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盲瞽者谭

谷崎润一郎(日)
盲瞽者谭
作者:谷崎润一郎 译者:谭晶华
  我的故乡在近江国长滨乡下,我生于天文二十一年①,是年壬子,那么,今年该是多大岁数呢?对了,对了,六十五岁,不,该是六十六了吧。不错,我是四岁那年双目失明的,起初还能模模糊糊地看见一些东西,至今我还记得晴天里明亮的近江湖水色映入眼帘的情景。然而,在以后不到一年的时间里,视觉竟完全丧失了,祈求神佛保佑也无济于事。我的双亲都是农民,我十岁那年丧父,十三岁时丧母,之后只能依赖众乡亲的同情,学会给人按摩腰腿,勉强维持生计。就这样直到十八、九岁那年,一个偶然的机会,有人介绍我去小谷城内当听差,靠着那人的帮助,我在城里定居下来。
  毋庸赘言,想必看官们都知道,这小谷城,其实就是浅井备前守长政公的城池。他真是一位年轻、杰出的大将,其父下野守久政公当时亦健在。早就听说他们父子关系不和,不过,据说那责任全在久政公身上,以家臣长老为首的众家人似乎大都敬服备前大人。
  父子不和的起因是这样的:长政公十五岁那年,即永禄二年②正月举行冠礼③,以前的名字新九郎也改为备前守长政,并娶了江南的佐佐木关斋的老臣平井加贺守大人的女儿为妻。然而,这门亲事并非出自长政公的本意,而是久政公无理强加的。
  ①即公元1552年。
  ②即公元1559年。
  ③古代日本贵族男子的成人仪式,首次穿上成人衣和戴帽。
  据说,下野久政公的想法是,江南江北自古以来经常开仗,跟下虽然相安无事,可说不定哪一天又会爆发战争,历以与江南联姻,作为和好的因缘,将来可免诸侯国的战乱之忧。
  可是,备前守大人却怎么也不愿成为佐佐木家臣家的女婿,只因是父命而不得不从。他虽然暂时娶了那家的小姐,不过,当久政公命备前守去江南与加贺守共喝喜酒时,他说:
  “我根本不想去。父命难违,硬要我作平井之流的女婿,已经令人遗憾,还要我上门去践父子之约,真是岂有此理!既然生在武士之家便当学会治乱本领。只有称雄天下,将来成为武门栋梁,这决心才是武士的本愿。”他最终未与久政公商量,便将小姐打发回故里。
  这一做法说来确实过于粗暴,其父气恼也属理所当然,不过,长政公十五、六岁时就具有如此宏大志向,实属不同凡响。他和浅井家的前辈亮政公相似,具备天生的豪杰气质。有了这样的主君,浅并家的鸿运会永远高照的。“真是位了不起的少爷!”家人仍全都推崇备前守长政公的才干,去久政公处当听差的人渐渐绝迹。听说久政公无奈,只得把主君的身份让于备前守大人,自己带着妻子井口夫人去竹生岛居住。
  这都是我去浅井家当听差以前的事了,我到他家时父子关系已有所缓和,下野久政公和井口夫人已从竹生岛回到城里生活。大约是长政公二十五、六岁那年吧,他第二次娶亲。这回很合适,夫人原是信长公的妹子阿市小姐。
  结亲的经过是这样的。信长公从美浓国去京都时,觉得如今江州最有才干的武将中,还没有人超得过年轻的浅井备前守,因此很想联合他。信长公说:
  能和我家结亲吗?若备前守答应这门亲事,那么浅井家和织田家就可合力攻占据守在观音寺城里的佐佐木六角,进入都城,将来两人可以平定天下。浅井家若要美浓国,我可赠与。此外,因越前国的朝仓和浅井家是世交,所以还打算送去誓约,保证决不随意冒犯,越前国将完好如初。”信长公言词谦恭有礼。既然如此,这门亲事就顺利地谈成了。
  当时,正是浅井备前守娶了佐佐木家臣的小姐为妻,又刚刚坚决拒绝去拔关斋老臣那儿践约的时候,想不到连征服诸国、正在不可一世的信长公,居然如此迫切希望浅井备前守成为织田家的妹婿。或许这也是一种高明的战略吧,人总是尽可能地抱有宏大的志向。
  听说,没有缘份的前夫人只和浅井长政公共同生活不到半年,所以,我并不了解她。而阿市夫人呢,据说结婚之前就是一位闻名遐迩的绝代佳人。婚后,夫妇俩关系和睦。每年生育一胎,此时已有两三个儿女,最大的女儿叫茶茶小姐,当时还是个天真可爱的幼儿,可谁也不会想到,她以后竟会受到太阁殿下的宠爱,幸运地成为淀夫人,做了右大臣秀赖公的母亲。人的未来真是不可预测。茶茶小姐倒是从小长得娇美,脸蛋、鼻子、眼神、嘴型与夫人长得一模一样,连我这样的盲瞽者似乎也能隐隐约约地有所察知。
  象我这等卑贱之人靠什么神力保佑才能到如此尊贵的小姐身旁去侍奉呢?对了,对了,是这样的。前面忘了交代,一开始我专为武士们搞搞按摩,城中无事寂寞时,有些人对我说:“哎,这位法师,你就弹弹三弦吧。”我便应众人所望,唱些社会上流行的小曲。大概这消息传到了夫人耳中吧,她吩咐下人:“听说有个很会唱歌的有趣的年轻法师,请带他来见我。”我就到夫人跟前去唱了两三回,这便是我入宫的起因。
  不过,这么大的城中除了武士之外还有许多当听差的人,宫中请了专演猿乐的艺人,按理说我这号人是不会受到欢迎的,或许是那些高贵的夫人听到下里巴人的流行小曲感到新鲜,再说,那年月的三弦尚未象现在这样普及,只有少数爱好者拨弄练习,因而也有可能是这琴弦上发出的稀罕的音调吸引了夫人的缘故吧。
  是的,我学会三弦并没有跟过专门的师傅,不知什么缘故,我天生爱听音乐,听后立即记下曲谱,没有拜师就自然会弹会唱了。我经常把三弦当作一种消遣来弹着玩,不知不觉之中熟练掌握了这门技能。虽然如此,可我原本毕竟是个未经正规学习的演奏者,并不具备人前表演的技艺。也许是我那拙劣的表演博人好感,总是得到夸奖,每次去夫人处弹琴都得到丰厚的奖赏。
  说来当时正处在战国时代,各处战火不绝。不过,只要一开仗,就有打仗时令人愉说的事。主君离家远征,女侍们无所事事就练琴来排遣忧闷。此外,有时被久困城中,心情异常烦闷,便不时里里外外地举行热闹的演唱会,当然,这不象现在人们想象得那么有趣。
  夫人似乎特别喜爱弹琴,无聊之极就拨动琴弦,这时我也拿起三弦,无论什么曲子,我都能当即与她合奏,这使夫人十分满意,说我是“灵巧的人”,从此,我就一直在夫人跟前效劳。茶茶公主也与我朝夕相处,呀呀学语地叫我“法师、法师”,把我当作陪她玩耍的对象。她常常对我说,“法师,给我唱一首‘葫芦歌’吧!”
  哦,“葫芦歌”是这样唱的:
  悄然隐匿的屋旁,
  栽上一株葫芦秧。
  任凭枝蔓攀檐上,
  葫芦哟,
  你随心儿颤颤摇晃,颤颤摇晃。
  还有一首歌唱道:
  瞧,多美的涂壶斗笠,
  正是河内阵前的厚礼。
  嗨哟哟,嗨哟哟,
  明知旧伤进裂,
  依然奋力拒敌。
  来吧!
  嗨哟哟,嗨哟哟。
  此外,还有许多歌,不过,现在即便记得曲谱,歌词也忘了,哎,人老珠黄不中用呗.
  在此期间,信长公和长政公的关系开始恶化,两家之间爆发战争是什么时候的事呀?哦,姉川战争是元龟元年①发生的。我想,象看官们这样的读书人准知道这次战争。
  那是我进城当听差不久的事。两家不合的起因是信长公不和浅井长政公打招呼就攻占超前朝仓大人的领地。这浅井家,其实从祖辈佐政公的时候起,就是靠着朝仓大人的帮助才时来运转的,以后又一直受到朝仓大人的恩惠,所以,已经隐退的下野守久政公首先气不可耐地发难:“浅井家和织田家联姻的时候,信长公就信誓旦旦地表示,决不碰一下越前国,然而,不到三年光景就违背誓言,也不跟我家打声招呼就动手,真是岂有此理!信长这小儿是个轻狂之徒!”他来到长政公的大殿,叫来嫡系和旁系家臣,气势汹汹地说:“信长那小儿观在要灭了越前再来进攻此城,趁着越前国还有力量,我们应和朝仓联合起来共讨信长!”
  ①即公元1570年。
  长政公和众家臣沉默片刻,有人说:“违背誓约固然是信长公的不是,可是朝仓大人趁我们两家订有誓约之机,对织田家施以无礼,尤其是信长公经常去京城,越前国竟然一次也不派使者谒见,这样也对不起皇上和众将军呀。总之,若与织田为敌,即使联合朝仓,亦无取胜之望。目下我们可派出千人去援救越前以作敷衍,对织田家则可设法巧妙应付,不知主公尊意如何?”持这种意见的人还为数不少。
  可是,下野守久政公听罢更加气恼地说:“你们这些末席武士在胡诌些什么!无论信长是什么样的鬼神,我们也不能忘记先辈之恩。难道你们想对朝仓家的困境坐视不管吗?这样做不是使末代武士丢脸吗,不是浅井一族之耻辱吗?孤哪怕只身一人也决不学那种不懂情义的胆小鬼!”他狠狠瞪着所有在场的武士,怒不可遏。考臣们上前劝解道:“好啦,好啦!您别性急说气话,还是好好分析判断才是。”他还是浑身颤抖、咬牙切齿地说:“你们都嫌孤老了碍事,莫非要让孤切腹一死吗?”
  总之,老年人总是重情义的,他的话大家只得暂且听着。不过,久政公很早以前就带着“手下家臣小看长政公”的偏见,加上长政公讨厌久政公主媒的媳妇,使久政公对长政公娶阿市夫人一事至今余怒未消。而且他还认为,正因为长政公不听从家长意志才会弄出这种局面,事到如今,对这骗子信长还有什么可客气的,受了这般欺侮还一声不吭地退缩,这全是被什么老婆、爱妻牵扯住而无法反抗织田家之故。他的怒气多半是冲着长政公来的。
  备前守长政公默默地听着父亲和众家臣的争议,这时,他才叹了口气,然后坚定地说:
  “言之有理,还是父亲大人说得对。我虽然是信长的妹婿,却不能有负祖上之恩。明天马上遣一使者把信长来这儿订下的誓约送回织田家。无论信长气势多么凶猛,我们也将和越前协力,与他决一死战,难道我们就战胜不了吗?”
  于是众家臣别无选择,都下了一战的决心。
  然而,这以后每次共议军机时,久政公和长政公的所见总是不同,两人间产生了龃龉。长政公具有名将气度,平日里性格勇猛豪爽,他认为与用兵神速的信长作战决不能这样不紧不慢,我军应主动攻上门去与之决战才是。可是,久政公因为年事已高,凡事总是谨慎处置,因此反而导致被动。
  信长公由越前撤到京城之前,已经征讨过朝仓,攻入美浓,占领歧阜。这样一来,他马上就会长驱直下。不过,江南有佐佐木六角一族镇守,他不可能轻易通过,在此期间,浅井军可以夺回歧阜,在佐和山正面以逸待劳,与信长军一战,便可取得信长首级。长政公想到了这一点,决定先遣一使者去朝仓大人处。可朝仓的一乘谷官邸里也净是些慢性子的人,他们说,远征美浓会腹背受敌、进退维谷。所以以义景公朝仓为首,没有一人对此计表示赞同。他们在给长政公的回信中说:“我们不同意您的主张。信长一定会去攻打小谷城的,届时我们将统领本部军士助战。”
  很可惜,他们的这一答复使长政公的计谋落空。长政公听到这一答复时,不禁由衷感叹道:“呜呼,朝仓也在悠悠忽忽地说这种话呀,我算领教了义景这个人!如此磨磨蹭蹭,想要战胜机敏的信长,恐怕无十分之一的可能。和那些只会唯父命是从的无用之徒共事乃是命运的安排啊!”这时,他已料定浅井家以及自己的生存都不会很久了。
  之后,爆发了姉川、坂本之战,虽然其间一度停战,但和谈很快破裂。在织田军的打击下,浅井家的领地日益缩小。名将之言真是千真万确,长政公的预言应验了。仅仅两三年工夫,佐和山、模山、六尾、浅妻、宫都、山本、大高等城池被悉数攻占,小谷城成了一座裸露之城。敌军已经蜂拥至城下,六万余骑军兵如同蚂蚁一般密密麻麻地把城一层层围得水泄不通。信长公为大将军,柴田修理之介、丹羽五郎左卫门、佐久间右卫门尉等著名的勇士也参了战。太阁殿下当时名为木下藤吉郎,他在距城八町的虎御前山扎下营寨,观察城内的情形。
  浅井大人的家将中也有许多杰出的大将,然而,这些被委以重任的大将中有变心的,之后有的人竟向织田大人投降,浅井家的力量一天弱似一天。
  现在城里既有作为人质①的女人、孩子,也有从各地小城逃来的武士,比平时多出好多人,一开始人们很焦急,日日夜夜竞相争唱“一时忧喜皆是梦”的小曲。后来,在久政公和长政公的营寨之间,中营的守将浅井七郎大人和玄蕃助大人等,与藤吉郎秘密勾结,把敌军引进他们的营中,城中顿时变得冷清起来。
  ①为了政治或军事上的目的,日本战国时期的武将之间流行这一做法。武士为保证履行约定,把自己的妻子、孩子交给诸侯王作人质。
  这时,信长公遣一使者前来转达他表示亲善的旨意:你我两家失和,归根结底皆因朝仓之事引起,然而,如今我军已征服越前国,俘获了义景,又对浅井家不怀任何歹意,再说这样做也不尽情义呀。只要开城门撤离此城,我们还有亲家的情份,我家绝对不亏待,以后,浅并家可归到织田麾下,倘能全心全意尽忠,我可封你为大和一国之主。
  城里有人为之兴高采烈,说是“给了一条好出路”,也有人则认为此旨并非织田大人的真心,他是企图救出妹妹阿市夫人之后再让备前大人自戕。共议军机时意见各不相同。
  长政公会见了使者,他说:“阁下意向尽知,事已至此,我等还有何脸面在世上久活下去!我只想力战而死,请向你家主公如实传述吧!”他根本没有答应。
  信长公再次派遣使者对长政公说,看来你是信不过我,我们说的全是真心话,务请打消决意战死之念,放心地撤出城去。然而,长政公一旦决心已定,无论信长说什么也不肯听。他在八月二十六日晚邀来御菩提寺的雄山和尚,请他让小谷后面的曲谷石匠凿成石塔一座,刻上“德胜寺殿英宗清大居士”的成名,并在石塔背面凿出凹面,亲笔写上誓词,然后于二十七日大清早集合坚守城池的武士们,拜雄山和尚为导师。长政公坐在石塔边,接受众家臣焚香。长政公曾命众家臣退下,他们是苦苦请求后方能在此烧香的。这尊石塔被悄悄运出城去,深深沉入距竹生岛八町以东的湖底。见此情景,城里武士都决心战死疆场。
  夫人正好在这一年的五月生下小少爷,因产后疲劳,闷居家中一月有余。我去登门四十五次,为她按摩肩膀和腰部,并陪着闲聊,给她以慰藉。
  对了,长政公的性格固然刚毅,他对夫人却很和善。白天他拼命猛干一整天,回到内宫就兴致勃勃地饮酒,设法安慰夫人,甚至还对侍女和我开开玩笑,全然不把数万敌军重重围城的事放在心上。不论怎么说,我们这些侍者是很难搞清诸侯王夫妇间的关系的,不过,夫人夹在王兄和夫君之间,心情一定不好受,而长政公则感到妻子十分可怜,对她不胜同情。他设法激励夫人,使她摆脱有失体面的想法。有的时候,我在餐桌前献艺,大人便吩咐道:“这位法师,三弦已经乏味,有没有更助酒兴的节目?跳个棒缚舞让我们看看吧!”
  于是,我就笨拙地跳起舞来为他们助兴。
  十七八的姑娘,
  拾似衣竿上的细布条。
  可爱呀,拽她来!
  可爱呀,拉她来!
  搂住那柳条细腰,
  令人倍感可爱、窈窕。
  这是我自己想出来的逗人发噱的田舞①,唱到“搂住那柳条细腰”时所作的动作,引得大多数在场的人看了捧腹大笑,一个瞎子竟用如此奇妙的姿势起舞,确实十分可笑。在众人一阵热烈的笑声中,我听到了夫人的笑声。“啊,她的心情稍稍愉快些了。”一想到这一点,我的劲头会有多大呀!然而,令人最可悲的是,随着时光的流逝,无论我想出计么新招数来逗趣,也只能听到一阵轻轻的“嗬嗬”笑声,不久,连这种笑声也几乎听不到了。
  ①日本古代仪式舞之一,用以表达祈愿丰收之意。
  有一天,夫人说肩膀痛得厉害,想要按摩一下。我绕到夫人背后为她按摩,夫人坐在褥垫上,手撑在凭肘几上。我以为她似睡非睡地在打盹,其实不然,她不对长叹一气。过去,每逢这种时刻,我就和她闲聊,近来夫人却很少对我发话,所以,我只能恭恭敬敬地为她按摩,对我来说,这倒没有什么发拘之感。一个两眼一抹黑的盲人的灵感比普通亮眼人要好得多。再说,我不分昼夜地为夫人按摩,大致了解她的身体状况。
  或许由于我的手指会自然地伸到夫人的胸脯上去的缘故吧,在默默的按摩之中,一种无法排遣的激荡之情会陡然高涨起来。当时,虽然夫人已年过二十二、三岁,成了四个孩子的母亲,可是她天生秀美,以往又压根儿没受过辛苦的煎熬,连重感冒都未曾得过,过于丰腴柔软的肉体,即使隔着绫罗绸缎的衣着按摩,其手感比起其他女侍来也迥然不同。这一次第五个孩子生产以后,她确实有些消瘦,不过,她的骨铬却纤小得举世无双,这又使我感到惊奇。我活到这么大的岁数,长年从事按摩职业,接触过无数年轻侍女,却从未遇到身材如此苗条的女人。再说,她肌肤光滑、细腻,手脚上有一层凝脂,仿佛是湿润的露汁,这大概就是所谓的真正玉肌吧。
  夫人自己说:“自从生产以后,头发比过去少多啦。”其实,她的头发仍然密密地垂在脑后,与普通人相比,简直多得使人忧郁,而且一根根都好似绢丝一般齐整、细柔、美观,那富有重量感的一束头发,轻轻地擦着锦缎衣裳,覆盖了大半个脊背,居然成了我按摩肩膀时的一大障碍。
  然而,在这座城池陷落之时,如此尊贵的夫人又会如何呢?她这样美玉般的肌肤、细长的黑发、骨骼纤小却很丰满、柔软的肉体,难道都会与城楼一起化为烟尘吗?战国时期,夺人性命的事是司空见惯的,可是,难道有如此可爱、美丽的夫人也要杀死的道理吗?信长公现在难道不想救救自己的同胞妹妹吗?好啦,象我这号人就是再担忧也是无济于事的,只是前世有缘,我才能到夫人身旁侍候,我是一个何等幸福的盲瞽者,居然能够整天接触尊贵夫人的身体,为她按摩腰部。我深知仅此一点,自己的工作就极有意义。可是,一想到自己不知还能干多久时,就觉得今后的生活将会毫无乐趣,痛苦之情顿时郁结心中.
  这时,夫人又长叹一声,唤道:
  “弥市!”
  在城里,众人称呼我“法师、法师”,夫人却说:“不能光叫法师。”她为我起了这个名字。
  “弥市,你怎么啦?”夫人再次叫我。
  “嗳。”我提心吊胆地回答。
  “你怎么不用力呀?再用大点劲儿。”夫人吩咐。
  “真对不起。”
  我想,也许是我刚才在杞人忧天时忽略了手上用劲,于是重新集中思想用力按摩。可是,今天夫人的肩头特别痠痛,脖子两侧出现了小球般圆圆的硬块,要消除它谈何容易!想来这也难怪,夫人如此痛苦,肌肉紧张到这种地步,肯定是各种忧虑折磨着她,夜晚也得不到很好的休息之故,真是令人心疼呀。
  “弥市!”夫人又问:“你打算在这座城里呆到何时呢?”
  “嗳,在下意欲永远在此侍奉,一个无能之人,起不了什么作用,承您怜惜录用,真是感激不尽。”
  “是吗。”夫人沉默了片刻,又说:“不过,正如你所知,家中那么多的人在不知不觉中渐渐少去,现在城里剩下的人数不多。杰出的武士也抛弃主公溜走,那些不是武士的人又何需对谁谦让呢?何况你还是个眼睛不便的盲人,再磨蹭下去是会遭殃的!”
  “谢夫人关怀。弃城而走或坚守城池,请任由众人选择吧。倘若眼睛健全,我或许还可趁黑夜逃往远方,可是,这样被敌军团团围住,即便我辞别您也无法逃生。反正在下是个微不足道的瞎眼法师,不愿多此一举地让敌军逮去接受他们的可拎。”
  夫人听后一言不发,大概她是在抹泪吧。我听到她从怀里掏出得鼻纸时发出沙啦沙啦的声响。我比担心自己更忧虑夫人,未知她在作何打算,是始终坚持与长政公厮守在一起呢,还是可怜那五个孩子而另有主意呢?我内心焦急万分,却又不能直接打听,再说,之后夫人再没吭声,我也只得忍着不接茬说什么了。
  在举行那尊石塔供佛仪式的两天之前,即八月二十七日早晨,长政公大人要接受武士们的香祭。他把夫人、孩子、侍女和我们这些人都叫去,说:“来,你们也为死者祈祷吧!”
  一到这种时刻,侍女们的悲哀特别深重。啊,这座城的命运即将决定,主公是要战死疆场吧。对此,人人无可奈何,没有一个人愿走到烧香席前作祈祷。
  这两三天敌军的攻势更猛了,战斗不分昼夜地持续着,直到今天早晨敌军的攻势才有所减退,城池内外一片寂静,议事殿中鸡雀无声。现在正值仲秋时节,在近江国靠近北陆道领地的山上,此时天色未明,坐在下席上,寒风凛冽,只听见盘踞在庭院草丛中的虫子的阵阵叫声。忽然,大厅的角落里有人开始抽泣,刚才一直忍着的众人也随之一个个哭泣起来,连天真无知的孩子们也放声大哭。
  “好啦好啦,你最大,怎么能哭呢?现在的情况不是早就给你说过了吗?”
  这时候,夫人倒很镇定,以有力的话语呵斥茶茶小姐,然后又对长子万福丸少爷的奶妈说:
  “来,还是从我儿子开始,烧香吧。”
  于是万福丸少爷首当其冲,接着是当年生的小少爷烧了香。接着,夫人又说:
  “茶茶,轮到你了!”
  “不,女儿烧香之前你为何不先烧?”长政公严厉地说。
  夫人只是嘴上“好的,好的”允诺着,却老是不动身子。
  我给你说了这么多,怎么你还不明白?已到这种时刻,难道你还想违背我的命令不成?”平素对夫人十分温存的长政公,这对特别粗暴。
  “感谢您对我的好意。”夫人决心已定,还是不愿离座起身。这对,长政公大声申斥道:
  “我说,你忘了妇人之道吗?只有祈求我死后的菩提佛果,把孩子们扶养成人,才是做妻子的本份!若你不明白这道理,那我就不认为你永远是我的内君,也不要你把我当作你的夫主!”
  长政公的凛凛之声响彻整个大厅,众人大惊,屏气息声,不知事态将会如何。厅内一时寂静无声,一会儿,铺地席上传来衣物的沙沙擦地声。夫人极不情愿地烧香祈祷,接下来是茶茶大小姐、阿初二小姐、小督三小姐依次献香,其他侍从也依次顺利地烧香祈祷完毕。
  后来这尊石塔运出城去沉入湖底的事,刚才已经叙述过。夫人在大庭广众前虽然服从了长政公,可据说她整夜喋喋不休地说:“往后人们一定会指着脊梁骨说我,主公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她却想一个人在世上久活下去,这就是浅井的老婆呀!您一定得让我陪着您共赴黄泉。”夫人就是不肯答应再活下去。
  次月二十八日已时时分,织田信长第三次派遣不破河内守大人作使者前来转告他的话:“现在是否还愿重新考虑投降之事?”
  长政公反复思考后说:“招降的好意永远难忘,不过,无论如何我也要在此城中切腹。唯内君与小女乃妇孺,她们与信长公有血缘关系,请转告他,回头把她们给他送去。承信长公的特别好意,请求免其一死,并照拂她们的今后。”
  长政公恳切相求。他先让河内守大人回去,然后再慢慢规劝夫人。对长政公来说,自己如此苦口婆心地相劝,夫人仍然决意和自己一起死的心情是多么令人可恼啊!想起两人的婚姻,到今年为止,前后不过六年,极其短促,而且这几年中,世道又极不太平。有时主公要去遥远的京城或江南的军营,没有过上一天安心的日子,因此,夫人想和主公同去极乐世界过永远和睦生活的愿望决非非份之念。然而,长政公是一位男士,同时又颇具怜悯心,他实在不忍残杀年轻的妻子,而是千方百计地拯救她的生命,他还特别想到了孩子们的将来。
  总之,长政公变化各种手法,对夫人晓之以理,总算使夫人答应活下去。她决定带着小姐们回故乡去生活,少爷们虽然年幼,落入敌手也是危险的,于是把长子万福丸少爷托付给越前国敦贺郡的朋友,于二十八日深夜,由一位名叫木村喜内介的侍从陪着,将他悄悄送出城去。他们又决定把最小的少爷寄养在该国的稻田寺内,这也是在夜间由小川传四郎和中岛左近两位武士及乳母陪伴着,坐船到靠近福田寺的湖边,并在茂密的芦苇丛中躲藏了一阵。
  二十八日夜间,夫人和长政公换杯互饮永别酒,两人怀着无尽的缠绵依恋之情,说了许多话。漫长的秋夜不知不觉地到了黎明,到东方出现鱼肚白时,夫人道声“再见”,在城门口坐上了轿子。后面的三顶轿子上分别坐着三位小姐和她们的乳母,她们由夫人出嫁时从织田家跟来的一位娘家家臣藤掛三河守率领的军卒前后护卫,此外还有二、三十名女侍相随,离开了小谷城。
  长政公送夫人到轿边。这天清晨,他穿上了最后一身衣裳--佩有黑色扎袖带的盔甲,外披金线织花锦缎的袈裟。车辆即将启动时,长政公对夫人说:
  “以后就拜托你了,好好生活下去!”
  他的声音坚定、有力、干脆。夫人也刚强地说,
  “愿您充分展示自己的智慧和武艺!”
  她没有哭泣,一直强忍着,真叫人钦佩。两位幼小的小姐由乳母抱在手中,还分不清东西南北,什么事都看得出神,而茶茶小姐却一再回头顾盼父亲,大发脾气地嚷:“我不走,我不走!”不论如何好言抚慰也不停止哭泣,随行者见此情景该有多么悲痛。
  不过,以后这三位小姐个个出人头地,茶茶小姐成了淀夫人,初小姐成为京极宰相的常高院夫人,最小的小督小姐幸运地成为当今将军家的夫人,这些当时又有谁能料到呢?命运的好坏真是不可知呀。
  信长公收容了阿市夫人和外甥女们,大喜。
  “你们跑回来的主意很对!”他亲切地说,“对浅井,我是那么苦口劝其归降,但他执意不听,看来他是个珍惜名声的了不起的武士。我的本意并不想让他死,可是,我也有一个武士要强的意气,请妹妹宽恕。你长期受困在城内,一定受了不少苦吧?”
  话语同充满骨肉之间不同寻常的感情,亲密无间。他立刻把妹妹和外甥女托给织田耕辅守大人,令其好好照顾她们。
  二十七日早晨,战斗一度停歇。这时,信长公亲自登上京极因尾军营,向全军发布命令:“市夫人已经回来,众军士不要再有任何犹豫,应一举攻克城池,让浅井父子切腹而死!”因为他下了一鼓作气攻陷该城的命令,军卒们“冲啊,冲啊”地发出震天动地的呐喊声,开始攻城。
  这时,久政公的军营中只有八百援军据守,四面的工事都已加固,但是数不尽的敌军在柴田修理之介大人的亲自率领下,已爬上围墙,正勇猛地攻进来。久政公知道此刻已是最后关头,命井口越前守大人与敌军拼杀一阵,自己剖腹自杀,帮助斩下首级的是福寿庵大人。有个名叫鹤松太夫的舞贵人也在场,据说此人一直跟随久政公,所以曾向主公请求这次也让他跟着同去,他喝过告别酒,目睹久政公自戕后,又帮助福寿高大人斩下首级,自己才来到大厅最下面的房内剖腹自尽。此外,自戕身亡的还有井口大人、赤尾与四郎大人、千田采女升大人、胁坂久左卫门大人。
  年迈的久政公遭此下场真是可怜,可是细细想来,这全是他自己的不是。在此之前,本可尽早按长政公的主张,对朝仓大人死心就好了。他缺乏看透织田大人势力的眼力,便是要尽毫无意义的情份,终于遭此惨败,这又能怨谁呢?不仅如此,在战斗的进退、出击的最佳时刻等问题上,久政公本来完全可以退在一边不插手,却每每出场干扰长政公的谋略,使应该得胜的战斗始误战时,痛失良机,这类事也不知发生了多少次。虽说织田大人具有天魔之锐势,但是,如果能放手让长政公去指挥,也不会遭致如此败局。
  浅井家第一代亮政公和第三代长政公都是相当杰出的名将,只因第二代久政公心胸狭窄,浅见无谋,才遭到灭亡。想到这些,我还是最同情长政公,倘若打得顺手,他本来具有置信长公于死地的才干,可是,长政公听从了父亲的命令,自己断送了自己的好运。对此,就是我等之辈,只要一想起来便不禁万分焦急、窝心,更何况夫人呢!不过,这也因为长政公太孝顺,乃是万般无奈的事。
  久政公的营寨是二十九日午时失守的,之后,柴田、木下、前田、佐佐手的军队合兵一处前来攻打大营。长政公只带五百名亲随武士出击,狠狠骚扰敌军,然后又迅速撤回。敌军进攻时施放一通黑烟,猛攻猛打,但想要攻上围墙的敌兵都被推倒踢翻,一个也没能攻进大营。二十九日夜,久攻不下的敌军休息,到翌日九月一日再攻。
  长政公直到这时还不知道父王已死,问随从武士:
  “下野守大人怎么样了?”
  “王爷昨日已自戕身亡。”有人答道。
  “我做梦也没想到。听此讯后,对此世间还有何可眷恋?我要以最后一战凭吊父亲大人,而后追随他而去。”
  巳时时分,长政公仅率二百武士杀出阵来,奋斩蜂拥而上之敌,毫不退却。柴田、木下的军兵把他们团团围住。只杀得身边仅剩五、六十人时,他们一字排开,想退回大营。这时,敌军已攻占大营,紧闭营门。他们便退进营门左侧的赤尾美作大人的临时住所,不久,长政公切腹自戕,帮助斩下首级的是浅井日向守。随长政公一同自戕的武士以日向守为首,还有中岛绅兵卫、中岛九郎次郎、木村田芦次郎、木村与次、浅井兴久、胁坂左助等人。
  敌军听从信长公的命令,千方百计地企图生俘长政公,然而,著名强将必死之决心使敌兵无机可趁,待他们攻入临时住所时,得到的只是长政公的首级。
  被生俘的武士有浅井石见守、赤尾美作守和赤尾新兵卫,这三人武运不佳,蒙受了绳缚之耻。他们被解到信长公前,信长公说:
  这些人都煽动其主子长政谋反,到头来还是害了自己呀!”
  石见大人是个顽强的人,他说:
  “我主浅井长政可不是织田大人那种表里不一的大将。”
  信长公勃然大怒,喝道:
  你充其量是个被活捉的武士,还懂得什么表里?”
  他用银枪底部对着石见大人头部连戳三下,可石见大人毫不怯懦地痛斥:
  殴打手脚被缚的人,能说你有肚量吗?这可有悖于一个大将的品格啊!”信长公终于亲手杀了他。
  美作大人规规矩矩地呆着。信长公道:
  “这一位嘛,年轻时就享有英勇盛名,被传颂得神乎其神,何以落到这般糟糕的地步?”
  “总之,在下已衰老,才有此结局。”美作大人答道。
  信长公下令:“饶他一人不死。”
  “此外别无奢望。”美作一心希望立刻告退。
  信长公再次下令说:“既然这样,就再照顾一下他的儿子新兵卫。”
  美作大人回头看看自己的儿子,说:
  “不,还是谢绝的好,我不能无动于衷地受主公欺骗。”
  信长公听罢哈哈大笑起来,他说:
  “老家伙,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在你的眼中就是这样一个骗子吗?”以后,他真的饶恕了新兵卫大人。
  小谷的夫人自从听到夫君长政公自戕的消息后便闭门不出。信长公每天巡营,有一天来看望妹妹,他说:
  “你确实有一个儿子。如果他还健在,我可以接来抚养,让他继承长政。
  一开始,夫人无法揣摩兄长的真心,回答说:“我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如何。”信长公说:“唯有长政才是我的敌人,孩子又有何罪过呢?因为这孩子是我的外甥,我是可怜他才向你打听的。”
  夫人心想,兄长是这样为我着想呀,于是,渐渐放下心来,就把万福丸少爷隐匿之事说了出来。
  接着,有使者前往越前国的敦贺郡,对木村喜内介说,我是来领大少爷回去的。喜内介想了想,回答说,少爷已经由我一人作主,被我杀了。之后,一再有人来说,夫人一直在催促:“哥哥已经这样表示了,我们还是硬把小孩藏着,会有负于兄长一番好意,我也很想见见健康的少爷,请尽快将他送来。”喜内介虽然心中存有疑念,不过想到少爷住处的秘密既已暴露,也就只得陪着万福丸少爷于九月三日来到江州木之本。
  木下藤吉郎出来迎接,领定少爷,然后回禀信长公。
  “把这个人和孩子一起杀了,用签子将他们的首级穿起来示众!”信长公下令。
  藤吉郎听了竟也十分犹豫,说了句:“这之前您说过……”
  没想到遭到了信长公的呵斥,无奈只得按令执行。两人的首级与长政公、朝仓义景公的首级一起,涂红后示众。翌年正月,把首级装在方形角盒中,送给三都的诸侯们助酒兴。
  信长公因长政公的威胁曾几度险遭不测,对他有着深仇大恨。不过,说到底,还是他先违背了自己的誓言,至少看在同胞妹妹悲哀的情份上,不该对亲戚如此绝情。利用手足之情欺骗阿市夫人,杀死天真无邪的孩子,更是残忍之极。后来,到天正十年夏天,信长公在本能寺死于非命①,不仅是由于明智将军的反叛,同时也是众人心个对他积怨太深所致吧。因果报应是可怕无情的。
  后来的太阁殿下木下藤吉郎就是在这时开始发迹的。这次攻城以柴田大人为首,众将各显神通,其中以藤吉郎的功勋最为卓著。信长公大喜过望,把小谷城、浅井郡、半个坂田郡和犬神郡封给他作领地,使之成为镇守江北的主将。当时,藤吉郎大人说,小谷城人少难于防守,于是移至我的故乡长滨,那时,那地方叫今滨,现在才改称长滨的。
  那么太阁殿下秀吉公又是什么时候恋上小谷长政公夫人的呢?夫人离城时曾对我说:“我很想带你一起走,不过,有朝一日,我们会走得很远,你还是留下吧。”她的话真是令人感激。我原先抱着一死的决心产生了动摇,从车后趁乱溜了出来,为了从头至尾地了解战斗的全过程,就在城里躲了一两天,可我又想到夫人身边去,遂来到上野守大人的阵地。大人说:“这是我喜欢的瞽者艺人。”所以,我有幸没被严厉盘问就被留用了。
  这样,到秀吉公迁来时,我又成了他的随身侍从。第一次秀吉公与夫人见面时,一到大殿上便深施一礼,恭恭敬敬地说:“我叫藤吉郎。”夫人也毕恭毕敬地鞠躬还礼,慰问先锋官的劳苦。
  秀吉公说:“我这次并无军功,却得到浅井大人领边的封赏,接替长政公,实在不敢当,这是一个武士的荣耀。今后,无论何事,我都愿按老规矩治理江北,并要学习牺牲之大将的英勇。”接着,他又说:“因为是在军营中,想必夫人生活多有不便,不知还缺什么生活用品?您就尽管提出来吧!”
  这些话说得很温和,他竟是一个出人意料之外的和蔼可亲的人。他还特别对小姐们表示好感,总是很高兴地说:
  ①1582年,织田信长为救丰巨秀吉宿营本能寺,明智光秀反叛,从丹波龟山城返回后袭击信长,迫使其自杀。
  “这位小姐是大姐姐把,来来,让我抱一抱。”
  说着,他抱茶茶小姐坐在他的膝盖上,问道:
  “你几岁啦?叫什么名字?”
  茶茶小姐并未明确地回答,只是不情愿地被他抱着,大概她心里在想,这就是攻陷父亲城池的敌军头子吧。她那幼小的心灵中似乎也埋下了仇恨的种子,突然指着秀吉公的脸说:“你很象只猴子呀!”
  秀吉公有点尴尬地说:“对了,我象个猴子。小姐长得和你母亲一模一样啊!”他哈哈大笑着掩饰过去。
  此后,秀吉公再忙也来看望,从不间断,总要给小姐们送些东西,对她们进行特别的关照。夫人也说:“藤吉郎是个靠得住的人,”不再保持戒心。
  我现在想到,-这是不是倾国倾城的夫人的美貌立刻引起了秀吉公的注意,因而在悄悄地爱着她呢?按理说,夫人是主君信长公的胞妹,对一个武土家臣来说,她是可望而不可即的存在,所以,那时秀吉公未必敢打什么主意。不过,秀吉公是个一旦开始做事便处处小心从事的人,即使眼下有身份之差别,但世事往往变幻无常,兴衰枯荣、大起大落的变化是战国时期的惯例,所以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会不会有朝一日对这位夫人抱有某种企望?凡夫俗子难以揣测英雄豪杰的内心,然而,我总觉得这也未必全是我的胡乱猜疑。
  信长公命秀吉杀害万福丸少爷的时候,秀吉公迟疑得非同寻常,他曾一再劝说:“饶恕这样一个小少爷会有什么事呢。这样,就可让他继承浅井大人的家名,您给他施恩反会使天下太平,我以为这是仁义两全的办法。”信长公不听。秀吉公便说:“倘若这样,务请主公把这事交给别人执行。”他不知不觉之中进行了抵制,为此,信长公大为不快,严厉训斥地说:
  “你这次太倨功自傲了!毫无必要地进谏,还拒不执行命令,要让别人去干,这是何意?”
  秀吉公垂头丧气地退了出来,据说他最终还是杀了长政公的儿子。联想起各种情况,秀吉公杀害万福丸少爷一事一直受到夫人的记恨,这是很可悲的。要在平时按令行事倒也无可奈何,可这一回信长公还下令将首级穿起来示众呢!这项任务转来转去,最后还是落到秀吉公身上,这究竟是可笑还是可怜呢!以后,秀吉公和柴田大人争夺阿市夫人,虽然恋爱没能成功,但是最后他消灭了胜家公夫妇,把他们当作不共戴天之敌,也是由于这一段因缘所致吧。
  当时,信长公内心打算不让市夫人听到少爷被杀的消息,按说不可能有谁会把这件事说出来,然而,也许是因为首级示众被大家看到,世上的传闻流入夫人耳中的缘故,她渐渐有所察觉并肯定想到了这一结果。待秀吉公来后,情况好象反而更糟。
  有一天,夫人问秀吉公:“那以后,越前怎么一直不来信呀?少爷究竟怎么啦?我常做恶梦,十分担忧。”
  “是啊,我一点也不知道,要不现在派个人去看看。”他若无其事地回答。
  “不过,不正是你把少爷领走的吗?”夫人的声音平静而又尖锐。
  据夫人身边的侍女们说,当时夫人脸色铁青,狠狠瞪了秀吉公一眼。从此以后,秀吉公在夫人跟前便失去了好感,夫人渐渐疏远了他。
  信长公在短短的时间里就灭掉数国,将这些诸侯国全并入自己的领地。他犒赏将士,一一处置投降军卒及军务。九月九日在歧阜城中庆祝菊花节。重阳节每年如此,一到这时,大小诸侯穿上盛装前来致礼,一派难以表述的仪式的景象,据说尽是些看了让人惊异的事。
  夫人称自己有病,在江北待了一阵,闭门不出,拒绝与任何人会面,到了这个月的十日,决定马上回尾州清洲的故里去。当时,信长公把歧阜的稻叶山作为大本营。对夫人来说,静谧的清洲城倒是个很合适的地方。夫人说,中途想去竹生岛朝山。所以我和女侍们也要同行。大家在长滨上了船。
  这时,伊吹山上已经积雪,湖上特别寒冷。在这清静的早晨,远近的群山一览无遗。女侍们都依在船舷边,惜别多年来生活习惯了的地区。大雁响彻天际的鸣叫声,振翅飞翔的海鸥,使众人潸然泪下。随风格曳的芦苇叶的响声和波浪中跳跃起舞的鱼儿又催人不胜悲戚。
  船到达竹生岛湖面时,夫人说:“请在这儿停一下。”大家都不知道夫人有何事,十分纳闷。不一会儿,夫人在船头重新放好经文桌,面朝正面湖水合掌,静静地默念经文。那尊石塔十有八九就沉在这一带的水底吧!直到这时,我们才想到,原来夫人说要来竹生岛是因为这个缘故。
  渡船在波浪间摇摆,在某处漂曳,此间,夫人烧着香,瞑目专心地念着“南无德胜寺殿天英宗清大居士”。由于她合掌的时间实在太长,据说身边的亲随都很担心她会不会从船舷翻身入水去葬身水底。她身边有人悄悄地攥紧了夫人的衣服下摆。而我呢,只能听到夫人手上那佛珠发出的声响,浓烈的线香味真叫我难受。
  后来,夫人上了岛,暂居寺院斋戒祈祷一夜,翌日来到佐和山,歇息一两日后出发,一路顺风地安抵清洲城。家乡亲人为夫人备好上等住宅并前来迎候,称她为“小谷夫人”,对她关怀备至,生活上没有任何不便之处。
  可是,夫人除了热衷于抚育小姐们长大成人和早晚默念经文之外,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事可做。没有一个来访的客人,过着完全与世隔绝的寂寥生活,过去注意夫人的人很多,各种事分散了她的注意力,而现在,她只是终日呆在黝黑的房间里,无所事事地度日,连短短的冬日也显得格外漫长。夫人心中自然想起去世的丈夫的形象,回忆起昔日那些一去不再复返的种种往事,不路悲叹。她毕竟出身于武门名家,遇事忍耐力极强,很少当着人面哭泣流泪。不过,这时候她的亲随只有我们这些人,所以,她那绷紧的神经大概也有所放松吧。只是在这种场合,她才深深地沉溺在悲伤之中,在空无一人的里屋,想起什么往事便低声哭泣,我们走过廊子时偶尔可以听见。总之,这段时间夫人常常泪湿衣袖。
  就这样年复一年,时光象梦幻一样流逝。我们每年劝夫人春天去赏花、秋天去赏红叶,以改换心境,夫人却说:“我不去了,你们去吧。”看来她打算过脱离红尘的生活,和女儿们在一起就是她最大的消遣,我听到她高兴得发出笑声,大都是这种时候。幸好三位小姐个个长得健康,身材也一天天长高了,最小的小督小姐最早能独立行走,并断断续续地说话。夫人每看到这般情景就会想到,要是死去的丈夫能够活着该多好,这又成了她饮泣的起因。
  与夫君生离死别之后,作为一个母亲,最难忘的就是万福丸少爷的死,这使她永远痛心,由于见识太少,自己把儿子交给了敌人,才会发生那种悲剧,欺骗者固然可恨,可受骗上当的自己也抱憾不已,总是耿耿于怀。再说,寄养在福田寺的最小的少爷现在情况又怎么样呢?幸好信长公并不知道还有这个孩子,所以他可能已经幸免一死了。虽说如此,可是夫人是在这孩子吃奶的时候与他离别的,自那以后就再未听到他是否安好的消息。夫人嘴上不说,每逢刮风下雨,她却无时无刻不在思念这个小儿子。因此,她就更疼爱小姐们,甚至把对两位少爷的母爱也献给了她们。
  京极宰相高次公大人那时大概十三、四岁吧,后来他当了信长公的侍僮,成人之前曾寄养在清洲,他常常到夫人的住处来玩。无需多说,这孩子本是浅井家的统帅江北诸侯王佐佐木高秀公的遗腹子,因此,他本来理应做近江国的藩主,可是,其先主高清出家入佛门时隐居于伊吹山麓,其领地中浅井大人的势力很强,因此,他们提心吊胆地生活着。那一年小谷城陷落之时,信长公出于施恩、笼络江北的考虑,特地叫来这个孩子,让他做自己的侍僮。以后,在天正十年六月,他参与惟任日向守的反叛,和同伴安土万五郎一起攻下长滨城,此外,在庆长五年①九月的关原战役中,大坂人背叛后,仅用三千兵力固守大津城以对付一万五千名敌军的就是他。
  然而,当时还看不出他具有这种顽强敢闯的性格。按其年龄说,这会儿正是淘气的时候。他虽然出身贵族,幼年时的生活却完全是默默无闻的,总有一种战战兢兢的可怜相,来到夫人住处时也很少说话,老老实实地呆着,所以象我这样的盲瞽者甚至不知道位是不是在眼前。这个孩子的母亲是长政公的胞妹,因此,他和小姐们是表兄妹关系,而夫人则应是他的姨母。所以,夫人每当思念万福丸少爷的时侯也就更加伶恤这个孩子。她说:“让我来替代你的母亲吧,没事的时候随时来玩。”夫人很疼爱他,还夸奖他:“这孩子不声不响,可挺有主见,准是个聪明伶俐的人。”
  ①即公元1600年。
  的确如此。他和阿初小姐结婚是七、八年以后的事情。当时,小姐们还小,根本就没谈起过这件事,但是这个孩子悄悄地爱着茶茶小姐,其程度超过了对阿初小姐的爱。他若无其事地跑来,不就是为了来偷看小姐们的容貌吗?当然,没有谁察觉到这一点。我倒觉得,一个小孩子象大人一样沉着冷静、沉默寡言,老是跑到夫人住址来,这里面一定会有文章,要不然,不可能没有什么有趣的事却老是跑来无聊地呆坐。只有我对他的目的略有察觉,隐隐然感到其怏怏不乐,曾悄声告诉侍女们:“那孩子好象看上了茶茶小姐。”可侍女们都嘲笑说,这是盲人的乖张。没有人听了当作一回事。
  夫人在清洲居住时期是从小谷城被攻占的天正元年秋天至信长公去世那年秋天为止,前后共十年,实足九年。光阴似箭,过去后回头再看真是一点不假,游离天下之乱,全然不知何时何地会爆发战争,悄然无声地生活九年之久,确是漫长的。夫人终于不知不觉地忘记了悲哀,无所事事时又开始抚琴聊以自慰。弹琴是我喜爱的事,又能排遣忧郁之情。受夫人的影响,工作之余我也练起唱歌和三弦,提高技术,努力练得使夫人满意。说到唱歌,那首叫做“隆达节”的小调便是那时开始流行的。欧中唱道:
  未知体处何物降,
  霰珠、初雷或冷霜?
  同枕紧抱度良宵,
  情热融尽冰雪霜。
  ……
  醋意妒火中烧,
  抓起枕头就抛,
  枕别抛,别抛枕,
  小小坟头何罪有?
  更为奇妙的歌词是:
  送姬一根腰带,
  竟遭愠怒指摘:
  “别人用过的软带!”
  “若谓此带柔软,
  玉肌岂不软哉?”
  这些歌我经常唱给大伙儿听,近来这首“隆达节”已不再流行,可是它曾有一度象现在的“弄斋节”一样十分流行,不分贵贱上下,人人爱唱。太阁殿下在伏见城中看能乐时,叫来隆达大人在台上演唱,幽斋公则敲击小鼓为他伴奏。我在清洲时,正是这首歌渐渐开始流行之时,起初,我唱着它为侍女们解闷,我用团扇打着拍子悄悄地轻声歌唱,还教她们学谱,不过,女侍们更喜欢上面说的那些歌词,让她们唱词,她们会乐得格格格地笑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终于传到了夫人的耳中,她对我说:“你也唱给我听听吧!”尽管我一再声明“这可不是能唱给夫人听的小调”,可是夫人执意要听。“你一定得唱!”之后,我便经常去她那儿演唱。诸如“下吧,愉悦的春雨,可别打落鲜花!”之类的歌词,夫人好象十分喜欢,她总是点这首歌,使我感到比起那些令人喜气洋洋的歌曲来,夫人毕竟更喜欢那些调子委婉、情深意切的歌曲。我常给夫人唱的歌曲还有:
  阵雨呀大雷,
  时时落大地。
  君之伤心泪,
  何故常滴沥。
  虽则日思夜想,
  却莫告知郎君。
  表面装作无意,
  内心永难忘情。
  这两首歌词不知为什么深深地刻在我的心中,也许是这个缘故吧,当我深情地唱起它们时,会从心底涌出一股奇特的力量。曲调唱得圆润,声音也放出异彩,常使听者倍受感动,自己也完全陶醉在自己的精彩演唱中,心里的芥蒂刹那间一扫而光。而且,我又研究三弦的伴奏曲,在歌词之间巧妙地加入间奏,使歌曲有更深的情愫。我这样说多少显得自大,不过,给这些小调加入三弦伴奏确实起源于我的随心所欲,就象我前面提到的那样,当时常见的做法是以鼓来打拍子伴奏的。
  话题老是转到演艺方面来。我经常这样想:如果有一副天生的好嗓子,又能把歌唱好的人该有多么幸福!隆达大人原是大坂堺市的药品商,由于他歌唱得好才被太阁殿下召去,让幽斋公专为他击鼓,因而闻名于世。他本来就是独创一个流派的名人,与他相比,我这样的人真是何足挂齿。不过,在清洲城度过的十个春秋中,我朝朝暮暮不离夫人,遇到下雪、明月高挂或鲜花盛开的时节,我便成了夫人欣赏大自然的陪伴,受到夫人不同寻常的恩泽,使我对音乐有所领悟。
  人有各种愿望,说不上什么是最好的报答,我这个人的境遇,有的人常寄予同情,我自己却觉得还从未遇到过这十年间的快乐。我并不羡慕隆达大人,要说原因,那就是我能用不为人知的三弦技术为夫人伴奏,又能为夫人唱她爱听的歌儿,为她排遣心中的忧伤,还时常得到夫人的夸奖,这远比得到太阁殷下的几声赞誉更令我满意。我想,这大概多亏自己是个盲瞽者的缘故吧。苟活到今日,我还从未为自己的失明遗憾过。
  有句谚语道:“蚁下决心能上天。”虽说我是个两眼一抹黑的盲人法师,但是忠义之心与常人并无两样。我由衷地希冀夫人的劳心愈合,尽量心情畅快。也许是祈愿神佛保佑了的缘故吧,不,也不一定仅仅是这个原因,这时,夫人渐渐胖了起来。有一度,夫人曾经十分瘦弱,现在,不知不觉之中,她又象过去一样娇艳。当初刚回到故乡的时候,夫人的肩胛骨至最上面一根助骨间凹陷下去,而且越来越深,脖子似乎小了一半,一副瘦弱的模样,每次吩咐什么事对总是流泪。过了三、四年,夫人的心情好转,渐渐胖了些,至七、八年时,她比在小谷城时更加娇美、光润,令人不敢想象她是个生过五个孩子的妇人。我向女待们打听,她们说,夫人的圆脸一度消瘦过,可是最近脸颊又显得丰腴起来,那一两绺拢不上的鬃发,真是颇具姿色,连女人见了也为之神往。
  夫人的肌肤白皙本是天生,又久居不见烈日的里屋,就象久积不化的白雪一样,白得透明。据说若在傍晚昏暗之处看到夫人那沉思时的白皙脸庞,会吓得毛骨悚然的。对于物体的色泽颇有灵感的盲人,通过触觉就能大体明白,夫人肤色的白皙程度,不必向别人打听我也一清二楚。同样洁白的肌肤。有身份的贵夫人往往更胜一筹,更何况夫人即将三十,按这个年龄来说,现在正是其相貌最出众的时候,容颜日益妩媚,黑发油亮,芙蓉花般的衣着,加上丰腴的身躯,真是婀娜妖艳,那柔软的绢服似乎要从她的玉体上滑落下来似的,她那细腻和柔滑的皮肤比年轻时显得更细巧。
  然而,这样美貌的夫人早早死了丈夫,把自己难以隐藏的美色隐匿起来,不尽情理地孤独守身,这又是怎么回事呢?有道是深山里的花香较之平原的更为浓烈,倘若还有人知道夫人住在这除了春天来庭院啭啼的黄莺、秋天倾泻在山边的月光就别无他物光临的玉帘深处,那么,会引起强烈烦恼的恐怕就不只是秀吉公一人了吧!总之,人世间的命运安排就是这么一回事!
  在此情况下,夫人似乎在等待鲜花盛开的春天再次到来,她依然没有完全忘记以往的心酸和悔恨。我前后总共只碰到一次这种事,有一天,我在夫人身边干活,同时陪她聊天时,不知什么话题引起的,我意外地听到了夫人的心里话。
  这一天,夫人一开始就显出从未有过的兴奋,她回忆起小谷城、长政公及其他种种往事,并一一向我诉说,同时还说了那一年在佐和山城中的信长公和长政公初次见面时的经过。
  那时正是夫人婚事商定后不久,大约是在永禄年间吧。当时,佐和山还是浅井大人家的领地。信长公从美浓国前来,长政公赶到磨针岭迎接,不久就陪信长公到城内,互致初次见面礼后,长政公尽善尽美地款待了客人。翌日,信长公提出,当今之天下大事的议论暂且放一放,改日费时再议,这次想借此城,反客为主地回礼,请长政公和其父亲一起留在城中出席酒宴。织田信长大人拿出馈赠的礼物,有一文字宗吉的大刀及大量金、银与钱,一直分至众侍从;而浅井大人备的礼物中有家里祖传的备前兼光宝刀、定家卿在藤川所的近江名胜和歌全书,另有桃花驹、近江绵帛等相当高级的礼品,又给每个随行者送了新铸的大刀和腰刀。此外,夫人为了与久未见面的兄长会面,从小谷赶来,信长公不禁大喜,把浅井家的老臣们都请到厅前说:
  诸位听着,这些先生的主帅备前守成了我的妹婿后,整个日本将飘扬我们两家的旗帜!只要你们以这种决心全力奋战,我一定保封各位当上诸侯!”
  宴席从早摆到晚。夜间,兄妹三人和睦地回到内屋,一起住了十余日。那时的酒菜中有在泽山浦撒网捕起的无数鲤鱼、鲫鱼等淡水鱼,这使信长公十分满意,因为这些鱼在美浓是极为鲜见的名特产,所以,他很想回家时带些回去当礼物。据说信长公回去的前一天,长政公再次举行告别酒宴,在圆满结束访问后,信长公启程返回。
  “那时候内大臣大人和德胜寺大人的关系看上去真是好极了,我是多么高兴啊!”夫人详细地把这一切告诉我。“现在想来,那十多天真是最幸福的日子。说来,我一生之中愉快的时刻本来就不多。”
  当时,别说夫人,连手下的武士也压根儿不会想到两家日后会产生不和,大家齐声共祝“千秋万岁!”不过,对于长政公馈赠兼光宝刀一事,听说以后还是有人议论的,其理由嘛,按这些人的说法,此宝刀系浅井家先祖亮政公所秘藏之锤制武器,再重要的庆祝馈赠,也不该把如此珍贵的祖传宝刀送予他人使用,这一馈赠是浅井家被织田大人灭亡的前兆。不过,这种说法似乎有点牵强附会。长政公之所以把这些东西赠给信长公,是因为夫人和她兄长在他心目之中的地位非同一般的缘故吧。说浅井家因此灭亡,其实是那些自作聪明的人视事态发展所作的一种妄言罢了。我说出了这一看法。
  “你说得对!”夫人点头称是,“妻舅也罢,妹婿也罢,消灭与被消火,只是一味注意这些是不对的。我认为,作为内大臣,只率领少数人,要通过不明敌友的领地,从遥远的美浓来到近江,这是不容易的事。对于信长公的这种精神,德胜寺大人那样做,从他平时的秉性来看也是理所当然的。”
  夫人接着又说:
  “不过,在众家臣武士中也有轻率鲁莽从事的人。我没记错的话,那个名叫远藤喜右卫门尉的人在我们回小谷城时从后面策马赶来,背着我悄悄对主公耳语道:‘今晚织田大人在柏原住一宿,他醉了,您可去把他给宰了。’主公笑了,说:‘你这家伙尽说傻话。’他并没有采纳这条建议。
  当时,长政公一直送到磨针岭,与信长公告辞后,又命远藤喜右卫门尉、浅井缝殿助和长岛九郎次郎三人陪同信长公到柏原。织田大人到达柏原后,住进了常菩提院的客栈,说:“这儿是长政公的领地,无需任何担心。”他让担任警卫的武士们住在街上,身边只留下随身侍从和当班的人。远藤大人见此情景立刻往回跑,风风火火地赶往小谷,背着旁人密告长政公,说:
  “我密切地注意着信长公的情况,他对事物的警觉性犹如猿猴攀行树梢,其聪明伶俐犹如明镜映照一切,是个日后令人可惧的大将,今后不可能和主公相处得好。今夜信长公好象很麻痹,住处只有十四五人,我以为现在立刻除掉他乃是上策,请主公快下决心,派出人去,把织田家主仆斩尽杀绝,然后攻入歧阜,这样,浓州尾州便唾手可得,再凭借胜势赶走江南的佐佐木,将大旗插上京城,然后征伐三好,您就很快可以统治整个天下。”他一个劲地劝说长政公。
  当时,长政公回答说:
  “大凡武将都应懂得常识,设诡计去杀人好吗?用骗术去杀死相信我才来的人,不是正道。信长现在放心地住在我的领地里,我趁其不备将其剿灭,虽说可以得到暂时的一利,却终将受到上天的惩罚。如真想杀他,前不久在佐和山就可置他于死地,可我讨厌干这种不尽情理的事!”他无论如何不肯采纳远藤的建议。
  远藤大人说:“既然如此,我就没办法了。今后,您一定会有后悔之时的。”他再次返回柏原,若无其事地宴请了信长公一行。翌日,把他们平安地护送到关原。
  夫人把这段往事详细地说给我听,接着,她又说:
  “不过,远藤所说的话现在想来,也有其合理的地方。”说着,夫人的声音突然颤抖起来,听上去有些异样。我吓了一跳,不知所措。
  “一方再重情义,另一方却置之不顾,那就毫无意义了。难道为了夺取天下就非得象牲畜一样行事吗?”
  夫人自言自语地说完后,似乎一直屏息静坐着。我想,这是怎么啦?正在给夫人按摩肩胛的手停了下来。
  “很冒昧,您的意思我能够理解。”我不由伏地跪拜。
  “你辛苦了。”这时,夫人又好象什么事也没有似地说,“行了,你到那边去吧。”
  我赶紧退到隔壁房间里去,这对,隔着纸隔门,我听到夫人的快速抽噎声。直到刚才,她的心境一直很好,怎么不知不觉地又变了,刚才说的这番话是什么用意呢?大概一开始夫人要讲述一段令人怀恋的往事,渐渐地,她深深地陷入这个故事之中,想起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了吧。本来,夫人并不会向卑微的侍从吐露心声,然而,长期忍受着深埋在心中的悲哀生活,也许夫人自己也不曾想到无意识之中竟会说出这些话来的吧。如此说来,小谷时发生的事情,在十年后的现在,她依然没有忘却,如此深深地烙在心中,尤其是对兄长信长公以往的所作所为怀着这样的仇恨,真叫人没想到。我第一次知道,一个被夺走了丈夫的妻子、被夺走了孩子的母亲的仇恨居然如此深刻。一种激荡和恐惧之感,一时使我全身震额不已。
  此外,夫人居住清洲时还有些可以回忆的事,不过,那些事过于琐碎,就此而止吧。接下来,我再说说以信长公不测遇难为契机,夫人第二次婚姻的始末吧。
  本来,信长公去世之事,我不说,看官们也都知道,那次本能寺的夜战发生在天正十年即壬午年六月二日,人们做梦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变,而且,连信长的儿子城介大人也在二条的寓所被明智军卒包围后切腹自杀。当人们得知信长父子双双离开人世时,世上引起了极大的骚动。接着,信长公的次子北畠中将大人到势州,三子三七大人和丹羽五郎左卫门大人一起去泉州堺港,柴田、羽柴众武士都各自去远征,安土城中只留下蒲生右兵卫大人率少数军兵保护信长夫人和侍女们。他们让武士骑着裸马到城下巡行,到处呼吁老百姓“别乱,别乱”,可是城中的黎民百姓都说,明智将军就会打来,有哭的,有闹的,乱作一团。
  右兵卫大人一开始打算死守安土城,后来可能又觉得在此固守没有把握吧,于是又突然改变主意,带着信长公夫人和阿局小姐迅速退到自己的居城日野谷,据说那时正是三日的卯时。
  到五日,日向守最早到达安土,轻而易举地占领了该城。他看到许多器具及金银财宝原封未动,就把它们全部据为已有,还分些给手下的武士们。
  既然安土已经陷落,那么明智不是马上就会攻到歧阜和清洲来吗?整个领地从上到下一片骚动。就在这一时刻,前田玄以斋大人领着城介大人的夫人和儿子,从歧阜城逃到清洲,这位小少爷是信长公的嫡孙,即以后的中纳言大人。当时三法师大人仅三岁,其母在因幡山。城介在自戕时曾对玄以斋大人留下遗嘱说:“把他们留在歧阜是危险的,得快逃到清洲去!”玄以斋大人立刻逃离都城来到歧阜,亲自抱着小少爷跑到清洲。
  这时候,明智的军队已经攻克佐和、长滨诸城,扫平了整个江州,正前来攻打蒲生大人据守的日野城。北畠中将大人试图援救,从势州打到近江路,但是途中处处遇到武装暴动,进军极不顺利,所以大家一时手足无措。不久,三七信高公和五郎左卫门尉大人合兵一处奔袭大坂,有消息说,他们消灭了日向守的女婿织田七兵卫大人。当时日向守听到这个消息,就把日野交给明智弥平次,于十日返回坂本营中,十三日打了山崎会战,十四日秀吉公已经到达三井寺阵地,日向守的首级与尸身被穿在一起,放置粟田口示众。
  说起来,人们给这次胜仗的评价真是好极。在会战中,三七大人、五郎左卫门大人、池田纪伊守大人都配合秀吉公作战,发挥了各自的作用,不过,其中秀吉公很快与毛利军达成协议,于十一日早晨到达尼崎,其战术及进军速度之快,真是神鬼莫测。日向守开始对此一无所知,在山崎布阵,后来听说秀吉公已到达,才慌慌张张地重新调配派遣军队。
  由于这次战胜,秀吉公自然成为总领全军的统帅,战斗很快决出胜负,秀吉公突然间军威大振,在织田军中鹤立鸡群。
  清洲城中也得到了来自京都方面的消息,大家总算松了口气,显得十分高兴,之后,一些大小诸侯纷纷来到此城。这时,安土城已被明智的同伙放火烧毁,歧阜城中空无一人,清洲城原本就是中心城,再说三法师少爷也在该城,所以谁都先到这儿来请安。尤其是修理之介胜家公在越中城外听到本能事兵变,便和景胜公讲和,为参加大祭奠赶往京城,在柳濑了解到日向守被杀的经过,于是从那儿迅速赶来清洲。此外,北畠信胜公、三七信高公、丹羽五郎左卫门尉大人、池田纪伊守大人父子、八屋出羽守大人、筒井纯敬大人等,皆在十六、七日前汇集到清洲。秀吉公在京城收敛了主君信长公的遗骨,从长滨的大营出发后不久便抵达清洲。
  信长公在世时,歧阜比清洲处于中心,而安土比歧阜更中心,因此,诸侯们很少到这里来,我们长期静静地住在这里,与如此众多的一流家臣武士聚会真是久违了。加之以柴田大人为首的那些曾经和信长公同甘共苦过的旧臣们,现在全成了一国一城之主,大一些的还是统治数国的大诸侯,他们带着军容美观的队伍,浩浩荡荡地开进清洲,城里一下子拥挤起来,令人感到悲寂之中有了依靠。
  众将们来到城中,从十八日起聚集在大厅里商议军机,详情不甚明了,看来是商议信长公的继承人及失去领主统治的空缺领地的处理事宜。对此,众将的意见各不相同,很难统一,于是每天商议到深夜,有时,听得见他们争执时的高谈阔沦。
  有一部分人认为:按常理说,三法师少爷是信长公的嫡亲后代,但是,他还年幼,所以现在先暂由北畠大人来继承信长公之位。这样,商议就变得困难起来。虽然最终还是决定由三法师少爷作为嗣子继承权力,可柴田大人和秀吉公却从开始起就不和睦,每一件争两人都要争执上一番。
  说来,秀吉公在这次战役中功劳最大,有些武将打心里倾向于他。而胜家公则是织田家的元老,除了主公兄弟之外,他是地位最高的武士,无论什么事,他都要在众武士跟前摆摆威风,特别是治理国事方面,胜家公独断专行,把丹波国封给秀吉公,自己则占了秀吉公原来所在的江州长滨年俸六万石粮的领地,这是加深双方意见分歧的原因所在。然而,我认为这还是表面现象,真正的原因,恐伯还是两位大人都爱上了小谷的阿市夫人,谁都想得到夫人的缘故吧。
  在此之前,胜家公抵达清洲后便会见了夫人,致以亲切的问候,以后,他似乎秘密地托三七大人帮忙。有一天,三七大人来到夫人的住处,劝她和胜家公再婚。
  不论怎么说,夫人总还是靠着她哥哥才活到今天的,虽然对哥哥怀着旧恨,可如今她已忘记了极度的悲伤和昔日的仇恨,只是一心在为死者祈求冥福。这时候,她正在一筹莫展--自己的未来自不必说,想到三位小姐的将来,究竟今后依靠谁好呢?所以,当夫人听到胜家公的一番深情之后,并不是无动于衷的。即使谈不上动心,也至少没感到讨厌。她在考虏:要么为夫君胜德寺殿下守节,要么作为小谷夫人的遗孀嫁给织田家的家臣。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不久,秀吉公也提出了同样的意向。他又是通过谁来提亲的呢?十有八九是北畠中将吧。北畠中将大人和三七大人本是同父异母的兄弟,虽然是兄弟,可两人的关系并不亲密,一个仰仗胜家公,一个支持秀吉公。
  更为具体的细节,我就难以说清了。不过,我听到女侍们经常在悄悄议论,便在心中暗暗想到,秀吉公是在小谷城时就已恋上夫人的,当时他偷眼观看夫人并不是我的妄测。在那以后的十年间,他来往于千军万马之中,起着昨日陷一城,明日攻一垒的作用,在繁忙的战事中,他还是一直怀恋着夫人的倩影吧。从前,他和夫人尚有身份的高低之差,然而这一次山崎一战,他已为主君报了仇,弄得好的话,他可能成为主宰天下的人物,所以现在他才把自己的恋心表达出来。
  就算秀吉公是这样想的,可是,一贯给人以坚强武士印象的胜家公居然也悄悄怀着温柔的恋情,这倒是叫我怎么也想不到的。莫非这不仅仅是恋爱,而是三七大人和柴田大人一起老早看透了秀吉公的心思,故意从中制造障碍?也许真有几分这种意味。
  然而,夫人和秀吉公的联姻无论有无障碍均不可能谈成。夫人在听取这桩亲事的时候说:“藤吉郎是想娶我作妾啊!”她觉得这真是岂有此理。
  是啊,秀吉公身边已有一位名叫朝日的夫人,再嫁给他,无论怎么说和妻子同样对待,毕竟还是妾的身份。再说,信长虽然已经离开人世,可是在攻打小谷城的时候立下大功,把浅井大人的领地全部夺走的也是藤吉郎,骗来万福丸少爷将他杀死示众的又是藤吉郎。我觉得夫人可能认定以上种种罪恶全是藤吉郎所为,把对兄长的仇恨转到秀吉公身上,对他抱有宿怨。更何况堂堂织田家的女儿,要去作一个近来虽在歧阜声名显赫却毕竟是个门第不清的暴发户的小老婆,这算哪档子的事呢?倘若不能一辈子守寡,那么与其嫁给秀吉公还不如嫁给胜家公。
  就这样,夫人虽然尚未最后下定决心,可这件事在城里已经隐隐约约地传开,使两位大人之间的不和更加加剧。本来,对胜家公来说,自己应该为已故的主君报仇,这份功劳却被别人从一旁夺走了,心中不免嫉妒;而秀吉公则怀着对情敌的嫉恨和领地被剥夺的怨气。于是,一起出席会议时,便互相耿耿于怀,一位这样说,另一位必定瞪眼争辩说:“不,那可不行。”以信长公儿子兄弟俩为首,其他的武士诸侯也分成了柴田派和羽柴派。
  在共商军机会开到最紧张的时候,柴田三左卫门胜政大人把胜家公俏俏拉到隐蔽处,小声说:
  “现在就把秀吉公斩了,留着他决无好处。”
  到底是胜家公,他说:“现在我们应该立好幼主,残杀自己人会落下笑柄的。”他没有同意这样做。
  不知是否是这个缘故,秀吉公也提高了警觉。夜间他不时上厕所,一次,丹羽五郎左卫门尉大人在走廊里,他叫住秀吉公,讲了同样的话:“要想夺取天下,就得斩了胜家公。”秀吉公说:“你怎么把他当作敌人了?”他也没有应允。
  也许是大家觉得再久坐扯皮也无作用吧,会议结束了。秀吉半夜悄悄离开清洲,经过美浓、长松返回长滨,这件事也就平安地过去了。
  接着,三法师少爷迁回安土,由长谷川丹波守大人、前田玄以斋大人保护,让他呆在江州直到成人为止,他们统领三十万石粮的领地。北畠中将大人驻扎清洲城,三七信高公驻扎歧阜,诸侯们纷纷立下坚定的誓言后各自回到自己的领地。
  夫人再婚之事的确定是在这一年的秋末,这桩婚事是由三七大人作的媒。夫人从清洲而胜家公从越前来到歧阜,在该城举行了婚礼,然后夫妇俩带着小姐们一起去北国居住。
  夫人再婚前后的事,各种传说因人而异。好在那时我也随同夫人一起前往越前,所以了解大致情况。当时许多人传说,秀吉公听说这桩婚事后曾说不让胜家公返回越前,他出兵到长滨,在路上等候他们到来;也有人说,因池田胜入斋大人的规劝,秀吉公才罢手的;还有人说这些都是毫无根据的谣言。实际情况是:秀吉公的养子羽柴秀胜公作为他的代表来到歧阜城,祝贺婚礼。他说,这次父亲秀吉因身体不好不能亲自前来参贺,所以,待柴田大人回去时将在路上迎候,为了表示庆贺,还想设宴款待。胜家公高兴地答应了这一邀请,约定出席秀吉公的宴请。
  就在这时,突然有许多人从越前赶来迎接,他们经过一番紧张地商议,派遣使者谢绝了秀胜公的邀请,于夜间突然开拔回北国地区去了。不知秀吉公是否真的设了圈套。我所知道的就是以上这些情况。
  那么,夫人又是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情到偏僻的北国去的呢?怎么说也是再婚,婚宴再好,心中仍然寂寞。夫人嫁到浅井家去的时候,婚事的一切一切肯定都办得相当豪华吧。如今,她年龄已过三十,历经千辛万苦之后要陪着三个孩子一起奔赴积雪深厚的北国越前。这又是什么因缘呢?连行走的道路也和以前的一样,从关原进入江北,会不会经过令人怀念的小谷城呢?不过,上一次是永禄十一年龙年的春天,这一次却是十五、六年后的今天,虽说是秋天,可北国已是冬季了,更何况是夜间匆匆忙忙地上路,没有任何欢乐的场面,有的女侍还被秀吉公的军队要征途中生俘夫人的无中生有的传闻吓得惊恐起来。不仅如此,要说路上遇到的艰难困苦嘛,最倒楣的是遇到了伊吹山的猛烈的寒风,越走风越大,至木本柳濑处还下起了带着雪珠的冷雨。在陡峻的山道上,人、马的呼吸几乎冻结,小姐和贵夫人们真是担忧极了。象我这样走路极不方便的人,吃的苦头就更多。
  这次旅行使我预想到在这寒冷中翻山越岭到一个完全陌生随地方去生活的夫人的将来,我只有一个唯一的祝愿,愿他们夫妇这一次和睦相处,家业繁荣、白头到老。还好,幸运的是,没想到胜家公是个非常温和的人,他没有忘记这是先主的妹妹,对夫人相当珍重。正因为这是不惜夺人所爱才娶到的,所以分外宠爱。到达北庄城以后,夫人也一天天安下心来,深深地体味到夫君的情爱。就这样,虽然外面寒冷异常,官邸中却洋溢着暖暖春意。如此看来,夫人这一次再婚还是值得的。卑贱者的重重忧虑刚刚解除,可是好景不长,就在这一年,又爆发了战争。
  一开始,胜家公想消除这次发生的隔阂,与秀吉公重新搞好关系。在举行婚礼后不久,就派加贺大纳言利家公、不破彦三大人、金森五郎八大人和他的养子伊贺守大人为使者,去京城地区对秀吉公表示,我们知道朋辈之间发生龃龉将有愧于先主之灵,因此,今后想与阁下亲密相处。
  当时,秀吉公也非常高兴,他机敏地、有礼貌地回答说:“我也有着同样的想法,特地劳诸位前来,真叫我不敢当。修理之介大人是信长公手下的老臣,我又为何要与他作对呢?今后的一切事情当请他多加指教。”秀吉公盛情款待使臣,然后送他们回去。因此,胜家公一家就不必说了,就连我们这些人听到两家和解的消息,也都放下心来。今后不会再有可怕的担忧,夫人亦不会再遭不测了吧。
  此后,不出一个月,秀吉公率领数万骑兵出兵江北,远距离奔袭长滨城。有人说,看来这是经过周密策划的,秀吉公对北庄采取了将计就计的办法。
  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据说胜家公和歧阜的三七大人事先商定,北国的冬天积雪很深,无法派出军队作战,所以先作出和解的姿态,等到来年春季积雪融化时,一起去攻打大坂地区的秀吉公。其真情究竟如何,我们不得而知,不过,当对长滨城由胜家公的养子伊贺守大人据守,可是他平时憎恨胜家公,很快倒向羽柴秀吉公一方,开关献了城。秀吉公的军队象潮水一般涌入美浓国,直逼歧阜城而来。
  不时有消息报到北庄,探报一个紧接一个不断报来。在此十一月极其寒冷的时节,外面覆盖着大雪,胜家公每天惆怅地望着天空,心想,我叫这群鬼猴们骗了!倘若没有这样的大雪,以我的武艺韬略,就可象以石击卵似地轻而易举地击溃秀吉的军队。他发疯似地踢着院子里的积雷,咬牙切齿。夫人提心吊胆,身边的人无不为之战粟。
  就在这短暂的时间里,羽柴秀吉公的大军以破竹之势攻克了大半个美浓国,使歧阜成为一座孤立无援的裸城,仅用了十五、六天的时间。三七大人走投无路,只得托丹羽大人去请降。多半因为他是先主的兄弟之故,秀吉公也就宽恕了他,并说:“请把你的老母留下作人质。”于是,他把三七大人的母亲送到安土城,待战胜后再带回京城。
  就这样,不知不觉地到了天正十年的岁末,即将迎来新的一年。北国依然奇寒,大雪丝毫未见消融。胜家公既诅咒“可恼的鬼猴”,又责怪“可恨的积雪”,他把大雪看成眼中钉,显得焦躁不安。庆祝新春的仪式也只是一个形式,没有真搞的兴致,而秀吉公呢,似乎正想利用这大雪时节来征讨柴田家的诸侯们,一到新年,又率领大军朝势州进发,攻入泷川左近将监大人的领地,不时有消息说,战斗打得正激烈。如此,北国虽然眼下平静,但是,只要大雪一化,胜家公必定率军与秀吉军会战,城里正在紧张地进行备战,大家都很慌乱。
  这种时候,我这样的人起不了任何作用,只能无所事事,孤孤单单地缩在炉边,整天最感痛心的便是夫人的事。哎,在这种情形之下,夫人真是连和胜家公好好说说话的时间恐怕也没有了吧。好不容易才平静下来,却又出现如此局面,若是这样,或许还是呆在清洲的好。如果我们这方战胜就好了,否则,这座城不是就又会变成激战的场所,又会碰到小谷城同样的遭遇吗?这样想的不只是我一人,女侍们只要一有时间就谈论此事,接着又互相安慰道:“不会不会,我家主公未必一定战败,我们又何必杞人忧天呢!”
  就在这时候,京极高次公有一天逃到北庄来投靠夫人。过去,在清洲城的时候,他尚未成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长成一个英俊的青年,要是生在好世道的话,现在该是一位相当引人注目的大将军了。可是,他是忘恩负义地背叛信长公的日向守的同伙,成了一个天理难容的罪人。秀吉公的追查十分严厉,他在近江国里东躲西藏。这一次,随着江北越打越凶,他几乎丧失了落脚之地,所以才打算跑来投靠舅母大人。他身边只带着一两个人,身穿蓑衣,头顶斗笠,又是在大雪之中翻山越岭而来,听说抵达城里时瘦得不成样子。
  他来到夫人跟前说:
  “真是惭愧之极,恳请收留在下这一流亡者。是生是死全由舅母大人决定吧。”
  夫人仔细地、久久地看着他的模样,只说了一句话:“你做得太可耻了!”她沉默许久,只是默默地流泪。
  可是,后来不知怎地,劝说胜家公为他开脱的人正是夫人,再说,高次公虽是明智的余党,但是他也是被秀吉公赶到这儿来的,胜家公大概也可怜他,说:“那么就原谅他一次。”让高次公在城里住了下来。
  高次公和阿初小姐结为伉俪也就是这时发生的事。我并不知道是否确实,只是从一个女侍那儿听到这桩新鲜事的。据说,高次公希望得到茶茶小姐,茶茶小姐却表示不愿意,她说:“我讨厌流浪武士。”他并非出于本愿地娶了阿初小姐。
  说起来茶茶小姐从小妄自尊大,加上一直由其母亲一手扶育成人,十分任性,所以才会说出这种话来。被她羞辱为“浪人武士”的高次公一定会感到十分遗憾吧。后来,在关原之战时,高次公又背叛织田家倒向德川的关东军,也许那是因为他还未忘记这时的耻辱,对淀夫人怀恨在心的缘故吧。
  虽然这是我的妄测,不过,我总觉得高次公这次逃来北庄,与其说是来投靠舅母,毋宁说是来追求在清洲时悄悄爱上的茶茶小姐,否则,他的妹妹已嫁给若狭太守武田大人,为什么他还要跑到越前来呢?他管夫人叫舅母大人,可这并不是嫡亲关系,何况夫人还是再婚的身份。作为明智的同党,他不仅没有理由来投奔柴田,弄得不好还可能被斩首示众。冒着如此大的风险,顶着漫天大雪跑到这里来,如同过去筒井筒传统的恋爱故事一般,是高次公为追求茶茶小姐而豁出命来的举动吧。然而他这番特别的企望却落得一场空,真是可笑。于是,他原本根本不打算娶阿初小姐,碰巧才那么做了。不过,这时还只是订婚,举办的庆祝订婚仪式也只是局限于自家人的范围之内。
  时值正月末、二月初,在一片纷乱之中办了这件喜事。这时,佐久间玄蕃大人作为胜家公的先锋,率二万余骑,踏着残雪打到江北。秀吉公从伊势的营地来到长滨,次日清晨,又早早地来到足轻,只带十位老将登山,仔细俯视柴田大人的营寨后,说:
  “看那模样,敌军城寨很不易攻,我们也只有扎牢城寨打持久战了。”
  秀吉公的军队严加防范,并没有马上进攻。就这样,在双方的相持之下,三月份过去了。到了四月,胜家公就要出发去柳濑前线作战。
  此对,北国的樱花已经开放,到了令人留恋、春意盎然的季节。由于这是夫人再婚后胜家公的首次出征,夫人为他准备了干鲍鱼丝、捣栗①、海带等食品,她格外精心地准备好鱼,把它们放置在大殿里,庆祝丈夫出征。
  胜家公高兴地饮了酒,说:“我只要一战就可击溃敌军,取下藤吉郎的首级,一个月内就可攻到京城,你们就等着我的捷报吧!”然后走出中门,夫人送到门边。可是,当胜家公在门边操起兵器要上马时,那战马高声长嘶,夫人顿时变了颜色。
  听说,这时歧阜城中的三七大人再次叛离秀吉军,暗地里策应柴田大人,大和筒井顺庆大人不出几日肯定也将倒戈,秀吉公虽然智谋高明,但武艺还是胜家公出众,再说,胜家公作为织田家的重臣,诸侯对他都很恭顺。以胜家公为首,佐久间、原、不破、金森等众多英勇武将都追随他,又有谁会想到胜家公会遭到那样的惨败呢?
  柳濑、贱岳之战的经过连三岁黄口小儿也知道,现在还有什么好说的呢!不过,使人一直感到惋惜的是玄蕃大人的麻痹大意。当对,如果他听取胜家公的话,马上撤离,设防固守,那么,以后顺庆大人就可出击,美浓方面的军队也会随后到达,要是他这样做,这场战斗的结果怎样就难说了。胜家公从大营七次派遣有名骑士作使者,一再忠告玄蕃大人,可是他却说:“叔父大人真是老糊涂了。”一点不肯听取,所以大军就这样十分可恼地被敌军击溃了。
  从该营至大营绕道只有二十多公里,直线距离仅四公里,据说胜家公大为恼火。可是,为什么他当时不赶紧去接应玄善大人呢?这全然不符合胜家公平时的火暴性格。虽然说不上老糊涂,但自从娶了美貌的妻子之后,他多少有点松劲了吧。连我这样的人也因这次败仗过于懊恼而要责怪他几句。
  ①日语中的“捣”和“胜”同音,所以常以此物送出征者,祝愿取得胜利。
  阴历四月二十日,佐久间玄蕃大人在北庄攻下了敌人的营寨,斩了中川獭兵卫尉大人的首级,消息传来,主公大喜过望,以为这是一个好兆头。可是在江北,当天夜里从美浓路至连接海路的群山之中出现了松树明子火把,照亮了半壁天际,使二十日的月亮失却光辉。火把越来越多,无计其数,宛如召开万灯集会。估计秀吉公从大柿连夜弃马徒步行军,至二十一日拂晓,余吾湖对岸突然杀声震天,有消息说,玄蕃大人的阵地已经岌岌可危。流星探报于同日下午未时到达,接着就有些零零星星先到的败兵跑回来,据他们说,我军已经大败,主公的命运即将终结。
  城中都为这非常事态感到吃惊、泄气,我认为还不至于彻底败北。傍晚时分,胜家公凄惨地返回城中。他把柴田弥右卫门尉大人、小岛若狭守大人、中村文荷斋大人、德菴大人等叫去,对他们说:
  “玄蕃森政不听从我的命令,我们败了!我一生的功名就此白白葬送,这大概也是前世因缘吧。”
  主公显得很平静,似乎已经作好了最后的思想准备。据说,主公的儿子权六大人不知现况如何,他拼杀于乱军之中,生死未卜。在柳濑阵前,主公就想战死,是毛受胜介大人劝胜家公回城去,从容自戕,这里由他阻击,主公答应了,把五币帅标授于胜介大人,到府中利家公的城中吃了茶泡饭,然后立即赶回北庄。利家公提出要随同主公一起回城去死,并跟了出来,胜家公坚决拒绝,并让他半途回营。走了一阵,胜家公又复将利家公叫回,对他说:
  “您和我不一样,同筑前守关系亲密。过去,您对我实践了誓约,所以今后您可同筑前讲和,在您自己的领地里安居乐业。这一次您所作出的努力,胜家深感欣慰。”
  主公畅快地辞别了利家公。这是二十一日傍晚时分。第二天即二十二日,以掘久太郎大人为先锋,秀吉公的军队像潮水般地涌向北庄,秀吉公随后亦到达前线,在爱宕山上指挥各路军队,把城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时,城内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最后关头,尽管人人意识到这一局面,却不见骚乱的情景。胜家公事先把手下武士叫到跟前说:
  “孤准备留在城里抗击敌军,打一仗后自戕,愿意和我一起留下来的可以留下,不过,那些双亲尚健在、家中有妻子的人完全不必客气,尽快回到自己家乡去为好。我不想让无辜者被多杀一人。”
  那些向胜家公请求回家的,他一概应允,还一一释放了人质女眷。留在城里的人数虽然很少,却都是些比起生命来更珍视名誉的武士。弥右卫门尉大人、若狭守大人等特别引人注目的武士就不必多说了,就拿若狭大人的儿子新五郎大人来说吧,他虽然患病卧床,也被人抬着赶到城里,他在城门口大门上写上:
  “小岛若狭守之子新五郎,十八岁,因病难赴柳濑前线,今固守城池,尽全忠孝。”  ‘
  还有位更年轻的佐久门十藏大人,年仅十五,因是利家公的女婿,虽然年少,却瞒着府中城里的丈人,悄悄来到胜家公的城中。手下的家臣劝道,“我们认为你不必去守城,何必讨苦吃。”十藏大人答道,
  “不对。第一,我从小被胜家公收留,受到他的养育之恩,还得到他封赏的很大一块领地,胜家公对我有恩。第二,倘若不和利家公结亲,还有活下来为母亲尽孝道的选择。然而,若依赖丈人的庇护苟活,我以为这是一种卑怯。第三,玷污武士的名字将有愧于先祖。我是依据以上三点理由才来守城的。”从而表达了打算战死的决心。
  还有御定番的松浦九兵尉大人,他是法华信徒,他住的小庵中有一位高僧听说松浦大人要与城池共存亡的消息后表示:“大人和愚僧现世素有宿缘,来世僧愿继续陪伴大人以报恩谢德。”他不听松浦大人的劝解,也来到城里参加防守。
  再有一位名叫玄久的开豆腐店的人,本来从小和胜家公相好,在一次战役中身负重伤,于是对胜家公说:“在下达身体恐伯难以再随您征战,请允许我不作武士当个平民吧。”胜家公说:“那好,你去开豆腐店吧!”以后,胜家公每年送给玄久一百袋大豆。这一次,玄久特地从镇上赶到城里来对胜家公说:“让我陪着您,来世继续为您送豆腐。”
  此外还有舞若太夫、山口一露斋、右笔上坂大炊助等大人也都留了下来。
  当然,其中也有贪生的人。德菴大人是柴田大人的法师武士,和文荷斋大人一样名闻遐迩,然而,他偷偷放走了利家公的人质,逃出城去投靠府中的利家公,据说利家公说他是“不懂情理的东西”,气愤之极,不去接近他。以后,德菴大人的处境如何呢?世上的人都不去理睬他,有人看见他相当破败形秽地徘徊在都城的大街上。
  对了,我们再来看看村上六左卫门尉大人,他穿着白麻孝衣,据守城中。胜家公命令他带着主公的姐姐末森夫人及其女儿撤退,他说:“请派其他人去护送。”可是胜家公坚持说:“不,不,这件事就拜托你了,这也是对我尽忠。”村上六左卫门尉大人无奈,陪同夫人小姐撤到竹田故乡,但是,二十四日下午申时许,他看到天守阁升起浓烟,便和夫人小姐一起自戕了。
  唉,我所记得的大概就是这些吧。这些武士当时的行为都是值得大加称道的。我想,主公一定也会知道这一切的,他们都是些英名永垂青史的奇特人物。
  哦,是让我说说自己吗?我这个人无法做出那些杰出武士的壮举,只是感到早些年坚守小谷城时是捡到了一条本已丢弃的生命,今日对这个世上更没有什么可眷恋的,因此留在城里没走。可是,说句老实话,我还不知道夫人的情况如何,我打算看到夫人的进一步情况后再相机作出抉择。如此说来,似乎我有点胆怯之嫌,其实,夫人嫁到此地来还不到一年,在小谷城的时候,她是婚后六年永别丈夫,尚能带着孩子们辞别长政公,那么,这一次也未必不可能。不过,主公会不会不提这件事呢?那些作为人质的诸侯妻儿尚且被胜家公饶恕释放,而对只有如此短暂婚龄的妻子、对他有着大恩的先主的妹妹和外甥女,难道胜家公真打算带着她们一起去死?莫非是胜家公意气用事,就是不肯把如此可爱的妻子留给秀吉公?胜家公这样的汉子,到了这种时刻是不会去做那种没出息的事的,因此,不一会他大概会说些什么的吧。我这样想并非期望自己能够得救,我的生死将完全取决于夫人的去留。
  攻城的敌军于二十二日凌晨鸡叫一遍时开始大举进攻,城外镇上的街上处处起火燃烧,团团浓烟弥漫天空,遮天蔽日,从城上向四周望去,宛如茫茫云雾,什么也看不清。秀吉军靠着浓烟黑暗的掩护,不声不响地各自拿着竹盾牌、云梯、门板,悄悄靠近城池。过了一会儿,外面天色稍稍亮了些,敌军就象蚂蚁爬行一样突然朝护城河边涌来。城内守军不时朝敌军开枪,打死了前面的敌军,可是后面的敌军又轮番冲上来,守城军拼死拒敌,坚守城池。看这情形,胜负短时间难定,城池看来一下子不会陷落。这样,这一天双方互有伤亡,战斗暂告停歇。
  翌日二十三日拂晓,敌军阵前静悄悄的,听不到他们猛攻城池的声响。城里人正感到奇怪,护城河对面出现了五、六个骑士,他们高声叫嚷:“胜家公的儿子柴田权六大人和佐久间玄蕃大人昨夜已被活捉,他们好可怜哪!”城里人听到这个消息顿时泄了劲,以后,只是紧闭城门,枪声也稀落了。
  事实上,当时我就想到,接下来秀吉公或许会派个什么使者来吧。如果他现在还想着夫人的话,那么准定会派人来的。我真心实意地盼着这位使者的到来。果然不出所料,这时真的来了位说客,这位充当使者的人的大名我忘了,只记得他不是武士,而曾经是位高僧。他说:
  “筑前守有幸自去年以来不得不与柴田大人交战,多亏武运颇佳,终于打到此地。不过,他想起从前和您同是侍奉总见院主君的朋辈关系,所以并不想要您的性命。虽然秀吉公冒犯了修理之介大人,但是胜败乃是兵家常事,望您能把这一切当作天命,摈弃迄今为止的一切旧恨前嫌,献出此城,退到高野山麓去。那样的话,秀吉公说将给您三万石粮的领地并终生给予俸禄。”
  然而,这是否是秀吉公的真意呢?也许这是筑前大人希望生俘阿市夫人而使用的最后一招吧。自己人中就不必说了,连敌营中的人也对他这样评价,因此,对使者提出的方案没有人会当真相信。
  “这家伙如此无礼,想让我投降吗?”主公火冒三丈地对使者说,“理所当然,胜败乃时运所致,这难道还要他来教我吗?要是时来运转的话,我本来会反过来把这个猴面小人打得定投无路让他完蛋。遗憾的是,佐久间玄蕃不按照我的嘱咐去做,才导致兵败,让这鬼猴打了胜仗。现在,我只有在天守阁点火自戕,你们可以把我的死当成我为后世做出的榜样。不过,这座城里有积累了十多年的弹药,要是点燃它,会造成许多人死亡,所以攻城军队要退得远些,我是不愿毫无意义地杀害无辜才这样说的。你回去后务将此旨转告秀吉。”
  说完,胜家公立刻起身离座,使者只得万般无奈地溜了回去。
  我听到胜家公的话,因唯一一丝希望的破灭而感到气恼和悲哀。不过,这样一来,夫人肯定会悲惨地失去生命,我也要请夫人允许我到三途河①去永久地陪伴她,我期望来世能生就一双明眼,可在一旁欣赏夫人美丽的姿容。对我来说,这才是黑暗中的明月之光。想到这里,我下定了决心,这使我成为一名超脱的高德圣人,因此,反而感到死是畅快的事了。
  主公的这一结局真令人惋惜,可是。现在不是谈这些话的时候。胜家公说:“今晚要快快活活地干一杯,反正明天黎明将同云彩一起消失。”大人们都各自作好了准备,以天守阁为主,在各要塞处堆起了小山似的枯草堆,作好了一到紧急关头就点火的准备。于是,主公又下令把所有的名酒一坛不剩地统统搬来。就在大家作着准备时,天色很快暗了下来。也许敌营中也看到了守城者的决心,紧缩的包围圈松动了,他们后撤到离城很远的地方去了。
  “瞧呀,攻城敌军的篝火退到那么远去啦!这秀吉还真明白了我的心思。”胜家公爽朗地说,这话声与往日不同,听上去十分愉快。
  ①佛教中说三途河是人死后第七天要渡的河,河中有三处水滩,水流缓急各异,每个人将根据生前的行为来决定其过河的滩途。
  酒宴是在晚间酉时开始的吧。武将们理所当然,连每个城楼的瞭望塔上也送去了酒。厨师接到主公的命令,鱼要尽量供应,备好充足的山珍海味,处处都是交杯换盅的人。在城中大殿里,上首屋高处坐着主公,和他并排而坐的是夫人,接下来是小姐们。最低处坐着文荷斋大人、若狭守大人、弥左卫门尉大人等优秀的武士,首先,主公和夫人换杯。因为主公吩咐让家里所有的人都来参加,所以连女侍们和我这样的人都有幸出席酒宴。所有的人都知道今宵是最后的聚会,主公和他手下的武士都穿上了各种颜色的盔甲,竞相拿出最好的刀矛兵器,威风凛凛;女侍们也穿起了只有今天才肯穿出的不愿亚于他人的漂亮衣裳。听说,夫人的口红、脂粉、发油用得特别多,她那洁白的肌肤上套上了白绫罗的小袖内衣,扎着厚实的金萤图案腰带,穿着金银五彩花纹的礼服。主公依次换杯一圈完毕后说道:
  “一声不吭地喝闷酒是最不愉快的!明天当我们诀别红尘时,若过于阴郁是要被那些敌军讪笑的。我想,今夜通宵玩个痛快,让敌阵闻之丧胆!”
  此时,远处的岗楼处传来“嘭、嘭、嘭”的击鼓声。
  生存尚能至明日,
  悲痛伴我度今夕。
  别君千里今畅饮,
  两心相慰情依依。
  好象有人跳起了舞,外面传来洪亮的歌声。胜家公说:“哎,让他们抢先了,咱们可不能落后于他们呀!”他带头唱起了能乐“敦盛”①。
  “人间五十年,纵观世上众生相……”
  这首曲调,过去总见院大人十分喜爱,尤其是在桶狭间战役时,他曾亲自演唱此曲征讨今川大人,对织田家来说,这是一首吉利的歌。可是,现在当大家听到主公朗声高唱“人间五十年,纵观世上众生相,宛如梦幻中。莫非一度得生必遭亡?”时,不禁回想起先主在世时的往事,这不定多变的世道催人落泪,并排列座的众男士也全都潸然泪下。
  接着,文荷斋大人和一露斋大人先后歌唱,若太夫大人跳了舞,此外还有在这方面颇有造诣的武士,随着酒兴所至,先后出色地跳了一生中最后的舞蹈,唱了最后的歌曲,大家尽情尽兴,酒宴一直热闹地开至深夜,不知何时方能罢休。
  这时,又有一人唱道:
  “梨花一枝春带雨,春带雨。”
  大殿上空时间沉静下来,发出这优美洪亮歌声的是一位名叫朝露轩的法师武士,他无论干什么都出色,琵琶、三弦弹得很好,所以,我老早就诚心向他求教过。我知道他唱的曲调节奏极准,因此,此刻便注意倾听他唱的杨贵妃歌。歇词好象是这样的:
  梨花一枝春带雨,
  太液芙蓉未央柳,
  对此如何不泪垂,
  六宫粉黛无颜色,无颜色……
  ①能乐之一,剧情叙述熊谷直实讨伐年轻的平敦盛后感到人世无常而遁入佛门的经过。
  虽然朝露轩大人原本并非此意,可是在我听来,只能理解为他是在歌唱夫人的美貌。啊,如此美丽芳香的花朵今夜就要凋零,事至如今仍会萌发出留恋之情。这时,朝露轩大人说:
  “嗨,那边坐着的盲人法师会弹三弦,请夫人允许他唱个最拿手的曲子吧!”于是,主公立刻说:“弥市,可不要客气哟!”这样,我还有什么可推辞的呢?这正是我期待着的机会,于是,立刻拿起三弦,唱了一首“为君常流泪”的小曲。朝露轩大人说:“我说,他总是弹得那么好。下面,我为大家弹唱一首。”他拿起三弦唱道:
  说是滋贺湖畔,
  却无大潮急浪。
  脸颊上的酒窝,
  恰似十五月亮。
  听到这歌声,我觉得词写得很有意思,便洗耳恭听,歌词之间有长长的过门,朝露轩大人弹奏的音色很圆润。可是我突然发现,他的三弦中有一种奇怪的重复弹奏。
  没错,这种技法我们盲人琴师都懂。所有的三弦,每根弦上有十六个音点,三根弦共四十八音点,初学者习琴时,分别写上“伊吕波”等四十八个字母用以代表四十八个音点,直到掌握这一技术为止。凡是学过三弦的人都知道这一点,特别是盲人法师们,由于看不见琴上的文字,只能背出这些音点,说“伊”就是‘伊”音点,说“吕”就是“吕”音点,立刻就能想到它的位置。盲人琴师要在明眼人面前说悄悄话的时候,只要弹起三弦,便可以音代话地交流想法。现在我听到的奇怪的过门,竟是这种意思:
  --有赏啊,能救出夫人吗?
  我想,这大概是我的错觉吧,眼下朝露轩大人怎么会说这种话呢?对,我并没有听错,不时弹出的过门自然地组成这句话的意思,就在我反复思忖的时候,朝露轩大人又唱道:
  如何办呀?
  前进路上有关隘,
  关口紧闭,
  通行难上难。
  三弦和前面的弹法截然不同,可还是不时夹着那种重复的间奏。哦,原来朝露轩大人是敌方派来的人,要不然就准是最近突然秘密通敌的吧,反正这是按秀吉公的意愿要把夫人交给敌军!在这意想不到的时埃竟出现了意外的救助!秀吉公直到现在还未死心,倒也说明他对夫人爱得多深。我的心突然激荡起来。
  “来吧,弥市,现在希望你唱一首给大家听。”朝露轩大人说着,又把三弦琴放在我的跟前。”
  他如此恳求我这个盲人法师又是为什么呢?难道我为夫人赴汤蹈火亦在所不辞的内心,什么时候丢人地让朝露轩大人看穿了?本来嘛,我眼睛虽瞎,却是众多女侍中唯一的男人,再说,我对宫中众多的房间、各处走廊角落,比明眼人还要熟悉,一旦事态紧急,我可以比老鼠更自如地跑动。思来想去,觉得还是朝露轩大人对我器重,我让失而不可复得的生命延续就是想起这点作用,理当尽量设法救出夫人,实在无法实现时再随她去死。我毅然打定主意,不作任何说明,拿起三弦琴,战栗着用手指按琴弦唱道:
  请君瞧呀告诉君,
  妾的内心与袖色。
  以烟火为号,
  动身去天守阁下。
  我也在过门里以“伊吕波”音弹奏出上述意思作为回答。当然,在座的各位大人只是入迷地听着我的歌声和琴声,他们无法了解我们俩的这种交谈。这时,我倒想出了一个营救夫人的计策。
  今夜主公夫妇将登上天守阁五层楼静静地自戕身亡,然后,用准备好的干草点上火焚烧。那么,可以在他们自戕之前瞄准时机点上火,朝露轩大人趁乱带些人上来将主公和夫人隔开。这就是我的主意。
  哎呀呀,我是个瞎子,生来胆小伯事,从未欺骗过任何人,然而,这一次却要充当敌军的间谍放火烧城,而且还企图偷偷拉出夫人,想到这些,我不由得深感恐惧。不过,我认定这一切都是一心为救人生命所致,归根到底还是忠义。
  虽然大家依依不舍,可就在这样的纷乱之中,初夏之夜即将过去,早远寺的钟声响起,庭院里传来了杜鹃的叫声。于是,夫人取来料纸,作下一首和歌:
  夏夜达旦未合眼,
  杜鹃声声催离别。
  接着,主公也和了一首:
下一页 尾页 共2页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