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盲瞽者谭

_2 谷崎润一郎(日)
  夏夜幻梦梦无常,
  杜鹃送孤去云上。
  文荷斋大人说:“我也献上一首。”他把自己作的和歌念给大家听。
  伴君共赴极乐道,
  来世侍奉还宿缘。
  他觉得自己的和歌十分适对,颇为高雅。
  总之,现在已到了最后关头,要作好切腹的准备。女侍们和我陪着主公夫妇,准备马上就上天守阁。不过,我们只能陪到第四层,陪上第五层的仅有小姐们和文荷斋大人。我深知现在已是关键时刻,便守候在通向五层楼的楼梯当中,一点不漏地屏息注意着楼上的动静。
  “文荷,把这些全打开!”主公先下令把周围的窗户全打开。“哦,这风吹得真舒服。”
  主公端坐在晨风穿堂而过的楼阁里,说:
  “我们家里人再喝一杯永别酒吧!”他请文荷斋大人去打酒,夫人和小姐们再次碰杯。
  “阿市夫人!”喝完后,主公叫道,“我回想起迄今为止的种种往事,十分高兴。事已至此,去年秋天未及向你祝福,现在再说已毫无意义。顺便告诉你,我本来认定无论到哪里,我们夫妇都要在一起,可是,细细想来,你是总见院大人的胞妹,而且,这儿几位小姐都是已故的备前守的遗女,所以,按道理她们应该活下去。武士死时未必要带着妻儿同行。倘若我在这儿杀了你,恐怕世人会说,胜家是一时意气用事而忘记了理义人情。哎,你要听清这个道理,出城去吧!这事提得过于唐突,不过,是我经过反复思考过的。”
  他的话出人意料之外,所诉衷肠一定十分痛苦。然而,声音之中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忧伤,说得坚决干脆,不傀是一位刚毅的大将。
  我听到主公的这一番话,心想:啊,我真是多余的担心!人们常说,懂得人情的人才是真正的武士,我不知道主公是如此仗义的人,曾暗自抱怨过他,这不正说明了自己的卑劣根性吗!我淌下了感激的泪水,不由地朝着主公说话的方向合掌膜拜。
  “时至今日,为何还说这样的话。”夫人话语未完便哭泣起来,“总见院大人在世时就说过,你一旦出嫁后就不再是织田家的人。何况,在没有一个兄弟可依靠的今日,若被你抛弃,我又有什么去处呢?当死之时不死会蒙受比死更为严重的耻辱,这是我最深切的感受。自从去年嫁给你时起,我就下定决心,这一次无论发生什么事,我决不再次与丈夫分离。虽说我们的姻缘无常,可是,如能允许我与你作为夫妇一起去死,那么,百年是一生,半年亦是一生,赶我定是令人可恨的,这一点务请你应允。”
  夫人说着,好象在以袖掩面,不时时断时续地哭泣流泪。
  “不过,你不可怜可怜这三个孩子吗?如果她们都死去的话,浅井家的血统就断了,这对备前守不是有失理义吗?”主公反过来这样说。
  “你就那样惦着浅井的事?”说着,夫人哭得更凶了,“请允许我陪着你去,承你一番厚意,就让这些孩子活下去,为她们的父亲、也为我死后祈求冥福吧!”
  夫人说完,茶茶小姐说:
  “不,不嘛。妈妈,让我也陪着你们去。”
  接着阿初小姐和小督小姐也同样说:“让我也陪着!让我也陪着!”她们从左右两侧紧紧依偎着夫人,四人一起放声痛哭起来。如此想来,过去在小谷城时,她们还都年幼,什么事都无忧无虑,可是如今,连最小的小督小姐也已满十岁,在这种情况下没有任何安抚和慰藉的办法。所以很有忍耐力的夫人也被可怜的女儿们的泪水引得失声痛哭,说实话,这十年来我从未感到夫人也会这样伤心失态。
  然而,时间在流逝。我正在想怎么才能制止这个场面继续时,文荷斋大人膝行过去,呵责似地说:
  “小姐们,真太不懂事了!”他插到夫人和小姐们当中,“快,快!母亲怎么还不快下决心!”他便是把小姐从夫人身边拉开了。
  我听到这情况,不等主公说什么,便意识到现在已经到了什么也不必说的时刻,便从梯子下堆放着的干草垛里抽出一把草,用油灯引着。正好第四层楼阁的内侍女们穿着丧服在齐声念佛,没有一人发现我的举动,使我得以幸运地给草堆四周点上火,还果断地把将要燃尽的引火干草撒到纸隔门窗上。我被自己放火后的烟呛得厉害,同时大声喊叫:“失火啦,失火啦!”
  草干透了,加上五层楼阁的窗户全都打开着,风由下而上地直蹿,劈劈啪啪的爆裂声大作。那些不知往哪儿逃命的女侍们的哭叫声和呼呼作响的火焰燃烧声一起传来。“不好,主公的处境危险!”“当心,有叛徒!”浓烟之下传来阵阵呼喊声,不少人跑上楼来。
  接着,好象是朝露轩大人一伙人和主公的卫兵们冲进了火场,他们竞相沿着狭窄的梯子上了五楼,在这一片混乱之中,我东碰西撞,炽热的风不时将余火一阵阵吹来。渐渐地,我喘不上气来,心想,同样是死,真想和夫人同时付之一炬。我置身于焚火地狱①的痛苦深渊之中,下定了必死的决心,用手扶住梯子。就在这时候,不知谁对我说:“弥市,把这位小姐带下去!”紧接着,一位小姐被一下子放到我的背上。
  “小姐,小姐!夫人怎么啦?”。我立即问道。这样发问是因为我当时立刻明白了背上背着的正是茶茶小姐。
  “小姐,小姐!”虽然我连连呼唤,可茶茶小姐已被盘旋的浓烟熏得晕厥过去,没能作声回答。可是,刚才的武士为什么自己不把小姐救出去,而要把她交给我这个瞎子呢?大概这位武士至死忠贞不渝,为追随主公而去,早已把这儿定为自己就义的场所了吧。
  若真是如此,那么,我在尚未看到夫人存亡的时候,怎么可以先逃命呢?这样想着想着,又感到倘若不救这个孩子,那么,夫人一定会怨很我的吧。“弥市,你把我的宝贝女儿丢在哪儿啦?”在另一个世界里,要是受到夫人这般斥责,我是会无言辩白的。可以这样认为,现在我能背着小姐也是前世有缘,再说,事实上比起这些想法来,倒是在我的双手向后紧紧箍住软瘫瘫伏到我背上的茶茶小姐的臀部时,刹那之间产生了一种奇妙的亲近感,因为小姐身子的娇媚居然如此酷似年轻时代的夫人!在这稍有迟滞就可能被烧死的千钩一发之际,为什么我还会产生这些想法呢?人嘛,真是奇妙的时刻会有奇妙的想法,说起来也太羞愧,太不应该。哦,对了!我到城里当听差后第一次为夫人治疗时,她的手和脚也象现在的茶茶小姐一样紧实,这样美貌的夫人在不知不觉之中竟也上了年纪。忽然间想到过去的往事,于是,愉快的小谷城时代的回忆就象纺纱似地接连不断地浮现出来。
  ①佛教中八大地狱之六,说是专门用来惩治杀、盗、淫邪、酗酒和妄语的罪犯。
  不,不仅仅如此。当我的背脊感受到茶茶小姐那温馨的体重时,不由地觉得自己好似年轻了十岁。说来真是厚颜无耻,要是我还能侍奉这位小姐的话,那岂不与在夫人身边工作一样?想到这里,我突然对人世间留恋起来。如此徐徐道来,似乎当时我磨蹭了许久一样,其实,那只是在很短暂的时间里想到的事,一旦决心下定,我便迅速钻出烟雾,高声喊着:“我背着小姐呀,请让一下道!”因为我是个瞎子,毋需任何谦让和礼貌,从人们的头顶上跨过,冲出烟区,拼死下了楼梯。
  不过,逃命者并非仅我一人。许多人身上披着烟灰,一个跟着一个地奔跑,我也跟他们一起,被后面的人簇拥着跑起来。当我们刚跑过护城河桥,只所见“咔啦啦”一声可怕的巨响传来,毫无疑问,那准是五层的天守阁倒塌的声响。
  我自言自语地说:“那是天守阁倒啦!”
  “是啊,火柱冲天,一定是点燃了火药。”一个在我身边奔跑的人说。
  “夫人和其他小姐们不知怎样了?”我问。
  “小姐们都平安无事,可是夫人却不幸去世了!”他就是这样回答的。
  详情是以后才知道的,当时,我和这个人边跑边谈,得知朝露轩大人率先冲上五楼时,当即被文荷斋大人识破,他喝道:“叛贼!你来作甚?”并立刻斩了朝露轩大人,将他从楼梯上一脚踢下楼去,挫败了朝露轩大人同伙们的气势。加上主公手下的武士又不断冲上来,因此,叛军不仅难以夺走夫人,许多人反而被斩后烧死。这时,三位小姐依然紧紧搂着夫人,文荷斋大人“快,快!”地紧催,他说:“把小姐们救出去护送到敌阵的人是最大的忠义!”据说,他到人群中拉出几个人来,被点到的人每人抱起一个小姐逃了出来。
  “所以,我想主公和夫人在大火中自戕了吧。不过,我没有亲眼看到。”这个人说。
  “那么,别的小姐现在在哪儿呢?”我问。
  “我们的人背着她们,按理说已经在这之前通过这儿了。你背的小姐最固执,直到最后,她还紧紧扯住夫人的袖子不肯松手,结果被人硬抱起来放在一个人的背上,那人又把小姐交给你,自己重新冲入火中。真是个令人钦佩的人。不过,他好象不是我们的人。”
  我想,他所说的“我们的人”究竟是何意呢?据说,秀吉军队为接应夫人,悄悄接近了天守阁,等待朝露轩大人发出的信号,眼下有这么多的人在不停地奔逃,如果他们不是叛军的话,那么肯定都是秀吉公的人。
  “筑前守大人好不容易打了胜仗,想要得到的夫人却去世了,真是一场空。朝露轩大人遭到这样的失败,没能善始善终,反正他也没能活着。”这人又接着说,“不过,你背出了这位小姐,还算有了几分面子。我要一直跟着你走。”说着,几乎要伸出手来牵我。我早就累得够呛,气喘吁吁地拼命奔跑。正巧敌军的足轻大将带着轿子前来迎接,我就先把小姐放到轿上。
  “盲人法师,是你把她带来的?”他问。
  “是的。”我正要如实道出事情的经过,足轻大将又说:
  “好,好!那你也上轿吧。”
  我坐着轿子通过许多个行营,一起来到秀吉公的大营。
  茶茶小姐的精神看来好多了,稍事休息接受治疗后,马上去参加了秀吉公的接见仪式。她和其他两位小姐被叫到秀吉公跟前,我总算松了口气。之后,连我也被叫去接见,我恭恭敬敬地坐在大厅的地板上叩行坐礼。
  “喂,法师,还记得我的声音吗?”秀吉公突然对我发问。
  “不揣冒昧,我还记得。”我回答。
  “是嘛,真是久违啦!”他说,“这位法师是盲瞽者,今日的作用可谓神妙!我想当场给你赏赐,有什么要求你就提吧。”
  这真是出人意外的褒奖,我怀着梦一般的心情说:
  “主公的提议使鄙人不胜惶恐。在下永别了多年来承蒙大恩的阿市夫人,厚着面皮逃出,一个理应受罚的人怎敢领受赏赐。一想到今晨夫人的临终,我的心中就万分难受。如今仅有一愿,若能获得主公一如继往的怜悯,允许继续侍奉小姐,在下将不胜感激,深感幸福。”
  “言之有理的要求!可以。”秀吉公当即同意,“小谷大人真是可怜。这几位小姐今后由我来代替她们的母亲照顾。不过,她们现在都长成大孩子了,过去被我抱着坐在膝头的淘气鬼该是茶茶小姐吧。”说着,他高兴地笑了。
  就这样,我幸免浪迹街头,继续在帅府当听差。说实在的,我的一生到这时--天正十一年四月二十四日夫人谢世之日业已告终,生活在小谷和清洲的那些愉快的岁月以后终于未再遇到过。这是因为小姐们大概听说我放火烧天守阁充当叛徒帮凶的事,她们对我渐渐仇恨起来,不知不觉地疏远了我。特别是茶茶小姐,有时会故意说得让我听见:“就是这个瞎子救了我这条不想保留的性命,把我交到父母大人的仇敌之手。”因此,每当我在小姐身旁侍奉时都有如坐针毡之感。我想:既然如此,当时为何不一死了之呢?现在落到只能悔根自己的可耻和哀叹自己无依无靠的地步。
  这原本是对自己作恶的一种绝妙的惩罚,无法怨恨任何人。可是,一旦没能及时死去,即便现在再去追随夫人的足迹恐怕也无颜见她一面了。我只是在众人的鄙夷之下寡廉鲜耻地苟活着,按摩也罢,弹琴伴奏也罢,都由别人去干,我几乎成了个无用的人。
  这时,小姐们被带往安土城,只因有秀吉公的吩咐,所以她们才很不情愿地让我作了身边的听差人。得知这一点后,我深感勉强仰仗小姐们的慈悲是痛苦的,一天,不堪忍受的我,连辞行的招呼也投打便悄悄地逃出城去,漫无目的地外出漂泊。
  对了,那年我三十二岁,只要去京城拜谒太阁殿下,说清事情的原委,那么,我会一生享受到家臣俸禄,不愁吃穿的。但是我还是决定就这样接受对自己罪过的惩罚,从此隐没在社会之中。离城之后直到今天,我辗转于各军营驿站,为那儿的大人们按摩腰腿,或者用那粗浅的琴艺慰籍旅途的孤寂。我在世上领略了三十余年来的沧桑变迁,命里注定我还活着。
  说起茶茶小姐,当时她是那么憎恨大阁殿下,还说过他是“父母大人的仇敌”,可是,不久她就对这一“仇敌”以身相许,住进了淀城。其实,从北庄城陷落之日起,我就预想到总有一天会出现这一喜剧的。听说,当时秀吉公因没能得到阿市夫人而大为光火,可是当我见到他时,发现他不象想象的那样,不仅没有一点动怒的样子,而且还说了一番表示庆幸的话,这是因为他看到茶茶小姐的模样已完全不同于歧阜时的缘故吧。也就是说,秀吉公所想的事与我隐隐约约感到的竟不谋而合,英雄豪杰的内心最终与凡夫俗子并无差异,所不同的是,我因一时之错落到终生无法侍奉小姐的境遇,而太阁殿下灭了茶茶小姐的父亲,害了她的母亲,还将其兄长斩首示众,却不知何时已将她占为已有,最终使自己对其母亲到女儿两代人的恋爱有了结果,实现了过去小谷时代就潜藏在心底的宿愿。
  不知秀吉公究竟有什么前世因缘,尽爱上与信长公有血缘关系的女人。听说,除此之外他还对蒲生飞驒守大人的夫人怀有恋情。蒲生夫人是总见院大人的女儿,小谷夫人的侄女,据说长相与阿市夫人很相似,秀吉公看上她多半是出于此因吧。我从他人处打听到,前些年飞驒守大人去世时,太阁殿下曾派人去其遗孀处求爱,飞驒守夫人全然不予理会,还哭着去削发当了尼姑。据说蒲生大人举家搬回宇都宫故乡也就是因为这件事搞糟了的缘故。
  总而言之,茶茶小姐随着年龄的增长开始明白事理,她屈服于秀吉公的威势,固然完全是大势所趋,不过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件大好事。所以当我听说淀夫人就是浅井大人家的茶茶小姐时,心中是多么地高兴啊。她的母亲那样终生辛劳,可是荣华之春却让她的女儿遇上了。千万别让这位小姐再遭到她母亲那样的厄运吧!尽管今生我不会再去侍奉她,可是我的心还是始终在侍奉着小姐,我只是如此由衷地祝愿她。不久,又听到了小少爷诞生的消息,我终于放下心来,心想,这下淀夫人会一辈子交好运了。
  然而,正如列位看官所知,到了庆长三年之秋,太阁殿下去世了,不久,关原之战爆发,世道又渐渐变化,淀夫人每况愈下,命运悲惨。这又是怎么回事呢?也许还是因为她嫁给了长辈的敌人,背叛母亲大人的意愿,受到了一种不孝的惩罚吧。母亲和女儿,两代夫人均自戕于城中,想来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因缘啊!
  唉,倘若我也能侍奉淀夫人直至大坂一战,那么,我虽然起不了什么大作用,但是总可以象在小谷城安慰阿市夫人那样,多少也能为淀夫人排忧解闷,这一次又能陪淀夫人共赴黄泉以求得阿市夫人的宽恕吧。当时我深深怨恨自己的不幸,每天每日听着枪声,焦急万分。
  不过,片桐市正大人投靠了攻城的关东军,炮轰秀吉公和淀夫人的住处,究竟算是一种什么行为呢?这位大人过去在志津岳战斗中曾被誉为“七杆神枪”之一,从那时起开始飞黄腾达,按说,他受到秀吉公施予的非同寻常的恩泽。社会上流传说,太阁殿下临终时曾把他叫到床头,恳切地留下遗言说:“我把秀赖托付给你啦!”就是我们这种下人,倘若受到这番嘱托也定会决心尽忠义的,可这位大人却低声下气,阿谀逢迎于权现大人的威势,把丰臣秀吉家的大恩忘得精光,表面装出忠义相,内里却私通关东方面的军队。行了行了,这件事无论人们怎么说,事实一定是这样的。也有人寻找理由,赞扬市正大人的一番苦心,他们认为,不管他有没有接受为敌军放炮的任务,最后他陪着少爷去北边时饮弹身亡,这是多么好的忠臣啊!这点事,脱离红尘的盲人按摩师还辨得清,所以,当时我对市正大人恨之入骨。要是我眼睛看得见,真想摸上阵地去砍上一刀以泄心头之恨。
  说到憎根,关原之战时在大津叛变的京极宰相大人的行为也令人怒不可遏。
  当初,他与阿初小姐举行了家族内的订婚礼,可在秀吉的大坂军攻击胜家公之前,他就逃离了北庄,去投靠若狭的武田家,武田大人被击溃后他在三界又失去了住处,只得四海为家,到处流浪,最后他的再次认错起了作用,终了又进入了众诸侯的行列,达到底是托了谁的福呢?
  武田大人的夫人叫松之丸,也许由她帮忙说了情,但主要还是因为他的亲事与淀夫人有关才走此红运的吧。第一次依靠小谷夫人的帮助,第二次又依靠她女儿的情份才两次死里逃生,可,是真没想到他到底还是忘记了在雪地里落荒而逃的情景,在关键时刻反叛,乱了大坂军的阵脚。
  好啦,好啦,时至今日再说这些已毫无意义,细算起来令人懊悔、怨恨的事不知有多少。宰相大人也罢,市正大人也罢,他们全都走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连权现大人也已辞世,如今已是万事皆休时的梦境。细细想来,那些杰出的人物均已谢世而去,而我这种老朽不知还要偷生到何年何月?我已经度过了元龟、天正年间很长一段时期的生活,今后不会再有什么愿望,只想把这个故事说给人们听听。
  哎,哎,什么?您是问现在我耳中还会想起夫人的声音吗?那还用问!夫人说话时的音韵,弹琴歌唱时的声调,具有一种华丽、圆润的色彩,宛如把黄莺尖尖的富有弹性的音调与鸽子咕咕的含蓄的叫声糅合在一起那么神妙。茶茶小姐的声音和夫人一模一样,身旁的侍者常常会搞错。因此,我十分清楚,太阁殿下是多么宠爱淀夫人。
  我不揣冒昧地说一句,谁都知道太阁殿下的伟大业绩,但是,能够早早觉察到他的内心深处的人,只有我一个。
  哦,我只要一想到自己竟然能够了解这些贵人们的内心,想到自己能够幸运地背过右大臣秀赖公的母亲--淀夫人,便对这个世上充满无限的留恋。不,列位看官,我已经很满足了。我久坐此地,絮叨了这么长一段无聊、陈旧的往事。我家中也有老婆,可从未给女儿这么详细地讲过这个故事。请吧,请你们把我这个不幸的盲瞽者之说记下来,作为给后代讲述的话料,谢谢!好吧,请允许我就讲到这儿打住吧。趁着夜还未深,我还得替人去按摩呢!

  (一)以上《盲瞽者谭》一卷虽如后人所作,却并非毫无由来。《朝日物语》中曰:“太阁与柴田修理之竞相比其威势。而信长公之御妹、亦称市夫人者,为淀夫人之母,近江国浅井之妻,太阁得知其为绝世佳人,爱恋之。柴田至歧阜,与三七殿下合力,娶市夫人为妻。太阁闻此情,趁柴田回越前而出兵江州长滨云云。”又曰:“柴田固守北庄,太阁曾遣一僧云:汝系昔日之朋辈,愿救一命。此乃意图市夫人。其评说众口不一。”
  (二)《佐久间军记》(佐久间常关物语)中“胜家婚事”一项云:“浅井长政之遗孀嫁于胜家,胜家携其女三人共回越前之时,秀吉遣使者于胜家曰:回越前国之途中使秀胜(信长之四子,秀吉之养子)奉膳,以贺婚礼。胜家欣然允诺。然胜家众家人自北庄至清洲来迎,胜家于夜半出清洲,告秀胜曰:因越前事急,而于夜半起程过此处,故不能应邀赴宴云云。”
  (三)《志津岳战事小须贺九兵卫之说》中云,清洲会议地点为安土。当时,“意见不一,柴田与太阁互有怨怒。其时,丹羽长秀与太阁共寐一处,长秀蹑足提醒太阁,太阁会意,当夜返回大坂云云。”《佐久间军记》中有“秀吉当夜屡屡小解”之记述。然《甫庵太阁记》等中均不见记载,不明真伪。
  (四)蒲生氏乡遗孀之墓在今京都百万遍智恩寺境内,宽永十八年①五月九日于京都病殁,享年八十一岁。法名相应院殿月桂凉心英誉清熏大禅定尼。秀吉知此孤孀容额秀丽,欲在氏乡死后纳其为妾,然孀妇拒之。故蒲生家自会津百万石领地移至宇都宫十八万石之地。详情可见《氏乡记近江日野町志》。
  (五)《三弦通说》永禄年间自琉球泊来,使其为小曲伴奏乃始于宽永年间。高野辰之博士之《日本歌谣史》中有记载。然《室町殿日记》中可见天文年间已有艺妓拨弄,上述《歌谣史》中亦有“好风流之士早就将其用于流行歌曲伴奏”之记述。此物语之盲瞽者亦为一好风流之士。余之三弦师菊原检校系大坂人士,熟谙当今几乎废绝之古三弦组歌,其中载于《闲吟集》之“暮行木幡山路,草枕伏见明月”歌、长崎圣母玛利亚歌及其他不少珍稀歌词,余曾听悉,歌词颇短,唱时一句几度重复,且三弦过门长于歌词数倍,奏时有酷似琵琶音之感。
  (六)琴杆上用“伊吕波”为记号的做法未知始于何时,如今净瑠璃之三弦演奏亦沿用此法。此明达此技之友人九里道柳子所言也。本文插图为道柳子所画赠。
  ①即公元1641年。
于昭和辛未年夏日记于高野山千手院谷
1931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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