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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次故事

_8 王跃文(当代)
  朱怀镜明白香妹的意思,也不责怪她,只道:“必须退回去。”
  烟盒已撕掉了,香妹把钱放进一个塑料袋里,往桌上一推,摇头笑了,那样子像是很遗憾似的,她又忍不住叹息一回,拉上门出去了。朱怀镜也不觉得香妹有什么不好,人之常情嘛。他手头没有于建阳电话,便找了赵一普,“一普吗?
  你同于建阳联系上,让他打我电话。“
  过了几分钟,赵一普回了电话:“朱书记,我同他联系上了。他只问您找他有什么事,我说不知道。”
  朱怀镜等了老半天,不见于建阳回电话,他就有些生气了,又挂了赵一普电话,“怎么回事,他这个时候还没回电话。”
  赵一普吓死了,忙说:“怎么,他这就太不像话了,我再同他联系。”
  于建阳这才回了电话,说:“朱书记吗?对不起,我在外面,刚才正好手机没电了,您有什么指示。”
  朱怀镜发火了,叫了起来:“你说呢?你先别问那么多,马上到我家里来。”
  于建阳连连说好,没过十分钟,于建阳就来了,汗津津的。见他这样子可怜巴巴的,朱怀镜也不想太过分了,便笑道:“小于,我俩去书房吧。”回头又交代香妹,今晚谁的电话都不接了。
  朱怀镜指着桌上的钱,脸上脸仍是微笑着,说:“这怎么行?”
  “这……这是怎么回事?”于建阳支吾道。
  朱怀镜又笑道:“建阳啊,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
  于建阳第一次听朱怀镜叫他建阳,就像恋人间听到了呢称,竟有些感动:“真的,朱书记,我确实不知道。我真以为他只是送你几条烟。”
  朱怀镜知道于建阳是在搪塞,不然他不会迟迟不回电话。却也不想揪着不放,也装糊涂。便说:“建阳,我知道你是个古道热肠的人,朋友面前肯帮忙,但是有些事情,不能做的,就是不能做,没道理讲的。道理我都同他说了,他也许以为我说得冠冕堂皇,其实言不由衷吧,所以他还是把这些放在这里了。当然,你朋友也许自有他的道理,怕不按游戏规则玩就办不了事。这次我就想告诉大家,天下事情,也有不按庸俗的游戏规则玩的时候,这些东西,你数数,替我退了。”
  于建阳不停地点头或摇头,然后说道:“朱书记,今天我真是深受教育。您一向对我要求严,我自己不注意,差点儿给您带来麻烦了。”
  “已经睐麻烦了嘛。”朱怀镜的语气像是说笑。
  于建阳不好意思了,忙说:“是是,是是。朱书记,领导同志都像您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朱怀镜笑道:“建阳,你又怎么知道领导不都是这样呢?”
  于建阳知道自己说话又不得体,又是点头不止,说:那也是,那也是。“
  “不要以为抓了几个贪官,人人都是贪官。”朱怀镜说。
  于建阳感叹道:“朱书记,今晚这一课,我会终身难忘啊。不是我当面说得好听,我小于这辈子会告子告孙,讲今晚的事情。”
  朱怀镜摇头说:“建阳,我正要交代你,这件事情,此处说,此处了。你不要到外面去张扬,对你自己不好,我这是爱护你啊。本来,我已同有关方面打了招呼,凡搞歪门邪道的,一经发现,取消竞标资格,看在你面子上,就不追究了。
  跟你朋友说,不要背包袱,凭自己的实力来竞争吧。“
  “好好,我相信我地理解朱书记的。”于建阳说罢又问,“这是多少?”
  朱怀镜说:“我只把它拿了出来,没功夫数,你点点吧。”
  于建阳便把钱点了一遍,可他点的时候,总忍不住抬头同朱怀镜说几句话,不然就怕不礼貌似的,结果点出了二十万零七千。朱怀镜说:“不可能有这么个零头,你再点点吧,不要说话。”于建阳又重新点了一遍,终于对数了,打了个条子,收到某某款项二十万元整。
  于建阳走了,香妹进来说:“于建阳是在梅次场面上走的人,多是同领导打交道。他在领导和老板之间穿针引线,只怕不是头一次了,像你这样不给面子,他只怕是头一次碰上。”
  朱怀镜知道香妹有些怪他,只是嘴上不好说。他便玩笑道:“我说老婆,我不知道你这是表扬我,还是批评我?我也知道于建阳不是头一次当掮客,但我不管别人是怎么做的,我不能这么做。像烟厂这样的工程招标,几百双眼睛盯着我,我就是想贪,也没那么大的胆量啊。”
  香妹冷冷说道:“你别弄错了,我不是想让你贪啊。”
  真是没有不透风的墙,过不了几天,朱怀镜拒贿的事,便在梅次悄悄流传着。
  他是听赵一普说的,赵一普说是缪明秘书宋勇说的,朱怀镜就学得有些不太好了,他不希望人们把这事说得沸沸扬扬。缪明见了他,却绝口不提这事,就更是奇怪了。他想既然宋勇知道了,缪明自然就听说了,朱怀镜知道于建阳是个嘴多的人,肯定忍不住就在外面说了,便找于建阳来,说了他一顿。于建阳矢口否认,硬说自己没有漏半句口风,也就不知道到底是于建阳,还是李铭说的了。朱怀镜明知追究这个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找于建阳来说,也只是想发发火。
  这于下午,崔力突然来到朱怀镜办公室,说:“朱书记,没有同您预约,不好意思。”
  “喔,你还在梅次?”朱怀镜这话别有深意,崔力好像没听出来。
  崔力说:“朱书记,我听人私下说到您拒贿的事,真让我感动。您能向我介绍一下情况吗?我想把这事报道一下。”
  朱怀镜摇头道:“没这回事,都是别人瞎说的。”
  “怎么可能啊?别人说得可是有鼻子有眼的。”
  朱怀镜笑道:“崔力你也真是的,怎么硬不相信当事人,而要相信别人呢?
  先进典型谁不想当?我真巴不得自己成为廉政建设的典型哩。“
  崔力说:“那么,可以请您谈谈对廉洁自律的看法吗?或者说谈谈自己是如何廉洁自律的?”
  朱怀镜说:“关于这个问题,我上次给你出了题目的。我的意思,是要突出我们班子这个整体,不能宣传哪位个人。关于整个班子的情况,你得采访缪明同志和陆天一同志。”
  任崔力怎么说服,朱怀镜坚决不接受采访。崔力最后只好笑道:“朱书记真是位有个性的领导。”其实这就是怪朱怀镜不给面子。朱怀镜也装蒜,打了个响亮的哈哈。俩人便热情地握手,又是拍肩,道了再见。送走崔力,朱怀镜冷静地想想这事,觉得还是保持沉默为上。就让这种传闻似是而非,未必不是好事。舒畅打了电话来,没半句寒喧,就说:“您今晚有空吗?我想见见您。”
  “好吧,到你家,还是到黑天鹅?”朱怀镜问。
  “到黑天鹅吧,晚上八点钟我去那里,您方便吗?”
  “好的,我准时等你。”
  朱怀镜回家吃了晚饭,推说开会,就让杨冲送他去了黑天鹅。他也没有同刘浩打招呼,自己开门进了1818房间。刚到八点,门铃就响了。开门一看,正是舒畅。
  “坐吧,吃饭了吗?”朱怀镜问。
  舒畅扑哧一笑,说:“您说不知道说点别的?这时候没吃饭,您请客?
  朱怀镜也笑了,说:“吃饭了吗?这是中国的哈罗。”他不知舒畅是有事找他,还是光想看看他,却又不好问,问就尴尬了。便又说道:“吃点什么?苹果,还是提子?香蕉?”房间的吧台里时刻摆着酒水和水果,冰箱里总有各种饮料。
  舒畅笑笑,说:“怎么不请我喝杯酒呢?”
  “这个我倒是真没想到。好吧,我俩就喝杯酒吧。”朱怀镜说。
  舒畅忙说:“哪里哪里,我是开玩笑的。算了,我自己泡杯茶吧。”她不等朱怀镜讲客气,自己就泡茶去了。朱怀镜却真有喝酒的意思了,说:“真的,舒畅,喝杯酒吧。这里有白兰地,有人头马,有轩尼诗,也有茅台酒、五粮液。”
  舒畅不答话,只是笑。朱怀镜就试探道:“喝洋酒?”舒畅仍不吭声,只望着他笑,他就倒了两杯人头马。舒畅接过酒杯,同他轻轻碰了下,说:“突然想着好久没见着您了,就想见见您。冒昧吧?”
  朱怀镜说:“舒畅你怎么说话呢?我巴不得天天见着你这甜美的女士哩。”
  这却是提到《荆都日报》上的话了。舒畅说:“您怎么不说我是您的爱妻呢?”
  朱怀镜不禁红了脸,说:“对不起,我怕这话冒犯了你。”
  舒畅说:“怎么会呢?我是巴不得啊,又还有位漂亮的女孩。”
  没想到舒畅如此说话,朱怀镜心里有些打鼓。“舒畅,你真的是位很甜的漂亮女人。我说给你听,不怕你笑话。头次见着你,我正眼都不敢望你,觉得你漂亮得刺眼睛。”舒畅把脸一红,低了头。忽又抬头笑道:“没您说得那么严惩吧?
  喂,我说,我听说有人又送了您五十万,被您拒绝了,听说中央电视台都知道了,要来采访您呢?“
  朱怀镜听罢笑了起来,说:“哪天还会说我拒贿一百万哩。”便把事情来由说了。
  舒畅说:“我说哩,原来是这样。我总不明白,你们官场里的人,怎么明明放着好人不敢做呢?倒怕别人说他如何如何的好。”
  朱怀镜说:“也不绝对如此,情况很复杂。跟你说吧,像我拒贿这件事,老百姓中间都在流传,可我们天天见面的地委、行署领导却都装聋作哑,你不明白中间的道理吗?”
  “真不明白。”
  朱怀镜欲言又止,道:“你不是个中人,说了你也不会完全明白。你明白也没意义,就不说了吧。”
  舒畅说:“我可能的确听不明白。其实这些我也不关心,我只关心这些事传来传去,对您的影响是好还是不好。因为我听您说过,不希望别人谈论这些事。”
  “事情总不会依照自己的想像去发生的。既然这样了,也无所谓了。我自己不会说半句话,让外面真真假假的说去吧。来来,喝酒吧。没有菜,就这么喝干的,有点西方人的意思了。”朱怀镜说。
  舒畅喝了口酒,心绪仍有些沉郁的样子,说:“您……也真不容易……”
  朱怀镜却突然笑了起来,舒畅抬眼望着他,目光有些慌乱。朱怀镜便说:“我刚才发现,你原来还总叫我朱书记,现在什么称呼都没有了,只叫’您‘。
  还把’您‘字咬得很准,像个陌生的北京人。“
  舒畅也笑了:“那我仍叫您朱书记?”
  “拜托了,你不敢叫我的名字,就叫我朱哥也行嘛。”朱怀镜其实是故意说笑。他自然知道,男女之间口口声声你你我我了,必是到了某种佳境了。所谓卿卿我我,不就是你你我我?
  舒畅摇头一笑,说:“我也想叫您哥,就是开不了口。”
  这层意思点破了,反而自然了。说话间,不知怎么的,舒畅就叫他哥了。他却仍叫她舒畅,也是常理。两慢慢地泯着酒,竟也各自喝下了三杯。舒畅脸色鲜红,目光有些迷离。朱怀镜害怕想像她的心思。他想起了那天晚上,舒畅在洗漱间里洗了澡,又半天不敢出来,就磨蹭着把她的衣服洗了。她几次说走,又没有动身。后来他请她吃苹果,她说吃个苹果,可不等他把苹果削好,她突然低头走了。后来他只要想起这件事,就心乱如麻。今晚,她那梦幻般的目光,也让他心旌摇曳。“舒畅,我俩不喝了,好吧。”朱怀镜说。
  舒畅说:“今晚我就是想喝酒,还喝一杯吧。”
  朱怀镜问:“你没事吧?”说着又添了杯酒。两人不怎么说话了,这杯酒就喝得很快。看样子舒畅有些醉意了,朱怀镜就真不让她喝了。可她硬是要喝,自己去吧台倒了酒。步子有些摇晃了,酒测到了裙子上。朱怀镜就说:“去洗洗吧,粘粘的,不舒服。”
  舒畅也没答话,拿着包就进洗漱间去了。朱怀镜便喝了舒畅那杯酒,说什么也不能让她喝了。听了里面流水哗哗,他又免不了心里发慌,他找开电视机,不停地换台。过了好久,舒畅才开门出来。“洗完了?”朱怀镜没事似地回头问道。
  却见舒畅穿着睡衣,头发蓬松地拢在后面,也不敢望他。双手在脸上揉着搓着,就走过来了。朱怀镜也不敢多望她,只说:“你先坐坐吧,我去洗澡。酒我喝掉了,你就不要再喝了。”他的声音有些发干。
  进了洗漱间,见舒畅已把裙子和内衣裤都洗掉了,晾在里面。他明白,自己隐隐渴望而又有些惶恐的事情,终于来了。浴缸的水声比平时似乎大了许多,震得他脑子发蒙,灯光也好像格外刺眼,叫他眼睛生疼。他闭上眼睛,躺在浴缸里,尽量让自己的呼吸匀和起来。他洗澡都是很快的,今天却故意拖沓。水不断地流着,满是沐浴液泡沫的浴缸,最后清澈见底了。终于洗完了澡,穿好睡衣,吹吹头发,才开门出去。却见舒畅不在客厅里。朱怀镜顿时胸口狂跳,推门进了卧室。
  卧室里也没有人。她一定是去了阳台吧?他轻快叫道:“舒畅,你在哪里?”
  说着,就去了阳台。阳台上也是空的,朱怀镜就慌了神,又去了客厅、卧室,没有人,再留神一看,舒畅的包也不见了。
  朱怀镜就有些害怕了,生怕舒畅出什么事。不知她的酒量到底如何,是不是酒性发作,独自出动了呢?他试着打她家里电话,没有人接;想下楼看看,又怕太惹眼了。没别的办法,只好不停地打她家里电话。最后终于有人接了,却半天听不到声音。“喂,是你吗?请你说话。”
  “对不起,”真是舒畅。“真是对不起,我……”
  朱怀镜就说:“没事就好,吓死我了,我生怕你有什么问题了。”
  舒畅说:“我……我……我没问题。我只是……只是突然觉得自己太荒唐了,就走掉了。”
  朱怀镜也没什么顾忌了,说:“舒畅,我很喜欢你,你可能也看出来了。但是……但是,我总怕自己不小心就伤害你了。”
  “今天……今天是我的生日。”舒畅轻声说。
  “是吗?你怎么不说呢?这样好不好?我马上过来接你,我们好好庆祝你的生日。”朱怀镜有些急切。
  “算了吧。今天我的生日过得很好,真的。”舒畅有意显得很高兴。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二十二章
  下午,朱怀镜刚去办公室,宋勇过来说:“朱书记,缪书记请您过去一下。”
  朱怀镜说了声就来,让宋勇先去了。刚准备走,赵一普敲门进来,说:“朱书记,这里有封信,特别注明请您亲启。”
  朱怀镜接过信,见信封上收发地址和收信人姓名都是打印的,心想又是匿名信了,他几乎每天都能收到一两封匿名信,又多是匿名的。打开一看,见这封信又是关于尹正东的,信同样是打印的。
  尊敬的朱书记:
  您好!
  上次寄给您的那封关于尹正东十大罪状的信,您应该早就收到了吧。我天天盼,日日盼,就盼着您能下令查处这个大贪官,但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我的信泥牛入海,杳无消息。我们每天照样看见尹正东这个马山大贪神气活现,耀武扬威,颐指气使。难道真是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黑吗?
  也许您是高处不胜寒吧。我的信能到您手里吗?只怕早被您下面的喽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啦。我可以想像您下面那帮人的德行,他们只知道看领导脸色行事,点头哈腰,唯唯诺诺,自己没有思想,没有骨头。自古都是奸臣误国啊!老百姓都说,您是个好官,是我们的贴心人。尊敬的领导,您能听到我们老百姓的声音吗?
  ……
  对不起,尊敬的领导,我只能以匿名信的形式表达百姓的心声。只要尹正东不倒,马山的天还是姓尹,地还是姓尹,我如果暴露了自己的身份,就没法活了。
  我承认我怯弱,但我不是躲在一边放暗箭的卑鄙小人。
  一个对贪官充满愤怒的老百姓  只有“朱书记”三个字是手写的,一横一竖,僵直生硬,写信人显然要刻意掩饰自己的笔迹。正文就通篇都是“尊敬的领导”了。无肄又是一封满天飞的告状信。这两天,又不知有多少位领导案头摆着这样一封信,他们都会被这位匿名者称为好官,人民的贴心人。没时间多想这件事了,朱怀镜把这封信锁进保险柜里,便去了缪明办公室。
  “怀镜,请坐请坐。”缪明放下手中的笔,身子朝门的方向侧了过来。朱怀镜瞟了眼缪明的桌子,见上面放着什么文稿,心里暗笑,这缪明只怕有些偏执狂。
  朱怀镜坐下来,也没说话,只掏出烟来吸,微笑着。
  “怀镜,同你商量个事儿。”缪明一手揉着肚子,一手在桌子上轻轻敲着,没有发出半点响声。“是这样的,市里的农村产业化会议很快就要召开了,马山的参观现场,地委一定要把好关。我原打算自己下去一趟的,看样子走不开,就请你去看看,你去过几次了,情况也熟悉。”
  朱怀镜点点头道:“行,我去看看吧。”
  缪明又说:“你要同马山县委强调,工作要做细,出不得半点乱子。明吾同志办事老成,正东同志作风干练,我相信他们能把这个事办好。我们自己还是要去看看,放心些。”
  “缪书记放心吧,我明天就去。”朱怀镜说。
  “好吧。”缪明又说:“怀镜,市教委段孟同志来了,我们几个陪他吃餐饭吧。”
  “专门送车来的?”朱怀镜笑着问道。
  缪明摇头笑笑,说:“段孟同志算是找着个政府领导重视教育的好典型了。”
  缪明分明是话中有话,朱怀镜也就没了什么顾忌,“是啊,不在于卖车支教有什么实际意义,市教委也不在乎做这种赔本生意,重要的是他们需要这么个好典型。政府领导为了支持教育,把车都卖了,这有多动人啊。”
  “天一同志……”缪明只说了这么半句,就摇头笑了。
  朱怀镜说:“吃饭我就不去了吧。”
  “还是去去吧,对段孟同志,我们还是要表示热烈欢迎啊。”缪明这话又是春秋笔法了。
  下班时,缪明过来叫他:“怀镜,一起去吧。”朱怀镜便坐了缪明的车,杨冲开了车跟在后面。两人径直去了五号楼,见陆天一和地委秘书长周克林、行署秘书长郭永泰、地区教委主任卢子远几个人已坐在大厅里了。虽是天天见面的,也总是握手道好。陆天一情绪极佳,脸上总是挂着笑。朱怀镜便玩笑道:“天一同志,你的算盘太精了。一辆旧车卖了三十万,还倒赚一辆新车。新款别克,手续都办齐,只怕要四十来万吧。”
  陆天一便笑道:“段孟同志太客气了。”
  说话间,段孟下楼来了,身后跟着几位他的部下。又是握手道好,开些并不太幽默的玩笑,而所有人都笑得不亦乐乎的样子。既要笑得爽朗,又不能呲牙咧嘴的,笑声便些京剧效果了,很具艺术功力。
  客气着,就来到了餐厅,相互谦让着进了包厢。刚坐定,段孟就大为感概,道:“各级领导都能像我们天一同志这样,对教育事业倾注自己的感情,教育事业就大有希望。我们非常感谢梅次地委、行署的领导啊。”
  缪明说:“段孟同志太客气了。教育,我们从来不把它当做是哪个部门的工作,它是关系到我们梅次长远发展的全局性、战略性工作啊。”
  陆天一说:“我们地委、行署对教育工作一直都是很重视的。”若是换了别人,就会做个顺水人情,说缪明同志对教育工作很重视。陆天一是不可能这么说的,他就连眼睛都很少往缪明的方向瞟一下。
  轮到朱怀镜说话了,他却想不出什么有意思的话说。不说又不行,陆天一肯定会有看法,对孟也显得不尊重,便说:“梅次的教育发展水平在全市不算太靠前,但这几年进步很快。说明我们地委、行署还是下了最大决心,做出了最大努力的。我们经济能力有限,要靠市教委多支持啊。”
  段孟听了,开怀而笑,玩笑道:“缪明同志、天一同志,我建议你们让怀镜同志分管教育。你看他多精明,抓着机会就开口向我们要钱。我就有个观点,会向上面要钱的领导,就是能干的领导。还没开始喝酒,我先表个态,要不然,等会儿我说酒话,酒后就不算数了。只要我在这个位置上坐着,我们市教委一定给梅欠最大限度的支持。当然,我们的蛋糕只有那么大,你们不要嫌弃就是。”
  这时,酒也斟好了,陆天一抢着说了话:“段孟同志,我也不讲规矩了,不等缪明同志为酒席剪彩,我先举杯了。来,就冲你这句话,先敬你一杯。”
  缪明便笑着,左手没有揉肚子,却始终放在肚脐处。刚才陆天一说到不等缪明同志剪彩了,所有人都不禁望了望他,他便笑得更宽厚了。又生怕他的那点儿笑脸不够大家瓜分,尽量笑得更多些。在座的人多半心里有数,知道陆天一是不怎么尊重缪明的。
  段孟举杯说:“不不不,头杯酒,还是一起来吧。缪明同志,我们都等着你剪彩哩。”
  缪明这才举了杯,说:“欢迎段孟同志来我区指导工作,感谢段孟同志长期以来对我区教育工作的大力支持,并请段孟同志继续加大力度,一如既往地支持我们。来来来,我们干了这杯。”
  段孟免不了客气几句,大家便一起举杯,干了。段孟苦一下脸,先是倒抽一口气,再把这口气回过来,就成了感概慨了,说:“缪明同志、怀镜同志在这里,天一同志这个性格,我最喜欢。豪爽、直率,是个大炮,感情朴实。我是常听到关于天一同志的精彩故事的,真让我感动。来来,我敬梅次各位领导一杯酒。”
  干了杯,陆天一才说:“段孟同志太看得起我了。我承认陆天一是个粗人,硬是斯文不起来。还别说,就是看见别人斯文,我心里也急。毛主席他老人家说得好,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绣花、不是做文章,来不得半点儿斯文。我说呀,当前各项工作都迫在眉睫,斯文坏事。”陆天一说着说着,脸就涨红了,脖子上的筋也粗了,声音好像打雷。
  有人就偷偷往缪明脸上瞟,又飞快地移开目光。缪明仍是笑着,拿手摸了摸T恤衫的扣子。他穿了件黑色T恤衫,三颗扣子全扣上,很严谨的样子。“天一同志这个性格好,肚子里没有弯弯。”缪明说道,气度偏显得斯文。
  朱怀镜不说话,只是微笑着点头。轮到他敬酒了,就举杯敬酒。周克林、郭永泰、卢子远他们也不太说话,也是附和着笑。只要缪明同陆天一两人同时在场,别人都不会太多插嘴的。只有段孟不太忌讳,他毕竟不怎么明了个中微妙。“都说天一同志是明星专员。在全市市长、专员中间,天一同志的知名度只怕是最高的。天一同志,你是牛市啊!谢谢,同行吧,同饮吧。”段孟长得文质彬彬,喝酒却是来者不拒。
  缪明笑道:“天一同志是个血性子。”陆天一说了什么,缪明总要附和两句,不然就过意不去似的。而缪明说了话,陆天一多是充耳不闻。
  “我知道了天一同志卖车支教的壮举,非常感动。当即决定,一定要送天一同志一车。当然,不瞒你们说,在我们教委内部也有争议。有人说,我们买车送给陆专员,不如拔钱下去给学校。”段孟说着,眼睛在每个人脸上扫了一圈。
  陆天一脸不由得红了,想说什么,却插不进话。段孟谈兴正浓,开怀而笑道:“哈哈哈哈,天一同志,要说算经济帐,我还亏了。”
  陆天一已把手举起来了,就像学生想要发言。可段孟摇摇手,头也晃着,立马说道:“但是,天一同志,这个……缪明同志,怀镜同志,我们要的就是政府领导这种态度。我们是共产党人,一切都是为了人民利益,不在于让自己留什么名。要不然,专员卖车支教,会成为千古美谈啊。”
  段孟说得眉飞色舞,听着的人面子上都不好过了,话不该说得这么透的,就连陆天一都有些难堪了,看来孟喝酒有些过量了。已经喝完两瓶酒了,陆天一还说要添一瓶,段孟说是行了行了,意思又并不坚决。朱怀镜望望缪明,示意他设法阻止了,不然,让段孟再喝几杯,只怕会出洋相的。缪明却两眼含笑,像尊菩萨,于是又开了一瓶酒。
  段孟却先举了杯,说:“缪明同志、天一同志、怀镜同志,对全市教育事业的长远发展,我个是有全盘考虑的。但实施起来,难啊。毕竟,我只是个小小的教委主任,人微言轻啊。教育的发展,关键在政府重视,要是各级政府都像梅次地委、行署这样,事情就好办了。”
  听了段孟这话,大家含糊着点头,嘴上只是嗯嗯啊啊。段孟的意思是批评市政府不重视教育,好像他自己完全可以出任管教育的副市长。朱怀镜就暗暗吩咐服务员,给段孟添酒时只是点到为止。段孟也看不出自己杯中酒的多少了,不断地仰着脖子干杯,豪气冲天。
  段孟又说:“天一同志,我们同有关新闻单位都打了招呼,要好好宣传你卖车助教的事,要作深度报道。这事儿很有炒头啊。就是要在全社会形成重视教育、支持教育的社会风尚。”
  说得陆天一都很不好意思了,笑道:“段孟同志,这事闹得够热闹的了,我看算了吧,我陆天一不是为了出风头啊。”
  看样子段孟是个酒仙,又没谁出头喊休战。朱怀镜便说:“缪明同志、天一同志,我替你们做主了。看来今天大家都很尽兴了,难得段孟同志今天这么高兴,酒就总量控制,把瓶里剩下的全部匀了,大家喝杯团圆酒吧。”既然有人提出来了,大家也都同意,就说行吧行吧,团圆团圆,于是全体起立,碰杯、客套、干杯。
  缪明、陆天一、朱怀镜三位送段孟去房间休息,说了会儿客气话,缪明同朱怀镜先告辞,陆天一仍留下来陪段孟扯谈。缪朱二人出门,并肩走在走廊里,路过服务台,服务员点头叫缪书记好、朱书记好,朱怀镜抬头笑笑,便想起刘芸了。
  刘芸已经去办公室了,天天坐在那里看报喝茶。他也有些日子没有看见刘芸那孩子了。
  缪明总不说话,朱怀镜也不做声。两人就这么微笑着下楼,碰上有人打招呼的,两人同时点头。出了大厅,各自的车都在等着,彼此点头而别。朱怀镜上了车,仍暗自在笑,心想缪明真的好涵养,要是常人,总会说说段孟的,哪怕是开句玩笑。朱怀镜觉得自己定力不如缪明,而缪明的定力又好得太过分了。今天的应酬他本不太愿意去的,去了也只不为了给陆天一撑面子。
  第二天,朱怀镜便赴马山去了。车刚出城,就见尹正东的车停在那里,尹正东早下车了,站在那里招手。朱怀镜下了车,同尹正东握手,说:“正东你这么客气,不用接嘛。”
  尹正东说:“朱书记一贯轻车简从,我们连接都不接,也太不象话了。向您报告一下,明吾同志昨晚突然病了,躺在医院里,要我向您请假。”
  “病了?什么病?没问题吗?”朱怀镜关切地问道。
  尹正东说:“我去看了,胃出血,血已经止住了,可能要在医院里住几天吧。”
  “正东你坐我的车吧。”两人上了车,朱怀镜又说:“明吾不怎么喝酒,怎么弄出个胃出血了?”
  尹正东笑道:“朱书记这个观点就有点教条主义了。不喝酒就不会胃出血,那么女同志都不会胃出血了。”
  虽是玩笑话,但尹正东的语气让朱怀镜不快,他点头道:“那也是的。”
  尹正东说:“朱书记,是不是这样?我们沿着参观路线走,边走我边汇报?”
  朱怀镜点头应允了,没走多远,就见公路上有个大坑。朱怀镜还没说话,尹正东的脸阴下来了,说:“这是怎么搞的?我昨天才看过的,好好的啊!”朱怀镜没有说话,只是随尹正东一道下了车。原来农民为了引水,横着路挖了一条沟。
  “怎么可以这样?谁想挖就挖?这还叫公路?”尹正东边嚷边举目四顾,却不见一个人影儿。尹正东的司机和秘书忙跑到前面来,找了几块石头往沟里丢,垫出个车道,车子勉强过去了。尹正东说:“请朱书记放心,我们一定处理好,到时候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朱怀镜说:“要注意啊,大意不得。农民要引水灌溉,这也是实际情况,我想应该有个两全其美的办法,不能笼统地不准农民开沟放水。这条路的维修搞完了吗?地区可是拔了专款的啊。”
  “修过了,修过了。朱书记,地区那点钱,远远不够啊,我们县里补了一大截。地委也太抠了,这么重要的会议,不舍得多拔些钱,尽往我们县里压担子。”
  尹正东嘿嘿笑着,偏过头,望着朱怀镜。
  朱怀镜笑着说:“正东你这话可真难听啊。怎么叫往你县里压担子呢?地区拔钱不拔钱,上面参观不参观,你们路还得修啊。我说正东呀,你是把地区和县里分得太清楚了。”
  这时,见前面路上又是一条引水沟。朱怀镜就说话了:“正东,这是怎么回事?如果总是这样,就不是农民的问题了。排灌系统,应该是预留的呀。”
  尹正东下车去了,同司机、秘书一道亲自搬石头填沟。朱怀镜仍坐在车里没动,却叫赵一普和杨冲也下车帮忙。忙完了,尹正东满手是泥,在水里随便洗洗,在衣服上揩揩,就上车来了。“朱书记,我们下面这七品芝麻官,不好当啊。我想,中国的官是越到上面越好当,什么事都由工作班子得好好的,领导只需临时到场说几句话就行了。”尹正东笑道。
  心想尹正东今天怎么回事?就像吃错了药,净说蠢话?朱怀镜哈哈一笑,说:“正东,你意思是说,我这地委副书记比你县长好当,你比我辛苦多了。平时你也老是说领导辛苦了,原来都是说假话呀。”
  尹正东也笑了起来,说:“朱书记呀,我发现说人话就是难,朱书记是我们认为最务实的领导,也会觉得忠言逆耳。”
  朱怀镜更不高兴了,偏偏笑道:“正东呀,我常说,下面同志辛苦,是真心实意理解你们的难处啊。我也是从基层上来的,常言道,上面千条线,下面一针穿啊。”
  朱怀镜以为有他这句话,尹正东就可以收场了。没想到他说了句“是啊”,便唠唠叨叨,说起基层工作的艰难来了。既有诉苦的意思,也有牢骚的意思,更有表功的意思。真是奇怪,尹正东一门心思要往上面爬,怎么净说些让领导不高兴的话呢?他以为自己说的都是真话实话吧。也许他就想让人觉得他性子直,敢说话。朱怀镜琢磨着,就暗自发笑了。心想历史上又出了几个善听谏言的皇帝?
  想扮演刚正不阿的诤臣往上爬,成功的概率太小了。
  进入参观区了,尹正东长叹一声,结束了自己的唠叨。只见沿路枣林深处的农舍都贴上了白色的瓷砖,气象一新。朱怀镜便问:“新搞的吧?”
  尹正东说:“新搞的。这说明农民通过大力开发枣子,经济收入增加了,生活水平提高了,住房条件大为改善。”
  朱怀镜看着满意,他知道所谓会议参观现场,差不多都是这么布置出来的,只要不太离谱,也说得过去。又知道这肯定是政府强制性弄成的事,便问:“群众有抵触情绪吗?不要把好事变成坏事啊。”
  尹正东说:“组织工作还算顺利,马山县的农民群众,总的来说觉悟还是很高的,听话。像李家坪那些不听话的农民,也只是极少数。”
  既然提起李家坪农民上访的事了,朱怀镜就说:“正东啊,这个事情,地委很重视啊。事件中牵涉到的个别干部违法问题,你们可不要打马虎眼啊。”
  尹正东笑道:“我们正在调查。朱书记,我的意思,看您同意不同意。我说,干部能不处理,就不处理。这种情况,缓一缓,压一压,就没事了。历来好男不跟女斗,好民不和官斗,老百姓都知道这个道理。”
  朱怀镜正色道:“正东,我这要批评你了。地委也是爱护干部的,不是说硬要整几个人,谁心里就舒服了。我们的原则是:一是要向群众有个交待,二是要严肃政纪法纪。像你这么说,好像你们县里做好人,我们地委在做恶人。”
  朱怀镜真发火了,尹正东就软了,说:“朱书记说的是,我们也是这个态度,不过具体操作起来,还是谨慎些好。”
  “好吧,可不能久拖啊。”朱怀镜点头道。
  车子驶入了一个枣子蜜饯加工厂,朱怀镜很腻糖,见满池满池糖汁泡着的熟枣,胃里就不舒服。他沿着生产线看了一圈,感觉不怎么好。不过朱怀镜脸上始终微笑着,这事毕竟不能由着他自己的性子。心想有这么个场面,应付得过去。
  再一琢磨,又觉得参观的人太多了,场子散不开,还会影响生产卫生。便说:“正东,让领导同志们都沿生产线走,只怕不是个办法吧?”
  尹正东说:“这个问题我们也考虑到了,只是想不出别的好办法。是否可以准备几个大型陈列柜,将我们的产品陈列出来。我们可以把仓库收拾一下,布置成陈列室。领导同志只看看产品,生产线就不看了。”
  朱怀镜想了想,点头说:“这也是个办法。你们再斟酌一下,可行的话就这么办吧。”
  经过一个集镇,尹正东遥指人头攒动处,说:“还有个参观点,就是那里的枣子一条街。今天没安排疏通道路,车子过不了,是不是就不看了?参观那天,安排交警值勤,既保证集市正常交易,又保证交通畅通。”
  朱怀镜想想,说:“好,那就不看了吧。你可要保证会议那天不出乱子啊,车队堵在里面,可不是好玩的啊。”
  “这个一定保证。”尹正东说,“总的来说,参观内容是四大方面:一是沿路二十万亩成片枣林,二是沿路农舍新貌,三是枣子系列加工,四是枣子贸易一条街。我们还印制了小册子,就是这些参观点的简介。”
  朱怀镜说:“好。准备工作总的来说不错。我再强调几点:一是把工作尽可能做细,保证不出纰漏;二是要切实做好安全保卫工作,特别是不能出现围堵领导告状的情况;三是县城要突击搞好卫生,整治环境;四是确保公路畅通。正东同志,时间很紧迫了,你们要抓紧落实。我看公路的维修只怕还差些火候,建议全面检查一次,有些地方你们要抓紧返工。我随你一道去城里,看看明吾同志。
  我今晚就不在你们那里住了,吃了中饭,马上赶回去。“
  尹正东很想留住他,说:“朱书记,你也别把时间卡得太紧了,住一晚再走嘛。”
  朱怀镜笑道:“时间还早,就不打搅了。我留一晚,你们可要忙坏啊。”
  “哪里哪里,只是留不住啊。”尹琥江也不好勉强,只道朱书记真是个工作狂。没事说了,赶回县城的路上,尹正东说着说着,又说到自己在下面如何辛苦了。朱怀镜明白他的意思,就是想尽快往前走一步,当上县委书记。不知道尹正东是否知道那些检举他的匿名信正满天飞?
  驱车直奔县人民医院。到了病房门口,正好有人拉门从里面退出来,脸还朝着房内,招手点头,十分恭敬。这人转过身来,猛的见着尹正东,脸立马红了,嘴唇动了半天,才支吾着说了几句什么话。尹正东也不做声,推门进去了。只见满屋子的花篮,堆了好几层。余明吾见了朱怀镜,忙撑着身子要起来。朱镜快步上前,按住余明吾的肩头,说:“明吾,你好好躺着,不要起来。”朱镜宽慰着病人,不经意环视一下病房,感觉很不好。花篮太多了,如果将病床往中间一放,活像个灵堂了。
  朱怀镜坐了会儿,就不停地打喷嚏。他对花粉过敏,便起身告辞,嘱咐说:“明吾同志,你病了,就不要太操心,安心养病。”回头又对尹正东说:“正东同志,你就要多辛苦些。重大事情,同明吾通个气。日常工作,你就作主了。”
  病房,又见有人提着花篮来了。来的人见了尹正东,同样不好意思,红了脸笑。尹正东真是个下得了面子的人,黑了脸说:“尹书记病了,你们就要让他好好休息。看看看,有什么好看的?你怕他是大熊猫啊!”
  朱怀镜心里却很不是滋味。看上去,如今上医院看望领导干部,方式都文明了,只提了个花篮。其实谁都清楚,还得另外递上个信封的。梅次地区县级通例一般是三五千块钱,一两千的也有,再多些的也有。场面通常是这样,探望的人一进门,说上几句漂亮话,就说领导好好休息,不打搅了。不能久呆,说不定马上又会有人来的,探望者最好不要相互撞上。开始挪动脚步往外走了,才拿出个信封,说:“我也不知道领导喜欢吃些什么,不好买。等您病好了,自己弄些吃的,好好调养调养。”领导自然要推辞,有的甚至还要骂人,只是缠绵病床,一时起不了身,无奈之下只好摇着躺着。朱怀镜估计,余明吾房间里花篮只怕已有百把个了,光收信封,注说也有两三万块钱了。他住进医院还不到一天啊!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二十三章
  高速公路项目总算最终订下来了。遂了梅次的意,走东线方案。其实不论梅次或吴市,负责跑这项目的人从中也捞了不少好处。可是就连他们也都烦了,私下里说,上面有些人赚钱也太容易了,只要在地图上多划一条线就行了。说归这么说,谁也不会在这种事上太认真。
  缪明找朱怀镜商量,请他去北京,再一次向有关部门和领导汇报,感谢他们对梅次的关怀和支持。事成定局,汇报就只是走过场了,要紧的是再拜一次码头,不能事情办好了,就把上级给忘了。这同做生意是一个道理,一锤子买卖是做不得的。这个项目原来一直是陆天一亲自跑的,他说最近忙,建议朱怀镜北上一次,其实谁都明白,现在凡是同工程有关的事,陆天一尽量回避着。
  朱怀镜却不太想去北京。全市农业产业化会议就在这几天召开,王莽之会来梅次,他想留在家里,总有机会在王莽之面前露个脸。朱怀镜虽是地委副书记,却并不容易见到市委书记。上次王莽之来梅次,他去荆都开会了,这次本来可以见到王莽之的,他又得去北京。可是缪明同他说了,他只得服从。
  烟厂基期技改的土建招标也不能再拖了,招标方案已研究过多次,每次朱怀镜都亲自参加了。他找来袁之峰,交代说:“之峰,缪书记让我去北京一趟,烟厂招标的事,你在家里弄了吧。按我们研究的方案,专家班子抽签决定,严格保密。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俩,就拜托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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