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白牙
暗夜。
暴雨毫无征兆,像鞭子一样摔打着门窗。
雨声紧一阵慢一阵,就像怪兽在不均匀地喘气。
喀嚓一声,院子里折断了树枝。
床上的人朦胧醒来,再也睡不着了。他听着风雨扫过窗外的薜荔,沙沙乱响。他忽然想起来,博物馆13号展厅的窗户下午好像没关。为了通风,他经常不关那个展厅的窗户,馆长曾经为这事批评过他好几次。
安装了警报器,盗贼都防不胜防,你们竟然连窗户都不关,这不是开门揖盗吗?!馆长背着手,秃头都气红了。
他看看墙上的钟表,指针指向夜里十点半。风雨声越来越大,仿佛一大群魔鬼在发疯般地念着咒语。
13在西方是个不吉利的数字。
更何况,13号展厅里躺着一个三百年前的女尸。
他望望漆黑的夜,犹豫着要不要出去看看,一阵急雨突然摔到了窗户玻璃上,还没等他回过神来,猛然咣地一声响——玻璃砸碎的声音。他再侧耳细听,雨声传来,刷拉刷拉,像有人拖着重物走路,再细听,又像是窗户吱拉吱拉开关乱响。他终于坐不住了,这样大的风雨,窗户要是还不关好,13号里的女尸怕是又要被淹死一次了。他摸索到一把伞,出了宿舍的门,顶着雨往斜对面的13号平房跑去。
走廊黑暗阴冷,不时听得到老鼠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用手摸索着墙上的开关,喀哒响了几声,照明灯竟然没亮。这样的鬼天气,连灯都坏了。他嘀咕一声,后悔没有带把手电来。一阵风来,他打个寒战。他靠近门,摸了摸,展厅的房门挂着锁。忽然,走廊里的窗户又开始响了起来,好像有只手推拉着一样。平时女尸躺在那里,他从来没把她当回事。可是在这样的夜晚,猛地想到里面躺着一具几百年前的尸体,是照样躺着?还是有什么不一样?他的心忽然跳了起来。仿佛真看见了女尸正从玻璃槽里慢慢爬起来,她转过脸来望着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双空洞的眼睛。
他越想越害怕,腿脚开始不听使唤,他紧抓雨伞,摸黑去推那几扇开着的窗户。他尽量在推上窗户的时候不发出太大的动静,惟恐真的惊动了里面的“人”。
天空中不时有闪电划过,远处滚着几声闷雷。借着一丝闪电,他看到走廊深处还有一扇窗户正敞开着。他踮着脚步摸过去,用伞去推窗户边,突然,竟连伞带手推了进去。他稳稳神,用手探了探,窗户上玻璃不见了。他把手向里伸去,打算摸摸有没有碎玻璃,不料,一只冷硬的东西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浑身一激灵,雨伞啪地掉了进去。他吓得发不出声来,死命地一挣,手腕上火辣辣地疼。啪嗒一响,让他回过神来。抓着手的原来是窗户上的挂钩。虚惊一场,他都听得见自己喘粗气的声音了。
他扶着墙站了一会,冷风一吹,静了好多,他竭力让呼吸轻下来。可奇怪的是,他听到的喘息声竟然还那么急促和清楚。他屏住呼吸再细听,汗毛都竖起来了:喘息声不是他的,它竟然发生在房间里面!
此时他正对着敞开的窗户,他下意识地去看大厅中央的玻璃槽,里面黑糊糊一片,隐约有个长方形的轮廓伏在那里。但是他总感觉不对劲,再使劲看去,玻璃槽的上方居然站着一个黑影,喘息声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他壮壮胆子,喊一声:谁?
嘎嘎几声,玻璃槽突然响动起来。他吓得赶紧往后退,这时一道闪电划过,一名长发遮面的女子正俯身趴在玻璃槽边。
听到喊声,她倏地转过脸来,闪电正照亮了她滴血的红唇和白森森的牙齿。
古文化博物馆围墙外街道上。
法国梧桐张着巨大的枝干站在雨中,夜幕下,仿佛一排排从地下伸出来的手掌。
“夜眼”酒吧的灯火仍然在风雨中眨着眼。
出租车司机扫了一眼酒吧的门口,满心失望。里面人影幢幢,好像在演皮影戏,门口空无一人。他骂了句脏话,将车拐进了一侧的博物巷里。巷子里更是空得出奇,路面上泛着路灯昏黄的幽光。司机打开大灯,沿着博物馆的围墙慢慢行驶。雨刮器挡不住挡风玻璃上流淌的雨水。他仿佛听到了围墙里发出尖锐的惊叫声,四周风雨一片,听不太清楚。司机又困又累,只想找个地方睡个觉。他瞥见前面不远处就是博物馆的小门。那里房檐下的空地正好避雨。他赶紧把车开过去。
他点了支烟,下了车,靠着门口的木柱子抽烟提神。雨竟突然停了,只有闪电和隐约的雷声。他无聊地打量这个天天开车经过的小门,不经意间,他似乎瞥见小门的另一根木柱子后面也站着一个人。半夜十一点了,还有谁在这里站着?有这避雨的工夫,还不如打车回家呢。司机很想招揽这个生意,他装着不在意的样子踱了过去。贴着木柱子站着的看起来像个女人,风吹着她的衣服飘飘荡荡的。司机胆子更大了些,他吐着烟圈慢慢走近,突然,他像被冷冻一样僵住了。荡在空中的两只绣花鞋一下子扑进了他的眼中。那木柱子上分明吊着一个长发女子。她拖到地上的红绸裙子随风飘动。司机扔掉烟头,啊地大叫了一声,转身就往回跑。
博物馆的小门哗啦开了,一束强光猛地射到他的脸上。司机本能地闭上了眼睛。
2、假面
民国老街,“夜眼”酒吧。
张倩微微闭上了眼。酒吧里梦幻般的光线让她的眼睛一时适应不过来。“夜眼”酒吧的假面舞会已经进行了快两个小时了。激烈亢奋的舞曲一支接一支,啤酒和打击乐弄得她昏昏沉沉。她疲倦地冲着同伴“大脸猫”笑笑,示意一起到包间里休息。“大脸猫”却没理会她,一边舞动腰肢,一边向她做V字手势。张倩醒悟过来,她还戴着个埃及艳后的面具呢,难怪大脸猫看不到她的笑容。张倩就对着她做了个手势,“大脸猫”蹦蹦跳跳地旋了过来:小倩,想玩什么花样?
张倩拉着她的手,两人一起走到一个无人的格子包间里。张倩呼口气说:下雨天跳舞,好郁闷啊。“大脸猫”咯咯笑了:这样才有情调。
两人说笑了几句,张倩把面具摘了下来,扔到沙发上。她甩甩头发,打开手提挎包。她突然惊叫一声,说:糟糕!我没带镜子啊。“大脸猫”就把胳膊上的挎包递给她,说:镜子在里面,自己拿。她又补充一句:我那可是进口的水晶镜子,别给我砸了。张倩撇撇嘴:你好小气啊!她接过挎包,摸出镜子,一边照着眉角,一边说:该死的面具捂出我一脸汗,妆都破了。“大脸猫”笑出声来:化妆有什么用啊?反正戴着面具,帅哥是看不见的。她伸手拎过张倩的手提包,说:再小气一次,手纸就用你的了!她呵呵笑着,起身往洗手间去了。
张倩摇摇头,继续描眉。脖子上挂着的手机忽然响了。她皱皱眉头,看看来电显示,四周看了看,接通了手机。
喂,我在酒吧里。
今天很晚了,舞会没个准点。
材料?什么材料?材料就在我包里。
你想看看?过几天你到报纸上去看吧?全南京的报纸都会印给你看的。
鬼?你心里才有鬼!
你不要来,来了我也不见你。再见!
张倩啪地合上手机,嘴角露出满意的笑容。她望望洗手间的方向,“大脸猫”还没有出来。张倩继续对着镜子补妆。她侧着脸看着镜子里的面容,眉清目秀,皮肤嫩白,长长的睫毛像水帘一样遮着眼睛。她不由眨眨眼,镜子里的明眸也妩媚地笑笑。可是笑容突然僵住了。张倩从镜子里看到了一张脸,一张蝴蝶形状的风筝面具。那张怪异的紫色面具正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张倩猛地回头,一双冰凉的手已经按住了她的嘴巴。她只看见一件青衣水袖拂过了她的脸,她的全身,就瘫倒在了沙发上。
不知什么时候,张倩被手腕上的一阵隐痛惊醒了。她睁开眼,觉得有些恍惚。她皱皱眉头,极力想回忆发生了什么。忽然,她感觉到了一双眼睛正在窥视着她。她扭转头,猛然看到了一个男人的脸。由于是仰视,那人的鼻孔更显得粗大变形。
张倩啊地尖叫一声,一下子从沙发上撑起身子来。她看见,那名满脸粉刺的光头男人正紧张地拎着她的挎包,他似乎没料到张倩竟在这时候突然醒来,一时间不知道是走好还是扔下包。张倩喊了一声:你想干什么?男子看看四周,低声说道:你别喊!张倩冷笑一声:就这点胆子?害怕就放下包。男子瞟了一眼桌子,突然抓起果盘里的一把水果刀。张倩吓得往后一退,男子恶狠狠地说道:你别狠!总有一天你要倒大霉!他一边比划着水果刀,一边向包厢口后退。张倩眼看着他退到沙发的尽头,猛冲上去抓住了挎包的带子。男子使劲一拽,竟没有拽掉。张倩大喊起来:来人啊!抓小偷!男子惊慌起来,挥起刀子,用刀柄猛击张倩的头部,张倩啊地叫了起来,但仍死死抓住挎包,低下头,一口咬住了男子的手指。男子疼得使劲甩手腕,却怎么也挣脱不掉。
打斗声惊动了大厅里的客人,奇形怪状的假面具纷纷向这里转过来。一具黑白骷髅还瞪着空洞的眼睛朝这里跳来。男子更加惊慌,他突然暴怒地翻转手腕,持刀猛地朝张倩的腹部捅去。一刀,两刀,三刀。张倩猛地弓起身体,又挺了几下。她睁大了眼睛,只说了个“你”字,就软了下去。
大厅里一阵混乱。有人喊“杀人了!”两名保安冲了过来,男子挥舞着刀子,拼命向一侧的安全通道跑去。他推倒了一名尖叫的女服务员,跌跌撞撞冲下二楼楼梯,撒腿向街道上狂奔。保安一边呼唤对讲机,一边在后面追赶。眼看着男子就要跨过马路,消失在另一条街道上了。一辆出租车突然从博物馆方向的巷子里拐了出来。神情恍惚的司机没料到马路上竟然有人奔跑,他下意识地去踩刹车,出租车却飞一般地直撞过去。砰地一声响,跑在最前面的男子翻飞着越过隔离带,摔在了马路对面的水坑里,一动不动。
尖锐刺耳的两声刹车在夜空中响起。
出租车司机仍紧握着方向盘,面色惨白。他喃喃地说道:放过我吧。为什么今晚偏偏是我?
一辆黑色的宝马车远远地趴在马路的尽头,车后,留下了一道长长的刹车印。车上的人目击了这一幕,脸色惊恐。
3、凶案
一个夜晚,两条人命。
新闻部宋主任用笔划拉着稿纸,抬眼看看李奔,说:小李,还是你去啊?
李奔无精打采地瞥一眼选题纸上的那几行字,他揉揉眼,呵欠一声说:不过是个普通命案罢了,让个实习生去吧。我出差刚回来,困死了。
主任笑笑:能者多劳。发布会上有通稿,回来改改就行了。他看着李奔不感兴趣的样子,忽然说:这个案子有意思,据说是鬼杀人!
李奔开始收拾桌子上的包,他一边往里扔笔记本,一边说:傻瓜才信。没有人跑出来说自己是宁采臣吧?其他的记者都哄笑。一名负责热线的记者说:你别不信。刚才报社就接到报料,说博物馆里闹鬼,怕是倩女离魂了。呵呵。主任用笔在选题上打个勾,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不过今天的发布会上,你可以顺便问问这事。
他对晃荡着正要出门的李奔补充一句:别太费劲。有关部门打招呼了,不要炒作。小事一件。
一条街道上出点抢劫命案,也不是什么不正常的事情。社会新闻跑得多了,李奔对杀人放火、抢劫强奸之类的事情早已麻木了。西方媒体理论认为,记者就是扒粪的,就是专扒社会最脏最黑的东西的。所以普利策新闻奖好多次都颁给了揭黑记者。不过在中国,记者是舆论的喉舌,有的却像蚯蚓,哪里有阴暗的东西就往哪里拱。把一切好料都吞下去,留下一路的排泄物。结果一切吸引眼球的东西都排到报纸和电视上去了。翻翻都市报,哪家的版面上不是一坨坨的黑色粗体字:奸杀、视频、贪官、情人。
对于民国老街上的两起命案,李奔没有“吞咽”的热情,他打定主意,不经过大脑,直接从肠道排出,拿到通稿后就交给报社排印。
李奔的大脑正在想着别的事情。这次他到外地出差了两天,第二天手机没电了。出差前,女朋友告诉他,她休假几天,自己出去玩,不过只在南京。李奔一向不干涉她的活动,只叮嘱她注意安全,有事情打电话。这两天手机没电,也不知道她打过电话没有。昨天,在回来的路上,他一直打她手机,语音服务一遍遍甜蜜地提示:你拨打的号码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候再拨。李奔几乎拨了一整天,收获的就是这一句话。李奔有些心神不定,他不知道女朋友会到哪里去玩,玩什么去了。
傍晚的时候,他急急忙忙赶回家里。他先是按门铃,叮咚声响个不听,却无人接听。李奔摸出钥匙,插进锁眼开门,钥匙抖得哗啦响,里面毫无声息。他轻轻推开门,直接朝卧室方向望去。他满心盼望,此刻女朋友正躺在床上熟睡。可令他失望的是,床上躺着的却是一只玩具熊。棕色的玩具熊瞪着眼,四脚朝天,仍保持李奔离家时的姿势。难道说女朋友夜里竟然没回来住过?那么,她这几天到哪里去了呢?房间里寂静无比,静得让人心慌失措。李奔继续拨打手机,可是那个号码就像从世界上蒸发了一样,无法接通了。
李奔一夜没睡好觉,直到早晨还在做噩梦。醒来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摸手机,看看上面有没有信息,结果却更加失望和忐忑。上午去上班就一直提不起精神来。但是警方是他跑的口子,新闻发布会他不得不去。
新闻发布会九点半进行。李奔进去的时候,记者们已经稀稀拉拉坐了不少。无论男的女的都在拨手机、发短信,显然记者们一天不止一个场子。没事干的记者要么互相换着名片,要么鼓着肿眼泡发呆。男的一脸奔波的样子,几乎每十秒钟就打一个肆无忌惮的哈欠。女的一副谁也惹不起的神情,不时呈现思维游离于现场的状态。李奔冲新闻发言人点点头,找了个角落坐了下去。
三月三日夜晚,也就是昨天夜晚十点四十五分左右,我市民国老街上发生了两起案件。今天的发布会就是向新闻界的朋友们通报这两起案件。
新闻发言人开始念稿子。
一起案件是发生在夜眼酒吧里的抢劫杀人案。经查,昨夜十点四十五分,无业人员王小虎窜入夜眼酒吧的一个格间里,趁一名女子昏睡,欲盗走该女子放在桌子上的挎包,不料女子惊醒,后与其搏斗。争夺中王小虎持刀连捅该女子三刀,致使该女子脾脏破裂,出血过多,当场休克死亡。
另一起案件是同样发生在老街上的交通肇事案。该案与上述案件有关联。十点五十分左右,抢劫杀人嫌疑犯王小虎在逃跑过程中冲上了机动车道,被经过这里的出租车司机当场撞死。经过交管部门认定:王小虎在作案后,为逃脱追捕,逃上机动车道,引发车祸,应对事故负主要责任。出租车司机驾车拐上马路时,疏于观察,且应对措施不当,将油门踩成了刹车,未能有效避免事故发生,应负次要责任。
两起案件都算情节较为简单的一般案件。警方经过短短三个小时的调查,就将相关经过了解清楚。现将初步结果向社会通报,具体的案件细节,警方还在继续侦察中,在方便的时候将再向大家公布。
发言人放下稿子,严肃地说道,案件发生后,社会上有一些传言,有的说是某政府公务员杀死包养的女大学生,更无稽的是,有的说是女鬼杀人。我们请媒体坚持正确的导向,及时向社会澄清这些传言。
记者们都在下面窃笑。看来这次新闻发布会的主办方是学乖了,抢在媒体炒作前先下手灭火。
下面请记者提问。记者们开始发问,无非是一些身份啊量刑啊方面的问题。大家都清楚,回去是要发通稿的,所以谁也不想多搭工夫。李奔感觉好无聊,他忽然举手问道:据出租车司机说,他在博物馆门口先遇上了鬼,才迷迷糊糊撞死人的。据本报的热线,博物馆的看门老头昨晚也看到了女鬼。不知道这里面有什么联系?
记者们顿时提起了兴趣,他们都纷纷掏笔记本。发言人显然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说:大家不要记录,一切以通稿为准。至于刚才的问题,我也可以说几句。在调查笔录中,出租车司机确实说他感觉碰上了鬼。经过我们的调查,他所说的吊死鬼只不过是挂在博物馆小门外木柱子上的几件古代女装。这几件服装来自博物馆13号展厅。
一名女记者打断了问:这些衣服是怎么飞出展厅的呢?
发言人说:衣服如何被挂在了柱子上的,目前仍在调查中。
至于博物馆里的门卫坚持说他看见了女尸复活,半夜站了起来。我们以常识来推断,更不可信。死了几百年的女尸能够爬出棺材?照此说来,希特勒也能再次发动战争了。
发言人看到下面有记者在笑,更加得意了。他继续说了下去——
据现场调查,13号展厅里有几扇玻璃窗破碎。昨夜大雨,应该是窗户没关好,被风摔打毁坏。厅里除少了几件平时展出的古代女子服装外,并无任何异常。女尸也仍然躺在玻璃棺材里,没有爬出来。女鬼真要是爬了出来,还能留下活口?
记者们一阵哄笑。
据了解,博物馆的门卫所说见了女鬼,要么是由于天黑雨大,再加上他年纪大了,出现了幻觉。要么是有人故意编造故事,希望引起注意。据博物馆人员的说法,这名门卫平时就对工作岗位不满,是否因为没关窗户,导致玻璃损坏,房间进水,害怕单位领导批评,才一时想出了这个主意呢?现在还无法下结论。不过,出租车发现所谓的吊死鬼的时候,也正好碰到那名门卫。而据门卫讲,他是回宿舍拿手电重回13号展厅的。听到门口有动静,才出去查看的。但不管有什么情况,博物馆里发生的事情应该属于该单位内部问题,不在我们的职责范围之内。至于司机撞鬼的说法,我们认为,风雨中视觉出错,当时他情绪上受点刺激是可能的,但和交通肇事案件无关。
电视台的高个记者忽然问:博物馆的展厅难道不装监控设备吗?
发言人说:这个问题我们也了解过了。其他的展厅都有探头,只有这个展厅是个临时搭的平房,没有装任何保安设备。何况,展品是件尸体,难道还会有人扛回家里去?
李奔无聊地往后一靠,摸出手机,又开始拨着打了一百遍的手机号——无法接通。
发言人在放幻灯片。死者张倩的头像,抢劫嫌犯王小虎的头像,死者的神情都很茫然的样子,好像对突然离开这个世界没做好充分准备。作案刀具、现场情形,保安、司机笔录……投影仪忽明忽暗,李奔忽然想:此时上面的那两个人现在都到哪里去了呢?
他正划拉着手中的材料,投影画面中,一面小镜子忽然闪了出来。小镜子是从被抢的包里摔出来的,镜面碎裂,但还没散落。投影一闪,切换到了镜子的背面。放大。李奔差点惊叫出声来。
背面贴着的那张照片正是他的女朋友。
她正在屏幕上妩媚地对他笑着。
4、危情
师范大学女生宿舍。窗帘低垂,光线幽暗。
女孩子幽幽醒来,她的眼睛已经哭肿了。她又闭着眼躺了一会,才重新睁开失神的眼睛。由于缺乏睡眠,她的眼圈有些青黑。几丝头发遮住了面庞。
宿舍里很安静,她倒了点热水洗了一下脸,感觉清醒了些。她疲惫地倚在床上,目光碰到了桌子上的挎包。她的心忽然抖了起来。她盯着那个乳白色的包出神地看,仿佛在看一个不祥的怪物。她的眉头皱了起来,轻轻站起来,走过去,慢慢地把拉链拉开。口红、手纸、梳子、小饰品。没有什么异常的东西。她又摸摸包,忽然停住了。她又拉开另一层拉链,一个精致的MP3露了出来。
她好奇地打量着手中的MP3,终于忍不住按下了开关。叮的一声,程序开始运行。没有耳机,她听不到任何声音。她着急地四下看了看,一只音箱正躺在床铺的角上。她拉出插头,接通了音箱。
宿舍里响起了沙沙的电流声。她看了一下目录,开始的是一首歌曲的名字。一会,抒情的音乐响起来:红尘自有痴情者,莫笑痴情太痴狂。若非一番寒彻骨,哪得梅花扑鼻香。问世间情为何物?只教人生死相许。看人间多少故事?最消魂梅花三弄。
她当然知道这首歌曲叫《梅花三弄》。好在歌曲很优美纯情,她就不由得听了下去。男歌手开始了曲终独白:梅花一弄断人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磁性的嗓音,低迴的咏叹,很有点回肠荡气的味道。她感到心情似乎也清爽了好多。
音响又开始出现了沙沙声。她躺了下来,静等着下一首曲子。可是沙沙声一直在持续。她禁不住看了一眼MP3的显示屏,里面的歌曲目录竟是空的。不会就只下载了一首曲子吧?
沙沙声继续响着,她又耐心等了好长一会。终于,她打算关机了。突然,一声女孩的尖叫从音箱里窜了出来。
啊!你是人是鬼?
她吓得差点从床上摔下来。她盯着音箱,声音没了。沙沙声继续,只是偶尔响起了嘟嘟的杂音。
女子的声音忽然又出现了。
喂,你到底是谁啊?怎么说得这么恐怖啊?
伴随着一阵嘟嘟声,一个略显苍老的女子的声音响了起来。
我是幽魂啊。
女子的声音又慢又长,似乎还引出了不断的回声。
一个人在宿舍里,听到这样的声音,房间里的女孩子紧张地抓紧了被子。她继续听下去。
你不会是黑山老妖吧?怎么知道这么多恐怖的事情啊?
呵呵。妖和鬼很恐怖吗?
反正你说的很恐怖。
那你想听不恐怖的吗?
最好浪漫点的。我喜欢痴情的。
好,那你听着。这个故事啊,要从明朝说起。
房间里的女孩忽然明白了。这是从网络上下载的录音。MP3里面的两个女子在讲故事。她们很可能是网友,正在通过视频或音频进行对话。刚才可能是一个女子讲述的恐怖故事把另一个给吓住了。
那个讲故事的女子讲得很缓慢,但是声音很怪异,就像从深井里往外冒出来的低语。
女孩看看关着的宿舍门,正要继续听下去,蓬蓬的敲门声突然响起来,女孩吃惊地从床上蹦了起来。
她的照片为什么会出现在车祸现场?
那两天她到底干什么去了?
她为什么躲到了同学的宿舍里?
为什么回家后沉默不语?
她为什么会在睡梦中惊悸、皱眉?难道她看到了什么吗?
难道张倩的被害不是简单的抢劫杀人案件吗?
难道冥冥之中有什么东西把张倩、司机、博物馆门卫、王小虎连在一起了吗?
稿子已经登出四天了,李奔却越来越为上面的这些问题烦恼不已。有时候,他想自己是不是神经过敏了?就像鲁迅小说《白光》中的人,挖地三尺寻找那不存在的白光。可是,凭着记者的敏感,他觉得,问题没有那么简单。
他把郁郁寡欢的女朋友卢苇从女生宿舍接回家里后,什么也没问。
你怎么不问我到哪里去了?
他在刷牙的时候,卢苇突然在镜子里看着他,问道。
李奔停住刷牙,愣了一下:去哪里不重要,关键是平安回来了。
是吗?她扭过脸,有些出神。
你一直没回家,手机也打不通,可把我急坏了。他很诚恳地说,后来我想到了你那个大学同学,果然你在她那里。
我手机被小偷偷了,又下着大雨,我只好到她那里去了。
你那位同学都告诉我了。别害怕,我没照顾好你。
李奔发现,卢苇说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自己。她在说谎。
李奔承认,他们的感情出现了危机。
李奔的女朋友叫卢苇。
卢苇出生于1982年,比李奔小六岁。李奔是在一次回母校的活动中认识卢苇的。当时她还是一名国际贸易系大三的学生。李奔的报社有个校园版面,需要在学校里搞些推介活动。一次去班级搞晚会,李奔走进教室时,发现有个女孩正倚着门口吮雪碧。女孩不过二十多岁的样子,睫毛很长,眉清目秀,藏青色的牛仔裤裹得身材修长健美。李奔不禁想起了雪碧的一个广告词“晶晶亮、透心凉”。这样清纯健康的女孩也只有校园里能看得到啊!他暗暗感叹。走出教室的时候,他发现那个女孩还倚在那里,嘟着嘴唇含着吸管玩。李奔忍不住就多看了一眼,不料女孩眼睛瞪得大大的,瞥了他一眼说:看什么看啊?没见过美女?
李奔吓了一跳,他真没想到,女孩子原来不是乖乖女啊。想说就说,想做就做。这女孩还真逗。李奔就回过头,笑笑说:关心下一代啊。女孩打量了他一下,把吸管吐回饮料罐里,讥讽地说:装什么成熟啊?不就多两道皱纹吗?
这一说倒让李奔不敢笑了,还真怕笑出条皱纹来。女孩倒自己先咯咯笑了。她说:你有女朋友了没?李奔说:查户口?女孩说:没有女朋友还算年轻人,有了的话,就别来我们学校转悠了!浪费时间。
李奔没有浪费时间,他喜欢上了这个女孩。一年后,他把这个叫卢苇的女孩追到了手。
其实李奔不是个浪漫的人。他有过一次不成功的恋爱,但结果却是被别人像吐口香糖一样吐掉了,因为恋爱的双方都把这块糖嚼得干涩和苦硬。他的前女朋友和他同龄。同一个学校同一年级的,但不在一个班。前女友属于文静内敛型的,林黛玉那种。在李奔的眼中,她的静如处子简直与校园里那幽雅的环境融为了一体。爱情这东西是要靠环境来滋润的,而校园就是个盛产爱情的地方。杯水之爱到了校园里,也能瞬间多收个三五斗。如果说社会是个大卖场,校园就是个大爱场。可是李奔和前女友一离开校园,爱情就不在场了。李奔不是个喜欢咋呼咋呼的人,他们这代人大多也不属于这样的类型。不像五十年代人,喜欢运动,搞人搞自己。也不像六十年代人,幻想运动,后悔了还说无悔。七十年代人是顺民,爸妈的乖孩子、高考的试验品,就连爱情也有点放不开。校园里温文的爱,一到社会上就显得羞涩脆弱了些。李奔毕业后做了记者,前女朋友做了老师。本来很好的一对。李奔要经常在外跑,没时间陪女朋友。女朋友性格上又过于内敛了,什么事情都放在心里。时间就成了一把刀,慢慢地把感情切割了。几句争吵,数次冷战,谁也无心伤害谁,结果却分手了。
分手让李奔心态苍老了许多,对爱情也想了许多。后来他觉得,爱这东西,越简单越好,越藏得深越坏,越见阳光越健康,越讲究细节越别扭,越过分呵护越累。一句话,简单爱!他发誓,再也不找和他一样阅历和性格的女孩了,那样可能会复杂。
于是他碰到了卢苇。一年后,卢苇毕业,先在一家外贸公司做报单员。后来跳槽,做了一名导游。李奔虽然不赞成她跳槽,但也没有过分反对。他们同居了两年。
卢苇就是上帝送给他的简单爱人。她单纯、开朗,他顺着她,她没有不开心的道理。
李奔又错了。在她有心事的时候,她没有和他分享一个秘密。
啊,这个女孩,好像见过。
夜眼酒吧的女服务员仔细端详着照片,指着上面的卢苇说。
对了,她戴着一个大脸猫的面具。和一个女的一起在包间里。
她明明就在案发现场,她的手机明明在车祸中被摔出撞碎,却说被小偷偷了。对男朋友隐瞒真相,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不想暴露参加的一个活动。很可能,她在会情人。
李奔的心开始隐隐作痛。
谁是他的情敌?
李奔盯着挂在墙上的大脸猫假面具,呆呆出神。面具下,她扮演的是谁?
5、紫衣
只许翻看,不许复印。千万要记住!
政治部的江主任悄悄地吩咐说。
李奔紧张地跟在江主任身后,惟恐拉下半步。他们的脚步声喀喀地在走廊里响着。
江主任侧过脸冲他笑笑,就你这心理素质,做不了地下党。
江主任带他看东西是违反规定的。但经不住李奔的好说歹说,江主任竟然答应了。
案子是刑侦大队办的,侦办过程中有保密纪律,一般不给无关的人看。不过这个案子基本上算侦查终结了,现在正补充材料,过段时间就可以移送检察院了。李奔的报社一向比较严谨,和警方的关系也不错,江主任乐得提供方便。跑新闻其实就是跑人脉。
李奔要看的就是民国老街的案卷。
江主任事先已经打过了招呼,他对一个房间指了指,示意他到里面去。一名内勤已经把厚厚一摞的牛皮纸卷宗摆放在桌子上。他对李奔点点头,就到一边去整理材料了。江主任在外面悄悄地给掩上了门。
李奔的手有些发抖。土黄色的卷宗忽然让他生出了严肃和神秘的感觉。罪恶、血案、暴力、惊悚,这些字眼猛地跳了出来。他不再多想,急切地翻阅起来。
张倩,女,24岁,未婚。经济学院毕业,大专。曾经做过月都房产开发公司售楼小姐,死前身份为大地旅行社导游。租房单独居住在月牙湖小区。生平无犯罪记录。
王小虎,男,28岁,已婚。无业。暂住南湖村22号。
张倩的照片夹在卷宗里。有一组照片拍自案发现场,从不同角度记录下她死亡时的状况。光线朦胧,让照片染了些虚幻感。她蜷缩在红色沙发一角,一只手死抓着桌脚,地板上一大滩鲜血。一张面部特写的照片上,她张大了嘴,眼神有些焦灼和愤怒,而不是恐惧。一张面具照片,埃及艳后眼波迷离,勾魂地笑着。几张物证照片,打翻了的杯子,水果刀,一只女式挎包,一面水晶面镜子,一只手机挂在脖子上,但明显可以看出来有些变形。李奔的心动了一下,他又低头看着几张物证照片,点了点头:他忽然想起了卢苇挎着的那只包,它们是一个款式和颜色的。他豁然开朗:事发当天,它们被错换了。
他继续翻看卷宗。另一组照片拍自医院。张倩躺在急救室里,各种管子插满了口鼻腔。张倩脸色苍白,乱发遮眼,一只手耷拉在床沿上,白床单上被血染红了。
还有一张照片,可能取自张倩的房间里。照片上的张倩正甜蜜地笑着,调皮地做着手势。她的双眼清亮妩媚,嘴唇噘着,显得很性感。
李奔盯着看了好长时间,似乎想听到照片上的人笑出声来。他叹口气,翻了过去。
下面是一些鉴定文书。医院的抢救记录:脾脏破裂、大出血、休克、死亡。负责抢救的医生叫武华林。武华林,李奔又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
刑警队法医的尸检报告:腹部刀伤,头部创伤,手部擦伤。右手腕部有一针眼大小出血点。疑为刀伤。
李奔又换了一本案卷,接下来是目击者证言。保安的话,女服务员的描述,接警警察的笔录,他一一翻看,跳过那些重复和已知之处。突然,他停住了。他终于看到了她的材料。
证人:卢苇,女,24岁。大地旅行社导游,与死者关系:同事,中学同学。
证言:三月三日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了一个假面舞会,后来跳累了,我们就到这个包间里来休息。坐了一会,我想上洗手间,就拎着挎包去了。她坐在那个沙发上化妆。以后发生的事情就不知道了,等我听到外面喊叫的时候,出来一看,她就躺那里了。我的镜子都摔烂了。她的包被抢跑了。对,之前,就我们两个人在这里。
对,包间里是两个女的。进去的时候都带着面具的。
对,就她们两人进去的。
夜眼酒吧里的女服务员对李奔都有了印象了。一看见他来,两个女服务员互相对视了一眼,笑了笑。她们知道他是记者。只是不明白这个有些疲惫的高个记者为什么总是来问那件事情。报纸都报道过了。不过,她们还是愿意回答问题。把经历的惊骇之事讲给别人听,是人的天性。据心理学家说,是免于继续恐惧的转移大法。
她们都带面具吗?
是啊,一个戴埃及艳后的,好酷喔。一个戴猫脸的。
一直戴着吗?
好像一直戴着吧。对了,我进去送水果的时候,她们把面具拿下来了。
没有别的人再进去吗?
别的?就那个杀人犯!就是他杀的人。好惨啊。就为了抢个包。
除了他呢?
好像没有了。
有没有男的进去呢?
男的?应该没有吧。也说不清。那晚上都戴面具呢。又看不见脸。
那么,有没有什么人出来呢?
出来?就那个戴猫脸的出来上洗手间。
她戴面具上洗手间?
啊!对了。我想起来了。有个戴风筝面具的女的出来过。
风筝面具?上洗手间吗?
不是。是从包间里出来。我正站在那边的过道上,正好一扭头看到了。后来,吧台里的老板喊我,等我回头再看,就没了。
你看清楚了?是个女的?
我有印象的。因为别人虽然戴面具,衣服还是不换的。能看出男女。那个女的还穿着裙子呢。浑身都是紫色的,像个古代小姐。我当时还很奇怪。更可怕的,她走路好像没声音。
她什么时候出来的?
好像是那个杀人犯进去之前吧。出来一眨眼,就没了。跟鬼似的。
李奔还想拿笔记本出来作记录。一名服务员突然惊慌地说:我们老板来了。会骂我们偷懒的。她们赶紧扭转身,装作擦桌子去了。
李奔看见一个胖胖的矮个男人正从一扇门后转了过来。他剃了一个短平头,胡子茬发青。他嘴角叼着根牙签,上下抖动着。看见李奔,目光停了停,就转到别的地方去了。
李奔出门的时候,仍然觉得有道目光在什么地方盯着自己。
他是谁?
6、血眼
武华林医生正从急救室里走出来。他一边走一边摘医护手套,顺手扔到走廊的垃圾箱里。
李奔赶忙迎上去:武医生,你好。
武医生冲他点点头,脸上是一副疲惫和漠然的表情。李奔知道,这是职业使然。天下几乎所有的医生的表情都是一样的。他们好像彻底看透了这个世界似的。
我是记者,叫李奔,刘姐介绍来找你的。
武医生啊了一声,有了些笑容。刘姐是他的表姐。他问:有什么事情吗?
李奔说:几周前,夜眼酒吧里发了一起案子,有个女病人被送到医院抢救。好像是您负责抢救的,我们想了解点当时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