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别急。过度的悲伤会使人一时发疯的。娇弱的瑙璃子也许是因为失去了我,悲伤得神经错乱了。
真糊涂,我竟傻到如此地步!
要是疯了,那很好办。我从树丛中跳出去,把她紧紧地抱住,她一高兴,准会又变成原来的瑙璃子的。
于是,我想从藏身的地方走出来。正在这时,我的兄弟,不,是比兄弟还亲的我最好的朋友川村义雄映入我的眼帘。他紧挨着竭璃子朝这边走来。
川村一只手握着瑙璃子的手,另一只手搂着瑙璃子的腰,一副连夫妻也要避忌人眼的姿态,异常亲昵地走了过来。
看到这些,我就是再傻,也不会傻得以为川村和瑙璃子两人都疯了。他们在相爱,在庆幸我的横死,互结私通之缘。
诸位,想象一下我当时的心情吧。就是现在我也觉得窝心,甚至不由得捏紧拳头。
唉,要知道是这样,我怎么还会吃那么多的苦从坟墓里爬出来哟,在那地下的黑暗世界饿死多好。墓中的恐怖、痛苦,比起现在目睹妻子不贞的悲酸,那一切又算得了什么了!
当时,要是我的愤怒能轻上一半,那我一定会不顾一切地吼着:“没良心的!”跳出树丛,把他俩揪住宰了。
然而,我的愤怒不是世间一般的那种愤怒。真正的愤怒是沉默不语。我忘记吼叫,忘记扑过去,甚至也忘记自己在哪儿,像块化石一样木然僵在地上。
我已经不是人,而是一块愤怒的顽石。我屏住气息,瞪大眼睛,不声不响地等着,看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两个不义之徒做梦也想不到大牟田敏清就藏在不到两米的树丛里。他们坐到为我们夫妇做的长椅上,身贴身地说起了悄悄话,宛然是一对夫妻。不,是比夫妻还要亲见的情侣。
从我隐藏的地方到长椅,相隔只有三尺左右,月光亮如白昼,就是我不看,他们面部肌肉的每一根线条都历历在目;他们卿卿味味的细语声也听得清清楚楚,仿佛就在耳边。
他们像孩子似地手拉着手,脸对着脸,一动也不动。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的脸,好像在说:啊,多可爱啊。
瑙璃子的脸恰好在正面。啊,她那张喜滋滋的脸,那张乐呵呵的笑脸,一看就知道我死后没洗过一滴眼泪,脸上连一条悲伤的线条都没有。
这笑脸一定就是先前旧在铺掌柜所说的“恶魔的笑脸”。而这是多么美丽、多么天真的恶魔啊。我怎么也不能相信,这张初生婴儿一般单纯、天真的笑脸背后,意隐藏着那样的恶念。我尽管切齿痛恨,却禁不住为过去的爱妻那绝代之色而心荡神驰。
二人手拉手,相互对视着的脸笑盈盈的,渐渐往一起靠拢。
川村的脸看不见,可是能够听到他那下流的气喘声。瑙璃子微微仰着脸,眯着眼,嘴边挂着无限的娇羞,嫣然伸着花瓣般的朱唇。
我实在看不下去了。然而即使不看,总不能眼睛一动也不动,光听他们说话。
两人的嘴唇紧贴在一起不分离。
我眼睛看见了,耳朵听见了。
白嫩纤纤的手指顺着川村西服的后背,从两肋往中间爬。犹如一只艳丽的小虫,五根手指关节使着劲,在西服料子上沙沙地爬行,随着两人的呼吸,往一起接近,终于,手指和手指紧握在一起了。
在嘴唇贴着嘴唇的同时,瑙璃子双手搂住了川村的脊背。
川村更是同样。他们此刻真好像两头野兽,完全合为一体了。
我咯吱咯吱地咬着牙,拳头换得指甲都要渗进手掌里去了,冷汗从额上、腋下一个劲地渗了出来,蹲着的身子像打摆子一样,全身止不住地哆嗦。
他们的狂态再延长一秒钟,我可能就会发起疯来,不顾一切地向那里冲去,或者晕倒在地,当场窒息而死。
在这关键的时刻,他们终于站了起来。接着,他俩激动得眼圈儿发红,彼此又脸对脸地呲牙笑了笑。
“嗯,阿义。”
少顷,瑙璃子绽开嘴上的花瓣,先叫了川村一声。
仅仅在五天前还叫着川村先生、川村先生,现在竟成了阿义,这可不是一般的亲密。
“嗯,阿义,我们得感谢地狱岩哩。要是那块石头不断裂开来,这会儿还不能这样哩。”
啊,我的爱妻感谢我的横死!
“哼!提起地狱岩,你倒是该夸奖我。你不会以为那块石头断裂摔下去是偶然的吧?噎,想想真可怕呀。我因为想独占你的爱,犯了两桩大罪。我是个害了两条人命的凶手。你不会抛弃犯下如此罪孽的我吧?你可要明白哟,如果你把我抛弃了,那会发生第三起凶杀案的。”
川村麻痹地以为除了月亮再没有人听到他的话,一面说着心里话,一面又用手搂住邀璃子的脊背。
偷听到这些话,我仿佛觉得。动都要跳到嗓子眼上来了。原来我是掉到川村设好的陷阱里了。我是被谋杀的,是一度被杀又死而复生的。
凶手就是川村,就是我当成最好的朋友,爱得仅次于妻子的川村。他是托谁的福打扮得严然像个君子的?不全都是靠我保障他的生活吗?他居然恩将仇报,甚至偷占我的妻子,还把我给害了。
啊,我被妻子背弃了。被朋友背叛了,被朋友谋害后,又被他们残忍地活埋了。世上还有比这更深重的痛苦吗?能不叫人切齿痛恨,能不叫人义愤填膺吗?痛苦越深,怒火越烈;怒火越烈,复仇心越强!
诸位还记得吧,我家祖祖辈辈都爱记仇,一旦怀恨在心,便永远不会忘怀,复仇心比普通人强一倍。我已经是一个复仇鬼。我没有直接扑上去扭住这两个不义之徒,确实就是由于这种强烈的复仇心。我不是那种当场就大叫大嚷起来的一般的复仇。极力忍耐,从容地谋划,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让对方尝受我所受过的同样的痛苦,这才是真正的复仇!
却说听了川村这番惊人的自白,我虽大为震惊,可是仍旧像块化石一样,身子一动也没动,并全神贯注地等着他下面的话,侧耳倾听,一句也不要漏掉。
他说他杀了两个人,一个肯定是我;另一个是什么人呢?对此我很关心。我凭直觉感到,那个可怜的受害者可能与我是同一血统。
然而究竟是谁呢?据我所知,我们家族中不光被杀的,连最近死亡的都没有。
事实就是这样。然而一种事实以外的东西威胁着我的心。一个幻影仿佛浮现在我的眼前:有个不明身份却异常亲近的人浑身血淋淋的,遭到了惨无人道的伤害。
正文 第04节
第04节美丽的野兽
诸位,你们想一想,被奸夫奸妇背弃、谋害了的人,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调情,这种残酷的境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还有过?
我像眼前突然天翻地覆一样惊愕不迭。在大千世界无依无靠的孤独和悲愁压倒了我。我几乎失去了思考能力,只是茫然地静立不动。
奸夫奸妇的私语绵绵不断。即使不听,他们的一字字。一句句,都像每针直扎耳鼓。
“大丰田死了我很高兴。可是阿义啊,最近一个时期你必须疏远一点哩。要是佣人们传到社会上去,那可就不妙了。嘻嘻嘻嘻嘻,因为我还在给丈夫夺丧哩。”
“嗯,说的倒也是啊。在这一点上,还是大牟田活着好办些。因为那家伙如同是替我们俩赶走外人的看门人,他自己不怀疑我们的关系,不知不觉地起到了也不让别人怀疑的作用。”
“嘻嘻嘻嘻嘻,他活着的时候是那样讨厌,可是……”
“当然,还是没有他好啊,不然,我就不必在地狱岩上暗设机关了。我一想到他不断地亲吻你的嘴唇,心里就别提
多么厌恶!”啊,诸位,这是什么话呀!难道世界颠倒了不成!作丈夫的与妻子接吻是偷吻?不偷就不能接吻?!喂,川村,我待你亲如手足,你却把我当成窃贼。你好像很幸福啊。拔除了我这颗眼中钉,想必你很快活吧。可是,喂,你这个不干人事的东西,把你那张漂亮的脸转过来,看一看在你身后愤怒、悲伤得气息奄奄的白发鬼吧。看到我这双即使天崩地裂也要报仇雪恨的眼睛,卑鄙的家伙,你也许要失魂落魄,屁滚尿流吧。此后许久,坐在长椅上的那两个人好像要火上烧油,进一步激发我的复仇心似地百般说着情话,做着痴态。我像一尊愤怒的雕像,默然无声地听着,看着,每一个细微的动作,每一句无聊的情话,至今我都记忆犹新。不过,絮絮叨叨地叙述这些,诸位一定会感到厌烦的。关于奸夫奸妇的悄悄话就说到这儿,下面接着往下讲。却说奸夫奸妇快快活活地谈了一个多小时的悄悄话,不久便手拉手回屋里去了。接着没过多会儿,那间以前是我和瑙璃子的卧室的西式房间,喇地从窗户上透出明亮的灯光,黄盈盈的遮帘上映出了两个人影。不言而喻,是瑙璃子和川村。他们的痴态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害怕了。可是越怕,我的腿却越不肯离开那块地方,反而蹑手蹑脚地朝他们的影子走去。人影像杂乱的皮影戏一样忽即忽离,看得我头晕目眩。我咬着牙,捏着拳头,贴近窗户,从遮帘的缝隙中悄然朝卧室里窥视。
在那儿看见了什么,我不能说。就听凭诸位去想象吧。两头漂亮的野兽像张画似地搂抱在一起。
虽然,他们是灵魂极其丑恶的野兽,但能说他们的容貌、身躯不美,不可受吗?尽管他们的行为如此不义,可在我看来,瑙璃子仍是日本最美的美人,川村义雄也是个不比她逊色的美男子。天公为什么要对这两个罪不容诛的孽障赐以如此美丽的长相?!
同他们的美相反,在窗外窥视的我,简直像个天外来客,丑陋、可怕、凄惨。啊,为什么恶人那样美,我这个忠厚老实的好人却这样丑?
不一会儿,我悲伤得浑身直抖。美丽的野兽们的欢乐使我发疯了。我泣不成声,一面向黑沉沉的天空挥舞着拳头,一面咬牙切齿地诅咒上帝。
朱凌谷
第二天,我搭乘开往长崎的班轮离开了S市。
我痛哭了一夜,诅咒了一夜,思考了一夜,终于立下了复仇的大志。
恶人因为是恶人,所以越来越美,愈来愈幸福;我因为是好人,所以越来越丑,愈来愈不幸。有这样不合理的吗?上帝已经不足为靠,我要用我自己的力量给他们以天罚,那决不是一般的天罚!
若只是惩治他们,现成有国家法律,我可以告到法院,治他们的罪,收回我的财产。
然而,国家的刑罚对任何罪大恶极的人充其量也不过是不痛不痒地勒住脖子把他绞死,没有更严酷的刑罚,没有我在墓中五天之间所遭受的那种惨不忍闻的刑罚,让人在仅仅几天内乌黑的头发统统变成白发。
那样并不能解我心头之恨。我同历代祖先的秉性一样,不让对方尝到我所受过的苦是绝不肯善罢甘休的。若不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我是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的。
我被奸夫奸妇夺去了家庭,夺去了财产,夺去了容貌,甚至夺去了生命,并且在那座坟墓里遭受了前所未闻、惨绝人寰的活地狱的折磨,这一切,用国家的刑罚能抵偿得了吗?
我要自己干。上帝不能靠,法律不完善,要随心所欲地完成这一大业,只有靠我自己来谋划,来实行!
我已经不是人。大牟田敏清其人已葬身黄泉,残存的只是一颗复仇心。我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复仇鬼啊。
我在黎明前又钻进了那座坟墓,尽自己能带的力量。从朱凌辎的宝库中取出一大笔金币。纸币,包在包皮里,带着这些钱,乘上了开往长崎的轮船。我没能细数,大概有二十万元吧。此外,我还在包皮里包了几颗钻石。
虽说是他人的财宝,可他是盗贼,而且又是在我家的墓里发现的,虽然心中有些过意不去,但总不会有人来要的。那不是出于私欲而偷的,是我替天完成复仇使命而借用的,侠盗朱凌期也会原谅我的吧。
在长崎上岸后,虽然有现成的衣服,我仍在市内最大的百货商店买了最高级的西服,又在附近的杂货店买了衬衣。帽子、鞋子、皮箱,打扮成一个上流绅士。
打扮停当,我当天便成了开往上海的大客轮一等客舱中的旅客。
在上海,我选了一家第一流的饭店下榻,给招待一大把小费,租下了一套奢华的房间。我自称是从南美来的大富翁,回归日本,顺便路过此地。
名字也不是大牟田了,改叫里见重之。里见重之是我母系亲戚中一个实有的人物。他门第不赖,却一贫如洗,不能与亲戚往来,所以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他就发奋只身渡南美,从那以后便沓无音信,人们以为他已经死在异地了。我的设想是,他实际上并没有死,而是发了大财,回故乡来了。里见重之没有兄弟,他的家族绝后了,牌位什么的也都摆在我家的佛龛上,在此说活着回来了,谁也不会感到奇怪的。
饭店的房间一订下来,我便叫来上海最好的西服裁缝师。定做了几套时髦的替换衣服。尔后,将满满一箱钱带到银行,以里见重之的名义存了起来。
这样,下一步就是改变我的形象了。要从我的容貌、声音上,彻底赶走大牟田敏清的影子。
当然,我已不是昔日的大牟田敏清,而是个彻底变了样的白发老头,以至旧衣镜的掌相当着我的面,像谈论别人一样说起我的事。不但如此,我是个早已不在人世,甚至已办过葬礼的人,恐怕谁都不会怀疑我是原来的大丰田子爵的。
然而,那只是指一般的人。要蒙骗我的妻子瑙璃子和我的朋友川村义雄,则必须慎之又慎,细之又细,稍让他们起一点疑心,那一初计划就都要化为泡影。
于是,为了掩盖面颊到下颚的特征,我决定留胡患。胡辍虽然不像头发那样白,但也几乎是白的了。所以,只要留起胡子,即使我恢复了健康,脸上的肉丰满起来,也不用担心被认出来。
然而,惟一让我不放心的。是最能表露个性的双眼;而且,我的眼睛正如你们看到的那样,比一般人的大,具有见过一次就不会忘记的特点,瑙璃子和川村先从这双眼上便足能认出我来。必须设法把这一点掩盖起来。对了,对了,戴上一副墨镜吧。可以这样欺骗他们,就说是由于审美酷热的阳光照射,得了眼病,不能直接见光。
我让眼镜后给我做了一副金边大墨镜,戴上后照了照镜子。这样就行了。从头发上看,是一位年近七旬的老人;可皮朕还不那么老,因此,大约是个五十来岁的人,特别是那副墨镜,正适合阴沉的面孔。
形象整好了,下面还要改变声音、腔调以及平常的举止。作为一个日本人,我易将喜怒之色表露出来,哪怕是为了一件芝麻大的小事,往往都会欣喜若狂或悲痛欲绝。必须先改掉这一点。动辄将内心流露于外,就不能完成复仇大业。
于是,我开始练习使声音变得阴郁。含糊,改变说话口音,使态度尽量冷淡,对一切都无动于衷。
看戏也好,读小说也好,我都好像十分厌倦地努力摆出一副“嗅,这种东西”的神情;同人说话也力求简单、生硬,尽量省去形容词或感叹词。
真不简单,那样过了一二十天,我便同以前迥然不同,成了一个不苟言笑的阴郁的人。当然,这不仅是因为经过练习,也是因为经过活埋那场大难,并执拗地怀着复仇的恶念,所以自然而然地打心里变成了这种顽固两阴郁的性格。最后,连开始还奉承我的招待们也都在背地里说我:“没见过这种难以取悦的客人。”
至此,里见重之的“化妆”工作全部完成。该返回故乡S市开始复仇了,该实行在上海逗留的一个多月中精心策划的复仇计划了。
然而,在离开此地之前,有一件事要办妥,那就是预告大牟田敏清子爵的亲戚里见重之时隔二十余年要回归故里。关于这一点,我有一条妙计。有位原大牟田府的家巨现在九州一家大报的编辑局供职,我给他寄去了高级的礼品,同时写了一封信。
急不可耐地等了几天,我的计划圆满地如愿以偿。不久,那家报纸的社会版醒目地刊登了内容大体如下的报道:
“最后,有个颇值得称羡的成功美谈,其主人公便是原S市诸侯大牟田子爵家的亲戚里见重之。该氏于二十多年前只身前往南美,因消息中断,被认为身死异国。实际上,他经历了种种艰难困苦,发了巨财。如今,该氏为欢度余生,携巨富归来。现途经上海,逗留在Y饭店,不日即回到S市定居。为此,社交界的各位不论相识与否均举双手欢迎这位大成功者。”
该报记者将两份刊登那条消息的报纸和一封郑重的致敬信送到了我的饭店。
这篇报道收到了意外的效果。市里自不用说,附近的知名人士纷纷寄来贺信,旅馆、商店的请帖也像雪片般地飞来。我以练就的冷淡态度,像理所当然的一样毫不惊奇,漫不经心地将那些信浏览一遍,然后若无其事地扔进了废纸篓。
美中不足的是瑙璃子本人毫无反应。也许是她觉得她不该写信,所以倔强的她即使看了报道也装做不知;或者是忙于同川村会面,无暇浏览报纸。
然而,无论是什么原因都没关系。瑙璃子不来信,对我的计划毫无影响。
一切准备就绪。在我明天就要离开此地的时候,一桩着实意外的事件从天而降。
那是在一天下午,送茶来的招待异常激动地说:
“先生,不得了啦。”
我用平亲那种泰然自若的口吻,从容地说道:
“咋呼什么,什么不得了!”
“在前面的公园里有个海盗被抓住了,热闹得很呐。”
“哈哈哈哈哈,贼被抓住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我不感兴趣。”
“不,那可是个不一般的贼哟。先生也知道吧?嗯,是那个赫赫有名的朱凌谷被抓住了。”
一听到朱凌谷,我不禁一惊。如今,这个大盗与我并非毫无关系。不,不仅有关系,而且我之得救是托他的福;能够这样进行这一复仇大业,也正是因为有地盗来的财宝。
我想即使是在远处也要看他一眼,谢谢这个恩。于是,当下便到公园去了。
公园里人山人海,人群里一个特别显眼、犹如鹤立鸡群的彪形大汉,身上拥着绳子,由中国警察牵着朝这边走来。果然是一副海盗工的气派,只见他留着威严的关羽胡,浓眉下两只大眼炯炯有神,嘴巴紧闭着,大模大样地扫视着围观的人群。他身上穿的是胸部带徽章的高级中国服。
在他周围,十几名同海盗的风度相形见细的警察,手握剑柄,戒备森严。
朱凌谷一面以大无畏的气概怒目扫视人群,一面悠然地昂首迈步。忽然,他看到了我,顿时停住脚步,异样地闪动着眼睛,锐利的目光直射我的面孔,像要认出我的真面目似的。
当然,朱凌谷是不认识我的。可是,这种异样的凝视究竟是为什么?我有点地紧张。正想离开那里时,海盗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突然操着流利的日语,声音粗算地叫道:
“晦,你变得真厉害呀,连我都决认不出来了。”
我听到这奇怪的吼声,仿佛脑袋轰然爆炸了一样,不由得面红耳赤,身子缩成一团。所谓“你”,不用说准是指我,因为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墨镜,像要把它看穿似的。
啊,多厉害的家伙。这个海盗难道只一眼就识破了我以为谁也不知道的大秘密!
奇特的遗产继承
警察和群众好像都不懂日语,似乎也不知道海盗对人群中的什么人说话,只是奇怪他说道:
“什么?什么?怎么回事7’
一个看样子是警察队长的人推搡着来凌级的肩膀,用中国话呷哩哇啦地训斥了一番,大概是叱青海盗不老实吧。
于是,海盗勉勉强强地将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开,一面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望着天空,一面仍用日语自言自语似地嘟味道:
“嗯,你确实改扮得很妙啊,要是我也能这样乔装打扮,就不会那么轻而易举地被逮住了。可事到如今已无可奈何。你已经没关系啦。别的人都各自逃往国外,能见到的只有你一个,要是我被处决了,你可要来吊唁呐。”
我益发惶惑。海盗说不定知道我偷了他的财宝,也许就是因为知道这些才说这番冷嘲热讽的话的。
可是,别急啊。听他的口气,好像把我当成了他的一个部下,不然不会要我来吊唁的;他用日语说话是因为海盗们多通口语,他以为我也懂日语,才在警察和群众面前使用外国话的。
这么说,是不是我改扮的模样上有什么特征被误看成是他们的同伙了,我不由得上下看了看自己的身上,于是忽然发现了一件东西。
是珍珠,是佩在我领带上作别针用的一颗特大的珍珠。
那是我从那座坟墓的棺材里带出来,在本地做成别开的一颗漂亮的茄形大珍珠,是那一带珠宝商少有的珍品,无论光泽还是形状,都是一颗不可多得的珍珠。所以,朱凌谷一见珍珠,立刻便认出那是他偷去的东西,认为既然我佩着它,那我一定是他的一个部下,于是,他才不由得为我乔装得巧妙而连声赞叹。
然而,事实上我并不是什么海盗的部下,所以他当然认不出我的庐山真面目。
在我如此思虑之际,警察们好像终于发觉了,一面群哩哇啦地说着什么,一面逐个打量围观的人。后来听人说才知道,他们当时大声喊道:
“一定有戴红骷髅徽章的家伙混在里面,搜!搜!”
警察们当然知道红骷髅是海盗的标记。
可是,朱凌终认出我,并不是根据“红骷髅”,而是根据珍珠做的领带到针,所以怎么搜都一无所获。
我觉得,若再磨磨路路地,把我给牵扯上那就糟了。正要悄悄地从那儿溜走,身后突然传来海盗的吼声:
“你这个混蛋,过来。我还没老朽到被你蒙骗住的程度呐。”
我的脸一定惨白得像张白纸。我突然站住不动了。
海盗仰望着天空,好像十分鄙夷地继续嚷道:
“我虽然偷人家的东西,可不像你那样卑鄙,乘主人不在悄悄地去偷。我是在青天白日之下光明正大地去,在对方的枪口下输。那是生死搏斗,不是偷。是武力强夺!喂,不值钱的窃贼,过来,我有话对你说。”
真不愧是个赫赫有名的海盗,声音那么大,简直像同人吵架似的。而我却不然。我浑身不停地哆嗦,心想这下子完了。
因为无人应声,海盗大光其火,又嚷了起来;
“喂,躲在那儿的家伙,我不会把你给吃了,是你喜欢的我老婆有口信带给你。来,到这儿来。山田,别战战兢兢的,过来!”
啊,糟了,准是把我错当成他的一个姓山田的部下了。我著地往旁边一看,只见在隔着二三个人的地方,站着一个身穿中国服,仿佛是日本人的男人。那人惨笑着,慢慢地朝朱凌谷走去。
原来他就是那个姓山田的日本人,海盗是在叫他。我总算舒了一口气。据说朱凌谷的部下里各个国家的人都有,其中也有几个日本人。这位山田恐怕就是一个。
山田来到朱凌谷面前,好像颇不耐烦地说道;
“哦,窃贼,你到底被逮住了。我没什么要问你,因为这儿闹哄哄的,我就来了。好了,有什么话你就快说吧,我既不溜,也不躲。”
朱凌谷望着走近来的山田,一听他的话,气得满面通红,叭地猛往他脸上吐了一口唾沫。
“吉生!”
山田大怒,想要扑上去。警察们虽然听不懂,但发觉出事了,急忙上前制止了他。
“啊,哈哈哈哈哈,你想碰碰残吗?来试试。别着我五花大绑,身子不能动弹,可是像你这样的小人,要踢死一二个,那不费吹灰之力。”
海盗先唬住他,接着瞪着胆怯的山田说:
“你这个不干人事的东西,你身为我的部下,却勾引我老婆,想把她搞到手。我老婆不答应,你以为把我除掉就能如愿以偿,便背叛首领,把警察带到我躲藏的地方,让他们抓住我。你以为这些事我不知道?
“喂,山田,你想必心满意足了吧。你可以从政府那儿领奖,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明目张胆地勾引我老婆十…可是啊,喂,你以为我老婆会顺从你这个不干人事的东西吗?我老婆路易斯虽然是碧眼金发的外国女郎,却不是你这种不干人事的小人。好吧,是顺从你,还是不顺从你,你可以到路易斯那儿去试试。她一定美美地化好妆在等着你吧。她说她要浑身染得通红,胸口上插着一把匕首,让你看看贞女的死相。这就是她的口信。”
“啊,你!这么说你把路易斯杀了.’
山田禁不住吼叫起来。
“我怎么会杀她呢。她说与其是在同我分别后被你强奸,还不如死了的好,就当着我的面自尽了。海盗的老婆也懂得贞操!去吧,快去看看吧。”
听了他的话,山田面如死灰,无法在那儿久果,匆忙偷偷溜走了。
我目睹此景,不禁感慨万端。山田的行为,给日本人脸上抹了灰,使人大力不快;而朱凌谷的态度,虽身为海盗却十分高尚。特别是他的妻子路易斯,拒绝别的男人而殉夫自杀,多么令人钦佩的节操啊。看上去,山田比朱凌黜年轻,是个扁平脸的美男子。可是,假如海盗的妻子不是路易斯,而是篇璃子,那将会怎样呢?她真会做出这令人钦佩的举动吗?想到这里,我心中感到说不出的厌恶,并且那可恶的奸夫奸妇的形象令人讨厌地浮现在我的脑际。海盗骂的是一位姓山田的部下,这我已经明白;可是,先前佩服地说:“你的模样我都认不出了。”这并不是指山田,确实是指我。要是海盗想对我说什么,那可就麻烦了。我朝朱凌谷那边望着,心中暗想,得赶紧走开。可是我发现,海盗的眼睛又死盯住我的脸了,并且,似乎想说什么,正不住地朝我使眼神地。
哎,倒不如我大胆地去接近他,那样反倒能打消警察的怀疑。我从口袋里掏出四五张钞票,悄悄地塞到警察手里,用我学会的几句简单的中国话加上手势,要求让我同这个人说几句话。
警察直盯盯地打量着我的打扮,似乎认为我是位好奇的绅士,勉勉强强地答应了。当时的中国警察只要给他点贿赂,一般的方便还是会给的。
“要是有什么事需要告诉我,就请说吧。”
我用无法辩出是否是他部下的暧昧的口吻对他说道。
“哼,认不出,实在认不出,摘下那副墨镜我准能认出来。不过,嘱,好吧,在这种地方墨镜不能轻易摘下来。有件事我想问问你,你知道那个秘密吧?”
海盗一面注意着周围,一面忽然压低声音问。
所谓秘密是指什么?不是他部下的我当然不得而知。我一想,海盗是想用这句话来试探我是否真是他的部下。危险,危险。
然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便大胆地说:
“知道,是大牟田的墓地。”
于是,海盗好像很满意:
“好,好,别再说了。既然知道这个,那你就真是自己人。我觉得把那些东西那样放在地底下让它霉烂,太可惜了。你知道那就行了,悄悄地取出来,尽兴地花吧。”
海盗这一番话使我承受了他的巨资。已经什么顾忌都没有了,我可以作为复仇费用,随心所欲地享用那无限的财宝了。我喜不自禁,差一点儿笑了出来。
“不过,你改扮得太妙了,我怎么都认不出。你究竟是谁?”
海盗又小声提出了难以回答的问题。
“不说名字你也是知道的,因为除我之外,没人知道那个秘密了。”
我确实回答得很冒失。
“哦,是吗?我也觉得差不多是你。”
幸运的是海盗役起一点儿疑心,不住地点头。
过了一会儿,因为谈得太久,不耐烦的警察把我们拉开,将海盗带走了。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愣愣地望着远去的海盗王的背影。
第二天,根据在上海远留的一个半月中精心策划的复仇计划,为了对万恶的好夫淫妇施以最残酷的地狱刑罚,我终于离开了上海,前往故乡S市。
我的复仇计划是多么令人发抖啊!我真能不被奸夫奸妇认出,顺利地完成这一大业吗?
诸位还记得吧,我溺爱瑙璃子,在她那美丽的笑脸面前,我就像一个毫无抵抗力的瘫痪者。那样的我,以瑙璃子为改,能完满地达到目的吗?
我的忏悔下面将进入重要阶段。不过我今天已经疲倦了,明天再接着说吧。
膻,有一点我想交待一下。昨天说到未了,我曾暗示川村义雄犯下了两极杀人罪。他的一桩杀人罪就是杀害了我,这是不言而喻的;另一桩杀人罪究竟是指什么?被害者究竟是谁?我想你们准有这样的疑问吧?
今天没有时间说到那儿了。那另一个被害者是个出人意外的人。我回到S市不久便查明了事情的真相,这给我的复仇大业带来了一件意想不到的武器,成了我折磨奸夫奸妇的一个绝妙的手段。
川村杀害的另一个人究竟是谁?仔细回味我前面的话,自然也就明白了。关于这一点,我很快就要谈到的。
正文 第05节
第05节五颗钻石
我一到S市,便订了市内第一流的旅馆S饭店,并且不惜拿出一笔可观的住宿费,住进了一套常住贵宾的房间,那是一套三间的洋房。我自称是在南美发了洋财归来的暴富绅士里见重之。
住下之后,有三件事要关办。第一件是同好久奸妇联谊,为复仇接上线。因为我要叫他们尝尝同我一样的痛苦,所以先讨得他们的欢心,成为他们最要好的朋友是非常必要的。
第二件事是同住田大夫交朋友。诸位还记得住田大夫把,躇,我的妻子瑙璃子曾经以身上长了奇怪的种疮为由,到Y温泉我的别墅去进行过温泉疗养,当时Y给瑙璃子诊治的医生就是住田大夫。为什么要同那位医生交朋友?这里面大有文章,诸位不久就会明白的。
第三件事是雇一个忠实的随从,让他帮助我完成复仇大业。我刚到S市,饭店经理便给我推荐了一个合适的人。此人姓志村,三十岁,曾经当过刑事警察。我试了试,发现他不仅十分正直,而且颇有侦探手腕,是位理想的助手。
当然,我并没对他说明我的经历和复仇的事。我们已讲妥,我是个非常古怪的人,有时可能会下达难以理解的命令,对此他一句也不得提问,而必须不折不扣地予以执行;此外,我们定好酬金比社会上的高一倍。
志村雇来一个星期后,我便派他到大皈,去买两件奇怪的东西,一件是当时日本少得只有几台的实物幻灯机……诸位知道吧,那种神奇的幻灯机,要是放映活蜘蛛,那映出来的蜘蛛足有一领榻榻咪那么大,颜色同真的一模一样;另一件就是用酒精泡在波璃瓶中的婴儿尸体…哪家医院都有的解剖学标本。我究竟是为了什么目的买这种令人发怵的东西?诸位请猜猜看。嘿……
话扯远了点儿,还接说到达饭店第二天的事。我在饭店的谈话间,幸运地碰上了奸夫川村义雄。不,不仅碰上了他,还见到了一个更为意外的人。我就按顺序说吧。
S饭店的谈话间,是S市上流绅士组织的俱乐部的聚会场所,俱乐部的成员们傍晚来到这里,打打台球,玩玩扑克,下下围棋,或者抽烟聊天。
那天傍晚,我无意中走进谈话间,忽然看见宽敞的房间对面墙角上,有个人在着杂志。正是川村义雄。这是同仇人的初次相会,我紧张地扶了扶墨镜。
川村同以前判若两人,穿得异常时髦,两个月不见,似乎更有男子风度,显得老成持重。这证明他财运亨通,份占了我的财产和美人瑙璃子,过得心满意足,那漂亮的西服准是瑙璃子给他定做的。一想到这些,我就怒火中烧、义愤填膺。
我在川村旁边的沙发上坐下来,招呼一个在屋里应酬客人的招待:
“喂,你认识大牟田干爵吧,他不是这个俱乐部的常客吗?”
我大声问,以便让川村听见。
“嗅,大牟田先生在二个多月前去世了,一场飞来之灾呀。”
招待哪里知道我就是大牟田干爵本人,他简单地说了说我死时的情况。
“哦,是吗?那太遗憾了。我同大牟田子爵在他童年时代就熟识了。本来我还很高兴地想同他会面的,可是……”
我故意装出一副遗憾的样子。川村果然上了钩,他放下手里的杂志,朝我转过身来。
“对不起,说起大牟田子爵,还是我来告诉您吧。我是同子爵亲如兄弟的川村。”
川村直盯盯地望着我的脸,作了自我介绍。不用说他是认不出我的。这家伙大概是觉得同一位富绅模样的人交往不会吃亏。
“是吗?我叫里见重之,二十年来都不在日本生活,昨天才回到此地。我和大牟田敏清是亲戚,跟他父亲交往很深。”
我模仿老人的声音,不慌不忙地回答。
“哦,是里见先生,久仰久仰,老早就盼着你光临。要是转告子爵夫人,她也一定会很高兴的,因为我同瑙璃子经常谈起你。”
川村好像看过那篇报道,对我这个白发富商说话非常殷勤。
“哦,瑙璃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