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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次故事

王跃文(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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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跃文《梅次故事》                
  简介
  王跃文在《梅次故事》中有一段算是夫子自道。《梅次故事》中,范东阳对前来讨画的朱怀镜说:水墨画,神就神在墨上。墨分五色,干黑浓淡湿。古人说运墨而五色具矣。阴阳明暗,凹凸远近,苍翠秀润,动静巨微,尽在五色之妙。这一段话固然是范东阳颇为得意的绘画心得。摸透了范东阳心理的朱怀镜更把它发展为一种官场甚而是生活智慧。他说,人间百态,无非五墨。做人做事,也要学会五墨自如。朱怀镜在官场中可谓游刃有余,如鱼得水。他很自然地把范东阳说的这段话看成是对官场智慧的绝妙诠释。但我们从中窥见的,却是王跃文的创作法门。
  无疑,王跃文对于中国特定历史文化中的官场状态,官场人物有着令人叹服的洞察力。他以无比的良知和勇敢直面这一切,准确无情地将之描写出,如此清澈和冷峻。然而本来很庸俗丑陋的官场游戏却被他写得一派蕴藉,意味深长。正如前面所说,他不注重构筑剑拔弩张的情节,峰回路转的故事,就如同国画中没骨画的不以线条勾勒轮廓,而是用或浓或淡,或轻或重的墨点墨色来传神写照,达到满纸云烟,意境神妙的效果。
  但是不是说,王跃文的《梅次故事》就没有那种环环相扣,心惊动魂的情节效果呢?非也。
  小时候看《水浒传》,看到第八回林冲误入白虎节堂,真的看得“背膛上冒冷汗”。《梅次故事》中朱怀镜当任地委书记后,面对一步一步紧逼而来的权力和腐败,他内心的犹疑,颤栗与抗拒,同样具有令人心胆俱颤的效果。王跃文构筑的是一种心理情节。王国维先生云:一切景语皆情语。我们是不是可以说,在王跃文的《梅次故事》里,一切心理语言都是情节语言呢?他刻划人物,将其精神生活中最幽微奥秘的东西表现出来,但却从没有大段大段的心理独白,或者自己来一番对人物心灵的解剖。他运用的是笼罩于全篇的一种心理暗示,使得动作,语言,心理,甚至每一个细节都浑然一体。心理的张力成为在暗中支撑全篇的骨架。它控制了小说的外在节奏,心理的进展本身就是情节。然而这种心理进展更是一种无时无刻不在微妙紧张变化着的氛围,一种气,虽然空灵无迹,却笼罩于全书之中。而且而且。聚点为块,聚气为力,依然有一种“生死刚正”的效果。这也正好符合国画中没骨画的用墨之道。
  据说《梅次故事》最初有另一个书名的,好像也是一个国画术语。却不知为何倒底没用。也许书也是要遵循中国画含蓄蕴藉的道理的吧。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一章
  这年头,谁不相信谣言才是傻瓜。很多真实的故事,都从谣言开篇。谣言总是不幸应验,这很让梅次地区的百姓长见识。言语只不过多了几分演义色彩,或是艺术成分,大体上不会太离谱的。梅次这个地方,只要算个人物,多半会成为某个谣言的主人公。不然就不正常了。
  朱怀镜自然是个人物,只不过他刚刚到梅次赴任地委副书记,还没有引起人们的关注。
  住房尚未安排妥当,朱怀镜暂住梅园宾馆五号楼。这是幢两层的贵宾楼,坐落在宾馆东南角的小山丘上。碧瓦飞檐,疑为仙苑。楼前叠石成山,凿土为池,树影扶疏。站在小山下面,只能望其隐约。小楼总共只有十六个大套间,平时不怎么住人,专门用来接待上级首长的。朱怀镜住二楼顶头那套,安静些。套间的卧室和客厅都很宽大,有两个卫生间。梅次管这叫总统套房,就像这南方地区将稍稍开阔的田垄叫做平原。恰好十四月天,池边的几棵桃花开得正欢。
  到任当天,自然是地委设宴接风。梅次的头面人物,尽数到场。地委书记缪明,原是市委政策研究室主任,算是市委领导的智囊人物。此公个子不高,肚子挺大,满腹经纶的样子。他不知学了哪门功法,总好拿手掌在下腹处摩挲,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只要手空着,便如此往复不停。朱怀镜和缪明原来同在市机关,也算相识,只是交道不多。行署专员陆天一,黑脸方鼻,声如响雷,天生几分威严。据说此人很有魄力,说一不二,属下颇为惧怕。人大联工委主任向延平,高大而肥胖,他那坐姿总像端着个什么东西,叫人看着都吃力。政协联工委主任邢子云,瘦小,白净,望着谁都点头笑笑。地委秘书长周克林,很谦和的样子,可他那梳得油光水亮的大背头,好像时刻都在提醒你,他是地委委员,也算是地级领导。行署秘书长郭永泰,不知是习惯了,还是天生的,头总是朝右偏着,所谓俯首帖耳,就是这副姿态吧。梅园总经理于建阳,眼珠子就像电脑鼠标,总在几位领导脸上睃来睃去。他虽没资格入席,却殷勤招呼,不离左右。
  带着朱怀镜来梅次的,是市委组织部长范东阳。他才当部长没多久,只缘选举受挫,暂时还没入列市委常委。但在下面人眼里,他就是市委领导了。谁都知道,他只要坐上组织部长这把交椅,当常委只是迟早的事。有范东阳在场,宴会便显得主题含糊。说是为朱怀镜接风,主宾却是范东阳。范东阳似乎天生就是当组织部长的料子,说话滴水不漏。谁若是问了不便回答的问题,他便微笑着注视你,让你内心难堪,却又不至于脸红。市委机关的干部私下给他起了个外号,叫范括号。外号怎么来的,有多种版本。有种版本分明是损他的,说他新调组织部时,屈就副部长,便在名片上打了括号,注明正地市级。一听就是民间演义,范东阳哪会如此不堪。通行的版本,是说他嘴角两边的皱纹儿形同括号,人便总是微笑的样子。你远远地看见他了,以为他在朝你微笑。你心里就暖洋洋的,忙向他问好。他便点头回礼,很是周到。其实他并没有微笑。组织部长是需要亲和力的,他这带着括号的脸,恰好慈如佛面。有人又把他的外号引申开来,说括号内通常是重点说明,范东阳那兜在括号里面的嘴巴自然很重要的。因为这张嘴巴说出的话,多关乎干部命运。
  席间,朱怀镜总说自己是半客半主,大家敬酒便多冲着范东阳。范东阳举着杯,直说随意随意,大家随意,到头都是一杯酒。说他面慈如佛,他那笑容在酒桌上还真有佛的法力,叫敬酒的人不敢太过造次。朱怀镜不想让梅次人也知道他是海量,喝酒也总是推辞。他新来,别人到底还是把他当客,劝酒也不便太霸蛮。
  气氛倒是尽量渲染得热烈。晚餐时间不算太长,因为多半是客套;也不算太短,也因为必要的客套还得做做。时间适可而止了,大家都对视着会意,点头一笑。
  似乎他们大脑深处都装着个奇特的生物钟,而且相互感应着。‘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啊!’ 好像谁都恋恋不舍似的。
  大家握了会儿手,出了餐厅。都说要送范东阳和朱怀镜去房间,相互客气着。
  推推拉拉不到半分钟,场面看似混乱,送客的却自然分工了。缪明和陆天一送范东阳,走在前面。周克林和于建阳送朱怀镜,稍稍落后几步。其余的人挥挥手,注视片刻,见那些背影不再回头,就转身回去了。
  范东阳同缪明、陆天一走得慢,一边还说着什么。朱怀镜便将脚步放得更慢。
  周克林和于建阳一左一右随着他,几乎不知怎么动作,稍不注意又走快了。
  梅园尽是些雅致的小楼依山而建。楼与楼有檐廊勾联,来往间免不了登阶落级,曲折迂回。不熟悉的,好比进入迷宫。遇着上阶梯了,于建阳便总想扶着朱怀镜的手臂。朱怀镜不习惯,却不便明着甩开他。只要于建阳的手扶过来,他便将手抬起来,指点宾馆景色。新月朦胧间,那些亭阁、假山、喷泉、花圃,也颇有几分韵致。
  进了房间,于建阳大呼小叫得招呼服务员过来,指手画脚一番。他似乎想靠训斥服务员表明自己对领导的尊重。朱怀镜实在难以消受这种风格的尊重,便请于建阳自己忙去,只同周克林说着话。可于建阳老觉得自己的尊重还欠火候,不肯马上就走。他亲自察看了卫生间。客厅和阳台,很忙似的。看看没什么可效劳的了,仍是不舍得马上就走,抓耳挠腮一番,突然想起什么,拿起了电话。‘ 喂,我说呀,你们马上将朱书记房间里的毛巾、浴巾、地巾换上新的。啊啊,那你们马上去买新的。多买几套,颜色同其它客房要有区别,专门放在朱书记房间里用。
  要快啊。’ 朱怀镜早在一旁挥着手,说不用不用。可于建阳只做没听见,对着电话高声吩咐着。‘ 真的用不着,我用自己的毛巾就是了。’ 等于建阳放下电话,朱怀镜又说。
  于建阳只是笑着,领了赏似的。他忽又想起什么了,抓起电话,喊道:‘ 还有,你们另外买两瓶洗发液和沐浴液,要最好的。房间里配的这些不行,洗了头发紧巴巴的。’ 这时,朱怀镜的同学高前敲门进来了。于建阳又吆喝服务员倒了茶,这才点了半天头,退到门口,轻轻拉上门,出去了。却仍听得他在走廊里用手机打电话。‘ 你们要快办,朱书记等会儿就要用的。买好了我要检查,我在办公室等着。’ 见于建阳这副样子,周克林觉得丢脸似的,笑着说:‘ 于建阳就是声音大,打雷样的。’ 朱怀镜便笑笑,说:‘ 你们太操心了。下面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这个人太刁了。’ 周克林听着不好意思,摇头道:‘ 于建阳这个人,倒是个热心肠,就是脑子不太想事,只知道吆三喝四的。我说说他。’ 朱怀镜忙摇手道:‘ 那倒不必了。’ 周克林同高前相识,少不了客气几句,也就走了。
  高前事先打过电话,说来看看老同学。朱怀镜说道欢迎欢迎,很高兴的样子。
  其实他竟一时蒙了,忘了高前是哪一位了。放下电话想了半天,才想起一张黑而精瘦的脸,笑起来嘴巴天大,露着一口难看的牙齿。高前的嘴巴本来尖尖的,一旦笑起来却大得吓人,让人惊叹他那嘴皮子的弹性那么好。朱怀镜一直不太喜欢这位同学,总觉得尖嘴猴腮的人,十有八九奸猾。不过他向来就是把什么都藏在心里的,看上去很讲同学情分。记得高前人倒是聪明,学的是财经,却又喜欢文学创作。大学二年时,高前写了个剧本,便给名家写信推荐自己。凡是他想得起名字的文坛巨匠,巴金呀,曹禺呀,等等等等,都写了信去。剧本虽没发表,却收到了巴金和曹禺两位老先生的回信,自然是极尽勉励。有那么一阵,他逢人便拿出两位老先生的信来念念,好像那么寥寥几句的半页回信,比自己的剧本公开发表更值得炫耀。这事在同学中间流传开来,便敷衍出许多有意思的花边新闻。
  说是高前收到巴金先生回信那天,把女生宿舍跑了个遍。不久他又收到曹禺先生的回信,又兴致勃勃地往女生宿舍去。有位女同学没等他打开信就说高前你不用念了,巴金先生的信我们都背得下了。高前红了脸说,不哩,今天是曹禺先生的回信。那位女同学便说,曹禺先生的信我也背得。说罢就‘ 高前同学,大作收到’ ,真的背了起来。高前很是吃惊,小眼睛从没有那么放大过,说你没看怎么背得出来?那女同学笑道,我若是曹禺老先生,也会这么给你回信的。高前的脸越发红了,嘴巴翘得老高。
  高前这些年没什么变化,只是脸上的皮多了些皱皱儿。‘ 老同学,你的官可是越做越大啊!’ 高前握着他的手,摇了摇说。同学之间,说话毕竟随便些,可他的笑容仍让朱怀镜不太舒服。
  朱怀镜笑道:‘ 当什么官?总得有个事做嘛!老同学,你这二十多年,可是一点没变啊!还在卷烟厂?’ 高前叹道:‘ 没变就是没有进步。不在卷烟厂,又能到哪里去?我在那里任总会计师,官又不像个官,技术人员又不像技术人员。企业三总师,应叫三不像。一切都是经理、厂长说了算,三总师只是配相的。 ’
  ‘ 哪里啊,现代企业管理,三总师的担子很重,很重要嘛!’ 朱怀镜本想以同学之谊相待,可话一出口,就是领导味了。高前说自己是总会计师,装着满不在乎,其实是想让人家知道,他好歹也是副处级干部了。高前越是摇头晃脑地说自己不中用,朱怀镜越是看出他内心的得意劲儿。他们那届同学,如今混到处级的并不多。朱怀镜爬到副厅级,同学们都说他祖宗坟山灵验。‘ 你好好干吧,企业很需要你们这种人才啊!’ 朱怀镜本不该如此说话的,太官腔了。他最多只需说‘ 你好好干吧’ ,就行了。言下之意,就很丰富了。既像领导勉励下属,又像同学含蓄地封官许愿。可高前这副猥琐相,很容易激起别人居高临下的优越感。高前像是很习惯朱怀镜的官架子。他喝了口茶,茶水从嘴角流了出来,下巴湿了一片,也不揩一下,说:‘ 我好好干又怎样?现在官场啊,又不看你干得如何!’朱怀镜明知高前下巴湿湿的是茶水,可望了一会儿就总疑心是口水,胃就开始作怪,很不舒服。‘ 高前,老同学说话我就不客气了。你刚才说自己官又不像官,我就想说你了。你现在又说什么官场如何如何。企业本来就不是官场。厂长经理不是官,总工程师、总经济师、总会计师更不是官。国有企业为什么搞不好?原因固然是多方面的,但依我个人观点,企业经营者的做官意识太强,也是一个重要原因。像你,做到地属企业的总会计师了,就想着自己是副处级了,这怎么行?
  ’ 高前脸红了,却并不显得难堪,只嘿嘿一笑,说:‘ 这么说,只许你们行政官员考虑级别问题,就不允许企业领导考虑级别问题?很多企业领导削尖了脑袋往行政部门钻,就是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朱怀镜也笑了起来,说:‘ 老同学这么多年没见面了,一见面就说这么严肃的话题,不好意思。我并不是说企业领导人就低人一等,而是说,这中间不可比,也不该比。’ 高前也并不像在一位地委领导面前那样拘谨,笑得几乎有些油滑,‘ 原闻其详。’ 朱怀镜说:‘ 企业负责人从事的是经营管理工作,政府官员从事的是行政管理工作,这是两码事。企业负责人的最高境界是成为企业家,官员的最高境界是成为政治家。如果企业的头头儿总以为自己是在做官,那么思维方式、工作方法、工作作风都会成问题。加上目前官场风气又不太好,企业领导再学点官僚作风、衙门习气,那企业就真的没指望了。’ 高前捉摸着朱怀镜的眼神,诡里诡气地笑道:‘ 你也承认官场风气不好?
  ’ 朱怀镜轻叹道:‘ 这没有什么值得讳言的,老百姓说得还更难听哩!这年头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人人心里都有本帐,清楚得很。只是我新到梅次,两眼一抹黑,不识深浅。你可以给我说些情况吗?’ 高前又是笑,说:‘ 情况还要听我讲?地委书记缪明他们肯定做了全面介绍。’ 朱怀镜看出高前是在讥讽,便说:‘ 那都是些冠冕堂皇的官样文章,你知道的。’ 高前说:‘ 是啊,无非是介绍地区的基本情况,地委班子的基本情况。说到领导班子,肯定要说这是个团结的班子,实干的班子,有活力的班子。这让我想起’ 文革‘ 期间,中央开会,越是强调这是一次团结的大会,那肯定就是斗得你死我活的大会。’ ‘ 你是说,梅次地委班子很不团结?’ 朱怀镜试探道。
  ‘ 首先地委书记缪明和专员陆天一就是背靠背的。’ 高前说。
  朱怀镜不说什么,只是点着头。其实这是目前最常见的权力格局,早在他意料之中。副职门总在党政一把手之间走平衡木,左顾右盼,很是尴尬。
  高前接着说道:‘ 往远了我不敢说,至少在我来梅次工作这二十多年,发现地委领导班子从来就没有团结过。我想他们是不可能团结的。不同的只是有的时候矛盾隐蔽些,有的时候就真刀真枪干上了。就说现在这个班子,缪明是市委派下来的干部,个人素质很好,人也正派,就是太斯文,太软弱。有人说他什么都不缺,就缺魄力。偏偏专员陆天一是梅次土生土长的土皇帝,人又霸道,缪明根本就制约不了他。有人说陆天一也什么都不缺,就缺德。现在梅次,场面上看去,大家都尊重缪明这个一把手,实际上都是陆天一说了算。’ 朱怀镜仍不做声,只望着高前。高前停了停,见朱怀镜还想听下去,就继续说道:‘ 人大联工委主任向延平、政协联工委主任邢子云,本来同陆天一关系并不怎么样,但他俩对缪明却并不怎么配合。因为当初考虑梅次地委书记人选时,他俩都想争这个位置。现在呢?胜者为王,败者却不愿称臣,就这么简单。何况陆天一势力太强,向邢二人也不敢帮缪明。拿梅次老百姓的话来说,现在地委领导班子的格局是三打傻。
  ’ 朱怀镜明白高前的意思,却明知故问:‘ 什么是三打傻?’ 高前说道:‘一种扑克牌玩法,一人坐庄,三人对打,早在全国普及了,规则大同小异,各地叫法不一样。只是梅次人说话一向刻薄,叫三打傻,坐庄的那个人就是傻子。现在梅次是缪明坐庄。’ 这时,听到了敲门声。朱怀镜还来不及说请进,门就被推开了,缪明和陆天一进来了,笑眯眯的。他俩刚从范东阳那里出来,顺路同朱怀镜打招呼。两人说声有客哪,就站住了。朱怀镜请二位坐,他俩都说不坐了,不打搅了。
  高前早站起来了,望着缪明和陆天一,只顾着笑。朱怀镜没有介绍高前,彼此也就不握手。缪明说你们聊吧,陆天一笑着点头。朱怀镜同缪明和陆天一再次握手,请他们早点回去休息。朱怀镜送他们出了门,见两人并肩走在红地毯上,头凑在一起说话,像两位生死之交。这场面很有意思,朱怀镜忍不住暗笑起来。
  缪明个子不高,腆着肚子,左手通常背着,右手总是在肚子上摸来摸去。说话之前,总无声的笑笑,很有涵养的样子。他若是坐着,左手总喜欢悠闲地敲击着沙发扶手,却不让人听到任何响声;右手仍忘不了揉肚子,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这大概也是很有涵养的意思。缪明的涵养在荆都官场很有口碑,朱怀镜自然早有所闻。不曾想这涵养到了梅次,却另有含义了,就是傻子。
  朱怀镜回到房间,没头没脑问道:‘ 还有呢?’ 高前说:‘ 反正很复杂。梅次官场的最大特色就是玩圈子,是圈子官场,圈子政治。有老乡圈子、同学圈子、战友圈子、把兄弟圈子,等等,五花八门。最有实力的老乡圈子是阴县帮。梅次地区财政、银行和公检法等重要部门的一把手,都是阴县人。因为陆天一是阴县人,那些要害部门的头头脑脑,都是他一手栽培的。’ ‘ 同学圈子要数农大帮最厉害,也因为陆天一就是农大出来的。陆天一本不是正宗农大出身,只是早些年在农大干部进修班学习一年,补了个专科文凭。后来他官做大了。一帮农大出身的人都来攀同学关系,投在他的门下。’ ‘ 人大主任向延平的身边有个战友圈子,人数不多,却团结紧密,真有些军人风范。向延平十多年前转业到梅次就是正师职,又年轻,雄心勃勃。但只任了几年地委副书记,再也上不去了。他总说自己不得志,是因为寡妇睡觉,上面没人。’ 朱怀镜听着笑了起来。高前便有些得意,说:‘ 这向延平,有个’ 三个寡妇论‘ ,很出名。’ ‘ 三个寡妇论?’ 朱怀镜听着怪怪的。
  高前笑道:‘ 当年向延平刚从部队转业到地方,年纪轻轻的就是地委副书记,很牛气。部队干部,说话本来就粗。有次,他在大会上说,自己能干到这个份儿上,全凭自己能力和实干,不靠什么后台。他说自己没有后台,好比寡妇睡觉,上面没人。又说,自己有个毛病,就是喜欢喝几口小酒。酒桌上朋友多劝几句,就有些管不住嘴巴,免不了多喝几杯。这叫寡妇的裤子,经不得扯。接着又说,当然,工作需要大家支持,这又好比,寡妇生崽,拜托大家帮忙。’ 朱怀镜忍不住大笑,眼泪水都出来了。高前喝了口茶,自己也忍不住笑了,将茶水喷了出来。
  他揩了揩嘴巴,继续说:‘ 后来,他就只说自己寡妇睡觉,上面没人了。可是他又不甘心在梅次总是事事让人,就网罗些部队转业干部。他也不管你是海军陆军还是空军,只要是穿过军服的,愿意投靠他,他都收编你。 ’ 还有就是拜把子兄弟了。或明或暗的把兄弟圈子到处都有。大家都知道,以陆天一为老大的拜把兄弟有八位,号称八大金刚。有次陆天一在会上专门批判过官场上拜把子的现象,说得声色俱厉,大家反而更相信他是八大金刚的老大了。
  这些人说话往往此地无银三百两。据说全地区十个县市中间有四位县市委书记是陆天一的把兄弟,公检法三个部门的一把手也是他的把兄弟。这事儿没人说得清。
  朱怀镜故意说:‘ 说不清楚的事,说不定就是无中生有。’ 高前笑道:‘你真的不相信?’ 朱怀镜笑而不答,只问:‘ 那么邢子云呢?’ 高前说:‘ 邢子云看上去没有网罗什么帮派,却联系着一批老干部。他的资格最老,又自认为不得志,同一批退二线的和离休的老干部很有共同语言。关键时候,他就利用老同志的影响,向缪明和陆天一施加些压力。可谓老奸巨猾。’ ‘ 怀镜你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你会面临很复杂的局面。你知道吗?这里的官可是要花钱买的啊!’ 朱怀镜说:‘ 没那么绝对吧。我相信你说的情况肯定存在,但并不是所有人的官都是花钱买下来的。要真这样,不早就天下大乱了吗?’ 高前说:‘ 你是领导,当然要这么说。我完全可以说,梅次的官都是花钱买的。只是花多花少,或者怎么花的区别。
  有个县的县长空缺了,上面有意让管党群的副书记接任。而管政法的副书记硬要争这县长位置,花了五十万去疏通关系。结果钱花光了,县长没当上。他同朋友私下感叹,原以为花钱就能买着官当,看来错了,还是要相信组织啊!新任县长知道了,私下也同朋友说,这个傻瓜,有钱不会花,五十万都没当着县长,老子才花三十万,就当上县长了!我说这事都是有名有姓的,在梅次可谓尽人皆知。
  那当县长的仍然当着县长,当县委副书记的仍然当着县委副书记。‘ 这些话就不中听了。这到底是哪个县的事,朱怀镜也不想知道,只是笑笑,说到别的事上去了。说到同学,朱怀镜方知在梅次工作的大学同班同学,只有高前一人。高前便特别感慨,直说同学四年,真不容易。朱怀镜尽管不太喜欢这个人,可到底也是凡人,免不了顾念同学之谊。但他不能明着许什么愿,只说:’ 老同学,今后多联系吧。‘ 高前似乎明白了朱怀镜的暗示,却又把这话理解成很礼貌的逐客令,就说:’ 老同学应酬一天了,该休息了。‘ 朱怀镜起身同高前握手,送他到门口。
  本想送下楼去,顺便在楼下走走。可又不想再找话说,就忍住了。再说也不想在高前面前显得太客气,还是保持些距离为好。朱怀镜去洗漱间洗了洗,估计高前走远了,就下了楼。他不想走远,就在楼前的水池变徘徊。他没想得梅次竟如此复杂。心情一变,眼前景物都变了,夜雾中的夭夭桃树,竟似忸怩作态的庸俗女人。人生的机缘真是说不清。就说这高前,早从他的记忆中消失多年了,不料又在梅次碰上了。经历了种种变故之后,朱怀镜似乎有些宿命起来,觉得人世间看似聚散无常,只怕都是有因果根由的。这时听见了于建阳的说话声,知道他又带着服务员来了。朱怀镜懒得同他罗嗦,便顺着小径去了屋后。这里是个小花园,种着各色花草,还放着些盆景。抬头一望,只见新月西移,银星寥落,夜空有些暧昧。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二章
  于建阳总要找些事儿,天天往朱怀镜房间跑。他每次去了,居然都能找着个由头,忙上一阵。比方洗漱间的镜子有水印儿,浴池里还有一根头发,地毯应该吸吸尘了。服务员总会被他高声叫来,说她们哪里又没有弄好。朱怀镜看着真是麻烦,若依他往日的脾气,早发火了,却只好笑笑。
  这天是星期六,朱怀镜没事儿,想多睡会儿。却早早的就听得外面有人在说话,像是于建阳。隐隐听见他问朱书记什么的。多半是于建阳想来看看他,却不知道他是否起床了。朱怀镜不去搭理,仍呼呼睡去。直听得外面有嘈杂的叮当声,他才爬了起来。心想是宾馆哪里又在修个什么。
  他本是不敢在外面泡浴池的,总怕宾馆的服务员敷衍了事,只将浴池、马桶胡乱拿水冲冲,再贴上‘ 已经消毒,放心使用’ 的纸条。可这些天见于建阳紧盯着服务员说,他也放心了。毛巾、浴巾、地巾都换了新的,水是蓝色的,见着清凉。起床后,他放水舒舒服服泡了个澡。忽又望见洗漱台边贴着的那张纸条,就乐了。他刚住进来就看见这张条子了,后来每次见着都觉得好玩。纸条上印着:尊敬的宾客:地球,是我们共有的家园。珍惜它,家园的天更蓝、草更绿、水更清、空气更新鲜。请加入到我们的环保队伍种来吧!
  请您将需要我们更换的毛巾、浴巾和地巾置于浴盆内。谢谢合作。
  心想为着几条毛巾,就戴上环境保护这么大的帽子,真是想得出。有些人凡事就想拔高,总将鸡毛蒜皮的事儿说成关乎什么大计。朱怀镜刚穿好衣服,就听见了门铃声。他想八成是于建阳了。开门一看,却是位服务小姐。‘ 朱书记于经理让我问问您是不是把早餐送到房间里来?’ 小姐有些紧张,一口气说出了这么长的话,慌得没有断句,最后就气促了,声音有些打滑。朱怀镜见她红了脸,便笑了笑,道了谢谢,说:‘ 那就麻烦你了。两个馒头,一杯牛奶就够了。’ 过了会儿,于建阳自己带着服务小姐来了。却是托着满满一盘子,有包子、煎饺、馒头、荷包蛋、凉菜、牛奶。朱怀镜皱了眉,说:‘ 小于你就不怕麻烦。我能吃多少?说了,就只要两个馒头,一杯牛奶。’ 于建阳并不把这话真当做批评,嘻嘻笑道:‘ 朱书记你慢慢吃吧。我就是这样,本不想吃的,吃着吃着,胃口就开了。’ 朱怀镜不再多说什么,低头吃早点。于建阳仍是四处看看,实在找不出什么说的了,便抬手抹了抹卧室门顶。立马就叫过服务小姐,伸着个指头说:‘ 你看你看,这是什么?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不能放过任何卫生死角。你们呀,素质真是个问题。’ 服务小姐大气不敢出,手微微颤抖着,拿了抹布,过去抹门顶。
  于建阳又骂道:‘ 这会儿又这么勤快了,你不见朱书记在吃早点吗?弄得灰尘翻天。 ’ 朱怀镜抬头说:‘ 没事的,没事的。’ 服务小姐左右为难了,不知听谁的。
  朱怀镜便说:‘ 不碍事,不碍事。’ 于建阳这才说了:‘ 算了吧,过会儿再打扫。
  你先去吧。’ 朱怀镜吃完了,于建阳便叫服务小姐过来收拾。仍是刚才挨了骂的那位小姑娘,低眉顺眼地进来了。慌忙间偏又出错,盘子撒了,一地的面点和凉菜。不等于建阳开口,朱怀镜笑道:‘ 小姑娘别急,没事的,没事的。’ 于建阳也不好说什么了,只道:‘ 朱书记就是随和,难怪都说您平易近人。但我想您对我们宾馆还是要严格些,这对我们有好处啊。’ 朱怀镜笑道:‘ 别的不说,你先让人把洗漱间里的那个告示撕了吧。’ 于建阳听了眼睛睁得天大,想不起是什么告示了。进去看了看出来,仍是疑惑,问:‘ 朱书记的意思……’ 朱怀镜说:‘ 只请宾客把毛巾什么的丢在浴池里就行了,扯上什么环保?’ 于建阳又进去看看,出来说:‘ 是的是的,环保好像最近上面不太讲了,我们学习不够,总跟不上形势。我马上叫他们把这事弄好。的确要注意政治学习,时刻跟上形势啊!’ 朱怀镜就有些哭笑不得了,说:‘ 小于,不要什么事都往大道理上扯,几条脏毛巾同政治有什么关系?你们只需提高服务水平就是了。’ 于建阳仍是似懂非懂的样子,手脚却是很快,马上就要挂电话。朱怀镜摇手道:‘ 又不是救火,哪用得着这么急。’ 于建阳总是欠着身子,本是副恭敬相,却像是胃痛,正勉强忍着。
  ‘ 朱书记,我考虑呀,专门安排个素质高些的服务员给您服务。看朱书记您的意见。’ 朱怀镜说:‘ 没必要啊。我看这些小姑娘,都很不错的。’ ‘ 我正在考虑,要进一步提高五号楼的服务水平,就从提高服务员的素质开始吧。’ 于建阳说。
  ‘ 这是你们的业务工作,我就不能发言了。’ 见于建阳没有马上就走的意思,朱怀镜只好笑道,‘ 小于,好吧,你忙你的去吧。’ 于建阳出去没多久,又敲门进来了,带着位服务小姐。朱怀镜正在看书,内心本来颇宁静的。见于建阳又来了,他隐隐不快,却只好忍着。‘ 朱书记,这是小刘,我们宾馆的服务明星。从今天开始,就由小刘照顾您的生活。’ 于建阳望着朱怀镜使劲儿笑。
  ‘ 小于,我说了,不用专门安排人。’ 朱怀镜说。
  于建阳说:‘ 我知道您会说我的。也不是安排专人,五号楼二楼就由和另外一位小周值班,总共八个套间。但朱书记的房间就只由小刘收拾,不能谁都可以进您房间。您有什么事,叫声小刘就是了。’ ‘ 我会尽全力做好服务的。’ 小刘站在于建阳身后,粲然而笑。朱怀镜怕她难堪,不再多说什么,只道:‘ 好吧。
  我觉得这里很不错的,很好。我就只在这里休息、看书,一个人,很简单的。’ 小刘问:‘ 朱书记,可以打扫房间了吗?’ 朱怀镜点头道:‘ 行行。’ 于建阳说声不打搅了,便出去了。朱怀镜坐在客厅里看书,由小刘忙去。小刘动作很快,却静无声息,风一样飘来飘去。她一会儿就收拾完了卧室,然后关了洗漱间的门,在里面冲冲涮涮。朱怀镜就怕洗漱间的卫生搞得太潦草了,听得小刘在里面忙了好久,很是满意。小刘出来了,说声‘ 打搅朱书记了’ ,就开始收拾客厅。朱怀镜朝她笑笑,仍埋头看书。随意瞟她几眼,见这姑娘的身段很好。眼看着小刘忙完了,朱怀镜抬头问道:‘ 小刘叫什么名字?’ ‘ 我叫刘芸,芸芸众生的芸。’刘芸回头应道。
  ‘ 哦,刘芸。看你年纪小小的,才参加工作吧?’ 朱怀镜见她前额鼓鼓的,沁着些汗星儿,像清晨带着露珠的瓜果。
  刘芸便停了下来,站在他面前,说:‘ 不小了,都十九岁了。我去年下半年才来的,做了不到一年哩。’ ‘ 还说不小了,才十九岁啊!是个孩子啊!’ 朱怀镜哈哈笑着,见她的嘴唇微微撮起,有着天然的稚气,‘ 小刘你请坐吧。’ ‘ 我们是不可以在客房里坐下来的,要是于经理发现了,又要骂人,又要扣钱。’ 刘芸低了头,她那头发又黑又浓。
  朱怀镜笑道:‘ 这不是客房,等于是我的家了。你就随便吧。’ ‘ 谢谢您,朱书记。’ 笑容从她的嘴唇边慢慢漾开,氤氲了整张脸庞。她迟疑着,在朱怀镜对面的沙发里坐了下来,侧着身子。她手里拿着块干抹布,在沙发扶手上轻轻搓着。朱怀镜不经意望了她的手,那手腕白嫩而圆实。
  ‘ 于经理反复说,要我一定保证朱书记休息好,要我随叫随到。我只怕做不好,请朱书记多批评。’ 刘芸抬眼望望朱怀镜,又低下头去。她有些发慌,压抑着紧张的呼吸,胸脯的起伏就显得缓慢而悠长。
  朱怀镜笑着说:‘ 你别听你们于经理说得那么严重。我说了,我的生活很简单的,没太多事麻烦你们的。你也别着急,平时怎么做的,就怎么做吧。’ 刘芸额上的汗星儿越凝越多。朱怀镜客气了几句,就让她自己忙去。刘芸赶快点头道谢,飞快地出门去了。
  星期一上午,朱怀镜在办公室浏览《梅次日报》,居然见上面有篇关于他亲自修改梅园宾馆浴室告示的新闻报道,说他非常重视宾馆管理工作,不放过很细小的问题。原本没什么事儿,这篇报道居然也写了一千多字。朱怀镜有些生气,心想于建阳真是多事。这是他头一次在《梅次日报》亮相,竟报道了这么个芝麻小事儿。
  朱怀镜在外面吃了中饭,回到梅园。于建阳在大厅里碰着了他,便随在后面,无事找事拿些话说。他一言不发,上了二楼。刘芸正站在服务台里,见他来了,一笑,脸就红了,忙跑去开门。朱怀镜只勉强笑笑,脸仍沉下了。朱怀镜放下提包,坐下了,才说:‘ 你进来吧。’ 于建阳进去了,问:‘ 朱书记吃了饭没有? ’
  朱怀镜并不回答他,只问:‘ 今天《梅次日报》上的报道,是你叫人弄的吗? ’ 于建阳不明白朱怀镜的意思,便问:‘ 朱书记,有什么问题吗?’ 朱怀镜阴着脸,说:‘ 什么大不了的事?也值得报道?’ 于建阳忙说:‘ 我知道朱书记不喜欢宣扬个人的。是我们办公室的年轻人写的稿子,我会批评他们,叫他们今后一定注意。’ 他说着就抓起了电话。朱怀镜更加生气了,说:‘ 小于,别什么事都弄得紧张兮兮、人心惶惶的,你过后当面同办公室的同志说说就行了。’ 于建阳点头称是,却始终弄不懂朱怀镜为什么生气。
  晚上,地委开会,直开到深夜十一点多。这是朱怀镜到梅次后头一次参加地委会议。越是到基层,开会越是拖拉。也不能完全怪下面的领导不干脆,因为越是到下面,事情越具体,也越复杂,很多会往往是大杂烩、一锅煮。今晚先是研究经济工作,后来几位书记留下来研究干部问题。他真有些累了,上了车便微合双目。直到皇冠轿车爬上那道缓缓的斜坡,轻巧地弹了一下,他才睁开眼睛,知道到梅园五号楼了。
  无意间看见楼前花园的桃树旁,一男一女,抬手遮挡着车灯的强光,那样子既想看清车号,又想往树丛里躲闪。他们准是要来拜访他的。这么晚了,竟然还有人候在这里。只愿他们不是找他的,他想早些休息了。
  他才到任几天,门庭就热闹起来了。每到晚上,总有人上门来。要么就是部门领导来汇报工作,要么就是在梅次工作的乌县老乡或是财院的同学来聊天。他正宗的大学同学只有高前一人,可如今前五届后五届的,都上门攀同学关系来了。
  朱怀镜不敢怠慢他们,怕落下个不认人的坏名声;可又不便同他们太热乎,自己根基不牢,不想让人说他玩圈子。虽说梅次这地方流行玩圈子,但谁也不是张张扬扬地玩。这圈子那圈子,都有些地下党的味道。朱怀镜同那些老乡或同学相处很客气,却又留有余地,不过谁谁怎么样,心里慢慢的都有了底。说不定有一天会用得着他们的。
  朱怀镜下了车,他的秘书赵一普就做出也要下车的意思。朱怀镜就摇摇手,说:‘ 小赵,你不要下车了,太晚了,休息吧。’ 赵一普便开了车门,将下欲下的样子,恭谨地说:‘ 朱书记,那您就早些休息?’ 司机杨冲也忙说了几句客气话,唯恐轻慢了。每次回来,朱怀镜都不要小赵下车送他上楼,可小赵每次都要做出要下车的样子。赵一普不嫌麻烦,朱怀镜也没觉得这样有什么不自然。赵一普才跟他几天,就很让他满意了。小伙子脑子很活,手脚勤快。如果哪天赵一普没有做出要下车送他的样子,他反而会觉得不对劲的。
  刚从空调车里出来,感觉热浪有些逼人。如今这气候越来越有脾气了,四月才过,就有些夏天的意思了。人们才脱了羊毛衫,马上就穿衬衣了。有点像这年头的爱情,省去了很多繁琐的细枝末节,从手拉手直接就通向了床。朱怀镜暗自幽默着,就进了五号楼大厅。里面开着空调,立即凉爽了。
  他腋下夹着公文包,昂首挺胸,目不斜视。私下里却仍在担心那躲躲闪闪的一男一女是不是来找他的。不是就好,他真想睡觉了。官一天天当大了,他的目光也一天天直了,不轻易往两边闪动一下,回头顾盼是绝对不可能的。也就不随便同人点头打招呼,就是碰上下面的人叫朱书记好,他也只是不失礼貌地回道好。
  这好字听起来不像是从嘴巴里出来的,而是鼻孔里哼出的。有时也可以对别人的问好充耳不闻,只顾梗着脖子往前走。这不但是为着必要的尊严,事实上也不可能见人就笑嘻嘻地点头。他从地委大院里走过,碰面的人多半都想同他打招呼。
  他如果也像常人,逢人就点头,一天到晚不像鸡啄米似的?那样不仅没人说你平易近人,反而说你没有官仪官威,甚至还会说你像个滑稽小丑。不过迎面而来的人们,他并不是没看见,都看清了。碰上应该招呼一声的,他决不会疏忽过去的。
  有些人碰上领导,以为领导只在抬头看天,就侥幸躲过了,不向领导道好,其实是傻瓜。领导高瞻远瞩,就连你犹犹豫豫躲躲闪闪的样子,他都早看清了,说不定正在心里冷笑你哩,说不定记了你一笔小帐哩。当然朱怀镜不至于这样小家子气,他理解下面的人。他自己还是普通干部时,见有些领导成天绷着个脸,眼珠了直得像木鱼眼,觉得奇怪。心想你当领导的成天一张苦瓜脸,让别人难受还不说,自己也难受啊!那样一定短命!不曾想到头来他自己也这样了。怎样做人,由不得自己的。
  虽是累了,可他上楼的时候,仍有意让脚步显得有弹性些,挺着腰杆子。耳朵却注意着下面的楼梯声,看那一男一女是不是尾随而来了。没有听到脚步声,他便放心了。
  刘芸见了他,叫道:‘ 朱书记您好。’ 忙拿了钥匙卡去开门。朱怀镜说自己有钥匙卡,用不着麻烦。刘芸只是回头笑笑,开了门,说道:‘ 朱书记您请。’他总觉得刘芸热情中带着几分羞涩。
  朱怀镜径直去了洗漱间,刷牙,洗脸。门铃响了,他停下来,望着镜子里自己,满嘴的牙膏泡泡。他听听门铃声,不想去理会,仍旧刷牙。可门铃又响起来了。他有些来火了稀里哗啦地冲一下脸,抓着毛巾揩干了,慢吞吞地走过会客厅,去开门。
  拉开门,他的脸上就挂着笑容了。心里再怎么有火,人家上门来了,还得笑脸相迎。他先看见的是位大眼睛的女人,睫毛又长又翘,微笑着叫道:‘ 朱书记好。’ 女人身后是位小伙子,也微笑着。
  ‘ 请问二位……’ 朱怀镜问。
  那女的嫣然一笑,说:‘ 朱书记,我是吴弘的表妹……’ ‘ 哦哦,吴弘的表妹?请进请进!吴弘早就给我打了电话,说起你们。这几天我正想着这事儿,怎么不见你们来?又不知道你们电话,不好同你们联系。’ 朱怀镜很是客气。两位进屋坐下了,朱怀镜才问:‘ 这位就是你的弟弟舒天?’ 小伙子忙点头道了朱书记好。女人自我介绍:‘ 我叫舒畅,在地区物资公司工作。’ 朱怀镜望了眼舒畅,就感觉自己眼睛发胀,脸皮发痒,禁不住想抬手去抓自己的脑袋。他忍住所有不自然的举止,尽量显得从容些。却奇怪自己怎么会这样?他想起身替客人倒茶,却感觉双脚发硬似的。怕自己手足无措,就含糊了。这时,刘芸却敲门进来,问:‘ 需要给客人倒茶吗?’ 朱怀镜笑着点点头,道了谢谢。刘芸倒了茶,轻声说道打搅了,马上出去了。
  朱怀镜便同舒天交谈起来,始终不看舒畅一眼。舒天像是很健谈,问一答十。
  舒畅嫌弟弟话说得太多了,望他一眼。朱怀镜却见这小伙子谈吐从容,不似刚进门那样显得拘谨,人也长得清爽,倒有些欣赏了,问:‘ 你说电视台的舒瑶是你姐姐?她可是我们地区最出色的播音员哩。’ 舒畅替妹妹谦虚道:‘ 哪里啊,她才出道,还要您朱书记多关心才是啊。今天她本想一块儿来拜访朱书记的,晚上有节目,来不了。’ 又说:‘ 这几天都准备过来看您的,见您这么忙,就不好意思。’ ‘ 不用客气,吴弘同我既是同学,又是很好的朋友,你们就该随便些。’ 朱怀镜瞟了一眼舒畅,飞快收回目光,转过头问舒天:‘ 你哪里毕业的?工作几年了?’ 舒天回道:‘ 荆都大学中文系毕业的,工作三年了,一直在地区总工会。
  现在正在读在职研究生,函授,快毕业了。’ 朱怀镜点点头,笑着说:‘ 吴弘在电话里说了你的事。他在北京神通广大,我不敢不买他的帐啊!好吧,你把报告放在这里吧。’ 听朱怀镜说了好吧,姐弟俩顾不上替表哥客气几句,就站了起来,直道太晚了,还来麻烦朱书记。朱怀镜也站了起来,只是笑笑,算是道了没关系。
  自然又为他俩带来的礼物客气几句,实在推辞不了,就收下了。无非就是些烟酒,没什么大不了的,加上毕竟又是同学的表亲,收了他们的人情也说得过去。
  朱怀镜站在门口,目送他们姐弟俩,表情很客气。走廊里空无一人,刘芸已在服务台边的值班室睡下了。舒畅走在她弟弟的后面,朝朱怀镜挥手。朱怀镜这才没事似的望着她,微笑着。这女人太漂亮了,简直叫人看着心底发虚!舒畅在拐弯下楼的那一瞬间,她那雪白的手臂挥动着,亮亮的一闪,隐去了。
  朱怀镜关上门,依旧去洗漱间洗脸。可他眼前总隐隐约约闪着一道白影子,就像平时抬头望灯时正好停电了,那灯的幻影仍在黑暗中挥之不去。刚才他不敢仔细打量舒畅,似乎她长得很白,身材高挑,眼睛大大的叫人不敢对视。穿的是白色上衣,红底碎花长裙。那衬衣无袖,却又是布扣,竖领子,紧匝匝的勾得人很丰满的样子。不知怎么回事,今天见了舒畅,他竟窘得像个小男生。他也算是有阅历的人了,怎么会这样?她的妹妹舒瑶倒是常在电视里看见,算是梅次电视台最漂亮的播音员了。两姐妹长得很像。他刚到梅次那几天,很不习惯看本地台电视,总觉得比市里差了个档次,就连那些播音员都有些土气似的。但他是地委领导,不看本地新闻又不行。过了没几天,倒也习惯了。慢慢的就熟悉了几个主要播音员的名字。印象最深的就是舒瑶,留着短发,眼睛也很大,唇线很分明。
  前些天,吴弘专门打来电话,推荐他的表弟舒天。吴弘的意思是,最好安排舒天当他的秘书。他满口答应了,心里却有些犹豫。物色秘书,草率不得。再说现任秘书赵一普,是地委办安排的,跟他没多久,不便马上换下来。领导不能自己指定秘书,这也是地委的规定。他想先把舒天调到地委办,看一段再说。凡事总得有个程序,相信吴弘也会理解的。
  吴弘算是他们那届同学分配得最好的,进了北京。可早些年,吴弘总感到不如意,常打电话给他,说些泄气的话。北京实在是太大了,太高深莫测了,任何一位自负的天才,一旦到了北京,都会自叹平庸。吴弘总说自己,听起来在什么鸟部上班,其实什么玩意儿都不算。那会儿,朱怀镜正当着乌县的副县长,在吴弘看来,却是大权在握了。后来吴弘倒也一步步上去了,可他仍觉得没多大意思。
  他说北京高官太多了,倘若把那些高官作为人生的参照系,总令人英雄气短。
  于是他就在混到副司级的时候下海了。先是开办着部里下面的公司,干了没几年就另立门户,创办了图远实业有限公司。吴弘毕竟是在政府部门干过的,人缘广,门路通,又懂得办事套路,只五六年的功夫,就成赫赫有名的民营企业家了。
  朱怀镜躺在床上,翻开一本《瞭望》。他一个人在梅次,夜夜孤枕,睡前总要翻翻书,习惯了。可是电话响起来了。他手微微一抖,知道又是夫人陈香妹了。
  拿起电话,听不到声音,果然就是她了。香妹没有送他来梅次,也一直没来看望他,倒是三天两头打电话过来,同他商量离婚的事。电话铃总是在深夜里响起,这会儿他忙了一天,早头昏脑胀了,刚刚躺下;远在荆都的香妹也忙完了家务,儿子已做完作业,上床睡觉去了。电话通了,往往先是无言,再是争吵,最后又在无言中挂断了。他知道自己对香妹的伤害太重了,却又打定主意不同她离婚。
  哪怕两人是名义夫妻,也得这么将就着。他现在说不上在走顺风船还是逆水船,不能因为婚姻问题再添乱子。
  早在五六个月前,他还在荆都候任,香妹就提出要分手。他死也不答应。他是灰着心思,又似乎带着几分沧桑意味赴梅次来的。他内心的况味,不像去赴任地委副书记,倒像是发配沧州。外人自然不明白他内心的苦楚,看上去他依然是春风满面的样子。他来梅次时,恰好是暮春,城外满山的桃花正落英缤纷,他暂住的梅园五号楼前也是桃花夭然。
  他来梅次后,也一直没有回过荆都。如今流传着几句顺口溜,说的是领导干部夫妻分居:领导交流,汽车费油。丈夫潇洒,妻子风流。他在荆都的经历太铭心刻骨了,不敢再发生什么‘ 潇洒’ 的故事。很久没有梅玉琴的消息了,不知她怎么样了?
  他十分害怕在深夜听到电话声了,便把电话铃声调得很小。可更深人静的时候,他已疲惫不堪,正睡意模糊,电话仍会响起。没想到调小了的电话铃声,感觉更恐怖。那声音像是穿过厚厚的地层,从阴风凄厉的冥宫里传来的,恍若游丝,凄怆幽咽。他会惊恐地醒来,心脏跳得发慌,呼吸急促,身子像要虚脱了。他总是木头人一样拿着电话,不再说太多的话,也不同香妹争吵,听她讲,任她嚷,等着她挂了电话。
  今晚他也没说什么话,香妹说着说着就哭了起来。朱怀镜只说了两声你不要哭嘛,就不再多劝,由她哭去。电话在香妹的哭声中挂了。
  他本来很累了,却没有了睡意。想起自己这些年在荆都经过的事,桩桩件件历历在目,又如同隔世。来梅次之前,他去看守所探望了梅玉琴。她的脸苍白而浮肿,目光有些呆滞了。他很想知道她的近况,却不敢再去看望她,也不敢向朋友打听。
  突然想起了儿子琪琪,朱怀镜心头便紧了一阵。窗帘是严严拉着的,房里黑得似乎空间都消失了。他甚至产生一种错觉,感觉自己并不是躺在床上,而是在无尽的黑暗里飘荡,就像太空里一具失重的浮尸。黑暗里,他像是看见了儿子的眼睛在眼前闪着。早在荆都,他很得意的时候,突然发现儿子的眼神令人捉摸不透了。他为此深深地不安。他越来越有种奇怪的联想,觉得儿子的眼珠子就像一只潜伏在洞口的老鼠,躲闪,逡巡,窥视,怯懦,狡狯,阴冷……什么味道都有。
  他的生活糟透了!但是,他只能将满腹的苦水,同他的领导艺术、涵养、隐私等等,一股脑儿包裹在满是脂肪的肚皮里,不能晃出一星半点儿。他新来乍到,一言一行,关乎形象啊。
  这些天,他暗自琢磨着缪明和陆天一,发现他们的确是明和暗斗。朱怀镜准备装糊涂,不介入他们之间的任何纷争。他分管组织工作,下面部门看上去也还算听他的。这就行了。他记得十多年前,有次在火车上同邻座闲聊,越聊越热乎,简直快成朋友了。就在他准备递名片给人家时,猛然间想到:谁知道这位仁兄是什么人?他马上打消了递名片的念头。这不过是一件谁都可能碰上的小事,却让他感悟到了某种关乎人生的启迪:火车上,只要求邻座手脚规矩就行了,免得你打瞌睡的时候他扒你的钱包;工作中,只要求同事能与你配合共事就行了,不在乎他是否真诚高尚等等。他越来越怀疑人是否能真正了解别人,他甚至时常觉得对自己都不太了解。那么有什么必要在乎这些温文尔雅的同僚和下级是些什么人呢?
  可有些事情,是没法回避的。今晚最后研究干部安排时,朱怀镜就觉得不好办。他虽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但组织部提出来的方案,多半是缪明和陆天一授意的。他刚来梅次,不可能有过多的发言权。发言权同职务并不完全等同,还得看你的资历、根基、人缘和影响力等等。他是个聪明人,不想过多发表自己的意见,只想在会上探探底细。
  这样的会议,领导同志们说话虽然含蓄和隐晦,却并不妨碍意图的表达,充满着官场的智慧。那一张张脸,或严肃,或随和,或空洞,却一律显得极有涵养。
  要从这些脸谱上琢磨出些真实的东西,几乎比居里夫人提炼镭还要艰难。朱怀镜却是位天才的化学家,他将这些人的鼻子、眼睛、眉毛、嘴巴和哈欠,搅和在一起,很快便提炼出一个真实:缪明同陆天一的确是面和心不和。其实这是老同学高前早就同他说过的,他不过是一次又一次地暗自验证。
  今晚的会议上,朱怀镜不可不说话,又不能乱说话。他说官话从来就慢条斯理,今晚把节奏放得更慢了,斟酌着每个措辞。他内心想着缪明,却又不便明着得罪陆天一,还得顾及向延平和邢子云。缪明的手总摩挲着下腹,不知是胸有成竹,还是心底发虚。这种研究干部任命的会议,让他感觉是几位头头儿分赃。会议自然开得很拖拉,最后几项干部任命提议总算原则通过了,只是一项财政局副局长的提议被否决了。除了朱怀镜,谁都清楚,拟任这把副局长交椅的陈冬生,是陆天一当年任县委书记时的秘书,如今是行署秘书一科的科长。朱怀镜见会议老僵着也不行,他毕竟又是管干部的副书记,也不明底细,就说既然这个方案不太成熟,就先放放吧。会议这才在一片哈欠声中散了。
  朱怀镜起身时,见缪明望着他不经意地点了下头。他心里微微一震,背上几乎冒汗。他立即明白,缪明是在向他表示谢意。他想既然自己的用意缪明心领神会了,陆天一也自然心里有数了。朱怀镜毕竟是见过风浪的,任何复杂的人事关系都不害怕,只是觉得不便过早陷入两难境地。
  朱怀镜慢慢有些睡意朦胧了,可脑子里仍半梦半醒地想着今晚的人事任免。
  他毕竟刚来梅次,还不完全清楚那些人事关系的来龙去脉,说不清谁是谁的人。
  陈冬生面长面圆他都不知道,但他只说了句放放吧,可能就改变了这个人的命运。
  官场里有很多语意含糊而又杀伤力极大的专门用语,‘ 放放’ 就属于此类。
  官员们说到‘ 放放’ ,语气总是轻描淡写的,含义却变化莫测,有时是暂缓,有时是拖延,有时是束之高阁。朱怀镜隐约觉得,今晚的人事任免,陆天一占着上风。
  他暗中偏向缪明,也说不清妥与不妥。他似睡非睡,脑子猛然一震,惊醒过来。
  外面路灯的光亮微透进来,房内的一切都空幻而怪诞了。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三章
  这天清早,朱怀镜刚进办公室,就接到缪明电话,说有事商量一下。他说声马上就到,却故意挨了约三分钟,才夹上公文包,去了缪明办公室。
  缪明见朱怀镜推门进来,客气地点头笑笑,示意他请坐,再示意秘书宋勇倒茶。缪明只有淡淡的笑容,含蓄的动作,嘴巴都不曾哼一声。他也不像平时那样站起来同朱怀镜握手,他那手只顾着在下腹处来回摩挲,顺时针三十六次,逆时针三十六次。朱怀镜便疑心他故意耍一把手的派头。也许缪明很清楚自己在梅次威信不高,而朱怀镜毕竟新来乍到,又算是老熟人,便想尽快把他收在门下。朱怀镜却还拿不准怎么做,他想至少不应让缪明在气势上压着他。他一直暗自琢磨缪明,发现这个人内在气质太柔弱了,不具备虎虎雄威,只怕不是一把手的料子。
  他也许只需对缪明保持外交礼节式的尊重、冠冕堂皇的支持,就行了。
  缪明桌上放着正在修改着的文稿,不知又是什么重要讲话。只见翻开的那页,划着个大大的方框,方框中间是把大叉,就像字典里表示废字的符号。这废字符号将整页文字都覆盖了,也就是说这一页他没有一个字看得上。废字符号的四旁,则是密密麻麻的文字,那是缪明亲自涂抹上去的墨宝。缪明舞文弄墨多年,对自己的笔头功夫很是自负。
  朱怀镜只是瞟了一眼缪明桌上的文稿,很不在意的样子。他掏出一支香烟,故作心不在焉之态,半天不掏出打火机。宋勇正在倒茶,见朱怀镜拿着香烟捏来捏去,忙放下茶杯,过来点烟。可小伙子才凑过去,朱怀镜自己嚓地扣燃打火机,点着了烟。宋勇退了回去,嘿嘿笑着。朱怀镜只当没看见,慢吞吞地吐着浓浓的烟团。他知道缪明不抽烟,可依照礼节,也该问问人家抽不抽。他偏不问,独自在那里吞云吐雾。宋勇递茶过来,他也只是抬手点点茶几而已。
  缪明坐在那里也不说话,面色似笑非笑,就像荆都名胜荆山寺里的那尊如来佛。缪明虽说没有虎气,看上去内在定力倒是很足。而通常定力很足的人,往往道行深厚。如此思量,缪明似乎又有些神龙不见首尾的意思了。
  等宋勇掩上门出去了,缪明才慢条斯理开言道:‘ 怀镜同志,同你商量个事。 这些年,我们一直坚持地委总揽经济工作全局,几位副书记的肩上,都压上了抓经济工作的担子。但是,地委这边真正懂经济工作的同志不多,工作就很难抓得实在。抓经济工作,你是内行,我想拜托你多操心。我们地区经济发展水平还很不行,特别是工业,相当困难。我初步考虑,请你把工业这块抓起来。当然,具体工作还是行署那边抓,地委这边只是抓宏观,抓方向。你又长期在市里工作,各方面关系都通,只有靠你多多辛苦了。
  朱怀镜忙摇头说:‘ 工作还是要靠地委一班人的共同努力啊。你缪书记的指示,我会坚决服从。只是我自己能力有限,怕有负你的重托啊!’ 缪明笑道:‘怀镜同志,你就别推辞了,只有你才吃得消这块工作。’ 缪明便将农业、财贸、城乡建设等等工作往地委几位副书记头上摊,说这是他考虑的初步方案,征求朱怀镜的意见。
  朱怀镜谈了自己的看法,说得很简单,不过就是同意缪书记的意见。按照现行政治逻辑,地委加强对经济工作的领导,天经地义,没人敢说什么。可缪明是否有更高妙的用心,朱怀镜暂时猜不透。他倒觉得缪明这一招并不高明。党委一把手,只须牢牢掌握人事大权就行了,而对于经济工作,尽可以唱唱高调,何必真的去管?不仅管不好,而且会增加对行署工作的掣肘,无端的多出些扯皮的事来。而唱唱高调,反而会显得很有思想,整个就是做大领导的料子。有时候所谓高调同高屋建瓴是没有区别的。
  ‘ 好,就这样吧。过几天开个会,集体通过一下。’ 聊得差不多了,缪明站了起来,半伸出右手。朱怀镜也就站起来,可离缪明距离远了些,他只得上前一步,伸出自己的右手。缪明握着朱怀镜的手,摇了摇,说着不痛不痒的客套话,很有些一把手的味道。但他的左手不经意间搭了过来,轻轻拍着朱怀镜的肩头。
  朱怀镜感觉肩头腻腻的,很不自在。
  在走廊里,朱怀镜见一位年轻人笑嘻嘻地望着他,叫道:‘ 朱书记好。’ 他一时想不起这小伙子是谁了,随便应了声。可那小伙子仍是望着他,笑眯眯的。
  他这才猛然想起是舒天,便停了一下,问道:‘ 小舒过来了吗?’ 舒天笑道:‘ 过来几天了,安排在综合科。’ 朱怀镜边走边含混道:‘ 哦哦,好好!’ 他说着便进了自己办公室。他知道舒天可能正望着自己的背影,说不定还想跟着进来。
  他却不回头去,不想让别人看出他同这小伙子有什么特别关系。见舒天到底没有跟进来,便想这小伙子还算懂事。
  坐下来翻阅文件,却还在想刚才同缪明握手的事。他想这缪明也许一直得意自己的道德文章,处处做得像个正人君子。可他到底也是凡人,就在他伸出右手,俨然谦谦君子的时候,左手不由自主地在别人肩上渗透着江湖气了。朱怀镜脑子里的缪明形象就很有意思了:右手严肃,左手庸俗。
  过后没几天,地委正式调整了几位副书记的分工,朱怀镜负责联系工业。其实他并不想把工业这副担子揽在自己肩上。行署分管工业的副专员是袁之峰,平时朱怀镜同他打交道感觉还不错。但朱怀镜如果对工业插手太多了,同袁之峰的关系肯定就会微妙起来。而且,就工业问题打几句官腔还好说,真要抓好谈何容易!但在场面上谁都会说得信誓旦旦。如今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事实在太多了,大家也就习惯了干什么事都信誓旦旦。
  朱怀镜专门找袁之峰做了一次长谈。那天晚上,他请于建阳关照厨房炒了几个菜,送到梅园五号楼的房间里。于建阳拿了酒来,朱怀镜推辞掉了,开了自己的一瓶五粮液。于建阳问要不要他在这里服务?朱怀镜谢绝了。于建阳又说是不是让刘芸来?朱怀镜只好说他同袁专员有工作要谈。于建阳这才放心走了。朱怀镜便关了手机,断了电话,同袁之峰闭门对酌。等到夜深更残,瓶干酒尽,两人就称兄道弟了。
  袁之峰稍长,朱怀镜便言必称兄,‘ 之峰兄,缪书记要我多过问一下工业,我能做的也只是过问过问了,还是靠你多操心啊!什么抓宏观,抓方向,那是场面上说的套话,我不去管它。我倒觉得,梅次的工业,更应下功夫的是一个个非常具体的问题。如果只要沾点儿官气,就口口声声抓宏观,抓方向,具体工作就没人做了。
  袁之峰听了这话,很是感叹,‘ 是啊,怀镜老弟,你看到了问题的实质。梅次的毛病就是,不论研究什么工作,大家都热衷于讲大道理,回避最实际、最具体的矛盾和困难。不是我说谁怎么的,缪明就最不敢触及实际问题。他原本就是在市委摇笔杆子的,写惯了大话套话,不懂得联系实际。大家都说他大会上报告做得好,头头是道,铿锵有力。这有什么用?得落实啊!可以说,在梅次,清谈之风,向来如此,于今为烈。’ 袁之峰如此毫无顾忌地说到缪明,朱怀镜倒吃了一惊。他想袁之峰一定是喝多了。俗话说,酒醉心里明。这袁之峰肯定就是陆天一的铁杆弟兄了。他不想议论人是人非,就玩笑道:‘ 缪明同志不同啊,他是一把手。一把手说话就得高瞻远瞩啊!他是出思想、绘蓝图的,具体工作就靠我们这些喽罗了。’ 朱怀镜玩笑之间对自己的语气和表情做了艺术处理,让你听上去既像真心话,又像风凉话。这都在乎你愿怎么听了。
  看来袁之峰没有觉得朱怀镜在替缪明说话,也不以为他在调侃缪明。朱怀镜需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袁之峰说:‘ 我今天多喝了几杯,说话就没遮拦了。什么思想、蓝图,我就不这么看。一任书记一个思想,一张蓝图。梅次的什么思路、规划实在太多了,朝令夕改。缺的就是一以贯之和具体落实。不论谁来当书记,就总想标新立异,另搞一套,不然就显得没水平似的。又越来越急功近利,只想在短短几年就搞出个经验、典型,然后就政绩卓著,官升一级。’ 朱怀镜点头说:‘ 这就是如今的为官之道!谁都清楚是这么回事,也没有办法啊!’ 袁之峰笑了起来,说:‘ 的确,我自己也是从乡党委书记、县委书记这么一级一级干上来的,自己原先也是这么做的。当初这么干,如鱼得水,还很得意。现在不在一把手位置上,只是一个旁观者,看得就更清楚了。’ ‘ 所以说,形式主义、表面文章,也不完全是谁想不想搞,往往还是不得不搞。’ 朱怀镜说,‘ 而工业这个老大难,你想搞些形式主义、想做点表面文章都不行。工人们的肚子是搞不得形式主义的,是做不得表面文章的。所以说,行署这边,你的担子最重啊。’ 袁之峰笑道:‘ 就因为工业担子重,缪明就把书记中间最懂经济工作的领导安排在这一块。’ 朱怀镜忙摇头说:‘ 之峰兄,你这话就不够意思了。我说了,主要还是靠你多抓。工业方面有什么事情,你觉得有必要同我商量的,我随喊随到。’ 袁之峰仍是客气,‘ 你是副书记嘛,我得在你领导下开展工作啊。’ 朱怀镜表情神秘起来,笑道:‘ 之峰兄,你这话就是撂担子了。那天在会上,陆天一对缪明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啊!’ 袁之峰哈哈大笑了,‘ 不敢不敢!好吧,我尽自己的能力就是了。你也得多多过问,为我撑腰啊!’ 两人都喝得够意思了,说上几句,就会对视着傻笑。袁之峰有些口齿不清了,话就说得慢而简短。‘ 朱书记,你,休息,休息。’ 朱怀镜重重地握了他的手,什么也不说,目光意味深长。
  朱怀镜送袁之峰出来,远远的望见刘芸站在服务台里,微笑着。‘ 朱书记,袁专员,你们好。’ 刘芸躬身请安。朱怀镜见刘芸伸过手来,才知道他自己原来早把手伸过去了。‘ 辛苦你了,小刘。’ 握着刘芸的手,软软的,他便突然清醒了。也并不怎么失态。
  两人并肩下楼,互相搀扶着,话却不显醉意。他俩多半只说些字词,再点点头,挥挥手,对对是是,意思就完整了。若是有人闭上眼睛听他们对话,就莫名其妙了。走到下山的台阶处,袁之峰说什么也不让他送了。两人握着手,推让再三,说不尽的客气话。
  朱怀镜上了楼,腰直挺挺的,掩饰着醉态。他望着刘芸点点头,和颜悦色的样子。刘芸微笑着,说:‘ 有人找您,朱书记。’ 朱怀镜望望走廊尽头,见有人立在他门口。他没去想是谁,只是有些恼火。不知什么时候了,肯定已经很晚了。
  那人迎了过来,伸出双手,说:‘ 朱书记,您好,我来看看您。’ 朱怀镜伸出一只手,勉强带了一下。他刚准备掏钥匙卡,只听得刘芸说:‘ 朱书记,我来开。’ 原来刘芸一直跟在他身后。
  刘芸跟了进来,说:‘ 朱书记,给你泡杯浓茶喝?’ 朱怀镜点点头,就坐下了。他也不招呼来的人坐,刘芸在一旁请那人坐了。刘芸双手捧了茶递给朱怀镜,再倒了杯茶送在客人手里。刘芸临走,回头犹豫着,终于说道:‘ 朱书记,您早些休息吧。’ 朱怀镜略略颔首,说道:‘ 好吧。’ 那人忙说:‘ 朱书记,太晚了,不好意思。好久就想来看看您,您总是忙。我是……’ 朱怀镜耳朵了尽是噪声,越来越听不清楚。隐约听得这个人是哪个县的书记或县长,他便不好太冷淡人家了。他脸上开始有了笑容,话仍是不多,只道:‘ 客气什么?’ 他也想多说几句,舌头却有些不听使唤了。听人说着奉承话,他只得不时地摇头或点头。只觉得这人的话音忽高忽低,头也忽大忽小。又见墙壁、家具、沙发等等,都呈现着磨砂效果。空气仿佛也看得见摸得着了,是一团浓稠的暗褐色雾气。朱怀镜心里明白,自己越来越醉了。
  那人站了起来,伸出双手,露着一口白牙,说了些什么。朱怀镜只知点头了,说着:‘ 好的,好的。’ 门一关上,他就支持不住了,跌倒在沙发里,闭上眼睛。
  天旋地转,太阳穴胀痛难耐。心想肯定是假酒,他本来独自喝一瓶五粮液都没问题的。不知躺了多久,越来越难受。胃里有无数个铅球在滚动,五脏六腑被坠得老长老长,深沉的钝痛像连续不断的闷雷。头像缠上了无数的铁箍,痛得想往墙上撞。
  忽然听得有人在耳边问:‘ 朱书记,你没问题吗?’ 朱怀镜眼前仍蒙着层暗褐色雾气,一位面色模糊的女孩伏下身子,笑吟吟地望着他。他知道是刘芸,却不能开口叫她。一阵恶心滚过胸口,怎么也止不住,就呕吐了。他突然从沙发里滚了下来,要往浴室里去,却跌倒在地毯上。刘芸扶着他,说:‘ 朱书记,你吐吧,没事的,你吐吧。’ 他摇着头,跌跌撞撞的,勉强去了浴室。他扶着马桶,哇哇地吐了起来。刘芸托着他的头,不让他往马桶里栽。
  吐完了,他全身瘫软,坐在地上起不来。刘芸将马桶盖上,他便将头埋在上面,嘴里嘟囔着说:‘ 对不起,对不起。’ 刘芸说:‘ 朱书记,我给你放水,你洗澡吧。’ 朱怀镜已经无力回答了,伏在马桶盖上喘粗气。刘芸便放了水,再去取了他的换洗衣服来。她将浴室门拉上,飞快的跑回值班室,换上套干净衣服。
  她被朱怀镜吐了一身。刘芸不敢在值班室停留半步,马上又跑回朱怀镜房间。
  朱怀镜躺在浴缸里,身子虚虚的,直往下沉。他没力气搓身子,只想泡泡算了。脑子慢慢清醒了,人却越来越疲乏。不知刘芸怎么会想着进来看看?兴许是他醉态太明显了吧。他总以为自己步履不乱,话不结巴,别人看不出的。
  他又恶心了,却没什么吐的。呼吸困难起来,水蒸气如同浓烟,呛得他喉头发喘。他很清醒,知道这是大脑缺氧,只是四肢都不听使唤了。必须马上离开浴室。他想坐起来,可身子一动,立即头晕目眩。人又重重摔了下去,耳边是嗡嗡的钝响。头撞着了浴缸,却没有痛感。他想叫人,又张不了嘴。
  正在这时,听得有人伏在他耳边喊:‘ 朱书记,朱书记,您听得见我叫您吗?’
  他听出来了,这是刘芸的声音。他张了张嘴,不知自己说了什么。‘ 您起得来吗?朱书记您起得来吗?’ 他睁开眼睛,见刘芸搂着浴巾,低头望着别处。
  他无地自容,想请刘芸出去。可他动弹不了,只好把手伸向她。刘芸拿浴巾裹住他,扶着他去了卧室。
  他躺在床上,静了会儿,就感觉整个人都在化着水和泥土。刘芸出去了,听得她在外面打扫。三更半夜的,真是难为她了。他困得不行了,不久便呼噜睡去。
  又时常醒来,总觉得外面客厅里有动静。他想出去看看,却没有力气起身。
  这是他第二次喝假酒了。记得在县里工作时,别人送了瓶茅台,不想是假的,他喝过之后就进了医院。这回没有上次中毒严重,却也磨得他跟死差不多了。借着地灯的余光,看见床头柜上放着他的睡衣。他这才想起自己还赤裸着。忙闷在被窝里穿了衣服。
  通宵就这么时睡时醒,直到天明。他起床去卫生间,不经意瞥见刘芸躺在客厅沙发里,还没有醒过来。他忙轻轻关了洗漱间,将水放得小小的,怕吵醒了她。
  洗漱完出来,见刘芸已经醒了。她慌忙爬了起来,说:‘ 对不起,朱书记,我睡死了。’ ‘ 哪里哪里,让你辛苦了。你整夜没睡吧?’ 朱怀镜问。
  刘芸说:‘ 我昨晚不敢过去睡了,怕您到时候身体不舒服,没人招呼。’ 朱怀镜想着自己昨晚赤裸裸的样子,毕竟难为情,不禁说道:‘ 小刘,对不起,很不好意思……’ 刘芸也红了脸,说道:‘ 我昨晚过来关走廊的灯,正好听得您在里面呻唤,不知您怎么了,就进来看看。我按了门铃,不见您回答。’ 刘芸说着,低头整理沙发。没想到她一抖毛巾被,竟滚出一个大纸袋。刘芸躬腰捡了,却从纸袋里跌出一砣钞票。刘芸顿时慌了,说:‘ 我才看见,我昨晚拿了枕头和毛巾被过来,随便睡下了。朱书记,您数数吧。’ 朱怀镜眉头皱皱,笑笑说:‘ 小刘,我也是才看见。你替我点点吧,看有多少。’ 刘芸疑惑着望望他,坐下来点钞票。
  朱怀镜也在对面沙发里坐下来,想不清这钱是怎么回事。记得昨晚袁之峰到来之前,先后来过三个人,都没坐多久,就让他打发走了。他同袁之峰约好了,晚上两人扯扯事情。送走袁之峰,又来过一个人,却怎么也记不得是谁了。只隐隐想起他是哪个县的领导,就连他长得什么样儿都忘了‘ 一共十万,朱书记。’刘芸点完了,将钱全部塞进纸袋里。
  朱怀镜掏出烟来,慢悠悠地吸着。’ 小刘,这钱我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我想你也猜到了,肯定是谁送给我的。‘ 刘芸没有说话,只是紧张得呼吸急促。
  朱怀镜说:‘ 小刘,这钱的事,我请你保密。也请你相信我。’ 刘芸点头说:‘ 我知道了,请朱书记放心。’ 朱怀镜长长地叹了口气,站了起来,说:‘ 好吧小刘,你忙你的去吧。你白天应该休息吧?昨晚你可是没怎么睡啊。’ 刘芸说:‘ 我是每天中午接班,第二天清早交班,上午休息。’ 朱怀镜夹上提包,准备下楼去。他早餐多是在宾馆里吃,顺手将提包带上,免得再上来一趟。
  ‘ 朱书记,其实您不说,我会以为是您自己的钱。’ 刘芸临开门时,突然回头说道。
  朱怀镜笑道:‘ 说不说,都不是我的钱。’ 朱怀镜吃完早餐出来,赵一普便笑着迎了上来,接过他的提包。原来赵一普早同杨冲候在餐厅外了。去办公室不远,驱车不过三四分钟就到了。赵一普替朱怀镜泡好茶,就去了自己的办公室。
  朱怀镜有些心神不宁,先不去想做什么事,只闭着眼睛品茶。昨晚先去看他的那三个人,他记得清清楚楚,有位县长,有位行长,还有位是企业老板。他挨个儿回忆那三个人进出的每一个细节,想不出谁有可能留下那个纸袋子。最后去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呢?好像也是县里的头头?哪个县的?书记或是县长?副书记或是副县长?那人都说了些什么?朱怀镜想破了脑袋瓜子,却连影儿都想不起了。
  袁之峰来了电话,哈哈一笑,问:‘ 朱书记,你昨晚怎么样?’ ‘ 我?我昨晚差不多快没命了。你呢?’ 袁之峰又是一笑,说:‘ 你酒量不错的啊,怎么会呢?我一回家就吐了,老婆伺候我一个通宵。’ 朱怀镜大笑,说:‘ 之峰兄,你是不好意思把话说破吧?我说呀,昨晚我俩喝的,百分之百是假酒。’ ‘ 假酒? ’
  袁之峰就笑得有些幽默了,‘ 没想到朱书记那里也有假酒啊!老百姓就只好喝农药了。唉,假酒真是害死人。朱书记,你没有人照顾,太危险了哦。’ 朱怀镜只道:‘ 我没事。只是把你害苦了,就怪我。’ 两人说笑一会儿,就放了电话。
  报纸送来了,朱怀镜随意翻了翻。每天送来的报纸有十几种,他都是二三十分钟就翻完了,多半只是看看标题。今天梅次日报的头条新闻竟让他大吃一惊。
  这新闻的标题是《陆专员独闯夜总会,怒火起铁拳砸公车》。
  (昨夜十点半,地委副书记、行署专员陆天一路过夜夜晴夜总会,见门口停着很多公车,不禁怒气冲天。他掏出随车携带的警棍,朝这些公车奋力砸去。围观的群众拍手叫好,都说要好好整治这些使用公车出入娱乐场所的腐败干部。
  陆专员爬上一辆公车,挥舞着警棍,对群众大声疾呼:党和政府严惩腐败的决心是坚定的,不论他是谁,不论他职务多高,后台多硬,只要他敢搞腐败,我们就要把他拉下马。人群里顿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望着群众那理解和支持的目光,陆专员显得更加坚毅和自信。他平常最喜欢说的一句话是:只要身后站着人民,没有什么办不好的事情。今天,他再一次坚信了这一点。……)
  朱怀镜想象陆天一挥舞警棍的样子,怎么也不是个味道。这时宋勇过来请他,说:‘ 朱书记,缪书记说有事请你去一下。’ 他笑着说声就来,仍坐着不动。宋勇便点头出去了。朱怀镜拖了会儿,才去了缪明那里。‘ 坐吧坐吧。’ 缪明揉着肚子,微笑着。
  朱怀镜接过宋勇递上的茶,望着缪明客套几句。他也不问什么事,只等着缪明开腔。缪明办公室总是很整齐的,桌子中间放着正在修改的文稿,一头是文件筐,一头放着一叠报纸,像是才看过的。就连笔筒里的钢笔、毛笔、铅笔、蘸水笔灯,都是整齐的一把,往同一角度倾斜着。
  ‘ 怀镜,同你商量个事。上次地委会上,否决了陈冬生的任命。后来组织部门又另外做了个方案,拟让陈冬生同志任畜牧水产局副局长。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 缪明问。
  ‘ 组织部同我汇报过这事。陈冬生学的是畜牧水产专业,也算是学有所用吧。
  我个人没什么意见。’ 朱怀镜知道陆天一必定暗中协调了,才有这么个曲线方案。
  谁都是这么个心思:如果能提到个要紧岗位上当然更好,实在不能尽如人意,先上个级别也未尝不可。
  缪明说:‘ 好吧,你若认为这个方案可行,下次让组织部提出来通过一下吧。 ’ 朱怀镜点头说好。他心里明白,给陈冬生这么个位置,等于缪明和陆天一各退了一步。看来缪明也不是真的要挡住陈冬生,只是想让陆天一的意图打点折扣。
  缪明没别的事说了,却想同朱怀镜闲聊几句。
  ‘ 住在那里习惯吗?’ 缪明问道,他的右手在桌上轻轻敲着,左手却闲不下来,正来回揉着肚子。
  朱怀镜说:‘ 很好啊,那可是总统套房,我还没享受过这种待遇哩。’ 缪明笑了,说:‘ 怀镜开玩笑,什么总统套房?梅次人自己说的。’ 朱怀镜说:‘ 真的,还行。可惜有蚊子了,不然夜里开着窗户,空气太好了。’ 说的都是些寡淡无味的话,朱怀镜只想快快走了。他瞟了瞟缪明桌上的那叠报纸,见最上面那张就是《梅次日报》,载有陆天一砸车的新闻。缪明闭口不提这事,就有些意思了。
  朱怀镜回到自己办公室,仍是闭目抽烟。桌上放着文件夹,却是作样子的。
  拿着那十万块钱怎么办?他还没有想出更好的主意。这时舒畅打了电话来,‘ 朱书记吗?昨天晚上想来看您,打了您房间电话,总没人接。’ ‘ 是吗?谢谢了。’ 朱怀镜想起昨晚他同袁之峰谈话,把电话线扯了。却也不必同她解释。‘我昨晚回房间很晚了。’ ‘ 哦,是吗?我想来看看您,又总怕打搅您。’ 舒畅说。
  朱怀镜笑道:‘ 打搅什么?你有空随时来嘛。’ ‘ 好吧。您很忙,我就不多说了。’ 舒畅说。
  舒畅已打过好多次电话了,都说晚上想来看看他。可总因为他要开会或有应酬,她都没有来过。自从上次她带着弟弟上门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她。可是奇怪,偶尔想起她,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放下电话,朱怀镜又在想那钱的事。他可以马上向缪明提议,让地委几个头儿碰在一起开个会,他当着大家的面,把钱交出来。他在会上应该有个义正辞严的发言。可他如果这样做了,同陆天一在街上砸车没什么两样了。梅次人茶余饭后就必谈朱怀镜了,百姓会说他是清官,同僚会说他只是做秀。
  纪委有个廉政账号,设立一年多,只在最初收到寥寥数百元,传说也是纪委自己放进去的。这可能是所以廉政账号的必然结局。贪官自然不会往账号上打钱,账号原本就是给想廉洁又怕廉洁的同志设立的秘密通道。但清官更不会往账号上打钱,因为它除了安慰自己的良心,很难证明自己的清廉。
  朱怀镜在荆都财政厅当副厅长时,自然也见过这种钱,却没像这回感觉烫手。
  那时候,他不知水深水浅,只知道闭着眼往下跳。经历了一次挫折之后,他知道自己该往上浮了。对于这十万元人民币和以后还会无法拒绝的不同数目的人民币(或许还会有外币),他必须要交出去。但如果他还想延续自己的政治生命,还想有所作为,他还必须保证两点:一、不能让人知道他交出去了;二、在关键时刻,又必须能证明他早已经交出去了下班时间还没到,朱怀镜就坐不住了。他叫了赵一普和杨冲,说有事想回宾馆里去。上了车,杨冲说起了陆天一砸车的事。
  ‘ 到处都在议论陆专员大闹夜总会。老百姓高兴,都说梅次出了个陆青天。
  我们当司机的有个毛病,就是爱车。一听说陆专员砸了好多高级轿车,就心疼。
  他那一警棍砸下去,没有一两千块钱是修不好的。听说他昨夜一口气砸了二十多辆车,等于砸掉了好几万块钱。这钱谁出?’ 朱怀镜只是听着,一言不出。赵一普觉着气氛尴尬,就说:‘ 陆专员是个张飞性子。’ 杨冲仍是说:‘ 我只是想,这事怎么收场?’ 说话间就到五号楼下了。朱怀镜独自下车,上楼去了。服务台里站着的是小周,微笑着叫道朱书记好。朱怀镜点点头,还算客气,却不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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