笔的一头已经被他咬得漆皮斑驳,露出铅心。桑保疆的鼻子仿佛长拧了的草莓,奇形怪状,黄里透红,数目众多的粉刺头上的小黑点就像草莓一粒粒的小瘦果。我最怕看桑保疆听讲或是想问题,就像死了亲娘舅一样难看。
朱裳却是香的。很淡,但的确是香的。桑保疆是倒尿盆长大的,这个,他懂不了。
“不想听课了?”我问朱裳。
“我听不懂。我不知道他在讲什么。总是顺着他的思路听两三分钟,他就跳开讲别的了。我怀疑他自己知道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
“我给你讲点真正难懂的吧,想听吗?”
“好啊。”
“是一个故事。”我想从老流氓孔建国给我们讲的黄故事中找一个比较机巧又不带器官的。好像围棋布局,开始要疏疏朗朗,微言大义。其实我们最终都是要亮出***的,但是一开始就亮的是露阴犯,大婚之后的是行天地之礼。
“嗯。”
我伸手敲了前面张国栋的后脑壳一下,“回什么头?好好听讲,不许走神,不许偷听。”
转头看着朱裳,我开始讲:“从前有个小村子,小村子里有一户很本分的人家,这人家娶了一房媳妇,媳妇很漂亮,生活很美满。后来这个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大家更是欢喜非常。可是,日子一天天过去,大家发现了一个问题,这个孩子不会讲话。郎中讲,孩子决不是哑巴,但无论用什么办法,就是不能让这孩子开口。一天过了又是一天,大家也习以为常了,好在孩子又壮实又聪明,日子又渐渐美满起来。”
“后来呢?”
“后来突然有一天,孩子开口说话了,他叫:‘姥姥’。发音清楚,声音洪亮。两天以后,姥姥死了。过了三个月,孩子又开口叫人了:‘妈妈’。发音清楚,声音洪亮。两天以后,妈妈也死了。又过了三个月,孩子第三次开口叫人了:‘爸爸’。发音清楚,声音洪亮。他的爸爸知道自己死期将至,就到村头的小酒馆买了一壶最贵的酒,两个酱得最好的猪蹄,酒足肉饱之后,穿上自己私藏的真丝红裤头,索性躺在床上等死。”
“后来呢?”
“后来两天之后,隔壁的王二叔死了。故事完了。”
“不对,是隔壁的秋水死了。”朱裳说,低着头笑,脸贴桌面。
“他爸爸为什么会有真丝红裤头?”朱裳停了停又问。
正文 第三章(下)
21别看我长得像个杀猪的
我的长相平庸而粗糙,但是我的内心精致而细腻。我和老流氓孔建国说,别看我长得像个杀猪的,其实我是个写诗的。
我在中学上语文课,戴着黑边眼镜的语文老师教会我如何使用排比和拟人,说会了排比和拟人,就是诗人了,就可以写诗了。我间或看我姐姐订阅的《少年文艺》和《儿童时代》。有一次《少年文艺》征集诗歌,必须是中学生作者,一个作者最多寄二十首,一个月后评出一二三等奖。因为他们是全国性杂志,得了奖后就是全国级别的小诗人,也算特长,将来高考可以加分,跟你会扔标枪或铁饼一样管用。我一晚上就写了三十首,第二天挑了二十首,用绿格稿纸誊了,寄了出去。我想,我记得的李白杜甫也不过二十首,我的二十首传个千八百年,也知足了。
那个写诗的晚上,我速读《诗经》,跳过所有祭祀章节和不认识的文字,明白了“赋比兴”和“郑风淫”,最大的写诗诀窍就是找到心中最不安最痒痒的一个简单侧面,然后反复吟唱。那个写诗的晚上,我写完了我这辈子所有的诗,之后再也没有写过一句,就像我在十六岁到十八岁期间耗尽了我对姑娘的所有细腻美好想像,之后,所有的姑娘在我的眼里都貌美如花。刘京伟说,你丫花痴。张国栋说,你丫没品味,捡到篮子里都是菜,烂梨也解渴。我说,你们土鳖。
人在不同的时候,对于不同的事物的产能是大不相同的。过去打架泡妞,一天能打三场架,一个月能和四个姑娘臭贫,同时处两个女朋友,一三五、二四六,周日休息,一次三至五毫升。现在写小说,笔顺了,一天五、六千字,一个老婆够我一年到头想念,一次三至五毫升。
我那二十首诗的第一首是这样的:

我把月亮印在天上
天就是我的
我把片鞋印在地上
地就是我的
我把唇印在你的额头
你就是我的
我那二十首诗的第二首是这样的:

没有双脚
我还可以走近你
没有双手
我还可以抚摸你
没有心脏
我还可以思念你
没有下体
我还可以燃烧你
一个月后,我得到通知,连三等奖也没有评上,二十首诗都被退回来,稿纸最后有四字评语:“淫荡书卷”,然后画了好几个大叉。我觉得是在夸我。这四个字一直留着,夹在笔记本里,写小说的时候带着,不时看看,当成自己对文章风格的追求,时刻激励自己。
我给老流氓孔建国看过我的诗。我想他是流氓,懂得姑娘,所以应该懂得诗。老流氓孔建国对我的诗没有评论,但是问了三次诗中的“你”是谁,第三次,我说诗中的“你”是志气,是理想,是北京大学,是双皮面高帮耐克篮球鞋。
22脉管
朱裳的皮肤很白,从侧面看去,可以看见颈部和颊部皮肤下青青的脉管。脉管里有一种让我心旌摇动的流动,看久了,心跳会和这种流动同步,发出震耳欲聋的声音。这时,在静静的课堂里,仿佛人人都盯着我看,知道我在看什么。
在一个楼里住着,我少不了要遇着朱裳妈妈。她让我相信,老流氓孔建国讲述的一切传奇都真实地发生过。
外国文人夸女人到顶时说,这个女人能让发情的公牛安静下来。我觉得与此相反,朱裳的娘能让从十六到六十岁的男人都充满肉欲,这在中国很少见。虽然朱裳娘已经明显老了,眼角上已经能清楚地看到岁月刻画的丝丝纹理,但是这个迟暮的美人举手投足间却总能透出旧日旖旎的风光,令人仰视。就仿佛老流氓孔建国十年后已经金盆洗手,改行修车,尽管已经完全看不到年轻时一把管叉挑八条壮汉血透绿军装的风采,但是听说自己的侄子被几个小痞子打成了茄子———放下扳手,眼睛一睁,我还是感到秋风肃杀。
朱裳不是她妈妈那样的女人。鼻子不是鼻子,不高;眼睛不是眼睛,不大。五官中无一出众,但合起来就是好看,耐看。好像朱裳从她娘那里没有遗传来美丽的形式,却遗传来了美丽的感觉,就仿佛《爱丽斯漫游奇境记》中的那只猫,笑脸没有了,笑容还在空中荡漾。
放学回家,我间或能碰见下班回来的朱裳父母,她父亲鼻梁上架了副眼镜,黑色窄边,金属镜架。少言寡语,但举手投足透着一股亲切和善。她母亲也很少说话,却总让我感到一股冷漠淡然,然后想起翠儿的好处。他们偶尔在楼道里遇见同事,朱裳爸爸常寒暄几句,聊一小阵子单位里的大事小情,朱裳的母亲只点点头,在他们聊天的时候检视一下自己剪裁精准的衣服,从上面捡下一两点线头。我也在楼道里听过朱裳父母之间的对话,话题多集中于饮食的调节以及冷暖变化及其对策。我以前总是纳闷,街面上日日在自己面前飘然而过的那些美若天仙的姑娘们回家后都和谁睡觉。观察过朱裳父母之后我清楚了,就是和朱裳爹这种人。这种人坐不出龙椅和马扎的区别,赏受着上等的女人,无知无觉,问心无愧,如得大道。否则的话,对绿帽子的担心,就会让他少二十年阳寿。
我现在想知道的是,在厨房里浸淫二十年厨艺的朱裳妈妈,再遇上旧日的大流氓们,心里是什么感觉。那些大流氓现在可能都是董事长总裁了,出门都带保镖,至少有人拎包,前呼后拥,坐虎头奔驰。朱裳妈妈会不会想,或是至少想过,男人就不该挣有数的钱,就该如此风光。她如果这么想过,有没有和朱裳爸爸提及,朱裳爸爸如何应对。
终于有一次听老流氓孔建国交待,朱裳妈妈第一次抱住的那个目光凶狠凌厉的男孩,现在已经是富甲一方的人物了。他的公司什么都做,从介绍婚姻拉国际皮条,到防弹衣军火,也做布料成衣,所以和我搞服装出口的爸爸也算是半熟脸的朋友。我见过那个家伙一次,那是个酒会,自助,有三文鱼,有龙虾,有很甜的葡萄酒,所有参加的人都穿得很正式,端着一杯酒走来走去,和认识的人表示重又相见的惊喜,跟不认识的人露出微笑。我别别扭扭穿了身西服,借五楼邻居大哥的,跟了我爸去白吃。我看见那个大流氓,大背头,大皮鞋,大金链子,亮头油,也是个脑袋巨大的人。他周围的人都看着他,听他滔滔不绝而又从容自得地讲着什么。他的三个保镖在屋子里也戴着墨镜,左右及身后各有一个,三个人同时照应前方,又不挡这个大流氓的光辉形象。我爸爸凑上去搭讪,他目光凌厉地看了我一眼,对我爸夸我狡猾可喜,时代这么好,不出来干而去念书,真是可惜。我说,叔叔,我还小。为什么你的保镖不换成女的?头发到肩膀,油光水滑的那种。
“听人讲,你妈妈曾经很出名。”我问朱裳。
“爸爸很少讲,妈妈也很少讲。只是和爸爸上街,爸爸有时会指给我看,对我讲:‘瞧,那个一脸横肉的家伙差点当了你爹。瞧,那个右手少了三个指头的人差点当了你爸。’”
“咱爹真逗。”
“我对他讲:‘我才不要那样的人当我爹呢。’”
23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我实在听不进数学老师在讲什么。
屋子里暖气烧得很冲,屋子里的四十八张小脸红乎乎的。如果我睁眼看着数学老师,几分钟以后,我就只能看到老师硕大整齐的牙齿,然后从里面骨碌骨碌滚出一个一个音节,仿佛一个个亮亮的骰子,落在地上,发出清脆但是毫无意义的响动。所以我索性用课本、教参和习题集在课桌上垒起高高的一堵墙,挡住数学老师雄壮而洁白的牙齿,自己翻出一卷《小山集》,有一搭无一搭地念。对于数理化,我每学期都是自己把教科书念完,找一本习题做完,然后就考试,及格问题不大,比及格线高多少,就看老师的心情和我的悟性了。剩下的上课时间,我胡思乱想,看各种杂书。
我佩服那些刻苦用功看正经书的学习牲口们。老师经常暗示我们,由于有他们的强势存在,我们这种混混的将来是会很悲惨的。我们班上最著名的牲口是个丰满而俏丽的胖燕,她的脸颊永远桃红。她为了专心听讲,和老师反复央求,调到了第一排,安稳静好地坐着,仿佛一座灯塔。除了上厕所,胖燕一动不动。我问张国栋,胖燕吃什么?张国栋说,她吃智力糖。智力糖是白色的糖块,做成12345的形状,还有加减乘除各种符号。胖燕的吃法是先吃个1再吃个加号,再吃个4再吃个等于号,最后吃个5。即使这样,胖燕还是长肉,她周围的人反而是越来越瘦。最惨的是桑保疆,他和我换了座位,进入了胖燕的辐射范围,三个月之后,被割了阑尾。第四节课快结束的时候,我和张国栋常感觉饥饿难忍,就看看胖燕,她思考或是生气的时候,隔了几排座位,我们还能闻见炖肉的香味。有一阵,张国栋对胖燕产生了某种迷恋,在胖燕离开座位上厕所的极短时间,张国栋一步窜过去,一屁股坐到胖燕的椅子上,闭上眼睛,身体左右蹭蹭。张国栋回来告诉我:“温暖极了。”
在看杂书的过程中,我常常会沉浸在各种幻想之中,但是,只要是白天,我基本不会性幻想。有时候,我想像老流氓孔建国突然年轻了,重新带了一帮兄弟和白虎庄中学的“虎牙”团伙火并。地点就在窗户外面,就是学校门口的那条街,对面是中国青年报印刷厂和简称“鸡院”的机械工程管理学院。我坐在靠窗户一排,老师背对我的时候,我欠起身子,就能看见。火并使的家伙还是冷兵器,我喜欢冷兵器,更直接,更体现人的价值,板砖、管叉、钉了钉子的大头棒子都好。我听见老流氓孔建国的叫喊,我喜欢他的叫喊,没有任何特殊意义,简单地说就是“我一定要灭了你。”我嗓子不好,我只会用嗓子发音,老流氓孔建国的叫喊是一种从肛门、大肠、小肠,直通胸腔,喷出嗓子的发音。这种声音我听过两次,之后随便什么时候都能想起来。我想,如果这种声音喊多了,可能出现书里说的:肝肠寸断,就是大肠小肠都震断了,屎尿都漏在肚子里。
有时候,我想像一个大我许多的姐姐来接我。大多少,我并不清楚。我那时分不清二十几岁、三十几岁或是四十几岁。长相一定要好看,但是不能像大车、二车,也不能像女特务,甚至不能像朱裳。头发是黑的,好的,顺的,如果散下来,搭在胸前,将将蹭着乳房,甩在肩后,将将过肩胛上脊。但是,我最喜欢的是无论长短盘起来的头发,别一根墨绿色的中华HB铅笔或是清早期的老白玉簪子,一丝不乱。身材不一定是大奶,但是腿很长。她最好会开车,想到哪去就到哪去。我也不知道她为什么找我,要带我到哪里去。我喜欢坐美人开的车,我坐在旁边,肆无忌惮,口无遮拦,看窗外的风景和窗内的美人。风景好的时候,美人笑的时候,把左手放在美人的右腿上,问:是不是不征求你同意就把手这样放的人就是流氓?你不开车的时候,发生这种事你一定会大嘴巴抽他?美人在专心开车,不像平日里一样过分专注于自己的美丽,所以格外好看。
有时候,我想像朱裳。我闭上眼睛,朱裳就在身旁,我闻得见她的味道,那是一种混合的味道,包括她用的香皂、擦脸油、衣服上残留的洗衣粉,露在外面的头发、手臂,还有包裹在衣服里的身体。我听得见她玩纸片的声音,她手上总要玩点什么,比如把一张不大的纸片叠来叠去。很久的后来,她告诫我,一定不要把电影票或者车票交到她手上,一定会在二十分钟之后折叠摩搓得面目全非。我知道,这空气里,有朱裳呼出的气体,我用嘴深吸一口气,我慢慢咀嚼。
屋里很热,滋滋的热汽在玻璃窗上熏出一层蒙蒙的水雾。我握了拳头,将拳底按在笼了水雾的窗上,窗上就有了个小足印。周围还是水雾,而足印是透明的,可以看到窗外的冬天。按一下,再按一下,再按一下,就有一串歪歪斜斜的小足印,在蒙蒙的水雾里通向远方。于是一个戴蓝色小尖帽的小妖怪就顺着那串小小的足印,歪斜地走进窗外的冬天。
窗外的冬天里是几排树。树谢光了叶子,显出一丝丝散开的层次繁复的枝。小妖怪知道这便是冬天的花了。间或有几缕薄薄的云从繁花间流过,那便是天上的河了。耐心些,等一等,小妖怪看到从河的上游漂下来一瓣瓣奇大的花瓣。每个粉色的花瓣上睡着一个粉扑扑的小姑娘。
我强烈地感觉,有两个世界在。除了屁股下硬硬的椅子所盘踞的这个外,还有另外一个。如果沿着自己的目光走过去,走过隔开两个世界的窗上蒙蒙的水雾,就是精灵蹦跳的奇幻世界。椅子下的这个世界太小了。如果躲进自己的房间,沿着青灯黄卷走过去,跨过千年时光流成的浅浅的河,就是混混被看作正当职业的英雄时代,就是青楼女子代表文化美女的时代。椅子下的这个世界太窄了。
在我的感觉里,朱裳是惟一一个能在两个世界里出现的女孩。如果走过窗上蒙蒙的水雾,朱裳便是那瓣最大的粉色花瓣上睡得最熟的小姑娘。如果跨过千年时光的浅流,朱裳便是司空图《二十四诗品》中那句:“落花无言,人淡如菊”。
后来,我学了心理学,才感觉到,少年时期很多美好想像都是境由心生,没看过猪跑,更没吃过猪肉,把对凤凰的想像都拽到母猪身上了。
我后来开始玩玉,古玉需要搓来搓去,行话叫“盘”。老玉往往难盘,使劲儿盘也要两三年才能精光毕现,特别是和铁呀铜呀尸体呀埋在一起好几千年的老玉。我收了这种老玉,就给朱裳打电话,她手上从来不愿意闲着,需要玩个东西,正好人尽其才。不出六个月,红山的生坑出土器件一定被蹂躏成北京玉器厂去年的样品,从上到下泛着玻璃光。朱裳要是下辈子转世投胎成男孩,一定是个反革命手淫犯。
下课铃响了,我发现数学老师大门牙上粘的那片韭菜叶子不见了,桑保疆的脑门上多了一片韭菜叶子,大小一致,形状相同,在阳光下亮晶晶油绿绿的,泛着生坑玻璃光。
24永延帝祚
我一觉醒来,大吼一声:“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想起过去创作这首打油诗的诸葛亮,在那个叫南阳卧龙岗的地方,种田、读书,钱多的时候去青楼、钱少的时候思考,觉得自己生不逢时。
那时候,不用念那么多年的书,尤其不用念数学,只要有派儿,脸皮厚,能臭牛逼,熟读前四史和《战国策》,会说些诸如“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机会和挑战并存”之类着三不着两的屁话,坚持几年,就成了谋士。再加上一两个胳膊粗、嗓门大、逞凶斗狠、敢剁自己手指头、号称不怕死的哥们。再加上一伙对社会充满不满的群众,出来一个不知道自己吃几碗干饭的自大狂,说自己是龙是太阳是上天的儿子,振臂一呼,就是一场起义。万一成事了,得势了,一吉普一吉普的大车、二车、女特务、翠儿就不用提了。就算是朱裳这样的女孩,全国这么多人,总能找着十个八个的,平时养着用,战时,撒出一个就能干掉一个董卓或一个吕布。就算找不着,抓来一批顶尖的科学家,从小爱读《十万个为什么》的那帮人,农贸市场买点猪肉,化工商店买点试管,做几个朱裳,做不出来就砍头。张国栋主持研究工作,刘京伟主持砍头等思想工作。没做出来之前,还能抓几个画家,我来描述,他们来画,总能画出几幅形神俱似的。我已经想出了招募口号:“是孔明就要论天下,是关公就要舞大刀。”刘京伟和张国栋听到,一定会加盟;老流氓孔建国听到,一定会加盟,这就是文字的力量。
早上第一节课就是数学,该讲解析几何了,数学老师要是不瞪起三角眼,把自己当辅助线添到黑板上才是怪事。我感觉无聊异常。
屋外,汽车轰鸣而过的间歇里,黄鹂的啼叫婉转悠扬。阳光的手伸进窗户,细致而耐心地抚摸我露在被子外边的脸。没有风,国槐、侧柏和提笼架鸟的退休大爷们一起,带着傻呵呵的表情一动不动地接受太阳的抚摸。冬天里这么好的太阳不能拒绝,仿佛朱裳有一天忽然张开双臂,小声说“抱我”,我一定会像标准色狼一样恶狠狠地扑上去的,这个场景我已经练习过好几百遍了。
我决定逃学。
像平常去上课一样,我收拾好大书包,到二层父母的房间里胡乱塞了几口早点:豆浆、馒头加芝麻酱白糖。
“我上学去了。”
“再吃几口。”老妈说。
“数学课要迟到了。”
剩下的豆浆和馒头加芝麻酱白糖,老妈一定逼着老爸都吃光了。老妈这种习惯养成于缺衣少食的六七十年代,当时吃的缺少养分,只能靠量补,所以要多吃再多吃。后来到了二十一世纪,老妈无视饮食结构的变化,继续填塞周围的家人,我老爸是她惟一长期抓得着的人,可怜的瘦老头很快得了高血脂和糖尿病,一泡尿能招来好些蚂蚁。过去住胡同的时候,我爸一上厕所,全胡同的蚂蚁都跟着去,黑压压一片在老爸身后,可壮观了。
我背着书包漫无目的地沿着中纺街往西走,将脚尖碰到的所有石子和冰棍纸踢开老远。
饴糖厂的臭味还是浓重。那是一种难以言传、难以忍受的甜臭,刚开始闻的时候,还感觉是甜的,很快就是令人想吐的腻臭,仿佛乾隆到处御题的字。与之相比,我更喜欢管理不善的厕所的味道,剽悍凌厉而真实厚道,仿佛万物生长着的田野。
我从小喜欢各种半透明的东西:藕粉,浆糊,冰棍,果冻,玉器,文字,皮肤白的姑娘的手和脸蛋,还有高粱饴。但是自从知道饴糖厂能冒出这种臭味之后,我再也不吃高粱饴了。饴糖厂旁边是中国杂技团,不起眼的一栋楼,从来没有看见有演员在楼外的操场上排练,可能演员们也怕饴糖厂的臭味吧。我们上课的时候,总觉得杂技排练应该是充满风险的事情,时不常就该有一两个演员从杂技团的楼里摔出来,打破窗户,一声惨叫,一滩鲜血,一片哭声,然后我们就跑下教学楼去凑热闹,然后救护车呼啸而至。但是,高中三年,这种事情一次都没发生。杂技团北边是假肢厂,做胳膊、腿之类的东西,塑料的、硅胶的都有。刘京伟硬逼着我和张国栋晚上翻墙进入假肢厂的仓库,偷了好几条胳膊和大腿,“积谷防饥。”刘京伟说,“常在江湖漂,哪能不挨刀。今天是你,明天是我,像老流氓孔建国那样苟且善终的能有几个?这些胳膊大腿虽然不太吉利,谁知道哪天你我就用得上。”刘京伟说着话的时候,意色萧然,还用了不少成语,正统的科班教育还是有潜移默化的作用。我和张国栋互相看看,都忙说:“你留着用吧。你全都留着用吧。”回到我的房间一看,发现错拿了两条女人的大腿。以为是大号的男人胳膊,黑灯瞎火的,就拿回来了。刘京伟很大方,说:“秋水,你瘦,你留着用。”我说:“张国栋也瘦,留给他用。要不你以后需要换胳膊的时候,就换上这两个女人大腿。再打架,如果是比你瘦的色狼,以为你一个左勾拳,其实你是一个撩阴腿。百万人里,也就有一两个人能打得过你,西山的大法师也打不过,万一要是遇上你打不过的,你也不急,你四足着地,你就是人头马,人头马一开,好运自然来。你发足狂奔,北京吉普也追不上你。”刘京伟说:“我靠。”张国栋想了想,补充一句:“我靠,也。”
杂技团南边是三里屯汽车配件一条街,北京街上被偷的车都在这里变成零件,然后一件一件卖掉。我们和这里的坏哥哥们都很熟,刘京伟的理想就是加个磅,参股开个汽车修理和配件店。刘京伟爱车,特别是一种美军叫做悍马的吉普,像卡车一样大小。我和张国栋一致认为,只有小男人才会爱上那种车,因为用进废退,女孩坐上这种车,没劲的男人也能让她们兴奋来高潮。刘京伟后来盘踞安徽,成为民营企业家造车的先驱。“这个生意太好赚了,四个轱辘,围一圈铁皮就能跑,就有人抢着买。”刘京伟在电话里兴奋地对我说,那之后一两个礼拜,他就被奸杀在自己旗下五星级酒店的浴缸里,浴缸里撒满了玫瑰花瓣。老流氓孔建国的修车摊子就在三里屯北街和南街的交汇处,当时还没有那个巨大的扎啤杯子形状的售货亭。他一点也不上心生意,我去找他玩,他就问我:“你看我这‘修车’两个字写得怎么样?别撇嘴,名家的手笔,行楷,虽然没有启功、舒同有名,但是其实功夫高出很多。我坐着等活儿,挡着‘车’字,旁人只看见这个‘修’字和‘修’字之下的我。有天一个大和尚路过,问我修什么,以为我在修身养性。还有两个学中文的老外,问我想不想和他们一起去做行为艺术。让我什么都不用改变,还是这‘修车’二字,还是我这张脸和工作服,地点改到天安门,他们俩都脱光了,一人装作前车轱辘,一人装作后车轱辘,我用改锥修理他们。”老流氓孔建国要是上心生意,早就招呼我们把图钉从工人体育馆北门一直撒到朝阳公园南门了,而且要路两边都撒。老流氓孔建国有个打气筒,锃亮,打气手柄两端还镶了西汉老玉剑首,玉色青白,红褐色沁,古色古香。平时藏着,谁也不借,只有漂亮的小姑娘来打气,他才拿出来,自己不打,让小姑娘打,自己点一棵“大前门”烟,看小姑娘在阳光中微风中细雨中奶上奶下臀起臀落,然后再把打气筒善而藏之。老流氓孔建国说,他看姑娘如何打气就能断定其人品好坏,是否宜室宜家,我以后有了女朋友一定让她来这里打气,老流氓孔建国答应给免费鉴定。后来骗了翠儿来,老流氓孔建国气筒子都忘了收了,在阳光里微风里细雨里说翠儿是神品,嵌了老玉的气筒子扔在土路上。朱裳眼睛好,离三十米看见他的修车摊,嘟囔了一句:“老流氓。”然后就拉我到别处打气去了。
朝阳医院门口的水果摊生意兴隆,病人平常吃不着的水果得病之后都吃着了。一两个看摊的发小瞅见我,老远地打招呼:“土鳖,又被老师赶出来了?”
“老师让我帮你盯摊,让你回去补课,从初一补到高三,然后让你参加高考。”板车上有香蕉、橙子、苹果、厚皮的冬季西瓜,都贴了一个外国字的椭圆标签,冒充巴拿马进口。我从板车上挑了一把品相最好的香蕉,撅了两根,剥了皮吃。
“你这么撅,剩下的让我怎么卖呀?”
“不是有那么多善良的群众吗?告诉他们,这把是最新鲜的香蕉,刚从你们家在巴拿马的后花园摘的。不信,撅的痕迹还没老呢。”
“那你也别在大马路上这么吃香蕉呀。瞧你的吃法,一口嘬下去,小姑娘看见会难为情的。要是真闲,晚上来打麻将吧,赢光你最后一条内裤。”
才早上八点多,透过玻璃窗望去,利康烤鸭店里空无一人。伙计们正忙着将一筐筐的去毛鸭子从小货车上卸下来。街北的工体旱冰场静寂凄冷,没扫干净的煮玉米皮和冰棍纸在没风的冬日里直挺挺地躺着,全然没有节假日小混混、小太妹们吆三喝六呼朋唤友纵横驰骋的欢闹景象。翠儿旱冰滑得可好了,正着滑、倒着滑、侧着滑都会,跳起来转个圈落下来还能微笑。她穿件紧身夹克衫、牛仔裤,显得腿无比悠长,头发用皮筋系起来,在脑后形成马尾巴,前面露出大脑门。翠儿一定要教我滑旱冰,我说没有比我更笨的了。翠儿说,就喜欢教笨人,教聪明人有什么意思。我说,我怕摔,怕摔了之后疼。翠儿说,你可以牵着我的手,你哪儿疼我可以帮你揉。我管姐姐借了她练习排球穿的护膝和护肘,没有护头,我戴了一个老爸的羊剪绒帽子,护耳放下来,带子在下巴上扎紧。我穿戴整齐,傻子一样站在旱冰场里,脚下是带轮子的旱冰鞋,和我常穿的片鞋不一样。这个地面不是我的。翠儿右手牵着我的右手,左手搭着我的腰,教我怎么动腿怎么动脚,周围呼啸而过的小流氓们羡慕得眼珠子鼓出来,像一条条的金鱼,哈喇子流到嘴外边时间长了冻成冰碴儿。几年以后,翠儿报考了电影学院。她功课一般,没力气当运动员,没关系当空姐,所以决定当演员。考演员要考声乐、形体、台词、表演。初试简单,群体表演,题目是火车车站,二十几个人一拨儿,各自搔首弄姿。翠儿在几千人里都能素面朝天,这二十几个人根本不是问题,考官再傻也几眼看出,谁是卖茶鸡蛋的,谁是野鸡,谁是真正的戏坯子。二试要求各用十分钟,表演一种人和一种动物。翠儿说,我还是表演我熟悉的吧。翠儿先表演了一种人:美人。具体形式是,叫最资深的主考官过来给她倒了杯茶,然后慢慢喝了十分钟。翠儿后来又表演了一种动物:色狼。翠儿模拟了她所熟悉的张国栋。翠儿的专业考试得了满分。
很久以后,翠儿电影学院毕业了一阵,打开电视看长了也能见着。翠儿约我在工体见面,天下着雨,我出了计程车就看见翠儿打着伞站在旱冰场门口。
翠儿说:“我要走了。”
我问:“去哪儿?”
翠儿说:“去非洲。”
我问:“去演戏?”
翠儿说:“去嫁人。”
我说:“我请你吃利康烤鸭吧,就在旁边,非洲没有。”
翠儿说:“抱我。”
我两手抱住翠儿,感觉她很小,软得像海绵一样。我两臂一用力,翠儿就缩成小小的一团,仿佛能够装进我的裤兜里。她的头发就在我的鼻子下面,在路灯的照耀下,她的头发上雨珠晶晶亮。我的鼻子刚好架在她的头发分际处,左边和右边是一样的油光水滑,虽然感冒,鼻粘膜充血,大脑发呆,还是闻得见香气。
翠儿说:“还记得我教你滑旱冰吗?”
我说:“我还记得什么七零八落,四分五裂,内脏出血之类。”
翠儿说:“你要我拿你怎么办?我忘不了。”
我说:“把我也带到非洲去吧,如果没有烤鸭也没有我,你在非洲的日子怎么过呀?”
从旱冰场向南走走,东岳庙的砖砌牌楼从北边看是“永延帝祚”,从南边看是“秩祀岱宗”,看车老头说是大奸臣严嵩写的。穿过牌楼,再往南走走,就是日坛第一使馆区。街上空荡荡的,树叶都掉光了,还是那几个黑人孩子骑着单车,没牌没铃没技术,横冲直闯,睥睨自雄。我和这几个都挺熟,每次逃学走到这儿,都能碰见他们。他们的单车没有挡泥板没有支子,想动手的时候就把单车扔到路边的枯草地上,然后互相拳打脚踢。他们长着卷毛头,伸出手来,一面漆黑,一面火红。我觉得他们一定听得懂猩猩说话。我教过他们一大串北京骂人的土话,他们当时说得烂熟然后就全部忘掉。我于是借鉴了《诗经》,编成歌谣,他们背了几次后便记得烂熟,每次见到我就问好似的字正腔圆地骂我一通,兼充复习,同时坏笑着露出雪白的牙齿。我也学了一串他们的脏话,据说东非亚的斯亚贝巴一带很流行,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用上。
走到雅宝路,我上了一辆四十四路汽车。没什么人,我在后排找了个座,一屁股坐下。我喜欢后排,路颠簸的时候,起伏最大,好像在骑马。售票大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我逃学闲逛累了,肯定要坐四十四路环线兜二环路一圈,常遇见这位售票大妈。大妈身大肉沉,狮鼻豹眼,脸上一脸横肉,线条洗练,刀刀见棱角,不含糊的剽悍,好像“汉八刀”的含蝉。披一头重发,黑多白少,用橡皮筋胡乱扎在脑后,向上斜支,仿佛铁刷子。售票大妈看我的眼神从来白多黑少,想来她一定也和我们街道大妈一样,是个疾恶如仇的人,明白这个时候出来靠一张月票狂坐车的人,不是无业流氓就是逃学的坏学生。路颠的时候,车颠,我颠,大妈的一脸横肉抖着,嘴角微颤,仿佛怀着万分激动的心情等待着下一个吵架机会的来临,心里默念着:来吧,来吧,来吧。不能听广播,不能看书,不能织毛衣,二环路上的街景也早看腻了,骂街是售票大妈惟一的工作乐趣。
售票大妈和我老妈是我见过的最伟大的语言大师。她们和《史记》、《世说新语》、唐诗、宋词共同构成我的文字师承。
其实我教黑人兄弟的好些语言都是从这位大妈处采集来的。我亲眼看着售票大妈把一个东北大糙汉子恶心得面红耳赤,毫无还口之力:
“让你掏票,你就掏。别老跟我斗贫,别老告诉我你有票。你说前几站我卖给你了,你知道我一天要卖出多少张票?一年卖出多少张票?你怎么就那么特殊,就认为我一定能记住你的音容笑貌?你把票掏出来看看。我知道你有票,可你得给我看看呀?就是家伙大也得掏出来比比长短不是?”
路上车不多,公共汽车欢快地在二环路上开着。吸入鼻子的空气冷而脆,刺激起脑海里沉睡得很深的东西。我厌倦把那些考试后注定会忘掉的东西塞进自己的脑袋,更拒绝像老师希望的那样因为自己的这种想法而感觉耻辱。到了现在这个年代,用课本考试成绩的好坏来评价一个学生,就像根据一顿吃肉包子的多少来选拔英雄一样荒唐。冰岛的首都是雷克雅未克还是别的地方,“安史之乱”是因为税收政策不对还是因为杨贵妃的乱政,这些与自己到底有什么关系?
因为车迎着日头开,阳光包着身子,人暖洋洋的半睡半醒。儿时的游戏规则写在一张浅蓝的纸上,冬天的空气脆而冷,公共汽车卷起的尘土飘浮在车的周围,车子起伏,像只大船,产生一种不真实的感觉。到了西二环,挤车的人开始增多,让我想起夏天逃学坐车的情景。天气很热,人们都穿的很少。身后是一对大胸脯顶着后背,前面是肥硕的臀部紧紧挤住下体,车不停地摇晃,身前身后不停地摩擦。我咬牙坚持到停车,身后的大胸脯冲我一笑,眉眼仿佛大车;面前肥硕的臀部冲我一笑,眉眼仿佛女特务。我勉强走出车门,脚落地的一瞬间,我第一次感到了那种黯然神伤的战栗。现在的空气脆而清冷,就在这种天气里,一个案件发生了重大的转折,好人坏人正义邪恶变得混沌不清,各种关系纠缠在一起,不是案件,而是一个阴谋。女孩作为一个整体,在这个阴谋里起的作用极其重大而微妙,朱裳的意义更加隐涩。朱裳仿佛可以在某种时候改变时空的连续性。转瞬间,这辆公共汽车成为南瓜马车,车上的铜质铃铛叮叮作响。二环路上的楼群像积木一样倒塌,废墟间长出齐腰高的荒草。我感到我和朱裳之间将要发生的事件会帮助我完成对经卷的重新书写,我对这个事件的性质和所有细节充满深深的恐惧。
“雅宝路到了,闲逛一圈了,你爸妈也该下班了,你该下车回家了!”售票大妈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正文 第四章(上)
25《耐克鞋》
第二节的下课铃响了,十点钟,是课间操的时候了。
大大小小的男生女生从各自的教室走出来,汇聚到操场上。课间操是个机会,女生可以展示新衣,男生可以展示新鞋。
好像忽然一夜间,所有男生都想有一双名牌运动鞋,耐克、阿迪达斯、彪马……仿佛一双名牌鞋能添无数牛逼和小女生的目光。在之后的进化过程中,男生变成男青年,中年男子,老头,这双名牌运动鞋也随着变成名牌手提电脑和名牌山地车,一米七八一头长发的妖艳女友和宝马Z3以及郊区豪宅,一米六零胸大无脑柔腻软滑的十八岁女孩和明紫檀木画案以及半米长的红山玉龙形钩。但是,给予不同阶段的男性生物,同样的渴望、困扰、狂喜和无可奈何。
刘京伟是个头脑灵活但是无比简单的人。他短暂的一生都在追求牛逼。不同阶段,追求不同的牛逼,所有追求到的牛逼加起来就构成了刘京伟短暂而牛逼的一生。
最早,除了从国外直接带回来,只有王府井的利生体育用品商店卖耐克运动鞋。刘京伟很快计算了一下,他再省吃俭用,十年不吃怪味豆不抽烟,也攒不出小一百元钱去买正牌耐克鞋。所以决定增加收入,卖他爸藏在床底下的法制文学杂志和黄色画册。刘爸爸是他们那一代人的杰出代表,出身贫苦,被党解放,由于大脑发达,考入清华电机系,入团入党,很快成为骨干。四十岁前,惟一摸过的姑娘是刘妈妈。四十岁以后开始领政府特殊津贴,开始精神空虚。那时候,绝大多数反动淫秽思想以法制文学的形式出现,刘爸爸为了了解并批判各种流派的反动淫秽思想,购买收集的法制文学堆满了床底。刘京伟偷着看过,也给我偷拿出来看过,我对其中一期《啄木鸟》印象特别深刻,里面很正面地描写了香港的资本主义,说是有夜总会等夜店,有姑娘陪你喝外国酒唱邓丽君等人的不健康歌曲,更有甚者,还有一种叫“无上装”夜总会,陪侍的姑娘不怕寒冷,统一不穿上衣,袒胸露乳。我和刘京伟、张国栋在防空洞里反复讨论过这种“无上装”夜总会的所有可以想像的细节:如何保持室内温度,如何应付警察,如何装修,如何进洋酒,如何提供怪味豆等小吃。刘京伟后来将这些思考全部用于实践。根据我们的讨论结果撰写的商业计划,获得了各利益方老大的好评。刘京伟避开中国一线城市,在二线城市开了好几家夜店,规模扯地连天,一方面为城市化做出了很多贡献,一方面自己日进斗金。我和张国栋早期智力投资得到的好处是一辈子个人消费免单,带来的朋友一律六折,我俩的脸就是免单卡。但是刘京伟没过两年就死了,我和张国栋都没想到,一辈子可以这么短,我们俩的脸一下子不值钱了。这些都是后话。
刘京伟拉着我和张国栋卖他从刘爸爸床底下偷出来的法制文学,杂志装在刘京伟的地质包里,就在邮局报刊门市前摆摊。刘京伟负责吆喝和收钱,张国栋是托儿,装着翻杂志走不动道儿,谁犹犹豫豫不知道该不该掏钱,张国栋就说:“还不快买,你不买我买。”我的任务是护场子,有人偷书一把抓住,有人捣乱或是老看不买,踢他们屁股。刘京伟是这么吆喝的:“上海十七岁女学生被先奸后杀查验尸体乳房消失啦。北京青年男子大年三十性要求遭拒绝残杀女友抛尸马路啦。重庆六十岁老太太举行裸体摄影展啦。”邮局报刊门市部没了生意,两个小时之后出来两个小丫头,一脸怒气,本来想把我们赶走,但是看见我们剽悍的眼神和摊成一片的凶杀色情法制文学以及地质包上别着的地质锤,什么话都没说,买了两本描写色狼的杂志就走了。第二天,刘京伟请我和张国栋在朝阳门外的桥头酒店吃五块钱一斤的三鲜饺子。他吃得很少,两手抱着他新买的白地蓝钩高帮耐克鞋,那双鞋用鞋带串在一起,跨在他脖子上,左脸边一只,右脸边一只,每只都比他的脸大,比他脸白。刘京伟两眼望着天花板长久沉默,他忽然说:“牛逼,牛逼啊。”
后来,刘京伟的激素水平终于发育到觉得有个妖艳女友是牛逼的。刘京伟对我说:“我没有你会臭侃山,没有张国栋长得清秀。我怎么办呀?”我说:“总有办法的。”张国栋说:“再生一回吧。”刘京伟说:“张国栋你闭嘴。只要我活着,就会比你牛逼。你再清秀也是一堆清秀的狗屎。我和秋水说话。秋水,你有一点我特别佩服,你的自制力极好。你一个人呆着的时候该看书也看书,该修炼你的文字就修炼你的文字。我也要在一个指定的方向上使力气,我也要修炼。”他于是修炼了一身腱子肉,条条块块,是姑娘都想摸。他冬天也穿紧身短袖,像个脱了皮的蛤蟆。为了长肌肉,他每天不吃饭,在最短的时间喝二十五个生鸡蛋。他最怕提“鸡”,一听“鸡”就想起生鸡蛋,就想吐。他的手下说“鸡”,他就骂他们粗俗,然后接着说“应该叫‘小姐’”。张国栋问刘京伟,这样练,家伙也跟着变大吗?刘京伟说,不是,反而缩小,因为血都充到其他大块肌肉上去了。张国栋说,那我就不练了。后来,刘京伟为了泡妞买了一辆大奔,车牌上的号码是“5555”,说一定要牛逼,比所有停在中央戏剧学院和北京电影学院门口的奔驰车身都长,后屁股都大。他刚提了车就开到我的学校找我,说张国栋在济南拍戏,咱们开车去接他吧,山东路好,只要不遇上车匪路霸和抓超速的警察,不用五个小时就到了。有些日子,我根据刘京伟车里的香水味道,能判断他多长时间换一个女朋友或是在同一时间和几个姑娘在胡搞。除了一米七八一头长发,刘京伟其他的要求还有,上过八大艺术院校或是在读,出身最好是知识分子家庭,不能骂脏字比他还溜。张国栋问他为什么一定要一头长发。刘京伟说他不喜欢做爱的时候看姑娘的脸,再有,他喜欢牵着头发,好像骑马。我们喝酒之后,刘京伟都要将喝醉了的人一一送回家,刘京伟不知道什么是醉。那天,一个女舞蹈演员一个个电话每隔十五分钟打来,刘京伟一次次说再有半小时就去接她,然后还是将喝醉了的人一一送回家。女舞蹈演员最后一个电话说:“已经夜里两点了,你也别来了,有别人接我了。”刘京伟说:“好。”放下电话说:“你妈的。”这些姑娘不懂,刘京伟要的是什么。
再后来,刘京伟的大奔里没有姑娘的香水味了,刘京伟欢快地对我说:“你知道现在最牛逼的是什么吗?是雇哈佛大学毕业的MBA。我把姑娘们都打发了,雇了三个今年刚从哈佛大学毕业的MBA。一个原来是人民银行的,一个原来是华尔街的,一个原来是中化的。每人一年十万美金,包吃包住,比包姑娘还省钱,但是更牛逼。他们英文说得可好了,跟大眼儿金鱼吐泡似的,我都听不懂。还会用电脑,Ex?鄄cel,叭叭一算就知道我三年挣多少钱,叭叭再算就知道我值多少钱。我这辈子都不知道自己值多少钱。牛逼吧?”
还没等到我带他去翰海拍卖会看半米长的红山玉龙形钩,刘京伟就死在浴缸里了,所以他人生最后的牛逼是雇了三个从哈佛大学毕业的MBA。
我们中学的操场朝东,迎着太阳,有十几棵高大的白杨树。一男一女领操,站在领操台上,表情庄重,动作标准,在音乐声中带领大家做广播体操。领操是个要求很严格的任务,动作不好,长得不好,思想不好都不行。我们中学的领操员里,出了好几个歌星影星体育明星。张国栋老说,谁谁谁和谁谁谁的胸脯是我从小一天天看着大起来的,现在牛什么。翠儿从非洲写信来,说她没能在中国混成大明星,都是因为跟我和刘京伟、张国栋等人混在一起,所以教导主任认定她思想不好,所以没能当上领操员,所以形体训练的幼功薄弱,所以新锐导演看见她除了想上床没有其他创作欲望,所以没有扬名立万儿,所以没能老大嫁个中国大款。总之,她的一辈子都是我害的,我欠她一打儿中国大款。这是后话。由于女生个子矮,被安排在男生前面,这使我们大感宽慰。
这时期的男孩,疯长。疯长的东西大多粗糙,这时候的男孩没法看。从儿时拖起的鼻涕还没有干,不软不硬的胡须就从嘴唇上蔓出来。仿佛惊蜇一声雷后,各种虫类纷纷开始骚扰人类,不知哪天身子里一声惊雷,五颜六色的疥包从脸上涌出,红的,白的,黄的,紫的,夺人眼目。在雨后的竹林里,可以听见竹子拔节的声音。这时候的男孩,有时一觉醒来,会发现裤子短了一大截。所以这时候会过日子的妈妈们拒绝给儿子置办任何体面的行头,于是难看的人与难看的装备得到统一。相反,女孩子们却一天天莹润起来。春花上颊,春桃胀胸,心中不清不楚的秘密将周身笼罩上神秘。所以这时候的妈妈们,一方面暗示女孩男人的凶险无聊以及自己要洁身自好,一方面教导女儿对颜色的品味以及衣服搭配,作为将来勾引男人的理论指导。这时候的女孩儿个个可看。即使最丑的姑娘也有动人的时候。
我和刘京伟、张国栋站在后面,前面是十点钟的太阳,一排白杨树,和十几排女生。音乐响起来,太阳光洒下来,风吹过来,女生们的胳膊抬起来,腿踢起来。早晨的阳光透过她们的头发,头发变成红褐色的,阳光透过她们的身体,身体变成隐约的透明,只有肌肤的部分更透些,有骨有肉的部分更暗些。仿佛强光透射下的红山古玉,最透的是青黄的原玉质,然后是玉质里的隐白花,然后是粉笔状钙化,然后是蛀点和蚀斑。后来的后来,我在老流氓孔建国的教导下玩玉。老流氓孔建国说:“你早上睡醒之后,摸摸下身,如果已经不是一柱擎天了,说明你的真阳已经不足。有些人在三十发现,有些人四十。这时候,你对真善美的兴趣就应该从姑娘转到玉。处女是新玉新工,贼光扎眼。二十几岁是清初件,康乾盛世呀。三十几岁是宋元明,‘明大粗’。四十来岁是商周古玉,铅华洗尽,没有一丝火气,美呀。玉好像姑娘,也需要陪,需要珍爱,需要一日三摸搓,可以戴,可以显摆,可以放进被窝儿。玉比姑娘好,不离不弃,不会逼你一夜三举,还可以洗洗留给儿子。算了算了,别老想着朱裳和翠儿了,昨天我在古玩城小崔那儿看见一个商早期的圆雕玉虎,青玉,十多个厘米长,沁色美极了,太少见了,图谱上有片儿的,够上拍卖会进博物馆的。准备几万块钱,咱们明天把它拿下。”我说:“是流氓就要有流氓样子,不要摆出文化先锋、摇滚英雄的样子。”我每回想起中学操场上,在阳光照耀下一排排隐约透明的如玉的女生身体,就想起我初玩玉的时候,老流氓孔建国反复骂我的话:“不要老拿你的大油手在玉上摸来摸去,玉会污的,污了就再也干净不了了。真正的盘玉,是戴在身边,用身子煨着,用脑子想着,把你意淫文字的功夫用到这儿来,一两个星期用热水泡一下,用粗白布擦。不要老拿你的大油手摸,糟践好东西。”我想不清楚,我上中学的时候,老流氓孔建国为什么没有教给我这些生活的道理,应该像对待玉一样去对待姑娘,不要用我的大油手。或许那时候,他自己也不明白。
张国栋对女生弥散出来的吸引力不满。
张国栋赤裸上身,穿着青黄色的内裤坐在被窝里。他的排骨根根可数,肋间隙随着呼吸时宽时窄,好像一把手风琴。张国栋向宿舍里其他的男生们布道:“女孩子不过是女孩子,有什么了不起。力气没你大,吃得没你多。即使周幽王没为她们耍过诸侯,吕布没为她们杀过董卓,特洛伊城没因为她们被烧光,她们的鼻子短到没有,世界历史也不会有一丝改变……”
大家取来纸笔,在张国栋的带领下将上述意思庸俗化之后,就是一首很雄勇的歌:
我们不要音乐要叫喊,
我们不要道理要金钱,
我们不要先生要混蛋,
我们不要女生要天仙。
为什么越用功的女孩脸蛋越苦?
为什么我越想越糊涂?
为什么几千年都过去了,
还没有另一个秦始皇烧干净书?
姑娘你仰头总是绷着漂亮的脸,
仿佛要沾你的一定是个款,
为了心理平衡我想问几遍,
你是否也天天大小便?
歌曲传开后,教导主任四处明查暗访。宿舍楼道窃听,厕所墙壁摘抄,威逼利诱低年级小同学,终于凑齐歌词,兴奋非常,不异于少年时获知《五更调》各唱什么、《十八摸》各摸何处时的激动。随后发誓找到并严惩歌词作者,一时未果。
我的感觉中,朱裳一点也不傲,常低了眉,颔了头,匆匆走过夹道,缩进座位。我在朱裳那儿没见到女孩的自得,却见多了男生的无聊和笨拙。脸皮薄些的,感觉自己和别人的谈话可能被朱裳听见,声调骤提,话题马上从公共厕所转到中南海、人民大会堂,一脸庄严肃穆大智大慧。脸皮厚些的直接搭话,有机会就借一两本书,一借一还,两次搭话的机会,另外还多了好些可以探讨的题目。再狡劣些的,把半根火柴塞进朱裳小车的钥匙孔里,要回家了,钥匙越捅越紧,塞火柴的人便跳将出来提供帮助并且大骂人心日下,国将不国。如果从小长到大是个电子游戏,游戏里有好些凶险的大关卡,最早是如何应对父母,如何和兄弟姐妹相处,如何和发小一块玩耍,然后是如何对付摆在你面前的像朱裳这样天生狐媚的姑娘,如何对付混蛋的教导主任和白痴数学老师,然后是每个人都有的老板和老婆,然后是整日呼啸的小孩,父母的老去。面对朱裳这个题目,我们没有一个男生答对了。有些人给自己一个借口,反正也试过了,有些人索性忘记了,有些人找个眉眼类似的,反正没人知道正确答案。所有人都在游戏里过了关,可能编游戏的人是个逻辑不清的人吧,很少较真。
我相信,早生千年,吕布会为了朱裳把丁原或董卓细细地剁成臊子,然后包在荷花叶子里。
在书里倦了,合上书,找个晦涩的角度看朱裳,我觉得明目爽脑,仿佛夜里读书累了,转头细看窗子里盛着的星星。过去没有电视和互联网,我们和古人一样,看自己的身体,看天空的星星,看同桌的姑娘,在简单中发现复杂的细节和普遍的规律。
初到这个班上的时候,朱裳的短发齐耳,现在,已拂然垂肩了。她的头发很黑很细很软,上自习的时候,张国栋偶尔要占我的坐位,我就坐在朱裳后面,透过她发丝的间隙,看见摊在她面前的物理书上的滑轮和杠杆。就像春天,透过雨丝,可以看见胡同口撑一把碎花伞急急走过的姑娘,和撑一块塑料布坚持卖茶鸡蛋和香烟的大爷。我固执地认为,朱裳的头发,是种温柔润顺的植物,目光如水,意念如水,偷偷地浇过去,植物就会慢慢生长,长得很黑很细很软。我听见枝条生长的声音,我闻见枝叶青嫩的气息。后来的后来,我的大油手多少次抚摸朱裳的头发,我无法拒绝这个冲动,我的手的触觉记忆很差,需要无数次抚摸才能记住关于朱裳头发的各种复杂感觉。在白天、在黑夜、在风里、在雨里、在春夏秋冬的组合里,在心情的变化中,甚至朱裳脱了红裙子换上粉裙子,她的头发都给我的双手不同的触觉。我在反复重复的抚摸中学习和记忆,我希望我变成一个瞎子,新东方的狗屁单词书我都反复背了十遍,书页被我的油手抚摸得黑亮油光,关于朱裳,我该学习多少次呢?老流氓孔建国关于清晨起床一柱擎天的话是扯淡,如果我的双手抚摸朱裳的头发,我不能一柱擎天的话,我就真的老了。可是,如果我诚心正意,不用真正抱她在怀里,不用真正的抚摸,她的人远在天边,但是我的双手沾满了记忆,伸向虚空,抚摸空气,她就在我的怀里,她的头发就在我的手指之间。我在转瞬间一柱擎天,我的真阳充沛,我的气数悠长无尽。我深吸一口气,我可以抓着我的头颅像气球一样飘浮到天上,身子横陈。
后来的后来,我问坐在饭桌对面的朱裳:“我要老到什么时候才能忘掉这些记忆?我是学医的,我知道即使失去双手,双手的记忆也还是在的。”朱裳说:“你跟我说过,不许我头发剪得太短。你看现在的长度合适吗?每次去理发店洗头,小姐都说,这么好的头发,剪剪吧,染染吧,我都说不行,因为一个叫秋水的人不同意。前几天头发有些分叉,我去修了修发梢。”她的头发依旧很黑很细很软,拂然垂肩。
26东三环上的柳树
一天,张国栋背了个鼓鼓的军挎,拉我到没人的宿舍,贼兮兮的,像个刚盗完古墓马上拿了随葬的金缕玉衣跑到古玩城卖给不法商人的盗墓贼。张国栋打开军挎,将里面的东西堆在我面前,一片肉光灿烂。
“四本最新的《阁楼》,一本《花花公子》精选。你跟裳同桌也有些日子了,也有些日子没看毛杂志了吧?你两本旧杂志和桑保疆换了座位,我五本杂志和你换,你赚大了。”张国栋说。
“你哪儿弄的?”我问。
“这你别管了,反正不是好来的。别想了,你看看这照片,眼睛是绿的,体毛是金色的,见过吗?别想了,赶快帮我写换座位申请吧。”
“我要不换,你杂志就不给我看了?”
“不给。要没这事儿,我当然会给你。现在是做交换,如果答应不换也给你看,你反正能看到,你怎么会答应换呢。”
我从枕头底下拿出来藏着的一包大前门,反锁了宿舍门,点上一棵给张国栋,自己再点一棵。我坐在床铺前的桌子上,向张国栋表白,希望他能理解:
“我坐在朱裳身边,如果天气好,窗户打开,风起来,她的发梢会偶尔撩到我的脸,仿佛春天,东三环上夹道的垂柳和骑在车上的我。”我看着张国栋,接着说:“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了。”张国栋收起书包,“杂志你先看吧,借你的,不是送你的呦。我回教室自习去了。听说胖燕新穿了件红上衣,有凤凰图案的,我去看看。”
后来的后来,张国栋当了导演,也写剧本,他主拍电视剧,偶尔拍拍电影,凶杀色情,宫闱秽事,名人隐私。我有一阵崇拜香港才子胖子王晶,我送张国栋一个外号叫“烂片王”,希望他比王晶更烂,希望他能喜欢,一高兴介绍几个上他戏的小明星和大喇给我认识。有一个东北来北京漂的大喇,长得有些像大车,脚上也戴镯子,我尤其喜欢。她演戏充满使命感,一上镜头就端足架子,眉眼倒立好像唱样板戏的,肩膀耸立好像橄榄球运动员。外号开始叫的时候,张国栋很沮丧,说他骨子里是个艺术家,他老婆也是因为这点才看上他,不是因为他赚钱的潜质。现在拍烂片是生活所迫、社会所需,不要叫他“烂片王”,叫多了,就定了性,无法更改。张国栋说,他还记得我面对黄色杂志的表白,记得东三环上夹道的垂柳和朱裳的相似,这个意象对他很重要,等他挣够了钱,他一定写个关于这个意象的本子,然后拍个不赚钱的片子。其实,张国栋想过扎刘京伟的钱,拉着我请刘京伟在西华门附近的高档茶馆喝茶。那天小雨霏霏,张国栋说,“江雨霏霏江草齐,六朝如梦鸟空啼”,他希望刘京伟在故宫脚下能感受到金钱和权力的虚无,喝多了尿急,就答应出钱了。展示茶道的女孩白地青花布衣,点茶手法繁复准确。刘京伟把登喜路牌的大款手包放在茶几上,对小姐说,甘肃的吧?原来练过魔术?不等小姐回答,转头问张国栋,要拍的电影挣不挣钱?张国栋说,不挣。刘京伟问,是公益事业吗?张国栋说,不是,至多为了张国栋和秋水。刘京伟问,女一号跟我睡吗?张国栋说,设计中的女一号是有气质的姑娘,不睡流氓。刘京伟问:我能演男一号吗?张国栋说,不能,设计中的男一号是有追求的小伙子,不是流氓。刘京伟一口喝干张国栋点的顶级乌龙,说:“你妈的,张国栋,这么多年了,你对我的评价怎么还这么低?我傻呀?我投这种钱?”后来,张国栋的古装电视剧火了,央视和各省卫星台轮流播,我当时在美国,唐人街上的录像店里都有的出租。我问店主租得好不好,店主说黑人最喜欢租,里面有几处皇上三妹冲澡、钻被窝的半裸镜头,反复看过后,黑人说,没见过这么小的,太神奇了。张国栋非让我拿了相机,求录像店主一手拿他片子的录像带,一手翘大拇指,再十块钱雇两个老黑,一脸淫笑站在旁边,背景是挂了美国国旗的麦当劳店。我连照了十张照片,寄给张国栋,还告诉他,我老妈很崇拜他,她在美国不能成为方圆十里的社会活动中心,憋坏了,除了看电视剧录像就没有其他消遣了,我老妈总想知道张国栋片子里的少年英雄到底娶了皇上的三妹还是吕四娘,却死不愿意提前看最后一集的大结局。张国栋回信说,我老妈才是他们的梦幻观众,他和我这种不看电视的人不共戴天,有代沟。张国栋还说,北京又是春天了,东三环上的柳树也绿了,他的闲钱攒得差不多了,不用刘京伟的钱也够了。
那天晚上,张国栋给我打了个电话,说他在写他一生的梦幻剧本,问我要不要扒开伤疤,重念旧情,和他一起写,在荧屏上挂个名。
27心坎
在张国栋摊了一堆黄色杂志,和我交涉换座位之后,他时常找我聊天。话题总是围绕女人,特别是关于朱裳。在我漫长的求学过程中,男生和男生之间时常进行这种交流,题目多数是关于女人,偶尔涉及考试和前程。如果把考试的定义扩大,女人也是考试题目,我们长久地讨论,以期充分理解题目,上场的时候争取马虎过关。刘京伟从来不参加这种讨论,他说我具备一切成事的素质,只是想得太多。刘京伟不喜欢念书,不喜欢考试,他喜欢他的一切都是标准答案。刘京伟通常采取的态度是:“我就这么做了,怎么着吧?”他看见我茫然不解,就举例说明:“比如你喜欢一个姑娘,就按倒办了,她不开心,就杀,就走。如果心里还是喜欢,下次再遇见,再奸,再杀。”我说这些道理太高深,无法顿悟,我天分有限,不念书不考试就无法懂得。刘京伟预言,他都死了,我的书还没读完。刘京伟一语成谶,参加他葬礼的时候,我的关于卵巢癌发生机制的博士论文才刚刚写完初稿,答辩会还没有安排。
校园里靠近饴糖厂的角落最黑,八九点钟之后,熬饴糖的臭味散干净,隔着操场,对面的白杨树在月光下闪着白光。张国栋把我拉出来,自己掏出一支烟,熟练地点上:
“别老念书了,出来聊聊。”
“聊什么?”
“你觉着咱们学校那个姑娘最心坎?”
“没一个抱过,不知道。”
“不要那么直接嘛,谈谈表面印象。”
“姑娘又不是阿拉伯数字,不具有可比性。玫瑰好看,做汤肯定没有菜花好吃。”
“那聊聊朱裳?”
“她怎么了?”我望着缕缕的青烟从张国栋口中盘旋而起,我顺着青烟抬起头,天上有颗流星飘落,滑过夜空,坠落到无名的黑暗中,仿佛开败了的花朵断离枝条,坠入池塘。千年前坠楼的绿珠,千年后自己斟酌良久却仿佛不得不割舍的某种心情,不都是同一种美丽而凄凉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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