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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发迹史(全文)

_10 汪衍振(现代)

叶子颂操着广东话回答:“回大人话。大人的话说反了,东平县的旱情不是轻些,是较其他州县都重。据下官所知,黄河沿线的地面,都多少有麦子收成,梁山一带也能捕些鱼虾糊口。东平是最苦的了,人口又多,如果不是朝廷赈灾及时,东平现在怕也是饿殍遍野,哪还有力气开商铺迎客呀?”
曾国藩奇怪地问:“其他州县不是一样也有救济吗?”
叶子颂道:“这个自然,恐怕救济还要多些。”
“这话怎么讲?”曾国藩不得不反问了一句。
叶子颂苦笑一声答道:“大人想啊,每次到济南领赈粮、赈款,东平的数额都和其他县一样。别县领五千东平也领五千,别县领一万东平也是一万。可东平是大县,人口比其他县多出三分之一。大人想啊,按人头分拨,东平的百姓和别县的百姓比比看,是得的多还是得的少呢?”
见叶子颂冷汗直冒,曾国藩便示意师爷扶他进内室休息。叶子颂先还不肯,后见曾大人出于真心,这才站起身,抱歉地拱了拱手,由文案师爷扶着,一颤一颤地进了内室。
一会儿,文案师爷便带着县丞、主簿、典史等官吏来见曾国藩。曾国藩就在官厅和各位一一见礼,这才移到叶子颂的签押房。
到了签押房,曾国藩让文案师爷抱过赈粮、赈银发放案底,按着历次赈银数目,先一个人细细地核查。
看着看着,曾国藩忽然糊涂起来。在他的印象中,几次的赈粮虽调于外省,但大多是麦子、黍子之类。但东平县放赈粮的账页上,却出现了红薯、芋头之类的字眼,提到麦子的地方除前面几页,后面竟然没有再出现过。黍子、麦子哪里去了呢?
曾国藩让人把钱谷师爷叫来,要问个究竟。
钱谷师爷的衣着比叶子颂还不如,五十几岁的年纪,几根黄胡子扎在下巴,微微地翘着。干巴巴精瘦瘦,也像要病倒的样子。见人也还恭敬,尤其讷于言,不问不多说一句话。
钱谷师爷恭恭敬敬给曾国藩请了个安,便垂手立着,等着发问。
曾国藩指着账册道:“据本部堂所知,朝廷从没有往山东调过红薯赈灾。可这案底上,却几乎不见粮食,除了红薯就是芋头,还有几百万斤的桑树、榆皮。本部堂越看越糊涂,只能问问三尹。”(三尹是对师爷、主簿之类幕僚的一种尊称。)钱谷师爷恭恭敬敬施了一礼道:“回大人的话,这都是叶父母的主意。浙江、安徽各省这两年红薯大收,芋头也卖得烂贱。朝廷下拨的粮食能救一时之急,但不能济久远之困。叶父母就着人将赈粮如数高价卖掉,然后又从安徽、浙江等地买了红薯、芋头、榆树皮,这才保得东平百姓顿顿能有红薯汤喝。”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你下去吧——,不知叶明府病几时了?”
钱谷师爷答:“叶父母的身子骨这半年来一直不爽,近期有些严重了,又不肯破费银子请郎中,一直熬成这个样子。”
曾国藩点点头,望着钱谷师爷慢慢地退出去。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7节 真是让人羡慕呀
不大一会儿,文案师爷又扶着叶子颂来到签押房。
曾国藩刚要讲话,叶子颂却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说道:“下官有罪!下官有罪!请曾大人如实向圣上禀告,下官认罪!”
曾国藩一愣,忙问:“不知叶明府何故如此?”
叶子颂喘息了一下道:“下官擅自做主将赈粮换成了红薯、芋头,坑了东平百姓。下官这样做,还不是欺君之罪吗?”
曾国藩一把拉起叶子颂道:“叶明府,你为东平的百姓做了件大好事啊!山东各州县能都像东平这样,百姓何至于去外省逃荒啊!——古话讲得好啊,‘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穷窝’,百姓有口红薯汤,也不肯离开窝呀!”
叶子颂站起来后,哽咽着说道:“谢大人夸奖。下官已给巡抚衙门上了‘欺君罔上请求处分’的请罪函,相信这一二天内,新官就该到了。——大人一到就忙着查赈,水都不曾喝一口。下官让厨下熬了锅芋头红薯汤,请大人好歹喝上一碗再办事吧。”
曾国藩这才想起自己已经大半天没有进食了,就站起身,同着叶子颂走进县衙的饭厅。
主食果然是红薯和着芋头的汤,但曾国藩的面前却多了碗白米饭,随行来的几个人面前也都摆了半碗红糙米饭。
曾国藩把白米饭推给叶子颂,道:“叶明府,你在病中,这碗饭该由你吃。”
叶子颂苦笑一声道:“下官打小起就多灾多病,不是一碗白米饭能补过来的。——大人只要不嫌弃,下官就心满意足了。”
曾国藩没有动那碗米饭,却一连喝了三碗红薯汤,这才放下筷子,道:“官吏面有菜色,百姓之幸也。东平的百姓有福啊!”
叶子颂没有言语,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面前的红薯汤。
饭后,曾国藩略歇了歇,便依着赈粮发放的名册,让衙役分头找了几个受赈的人,问了问所领红薯、芋头与册上是否相符,倒是一斤一两都不差。
曾国藩这才歇息,准备第二天起程赶往下一县。
下一县即是汶上县,汶上县的知县是河南进士洪财。
曾国藩赶到汶上县县衙时,洪财带着县丞、书吏、师爷等一班人已等候多时。
曾国藩看那洪财,五短身材,四方大脸,白净的面皮,三十多岁,穿着整齐的官服,踌躇满志的样子。
礼毕,归座。
洪财当先问道:“曾大人一路劳顿,是我汶上百姓再造父母。下官在后花园备了薄酒素菜,望大人用了再办公事不迟。——大人,您老请吧。”
曾国藩来到后花园的饭厅,见漆红的桌面上已摆了四盘四碗,都扣得严严实实。
曾国藩一落座,便马上有人走过来撤掉罩在碗盘上面的罩子,却是四样荤菜、四样素菜,鸡鸭鱼肉倒齐备得很。接着又端上来十几样热菜,这才开席。
曾国藩是滴酒不沾的,洪财也不勉强,大家就都吃白米饭。
饭后,已是午后时分,曾国藩却不忙着看洪财亲自捧上来的赈粮发放案底,而是不声不响地带上同来的戈什哈,来到大街上各处看一看。
汶上是山东最小的县,但看街容、街貌受灾却最重。店铺是全部关上了栅板的,大街上冷冷清清,偶尔走过来几个破衣烂衫的人,也是扶老携幼穿街而过,一问都将逃往城外去。
曾国藩慢慢走出不算大的县城。
出县城半里左右,便是一个拥有三四十户人家的小村落。曾国藩等人连走了十家,屋内都是空空的,好不容易在第十一家碰到了一个卧床不起的老人,却又哑又聋,好像也挺不长久了。
快出村子的时候,才碰到一个坐在门前晒太阳的人。那人长长的头发,约有五十岁的样子,一问,才三十岁,名叫二混混。
曾国藩问二混混:“村里的人都干嘛去了?”
二混混白了白眼睛,见是当官的人,才懒懒地答:“逃命去了呗!这年景,总不会是出去挖宝。”
曾国藩又问:“都逃命去了,朝廷给的救济粮食谁领呀?”
二混混霍地站起身,忿忿地答:“俺庄的人啥时候见过朝廷给的救济粮呀?——能吃上粮食哪个往外跑!”
曾国藩笑着问:“你怎么不逃命去呀?”
二混混道:“俺窑里还有三斤地瓜呢,等吃了再走。——不走等饿死?”
曾国藩问:“这是个什么庄啊?”
二混混往村头不远处的一块石碑一指,便又一声不响地坐下去,显然是不想再消耗体力了。
曾国藩顺着二混混的指头放眼望去,见石碑上明晃晃地写着“虎跳”二字,想来就是庄名了。
看看时辰不早,曾国藩等人回到县衙,洪财已早早备了饭正等得焦躁。
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洪财一连声道:“曾大人,您老可吓死下官了。——汶上正闹会匪,要拜客打声招呼,下官带人也好侍候!这要有个三长两短,可不是要下官的命!”
曾国藩冷冷地答道:“本部堂是第一次来汶上,只是随便走走,洪明府太客气了。——洪明府在灾荒之年还能保养得这么好,真是让人羡慕呀!”
洪财恭恭敬敬地答道:“回大人的话,下官也是托皇上的福,全赖赈粮拨得及时,总算没有饿着肚子。”
又谈了一阵闲话,便吃晚饭。
曾国藩以腹泄为由,坚决不吃大鱼大肉。
洪财只好让厨子给曾国藩单炒了盘藕片,连同白米饭,一齐端到签押房,亲自侍候,看着曾国藩一口一口地吃下去。这才招呼人过来收拾,自己也才退出去,到饭厅用饭。洪财吃
的自然是大鱼大肉,但没敢沾酒。
饭后,曾国藩拿过早已摆放整齐的赈粮发放案底,一册册地看起来。看过了几册,但见人名清晰,数目昭然,一村一屯,一都一甲,都明明白白。
曾国藩在心里赞叹一句:“真不愧是两榜出身的人,办起事来果然明白!”
曾国藩随便点了城关的几个人,让侍候在门外的衙役们传来问话。人到后,一个一个地问下去,所领与所放倒是丝毫不差。曾国藩更加暗暗称奇。
第二天,曾国藩早早便让人到“虎跳庄”去唤地保问话。
不一会儿,虎跳庄的地保便来了,那地保一进签押房就给曾国藩请安。
曾国藩细看那地保,见是个留着短须的汉子,大大的眼睛,亮亮的额头,五短身材微胖,打扮得比较整齐,谈吐声音洪亮。看那架势,不像乡间的地保,倒像个十足的千户。
顿了顿,曾国藩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那地保很响亮地回答:“回大人的话,小的叫麻三。”
“哦,”曾国藩点点头,又问,“麻三啊,本部堂要问你几句话,你须老实回答。知一说一,是二说二,明白吗?”
“这是自然,”麻三应道,“麻三是早就知道曾大人这名字的,大人只管问来,小的如实回话便是。”
曾国藩就笑着问道:“麻三,你在哪村哪屯做地保呀?”
麻三一愣,反问:“大人难道不知道吗?”
曾国藩笑道:“本部堂当然知道。你是龙爪乡麻家庄的地保嘛。”曾国藩用手指着册页轻轻念出声来:“对不对呀?”
麻三咧咧嘴一笑道:“大人说得一丝一毫都不错。”
曾国藩没有言语,站起身走出签押房,门外奉洪财之命侍候的人正在交头接耳地小声谈着什么,一见曾国藩出来,便全打住不说。
曾国藩轻轻招了招手,把当值的叫到身边道:“随我进来。”
当值的衙役马上过来。
曾国藩没有言语,转身进了签押房,衙役随后跟进。
曾国藩坐下,用手指着麻三对衙役道:“老兄啊,咱们汶上县的龙爪乡麻家庄在哪里呀?”
衙役深施一礼道:“回大人话,小的在衙门当差,也有二十几年的光景了,不曾听说龙爪乡有个什么麻家庄。大人敢是在和小的说笑话吧。”
曾国藩笑对麻三道:“麻三哪,你是哪个庄的地保啊?你和差官说一说。”
麻三立时满脸通红,结结巴巴道:“小的该死!小的该死!请大人恕罪!”
曾国藩立时眯起三角眼,一字一顿说道:“麻三,你是何方人氏,为何要冒充‘虎跳庄’的地保来欺骗本官?”
麻三可怜巴巴道:“回大人话,小的原本就不是什么地保。小的是城南裁衣店的裁缝,小的确实叫麻三,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忽然对衙役断喝一声:“大胆的公差,你还不跪下!——你难道还不知罪吗?本部堂奉旨查赈,你原该配合才是正理,如何反倒生出天胆欺瞒起来!”
那衙役只管跪地下连连叩头,边道:“请大人听小的明禀。”
“李保!”曾国藩冲房外喊一声,李保应声走进来。
曾国藩道:“请传洪明府见我!”
李保应一声“”,大步走出去。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8节 不拼死力报效还做什么人
一会儿,李保一个人走进来道:“回大人话,洪大人正在官厅和巡抚衙门的人讲话。听说洪明府已升署济宁州州同,正在和刚到的署任交割。洪大人一会儿就来见大人,请大人稍候片刻。”
曾国藩一听这话,头嗡地一响,马上感觉眼前金星乱迸,耳边也霎时响起千军万马的呼啸声。他浑身一阵乱抖,发疟疾一般,神志渐渐有些迷乱。
他隐隐听得李保大喊一声“大人!”接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回到了朝思暮想的湘乡荷叶塘。想不到的是,最先迎出来的竟是祖母王太恭人。祖母还是从前的老样子,慈眉善目,不微笑不讲话。曾国藩一见朝思暮想的祖母,仿佛有千万种委屈涌上心头。他顾不得多想,大叫一声:“祖母!”就一头扎进王太恭人的怀里哽咽起来,全然忘了自己已过而立之年。
王太恭人慢慢地抚摸着孙儿的头发,一边小声道:“子城,我的心肝,祖母知道你为了这大清受了诸多委屈。心肝莫哭,男儿的泪不轻弹啊!祖母给你煎饺子吃。”
曾国藩止住哽咽,抬头去看祖母,却发现祖母早已不见。他原来在好友湘乡秀才罗泽南的怀里撒娇装乖。
曾国藩立时羞红了面皮,急忙挣出罗泽南的怀抱,啐一口道:“好个罗麻子,什么时候也会七十二变了?偌大年纪了还没正经,竟要讨我的便宜!——你羞也不羞!”
罗泽南和儿时一样,哈哈大笑道:“涤生呀,你现在总算知道罗某人为什么不出去做官的缘由了吧?——我早就说过,大清是满人的天下,没我汉人的份儿。——你就是不听,如今做了侍郎,又怎么样呢?和春都敢在你的眼皮底下把贪赈的官员升职,你这侍郎又能怎的?听人劝吃饱饭,你还是到岳麓书院去坐馆吧!——唐老夫子就要出任岳麓书院的山长了!”
曾国藩争辩道:“和春固然是满人,但洪财却是汉人哪!皇上为了赈灾国库都空了!洪财作为汉员,怎忍心眼看着自己的同胞饿死而不闻不问呢?大清固然是满人的天下,可皇上做梦都想把大清国治理好啊!——皇上把国藩引为知己,国藩不披肝沥胆,鞠躬尽瘁还算个人吗?”
罗泽南忽然深施一礼道:“卑职见过曾大人。”
罗泽南如此郑重,倒让曾国藩吃了一惊,他低下头来急忙来扶罗泽南,却哪里是什么罗泽南,竟分明是威风凛凛的江忠源。
“哎呀,原来是义士到了!”曾国藩欣喜地一把拉过江忠源的手,“听说贵处闹匪,义士招募团练硬给平了下去,其功大矣!——听说已授了新宁知县?不知这文官做得顺手否?”
江忠源脸色一红道:“忠源乃一介莽夫,何敢在大人面前谈功名二字!——说来惭愧!忠源祖上以读书为业,几乎辈辈出秀才,偏卑职读不通子曰诗云,最后还是靠射箭得了个武举!——新宁雷再浩举旗造反,蹂躏当地百姓,皇上派了几批大军征剿,均因雷再浩狡猾无功而返。——忠源作为新宁人,岂能坐视不理?说出来渐愧,只抓住了一个雷再浩,他聚起来的三千号人竟一哄而散了!所幸忠源在署任半年,倒也安定。卑职是上月刚放的实缺,大人竟知道了?”
曾国藩忙执了江忠源的手,往书房里让。到了书房,江忠源与曾国藩重新见礼。
曾国藩问:“岷樵,你可曾碰到罗山?”
江忠源道:“罗山是湖南公认的名士。没有功名而得名士称号,在大清恐怕找不出第二人。——曾大人您老前途正好,你如何竟开缺回籍了?”
曾国藩忿忿地道:“大清国满目苍痍,穆彰阿妒贤嫉能,皇上又在病中,本官两肩纵有劈山填海之力,又如何能抬得起来一个大清国呀!”
江忠源忽然发问:“大人,卑职问句不该问的话,你看大清这江山——”
“快禁声!”曾国藩伸出右手忽地捂住江忠源的口,“你我有多大的能耐,敢谈论国家是非!——罗山是不在功名的人,说轻说重自然没有人和他理论。——岷樵,你也是久在京里的人,你看穆相国能长久吗?”
江忠源忿忿道:“大人如何明知故问?——看看鳌拜想想和珅,还用卑职明言吗?——大人来山东赈灾,是赤足踏炎铁,下得来也伤,下不来还伤!”
曾国藩抬头看那江忠源,他不相信这句话会出自江忠源之口;非大才大德不能下此断语!
但江忠源却早已无影无踪,坐在对面的竟是他的父亲曾麟书。
“子城啊,”父亲慈爱地说,“九年十级,自大清国开国无二,皇恩似海啊!——食君禄,任君事,臣子本分也。我曾家的列祖、列宗不求你尽孝,只求你尽忠啊!为父四十三岁才求得一秀才,你三十七岁却已是名重海内的二品高官了!这样的浩荡皇恩,不拼死力报效还做什么人哪!”
曾国藩全身一振。
父亲继续说道:“从曾参老祖始,我曾家不曾出过高官。你祖父受尽读书人的气,受尽官府的气,发誓从为父这代起,我曾家要代代有读书人、代代有秀才。感谢苍天佑人,祖宗有灵,总算熬出了一个红顶子。这不仅是我曾门的骄傲,也是全湖南人的骄傲,更是我汉人的骄傲啊!”
作为县学生的父亲,能讲出这样的一番大道理,很出曾国藩的意料。他不由细细端详起父亲来,却发现讲话的人根本不是曾麟书,分明是祖父曾星冈。曾国藩一下子释然了。
星冈公虽不识字,却是方圆百里公认的明白人,是最识得理的人。曾国藩一直坚持的“做官不贪银钱方为好官”的理论,就源于祖父的教诲。
曾国藩平生最佩服的人就是祖父。从做人、持家到教育子女,星冈公都是按着圣人的话去做,一丝都不差。曾家起屋讲究的是前有院、厅,后有园、蔬。池里要有鱼,圈里要有猪,墙外要栽柳,田头要栽杨;男子早起耕田,女子针绣持家。
曾家大小的穿着,从帽子到鞋子,都要曾家女人们亲自缝制。家规制定得可谓详详细细。
后来,曾国藩又在此基础上,发展成“女子每月做鞋一双,腌菜一坛”,曾家的读书人“每月要习字三千,作文两篇;每日读古文一篇,三日读熟一篇;每日读史三千字,十日读熟一篇”。
星冈公持家,讲究的是鱼儿乐、猪儿欢;柳摆头、杨婆娑;男耕女织。曾国藩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强调,男儿要识文断字,不求辈辈出高官,但愿代代有秀才;女子则必须从俭字、德字、孝字入手,在女工上用心。
所以,星冈公的话,曾国藩不仅要听,也喜欢听,更是坚决照办。曾国藩甚至认为,没有星冈公,就没有他曾国藩的今天,更不会有曾家今日的兴旺气象。
曾国藩正要把自己进京这些年来所受的委屈,一一向祖父道出,却听祖父忽然说道:“子城孙儿,食皇家俸禄,就要为皇家办事。君让臣死,臣焉敢不死!——孙儿啊,你不能辜负万岁爷对你的信任,不能让天下苍生失望啊!九年十级,这是何等的隆恩!子城啊,你知道吗?有时连皇上都要受些委屈,你做臣子的受些委屈又值什么呢?只要问心无愧,只管做去。”说着话,星冈公忽然伸出双手,明晃晃地向他一推,道一声:“去吧!不要在山东留下骂名!”
一股强大的推动力扑面而来,曾国藩噔噔噔一连退了十几步,却忽然一脚失去平衡,整个身子向后仰去;不知后面是悬崖峭壁,还是深谷河流。
他吓得赶紧闭上双眼,等结结实实倒在地上后,才慢慢地睁开眼睛,却感觉周身酸痛、奇痒。显然,已接近愈合的癣病又发作了。
他睁开眼后看到的第一个人是李保,曾国藩清楚地听到李保叫一声:“大人总算醒了!”
曾国藩不明所以,忙看四周,却原来躺在床上。
和春正在窗前和文庆亲亲热热地谈话,一听曾国藩醒了,就双双奔过来。一个拉着曾国藩左手,一个拉着曾国藩右手,齐道:“可不要吓坏人!大人这一觉竟睡了三天!”
顿了顿,和春又道:“大人再不醒来,本部院就要上折子请求处分了!”
曾国藩挣扎着坐起身,道:“本部堂让二位大人操劳了。”
文庆道:“大人的病如何来得恁急!到底是为哪般!”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本部堂这是在哪里?——莫不是又回了省城?”
李保道:“回大人话,大人病倒那天,洪大人便派了车马,把大人送回省城了。
——您老现在是在钦差行辕呢!”
曾国藩想了想,便对和春道:“本部堂已经不碍事了,和中丞有事尽管去忙,待本部堂歇上一歇,再去府上拜谢。”说着,冲和春拱了拱手。
和春道:“曾大人好好歇着,缺什么只管言语,可不能再如此操劳了。——我山东百姓可全靠二位大人呢!”
文庆把和春送出行辕。曾国藩也要下床送,和春却执意不肯。曾国藩只得作罢。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69节 擅卖赈粮,定斩不饶
趁这当口,曾国藩让李保打开随身带来的竹箱子取出膏药,让他侍候着贴到后背及前胸。
李保悄悄对曾国藩道:“大人这一病可把和大人吓坏了,当天就让人骑快马把文大人接了回来。多亏大人醒得及时,要不,和大人和文大人的联名折子就拜发了。”
这时,厨下当值的厨子端来一碗专为曾国藩炖的莲子汤,请示守在门外的刘横,是否趁热端进来。刘横就让李保端进去请示曾国藩。
曾国藩平时是不大用补品的,但他现在饿了,就想也没想,接碗在手,很快便吃进去,以至连李保都奇怪,曾大人这次进粥竟然连问都没问一声,想是真饿了。
以往,每逢去外地办差,每当进餐的时候,曾国藩都要问李保或当值的戈什哈吃的是什么饭,什么菜,什么粥,什么汤,几乎面面俱到,一样不落,细心得像个婆姨,可这次——曾国藩已经三天没有进食,他本没有什么大病,是因急躁引发的痰火造成的疾昏,如今醒转来,他可能像以往那样吗?人以食为天,孔子也不能另外。
一碗汤下肚,曾国藩浑身有了力气,精神也霎时好了许多。他扶着李保的肩头下了床,一步一步来到行辕的签押房。
文庆正在和随身带的文案谈论山东的风土人情,一见曾国藩走进来,慌得文庆急忙下炕挽扶。文案碍于职分,急忙闪在一旁垂手侍立、请安。
文庆把曾国藩扶到炕上,自己也坐下。文案及闲杂人员知道两位钦差有话要谈,都悄悄退出去。
文庆当先发问:“涤生,汶上究竟出了什么大事把你急成这样?——你、我奉旨放赈,其他的事由别人干去。你身子骨这么羸弱,可不能再这样了!”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道:“大人啊,你我既来放赈,就须查赈。下官气就气那和春!刚才听戈什哈讲,东平县的叶子颂出缺了,汶上县的洪财却升署济宁州州同了!文大人哪,这和春干的是什么事啊!”
一听这话,文庆忽然笑了:“涤生啊,叶子颂出缺,洪财升官,那都是他山东巡抚衙门分内的事,咱何必为这些事着急上火呢?为别人的事伤自己的身子,划不来!我让厨子炖了两碗加了冰糖的燕窝粥,你败败火,精神好了,明天咱们去游济南的黄帝陵,游完黄帝陵,再游白马寺,游完——”
曾国藩止住文庆的话头,笑道:“文大人,你别拿下官逗闷子了!济南什么时候建的黄帝陵啊?又哪来的白马寺啊?”
文庆也笑道:“也别管什么陵什么寺,终归,你曾涤生只要开心就好!”回头对外面喊一声:“告诉厨下,给曾大人上燕窝粥!”又对曾国藩笑了笑:“文某也跟着曾大人叨光喝碗燕窝粥!——这可是和中丞专为大人准备的哟!”
曾国藩苦笑了一声道:“文大人吩咐,下官敢不从命!得,下官就陪着大人喝一碗燕窝粥!——不过,说句不怕大人笑话的话,下官长这么大,只喝过莲子粥,还没喝过燕窝粥呢!”
文庆一愣,反问:“大人刚才不是喝过一碗燕窝莲子粥了吗?”
曾国藩一怔:“怎么,刚才李保端给我的就是燕窝粥?”复又自言自语:“早知如此,下官该好好品品才是!——咳,白白糟踏了这上等的补品了!”
文庆被说得哈哈大笑起来。
燕窝粥送进来,文庆和曾国藩一人一碗。两个人边吃边谈,话题自然而然转到赈灾上。曾国藩就把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向文庆讲述了一遍,文庆只管仔细地喝燕窝粥,不置一词。
曾国藩也只好不再说下去,也慢慢地品起来。
一碗燕窝粥下肚,曾国藩开口说道:“文大人,这燕窝和以前吃过的莲子粥与红薯粥没有什么不一样啊!相信红薯粥多放冰糖,也是这个味儿!这燕窝粥我是再不吃了。——喝一碗燕窝粥的钱,够下官喝一年红薯粥的了!”
文庆放下碗,用手帕擦了擦嘴,才道:“你个曾涤生啊,官至侍郎了还分不清燕窝粥和红薯粥的区别所在!这话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才怪!大清开国至今还没出过不喝燕窝粥的侍郎呢!——好了,你现在就回卧房躺着,什么时候缓过神,咱再办差。”
曾国藩只好由李保扶着进卧房歇息。
进了卧房,李保忙着整理床铺,又要给曾国藩宽衣。
曾国藩却道:“李保啊,给我换朝服,传轿夫,我要去巡抚衙门拜见和中丞。”
李保愣了愣,没言语,急忙为曾国藩拿出朝服、顶戴;给曾国藩穿戴齐整,又赶着去传唤轿夫及跟班的戈什哈、钦差仪仗等。
一会儿,钦差的大轿便出了行辕,奔巡抚衙门而来。
到了巡抚衙门,扶轿的刘横先跨前一步高喊一声:“赈灾大臣曾大人到!”
和春迎出来,把曾国藩让进大堂落座。
坐下后,曾国藩单刀直入:“和中丞,本部堂此来有要事与大人商量。——本部堂在汶上县查赈,有些账目正要和洪明府核对,洪明府这时却被大人挂牌升署了济宁州州同。——按说,属员的升降调配,是大人分内的事,本部堂无权过问,但现在毕竟是查赈期间。”
和春没等曾国藩说完便拦住话头,笑道:“曾大人多心了。其实呢,洪财升署的事,是与查赈无干系的。洪财是从六品的底子,而汶上是小县,一直由七品官员任知县。洪财原本就该分发济宁州的,偏偏洪财来时,济宁州州同没到期限,只好先到汶上护印。大人到汶上的当天,济宁州州同出缺,你说不放洪财又放哪个呢?——所幸,汶上也是济宁州的辖区,大人可以随时传调嘛。——曾大人是查赈大臣,和某敢不配合吗?”
曾国藩苦笑一声道:“中丞大人太抬举本部堂了!——中丞大人久历封疆,是非他人可比的。和大人治理不好的省份,别人还想治理好吗?本部堂和文大人来山东放赈、查赈,原本就是多此一举。怎奈朝命如天,本部堂也只好依旨行事。——还望中丞大人见谅。”
和春忙道:“曾大人快不要这样说话。放赈如同救火,若非能员能捞到这差事吗?——不过话又说回来,洪财确是我山东的能员,他是知州的材料啊!”
曾国藩顿了顿,忽然问:“听说东平县出缺了?——叶子颂是升了还是降了?”
和春答道:“本部院奉旨,已将那欺君罔上的叶子颂革职拿问下在大牢了!——是问斩还是充军,只等圣旨一下便见分晓。——莫不是大人也查出了东平的不法事?这个叶子颂啊,可把东平百姓坑苦了!”
曾国藩没有正面回答,却问:“圣旨也该下了吧?”
和春用心算了算,答:“也就这几天吧。咳!这个叶子颂,净给本部院闯祸。”
作出很惋惜的样子。
又谈了一会儿闲话,曾国藩辞别回辕,和春用平行礼节送行。
回到行辕,曾国藩苦思冥想了半夜,不得主意。早起,他只得让李保随时注意巡抚衙门的动向,由刘横在身边当值。
用过早饭,曾国藩感觉精气神强了许多,就想和文庆商量,准备午后动身去汶上续续查赈。更衣的时候,李保突然走进来禀报,巡抚衙门正在大堂之上接圣旨,东平县正六品知县叶子颂因贪污赈款,变卖赈粮,被皇上判了个斩立决。听衙门的人说,午时一到,叶子颂就要被押上法场。听说,东平还来了几百名百姓,围着巡抚衙门喊刀下留人哪!可热闹了!
曾国藩一听这话,脸色大变。他来不及多想,也没和文庆打招呼,就匆匆忙忙换了朝服,急急赶往巡抚衙门。
一进大堂,便看到桌案正中摆放的圣旨。曾国藩先向圣上请安,这才与和春见礼。
和春见曾国藩行色匆匆,就急忙动问道:“看大人急匆匆的样子,不知发生了什么事?”
曾国藩不假思索便道:“本部堂专为圣旨而来。——和中丞,本部堂想了一夜,这叶子颂的案子好像有些蹊跷。——不知圣上判了叶子颂什么罪?”
和春答:“斩立决!——擅卖赈粮,定斩不饶!”
曾国藩道:“叶子颂的人头目前还不能落地。”
和春道:“谁希望这样呢?本部院可没有抗旨的胆量!曾大人啊,听本部院的一句劝,好好将养将养身子吧。”这分明是怪他多管闲事了。
曾国藩一听这话,神色大变,道:“本部堂并没有让中丞大人抗旨啊!——大人何出此言?”
这时,文庆急匆匆走了进来,一见桌案正中摆放整齐的圣旨,急忙跪请圣安。和春与曾国藩也急忙见礼,然后升炕。
不待文庆讲话,和春先道:“文大人来得正好!——圣旨已下,枉法的叶子颂判了个斩立决,曾大人让本部院刀下留人,这——”
文庆狐疑地望了望曾国藩。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0节 叶子颂开始进食
曾国藩道:“文大人听禀:东平的赈款、赈粮还没有查实,叶子颂这时如何能死?本部堂又如何让中丞大人抗旨来着?——中丞大人在证据不全的情况下便匆匆向圣上请旨,这不是草菅人命吗?——中丞大人如何就不调查一下叶子颂擅卖赈粮的起因呢?”
和春气得神色大变,他大叫道:“好你个曾涤生,你竟敢诬本部院草菅人命!——来人!传本部院的话,让抚标营现在清街,午时一到,将叶子颂押赴法场就地正法!一刻不准延误!”
“你——”曾国藩气得浑身乱抖,险些昏厥。
文庆忙打圆场道:“和中丞莫生气,曾大人也消消火气。——照理说,赈款、赈粮没有查实之前杀叶子颂是匆忙了点,可圣旨已下,圣命难违,又怎能不遵旨办理呢?曾大人你也该替和中丞想一想。”
曾国藩这时道:“由本部堂向圣上请旨总可以了吧?本部堂是查赈大臣,东平县的赈银、赈粮没有查实之前,叶子颂断不能斩!——和中丞,请你着人速将人犯叶子颂押赴钦差行辕看押。本部堂回辕后,即向圣上请旨。如圣上怪罪下来,本部堂一人承当!决不牵累和中丞——”
和春冷笑一声道:“曾大人,你不怕本部院告你一个干扰地方的罪名吗?”
曾国藩忽然眯起三角眼,猛喝一声:“放肆!你难到忘了本部堂现在还是山东的放赈、查赈大臣吗?”说完,看也不看和春一眼,抬腿走出巡抚衙门大堂。
文庆与和春一时僵在那里。
曾国藩回到行辕,立时便草就了一篇“山东省东平县正六品知县叶子颂枉法当斩请求缓行”折,交行辕的八百里快骑拜发。
不久,文庆也回到行辕。
得知曾国藩的折子已经发出,文庆顿足道:“涤生,你这事做得实在有些唐突!
我知道和春与你有些过节,也深知他的为人。和春其人,尽管贪财好色,但就目前来看,他也算满员里的能员了,还能干些事!如果没有圣恩,岂能久历封疆!
近些年来,像陶澍、林则徐这样的敢于任事的封疆大员有几人呢?”
曾国藩叹了一口气道:“文大人哪,您老在我朝也是元老级的人物了,您老看事看人最是明白不过。这封疆大吏可比不得京官哪,京官做到尚书也还是管理一个部门,用人行事都要看圣意定夺,本人是做不得多少主的。——可这封疆大员可是把一省或数省的百姓操在手里,品级虽然是二品,可威仪权势连京里的正一品也比不得呢!像和春这样出身的人,充其量带上两营兵沙场对敌尚可。让和春做巡抚,不是糟踏巡抚二字吗?巡抚不能上马治军下马治民,文韬武略样样精通,还算巡抚吗?”
文庆答道:“涤生啊,如何用人,皇上自有皇上的道理,咱们就不讲这个事了,咱还是说说眼前吧。——你上的折子皇上能准吗?”
曾国藩想了想道:“从查赈角度看,皇上能准;从维护封疆威望来看,皇上又不能准——按我大清律,巡抚、总督行事是不受上差限制的,是可以酌情而定的。
可不管皇上准不准,下官也要为叶明府争一争。叶子颂是我大清难得的好官哪!
无非是变通了一下救济方式。这样敢于任事造福地方的官员我们不给予保护,我们这俸禄拿得不是太昧良心了吗?——文大人,你说呢?”
文庆被曾国藩说得长叹了一口气,思索了许久才说道:“我满人都能像你曾大人这么想、这么做,我大清国就算省省遭灾也不用怕呀,也垮不了啊!——好,我也给皇上上道折子,为你壮壮声势!”说着冲外面喊一声:“笔墨侍候!”
曾国藩一听这话,大受感动。他站起身,凝视着文庆好一会儿才道:“文大人,您老就莫这浑水了!——您犯不着与和春结仇呵!”
文庆哈哈大笑道:“你汉大臣都不怕,我一个满人,又怕什么呢?”
当夜,文庆的奏折也由行辕的八百里快骑拜发。
晚饭后,几名抚标兵由按察使带着,把叶子颂押进钦差行辕后院的临时大牢里,按察使司衙门专拨了一名看守看管。叶子颂其实是被抚标兵们抬进大牢的。李保从看守那里得知,叶子颂已病到不能起来,现在是挨时辰。——看光景,这叶子颂可能挨不到圣旨下的那一天。
李保赶忙向曾国藩汇报了此事。
曾国藩沉思了一下,让李保偷偷去外面请一名郎中来,进大牢里为叶子颂诊病,并一再嘱咐李保,一定要打点好看守,不得走漏一点风声,尤其不能让巡抚衙门的人知道,嘱之再三。李保悄悄地离去。
李保自去办理,果然隐秘,两天后,叶子颂开始进食。
曾国藩这才把一颗心放进肚里。对李保是愈发看重了。
这件事连文庆都瞒住了,巡抚衙门自然就更不知道端的。
和春几乎天天询问按察使,叶子颂病到何种程度,和春天天期盼叶子颂的死讯,叶子颂却一天天好起来。和春和按察使都暗暗称奇。
一晃五天过去,按时间推算,圣旨还不该来到行辕,而叶子颂已能在大牢里走动。曾国藩就和文庆商量,准备提审叶子颂。文庆自无话说。
曾国藩当天就着人备了刑具。这些刑具不是给犯人用的,是让犯人看的,也是给巡抚衙门和按察使司衙门看的。
主审是曾国藩,文庆也参加,文案也是现成的。按大清律例,查赈大臣有权独立审案,但须是赈案,与赈案无关的,则交由地方审理。赈灾大臣审赈案,巡抚衙门不准干涉。如其不然,赈灾大臣有权对地方巡抚实行弹劾。
叶子颂是早已知道自己项上的这颗人头是曾国藩担着处分的风险保留到现在的,心里已是存了老大的感激。
叶子颂出身卑微,中举较早,因凑不齐进京的盘费,加之广东与京师又恁遥远,所以与进士无缘。后来广东闹“会匪”,朝廷号召乡绅办团练,他也在花县练了一团人。碰巧“会匪”攻打县衙,他带人抵抗,竟获成功。于是被保举了个从四品宣抚使衔,分发山东,自此进入仕途。叶子颂的经历和江忠源颇相近,只是不如江忠源运气好。
叶子颂被带上大堂,当中跪下。
曾国藩看那叶子颂,果然恢复得比见时还好,就开口问话:“叶明府,你抬起头来。你的案子已惊动了朝廷,本部堂和文大人就你的案子问你一些话,你要据实回答,不得说谎。”
叶子颂跪着,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声:“是,二位大人尽管问话。”
文庆小声对曾国藩道:“称呼错了,该称人犯才对。”
曾国藩点点头,开口问道:“人犯,你知道你犯的什么罪吗?”
叶子颂答道:“知道,欺君罔上,犯了死罪,子颂服罪。”
曾国藩又问:“就这些吗?”
叶子颂答:“就这些。”
文庆忽然问:“人犯,你为什么要变卖朝廷的赈粮呢?——你不知道这是百姓的救命粮吗?”
叶子颂冲口而出:“朝廷给东平县的赈粮全年才一千万斤,而我东平县的百姓却有十五万四千人,每人六十斤粮不到。三百六十五日,让百姓如何活命啊。”
文庆追问一句:“那你把赈粮卖掉,不是更把百姓往死里逼吗?”
叶子颂回答:“子颂卖掉有数的一千万斤赈粮,却为东平县的百姓购进三万担红薯和一千万担桑叶。——这笔账,钱谷师爷记得明明白白,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问:“人犯,你这么做,固然有你的道理。但你知道,按我大清律例,地方官员要动赈银、赈粮,是要上报布政使的,由布政使再上报巡抚衙门,批准后,才可进行。不经批准擅动赈粮,不管什么用心,是要被杀头的,你应该明白。”
叶子颂答:“子颂自然明白这其中的厉害,但子颂给巡抚衙门连上了三道呈文,均无答复。为这事,子颂专程跑到省城面呈和中丞。但和中丞因无先例,不敢照准。子颂被逼无奈,才决定舍弃项上的这颗人头,来保东平百姓碗里的稀粥。”
文庆问:“叶子颂,皇上已下旨将你正法,你不觉得委屈吗?”
叶子颂回答:“回大人话,子颂不觉得委屈。”双眼忽地涌出泪水,他低下头,顿了顿,才接着说:“只要东平的十五万四千七百人能活命,子颂的这颗头掉得值!子颂已过知命之年,死而何憾!”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1节 千万不准暴露身份
大堂一时沉寂,记录的文案也跟着掉了眼泪,唏嘘之声清晰可闻。
案子审不下去了,曾国藩只好让人把叶子颂重新押进大牢。
又静默了好一会儿,文庆才对曾国藩道:“涤生啊,你想没想过,像叶子颂这样的地方官,如果不是与巡抚衙门有什么过节,像和春这样久历封疆的人,是不能下这种毒手的。你没发现吗?叶子颂被判斩刑,全是和春与巡抚衙门一手造成的。”
曾国藩想了想,叹了一口气道:“真不知像和大人这样在旗的人是怎么想的,像叶子颂这样一心为民的官员多难得呀!”
文庆道:“我敢判定,这件案子背后肯定还有隐情!——看样子得访一访。”
“是啊。”曾国藩接口道,“像这样私访的事,有一个人在这里可就好了,保证三天之内,访得明明白白,你我全不用费力。”
文庆奇怪,问:“你说的是谁呀?我怎么就想不起这么个人呢?”
曾国藩神秘地一笑,答道:“肃顺肃雨亭啊!肃侍卫要是在身边——”
“肃顺?”文庆一愣,接着道,“你不说我还真把他忘了。——他现在已是大内从三品顶戴,王府一等侍卫。看样子不久就要进入部院,恐怕再没机会私访了!”
曾国藩道:“依下官看来,这肃侍卫还真是个能办大事的人!”
文庆沉思着回答:“办大事固然能办大事,只是狠了些,只怕难得善终啊!弄不好,连郑亲王端华都要受他的牵累。”
曾国藩不愿更深地谈论朝中的是非,就没有接口,低头喝了口茶。
文庆了解曾国藩,笑了笑,说了句“咱们还是歇着罢”,就走出大堂。
曾国藩回到卧房,把李保、刘横叫到身边,悄悄道:“本部堂给二位一个差事,只许悄悄进行不可有半点张扬。——明天一早,你二人就换上便服一个去城南,一个往城北。记住,哪儿热闹往哪儿去,偷偷地打听一下和中丞与东平县知县叶子颂有什么过节没有。本部堂推断,像叶子颂这样得民心的官员,老百姓不可能没有谈论。——千万不准暴露身份。晚上不用回行辕,可以住到客栈或戏园子里。什么时候打听明白了再回来,听明白了吗?”
李保和刘横对望了一眼,回答:“回大人话,卑职明白了。”
“好!”曾国藩挥了挥手,“明天就不用见我了,下去吧。”
二人退出卧房。
第二天,文庆约曾国藩去游城南的关帝庙。曾国藩怕圣旨到时无人接旨给和春留下把柄,就推托身子不爽,委婉地拒绝了。文庆实在憋得慌,就带人独自去了关帝庙。
曾国藩这里则打发戈什哈,分头传济宁州州同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着二人带赈粮发放明细案底,速来钦差行辕问话。叶子颂的事情因无头绪,只好暂放一边。
转天傍晚,洪财及汶上县现署任来到钦差行辕。
曾国藩先让他们及随员吃了饭,便让汶上县现署任到大堂问话。
因为这是曾国藩查赈,文庆不好也不愿插手。曾国藩只好一个人问话,文案及一班差役是随时侍候的,无需细说。
接替叶子颂汶上县现署任的是山东候补道,两榜出身的山西人李延申。让候补道署知县,而且是署理从七品的小县,这又让曾国藩大惑不解:道员是正四品衔,照常理应放知府才合适。
李延申一进大堂,先向曾国藩施礼打躬,不说职道却称下官;礼毕落座,也只坐半个屁股。
曾国藩看那李延申,五十开外年纪,穿一件破的官服,顶戴也磨得没了光泽,拖一把黄胡须,高高的个子,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这哪有知县气派,分明是个落魄的老秀才!——寒酸得着实可怜。
曾国藩咳了一声,开始发问:“李观察,你来山东几年了?”
李延申急忙站起身,垂手回答:“下官来山东已经八年了。”
曾国藩忙摆摆手:“李观察,你不必起身答话。”
李延申道:“下官不敢,还是站着回答的好,大人只管问话就是。”
曾国藩只好道:“李观察,本部堂还没有看到你的履历,你就简单介绍一下吧。
本部堂对你也好有个了解。”
李延申站着恭恭敬敬地回答:“下官是道光七年的进士,殿试后就被吏部分发到江宁府候补知县。在江宁十年,署过两年知县。之后又被升调广东,署了一年州同。被吏部记了个大优,又被部院保举进京引见。引见后,赏了四品道员衔,分发到山东巡抚衙门。说出来不怕大人笑话,下官整整在山东候补了八年,才蒙和中丞照顾,让下官去署理汶上县。下官的履历实在简单,扰大人的烦了。”
曾国藩万没想到堂堂的大清国竟还有这样的事情发生!一个两榜出身的官员,二十年当中只做了两年知县、一年州同,还都是署理!说出去,恐怕连皇上本人都不会相信!
一丝怜悯之情,从曾国藩的心底滋生。
曾国藩重重叹了一口气,道:“李观察,汶上县的赈粮、赈银发放明细案底,想必已经带来了吧?”
李延申答:“回大人话,六大本全带在张师爷身上。——张师爷就候在门外,大人随时可以传唤”
曾国藩道:“呈上来吧。”
李延申答应一声“是”,便转身走出去。一会儿,便拎进来一大捆账册,双手呈放到曾国藩的面前,口里说一句“请大人过目”,便退回原处,仍旧站着。
曾国藩翻开第一册账页,见上面多了许多条条点点,而他在汶上看时却没有,显然是后加上去的。
曾国藩边看边问:“李观察,这账面上的条条点点是怎么回事啊?本部堂在汶上时是看过这簿子的,里面并不曾被画过。”
李延申答道:“回大人话,上面的条条点点是下官画上去的。下官接印的第二天,就带着师爷,按着明细上所记,一个都一个甲地核对,发现了许多难解之迷。
下官解不开,就画了条条点点,想等核对完毕,到州上找洪大人请教。”
曾国藩问:“李观察,你不要和本部堂兜圈子,有什么话你就直说。”
李延申回答:“是,大人。下官在城关镇找到了几个人,按册页查找,该人领赈粮数与登记的是一致的,但在三丰都的十几个甲,下官虽然看到了保长、甲长,但领的粮额和所记载的却大相径庭。——更有一桩怪事,下官一直不解,像十二甲有个徐老三,已是死去三年的人,账册上竟也领了赈粮。”
曾国藩道:“李观察,同你去的师爷你为什么不问问呢?这些账册均由师爷一手造出,笔笔数额的来源,师爷该是最清楚不过。”
李延申回答:“大人教训的是,但原任师爷已随洪大人去了州上,现任师爷同下官一样在汶上是两眼一抹黑,他是和下官同一天到任的。”
“哦,”曾国藩点了点头,道,“李观察,难得你这般心细!也难怪你二十年官场得不到实缺。——好!你下去吧。”
李保申急忙施礼,然后慢慢地退出去。
李延申走出去后,曾国藩这才冲门外喊一声:“传洪州驾!”
门上便一连声地呼应:“传洪州驾!”
洪财大步跨进来,见了曾国藩,仍然是谦恭地一揖到地,口称大人。礼毕,归座。
曾国藩用手指着账册道:“洪州驾,在汶上时,本部堂就对这账册有些疑惑,但正逢州驾卸任升州,而本部堂也正巧癣疾发作,所以没有及时请教。——洪州驾,这几次的赈粮发放,你可清楚?”
洪财站起身答道:“回大人话。下官掌握全局,具体事情均由张典史和钱谷艾师爷承办。”
曾国藩问道:“张典史和艾师爷可曾随州驾前来?”
洪财答道:“回大人话。张典史已在一月前心疯病发作故去,艾师爷已于下官卸任的第二天赴奉天奔父丧去了。艾师爷走时即已对下官言明,因年老体弱不再回来了。请大人明察。”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照州驾的意思来看,这死的死,走的走,本部堂对这赈粮是查不成了!”
洪财道:“下官不敢,只是查起来费些周折罢了。”
曾国藩沉吟了一下,道:“本部堂虽久历京师,但地方的事情,有些也是知道的。你先下去吧,容本部堂好好想想。你暂在行辕宽住几日,本部堂有不明之处请教起来也方便。州里的事情州驾先缓办几天,本部堂这里发个札子替你告假。你到下处歇息去吧!”
洪财只好打躬告退。
曾国藩二次又把李延申传上来,道:“李观察,非常时期,地方父母直接关系百姓的存亡,本部堂就不留你过夜了,账册案底你先带回去,请继续详加核对。汶上受灾较重,李观察也不能专顾了核对赈额,对百姓的出路也该想想办法才是。
——汶上十室九空,明年的春耕如何进行?——本部堂和文大人商量,想办法从别省为汶上百姓借调些红薯、桑叶,争取把流落到外省的荒民招回来,把即将要逃荒的百姓留住。荒民外流,势必增加外省的负担。长此下去,势必形成匪多民少,那如何得了!——李观察,汶上的百姓可就全看你了。你连夜动身回署,本部堂就不送你了。”
李廷申答应一声“是”,双手接过账册案底正要告退,曾国藩忽然又道:“对了,洪州驾说,原任师爷姓艾的,已出缺离省赴奉天奔丧,你着人想办法,务必把此人找着。此人无着落,汶上的赈额永远都是一笔糊涂账!——你下去吧。”
“只要大人发话,下官回去就办!”李延申打躬退出。
望着李延申远去的背影,曾国藩一时感慨万千。真难为了这个李延申,竟候补到这把年纪!还多亏了和春,给了他个七品的署任,否则,不是活活把人候死吗?
——真不知道山东前几任的巡抚成天都在干什么!
按大清官制,候补官员是没有俸禄可拿的。说穿了,只是具备了做官的资格,只有放了署任或实缺,才算真正做了官。这些弊端,发展到后来,暴露得愈甚。但像李延申这样凄惨的,还不多见。
晚饭后,曾国藩和文庆商量,想让文庆出面到河南为汶上县借几万担红薯,自己再给湖南巡抚衙门去函商调些桑叶、桑皮。因为河南巡抚是文庆的同年,关系较密切;而湖南又是曾国藩的家乡,相信更没有问题。
文庆一口答应,当夜就写了八行文,派了自己身边的人去了河南开封。而曾国藩则委了一名戈什哈,持自己的亲笔信去了湖南长沙。
直忙到夜半,曾国藩才回房休息。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2节 睡得最香的夜晚
一进卧房,见洪财正在靠墙的一张几凳上打磕睡,一听门响,先急忙站起,揉揉眼睛见是曾国藩,就一揖到地,道:“下官已候大人多时了。——大人如此辛苦,真让下官感动!”
曾国藩一愣,立住脚不动,问道:“洪州驾,你有事,如何不去小官厅找本部堂?”
洪财道:“其实也没什么。——听说大人不好水酒,平时只吸口纸烟,这和下官喜好相同。下官的家乡盛产烟叶,下官特备了一包,想请大人尝尝,困乏时吸一口,也是蛮解乏的。”
洪财说着话,便从袖里掏出一个小纸包来,扁扁的用手托着,呈到曾国藩的面前。
曾国藩一见那纸包扁扁的,就断定决不是什么烟叶,便道:“洪州驾,真难为你了!你就替本部堂放到案桌上吧!”
洪财恭恭敬敬地双手把纸包放到案面上,这才满面喜色地退回到原处,道:“下官就不打扰大人歇息了,下官告退。”说着,就要从曾国藩身边走过。
曾国藩一把拉住洪财的手道:“且慢!——来人!”
门外候着的两名戈什哈应声而入。
曾国藩笑着道:“洪州驾为本部堂送了一包烟叶,这等盛情本部堂怎好独领。去请文大人也过来尝尝鲜。”
然后抓住洪财的手,对另一名戈什哈道:“给洪州驾看座。”这才走到案面旁边的方凳上坐下。
曾国藩偷眼看那洪财,已是颜面大变,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窘得抓耳挠腮。曾国藩于是更加断定纸包里有鬼。
片刻功夫,文庆便由人陪着笑眯眯地走进来,边走边道:“倒难得了洪州驾的一番盛情,曾大人,这烟老夫可得尝一口。”
曾国藩举起纸包笑着对文庆道:“文大人,这就是洪州驾让你我品尝的烟叶。——请大人拆开用吧!”说着就拿起纸包递给文庆。
文庆坐下后,才慢慢地把纸包拆开,不仅一愣:里面哪有什么烟叶,却端端正正地包着一张五千两的银票!
文庆望着这张花花绿绿的银票,半天做声不得。
洪财一见情形不对,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口称“下官该死”,浑身颠抖不已。
曾国藩忽然高喊一声:“来人!到巡抚衙门请和中丞过来讲话!”
外面答应一声,便有人持着火把去了。
洪财那里愈发高叫:“请二位大人留情!下官再也不敢了!”
曾国藩和文庆谁也不理睬他。
憋了好一会儿,文庆才道:“洪财,你胆子也太大了!贿赂查赈大臣,按律当斩哪!”
洪财磕头如捣蒜,连连道:“下官是看二位大人查赈着实辛苦,并不是存心贿赂啊!——下官再也不敢了,请二位大人开恩,放过下官这一马,下官肝脑涂地、做牛做马报答二位大人还不中吗?”眼泪簌簌而下,似有千般委屈,万般悔意,一齐从两眼涌出。
曾国藩只是铁青了面皮,吊着双三角眼,上上下下打量洪财。洪财被曾国藩的一双三角眼看得魂飞魄散。
这时,请巡抚的人回来了,进来禀告:“和中丞已歇下,明早过来向二位大人请安。”
曾国藩望了文庆一眼,对洪财道:“洪州驾,本部堂只好请州驾大人到小官厅委屈一夜了,等明天中丞大人来后再行定夺。——来人,侍候洪州驾到小官厅歇息,不得出半点差迟!——洪州驾,你请吧。本部堂与文大人也该歇息了。”
洪财已是吓瘫在地下,被两名戈什哈架着走了。
望着洪财的背影,文庆道:“涤生,这张票子怎么办?”
曾国藩道:“大人,这张票子只好让行辕官先保存了,你我都不便保管。——五千两银子,能买好几百车桑叶咧!”
文庆就喊一声:“传行辕老夫子来见。”
这半夜,是曾国藩出京以来睡得最香的夜晚。
第二天早饭过后,和春的八抬大轿抵达行辕,随着扶轿官的一声“巡抚和大人到”,和春走下轿子,大步进入行辕大堂。
曾国藩和文庆刚刚用过早饭,此时正在大堂之上并排坐着品早茶。一见和春走进来,便都站起来,用平行之礼见过,便请到旁边坐下。
曾国藩高喊一声:“为中丞大人献茶。”
文庆那里已开始对和春讲起咋夜发生的一切,又叫过行辕官,呈上那张五千两的银票。
和春静静地听文庆讲完,又把那张银票翻来覆去看了看,这才高喝一声:“来人,传本部院的话,将胆敢向查赈大臣行贿的洪财先摘去顶戴,押赴巡抚大牢候审!”
这才转头对曾国藩、文庆道:“本部院失察,有负皇恩,本部院自当向皇上请罪!——二位大人,本部院先行告退。”站起身来就要开路。
曾国藩忽然说一声:“且慢!”
和春收住脚,听曾国藩说道:“和中丞先行摘去洪财的顶戴,这样雷厉风行的办事作风,本部堂和文大人着实佩服!——不过,和中丞现在还不能把洪财带走。”
“嗯?”和春用鼻子哼了一声,接着开口反问,“本部院的属员,本部院自当带走关押。——如何参奏,本部院自会参照我大清律办理。——曾大人,这还有疑义吗?”
文庆道:“地方官无论犯了什么罪,都该由抚院参奏。和中丞带走洪财自无不当。”
曾国藩冷笑一声道:“文大人说得固然有理,地方官犯法理应由抚院参奏,但文大人忽略了一件事,那就是要看该人犯犯在什么事情上!——比方说向查赈大臣行贿这样的事情,就要等查赈大臣把该人犯的账册明细调查清楚!——如何处治,也需查赈大臣向朝廷申奏后,才能轮到地方巡抚来办理。和中丞,程序对吗?”
“你!”和春气得脸成猪肝色,“曾涤生,你不要得理不饶人!你不要仗着有些圣恩,就可以不把地方官员放在眼里!你不要欺人太甚!”
曾国藩霍地站起来,用手一指和春道:“和中丞你放尊重些!——本部堂这里是只有皇上没有什么地方不地方的!和中丞,听本部堂奉劝一句,部院袒护自己下属固然可以,但要睁大眼睛看准对象!像洪财这样的人,你不怕受连累吗?——你别忘了,你我头上戴的都不是圣祖爷御赏的铁帽子!”
和春气得转身便走到了门首,却猛地立住,转过身,对曾国藩道:“本部院也奉劝曾大人一句,凡事总得给自己留条后路才对!”说完,推门恨恨地走出去。
曾国藩在后面冷冷地回道:“中丞大人慢走,本部堂不送!”
和春用鼻子哼一声,跨上绿呢大轿招摇而去。
曾国藩让人把摘了顶戴的洪财关进行辕的牢房,这才和文庆坐进小官厅里歇息喝茶。
文庆忽然道:“涤生,我刚才用心算了算,圣旨也该到行辕了。——怎么还一点动静没有?”
曾国藩想了想道:“文大人也太心急了些,一共才六天,圣旨咋能那么快到呢?
往京里去至少得四天,到京里耽搁两天,回来还得四天,这样一算,十天算是快的。”
文庆重新算了算,忽然笑了:“你看我这脑袋,可不是老糊涂了不是!——不过涤生啊,和春的背后可站着一个穆彰阿呀!现在十几个省的封疆可有一半是他保举上来的呀。——依老夫看哪,洪财就交给和春算了!——否则,真顺着洪财这根藤查下去,万一把和春给牵扯出来,咱可不好收场了!”
曾国藩喝了一口茶,答道:“大人这回可算猜对了,下官就是想把和春牵出来。”
文庆不解:“涤生,你以为凭你我就能扳倒和春?——那你可太小看和春了。和春的祖上可是有军功的人啊!——何况还有个穆中堂?”
曾国藩沉思道:“大人,您认为像和春这样的人做巡抚是百姓之福吗?”
文庆一愣:“你的意思是——”
曾国藩道:“我也知道扳不倒他。但把他由封疆大吏的位置上调开还是有把握的。调开他一人,救的可是山东全省啊,大人您说呢?”
文庆两眼注视着曾国藩,忽然一拍手道:“涤生,老夫是真服了你了!”
曾国藩继续道:“和春其人,上马治军还可以,下马治民就不是他的专长了。想他在顺天练兵时,军营是何等整齐!”
晚饭后,李保、刘横悄悄地走进了曾国藩的卧房。
曾国藩忙让人沏了一壶上好的毛尖,一边品茶,一边听李保、刘横私访的结果。
第四部分 道光帝是主抚不主战第73节 叶子颂暂缓行刑
李保最先讲起来。
和春其人,因出身于满人贵族,对汉人是从来瞧不起的。他做山东巡抚的这两年,山东境内各处不太平,大多是由于他的高压政策造成的。他重用满人打击汉官,仅就这一点,就在山东很不得人心。他到山东一个月后,曾为自己的一个姨娘办过一次寿,向境内的大小州县发帖子,其实是想捞一笔。他到任的那一年,山东地面已经就大部分歉收,靠近黄河的州县还发了水,年景本不太好。叶子颂当时就署理东平县,收到巡抚衙门的帖子,份子没凑上去,倒急急忙忙地把劝谏表递了上去。劝谏表上有四句话,至今还被百姓传诵:“中丞做寿,州县受苦;州县做寿,百姓遭殃。”
也不知和春跟前的人中哪个发了神经,竟把这劝谏表给传了出去,弄得到处传诵。和春气得是三尸暴跳,正想找个机会整治一下叶子颂,偏偏总督衙门的函件也到了案首,拆开来一看,竟是表彰和中丞听属下劝告,取消为姨娘办寿这档子事的。还说已奏明皇上,很快就有回文云云,把个和春弄得哭不得笑不得,天大的一场好事,只好按下不做。明明知道这都是叶子颂搞得鬼,却哑巴吃黄连,有苦道不出。
另一件事说出来更可笑,是关于年份子的。
每逢年终岁尾,各省的府州县衙门都要封印回省城述职。述职的时候由布政使接待。布政使接待之后,便由布政使领着,一起进巡抚衙门叩见部院,向巡抚叩问辛苦,巡抚也照例反问老州县辛苦。然后,各州县就可以在省城自由地玩上几天,有的也可以走走亲戚,还有的利用这几天歇印,回籍省亲。
所谓的年份子,也就是各州县叩见巡抚时孝敬给巡抚的年例,各省均有定例。据说好的省份,仅一年一次的年例,巡抚就能有三四万两的进项。山东是小省,州县的年份子定例是人头千两。这并不是写进大清官制里的东西,但却人人晓得,个个知道。朝廷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各州县向部院孝敬年例也是有一定程序的,还不能胡来。
各州县是这样向巡抚孝敬年份子的:布、按二司领头,各州县依次紧跟,向坐在炕上的巡抚叩头、请安,巡抚照例欠欠屁股回声“老州县们辛苦”,便依次归座。然后,中丞大人照例谈几句年景,再谈几句天气;在中丞大人谈天气的时候,州县们就把准备好的年份子——用红纸包着的银票,悄悄地放到座位上,既要让中丞大人看见,又要不动声色。见红包都已拿了出来,巡抚就端起茶杯,开始送客了。虽然是私情,也要有规矩,有方有圆,丝毫不乱。
各州县的这笔银子从什么地方出呢?自然出在属下的身上。因为封印的头一天,各州县也要接见下属,也要和下属们说句“辛苦了”,下属们也要依例递上年份子。
好地面的州县,年例能收到万儿八千两银子;从中分出一千两送给巡抚,余下的便全进了自家的腰包。
东平县的缺份原本属中上,衙门所设的架子也大,属下也较其他县多。但叶子颂从接任的那年起,就破除了年下属员孝敬年份子的定例,认为有污官声。尽管师爷一再强调回省述职时也要递年例的,叶子颂只是不理。可在叩见和春的时候,他和其他县一样也包了个方方正正的纸红包。部院接见已毕,临走他便也将红纸包顺手塞在屁股底下,恭恭敬敬地留在自己的座位上。山东老例,里面包着的都是一千两的银票,接见五个人,和春的进账就是五千两。和春来任所前,就已把这项收入调查得明明白白。繁省也就是大省,巡抚接见州县都要分开来进行,有的要进行几天。因山东是小省,只有十几位州县,就一齐进见。临走,都把红包留下,由师爷捡起来之后直接交到巡抚手上,然后赶紧退出。和春待师爷退出后,才笑眯眯地亲手把红包逐个拆开。折红包的这个喜悦,他不准任何人染指,他要独亨,和府上下都知道。
但他却发现了一个空包!也就是说,他收到九个红包,却只见到八张银票!他当时就认准这一定是叶子颂干的,只有叶子颂才有这么大的胆子。大厅上还有十几位候补道等着接见,他却不急着见,而是把师爷传进签押房,然后让师爷指认,空包是不是叶子颂的。师爷比较了半天,仍然咬不准。和春实在是吃了个哑吧亏。他不是缺这张银票,他做了好几年的封疆,还从没有遇见过这样的事情。这简直就是硬从他的腰包里往外拿钱一般。
接见道台的时候,师爷就多了个心眼,让道台们把红包都写上名字,并一再申明,没有名字的红包中丞大人拒收。
不久,济南的官场就传扬开“叶明府为和中丞送空红包”这样的话。甚至有人向叶子颂明讲,“知县大人是太过分了,像和中丞这样的人岂能看重你送的那一千两银子?没有钱,向中丞大人明说不就结了!何必出此下策呢?”公开为部院叫屈。
大年过后,各州县都要回任,回任前,照例都来向部院大人请安,辞行。
临要告辞的时候,叶子颂却忽然向和春一抱拳道:“中丞大人,下官一进济南,便听百姓传言,说下官年前为大人递年份子递的是个空包,不知可是真的?”
“什么!”和春一愣,反问,“谁说的?——没有的事!”
叶子颂这才道:“下官也想过,中丞大人是明白人,不要说没有这样的事,就算有,又岂能张扬?——传到朝廷那里,一但追究下来,大人又如何应答?”
和春当时就对按察使道:“烦老兄查一查,这种没根由的话是哪个讲的?查出来,一定重重办他!——这不是污贱本部院的清名吗?”
按察使急忙表示:“叶明府但请回任,司里一定还明府一个公道。”
叶子颂口里一边说着“谢二位大人。如无吩咐,下官即刻就回任上了”,一边退出。
和春道:“叶明府,本部院就不送你了。——希望你好好办事,不要乱听人嚼舌头。”
这两件事在济南最盛传,说的有鼻子有眼儿,李保很容易便打听到了。
刘横听到的却是另外两件事。
一件事是今年和春放轿到东平视察灾情,叶子颂连陪着中丞大人喝了三顿红薯汤,把和中丞喝得坏了七八天的肚子;另一件是和春的一个远房亲戚瞒着和春,从奉天府跑到东平县欲行敲诈勒索之事,被叶子颂杖了八十大棒,又着人押解进济南巡抚衙门让和中丞辨认,给和春出了个大丑,被山东百姓传为笑谈。
李保、刘横退出后,曾国藩一个人在卧房里想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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