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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芦花

王跃文(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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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文选
漫天芦花
苏家世代书香,家风清白。相传祖上还中过状元。到了苏几何手上,虽不及显
祖那么尊荣,但在这白河县城,仍然是有脸面的人家。早在三十多年前,苏几何就
是县里的王牌教师。他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底子厚实,中学课程除了体育,门门可
以拿下来。不擅教体育不为别的,只因他个头儿瘦小,一脸斯文。那个时候还兴任
人唯贤,他当然成了一中校长。
读书人都说,几何几何,想烂脑壳。苏校长最拿手的偏是教几何。他的外号苏
几何就是这么来的。久而久之,很多人反而淡忘了他的大名。他其实有一个很儒雅
的名字,叫禹夫。有人说现在的人名和字都不分了,这禹夫还只是他的名。但他的
字在破四旧的时候被破掉了,他自己不再提及,别人也无从知晓。这么说来,几何
其实只能算是他的号了。几何二字的确也别有一番意趣,苏校长也极乐意别人这么
叫他。不过真的直呼苏几何的也只是极随便的几个人,一般人都很尊敬地叫他苏校
长。只是文化大革命中,他为几何二字也吃了一些苦头。学生们给他罗列了十大罪
状,有一条就是他起名叫苏几何。十几岁的中学生只知道哪位古人说过一句“对酒
当歌,人生几何”的话,几何二字自然不健康了。学生们并不知道这是别人给他起
的外号。
关于苏几何,有一个故事传得很神。一中那栋最气派的教学楼育才楼是当年苏
几何设计的。说是他将整栋房子所需砖头都作了精确计算,然后按总数加了三块。
教学楼修好之后,刚好剩下两块半砖。还差半块砖大家找了好久,最后发现在苏校
长的书架上。原来苏校长拿回去留着纪念去了。这个故事夸张得有些荒诞,但人们
宁愿当作真的来流传。乡村教师向学生新授几何课时,总爱讲这个故事,说明学几
何多么重要!
苏校长再一次名声大震是八十年代初。一中高考录取年年在全地区排队第一,
被省里定为重点中学。他自己大女儿静秋考人复旦大学,二儿子明秋上了清华大学,
老三白秋正读高三,也是班上的尖子。就凭他教出这三个孩子,谁也不敢忽视他在
教育界的地位。老三白秋那年初中毕业,以全县最高分考上了中专,别人羡慕得要
死,他家白秋却不愿去。苏校长依了儿子,说,不去就不去。你姐在复旦,你哥在
清华,你就上北大算了。这本是句家常话,传到外面,却引出别人家许多感慨来。
你看你看,人家儿女争气,大人说话都硬棒些。你听苏校长那口气,就像自己是国
家教委主任,儿女要上什么大学就上什么大学,自己安排好了。县城寻常人家教育
孩子通常会讲到苏家三兄妹。说那女儿静秋,人长得漂漂亮亮,学的是记者,出来
是分新华社,说不定还会常驻国外。明秋学的,凡是带电字的都会弄,什么电冰箱、
电视机不在话下。肯定要留北京的。老三白秋只怕要超过两个老大,门门功课都好,
人又标致,高高大大,要成大人物的。财政局长朱开福的儿子朱又文和白秋同班,
成绩是最差的。朱局长在家调侃道,看来苏校长三个儿女都是白养了,到头来都要
远走高飞,一个也不在大人身边。还是我的儿女孝顺,全都留下来为我二老养老送
终。朱又文听父亲这么不阴不阳地讲一通,一脸鲜红。
苏几何也觉得奇怪,自己儿女怎么这么听话。他其实很少管教他们。一校之长,
没有这么多时间管自己的小孩。现在大学里都喊什么六十分万岁,自己两个孩子上
大学仍很勤奋,还常写信同父亲讨论一些问题。看着儿女们一天天懂事了,他很欣
慰。他把给儿女们回信看作一件极重要的事,蝇头小楷写得一丝不苟。他知道自己
这一辈就到这个份上了,孩子们日后说不定会成大器。多年以后,自己同孩子们的
通信成了什么有名的家书出版也不一定。所以他回信时用词遣句极讲究,封封堪称
美文。又因自己是长辈,写信免不了有所教导。可有些人生道理,当面说说还可以,
若落作白纸黑字,就成了庸俗的处世哲学,那是不能面世的。这就得很好地斟词酌
句。给孩子们的信,他总得修改几次,再认真抄正。发出之前还要让老婆看一遍。
老婆笑他当年写情书都没这么认真过。苏校长很感慨的样子,说,我们是在为国家
培养人才,不是培养自己的孝子,小视不得啊!
白秋读书的事不用大人费心,他妈担心的是他太喜欢交朋友。苏校长却不以为
然。他说白秋到时候只怕比他姐姐、哥哥还要有出息些。交朋友怕什么?这还可以
培养他的社会活动能力。只要看着他不乱交朋友就行了。
白秋是高三的孩子王,所有男生都服他,女生也有些说不明白的味道。篮球场
上,只要有白秋出现,观战的女生自然会多起来,球赛也会精彩许多。
白秋最要好的同学是王了一,一个很聪明又很弱质的男生。长得有些女孩气,
嘴皮子又薄又红。他父亲王亦哲,在县文化馆工作,写得一手好字,画也过得去。
王亦哲这名字一听就知道是他自己读了几句书以后再改了的。他给儿女起名也都文
绉绉的,儿子了一,女儿白一。
有回白秋妈妈说,了一这孩子可惜是个男身,若是女孩,还真像王丹凤哩。王
了一马上脸飞红云,更加王丹凤了。白秋乐得击掌而笑。妈妈又说,老苏,有人说
我们白秋像赵丹哩。白秋马上老成起来,说,为什么我要像别人?别人就不可以像
我?苏校长刚才本不在乎老婆的话,可听白秋这么一讲,立即取下老花镜,放下书
本,很认真地说,白秋这就叫大丈夫气概。
高三学生都得在学校寄宿,星期六才准回家住一晚,星期天晚上就要赶回学校
自习。王了一家住县城东北角上,离学校约三华里。这个星期天,他在家吃了晚饭,
洗了澡,将米黄色的确良衬衫扎进裤腰,感觉自己很英气。妈妈催了他好几次,说
天快黑了,赶快上学校去。他说不急,骑单车一下就到了。他还想陪妹妹白一说一
会儿话。他把教师刚教的那首叫《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教给妹妹。妹妹在家是
最叫人疼的,因为妹妹是什么也看不见的瞎子。妹妹十三岁了,活泼而聪明,最喜
欢唱歌。一首歌她只要听一两次就会唱。爸爸专门为妹妹买了架风琴,她总爱弹啊
唱的。白一的琴声让全家人高兴,而疼爱白一似乎又成了全家人的感情需求。有回,
白一正弹着一首欢快的曲子,父亲心中忽生悲音,感觉忧伤顺着他的背脊蛇一样地
往上爬。白一静了下来,低头不语。王亦哲立即朗声喊道,白儿,你怎么不弹了?
爸爸正听得人迷哩!白一又顺从地弹了起来。事后王亦哲同老婆讲,怪不怪?白一
这孩子像是什么都看得见。每次我心里不好过,她都像看见了。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呀?老婆却说,只有你老是神经兮兮的。我们就这么一个女儿,还怕她不快活?了
一这孩子也懂事,知道疼妹妹。以后条件好了,治一治她的眼睛,说不定能治好了
呢?王亦哲说,那当然巴不得。只是知道有那一天吗?唉!我一想到女儿这么漂亮
可爱,这么聪明活泼,偏偏命不好,是个瞎子,我心里就痛。老婆来气了,说,别
老说这些!你一个男子汉,老要我来安慰你?我们女儿不是很好吗?
白一歌声甜甜的,和着黄昏茉莉花香洋溢着。了一用手指弹了一下妹妹的额头,
说很好。我上学去了。白一被弹得生痛,撅起了小嘴巴,样子很逗人。
了一推了单车,刚准备出门,却下起了大雨。妈妈说于脆等雨停了再走吧。了
一说不行,晚自习迟到老师要骂人的。白一幸灾乐祸,说,我讲等会儿有雨你不信!
了一穿了雨衣出门。骑出去不远,雨又停了。夏天的雨就是这样。他本想取下
雨衣,又怕耽误时间。心想马上就到学校了,算了吧。
天色暗了下来,街上的人影有些模糊起来了。
快到校门口了,迎面来了几个年轻人,一看就知是街上的烂仔。他们并排走着,
没有让路的意思。了一只得往一边绕行。可烂仔们又故意往了一这边拥来。
好妹妹,朝我撞呀!
妹妹,不要撞坏我的家伙呀!我受不了的啦!
原来,了一穿了雨衣,只露着脸蛋子,被烂仔认作女孩了。了一很生气,嚷道,
干什么嘛!可这声音是脆脆的童声,听上去更加女孩气了。单车快撞人了,了一只
得跳下车来。烂仔蜂拥而上,撩开他的雨衣,在他身上乱摸起来。
他妈的,是个大种鸡,奶包子都没胀起来!
有个烂仔又伸手往他下面摸去。他妈的,空摸一场,也是个长鸟鸡巴的!这烂
仔说着,就用力捏了了一一下他下面。
了一眼冒金花,尖声骂道,我日你妈!
骂声刚出口,了一感到胸口被人猛擂一拳,连人带车倒下去。可他马上又被人
提了起来,掀下雨衣。一个精瘦的烂仔逼近了一,瞪着眼睛说,看清了我是谁!爷
爷是可以随便骂的?说完一挥手,烂仔们又围了上来,打得他无法还手。
白秋和同学们闻讯赶来了,了一还躺在地上起不来。见了同学们,了一忍不住
哭了。白秋叫人推着单车,自己扶着了一往学校走。哭什么?真像个女人!白秋叫
了一声,了一强忍住了。
很快苏校长叫来了派出所马所长他们。了一被叫到校长办公室问情况。也许是
职业习惯,马所长问话的样子像是审犯人,了一紧张得要死。本来全身是伤,这会
儿更加头痛难支。苏校长很不满意马所长问话的方式,又不便指出来。他见了一那
样子可怜巴巴的,就不断地转述马所长的问话,想尽量把语气弄得温和一点。马所
长就不耐烦了,说,苏校长,调查案情是严肃认真的事情,你这么一插话,今天搞
个通宵都搞不完。苏校长只好不说话了。了一大汗淋漓,眼睛都睁不开了。
问过话之后,让了一签了名,按了手模印。今天就这样吧。马所长他们夹着包
就要走了。
苏校长忙问,这事到底怎么处理?
马所长面无表情,说,不要急,办案有个过程,现在只知道一些线索,作案者
是谁都还不知道。到时候我们会通知你们的。
之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消息。苏校长打电话问过几次,派出所的总答复不要急,
正在调查。
了一负着伤,学校准许他晚上回家休息。临近高考,功课紧张,他不敢缺晚自
习。白秋就每天晚自习后送他回家。了一爸爸很过意不去,白秋说没事的,反正天
太热了,睡得也晚。
妹妹白一差不多每天晚上都在门口迎着了一和白秋。了一两人进屋后,白一就
朝白秋笑笑,意思是谢谢了。白秋喜欢自一那文静的样子。白秋无意间发现,他不
论站在哪里,坐在哪里,不用作声,白一都能准确地将脸朝着他。这让他感到惊奇。
他知道这双美丽的眼睛原本是什么都看不见的。当白一静静地向着他时,他会突然
感到手足无措。
一个多星期过去了,派出所那边还是没有任何消息。苏校长打电话问过好几次,
接电话的都说马所长不在,他们不清楚。王亦哲也天天往派出所跑。终于有一天,
马所长打电话告诉苏校长,说为首的就是三猴子,但找不到人。
一说到三猴子,县城人都知道。这人是一帮烂仔的头子,恶名很大,别人都怕
他三分。但他大案不犯,小案不断,姐夫又在地公安处,县公安局也不便把他怎么
样。有时他闹得太不像话了,抓进去关几天又只得放了人。
案子总是得不到处理,白秋心里很不平。了一无缘无故挨了打,父亲将派出所
的门槛都踏平了,还是没有结果。凭父亲的声望,平日在县里说话也是有分量的。
可这回明明是个赢理,到头来竟成到处求人的事了。同学们都很义愤,朱又文同白
秋商量,说,干脆我们自己找到三猴子,接他一顿怎么样?我认得三猴子。白秋听
了,一拍桌子,说,揍!
这天晚自习,朱又文开小差到街上闲逛,发现三猴子在南极冰屋喝冷饮。他马
上回来告诉自秋,白秋便写了一张纸条:愿参加袭击三猴子行动的男生,晚自习后
到校门口集合。这张纸条就在男生中间递来递去。
晚自习一散,白秋让了一自己回去,他带了全班男生一路小跑,直奔南极冰屋。
同学们一个个都很激昂,像是要去完成什么英雄壮举。白秋在路上说,我们也以牙
还牙,将他全身打伤,也将他的鸟鸡巴捏肿了。朱又文是个打架有瘾的人,显得很
兴奋。
南极冰屋人声如潮。朱又文轻声指点:就是背朝这边,没穿上衣那个。同桌那
个女的叫秀儿,是三猴子的女朋友。那男的叫红眼珠,同三猴子形影不离。
白秋早听人说过,秀儿是县城两朵半花中的一朵。还有一朵是老县长的媳妇,
那半朵是县广播站的播音员。这秀儿原是县文工团演员,现在文工团散了,她被安
排到百货公司,却不正经上班,只成天同三猴子混在一起。
可能是谁讲了一个下流笑话,三猴子他们大笑起来。秀儿拍了红眼珠一板,歪
在三猴子身上,笑得浑身发颤。
白秋让同学们在外等着,自己进去,到三猴子跟前说,外面有人找你。三猴子
见是生人,立即不耐烦了。妈的,谁找?并不想起身。白秋说,是两个女的。秀儿
马上追问,哪来的女的?三猴子横了秀儿一眼,起身往外走。
白秋一扬手,躲在门两边的同学们一哄而上。秀儿尖叫起来。红眼珠操起啤酒
瓶往外冲,嚷道,你们狗日的吃了豹子胆!三猴子一会儿冒出头,一会儿又被压了
下去,红眼珠举着酒瓶不好下手。红眼珠迟疑片刻,也早被撂倒了。厮打了一阵,
白秋高声叫道,算了算了。大家停了手,朱又文觉得不过瘾,转身又朝三猴子下身
狠狠踢了几脚。三猴子和红眼珠像堆烂泥,连叫唤的力气都没有了。
大家快速撤离。秀儿冲着他们哭喊,你们打死人了,你们不要跑!你们要偿命!
秀儿嗓门儿极好,到底是唱戏的底子。
行至半路,苏校长迎面来了。他一定是听到什么消息了。白秋站住了,刚才的
英雄气概顷刻间化作一身冷汗。同学们一个个只往别人身后躲。
苏白秋,过来!苏校长厉声喊道。
白秋一步一挪走到父亲跟前。父亲一掌掀过来,白秋踉跄几步,倒在地上。谁
也不敢上前劝解。苏校长气呼呼地瞪了他们一会儿,怒喝道,都给我回去!
一路上苏校长一言不发。同学们个个勾着头,一到学校,都飞快往宿舍跑。
白秋比父亲先一步到家。妈妈见面就说,你怎么这么不听话了?看你爸爸怎么
松你的骨头!
白秋不敢去睡,也不敢坐下,只站在门口等死。苏校长进门来,阴着脸,谁也
不理,径直往卧室去了。白秋妈跟了进去,很快又出来,喊白秋,还不去睡觉?
不到二十分钟,听到有人在急急地敲门。白秋妈忙开了门,见是传达室的钟师
傅。
快叫苏校长,快叫苏校长。钟师傅十万火急的样子。
苏校长早出来了,一边穿衣服,一边问什么事?
钟师傅气喘喘地说,来了一伙烂仔,说要把学校炸平了。我不敢开门。
苏校长吓了一跳,心想刚才白秋他们一定闯出大祸了。他一时慌了神,不知怎
么办才好。当了几十年校长,从未碰上过这种事。
老婆也急了。怎么办?门是万万开不得的,同那些人没有道理可讲。
这话提醒了苏校长,他忙交待钟师傅,你快去传达室观察情况,叫几个年轻教
师帮你。我去给派出所打电话。
苏校长急忙跑去办公室。摇把电话摇了半天才接上,派出所的没听完情况,就
来火了。你们学校要好好教育一下学生!
苏校长也火了,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情况没弄清就……
没等苏校长说完,那边放了电话。苏校长对着嗡嗡作响的电话筒叫了几声,才
无可奈何地放下电话。这就是人民警察?
这时,门外传来烂仔吆喝声。苏几何,你出来!苏几何你出来!大门被烂仔们
擂得山响。
苏校长气极了。平日县里大小头儿都尊敬地叫他苏校长,只有个别私交颇深的
人才叫他几何。他仗着一股气,直冲传达室。几个年轻教师摩拳擦掌,说,只要他
们敢跨进学校一步,叫他们竖着进来,横着出去!
苏校长喊道,没教养的东西!你们的大人都还是我的学生哩!轮到你们对我大
喊大叫的?钟师傅,你把门打开,看他们敢把我怎么样!
苏校长见钟师傅不动,自己跑上去就要扛门闩,严阵以待的教师们忙上前拦着
说,苏校长开不得,苏校长开不得!
这时,门外响起了警车声。听得外面乱了一阵,很快平息下来。
钟师傅开了门,马所长进来说,苏校长,你们要好好教育一下学生。今天晚了,
我们明天再来。
第二天,马所长黑着脸来到学校,把案情说了一遍。苏校长十分气恼。了一被
打的事还没处理,白秋又惹出这么大的祸。马所长说,这是一起恶性案件,不处理
几个人是过不了关的。
马所长也没讲怎么办,仍黑着脸走了。苏校长没想到自己儿子竟然变得这么不
听话了。他们兄妹三人本是最让人羡慕的,却出了这么一个不争气的弟弟。他感到
很没有面子,便同老婆商量,说,白秋你不让他受受教育,今后不得了的。送他到
派出所去,关他几天!
老婆不依,说,派出所是个好进的地方?进去之后再出来,就不是好人了!
苏校长就是固执,非送儿子上派出所不可。老婆死活不让,说,白秋也只是参
加了这事。要说起来,最先提起要打三猴子的,是朱又文。为什么你硬要送自己儿
子去?苏校长发火了,说,我是校长,自己儿子都管不住,怎么去教育别人的儿子?
别人家孩子在学校没学好,都是我校长的责任!
他不顾老婆苦苦哀求,亲自送白秋去了派出所。马所长这一次倒是很客气,热
情接待了苏校长,说,要是所有家长都像你苏校长这样配合我们工作,严格要求自
己孩子,社会治安就好了。苏校长苦笑道,自己孩子做了错事,就要让他受受教育,
这是为他好啊!
两人说好,将白秋拘留一个星期。
苏校长一个人从派出所出来,总觉得所有的人都望着他,脸上辣辣的。城里没
有几个人不认识他的,一路上便都是熟人。似乎所有熟人的脸色都很神秘。他便私
下安慰自己:我从严要求孩子,问心无愧。所有家长都该这样啊!想起马所长今天
的热情,他便原谅了这人平日的无礼。
老俩口在家火急火燎地熬过了一个星期,苏校长去收容所接儿子。不料收容所
的说,人暂时不能放。苏校长一听懵了,忙跑到派出所问马所长。马所长说,情况
不妙啊!三猴子和红眼珠的伤都很重。特别是三猴子,人都被废了。医生说他不会
有生育能力了。
苏校长嘴巴张得天大。这么严重?这么严重?
苏校长只得回去了。老婆哭着问他要人。这个时候,他才意识到自己送白秋进
去也许是个错误。
临近高考了,苏校长四处活动,都未能将儿子领出来。老俩口没办法想了,去
找了朱又文的父亲朱开福。心想凭朱局长的面子,说话还是有人听的。苏校长转弯
抹角把事情原委说了一通,暗示白秋实际上是为他们家孩子朱又文背了过。
朱开福却说,我这儿子学习成绩的确不好,这我知道。但他听话倒是听话,从
不惹人撩人。
苏校长见朱开福有意装糊涂,只好直说了,要请他帮忙,将白秋弄出来。朱开
福满口答应,说,这事好说,我同公安局说声就是了。小孩子嘛,谁没个打打闹闹
的?
可是左等右等,白秋还是没有出来。这是苏校长平生感觉最闷热的一个夏月。
这天,他又去收容所看望儿子。白秋痛哭着,求父亲领他出去参加高考,说今
后一定听爸爸妈妈的话,一定考上北京大学。苏校长老泪纵横。他这辈子除了老父
老母过世时哭过,记不得什么时候这么哭过了。
白秋到底还是被判三年劳教。
苏校长平生第一次感到了极大的惶惑。文化大革命中,他受到那么大的打击,
也没有这么痛苦和迷惘过。那时他真的以为自己是从旧社会过来的知识分子,身上
的罪孽是先天的,必须好好改造。当时天下通行的逻辑就是如此。现在是治平世界
了,怎么叫他更加不明白了呢?
这事成了白河县城最大的热门话题。都说太可惜了,太可惜了。谁想得到呢?
他哥哥姐姐那么有出息,他一个人到笼子里去了。真是一娘生九子,连娘十条心!
三年之后,白秋回到白河县城。他发现县城只是多了几栋高房子,没有其他变
化。他的那些同学,考上大学的还没有毕业,没考上的多半参加工作了。了一还在
上海交大上大四。朱又文已在银行上班。
白秋成天在家没事干。爸爸妈妈都已退休,成天也在家里。姐姐和哥哥都留在
了北京。白秋一直嫉恨爸爸,不太同爸爸说话。妈妈总望着他们父子的脸色,只巴
望他们脸上能有一丝笑容。但父子俩总是阴着脸,老太太终日只能叹息。
白秋天天在床上躺着,脑子里乱七八糟。他根本无法理清自己的思绪。劳教农
场那漫无边际的芦苇总是在他的脑子里海一般汹涌。在刚去的头几个月,他几乎没
有一天不在设法逃跑。初冬的一个晴天,芦苇在风中摇曳。白秋同大家在油菜地里
除草。这里的油菜地也一望无涯,几百号人在这里排开极不显眼。快到中午,白秋
偷偷钻进了芦苇里。他先是慢慢前行,估计外面听不见声音了,他就拼命跑了起来。
他知道,只要一直往南跑,跑出这片芦苇地,再渡过那片湖水,就可以回家了。他
飞跑着,什么也不顾,听凭芦苇叶刮得脸和手脚生生作痛。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
跑了多远,他跑不动了,倒了下来。他闭着眼睛,脑子里满是妈妈的影子。他曾无
数次梦见妈妈哭泣的样子。他想自己只要能出去,一定百倍地孝敬妈妈。他又想起
了白一,那个清纯可爱的小妹妹。
躺了好久,他睁开了眼睛。正刮着北风,芦花被轻轻扬起,飘飘荡荡,似乎同
白云一道在飞翔。芦花和白云所指的方向就是家乡。
白一妹妹的眼睛那么清亮,那么爱人,可就是什么也看不见。
太阳快掉下去了,他还没有跑出这片芦苇。他估计不出还要跑多远才到湖边,
要是在夏天,他现在奔跑的这一片都是白水淼淼,芦苇便在水里荡漾。想着要在芦
苇地里过一夜,他并不觉得恐惧,反而还有一种快意。
天黑下来了,他到了湖边。四周黑咕隆咚,天上连一颗星星都没有。他不知应
往哪边走。东南方的天际闪着微弱的光亮,他想渡口也许就在那里,他便望着那一
线光亮奔跑。
天将拂晓,他终于摸到了渡口边。望见汽车轮渡那灰暗的灯光,他心跳加剧了,
说不清是激动还是害怕。他爬上轮渡,找了一个背亮的地方躲了起来。听不见一丝
动静,只有湖水轻轻拍打着船底。开轮渡的工人都在睡觉。他多希望马上开船!但
天色未明,没有过渡的汽车。
天亮了,终于听见了汽车声。他抬眼一望,吓出了冷汗。来的正是劳教农场的
警车。
他被抓了回去,挨了一顿死揍。后来他又好几次逃跑,都没有成功。
说来也怪怪,在漫长的三年里,他时时想起的竟是白一。起初他也想过日后怎
么样去孝敬妈妈,但日子久了,妈。妈在他的脑子里越来越淡薄了。他不愿意去想
父亲,纵然想起父亲,心里也充满了敌意。他总以为自己的灾难来自于父亲的天真。
白秋谁也不理,一个人出了门。妈妈望着他的背影抹眼泪。
他双手叉进裤兜里,横着眼睛在街上行走,见了谁都仇人样的。走着走着,就
到白一家附近了。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来的。迟疑片刻,他便去了白一
家门口。门关着,不知屋里是不是有人。他敲了几声门,听得有人在里面答应,好
像是白一的声音。
是白一吗?
不见回音,可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位漂亮的女孩倚门而立。白秋吃了一惊。
眼前的白一不再是小妹妹了,而是位风姿绰约的美人了。
是白秋哥吗?
白秋更是惊奇了。白一你怎么知道是我?
听爸爸说你回来了。我就想你一定会来我家玩的。怎么今天才来呢?快进来吧。
白秋进屋坐下,说,我回来之后,什么地方都没有去过,今天是第一次出门。
白一你好吗?
我很好。你吃苦了,都是为了我哥哥。我哥哥回家总说起你哩。
白秋说,这都是我自己的命不好。不说这个吧。
两人就说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白一的大眼睛向着白秋一闪一闪的。因为这双
眼睛什么也看不见,白秋便大胆地迎着它们。白秋不明白自己这几年怎么总是想念
这位小妹妹,想着这双美丽而毫无意义的大眼睛。白一高兴地说着话儿,有时候脸
上会突然飞起红云。白秋便莫名其妙地心乱。
很快就到中午了,白一爸爸下班回来了。白秋马上站了起来,叫王叔叔好。王
亦哲愣了一下,才认出白秋。阿呀阿呀,是白秋呀!快坐快坐。知道你回来了,也
没来看你。这几天有点忙。
哪里呢?白秋说着,就望了一眼自一。只见白一脸上不好,低了下头。她是怪
爸爸没有去看白秋。白秋隐约感觉出了这一点,只是放在心里。
一会儿,白一妈妈也回来了。见了白秋,忍不住抹了一阵眼泪。
一家人留白秋吃晚饭,白秋推辞了。
白秋勾着头,独自走在街上,心里的滋味说不清楚。突然有人在他肩上重重拍
了一板。白秋本能地回头撩了一手,气汹汹地瞪着眼睛。却见是老虎。老虎是他在
劳教农场的兄弟,一年前放出来的。
白秀才,回来了怎么不来找我?我俩可是早就约好了,出来之后有福同享,有
难同当啊。白秀才是白秋在劳教农场的外号。
天天在家睡觉,还没睡醒哩。白秋说。
闲扯一会儿,老虎要请白秋下馆子。两人找了一家馆子坐下,老虎请白秋点菜。
随便点吧,兄弟我不算发财,请你吃顿饭的钱还是有的。
喝了几杯酒,话也多了。老虎说到出来一年多的经历,酸甜苦辣都有。他说他
只望白秋早点出来,大家在一块捞碗饭吃。我们自己不相互照顾,还有谁管我们?
我们这种人谁瞧得起?
在里面的时候,老虎最服的就是白秋。白秋人聪明,又最不怕事。刚去的时候,
里面的霸头欺负他,但他就是不低头。霸头叫元帅,元帅下面是几个将军,将军下
面的叫打手,最下面的就是喽罗了。元帅是个大胖子,是里面的皇帝。喽罗们得把
好吃的菜孝敬给他,还得为他洗衣服,捶背搔痒。睡觉也有讲究,冬天元帅睡最里
面的角落,依次是将军、打手和喽罗,最倒霉的喽罗就睡马桶边上。到了夏天,元
帅就睡中间电扇下面,将军和打手围在外面,喽罗们一律挨墙睡,同元帅、将军和
打手们分开,免得热着他们。白秋刚去,当然要睡在马桶边。白秋心想,这里本来
就拥挤,人家先来先占,轮到他只好睡马桶边,也没什么说的。可元帅有意整他,
一定要他头朝马桶睡。他不干,元帅一挥手,几个打手围了上来,将他一顿死揍。
那天深夜,他偷偷爬起来,狠狠地揍了元帅。元帅的脸被打肿了。这还了得,白秋
被打手们打昏死过去,还给他灌了尿喝。过后白秋平静了几天。元帅以为他服了,
一会儿对他冷笑,一会儿又恶狠狠地瞪他。其实他只是恢复了几天。等他身体稍稍
好些了,又找机会打了元帅。当时老虎是头号将军,兄弟们叫他五星上将。里面就
只有他和白秋是同县的老乡,他有心要帮白秋,但又怕元帅手下的人太多了。后来
他发现白秋真的是条好汉,就暗中联络几个贴心的兄弟,帮助白秋,把元帅死死打
了一顿。元帅只得服输。老虎就做了元帅,白秋一下子从噗罗坐到了将军的位置。
老虎出来后,白秋又做了元帅。
馆子里的客人走得差不多了,他两人还在喝酒。眼看菜凉了,老虎说加个菜。
来个一蛇四吃怎么样?白秋本是不吃蛇的,这会儿酒壮人胆,又不想显得那么怯弱,
就说好吧。又问怎么个吃法?老虎说,就是清炖蛇肉,凉拌蛇皮,蛇血和蛇胆拿酒
泡了生吃。老虎说着就叫来老板,问,你们这里最拿手的一蛇四吃还有吗?
老板躬腰搓手道,蛇是有,只是这会儿师傅不在,没有人敢杀蛇。
蛇在当地人眼中向来是恐惧而神秘的,老辈人都忌讳说起它,一般只叫它冷物
或长物。见了蛇一定要将它打死,说是见蛇不打三分罪。吃蛇只是近几年的事,也
不是所有的人都敢吃。原先要是谁打死了一条蛇,就找个僻静地方将它埋了。胆子
大的人就将蛇煮了喂猪。蛇万万不可放在家里煮,说是瓦檐上的楼墨要是掉进锅里,
那蛇肉就成了剧毒,人只要沾一点就会七窍流血而死。白秋记得他小时候,城里同
现在的乡下也差不多,很多人家都喂了猪。有回剃头匠李师傅打了一条蛇,就在城
外的土坎上掏了一个灶,架起锅子煮蛇。白秋和一帮小家伙远远地围着看热闹,不
停地吐着口水。事后小家伙都不敢让李师傅剃头发,总觉得他那双碰过蛇的手冰凉
而恶腥。那时候城里的小孩也同乡下小孩一样,吃饭时端了碗出来同人家换菜吃。
可李师傅儿子碗里的肉谁都不敢同他换,都说他家的猪是吃了蛇肉的。
白秋听说杀蛇的师傅不在,就问老虎,你敢吗?老虎忙摇了摇头。白秋笑了笑,
说,我来。
店老板对白秋马上敬畏起来,带他去了厨房后面。老虎也蹑手蹑脚跟了去。老
板递给白秋一个长把铁夫子,指指墙角边的一个大铁笼,说,那里。
白秋就见好几条大蛇蜷伏在笼子里,只把头昂着,信子飞快地闪动,成了一条
可怕的红叉叉。都说七蜂八蛇,毒性最大,现在正是阴历八月。白秋揭开笼盖,只
觉大腿内侧麻酥酥的。他记起了打蛇打七寸的老话,便故作镇定,对准一条大蛇的
七寸叉去,然后用力一夹,扯了出来。蛇便顺着铁夹缠了起来,蛇尾扫了一下白秋
的手背,一阵死冷死冷的感觉顺着手臂直窜背脊。这时白秋才想起不知怎么杀死这
条蛇。他只知道蛇皮是要剥的,就问,是剥活的还是怎么的?
老板对白秋更是肃然起敬了,说,你老兄还真有本事,还敢剥活蛇?英雄英雄!
不过一蛇四吃只要蛇血的,还是杀了再剥吧。老板说着就拿了刀和碗来。
白秋却不在厨房里杀蛇,举着蛇到了店子外面。老板和老虎便跟了出来。白秋
操了刀,心想这同杀鸡不是一回事?就割开了蛇脖子。蛇血喷射而出,溅在手上冰
凉冰凉。白秋全身发麻,真想马上丢掉手中这长物。他怕自己胆怯,反而将蛇抓紧
了。蛇在挣扎,将白秋的手臂死死缠了起来。这时围拢了许多人,一片啧啧声。
血流得差不多了,蛇便从白秋手臂上滑了下来。白秋这会儿不紧张了,却又想,
怎么剥这蛇皮呢?他记得自己小时候剥过一只兔子。他便将蛇钉在一棵梧桐树上,
小心地将蛇脖子处割开一圈,按照他剥兔子的经验,小心地将蛇皮往下拉。蛇肉就
一节一节露了出来,先是白的,立即就渗出了血色。
皮剥完了,白秋接过老板递过的小刮刀开膛。他先摘下蛇胆,脖子一仰生吞了
下去。围观的人哄地一声,退了一步。有的人不停地吐口水。白秋越发得意,收拾
内脏的动作更加麻利。
弄完了,老板拿盘子端走了蛇肉。围观的人才摇头晃脑,啧啧而去。
老板越发殷勤了,亲自倒了水来让白秋洗手,还高声大气招呼服务员快拿肥皂
来。
蛇肉很快弄好了,端了上来。老板笑道,蛇胆这位兄弟先吃了,就只是一蛇三
吃了。白秋和老虎一齐笑了起来。两人重新添酒,对饮起来。
老板忙了一阵,出来同两人搭话,说,老虎兄弟是常客,这位兄弟有点面生。
我还没请教尊姓大名哩。
小弟姓苏,苏白秋。
老板忙说,苏白秋,这名字好听。也是城里人吗?怎么不曾见过?
老虎说话了。我这兄弟受了点委屈,同我一样,也在里一面呆了几年,才出来
的。他是绝顶聪明的人,一肚子书。不是他仗义替朋友出气,早上名牌大学了。
老板一下子拘谨起来,说,对不起,对不起。我是有眼不识泰山。我要是不猜
错的话,这位苏老弟一定是一中苏老校长的公子?
白秋笑道,什么公子?落难公子,落难公子。
老板叫服务员取了个酒杯来,自己斟上一杯酒,说,对这位苏老弟我是久仰了。
我也是你爸爸的学生哩,我姓龙,叫龙小东。你爸爸还记得我哩。来来,我敬二位
一杯,算是我为苏老弟接风洗尘吧。
三人一同干了。龙小东又说,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结识苏老弟,这一蛇四吃就算
我送的菜了。
酒喝得差不多了,两人买了单,起身要走。老板见蛇血还没吃,就说,这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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