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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十年》作者:苏青

苏青(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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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婚十年
苏青
目录
01、新旧会管的婚礼 02、洞房花烛夜
03、风流寡妇 04、爱的饥渴
05、两颗樱桃 06、养一个女儿
07、寂寞的一月 08、少奶奶生活
09、我的丈夫 10、小学教员
11、归宁 12、脱笼的鸟
13、来到上海 14、小家庭的咒诅
15、开始投稿 16、小心眼儿
17、产房惊变 18、逃难记
19、避居乡下 20、丈夫的职业
21、父女之爱 22、骨肉重叙
23、爱的侵略者 24、都是为了孩子
一、新旧会管的婚礼
  谨詹于中华民国二十一年十月十日下午三时在青年会举行结婚典礼概从简略 恕不柬邀特此敬告诸亲友好谨希谅鉴
  双十节的早晨,当我们的结婚广告刊出时,天还没大亮,房间里却早已黑压压地挤满了人了。母亲昨夜是同我一床睡的,那是N城的规矩,说是在遣嫁的前夕,娘该伴着女儿睡,好在夜里细细教她做媳妇的道理。可是母亲没有教我,她上床的时候,我早已睡熟。第二天还不到五更时分,她便匆匆起身,料理杂事去了。其后只进来过一次,叫我先在床上吃些点心,吃好了仍旧睡下,千万别起身,在花轿没有进门以前。
  坐花轿是我乡女儿的特权,据说从前来康王泥马渡江以后,就逃到我乡某处地方,金兀术追了过来,康王急了,向路旁的一个姑娘求救。那个姑娘便叫他躲起来,自己却班兀术说康王已逃向前方去了,因此救了康王一命。后来康王即位,便是高宗,想报此思,可是找不到这位救他的姑娘,于是便降旨说凡N府姑娘出嫁,均得乘坐花轿。这轿据说乃是仿御轿形式而造,周围雕着许多凤凰,轿前一排彩灯,花花绿绿,十分好看。按照一直传下来的规矩,只有处女出嫁,才可坐花轿,寡妇再嫁便只可坐彩轿(在普通轿子上扎些彩,叫做彩轿),不许再坐花轿。若有姑娘嫁前不贞,在出嫁时冒充处女而坐了花轿,据说轿神便要降灾。到停轿时那位姑娘便气绝身死了。
  母亲当然相信我是处女,因此坚持要我坐花轿,不可放弃这项难得的特权。我觉得坐了花桥上青年会去行文明结婚礼,实在有些不伦不类,但一则因为羞答答的难于启齿,二则恐怕母亲疑心我有他故,以为我在怕轿神降灾而不敢坐了,所以结果还是由她们主张去,坐花轿就坐花轿吧。
  花轿是由男宅雇定,抬到我家来迎亲的,进门的时候已经晌午了,我正在床上着急,因为整个上午没有起来,大小便急得要命。好容易听得门外人声鼎沸,房间里的人也骚动起来了,孩子们哭呀哭:"妈呀!花花轿子来啦!我要去,因因要去看呀!"我知道花轿到了,心中信如遇到救星,巴不得她们都一齐出去,好让我下床撒了尿再说。不料她们却不动身,只在窗口张望,一面哈喝着孩子不许顶头迎上去,说是冲了轿神可不是玩的。她们喊:"因因,不许上去,快回来呀!新娘子还在床上没起来哩,快来看新娘子打扮呀广其糟糕!他们还不肯放我自由哩。那时我的小便可真连拚命也自忍不住了,然而却又不能下床,给人家笑话说:花轿一到新娘子便猴急起来自己窜下床了,那还了得吗?我急得流下泪来。泪珠滚到枕上,渗入木棉做的枕芯里,立刻便给吸收干了,我忽然得了个下流主意,于是轻轻的翻过身来,跪在床上,扯开枕套,偷偷地小便起来。小便后把湿枕头推过一旁,自己重又睡下,用力伸个懒腰,真有说不出的快活。不一会,吹打手在房门口"催妆"了,我拿被蒙住了头,任他们一遍,二遍,三遍的催去,照例不作理会,正想朦胧入睡时,伴娘却来推醒我了。
  其后,便有两个伴娘来替我化装,我的五姑母坐在旁边指点,房间里满是看客,我生平从不曾当着人涂脂抹粉,心里觉得怪不好意思。可是五姑母却得意洋洋,巴不得多些人来欣赏才好,因为我这天的新娘装束完全是她出的主意,母亲一向信任她,当然不会不同意。她说时下的礼然虽然都用白色,但是她看着嫌白色不吉利,主张一定要改用淡红绸制,上面绣红花儿。纱罩也是淡红色的,看起来有些软绵绵惹人陶醉。手中捧的花是绢制,也是淡红色,这是我五姑母顶得意的杰作,她说鲜花易谢,谢了便不吉利,不如由她用人工来制造一束,既美丽,又耐久。她真替我设想得周到,处处是吉利第一,好看第二,头上的花环也用粉红色,脚上却是大红缎鞋,绣着鸳鸯,据说这双鞋子因与公婆有关,因此不能更动颜色。我的身材既矮且小,按理一双高跟皮鞋是少不来的,"但是,"我的五姑母说:"你年青不明白道理,这双红缎鞋子却大有讲究,你穿着它上轿,换下来便受为保存,将来等到你公婆百年之后,你要把它拿出来缝上孝布,留出鞋跟头一阔条红的,那便是照你公婆们上天堂的红灯,假使你今天穿了皮鞋,将来又怎能缝上孝布去呢?不是害你公婆只好黑暗中摸索着上天堂了吗?"我想好在礼服是长裙曳地,穿什么鞋子都看不见,红缎便是红缎的吧。
  打扮完毕,外面奏起乐来,弟弟便来抱我上轿了。据说那时我应该呜呜的哭,表示不愿上轿,由弟弟把我硬抱过去。可是我没有这样做,因为那太冤枉了弟弟,他事实上并不会强迫我上轿嫁出去,那是真的。然而他还得循俗抱我,累得额上青筋暴涨,好容易喘着把我抱到轿前,我赶紧下来,走进轿子。那时只听得客人们都哗笑起来,据说为的是我不该自己进轿,还该由他把我推了进去,才算合理。可是我既已进去了,再出来也不好意思,只得索性一屁股坐定,垂头闭目装新娘样子。说起这坐轿的规矩来,母亲倒定教我过的,她说坐定后绝不能动,动一动便须改嫁一次。我不敢动,直到后来伴娘把一只滚烫的铜炉放在我脚下了,灼得我小腿都快焦掉,不禁在挪右挪的,把屁股不知颠动了多少次。至于我将来是否便会再嫁三嫁而至于多次嫁呢,那是有待事实证明的了。
  于是四个轿夫上来关好轿门,放好轿顶,花轿里便几乎全是漆黑的了,闷气煞人。脚下的铜炉一阵阵弥漫出热气来,逼得人昏沉沉地,我生怕窒息了,移时反冤枉落个不贞的罪名。我孤零零地闷坐在轿中,与我作伴的,据说还有个轿神,她是吊死鬼,因不服恶霸抢亲而吊死在轿中的,后来皇帝封了她,叫她专门考察这轿中新娘的贞节与否。她这时正高踞在我的头上,若是发现我稍有不贞之处,便会马上把我处死。我虽然自信决没有处死的罪名,可是总也有些害怕她散发吐舌的吊死鬼样子,因此闭了眼睛抵死不敢向上观看。轿中又热又闷又黑暗,冥冥中还伴着个可怕的轿神,我奇怪康王当时为什么要以怨报德,把捞什子花轿赐坐给我乡女人?我想,这样看来,怪不得后来他会害死精忠报国的岳武穆呢,原来真是个昏君!真是个昏君!
  正愤愤间,花轿在青年会礼堂停下了。接着又是一阵骚动,仿佛所有的人都围了上来,于是有人吆喝着让路,轿门开了,眼前光亮起来,一个漂亮的小姑娘站在我面前,把我的裙子扯了一下,我知道那叫做"出轿",我便可以走出来了。只是我刚才在上轿时曾给人家讪笑过一次,还怕这次太急了又要惹人笑话,因此仍旧端坐在里面不敢自己下来,于是小姑娘退出去了,一个脸孔苍白,嘴唇涂得红菱般的少妇探首进来打量我一下,回头悄声对旁人说:"这个新娘子是N城人打扮,无没上海派头。"我听得怪刺耳,不禁心里动起气来。
  慢慢地,慢慢地,随着音乐的拍子,一步一挨,我挨到了礼堂中间站定了,须使我奇怪的是,前面没有一个兴奋地,带盖地等候着我的新郎,倒反而是我站定了在等候着他,让众人品头评足的说个高兴。后来客人中居然了有人查问新郎究竟躲到那儿去了,我这才知道我的新郎原来不按新式规矩先我而入席,却是遵循从前旧式结婚的习俗,预先躲藏好了,表示不愿拜堂,要人家把他找着了硬拖出来,这才无可奈何地勉强成礼。这规矩虽不是他自己首创,但不知怎的,我对于这点意是感到非常不快。等了许久许久,我的新郎总算在众人拍手声中越趄着出来了,在我的右分站定,便听得一个女人声音在悄声唤着他:"跟你讲过多躲一回,怎么这时就跑出来?"我不禁偷眼向右面脚下望过去,只见贴近新郎脚旁的是一双银色高跟皮鞋,银色长旗袍下摆,再望上去,越过银色的双峰,在尖尖的下巴上面,玲珑地,端正地,安放着一只怪娇艳的红菱似的嘴巴,上唇微微毅动着,露出两三粒玉块般的门齿。我不敢再往上看,因为我怕接触她的眼光。
  婚礼在进行了,新郎新妇相对立,三鞠躬,我微微战栗着,生怕失仪。许多来宾都不按座位,纷纷围上来看,主婚人,介绍人都给挤到旁边去了,霸占在女方主婚人席上的是一个粗黄头发,高颧骨,歪头颈的姑娘,她正咧开嘴向新郎笑,一面喊哥哥,一面扮着鬼脸,显得她的尊容更加丑陋了,我不禁暗暗打个恶心,低下头去不再观看。
  婚礼完了,我们都在结婚证书上盖了章。证婚人,介绍人,统统都在上面盖过了章,崇贤与我便是百年偕老的夫与妻了。他那时才二十岁,我才十八岁,假如我们都有六十岁寿命的话,便足足要做上四十年的夫妻。
  行礼毕,伴娘领着我退了出去,在一个耳房中换过妆,重又进入礼堂里来。这次贤已先我而在,他也换了长袍马褂,仆役铺好红毡,我们便站在上面向长辈族人及亲戚们行献茶见面利了。先是翁姑,继而伯公伯婆,叔公叔婆,而至于舅公舅婆,姨丈公姨婆,姑丈公姑婆等等,一对对,一双双,挨了下去,有几个子身守寡的婆字辈女人都推三阻四的不肯上来,说是不祥之身,叫新人免礼了吧,后经新郎一请再请,始噙泪接过盘中的茶去。
  长辈见过,见平辈了,那个歪头颈的姑娘原来便是我的小姑,我不禁偷望了贤一眼,拚命忍住发笑,贤不曾看我,但他似乎也感到这点,脸上讪讪的有些不好意思。那个姑娘却狠狠地盯了我一眼,她的眼珠凸了出来,眼圈上虽涂着青灰的颜色,却掩饰不住她的红眼睑的毛病。她真是一个丑丫头,我想。
  后来,贤在招呼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上来见礼了,她不胜幽怨地瞅了他一眼,轻轻嗔他道:"你倒好,也来搭我寻开心。"说着,撅起她红菱似的嘴巴装出生气样子,但是贤一笑,她也就马上笑了。贤扭转头来半像对我讲。半像对自己讲似的说声:"算了吧!"接着就请另从上来同我们见礼了。
  他家的亲族真多,见礼节,天已全黑了。于是大部分人都到他家去喝喜酒,只剩少数爱吃西莱的男客,留在青年会自管自吃"大菜。回家去的时候,我同贤分坐了两项官轿,他在前面,我在后头,一路如飞的抬到本宅。本宅里外照样也是挂灯结彩,吹吹打打,热闹非凡。前进大厅中陈列着我的嫁妆,花花绿绿,在供女客们批评指摘。她们指摘我五姑母送我的顶讲究的绣花枕套,指摘我母亲煞费心计给购来的各种摆设,嫉妒冷笑的语句不时投进我的耳中来,我恨不得马上跑过去拧她们的嘴,大声地告诉她说:"那些东西都是我的!不是你们的!叫你们来批评啥个屁话?"可是我究竟是个有教养的女儿,我不敢这么做,看看她们愈来愈胆大,索性批评到我的面貌来了;尤其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拣着我走过时偏要悄声对那个歪头颈的小姑说道:"新娘子面孔虽还不难看,不过身材太矮啦!不好,同你哥哥一些勿相配。"她是个苗条身子,在笑我生得矮小,哼!
  我赌气再不要去听她们,我只想休息。半天的站立,鞠躬,跪拜,把我的脚腿都弄酸了,半新不旧的婚礼真累死人。我的房间在那里?我的新郎又在哪里呢?
二、洞房花烛夜
  前厅,中厅,以及后面正厅里的汽油灯照得雪雪亮,青筵已经摆好了,众宾客纷纷八座,秩序很凌乱。新娘坐筵在正厅上首,两张八仙桌并在一起,周围围着大红缎盘锦花的桌裙,水钻钉得满天星似的,虽在强度的灯光下,也能够闪闪发出光亮来。我换了套大红绣花衫裙——那是旧式结婚的新娘礼服——头上戴着珠冠,端然面南而坐。在我的面前摆着一副杯筷,四只高脚玻璃盆,盆内盛着水果,一字排在当前。较远的一张八仙桌上,整齐地放着珠五牲,灿烂夺目。桌前落地放着对大蜡台,铸着福禄寿三星像,高度与我身长仿佛,上面燃着对金字花烛,发出它们熊熊的火光。桌上尚有两对小台,有玻璃罩子,夜间也燃红烛。正厅左右两边各摆四桌酒席,阶前一排也有好几桌,两个大开井都用五彩满天帐罩住了,也摆酒席,楼上也有,后来据他们统计,这晚共摆百多桌酒,到的宾客有一、二千人。正厅以及正厅外面的天共中都坐着女客,中厅是男女席都有,中厅外面的天井以及前厅中则都是男宾席,男席的酒菜较女席好,这也是习俗,女客们绝不会生气。我坐的这席上的荣也与男宾一样,可是我不能吃,新娘坐筵是照例不举着的,眼看着一道道热气腾腾,肉香扑鼻的菜及点心捧了上来,我只好暗中咽口唾沫。伴娘们虎视眈眈的在旁监视着——与其说侍候,不如说监视为确——因为那桌菜收下去统是她们的好处,这也是老规矩。前厅中猜拳赌酒,吵得热闹,夹着管弦乐队的弹吠声,唱戏声,扰得你耳朵一些也不得安宁。女宾席虽然比较斯文一些,只是孩子们爬上跳落,抓这样要那样的,一会儿指头烫痛了,一会儿舌头咬出血了,哭呀吵的,也够嘈杂。在诸般杂乱之中,我的心里只惦记着一个问题,就是:我的新郎究竟在那里?
  当我的新郎出现在我眼前时,我们已对坐在房内饮合音酒了。这次说是饮酒,其实也是不沾唇的,只在伴娘等人的导演下扮演出话剧而已。一会儿礼毕,房门外奏起乐来,便是送子讨喜包了。接着众宾客蜂拥进来,实行"闹房"。闹房是N城的大礼,不可或缺,据说是"愈闹愈发,不闹不发","发"当然是指发财罗!闹房以男客为主,他们也有组织,推出一个为首的人来,叫做闹房总司令。我们这次的闹房总司令是贤的舅母的第二个儿子,他们都叫他"八戒和尚"。他们一案蜂似的进来了,我吓了一跳,眼睛望着贤,心想他们不知将怎样为难我们哩!不料他倒若无其事地笑了笑,独自倚着窗口站定了看,由着这批醉醺醺的野男人们把我团团围定,一个个抬着提出无理的要求:
  ——我们要新娘唱一只外国歌!
  ——我们要新娘跳一只舞!
  不答应;便要你跑过去同新郎亲一个嘴!
  ——喂,新娘子,——我问你今天吃几碗饭?
  ——我问你几时生小孩子?
  ——先养弟弟还是先养妹妹?
  我茫然站在中央,心里又急又恼,只凭着伴娘们在同他们交涉讲斤头,自己不知如何是好。正为难间,幸而有一班老太太,太太们来了,这些醉小子倒也晓得礼道,让出一条路来。于是老太太们按次坐定,叫伴娘另外端过一把椅子来,当中放下,叫我就坐在这把椅上面,这时我重又堕入五里雾中,不知她们在闹什么花样。我坐定后,她们中有一位银白头发瘪了嘴的老太太,便来施发号令,命人拿烛台来。
  "不用烛台,老奶奶,我有电光灯。"闹房总司令上来献殷勤了。
  "不用你管,"他的祖母拒绝了他,一面仍命令下人:"拿烛台来!" h t t p : / / hi . baidu .co m /云 深 无 迹
  一个伴娘把烛台递到她手里,她接着颤巍巍的拿到我面前来仔细照看。她的注意力似乎集中在我眉宇之间,半晌,把烛台交还了伴娘,对我说道:"好孩子!你的眉毛锁结得密密紧紧的,幽闭贞静,的是书香人家出来的好小姐!"
  "而且新娘子五官也生得端正!"另一个态度大方的中年妇人也来凑趣,"真是个福相。你老太太有了这未好的外孙媳妇,明年准抱玄外孙了。"
  "真的,"老太太瘪着嘴巴笑了,"但愿你们两小口子和和气气,应了姑婆金口,明年给你公婆养个胖小子吧。"
  "一定的!一定的!"醉汉们抢着替我答了。老太太们谈了会闲话,便自一个个退出去了,最后,贤的外婆也站了起来,一面预备走,一面吩咐她孙儿道:"阿棠,别闹得太凶了,他们孩子家脸嫩,搁不住你们瞎取笑的。他们今天也累了,早些让他们安歇了吧!"
  正说间,有几个小姐少奶奶们也闻风追着过来了,最后进来的正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她的脸上新擦过粉,红菱似的嘴巴,唇膏涂得特别多。老太太见了她进来怪不高兴的样子,她向她眨了一眼,说道:"瑞仙,你来扶着我回去吧!"少妇露出失望神情,便不敢不过来搀扶,她的眼睛梯视着贤,贤便上来替她求情:"老奶奶,你让大嫂子在这里玩一会吧,我来扶你回去。"
  "不,"老太太坚决地说,"你们新房要图吉利,她是个……"少妇的脸色倏的变了,她气愤愤地过来,使劲搀住老太太,头也不回的走出去了,我不懂究竟,只是心里纳闷。
  于是闹房的人又旧话重提了,他们要我同贤接吻。我当然给他们不理不睬,这样吵呀吵的十二点钟多了,伴娘们苦苦央求:"诸位老爷!时候不早了小姐同姑爷该安歇了!就是诸位老爷辛辛苦苦的,也清早些出去安歇了吧。"
  "要我们出去容易,就叫你们小姐快些同姑爷亲个嘴好了!"他们一起嚷了起来。
  一个年青的伴娘回答道:"亲嘴是床上的事,当着众位老爷,我们小姐怎么肯呢?我想……"
  "你想什么?"那个叫阿棠的和八成和尚的总司令发话了:"既然你们小姐不肯亲嘴,就是你来代一个吧!"说得众人都拍起掌来。
  伴娘飞红了脸,说道:"老爷这说的是什么话?我想,我是说,还是叫小姐同姑爷拉拉手吧!"
  他们起先不答应,后来看看已是一点一刻钟了,大家一个个打起呵欠来,便只得就此罢休,叫我同贤拉了拉手。
  客人散后,伴娘们替我卸了妆,把房间收拾干净了,烛台洋灯都拿出去,只剩床边大梳妆台上的一对花烛。收拾完毕,她们都叩下头去,说几声"早生贵子",道了晚安,使自出去向账房间领喜包去了。房中只剩下我同贤两人,颤抖着的,行将燃尽的烛光映在窗上,幽暗地,而又寂静地悄然无语,我微微觉得有些恐惧。
  我们两个人谁都不敢先开口,我本来是斜倚在梳妆台旁的,这时索性面对着镜,疲乏而又无聊地剔着自己的指甲。贤似乎也同此感觉,他在桌上拿了支香烟,擦根火柴把它燃着了,吸不到两口,却又把它放下,口中轻轻吹起口哨来。过了一会,窗外似乎有人来窥视了,悉索有声,贤便前去张望一下,把窗帘扯得更紧些,然后再到门隙处观察一番,慢慢地踱到我的身后来。梳妆台上的大镜子里映出他欣长的身子,我的高度只能及到他的胸口。
  他迟延了片刻,轻声而又不大自然地说道:"青妹,我们早些睡了吧!"
  二点钟了,还说早。
  我不作声,把头直低到胸前,胸口跳得厉害。
  他搓着双手,又踱回桌旁去,见上次吸过的一根香烟尚未燃完,便重又把它夹了起来再吸,吸了两口,索性把它扔到痰盂里去了。于是接连打两个呵欠,又对我说道:"戏要睡了,青妹,你也早些安歇了吧?"顿了一顿,又说:"你今天也累够了。"
  我在喉咙底下"嗯"了一声,只是不动步。他却自管自的脱了衣服睡了,我这才开始后悔起来。我想:假如他竟自睡着了,不喊我,我是不是就在这儿站过夜呢?
  梳妆台的镜子中映出自己疲乏的面容,两颧通红的,像是疲劳过度,虚火上升的样子。两眼呆滞而又乏神地,眼圈有些黑,我知道再不上床,整夜便要患失眠了。
  幸而贤又在帐里喊我了,没有掀开帐子。我不敢再错过机会,就自脱了外衣,羊毛衫裤连袜子都穿着,也不另换睡衣。到了帐子外面,我又踌躇着站定了,疲倦使我急于上床,胆怯却又使我不敢揭帐,我茫然站在床前有二三分钟之久。
  可是里面的贤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我,一些声息也无,我想他也许已经睡熟了吧!这样一想,我的胆量就稍为大了一些,一鼓作气的把帐子揭开,天哪!他正睁大了眼睛瞅着,脸朝着外边,对我点头微笑。
  床上只有一条棉被,是大红软缎上面绣着"百子图"的,他已把身子钻进它里面了,那夜的枕头也只有一只,说是什么鸳鸯枕的,真糟糕!假如我早进来,便可把这样要紧物事抢到,如今却让他尽先占用了,叫我如何是好?同他并头睡下去呀,太不成话。就是睡在脚后,也觉不好意思,他的身子已密密紧紧的里在被头里了,我难道上去把它掀开,自己一同钻进去吗?我后悔不来个捷足先得,如今疲倦造了,眼看着人家舒舒服服的睡着,正同饿着肚皮坐筵时看人家吃大鱼大肉一般,心中恼恨非常,便把帐子摔下转身出来,倚在梳妆台旁,忍不住独自垂泪。
三、风流寡妇
  我病了,在结婚后的第二天。
  患的是伤风,鼻塞头重。但是沉重的头上还得加上顶沉重的珠冠,因为新娘装束须待三天后始除去,那时候宾客们可以散了。
  于是我打扮齐整,清早在公婆及各长辈亲戚跟前捧过茶,略吃些点心,便垂头端坐在新房里,以供众人的鉴赏及开玩笑。
  崇贤是新郎,照例不得久留在房内,否则便要被人讥笑,就是他父母知道了,也要不开心的。新房里黑压压地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幼幼,一齐拥上来把我围在中心。我孤零零地坐着,鼻子痒痒的,只想打喷嚏。我想让喷嚏打出来可有些不好意思,还是拿手帕用力揪住鼻孔吧,一面眼泪汪汪的几乎要哭出来了。
  擦干眼泪,我偷眼向四周望望,心里很难过。他,崇贤,害我受了凉,自己却不知溜到那儿去了。
  怕什么人家讥笑?难道做新郎的便不该看看病着的新娘?所有看见的人几乎都围在这里了,只有公婆当然不肯轻易进新媳妇房间,还有她,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也不曾见个影儿。
  "她该是在外边同崇贤鬼混罢。"我不知怎的忽然会想到这上头去,心里像中枚刺。
  "不会的,她是个寡妇,所以得避开些。"自己解释着,拔去心中的刺。
  可是到了晚上,这枚刺终于贯穿我的胸膛,再也拔不出来了。事情是这样的:我刚从公婆房里请过晚安回来,捧住沉重的头,拖着疲倦的脚腿,一步一步走近房门的时候,忽然听见里面有男女夹杂的笑话声,一个说:"看你对我们这样,昨夜同着你的新娘,又不知怎的……呢?"
  "别瞎说,"是贤的回答声音,"昨天夜里,我真的同她一些关系都没有。好嫂子……"
  "得哩得哩,"瑞仙的娇声又接上来了,"你同她有没有关系干我屁事!瞧,人家今天疲倦得已经连眼圈都有些黑了,鼻子红红的,都是你太狂,才害得她伤风!"接着,便是吃吃的娇笑了一阵。
  我几乎气昏过去,两腿软软的,头更加沉重起来了。心里想:好一对无耻的男女,深更半夜,在拿我做谈话取笑的资料。想到这里,忽然听见另一个女人声音在讲话了,谢谢天,有第三者在内总还不打紧吧?
  于是我听第三者究竟怎样说法,她说:"哥哥,你得保重身子,同她避开些,伤风顶容易传染——"
  匐然一声,我推进门去,站在这个歪头颈姑娘的面前。
  贤走近来,怪不好意思地瞧我一眼,柔声说道:"你来了吗?我们正在等你呢!"
  我冷笑了一声,半晌,才把脸仰起来对着他的脸,大声吼:"请你快些避开些阳,当心伤风传染给你。反正,……"说到这里,我的声音颤抖起来了,再也说不下去。但是我的脾气却是话不说完不痛快的,于是低下头拚命忍住眼泪,半晌,才进出一句:"我与你又是什么关系也没有的……"
  贤的脸红了起来,他无可奈何地望了瑞仙一眼,然后对着自己的妹妹央求道:"杏英,你们早些去睡吧,明天见!"
  瑞仙的脸色马上铁青起来,倏地站直身子,拖着这位歪头颈姑娘,一面走出去一面冷笑道:"新郎下逐客令了,快些走罢!"说着,用力把门一拉,匐然响了起来。
  随着关门的响声,我沉重地倒在床上,额角像火烫一般。
  但是第三天,我又强戴上沉重的珠冠,在众目睽睽中"入厨房"去了。厨房里什么都是现成的,伴娘告诉我只要过去掀开锅盖,手拿锅铲把烧着的羹汤搅动几下,入厨房大礼便算完成了。我想,这个容易,于是依言右手揭起锅盖,左手拿起锅铲来要去搅时,只听得远处一阵哈哈,那里夹着瑞仙的尖锐声音说道:"你们快瞧新娘子的外国派头呀,左手拿锅铲!"接着,众人都喝喝私语起来,有的伸长脖子朝我瞧:我的左手正擎着锅铲,觉得放下又不是,不放下又不是。
  我无可奈何地向后望了一眼,意在求伴娘替我解围。不料墓回头,瞥见远处瑞仙的脸正对着自己,僵白的下巴尖端,一只红菱似的嘴角上正挂着一串讥笑。于是我恼怒了,索性左手握紧锅铲,在锅里连搅几下,然后扑的一声,把锅铲直丢进锅中央。沸着的羹汤飞溅起来了,溅在各人的衣上,于是一阵骚动,孩子们锐叫着,女人们咕哝着,大家纷纷退了出去。我笔直站在灶前,额上如火烫般,耳中嗡嗡作响。但还听见瑞仙的声音似乎在门口冷笑:"好大脾气的新娘子,贤叔叔,你可得小心侍候哪!"
  贤的侍候功夫的确是不错,我病倒在床上,他总是小心地坐在床沿上照料着。过了三朝,宾客们都散了,我因为卧病在房里,没有一一送他们的行。贤说:"你静静地将息着吧,这里再没有客人了。"我心里暗暗欢喜:没有客人,当然没有瑞仙罗!
  贤陪着我,无事便谈谈上海大学里情形。那时他正在上海大学念书,离他的外婆家里不远。
  "你到外婆家里去,常常碰着瑞仙吧!"我把眼睛睁大了,急切地问。
  他点点头;瞧我一眼,又摇摇头。
  渐渐的,我也知道瑞仙的简单历史了。她的娘家姓白,嫁到卢家,给贤的外婆做长孙媳妇,还不到两年,她的丈夫便害傍疾而死亡了。"所以在我们结婚那天,外婆不许她进房呢。"贤说了又向我解释。
  我点点头,大家没有话说,静默了一会,我便朦胧入睡了。
  等我一觉醒来的时候,只见床沿上坐的是王妈,贤却不在房内。我又想问她,又不好意思,只得忍住了。后来次数一多,我便觉得诧异起来,于是故意装睡,瞧他怎样。他见我睡了,果然轻轻喊几声"青妹",我不应,他便悄悄地溜出房门。一会儿,王妈就蹑手蹑脚的走进来了。
  我闭着眼睛静听,屋子很大,全都静悄悄地。忽然,对面书房间里似乎有男女二人低低合唱着歌,女的声音像瑞仙,男的当然是崇贤,他们唱的是《风流寡妇》。
  我张开眼睛猝然问:"王妈,卢家少奶奶没回去吧。"
  王妈说:"是的,她跟老太太两个还留在这里,因为再半个月便是这里太太的生日了,她们要等过这天才回去。也许,"王妈笑着对我瞧瞧:"那时候你少奶奶大好了,少爷也跟她们一齐动身回上海去念书呢。"
  "那时候我也许就死了呢——王妈,你去休息休息吧,这里用不着你侍候。"我说完了就闭上眼睛;王妈出去后,我的心里更空洞起来,爱与恨,妒忌与气恼,统统消失了,我只静静地听她们合唱《风流寡妇》。
  从此我的病一天天好起来了,但是我仍旧装着,不肯起床。贤每次坐在床沿上,我总是对他说道:"出去玩玩吧,你累够了。"他笑着摇头,说是愿意陪我,但脸上却又不免讪讪的。我也不去管他,只自闭目装出睡觉的样子。
  在夜里,我坚持不肯同他并头睡,说是怕病菌传染给他。他也不勉强,而且每次在脚后睡下的时候,总是静静的,连动都不动-下。"他并不需要我哩!"我心中想,眼望着淡绿色帐顶。"他的心目中原来只有一个瑞仙呀!"我觉得自己仿佛身在茫茫无边的大海中央,漂流着,一些没有归宿的地方。
  也许他们俩要好早在我们结婚之前吧!是她在事实上占在了我的丈夫呢?还是我在名义上攫取了她的情人?
  但是爱情是奉献,决不是占夺或攫取呀,我要回南京去!我要回到上大去!于是我决定等过这次婆婆的的生日,便要动身了。
  婆婆的生日在十一月三日,那天清晨,我很早便下床打扮起来。我穿的是紫红薄呢夹旗袍,紫红呢制高跟鞋,在长的烫发上面,打着个紫红呢带的小蝴蝶结儿。于是我薄薄的敷上层雪花膏,甘多天卧在床上藏得我皮肤也白晰了,淡淡涂些胭脂口红便得。我是美丽的吗?当然不,但是我总年青呀!
  捧着茶,我走到公婆房间里,瑞仙已先坐在那边了。她的脸孔扑得太白,嘴唇涂得太红,眉毛画得太浓,太细,太长,我觉得她一些都没有自然之美。但是我却不能不承认她的人工之美呀,窄窄的黑绸旗袍,配着大红里子,穿在她的苗条身子上面,我真想不出有"太"什么不好的字眼可批评;若是一定要批评的话,那只有说她是"太好看"了。
  晚上,大厅中张着寿宴,一家人团团围坐着。上首是卢老太太,我的公婆分坐在两旁,瑞仙的位子在我婆婆旁边,我与贤两个则并坐在下面斟酒。贤的样子似乎很快活,他一面替众人斟酒,一面劝我也喝,他说:"多吃一些吧,你到这里以后,一直病着,还没有好好的吃过什么东西呢!"
  我暗中想:"好吧,我明天动身赴校以后,恐怕此生再也不会回来了,今夜就算是你们替我饯行。"想着,酒便一杯杯灌下去。
  酒是什么滋味的,我不知道;人们怎样在看着我,我也不知道了。我只觉得眼前模糊得很,心中模糊得很,似乎胸口在卜卜跳,似乎身子架着一片落叶在大海中飘荡着。海面起波涛,澎湃着,一会儿汹涌起来了。海风怒吼着,我只觉得整个宇宙在动摇,周身痛楚得很。慢慢的,慢慢的,波涛静止下来,周围悄无声息,我觉得自己躯壳给摧残了,剩下一领空空洞洞的心,没处安放。
  我不禁流下泪来,但马上有人给我拭干了,我诧异地睁开眼睛仔细瞧;那是贤,正与我并头睡着,在一个枕头上。
  第二夜,我们便上了轮船,与我同行的除贤外尚有卢老太太同瑞仙二个,但是她们都是到上海,不去南京。
  第三夜,贤送我上火车了;瑞仙一定要与他同送,我也欣然答应下来。车行时,午夜的风,吹得人惊飓飓地。贤拉着我的手,悄声说:"保重身体呀!"我点点头,但马上抽出手来,用指尖将瑞仙的手一拉,务必使她触不着我的结婚戒子,于是低低向她说道:"请你原谅我吧,好嫂子!"
  火车开动了,我独自伏在窗口上,痴痴尽向他们站的地方瞧:在深夜里,微弱的灯下,他们还似乎站着没有动,让两条长长处的影子并卧在地上。渐渐的,车开远了,影子看不见了,我倏地伸出刚才与他们握过的手,将结婚戒子用力将下,觑人不注意使塞在皮箱底里。
  "是深秋了呀!"我轻轻吁了一口气,在二等车上迷糊打起瞌睡来了。
四、爱的饥渴
  回到学校里,已经是深秋天气了,但我却怀起春来。对于"春"的幻想,我本来很模糊,只记得在十五岁那年的春天,庙里有菩萨开光,我跟着云姑姑去看开光戏,台上做的刚巧是"龙凤配",乃刘备娶孙夫人的故事,不知怎的,我当时对刘备却一些也不注意,注意的倒是粉面朱唇,白缎盔甲,背上插着许多绣花三角旗的赵云。他的眉毛又粗又黑,斜挂在额上,宛如两把乌金宝刀。这真是够英雄的,我想,有他护送在孙夫人车后,便显得刘备完全是一个没用的脓包了。当时我就希望自己是孙夫人,而刘备最好给东吴追兵擒去杀了,好让赵云保护着我双双逃走。
  从此我便"爱"上了"赵云",白天黑夜都做着梦。闲下来时候,我只把一部《三国演义》反来复去的看,从赵云出现起,到他的将星殒落止,我都一字一句一段一章的细读下去,生怕把他的生平有些微遗漏的地方。后来看的遍数多了,我便知道某某几页有他的名字,而某某几页没有,当然前者更加值得一读再读的。而且我的读书眼光又自不肯与人苟同,人家读赵云教事总是注意他长板玻救阿斗等事,而我却是注意他后来与黄忠等分取四郡,险些儿给赵范逼牢招亲一节。他不爱赵范的寡嫂,真使我暗暗快意不置。不过,他后来终于也娶了亲哪,否则,儿子又是从哪里来的呢?他的老婆是谁,演义上没有说起,则其美不如二乔貂蝉,其才又不及黄承彦之女是可知的了,这颇使我在快快之徐,似乎还觉得欣慰一些。
  于是我到了有所思时期了,我的理想中英雄是粉面朱唇,白缎盔甲,背上还插着许多绣花旗的。但这种人物在眼前究竟有没有呢?当然没有。因此我只好不得已而求其次了,自己暗暗在腹中寻思:堂兄弟是说不上那种事情去的,表兄弟虽不少,但因为厮混熟了,也就看不出他们的伟大来。至于其他,我读书的地方是女中,根本就没接触男性的机会。甚至于仅有的几个男教员辈,也是老者后半两丑者后半。而且凭着他们这般老五,校长先生还不放心,要在距教员宿舍三五文远处,高高竖起块"学生止步"的木牌来呢。
  自己没有机会找英雄,母亲便只好代我作主找了来,那就是崇贤。在我十六岁那年的春天,我们订了婚,订婚后便由人介绍通信,但却始终未曾见面。同一毫不相识的男孩子通信,这滋味,可真有些甜丝丝的。最初他称呼我WC女士,后来写着怀青两字,再后来是青,青妹,我的青儿;至于我对他呢,也是礼尚往来,由CY先生而至于崇贤,贤,贤哥,只没有冠上我的,因为我心头实在跳动得利害,再也没有勇气写,更加没有勇气写好后寄出去给他瞧了。
  也许有人会奇怪,我为什么这样倾心于一个毫不相识的未婚夫,而且这样兴奋地同他遇着信吧?可是我自己对于这个却一些也不希奇,因为每当我写信给他的时候,便有一个粉面朱唇,白级盔甲,背上插着许多绣花三角旗的人儿在我眼前幌来幌去,我的心给他摇动得利害了,便想呕出些字来,稍微可以宽舒一下。本来我是预定每当接到他的来信后第三才写回信的,因为这样比较矜持,回得太早了,怕他要笑我心急,瞧不起我。可是事实上我是一接到信便觉得自盔甲英雄的影子在幌动起来了,心里颠倒难受,只想呕,呕出三四张信纸的字才会舒服一些。一若要呕得痛快,恐怕七八张信纸还写不完呢,但是我不敢多写,这也是矜持。写好之后又不敢即寄,塞在枕头套里,在没人瞧见时偷偷抽出来读着,恨不得即刻寄出去才好。等到第二天傍晚,我终于忍不住了,把它悄悄丢人邮政信箱里,一面心里却又唯愿部差慢些来把它收去,帮忙我则个,替我完成这件困苦的矜持的工作吧。
  及至他在信上称我为"亲爱的青妹"时,已经是暑假,我在S女中初中毕业了。由于他提议,经我母亲同意,我便转学到F中学的高中部去。F中学是男女同学的,他初中就在这里读,现在则与我一同进了高中,不过他编在甲组,我编在乙组罢了。学校里的风声可传得真快,当我的姓名还没有在新生录取单上揭晓时,人家都已经知道我们俩的关系了。以后只要在走廊或操场上一相遇,便会惹得众人拍手哄笑起来。那时我仍旧不认识他,不过察言观色,只要众人一笑,便见近处有一个颀长的影子窜逃开去了,我知道那便是他,当然不敢细看。事后自己想想,一瞥中似乎还记得些模糊印象,他穿的是白衬衫白西装裤子,面孔却是看不清楚。
  虽然在同一学校里,我们还是没有见面交谈的机会,大家仍旧通着信。我把写好的信丢在校门口邮政信箱里,由邮差带往邮局盖过章,再寄回本校,由他到门房里去拿了出来。这样通信又通了一年,直到他的毕业离校为止。只不过我在写信的时候再不见那个白盔甲,插三角旗的英雄影子了,代替它的,却是他穿着白衬衫白西装裤子的颀长的身躯。
  他是我的英雄呀,我暗暗想,心中觉得快乐而且幸福。本来,在男女同学的学校里,粥少僧多,女生总是不乏被追求机会的,于是我便为他而拒绝了一切非英雄的追求。"一院芳菲今有主,崔郎从此莫留诗。"这是我所做的咏桃花诗中的佳句。被国文教师密密地圈过,在自己心中也便牢牢的记着。他是我的英雄呀,我的!我的!我的!
  但是,那个银色衣裳的少妇瑞仙呢?
  "一院芳菲…"我再也念不下去,心里只觉得难过。自己的命运不是正像桃花瓣儿,片片给摧残了,散落在地上,还是没有主儿来收拾吗?什么幻想都消失了!白盔甲,背后插着绣花三角旗的英雄对我已经不发生兴趣,至于那个穿白衬衫,白西装裤子的人呢?他也是别人的,别人的呀!
  我觉得心头空虚,空虚得利害,只想马上抓住一件东西,把它撕碎了拼命咬,咬……
  C大的女生宿舍共有四所楼房,以东南西北为名,我住在南楼,窗子正对着大门。大门进来,便是会客室了,每晚饭后,我凭窗眺望,只见一个个西装革履的翩翩少年从宿舍大门进来,走进会客室,一会儿门房进来喊了:"某小姐,有客!"于是那个叫做某小姐的应了一声,赶紧扑粉,换衣服,许久许久之后,才打从我窗下姗姗走过,翩然跨进会客室去了。我们的一室中连我共有五个女生,她们四个都是吃了晚饭会客去的,九点钟后便只剩我一个人,睡在自己的床上,看见电灯雪亮的,照着其余四张空床,心里多难过呀!
  于是我怀春了,不管窗外的落叶怎样索索掉下来,我的心只会向上飘——到软绵绵的桃色云霄。而且,从前我对于爱的观念还是模糊的,不知该怎样爱,爱了又怎样,现在可都明白了。我需要一个青年的,漂亮的,多情的男人,夜夜偎着我并头睡在床上,不必多谈,彼此都能心心相印,灵魂与灵魂,肉体与肉体,永远融合,拥抱在一起。
  但是,事实上,我却独睡在寂寞的宿舍里,对面,脚后,头边都横着一张张的空床。好容易,等到我胰脏入睡了,床缝里几只臭虫便爬出来,爬上枕头,偷吻着我的头颈与耳朵。
  我的……呢?
  于是我又暗暗在腹中寻思了,法学院男生,是穿得顶讲究的,西装毕挺,神气活现,只是我嫌他们有些俗。而音乐系,美术系的男生呢?又头发太长,神情太懒,服装也太奇特而不整齐了,也未免利眼。其他教育系男生带寒酸,中国文学系男生带冬烘气,体育系的又吃不消,若说外表看得人眼,还是与我读同系的——西洋文学系的男同学吧。他们的服装相当整洁,却又穿得相当自然;态度潇洒,却不像浮滑;礼貌周到而不迁;体格强壮而不粗蛮如牛;这是项合适的了。还有一点最使我快意的是:他们对我都是非常尊敬,而且客气,这在他们也许是普通ladyfirst道理,而我因为在爱的饥渴之中,却误以为他们对我可真有些意思。
  我是个满肚子新理论,而行动却始终受着旧思想支配的人。就以恋爱观念来说吧,想想是应该绝对自由,做起来总觉得有些那个。一女不事二夫的念头,像鬼影般,总在我心头时时掠过,虽然自己是坚持无鬼论者,但孤灯绿影,就无论怎么解释也难免汗毛悚然。
  在我想你的时候,
  你来了
  ——却不是我所真需要的。
  于是我把一封封英文长信都退了回去,法文诗啦之类也撕掉,我的心中时时有着孤灯绿影之感。而且,我还有一种奇怪脾气,就是喜欢求爱而不喜欢被求,不幸我是女人,习惯使我矜持着,毕生不敢启齿向人求,同时又不能绝对避免被求的麻烦,这可真使人闷煞恼煞呀。
  栖霞山的红叶,飞满地上,终于成了泥土养料的一部分;后湖的水也冻了,荷叶断梗都模在岸畔,没有游艇载着多情的人儿来凭吊,我的心里依!日在怀春,但是天气是寒冷了,身上总不能软绵绵,软烘烘地,没奈何,只得借图书馆里的炉火,来温暖我执笔抄摘记准备大考的僵手。
  图书馆里人并不多,天气虽寒冷,他们也许可以到电影院,跳舞场里去取暖。坐在我对面的常常是这个人,黑皮鞋,灰呢袍子,戴着一副白达近视眼镜,态度和蔼却又相当庄重似的。后来见的次数多了,大家似笑非笑,用以代替招呼。他看的是厚厚洋装书,还有几何画,似乎是关于工程方面的书籍。
  有一次我走出图书馆时,他也出来了。照例似笑非笑的算作招呼,他突然问:"你到哪儿去?"
  "宿舍里。"我低低回答。
  "你是那一系同学?"他又问,态度很自然。
  "西洋文学系。"我说了,不知怎的,反而有些局促样子。
  "贵姓?"
  "苏。
  于是似笑非笑的算是道声再会,大家便分开了。回到宿舍里,我竟忘却寒冷,打开后窗面北而立,让北风狂吼着冲面而来,但我毫无畏惧地迎受着它的袭击,袭击猛烈时,我的眼睛已经被抄弹射中了,还抵死不肯闭,闪闪射出快乐的光辉来:北面有一所簇新高大的洋房,那正是工程馆呀!
  人家都吃过晚饭了,我还站立着。那时候如我肯关上后窗,回头一看,宿舍的大门口就已经热闹着,一个个披着厚重的冬大衣,把头绪在大衣皮领里的少爷们都冲进会客室里去了。一会儿门房也缩着头,但没有大衣,头却缩不进棉袍的领里,只得用两手捧着,在路上一面走一面喊:"某小姐,有客!"喊过一声,便不管某小姐听见不听见,径自捧着脸儿向后转,回到门房里屁股没坐定,却又不得不愁眉苦脸的被逼出来,喊另一个小姐了。我想,做门房的只要不在冬天里患着重伤风才怪。想犹未毕,果然听见楼下有一个沙喉咙带着鼻音,像正患着重伤风似的茶房在喊了:"苏小姐,有客!"
  他竟没有在半途上喊一声就算,怪!
  更可怪的,是他在喊过一声之后,还打着喷嚏上楼来了,手里擎着一张名片。我一跳跳到他的面前,劈手就把名片抢过来瞧,洁白而坚挺的纸头上清清楚楚的印着三个长仿宋体大字:"应其民。
  于是我急得在房中团团转:出去呢?不出去呢?换衣服呢?还是不换?
  门房可是怪到极点,这时还不回去,只捧住脸孔,露出两只乌溜溜的眼睛朝我瞧。我觉得自己倏地就脸热起来,赶紧也用双手捧住面孔,逃进门房似的跑出寝室,却又逃避寒冷似的跑进会客室里,他,那个穿黑皮鞋,灰呢袍子,戴着白金边近视眼镜的人就在众人中间站了起来,似笑非笑地招呼我:
  "苏小姐…"
  "不敢。是应…谊先生吧!"我说话声音很急促,两手放下来,脸上表情则大概也是似笑非笑的。
五、两颗樱桃
  从此我与应其民便一天一天的熟悉起来了,我是每天下午四时许才上图书馆的,他总先自坐在那儿。见了我,他就似笑非笑的点点头,但马上又把眼光移到书本上去,再也不说什么。我照例是坐在他对面,然而不知怎的,自从那晚上他来拜访过我以后,我就觉得不好意思,背着脸儿坐到另一个角落里去了,但坐定之后却又后悔不迭起来。我为什么不多瞧一眼黑皮鞋,灰呢饱子,永远带着一副白金边眼镜的他呢?
  我想起了白金边眼镜,我就联想到他的学者风度。他虽然没有贤生得漂亮,但态度却比贤稳重大方很多——拿他同贤一件件比较起来,我便再也没有心思读乔索了。一种狂炽的欲望逼得我回过头去,我似乎觉得全室的人都在用灼灼的目光瞧着我,我几次不敢,最后总算透视到他的白金边镶着的眼镜玻璃上了!但使我顶奇怪的,就是没有接触,没有交流,一些作用也不起,他还是静静的看他的书,书厚得很,当然是工程方面的。
  于是我愤然了,谈科学的人难道都是死猪,一些风情也不解的吗?据说爱迪生就是在结婚那天途经实验室,走过去大做其实验,把新娘撇在门外有半天理也不理的。如今他在看书的时候居然也不理我,全室的人都瞧着我而只有他一个人不理会,呸!难道他真也是以爱迪生自居而把我……把我当作他的新娘吗?
  "好一个不怕羞的女人!"我想到这里,不禁恨恨的捶了自己一下,不许再想下去。一缕轻烟似的怅惘却又从我的心底冒出来,弥漫在整个的图书室里,弥漫在整个的宇宙之间。我只觉得眼前一切都模糊起来了,一行行蟹行文字,都化成烟样的雾,雾样的烟。慢慢地,慢慢地,从烟雾之中过来了一个灰色衣裳的男子,是他,在我身旁站定了,我觉得迷迷糊糊,只等他一声开口,把烟雾驱散,显露出整个光明的无地。
  但是他总不作声。我奇怪地抬起头来看:原来他是在翻一本《韦白司脱大字典》,放在我身旁水架上,一本厚的,旧的,冰冷的,没有灵魂的东西!
  雾凝成水,水结成冰,冰块压在我心头又冷又沉重,我战栗着离开图书馆,急急向前逃奔。
  前面是阴暗的,淡黄色太阳落山了。不到七点钟吧?图书馆的门还不会关呢,我先出来了,急急地向前走。
  一阵更急的脚步从后面追了上来,是他,在我身旁站住了说:"一同去吃晚饭吧?"
  "也好。"我轻轻回答,心中迷迷糊糊地。
  整个的冬天就是迷迷糊糊过去了,每天我同他在一室中看书,每晚我同他在一桌上吃饭。他是湖南人,性格坚韧,坦白,乐观。我们谈得很少,但是却投机。我常觉得自己有一句要紧的话同他说,只是说不出口。
  终于到了阳历二月中旬了,寒假中我没有回去,贤曾写信来叫我,因我回信说不去,他独自也就不高兴归家了。他住在外婆家里过年,有瑞仙陪着,当然是快乐的。至于我呢?我们在家中没有什么吃的,只在阴历大年夜,他买一只板鸭,我也喝半杯酒。寒冬过去,很快的初春又来了。
  有一次吃过晚饭,他忽然对我说:"到后湖去玩玩吧?"
  我说:"也好。"
  "那末,你去换一件厚些衣服来,天气还冷呢,"他缓缓地说了,眼睛看着我:"近来你吃饭似乎……"
  我默默不开口,心里很奇怪他倒居然也留心我近来胃口不好的事,我以为他一向是只知道关心工程书籍与《韦白司脱大字典》的。
  换了件厚呢大衣,我同他坐车到了后湖。湖畔的游人很少,我们缓缓地走着,我在前,他略后。那是一个月夜,寒光冷良凄地,显得萧索。我说:"春天还没有到呢,游什么湖!"
  他答:"那是你身体不舒服,所以没兴趣,辜负这好风景。既然如此,还是回去吧。"
  在归来的途中,我真觉得自己病了,有些恶心。
  但是第二天晚上,却是我先提议去游湖了,他说:"你既然身体不舒服,还是不要去吧。"
  我说:"去走走也许倒会好一些。"
  于是我们又去了,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海天晚上都去,几乎成了课程。他似乎真的相信走走于我身体有益,而我呢,见他高兴,自己也就高兴起来了。
  月亮终于渐渐变成钩状了,愈来愈细,像是一道女人的眉毛。在黑黝黝的湖畔,他瞧着我脸庞,半晌,低低的说:"你近来瘦得多了呢,身上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吧?"
  "是的,"我说:"因为……"我想说因为身上的一件东西没有来,但始终不能出口。
  他焦急地追问起来,我只是摇头,最后他就决定说还是明天送我到鼓楼医院去看看吧。
  到了鼓楼医院,他抢先去挂号;挂号处的人问:"看什么病呢?"他望着我,我回过脸去不理他,一面悄声说:"妇科。"
  他替我挂了特别号,陪我走进诊察室。一位慈祥的老医生问我病状了,我想说,只是开不得口,回转头来眼睛看着他意思叫他出去。但是他不懂,反而焦急地催我说:"快告诉医生呀,你有什么病。我只知道你近来胃口不好,想吃什么,一会儿厨子端了上来却又说不要吃了……。"
  医生微笑点头,叫我走到里面去,他坐在诊察室里等候。当他瞧见医生领着我出来,我的脸上满是泪痕时,便惶惑地问:"什么?什么?你没有什么病吧?"
  医生拍拍他的肩膀说:"请放心,没有什么病,尊夫人是有喜了。"
  他的嘴唇顿时发白,颤声向我说:"你……你……"
  我不敢再瞧他的脸,掉头径向外走。不知走了多远,斜地里忽然有一辆黄包车穿出来,他赶紧拉住我臂膀说:"当心呀!"车子过去了,他就放开手,大家仍旧默默地走。
  半晌,我抖着喊:"其民!"这是我第一次喊他的名字。
  他说:"我在这里——你有什么需要我帮助的吧?"声音很柔和,但微带颤,像后湖飘飘的水。
  我忽然胆大起来,坦白地告诉他:"我是结过婚的人哩!"
  他似乎出于意外地感到轻松,舒口气说:"那好极了,否则……否则我打算马上同你结婚哩,你的孩子就算是我的好了。"说完这句,他似乎有些悲哀的样子。
  我的心里重又感到无限惆怅,想对他说些什么,却又没有什么可说。
  他一直送我到女生宿舍。
  第二天我没有上图书馆,第三天也没有去,晚饭是在宿舍里吃的,一个人冷清清地。
  到了第四天晚上,他来找我了。他的脸上已憔悴得多,头发乱蓬蓬地,衣服也不整洁。见了我,似乎笑了一笑,半晌,他这才哑声说道:"再到后湖去谈谈吧!"
  我默默地随着他到了湖畔,夜是静悄悄地,显得寂寞可怕。他也不理我,独个子瞧着湖水,呆了半晌,回头向我道:"坐船不要紧吧?"
  我点点头,刚坐上船,他便起劲地划向湖中心去了。湖水黑沉沉地,愈到中心愈深沉了,天上又没有月亮,一片黑黝黝的,游人也少,只显得周围黑暗而荒凉。他用力地划,划,起劲使着桨,似乎无限愤怒在找发泄似的,我忽然觉得害怕起来了,心想他不要是在准备覆舟与我同归于尽吧……
  "其民!"我颤声喊,两手拉住他的臂膀。
  他持桨停住不动了,大声问:"什么事?"
  我听了更加害怕起来,抖索索地,眼望着他脸孔央求:"我对不住你,其民,我……"
  "那……那是很好的事。"他的声音低下来,有些凄惨,我更加害怕了。
  "你不会…不会…吧?"我期期艾艾地问。
  他的回答很爽直,他说:"我决不会恨你。"
  "不。"我接下去道:"我的意思是说……你不会自杀吧?"
  "我为什么要自杀?"他高声笑了起来,我害怕极了,心里又惭愧。
  于是他拿起桨,在水面上划了个十字,说:"告诉你吧,我说那是很好的事,你不会懂我的。"说着,他拉起我的手,用力捏,痛得我掉下泪来,一面挣脱一面说:"这算什么?"他似乎一惊,随着声音就湿和起来,他说:"我们划回岸边去吧。"
  回到宿舍里,我简直哭上大半夜。舍不得他,我只恨自己,恨腹中一块肉,当夜我就起了一个犯罪的念头,我想打胎。
  夜里失眠,早晨便醒得迟,正当睡得酣时,门房来喊了,说是有客。我心里奇怪,上午怎会有客来,于是匆匆梳洗了跑出去一看,还是他,坐在会客室长沙发上,脸色苍白,眼睛直瞪瞪地看着桌上两本书。
  那可不像工程的书,奇怪!
  正奇怪间,他可站起来了,似笑非笑地,把这两本书递给我道:"那是送你的,今天一早我特地跑到花牌楼去买来——昨晚上对不起你了。"
  我接过书来一瞧:原来一本是《孕妇卫生常识》,一本是《育儿一斑》,看过了,我不禁羞得抬不起头来,手里拿着书,觉得放下又不是,不放下又不是。他也脸上讪讪地,只说了一声:"下午再到图书馆来。"说自起身告辞了。
  我呆呆瞧着《孕妇卫生常识》与《育儿一斑》,心中考虑打胎问题。
  当我下午在图书馆中遇见他时,他微笑向我招呼,神色却有些凄惨似的。看书的时候,我不时偷眼望他,他的眼睛直瞪瞪地,似乎在瞧着别的什么,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书。
  晚上,我又同他在一起吃饭,吃完了饭,一同到湖边闲步。天气渐渐暖和起来了,游人增多,但我们很早就回来,他说是怕我太累。他的态度很温和,一路小心护着我,似乎怕我会倾跌或会给人撞着的样子。他说在这时期的女人是应该散散步,瞧瞧外面美丽的风景的,但是不宜过劳。这些话似乎都是从《孕妇卫生常识》上看来的,他已读过这本书了,我听着不禁脸红起来。
  他快毕业了,我怕耽误他的功课。但是他说不要紧,每天早晚仍旧来陪我散步。不过他说后湖太远,来去须坐车,坐车是有危险的。还是近处走走吧。因此北极阁,鸡鸣寺,以及台城等处,就成为我们常到之地。有时他还买了水果蛋糕等食物去叫我吃,他自己吃得很少,真的,他近来连饭量都减了,每餐晚饭总是我吃得很多,而他似乎一举着就饱。他点了许多菜,都是拣我所喜欢的,而他自己连最爱吃的辣椒也不喊了,因为他怕我瞧着眼痒,而孕妇据书上说是不能吃任何一些刺激性东西的。
  我想打胎,但怕因此而遇到危险。几次想问问他,又觉得难于出口。而且他似乎更从孕妇卫生而注意到胎儿卫生上面去了,他给我买了许多富于营养的食品来,天天陪着我吃,却不肯同我多说话。
  终于到了六个多月了,虽然穿着新做的宽大衣服,我总恐怕别看出来,心里天天怀着鬼胎,同时我的莫名其妙的母爱也发生出来,每次走过百货商店时,总要瞧几眼橱窗里陈列着的小衣帽小玩具之类。就是路上瞧见有年青夫妇携着孩子走过时,也会对着他们呆看一会。那该是多么的幸福呀,我想,一个美丽的孩子,给他年青的妈妈抱在手中,而他妈妈的身旁还站着一个微笑的,得意的爸爸!
  孩子的爸爸!我的孩子总也该有一个得意微笑着的爸爸吧?于是我写信告诉了贤。贤劝我速即回家,并问我几时到上海,他可以到车站来接。我与他约定了日期,并把这个日期告诉了其民。
  在临别的晚上,其民请我吃过晚饭,就雇了一辆汽车,叫我一同坐了上去。我说:夜车须待十一点多钟才开呢,你在急些什么?他说:我们先到后湖去玩一会吧,樱桃上市了,我请你吃樱桃。
  于是我一面吃着樱桃,一面跟着他走过了五洲花园。他说:这里你最喜欢什么地方呢?我们坐下来谈谈。我说我喜欢划船,今天是月夜,湖水亮晶晶地。在湖中央我们瞧见了皎洁的月影,也瞧见了两人自己双双并坐着的影子。
  我凄然说:"我真对不住你,其民……"
  他只悄声回答:"不,那是很好的事。"
  "为什么呢?"
  "因为……因为我喜欢自由,希望这次毕业后能自由自在,到各处跑跑,我本不想同女人结婚的。——现在你去了,那是很好的事。"他幽幽地说,眼望着湖中的月影。
  "但是我……我……"我不禁抽噎起来,心里很难过,低头尽瞧水里的人影。
  他替我拭去眼泪,一面伸手在篮中取出一枝仅有的樱桃,像哄孩子似的把它塞到我手里,说道:"别哭吧,吃呀!"
  我摇摇头,把樱桃造还给他,那是一枝三颗的溜溜红得逗人怜爱的小樱桃,上面两粒差不多大小,另外一颗则看起来比较小一些,也生得低一些。他拿在手中瞧了一会,便把那颗生得小一些低一些的摘去了,捏在自己手中,说道:"我好比这颗多余的樱桃,应该搞去。现在这里只剩下两颗了——一颗是你,一颗是你的他。"说着,又把樱桃递到我手里。
  月儿已经悄悄地躲到云幕中哭泣去了,我也不敢再看湖中的双影,只惨然让他扶上了岸,送到了车站,一声再会,火车如飞驶去,我的手中还不自主地捏着这两颗樱桃。
六、养一个女儿
  贤送我到了家,公婆都笑逐颜开地,只有杏英的脸上冷冰冰的。她说:"嫂子,恭喜你快养宝贝儿子了呀,我知道你一定会养个男的。"我的脸上不免红了起来,心想:养儿子不是儿子怎么可以担保得住呢?万一我养了个……
  明天贤又要回上海去了,夜里我们全家坐在厢房里闲谈。贤的父亲说:"我生平不曾做过缺德的事,如今怀青有了喜,养下来要是真的是个小子,我想他名字就叫做承德如何?"于是婆婆说:"承德!承德好极了!怀青一定养男孩,因为他的肚子完全凸在前面,头是尖的,腰围没有粗,身子在后面看起来一些也不像大肚子。"
  杏英前贤撇撇嘴,冷笑着:"养个男小子,才得意呢!将来他做了皇帝,哥哥,你就是太上皇,你的少奶奶就是皇太后了。"贤不自然地笑了笑,抬眼向我瞧时,我却皱了皱眉毛直低下头去。
  婆婆问我:"怀青,你是不是觉得肚脐眼一块特别硬,时时像有小拳头在撑起来,怪好玩,又怪难过的?"我微微颔首,含羞地,头再也抬不起来,只份眼瞧下婆婆的脸孔时,她在得意地笑了:"我知道难是养小子!小子撑肚挤眼,丫头只换腰,沿着娘腰围痒痒的摸来摸去。"
  贤的父亲摸了摸胡子,满脸高兴,却又装作满脸正经的教训贤道:"你以后还不快快用心呀,儿子也有了,可真了不得!"贤似乎也讪讪的答应又不是,不答应又不是。
  归寝的时候,贤给他们指定在书房里睡,却又怕我独宿胆小,叫杏英过来伴我一床卧,真是糟糕!
  我很想对着衣橱上的在玻璃门照照自己的肚子是不是凸出在前面而且尖的,只是碍着杏英不好意思,杏英也似乎一直在狠狠地盯着我,她的颧骨更高了,又粗又黄的头发乱蓬蓬地,像个鬼。
  其民在那里?贤又在那里呢?他们的声音笑貌都远了,只丢下我一个人在陌生的家中,最亲最爱的只有腹中一块肉,是男呢?还是女的?贤走后,公婆待我可真好。天天为我准备吃食,跨筋,惋鸭,小鲫鱼汤,巴不得把我喂得像个弥勒佛才好。吃饭的时候,菜上来,公公便说;"这个是补血的。"于是婆婆便赶紧移到我面前,省得我伸手向远处夹菜,牵动脐带。杏英赌气不吃饭了,她说她头痛。公公说:"那末夜里还是不要同怀青一床睡吧,万一病人精神不定做恶梦一脚踢痛了她的肚子……"谢天谢地,我总算可以安静地卧在大红木床上想一切了。
  母亲知道我回来了,也曾遣人好几次来望我,而且带来了不少吃食。她不敢接我归宁,恐怕一不小心,弄坏了大肚子,可负不起责任。她叫人对我说:"静静的保养身体吧,生个胖小子,连外婆家也有面子呢!"
  到了临盆将近,贤也放暑假回家了,他仍旧宿在书房里,连日间多在房中与我谈一会,公婆都要借故叫他出去,恐怕我们在白天干那些不端的事。贤说:"养孩子真讨厌,瑞仙从结婚到守寡就从来没有养过孩子。"我哭着同他吵:"你既然喜欢瑞仙,又干吗要娶我呢?我养了孩子就与你离婚!"
  贤同我吵,他的父母就责骂他,因此杏英也处处敢怒不敢言了。还有黄大妈——贤家里的一个老女佣——处处护着我,生怕我一不小心跌了,生怕我吃错了什么生冷的东西。
  有一天,这么的一天,母亲拣个大吉大利的日子来替我"催生"了。先是差人来通知,随后抬了两社花团锦簇的东西来,都是婴儿用的,有襁褓,有小袜,有增领黄布小袄,有葱白缎绣花嵌银线的小书生衣。书生帽也是锻制,有二条长的绣花飘带。我的孩子应该是个男的,像小书生,像他的爸爸——贤,但是不像我。
  邻居的人都来看催生衣帽,都说是外婆绣的,啧啧称赞不绝。杏英又头痛了,婆婆也不理她,只自匆匆上楼去取了另外一个大红包裹来,解开一看,里面也尽是小衣小帽之类,这是她同黄大妈做的,在夜里,一面驱蚊子,一面缝纫。她说外婆家做来的衣服太讲究了,只好给宝宝大来些时出客穿,她们做了些布衫夹袄都是耐穿的,黄布是她亲手染,她要瞧着宝宝穿到长命百岁。
  承德,怀德,仁德……做祖父的天天在替将出世的孙儿想取名字,"德"字必不可少,德音同得,得了一个又一个,孩子自然愈多愈好。——但是他自己说他的愿望并不太奢,他只想有四个孙子,眼前最好先拣齐四个名字安放着。
  但是那个叫做什么德的却偏偏不肯出来,初一,初二,初三,初四……一家人都紧张而兴奋地等着,红糖啦,长寿面啦,桂圆啦,红枣啦,愈送来愈多起来了,但是婆婆说快到月了不可吃,恐防孩子过肥难下来。我的肚子大得像锅子,脚及小腿也浮肿起来,行动不便。
  "养孩子该是怎么样痛苦呢?"我几次老着脸皮问邻居的妇人;但是她们都忧疑而装作不甚严重的样子告诉我道:"还……还好…痛是痛一些,不过,还……还好!"我的心里恐惧极了。
  贤似乎并不替我担忧,他自己做下的事,都有他的父母替他担当,我是没人能替我分些痛苦的。俗大的孩子,如何养下来,问也问不得!翻遍了《孕妇卫生常识》与《育儿一斑》,只不过是几个术语,什么阵痛什么腹压,几乎是一律的,又没有人说明,于是我想起了买这些书的人,有他在这儿也许能替我分些忧愁吧,虽然他对于这些当然也是外行的。他关心我,而这里一切人似乎都是只知道关心孩子的!
  想到了他,我便翻来复去睡不着了。当我刚转身的时候,拍的一声,小肚内似乎有东西爆裂了,接着一阵热的水直流出来,我不禁大吓一跳,直抖着喊黄大妈,黄大妈说不好了,这是羊水破了。
  于是我便想坐起来,她叫我且不要动。她点了灯叫醒了我的婆婆,杏英也来凑热闹了,贤与他的父亲去请西医。
  于是邻居妇人们都走了拢来,孩子们也跟过来的,她们问我肚子痛不,我摇头回说不痛。我的牙齿儿打着战,两眼望着满房的人,似乎她们都是救星,都是亲人,请你们千万不要离开我呀!
  但是西医一到,便把她们都赶散了,她们只在门缝边瞧。西医说请我暂且下床,他要把床铺得好些,垫上草纸及白布单子。但是我抵死不肯下来,西医说,养还早哩,放心起来吧,再三劝说,才把我抖索索地扶到房中央,肚子仍旧没有痛。
  床铺好了,西医叫我睡上去,先行下身消毒,消毒完毕,只盖上一层白布,里面是光的,门外有人吃吃笑。西医说:肚子不痛吗?吃些热的东西吧。婆婆回说参汤是备好的,怀青快些多喝几口。
  我一面战战兢兢地吃着参汤,一面心想这次可要完了吧;假如能够让我出险,宁愿马上离婚出去跟母亲同住。贤象没事似的,一切男人到了紧要关头自己都像没事似的让痛和危险留给女人单独去尝了,即使是其民,其民也不能替我痛肚子呀!
  慢慢的,肚子真的痛起来了,可是不利害。医生用手试了试,说,还早呢,起码还要七八个钟头,我真想哭了。我说:医生,可否请你动手术呀?医生摇摇头,自去整理带来的皮包,从皮包裹拿出许多亮晶晶的钢制的东西,也许镀着镍,我是完了。
  肚子痛得利害起来,一阵过后,痛即停止,不一会,却又痛起来了。后来痛的时候多,停的时候少,而且痛得更利害了,几乎不能忍受,咬紧牙,扳住床杆,才得苦挨过去。西医说:屁股不要动;但是我实在觉得非动不可,而且想撒尿,又想大便了。
  西医说:"你要大便,就遣在床上吧!"我摇头不愿,却也坐不起来,只是扳住床杆进阵,不,似乎在拼命。
  贤站在床边,愁眉苦脸地。我忽然起了怜惜之心,垂泪向他说:"请你快去睡吧,我没有什么。"他摇手止住我匆说话,似乎怕我吃力。
  婆婆站在较远处,担心却又焦急地问西医:"快了吧!"西医摇头说:"子宫开口还不大。"
  但是我实在痛得不能忍受了,想要死,还是快死了吧!望一眼新房里什物,簇新的,亮得耀眼的,许多许多东西,什么都不属于我了!我的妈妈,半年多不见了,以后也许见不到了吧。"妈妈!"我不禁大哭起来,进阵又来了,西医说:"孩子见顶了呢。"但是我息下来,孩头又进去了。
  这样一次又一次的进着,也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在我已有些迷们,连恐惧悲哀的心思都没有了,只觉得周身作不得主,不知如何是好。痛不像痛,想大便又不能大便,像有一块很大很大的东西,堵在后面,用力进,只是进不出来。白布单早已揭去了,下身赤露着,不觉得冷,更不觉得羞耻。
  我对贤说:"你去睡吧!"
  贤说:"我要陪着你!"
  我说:"假如我死了!"
  他回答:"我一定毕生不娶!"
  毕生不娶,我心里想,恐怕瑞仙也容不得你把!该是我倒霉,痛苦是我的,快乐幸福都要归地去承受了。
  结婚究竟有什么好处呢?只要肚子痛过一次,从此就会一世也不要理男人了。
  可恨的孩子!可咒诅的生育!假如这个叫做什么德的出来了,我一定不理化,让他活活的饿死!
  痛呀,痛呀,痛得好难忍受;起初是哭嚷,后来声音低哑了,后来只透不过气来,后来连力气也微弱了,医生说:"剪吧!"跑的一阵冷,裂开了似的,很大很大的东西出来些,再进阵气,使滑出来了,接着是哇哇的婴儿哭声。
  我的眼睛紧闭着,下面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未收拾干净,热的血液又涌出去了。我想,不要流到孩子的眼睛里去吧,于是有气没力的低唤道:"医生…,请你当心……当心孩子呀!"医生更不答话,只把我的腹部用力抓了几抓,胞胎就下来了。
  像解脱了大难似的,我的心中充满了安慰。我只觉得整个宇宙是澄清了,母亲公婆,请你们恕我已往的不孝,贤呀,请你原谅我过去的不是处;甚至于杏英,甚至于瑞仙,我都要请你们宽恕我,我再也不同你们一样的小心眼儿了。
  我已有了孩子,我已有了最可宝贵的孩子呀!
  有了孩子,无论是谁都要好好的做人,因为天下的母亲是最善良的。做了母亲,善良便不难,她的心里再纯洁也没有,只有一个孩子,其他什么也不要了,我再不敢想什么樱桃什么……
  哇啦,哇啦,我的孩子哭得好听呀,声音多宏亮!我虽没有看见过他——电光照耀得使我不能睁眼…一旦是我相信他是健康的,美丽的,聪明的。他的名字便叫什么德都好,就是顶俗顶粗项蠢的字眼,做了我的孩子的名字,念起来也就顶悦耳了,预可爱了。跳跃呀,我的心在跳跃着,我的脚也几乎要跳起来了,但是医生按住我说不许动,他替我缝口,一针一针,痛彻心肝,但是我不嚷了,我只进住气息在听,起初是哇哇哭声,哭声中又夹着黄大妈声音问:"老爷说的究竟是官官办还是小姑娘?"
  西医似乎在忙着不留心似的,半晌,这才毫不经意地回答她道:"是女的!"
  顿时全室中静了下来,孩子也似乎哭得不起劲了,我心中只觉得一阵空虚,不敢睁眼,估价惭愧着做了件错事似的在偷听旁人意见,有一个门口女人声音说:"也好,先开花,后结子!"
  另一个声音道:"明年准养个小弟弟。"
  婆婆似乎咳嗽了一声,没说话。
  杏英冲进来站在我床前向西医道:"可以给我瞧瞧吧,原来是女的,何不换个男孩?"
  我躺在床上听着听着觉得心酸。痛苦换来的结果,自己几月来心血培养起来的杰作,竟给人家糟蹋到如此地步!她的祖父也许现在叹气了吧?也许以为她的名字是什么德也不配用,只会叫做招弟也罢,领弟也罢,只要图个吉利便完事了。甚至于连忙碌了大半夜的西医也像做了多余的事情似的,谁都不需要他,认为他多事,也有些惹厌,何必来揭幕呢?揭出这一幕不愉快的无聊角色!
  "青妹,请你好好的将息一下吧!"贤凑近我耳边说。婆婆也敷衍一声:"你再睡一会儿。"便出去了,贤及杏英是她叫去的,西医自己回医院去,黄大妈下厨房烧糖面给我吃,床上睡着我与婴儿两个,她在我旁边,我可以瞧得清楚,摸得出她的小脸:红红的,嫩得很,宽松的皮,头发乌黑而湿,眼睛微微睁开来,她在看些什么呢?什么人都不要她看,悄悄地溜跑了,房中只剩下她同妈妈!
  我的女孩,我爱她,只要有她在我的身旁,我便什么都可以忍受,什么都可以不管,就是全世界人类都予我以白眼,我也能够独自对着她微笑!
  无上的快乐使我忘记了一切痛苦与不宁,我觉得我的女孩像一朵桥红的著额,我就替她取乳名叫做簇簇。
七、寂寞的一月
  簇簇会哭,当她哭的时候,我心里急得要命,黄大妈说:"少奶奶你别急,等明天有了奶,事情使好办了。"
  可是第二天仍旧没有奶,我恐怕簇簇真的要饿坏了,想对她们说,只是不好意思。贤也曾走进过几次,问我此刻还好吗,我点点头,他也不敢多说话,惟恐我产后吃力。至于簇簇呢?她也曾偷偷地瞧过,看见我在看她,便难为情似的把眼光移开了。
  到了傍晚的时候,黄大妈走进来说,该给孩子"开口"了。婆婆站在门外,吩咐指挥,但却不肯再进房来,说是"红房"进不得的,进了下世有罪过。黄大妈拿来一碗木机烧煎出来的汤,叫我洗乳头,说是木梳可以梳通头发,因此它的场也可以"通如"。洗过了乳头,便让孩子吮吸了,真奇怪,她竟懂得如何吸法,而且吮得这样紧,这样巧妙!
  我觉得自己实在没有奶出来,但是孩子却有咽声,难道她咽的是自己唾液吗?从来没有喂过奶的乳头,叫做"生乳头",吮起来实在痛得很的。而且她似乎愈吮愈紧,后来我真觉得痛初心肝,赶紧把它扳出来,看看上面已有血了。黄大妈说:快换一只奶来给她吃呀,吃过几次,便不痛了。我摸摸自己另一个乳头,犹疑着怕塞进她的小嘴里去,但瞧见地空吮自己下唇,啧啧有声的样子,实在忍不住了,终于咬咬牙把她抱近身来。
  吸第二只奶时,孩子似乎也有些疲倦了,不像先前有力,不久便自沉沉睡去。我轻轻的缩回身来,睡在她旁边,睡了一觉,觉得乳房硬梆梆的,原来两乳已胀满着奶汁了。
  在奶汁饱胀的时候,真盼望孩子能把它多吸出些,可是孩子贪睡。我没奈何只得轻轻自己捏弄着乳头,觉得有些痒痒的,不一会奶便直喷出来,稀薄的,细丝的,像乱喷着的池水。喷出了些,便觉得好过些,不一会又胀痛起来了。
  我告诉黄大妈,黄大妈说:奶多总是好事情呀,宝宝有福气了。但是不一会婆婆就到门外来吩咐我道:我看还是黄大妈绞一块冷手巾来给你覆住乳房吧,你公公关照过叫你不必自己喂奶,明年早些可以养个男娃娃,奶妈我已派人四处到乡下去找了。
  我没有话说,心想:自己的乳怎么多着不让孩子吃呢?虽然吮得我乳房很痛,但是我爱看她攒在腋下偎靠着我的样子,有她睡在我的身旁,我便觉得充实了,幸福了。
  但是第三天终于来了一个奶妈,她的身材又矮又肿,面孔是扁的,鼻子有些塌,看上去样子倒还和善。她把我的簇簇抱了过去,同她一起住在后房,日里簇簇睡在床上,她便给她驱蚊子,管尿布。夜里她也上床睡了,当我想起我的簇簇今夜已是睡在一个塌鼻子女人的身旁,饿了将攒到她的大纲袋底下去吮吸这颗黑枣似的奶头时,我真地委屈得哭起来了。我觉得再也睡不着,没有了她在一起,我便觉得床上多空虚,心中多寂寞呀。
  半夜里,我的乳房更加胀痛得厉害了,没奈何只得高声唤奶妈:"把孩子抱过来呀,叫她吸些奶,我的乳房真痛得要死了。"可是奶妈起先不应,后来含含糊糊的说道:"孩子够吃了呢,少奶奶你放心,抱来抱去要着凉的。"我不然拍床大怒道:"我叫你抱过来,你敢推三阻四?我的孩子难道还要你作主吗?"这时黄大妈再也不能不做声了,伸出头来在帐外劝道:"少奶奶你且忍耐些吧,奶头痛些时就会好的,没有了如对你的身上就会来了,老爷太太巴不得你再快些替他们养个小孙孙呢。"
  我哼了一声,心里暗想从此再也不要养孩子了,养的时候多痛苦,养下一个女的来又是多么的难堪呀!结婚真没有多大意思,说到两个人的心吧,心还是隔得远远的;说到男女间快乐,一刹那便完了,不过十分钟,却换来十月怀胎,十年养育的辛苦。
  从此我便罕见簇簇的面了,她们说月里头孩子不可多抱,抱惯她将来要不得了。我也想到育儿常识里有这么一句话,婴儿抱多了背告要弯曲。不是件好事,因此也就随她们去了。有时候分明听见她在后房叭叭哭起来,很好听的,但听不到两声,似乎便纷扬鼻子奶妈的大奶头塞住了嘴,变成闷气的呜呜声音了。
  我很想念我的簇簇,乳房痛得紧,一大团便面包似的东西渐渐变成果子蛋糕般,有硬拉有较快了。终于过了一星期左右,乳房不再分泌乳液,我知道从此我便没有能力再跟那个塌鼻子女人的手中夺回我的簇簇来了,至少在一年以内,也许在一年以上。
  我寂静地一个人睡在床上,时间似乎特别长。贤有时候也轻轻走进来瞻我,但是不多讲话。有一次他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再过三天他要到上海去了,学校里已经开学;我点点头没有回答,心想瑞仙又该快乐了吧,幸福的是她,痛苦的是我。
  我能不能再回到学校里去呢?上学期没读完,下学期又开学了。其民毕业后更没有信来,他不在C大,南京对于我便也没有什么可留恋的地方了。还是在家里看看簇簇吧,她总是我的,看看她我便仿佛有了安慰了。
  贤去后我便更加觉得寂寞,产房除了黄大妈与塌鼻子奶妈以外,谁也不肯定进来,好像这里面全是罪恶之泥污,踏一脚就要沾着她们的身子似的。那末为什么当我快要生产的时候,倒有这许多人走进来瞧呢?她们曾窃窃私语着批评我的下身从肚皮到脚跟,似乎她们都很留意这段,她们自己的身子大概总也鉴赏研究过,而把我的与她们的相比。我想她们或许是在打量我的肚样,看这么养出来的究竟是男还是女吧;她们或许也在计算我的产道,看那样孩子出来时究竟便当不便当。我想她们的下意识中也许正在希望我的肚样不好,一会儿孩子养下来包管是个女的;而产道看起来也似乎不够宽大,孩子要出来而不能出来会把我痛苦得要死呢。不幸我的经过恰恰正如她们所料,她们这才又惭愧了,似乎恐怕我万一因产难而死去后,会在菩萨跟前得悉她们的坏心,而予她们以报复,因此她们马上就一脸慈悲起来,希望我能平顺地产下,当然太平顺也不好,直待西医用剪刀得的一剪,这下子她们才快意了,安心了。
  她们在我的房内已经看得相当满意而去,以后似乎都是平常的戏,没有什么紧张之处,她们再也不屑看了,因此便群起而侮辱我,说我住的是红房,进了有罪过,故意冷落我。我在里面多难过呀,一清早醒来,眼睁睁瞧天亮。天亮了,黄大妈悉悉索索地在后房下床,撒尿,轻轻的咳嗽两声,然后蹑手蹑脚地打从我房里走过。我骤然喊她声:"黄大妈,你这么早起来了吗?"她顿时吓了一跳,定了定神回答道:"少奶奶你再睡一会吧,等我烧热了水,再来给你洗脸。"
  但是黄大妈久久不至。她也许是先在打扫庭院,抹桌子,搬椅子的忙乱一阵,然后再去烧水。也许是烧了大半壶水自己先洗脸了,然后再烧热一壶来,给我洗。她还要忙着吃早饭,填饱了自己的瘪肚子,再想到我的早点。至于奶妈呢?她是不到日高三丈不起床的,捧着一个簇簇,什么也不管了。
  我一个人寂寞地躺在床上,心里烦躁起来,只想披衣而起。但是,下半身似乎由不得自己,半麻木地,直的硬的,再也没有力气。婆婆曾关照我:产月里不可做毛病呀,有了病痛一世也治不好了。还是不动弹吧,寂寞的光阴,几十天总也会过去的。
  吃过了早点,奶妈便来我床前站一会。她告诉我夜里宝宝如何一次次醒来,她如何当心地拍着她,赶紧喂她奶,她吮着奶就沉沉地睡去了。她又说她的奶实在胀得紧,宝宝吃不完,只好用碗盛着挤出来,想想倒可以给你少奶喝。我说谁要喝你奶,人乳又腥又淡一些味道也没有。她讪讪地自进后房去了。我不是不识得人家一片好意,我是恨她霸占了我的孩儿,还要向我来多嘴夸耀似的。
  奶奶过去了,我这才又感觉到无聊起来。看书看报是不可以的,留声机没有人会开,睁着眼睛望窗外,看来看去只不过这么一块豆腐干般大的天空。天空上有时候有些云,有时候云没有;太阳则只见它的光,瞧不见它本身。太阳光透过来的时候,房中玻璃都闪着光。我怕损坏自己的眼睛,赶紧移向光线暗处,一件件笨重的雕刻得过于繁琐的红木器具都呆板着脸孔站直着,没有丝毫新鲜生动的气象。我瞧它们瞧得厌了,心想何时才能飞出这间古老寂静的房间见?秋天快到了,外面虽然萧条,总该有些高爽清远之气吧,无论如何也要比这里好些,我想飞,穿过这一格格划分着天空的窗子,飘升到薄薄的白云之上,然后驾着它们到我的故居,探望我妈妈,与她抱头痛哭一场!一我为什么想穿窗而出呢?原因是我不爱从房门口出来,走下楼梯,也许在楼梯头与黄毛发的姑娘碰到了,瞧着她歪嘴一笑,我不喜欢杏英,不,简直有些恨她。
  促是我的身子动弹不得,我只能躺在床上等午饭端上来。做产的妇人是吃得好的,蛋啦肉啦什么都有,就是不备青菜。黄大妈说:吃了青菜会发肿的。我说:肿什么呢?肚子肿,还是喉咙肿得咽不下了?但是她也答不出来,我要吃,她仍旧不许。
  吃完午饭,我便睡一忽儿。但是后房簇簇的哭声又把我吵醒了,我烦恼地想:奶妈究竟到那里去了呢?正待拍声喊时,她的声音从后房嗡起来了,原来也睡熟了,却让簇簇尽哭!
  我说:"奶奶,你太不懂事呀,我刚睡中觉,睡得正好,你却让孩子来吵醒我。"她在隔壁嗯嗯应了几声,一面低哑着声音不知在哼努还在唱:"宝宝快睡晤,唤,宝宝要睡觉!"
  给她们吵醒了,我便睡不着。听听后房毫无声息,情知奶妈又跟着孩子一齐入睡了,心里恼得紧。过了片刻,我便喊:"奶妈,宝宝睡着了吗?奶头可有吐出来不曾?婴儿含着奶头睡是……"奶妈嗯的一声惊醒过来,一面连声唤唤地说晓得了,我正要起来洗尿布了呢。我哼了一声,对她说道:"你也真的睡得够了吧,早上比我醒来不知迟多少时候,此刻我睡着了,也不当心照顾孩子,却让她来吵醒我。"奶妈没有话说,接着还是嗯嗯。
  没有人可谈,没有人可骂,说着便也没有意思了,于是我便改口问奶妈:"你为什么要出来呢?奶妈。"她在后房长长叹口气,说道:"也是我命苦呀,少奶奶,嫁个男人不争气,贪吃懒做,只会在家生小孩子,生出小孩子来一个个丢到堂里去了!"
  "什么?"我带着诧异的口气问,心里明明知道,却恐猜得不对,于是再追问一句:"可是丢到育婴堂去了?"
  她呜咽着说:"可还不是?一个又白又胖的大娃娃呀,还是小子呢,只好狠一下心肠丢了。"
  "丢了孩子好赚钱。"我用平淡的口吻安慰她说,心里有些得意。我的娃娃是女的,还可以雇奶妈,她的男孩却丢在堂里!于是我知道贫富的不平等比男女的不平等更厉害,只听得那个贫苦的女人又说道:"少奶奶,嫁人真是没有好处,苦苦的养个孩子,却又丢了,出来给人家当奶妈。虽然这里你少奶奶同老爷太太都待我好,赚这么多的钱,我还说什么?但是钱也不能归我用呀,我那个不要胜的男人早已向这里拿了十元去了,说要去还债。--我这次生孩子的时候产婆虽没有喊,自己替自己接生下来的;但是抱孩子上城丢到育婴堂去却忍心不下,叫人代抱去,要化好几块钱呢。"
  我默默地点点头,觉得有些凄恻,不要再听下去了。过了一会,我对她说:"宝宝还睡着么?抱她过来给我瞧瞧!"她显然有些惊讶,却也不敢反对,孩子便裹着毛巾捧过来放在我身旁。
  簇簇贴近我睡着,小身体动了几下,嘴巴空吮着,像在梦吮奶。我想把奶头塞进她的小嘴里去,虽然没有奶了,给她吮几下总也有痒痒的舒服的感觉。但是奶奶说:"少奶奶,把宝宝推得开些吧,你的奶已经断了,再吸出来是有毒的。"我虽然不相信,却也不愿打扰孩子的安睡,就自躺直了不再触着她。
  我说:"奶妈,你去洗尿布吧,孩子我管着。"她嗯了一声,矮而胖的身子移动起来,呆滞又迟缓地。她的塌鼻子洞孔一掀一掀,扁平脸上显然还带着些悲哀的颜色,"真是男人不争气呀,要是我……我能够嫁着个称心如意的人……"像是在说,像是蹑儒着不敢全说出来,她去了。
  我躺在床上;眼瞧着窗外的天,心里浮起一种幻想。萧索的秋晚,后湖该满是断梗残荷了吧,人儿不归来了,不知道湖山会不会寂寞?
八、少奶奶生活
  好容易等到弥月了,那天早晨,老黄妈捧碗桂圆煮蛋来。她说:少奶奶你等歇可以起床了,供神的桌子已经摆好,只要外婆家满月礼抬来,便可以抱宝宝拜菩萨。我答应了一声,心里满是兴奋。
  奶妈也抱着簇簇走过来,请示簇簇如何替她打扮。初秋的早晨不见太阳,显得有些阴凉,我便说给她穿件黄缎子薄夹袄吧,葱白缎绣花的襁褓,簇簇看上去活像个小公主。我自己也匆匆吃完了桂圆与蛋,支撑着下床来,只觉得身于乱晃,走起路来像腾云驾雾般,摇摇欲倒。我说:老黄妈快过来扶我呀。她来了,用一只黑而粗糙的脏手捏住我臂膊,我臂膊更显得苍白与细瘦了。
  坐在红木的大梳妆台前,我几乎不认识了自己。下巴是尖尖的,鼻子显得过高,贫血的脸上白净得一颗黑痞也没有,我很伤心,就算给我长上粒面疮吧,决也可以使我增加些妩媚。一个人五官生得太端正了,常常会显得单调,这正同萧索的秋况一般,睛之令人起寥落之感。想到这里,我不禁流下泪来,但连忙自己试干了,今天是簇簇大好日子,怎么可以哭泣呢?
  洗好了脸,我便略梳下头发。整月的睡卧把我的头发都搅坏了,断的断,打结的打结。我手持木梳轻轻抓,手臂有些酸,头上的乱给却仍旧休想解得分毫。老黄妈说:别太用力呀,梳痛了头皮一世要做毛病的。我无奈,只得胡乱抿了几抿,罩上一顶黑丝线缀碎红珠的发网就算了。
  老黄妈替我拿来件绸旗袍,浅蓝色的,像窗格子外面的悠悠天空。我把它被在身上,似乎觉得宽绰绰地,只有靠腰围一部分显得窄些。我半对着老黄妈,半像自言自语地抱怨道:"怎么满月了肚子还不小呀,怪难看的。"老黄妈回答说:"养过孩子的妇人肚子永远是宽凸的,皮皱得起花纹,像老太婆的面颊儿。"我听了心中又是一阵难过,垂下头瞧自己拂地长的旗袍下摆时,只觉得一切都空荡荡的,好像做了一场梦。
  正伤感际,只听见楼下人声喧嚷起来了,老黄妈侧耳一听忙告诉我,说是外婆家送满月礼来了,少奶奶我快些扶你下楼去吧。我点头没有话说,心里酸楚楚的,款款随她下了楼。
  在楼梯下我碰见了贤的父亲,就轻轻唤声"爸爸",头再也抬不起来。我想不到此刻这么快的就会碰到他,我真怕见他的面。仿佛自己做了件错事般,无颜同他招呼。但是难关毕竟也过去了,早些过去也好,现在索性老起脸皮,去瞧母亲给我送来的东西吧。
  母亲送来的东西,又是这么多一大堆:僧顿小袄一百二十件,棉的夹的单的都有,滚领的颜色又不肯与衣服尽同,有的还绣花。我知道这里有许多是五姑母费心设计的,选料子配颜色绣团花都是她的拿手本领。我这次养了个女孩,定给母亲以大大失望,但同时却也予五姑母以大大方便吧,女的总可以打扮的花俏些,莲红的,橘黄的,湖蓝的,葱白的绸子,织着各式各样的花纹,有柳浪,有蛛网,有碎花,有动物,有简单图案,有满天星似的大小点子,有浮云掩月般的一种颜色遮住另一种的,分也分不清,数也数不出,瞧得人眼花缭乱。此外又是各式跳舞衣一百二十件,连衣连裙子,细相的也有,圆筒状的也有,长短袖的都有,没有一件同式样,没有一件类似颜色,我真奇怪她们都是打从那里挑选来的。原来当我寂寞地独卧在床上的时候,她们都打移地热闹着东奔西走选衣料去了,兀不气恼煞人!除了这两批以外,尚有小大衣啦,绒线衫啦,背心啦,披肩啦,形形色色,共有三百六十件之数。衣裳之外便是鞋袜,袜是现成买的,不过大小花样不同,鞋子却又钩心斗角起来。弥月应该穿老虎头鞋,因此这老虎头鞋便足足做了十双,有大红级绣黑白花的,有金黄缎缀黑绒花的,有湖色缎钉碎珠花的,有粉红级映五彩花的,一只只老虎头上都有个很大的"王"字,眼睛斜挂,黑白分明,十分神气。其他尚有船鞋啦,象鞋啦,猪鞋啦,兔鞋啦,狮子头鞋啦,花花色色,害得红黄绿白黑诸种软皮鞋都失了光辉,显得太简单太呆板了。
  除了穿着之类以外,还有吃的东西。准备把神的,有长命富贵:长就是长寿面;富就是面筋,我们N城人叫做烤夫;贵就是桂圆;至于"命"却用什么来代表,我不知道,只见另外有一堆雪白的洋糖,大概即此物了。这四样东西都用大朱红圆盘装起来,上插绒花,福禄寿三星像等。四盘当中有二盘插寿,我想母亲大概也就为簇簇是女的,福禄无份,只好替她多求些寿吧。我想象得到母亲准备这些东西时的心请,本心一点不起劲,却又不得不装作起劲,否则给人家瞧着连你娘家都不起劲了,那不是要齐伙儿踏上我的头来么?生女儿真是件没光彩的事,女儿生了外孙女儿又是一番没光彩,我可怜母亲一世碰到不如意的事情真是太多了,这番又何必勉强给我装体面,费心费钱的弄了这许多东西来给这里人们懒洋洋地摆上把神桌呢?
  黄大妈说:"香烛点好了,少奶奶你抱娃娃来作揖吧。"但是我婆婆马上就拦阻道:"她祖父关照过,女孩子用不着拜菩萨了,等明年养了弟弟再多磕几个头吧。"杏英咧开嘴巴嘻嘻朝我笑了,我几乎泪落,只好咬着下后走开。
  午饭的时候,统共只有摆三桌酒。朋友们都不通知,至亲送礼来,可壁还的也都退了。我的母亲到十一点半才来,见了我,只说一句:"头胎养女儿容易长大。"之后便默然了。贤的父亲遇见了她,勉强装出笑容,道声:"外婆辛苦。"做外婆的也只好连说:"那里!那里!"心中仿佛很愧惶似的。
  吃饭时,我的母亲坐首席,我与杏英在下首陪着。婆婆也与我们同桌,公公却在男宾席中。我的母亲在坐定时略抬眼扫了那面一下,仿佛有些疑惑似的;她在猜想贤为什么不回来吧?养了个女的,他还有什么兴头巴巴回来吃弥月酒?只让我一个逃不掉的在挨人家冷脸罢了。
  杏英提起酒壶,向我的母亲敬酒道:"外婆恭喜你,抱了个外孙女儿!"
  我的母亲苦笑了一下道:"生男育女可是作不得主的,好在他们两口子年纪还轻呢。"
  我的脸上直发烧,心中怒火更狂燃着:心想你们这批不自尊重的女人呀,少了个卵,便自轻视自己到如此地步了。我偏要做些事业给你们看,请别小觑我同簇簇,我们可决不会像你这个黄毛尖嘴的丑丫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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