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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次故事

_5 王跃文(当代)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十四章
  朱怀镜在外应酬回来,已经很晚了,家里却坐着些人。香妹开门时,满脸笑意,像是正同客人们说着愉快的话题。客人们都站了起来,朱怀镜便同他们一一握手。邵运宏也来了,他是头一次登门拜访。也有朱怀镜不认得的,香妹就介绍了。都说朱书记太辛苦了。他刚喝了些酒,红光满面,神清气爽,摇头而笑。坐了下来,却没什么话说。他便随意问问,怎么样?被问的人并不知道他想知道什么怎么样了,那反应迟钝的就口讷神慌。往往不等人家明白回答,他就哦哦两声,又问别的人去了。都知道这种交谈没什么意义,无非是找些话说。朱怀镜挨个儿问了个遍,便啊哈哈地点着头,靠在沙发里了。他微笑着,目光一片茫然。这目光简直跟毛主席标准像的目光差不多,似乎注视着每一个人,其实他谁也不看。
  客人们找话同他攀谈,他不再多说,只是微笑着点头。
  如此半个小时左右,邵运宏站起来说:‘ 朱书记太辛苦了,我就不打扰了。
  ’ 其他人就全站起来了。香妹便进去拿了几条烟出来,每人塞一条。都说不要不要,双手摇晃着往外推。朱怀镜便笑着说:‘ 这是我夫人的意思,你们就领个情,让她贤惠一次吧。’ 香妹笑了笑,瞟他一眼,说:‘ 看你说的,好像我平日是个母夜叉。’ 客人们这才接了烟,很是感谢。有人将烟往腋下一夹,立即觉得不太恭敬似的,忙双手捧着;有人本是右手拿着烟的,唯恐误了握手,忙将烟换到左手;有人反复看着手中的烟,抑制不住脸上的笑。
  朱怀镜单叫邵运宏留一下,有事说说。送走其他客人,关上门,朱怀镜就说:‘ 小邵你来凑什么热闹?’   邵运宏听了这话,感觉自己同朱怀镜很亲近,便嘿嘿笑着,抓耳挠腮的,说:‘ 从来没有看望过朱书记,过意不去。朱书记对我很关心。’   朱怀镜说:‘ 小邵不错。这才去马山调研,辛苦了。我上次去只是走马观花,你是认真做了调查的,最有发言权。你说说,情况到底怎么样?’   朱怀镜本已专门听取过调研汇报,今天又问起这事,就别有意味了。
  邵运宏会意,谨慎道:‘ 枣林经验的确很有特色。但是,我今天个别向朱书记汇报,就讲几句真话。说组织建设促进经济,理论上讲完全正确。但做起文章来,硬要把一些具体的经济工作牵进来,就会违背客观事实。比方说,枣林村自古就有种枣习惯,很多枣树都说多年前栽种的,有的甚至是建国前栽的老枣树。可是为了写文章,硬要说这是近几年加强组织建设的成果,就假了。还有,整个马山县的枣树都存在着品种不好、枣林老化的问题,加上市场风险大,经济效益并不好。
  可是,为了写文章,硬要想当然地算帐,说枣树为农民增加了多少收入,这又假了。’   朱怀镜点点头,若有所思的样子,然后说:‘ 你们就枣林经验给缪书记写的署名文章,我看了,写得不错嘛。’   邵运宏笑了笑,说:‘ 那种高水平的文章,我们哪写得出?算是缪书记亲自写的。’   邵运宏话中有话,朱怀镜听出来了,却只装糊涂。如此看来,枣林经验确有可取之处,而做起文章来就难免有水分;而这本来就有水分的文章,经缪明妙笔生花,差不多就是假的了。
  朱怀镜生怕邵运宏把这层意思点破了,就问了些生活琐事。他问得越细,越显得体贴入微。邵运宏心里暖暖的,却又暗自后悔不该说真话。
  朱怀镜又把话题拉了回去,‘ 马山经验,当然主要是枣林经验,上面是很重视的。市委组织部范部长今天同我通了电话,说王书记专门过问了。范部长告诉我,王书记认为,马山经验要突出组织建设促进经济建设这个主题。王书记很有兴致,说有时间会亲自过来看看。我看,马山会成为王莽之同志的联系点的。’邵运宏身上开始冒汗了,知道自己的确说了些不当的话。上面认定了的事,下面是不能说三道四的。他收不回说出去的话,只好不停地点头。却总想着挽回些什么,就说:‘ 朱书记,其实那篇文章,以您的名义发表最恰当了。您是管这方面工作的,又亲自做了调研。’   朱怀镜忙打断他的话,说:‘ 小邵你快别这么说。这项工作上面非常重视,是事关全局的重要工作,一定得以缪明同志的名义发表才够份量。一切都要从有利于工作出发啊。’   邵运宏听了,不停地点头。忽又说:‘ 朱书记,陈昌云的’ 杏林仙隐‘ ,生意很不错哩。我今天又去看了看,门庭若市啊。’   ‘ 哦,是吗?’ 朱怀镜只是淡淡地答了声,心想这毕竟不是值得他太多挂怀的事。却又怕自己太冷了,邵运宏他们就不关心了,坏了人家生意。便又随便说道:‘ 你尽可能帮帮人家吧。’   邵运宏点头说:‘好的好的,我会出些点子给他。只要不时写些小文章在报上发表,就是软广告了。
  又不用收他的费。’ 朱怀镜只是点头,没说什么。邵运宏好像还想说些别的,朱怀镜已起身同他握手了,说:‘ 好吧,就这样。你有空随便来坐,不准学他们,搞得复杂。不错不错,小邵不错。’   邵运宏走了,朱怀镜忍不住长叹一声。
  真有些累了。他进去看看儿子作业,准备去洗澡。香妹说:‘ 琪琪比我们上班还辛苦。’ 朱怀镜叹道:‘ 学校怎么回事?把学生弄成做作业的机器了。才开学啊!’ 电话又响了,朱怀镜便舞手眨眼的,进浴室去了。
  洗完澡出来,朱怀镜说:‘ 晚上十点以后,就把电话拔了。’ 想想又不行,怕万一误什么大事,‘ 没办法,还是拜托你接电话吧。’   儿子已经睡了。朱怀镜穿着短衣短裤,坐在沙发里。他想坐几分钟再去睡觉。香妹也坐下来,问:‘ 外面都在说,缪明要上调,当副市长。人家都问我,我说不知道。他们就说我还保什么密。’   ‘ 哪来的说法?’ 朱怀镜笑笑,‘ 这年头,好像谁都是组织部长,可以随意安排干部的任免大事。’   香妹说:‘ 还说你哩,说你要接任地委书记。’   朱怀镜忙说:‘ 谁对你这么说,你要说他几句,态度严肃些。’
  香妹说:‘ 我有什么资格随便批评人?’   朱怀镜说:‘ 你为什么没资格?原则问题上,你就得这样。’   原来不久前,《荆都日报》头版头条刊载了缪明的那篇署名文章:《枣林村的做法和体会》。题目看上去很谦虚,其实就是介绍经验。懂得套路的人都知道,这种文章决不是随便刊登的。要么是某种重大政治举措要出台了,要么是某人很快就要飞黄腾达了。而无论属于哪种情况,肯定有人要升官了。一夜之间,梅次到处都有人在打听:听说缪明要提上去当副市长。人在官场,就同在大食堂排队买饭差不多。前面有人动了,后面就得跟着动。却又是个秩序并不太好的食堂,有人同大师傅关系好,就跑到前面去插队了。
  时间久了,人们便不太关心前面是否有人动了,总盯着谁会插队。纵然有人插队了,排在后面的人也只好生生闷气,谁让你不同大师傅拉好关系呢?
  香妹又说:‘ 四毛今天给我打了电话,说想到这边来做生意。’   朱怀镜说:‘ 到处都可做生意,为什么偏要到这里来?梅次又不是商业都市,钱并不好赚。’   香妹说:‘ 那还用说?就是想让我们照应。他想过来开酒家,我回掉了。他的意思是想让我们拉些人去他那里吃饭,那不成笑话了?’   朱怀镜说:‘ 四毛真是的,跟我们在荆都也干了那么久,怎么就没长进?’   ‘ 我想,帮还是要帮一下。他后来说,想来这边开个杂货店,做点小生意,我就没说什么了。’ 香妹说着就望着朱怀镜。
  朱怀镜不便多说,只道:‘ 是你表弟,你看着办吧。’   香妹叹道:‘ 没办法,人太亲了。我还得替他找门面。’   朱怀镜说:‘ 好吧,由你。只是要注意影响。睡觉吧。’   次日下午,袁之峰来到朱怀镜办公室,说有事要汇报。
  ‘ 之峰兄啊,你在我面前,可别一句话一个汇报,我实在担当不起啊!请坐请坐。’ 朱怀镜没有叫赵一普过来,亲自倒了茶。袁之峰忙说自己来嘛,双手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刚准备开口,朱怀镜又递过烟去,替他点上。
  ‘ 朱书记,这事一定要劳驾你。’ 袁之峰这才说了起来,‘ 烟厂三期技改,马山就要招标了。这个项目一直是天一同志亲自抓的,今天上午他找到我,说他最近太忙了,要我接手,把招标工作抓起来。我想这是个大事,怕出纰漏,想同你商量一下。我个人意见,还是请你亲自挂帅。’   朱怀镜笑道:‘ 之峰啊,你这是推担子啊!你是管工业的副专员,你挂帅,顺理成章。’   袁之峰说:‘ 不是我偷懒,实在是事情重大。五千多万的投资,在我们梅次,也是大项目了,不是儿戏啊!’   朱怀镜微微点头片刻,沉吟着说:‘ 我看,这事只怕要报告缪明同志,地委会上定一下,不能由你我两人商量了算数。’   袁之峰说:‘这个自然。我想先同你通个气,再去找缪书记汇报。我想缪书记会同意我的意见的。天一同志也会同缪明同志通气的。’   朱怀镜只好说:‘ 那就这样吧。之峰,你说说大体情况吧,这个项目我从未过问,是天一同志亲自抓的嘛。’袁之峰说:‘ 二期工程是大前年投入使用的,效果很好。那也是天一同志亲自负责的,上面有关部门对这个项目很满意。天一同志在这个项目上倾注了很大精力,取得了成功,争取三期工程也就说得起话了。三期工程前年开始报批,去年定下来的,资金最近才全部到位。现在的情况是,设备合同都已签好了,是天一同志亲自抓的。这次招标的是土建,一千八百万元的工程量。’   ‘ 好吧。之峰,我们尽早提请地委研究。我想请你在会上对这个项目的总体情况做个介绍,其他领导同志不一定清楚。大家心里都有个底,也好帮着拿主意。’ 朱怀镜心想不过一千八百多万元的项目,大家都避之如瘟神,中间秘有蹊跷,不如把这事做得阳明昭昭,‘ 之峰同志,现在建筑领域的腐败,是群众关注的热点,大意不得。我想招标工作一定要严格按照公开、公平、公正的原则进行。如果地委安排我负责,我可以参加方案的研究,具体工作还是请你多费心。’   袁之峰笑道:‘ 这个自然,我嘛,就是做具体工作的。’   朱怀镜也笑了起来,‘ 之峰兄呀,你可是总忘不了变着法子批评我啊!’   两人再闲扯了几句,袁之峰就告辞了。赵一普送了几封信过来,说:‘ 朱书记,这些请您亲自看看。’ 朱怀镜说声好吧,这会儿却没空看。老百姓看了他微服私访、同农民交朋友的报道,有事没事都给他写信,多半是告状、检举,也有些人专门写信夸他是个好官。这就苦了赵一普,每天拆阅信件得花上半天时间。也给朱怀镜自己出了难题,有些事下面反映上来了,他就不能装聋作哑。过了会儿,赵一普过来给他添茶,见他还没看信,就拿了封信说:‘ 朱书记,您先看看这封信。’   ‘ 什么重要信件?’ 朱怀镜说罢就抽出信来了。一看,顿时傻了眼。是封检举信,顶头就是醒目的标题:《尹正东十大罪状》。
  一、张开血盆大口,大肆索贿受贿。尹正东身为县长,辜负了人民的期望,忘记了人民的重托,利用手中职权疯狂敛财。他收取不义之财的主要途径有如下五条:一是包揽建筑工程,从中牟取好处费。仅县粮食大厦工程,尹正东收受包工头胡老二贿赂一百五十多万元。据知情人估计,近三年内尹正东收受县内建筑包工头贿赂在一千万元以上。二是卖官,收受下面干部的贿赂。尹正东为人蛮横,作风霸道,把持人事大权,干扰正常的组织人事制度,提拔干部得他点头算数。
  干部能否提拔重用,就看你给尹正东送钱多少……
  二、拉帮结派,打击异己……
  这时,刘浩打电话过来,‘ 朱书记,你好。我想请你过来吃顿饭,方便吗? ’
  朱怀镜问:‘ 饭哪里都是吃。你是个什么事?’   刘浩说:‘ 很不好意思。我来了几个生意上的朋友,都是很不错的年轻人,能得到你的接见,是莫大荣幸。我想请你赏个光,也让我小刘脸上好看些。’   朱怀镜笑道:‘ 你小刘脸上够好看的了,年轻英俊。好吧,我来吧。说好了,只吃饭,不谈别的啊! ’
  刘浩已非常高兴了,‘ 你朱书记赏脸就行了,谢谢!我来接你吧。’ ‘ 不用接,我自己来吧。’ 朱怀镜说。
  朱怀镜接着看完了信,沉默片刻,说:‘ 一普,你可要守口如瓶啊,这可是非常严肃的事情,漏不得半滴水啊。’   赵一普点头说:‘ 请朱书记放心。我看尹正东这个人是有些怪。上次在枣林村,你将那张纸条收了起来,后来他就专门找到我,问那张纸条。我也不知道那张纸条的内容,他还说我不够朋友。’朱怀镜说:‘ 你既不要评论这事,也不要猜测这事,什么都不知道就对了。’赵一普便点点头,一句话都不说,低头出去了。
  临下班时,缪明打电话过来,‘ 怀镜,之峰同志找过你了吧。我同意他的意见,烟厂招标的事,请你挂帅一下。这个……天一同志回避一下有好处。’缪明分明话中有话,朱怀镜只装糊涂,说:‘ 我服从缪书记安排。但我想还是请地委开会,专门研究一下这个问题。’   缪明说:‘ 我同意。就这几天开个会吧。’   这是封印刷的匿名信,不知发出去了多少。缪明案头肯定有一封,只怕早看完了。看他如何处理?朱怀镜早就料到尹正东不是个好鸟,不然他哪来十万元钱送人?好在那钱早就处理掉了,再拖只怕就会出事。尹正东迟早会出事的,必定会带出些人来。
  下班时间已过了好几分钟了,朱怀镜还没有走的意思。他想稍坐一会儿,就让刘浩他们等着吧。赵一普过来提醒道:‘ 朱书记,下班了哩。’   朱怀镜道:‘ 你先回去吧,让杨冲在下面等等我。’ 赵一普还有想等等的意思,但见朱怀镜沉着脸,他就做了个笑脸,拉上门走了。
  又想起缪明刚才的电话,破费琢磨。难道他真的掌握了陆天一什么把柄?要不然,像缪明这样城府极深的人,说话哪会如此直露?不过如今说谁有问题都不奇怪。也许袁之峰也看出了什么,要不然他怎么会把这个工程往外推?谁都巴不得手中有个项目管管啊。那么他朱怀镜若是接手烟厂工程,也就是万人瞩目了。
  看看时间,已是六点二十五了。刘浩自然不敢打电话来催。朱怀镜夹上包,下楼去了。路上又堵住了。杨冲骂着娘,掉头钻进小巷子里。过了这个巷子,到了曙光大市场。大市场早早就关门了,冷火秋烟的。这里白天也没什么生意,经营户老为门面租金和管理费的事集结在地委门口上访。前几年,一说大力发展市场经济,各地的官员们就以为是建市场设施。于是很多地方便不分青红皂白,建了各种各样的市场。梅次也不例外,这曙光大市场就是那会儿一窝蜂建起来的。
  ‘ 这地方,晚上一个人来转的话还怕有鬼哩!’ 杨冲说。
  朱怀镜没有答腔,只是瞟着外面一晃而过的门面。心想可惜了,真的可惜了。
  他心情有些沉重,便想强打精神,不能苦着脸去见客人。
  刘浩远远的见了朱怀镜的车,便搓着双手,迎了过去。朱怀镜同他随意握了下手,就径直往前走。刘浩忙走在前面引路,手往前伸着,不停地说请。进了包厢,见果然是几位年轻人,都站了起来,叫道朱书记好。原来刘浩爷爷同北京那边合作,开了家合资宾馆,也叫黑天鹅。今天来的是北京黑天鹅大陆方面经理成义,另几位都是他的手下。
  坐下之后,成义再次致意:‘ 朱书记,我一来这里,刘总就同我说起您,他对您可是非常尊敬。’   朱怀镜说:‘ 小刘不错。我支持他的工作,应该的。
  欢迎成先生来梅次做客。有不满的地方,让刘浩告诉我。’   成义忙说:‘ 哪里啊,非常不错。真不好意思,我们太没见识了。没来梅次呢,总以为这里很落后的。来了一看。才知道这里山清水秀,物产丰富,人也热情好客,民风古朴。
  真是个好地方!’   朱怀镜笑道:‘ 发达地区的客人到了落后地区,总是称赞他们那里山清水秀,民风古朴。’   成义不好意思起来,‘ 朱书记好幽默,批评人也很讲艺术。我说的可是真心话。这个时候您去北京,风沙很厉害,睁眼就是灰蒙蒙的。哪像梅次这地方,空气多好!’   朱怀镜说:‘ 从某种意义上讲,这几年,所谓山清水秀,民风古朴,已成了落后的标志。但我想,只要因势利导,这其实也是我们的优势。现在,环境问题是世界性话题,而商业道德、商业信用方面的危机则是中国普遍存在的问题,所以我说,一个环境,一个民风,都是难能可贵的资源。对不起,在你们这些企业家面前高谈阔论经济问题,班门弄斧了。’
  成义很佩服的样子,‘ 哪里哪里,受益匪浅。朱书记,我是美国哈佛商学院MBA 毕业的,回国四年了。我接触过不少官员,有的还是很大的官儿。可是,像您这样能把民风,包括商业道德、商业信用也看做经济资源的,是头一回碰上。 ’
  朱怀镜来不及谦虚,刘浩忙说:‘ 我们朱书记是梅次最有思想的领导,看问题独到、精辟。来来,菜上来了。朱书记,仍是喝红酒?’   ‘ 依我啊,什么酒都不喝。’ 朱怀镜笑道。
  刘浩说:‘ 今天还是喝杯红酒嘛。’
  朱怀镜道:‘ 行吧。成先生,像你这样,学有所长,干些实实在在的事业,很好。来,我就喧宾夺主了,借小刘的酒,欢迎成先生来梅次!’   干完一杯,成义说:‘ 按中国国情,更需要大量像您朱书记这样有能力的领导干部。毕竟是个政治主导的社会啊!’   朱怀镜谦虚几句,又笑道:‘ 看来我同成先生谈得来。我有个精英论,不知成先生和小刘同意不同意。我觉得,中国的精英,只能是准精英,也就是说,总体上不可能成其为真正的精英。这是同西方国家比较得出的结论。西方国家,真正的顶尖人才集聚在工商企业界,他们是社会财富的直接创造者,是社会精英分子;二流人才才去从政。而我们中国,精英分子却相对集中在党政机关,无缘进机关的才去工商界或别的行业。而西方国家那些进入工商界的精英,因为机制原因,总体上都能做到人尽其材,并有相应的回报,他们也就越发优秀,成为真正的精英;我们国家呢?哪怕你真的就是名牌学府的高材生,当你进入机关打磨多年之后,除了会讲几句空洞的官话,就别无所长了,只能是准精英。从这个意义上说,我们的人才素质在总体上就比别人矮了一个档次。相比之下,别人是优者更优,我们则是优者变庸,庸者更庸。可以说,这个问题不解决,将是民族大患。还有一个不同的地方:人家的精英是千方百计把蛋糕做大;我们的精英却一天到晚考虑的是划分蛋糕,而且都想着自己多分一块。好在情况在不断好转,已有一批真正优秀的人才不再迷恋官场,转头投身工商界,他们是值得敬重的先驱者。比如你成先生,就是这中间的佼佼者,是真正的精英人才。而且官本位的思想也在不断变化,最近有个沿海城市招考公务员,要招好几十位,接果报名的才十几位。’成义很是感叹,‘ 真了不得!像您朱书记这样的高级领导干部,能够将思维跳出来,很超然地看问题,真让我佩服!来来,朱书记,请您接受我由衷的敬意。我先干为敬吧。’
  朱怀镜摇头笑笑,‘ 成先生说到哪里去了!你北京过来的人,见过多少大干部,我这也是高级领导干部!’   成义笑道:‘ 朱书记这又是在批评我们北京人了。外地人都说,北京人吹大牛,国家大事无不知晓,好像他们日日夜夜在中南海墙头上趴着似的。’   听了这话,大伙儿都笑了。
  朱怀镜说:‘ 我有个同学,原来在北京某部里工作,后来自己下海了,办了自己的公司,搞得很红火。’   成义问:‘ 谁呀?您说说,指不定我们还认识哩。’   朱怀镜说:‘ 哪有那么巧的事?北京那么大。我那位同学叫吴弘。’成义问:‘ 图远集团吴弘先生?’   朱怀镜问:‘ 你们认识?’   成义一敲桌子,欢然道:‘ 世界上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吴弘先生的图远公司,就租在我们宾馆八楼办公室哩!’   朱怀镜也觉得很有意思,‘ 正是常言说的,世界真小!我每次去北京,都是吴弘去看我,我还没去过他们公司。’   成义说:‘ 最好最好!朱书记下次去北京,不嫌弃的话,就将就着住我们那里,你们同学见面也方便。’   刘浩说:‘ 是啊,朱书记下次去北京,就住黑天鹅,条件还过得去。’   朱怀镜说:‘ 梅次这家黑天鹅,算是我们这里最够档次的宾馆,北京黑天鹅我想更不用说了。’   成义说:‘ 勉强也算是五星级的吧。不过我们服务很好,生意一直不错。’   朱怀镜说:‘ 都在于管理啊!有成先生这样的高级人才,没有搞不好的宾馆。’   刘浩说:‘ 成先生这次来,有两个目的,一是考察我宾馆,看能不能在我们这里投资些项目;二是来指导我们服务上档次。
  最近两个月,我们这里生意有些清淡,我老爷爷着急,专门请成先生过来一趟。
  ’   朱怀镜说;‘ 是吗?很好啊。黑天鹅是我们梅次宾馆业的一块招牌,同你们北京黑天鹅也是亲缘关系,放心投资吧,我支持。生意嘛,最近清淡些,会好的。’ 他知道最近廉政建设风头比较紧,酒店、宾馆和娱乐场所的生意都下滑了,便不好往深处说。
  热热闹闹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应酬便完了。刘浩今晚没说上几句话,却特别高兴。一位地委副书记成了他的无形资产。
  分手后,朱怀镜刚进家门,电话就响了。本应是香妹接的,可她在卫生间里洗澡,他只好接了。‘ 朱书记吗?我是尹禹夫,一中校长。我想来汇报一下……
  这个这个今天我去看了看朱琪,这孩子很不错的。’ 尹禹夫显得有些紧张,语无伦次。
  朱怀镜很客气,‘ 你好你好,是尹校长。欢迎你来家里坐坐。’ 放下电话,朱怀镜软沓沓靠在沙发里。忙了一天,实在想休息了。心想琪琪都还没上几天,校长就登门了。听尹校长电话里的意思,只怕没什么正经事要说,不过就是想来拜访一下。未及见面,尹禹夫在他心目中难免就被打了折扣。可在儿子的老师、校长面前,他从来都没有架子,很有些礼贤下士的意思。
  不一会儿,就听见有人敲门了,朱怀镜猜想准是尹校长了。拉开门,一位瘦高个儿就微笑着自我介绍:‘ 我是尹禹夫。’   ‘ 请进请进,尹校长。’ 朱怀镜猜这尹禹夫这么快就到了,说不定早在楼下某个隐蔽处守了好久了。心想怎么回事?喜欢上门拜访领导的人,都有这套功夫,知识分子也不例外,真是无师自通。
  香妹穿着整齐出来,朝尹禹夫笑笑。朱怀镜说这是琪琪学校的校长。香妹更加客气了,问了好,倒了茶过来。
  ‘ 尹校长,孩子放在你们学校,就请你多费心了。我和他妈都忙,可能没多少时间管他。’ 朱怀镜说。
  尹禹夫说:‘ 这是我的责任啊!领导干部就是太忙了,莫说管孩子,一天到晚见都难得见着孩子。所以,我常交代学校的教师们,对领导干部子女,尤其要多用点心思。既不能让他们有特殊感和优越感,又要让他们多得到点关心和爱护。’
  尹禹夫这话说得太巴结了,朱怀镜不好多说什么,只道:‘ 拜托了。 ’
  香妹说:‘ 琪琪这孩子,学习不算很好,还过得去。就是性格太内向了,不太多说话。’
  尹禹夫说:‘ 可能是朱书记和陈局长太忙了,平时同他沟通太少。我会注意他这个特点的。’
  说了不一会儿,电话响了。又是一位县里的领导要来看看朱书记。朱怀镜就站起来,伸出双手同尹禹夫握了,‘ 对不起,尹校长,想留你多说几句话都不得安宁。下次有空再聊吧。’   尹禹夫看样子还有话说,却只得站起来告辞。朱怀镜突然问:‘ 尹校长是抽烟的吗?拿两条烟去抽吧。’   尹禹夫忙摇手,‘ 这哪行,这哪行。’   香妹已从里面拿了两条云烟出来了,硬塞给尹禹夫。尹禹夫推了会儿,千恩万谢地接了。朱怀镜连说不客气不客气,再次同他握手,开门请他慢走。
  尹禹夫走后不到一分钟,县里的同志就按响门铃了。朱怀镜依旧坐在了沙发里,让香妹开了门。整个晚上,就这么迎来送往,快十点钟了才告清净。一共来了六伙人,有独自上门的,有两三人结伴来的。等送走最后一批客人,朱怀镜才有时间去洗澡。上床时,已是十一点半了。
  ‘ 没有一个晚上是清寂的,这么下去怎么得了?’ 朱怀镜叹道。
  香妹说:‘ 多半都说找你的,握知道怎么得了?’   朱怀镜无奈道:‘ 是啊,都是我的下级、同学、老乡或企业老板,我不好在他们面前摆架子。’香妹说:‘ 最麻烦的是这些烟啊,酒啊。不收又不行,人家说你假正经;收了又没地方放。你也抽不了这么多烟,喝不了这么多酒。我说你的烟酒还是戒了吧。
  ’   朱怀镜不理会他戒烟的建议,只说:‘ 送吧,谁来送给谁。’   香妹说:‘ 送也只能送个意思,不能人家提了多少来,我们就送多少去。唉,家里都快变成副食品商店了,乱糟糟的不好收拾啊!对了,四毛要的门面,我联系好了,就在这个大院门口东边。’   ‘ 四毛没一点亲戚情分。’ 朱怀镜想起他往日过河拆桥的事就有火。
  香妹叹道:‘ 到底是亲戚嘛。’   朱怀镜有些睡不着,坐起来想抽烟。床头却没烟了,就说:‘ 麻烦老婆去拿条烟给我。’   ‘ 才说要你戒烟,你就忍不住了。’ 香妹说是这么说,还是起床取了条烟来。是条云烟。朱怀镜凑近床头灯拆封,却半天找不到烟盒上的金色封条。再仔细一看,像是叫人拆开过的。便想送礼人也太粗心了。拉开烟盒,顿时脑袋嗡嗡响。里面塞的是钞票!香妹本已睡下,这时也坐了起来。将钱全部掰出来,数了数,三万元整。
  ‘ 这烟是谁送的,还想得起吗?’ 朱怀镜问。
  香妹说:‘ 这怎么想得起来?’   朱怀镜说:‘ 我俩起来,把家里的烟、饼干盒什么的,都检查一次。’   烟酒什么的都放在阳台上的大壁柜里,早塞得满满的了。打开一看,一时清理不完的。香妹就说;‘ 今天就算了吧,太晚了。
  明天正好星期六,我俩关着门清理。’ 朱怀镜看看时间,已是深夜一点多钟了。
  只好先睡觉再说。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十五章
  朱怀镜难得在家吃顿晚饭,香妹特意做了几个菜。两人都回来得晚,饭菜端上桌,已快八点钟了。饭桌上摆着当天的《梅次日报》,上面又有篇洪鉴捐款的报道:《再寻洪鉴》。
  ……
  依然是梅岭路199 号,依然是洪鉴,这位神秘的好心人给残疾人基金会再次捐上十八万五千元。记者找到银行工作人员采访,他们表示,捐款人一再要求他们不要透露有关情况。当记者问道办理捐款手续的是否还是上次那位漂亮的小女孩时,银行工作人员不置可否。漂亮的小女孩,你是谁?你在哪里?你就是神秘的洪鉴吗?
  ……
  香妹问:‘ 怀镜,那钱就这么处理,行吗?’   朱怀镜说:‘ 我同你说过道理,只有这么处理。别人也许有更好的处理办法,但我想这是最好的办法。’香妹笑道:‘ 别人根本就不会处理,往腰包里一塞得了。’   ‘ 那也不见得,你别把干部都说得那么坏。前几天焦点访谈还报道了一个好干部,一位县委书记,坚决不收贿赂,限令下面干部把送给他的钱拿回去,三天之内不拿回去的,上交财政。结果,这位县委书记上交了六十多万元。’ 朱怀镜说。
  香妹说:‘ 是吗?我没注意看。风气也太坏了,就缺少这样的好领导。’朱怀镜摇头一笑,说:‘ 不过,这位同志来得太刚了,只怕不好收场的。’香妹又问:‘ 哎,那位漂亮的小女孩是谁?’   朱怀镜怕解释了反添误会,只说:‘ 什么漂亮的小女孩!就是地委办的工作人员。写文章的人,总要妙笔生花的。’   香妹忽然睁大了眼睛,说:‘ 我说怀镜,我们总是拿烟送人,是不是送了钱给别人也不一定啊。’   朱怀镜也吓了一跳,说:‘ 天哪,我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层?我说,把清出来的钱一笔一笔记上,注明是烟盒里的,还是饼干筒里的。说不定有一天要对帐的。’   两人边吃边说,还没吃上几口饭,门铃响了。猜想一定是尹禹夫夫妇来了。门一开,果然是他们两口子。琪琪的数学成绩不行,尹禹夫坚持每天上门来给他补课。朱怀镜两口子觉得过意不去,说要补课,请琪琪的数学老师来就行了,我们按规矩付补课费。尹禹夫说还是他自己来吧。据说这尹禹夫还真是块当校长的料,中学课程门门拿得下,在一中没人不服。他夫人向洁也是个勤快人,说在家反正没事,过来帮忙收拾一下家务也好。
  朱怀镜和香妹都觉得这样不太好,可人家硬是一片热心,推也推不了。就只好由着他们了。所以尹禹夫两口子每天都是八点左右来,也不用事先打电话。
  也不需多寒暄,尹禹夫径直去了琪琪房间,向洁就像个熟练的钟点工,里里外外收拾起来。来了外人,两人就不说那件事了。朱怀镜埋头吃着饭,问香妹,‘ 找保姆的事,有着落了吗?’   香妹说:‘ 托人找了几个,都不太理想。’朱怀镜说:‘ 又不是选美,别那么挑剔。’   香妹说:‘ 你想得好,给你选美。保姆最不好选,比相亲还难。’   向洁在一边忙着,插话说:‘ 我乡下有个亲戚,很灵泛,手脚也勤快。原先在人家那里做过几年,经验也有。要不过几天带来看看?’   香妹望望朱怀镜,再对向洁说:‘ 太麻烦你了。’   向洁笑道:‘ 这有什么麻烦的?打个电话去叫她来就是了。’   香妹只好说:‘那就看看吧。’   饭还没吃完,缪明打了电话过来,请他马上去一趟,有急事商量。朱怀镜顾不上吃完饭,稀里哗啦喝了碗汤。也不叫司机,夹上包就往办公室去。他先打开自己办公室,开了灯,却不进去,仍旧拉上门,然后往缪明办公室走去。
  缪明已经同陆天一、李龙标、向长善坐在那里了。朱怀镜忙点头笑笑,说:‘ 几位久等了。没个保姆硬是不行,不到八点多吃不了晚饭。’   缪明笑道:‘ 你也别太艰苦了,保姆还是要请的。’   陆天一也笑着说:‘ 是的,没保姆不行。’   李龙标和向长善还没来得及参加关于保姆问题的讨论,缪明严肃起来了,说:‘ 我们几个紧急碰一下头。吴飞案最近有新的突破,他供出了梅次卷烟厂厂长郑维明。’   ‘ 郑维明?’ 朱怀镜听着有些吃惊。在他的印象中,郑维明是位很老实、很朴实的企业领导。上次他同袁之峰去烟厂现场办公,同郑维明初次见面。那天郑维明穿了件皱巴巴的旧西装,发了黄的白框眼镜老是滑在鼻尖上,脸就像烟熏过的腊肉,五十多岁的人看上去像是老头子了。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缪明继续说道:‘ 对,郑维明。烟厂第二期技术改造的土建工程,是吴飞承建的,他向郑维明行贿七十万元。关于郑维明,一向就有很多举报。我估计,吴飞供出的只怕只是冰山一角。下面,请长善同志把情况说说吧。’   ‘ 大致情况,就是缪书记说的这些。’ 向长善先谦虚一句,再说:‘ 下面,我把最近检察机关侦察吴飞案的情况简要汇报一下,并重点汇报一下郑维明涉嫌受贿的问题。 ’   向长善将案卷放在膝盖上,再掏出笔记本,一五一十地汇报起来。他说着说着,就激动了,表情和语气就像法庭上的公诉人,一点儿也不像在向领导汇报情况。
  朱怀镜没事似的瞟了眼缪明、陆天一和李龙标,发现他们都低着头,望着脚尖出神。朱怀镜也就不抬头看谁了,也望着自己的脚尖。似乎谁都猜不透谁同这案子的关系,只好谁也不看谁。直等到向长善汇报完了,几个人才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可都避免望着别人的脸,而是望着对面的墙,表情一律地沉重。
  只听见陆天一首先开腔道:‘ 我先谈几句吧。对吴飞案,要一查到底,我一直是这个态度。案子慢慢开始有进展了,像郑维明这样的人开始暴露出来。说明检察院的同志办案是有成绩的。我同意将郑维明立案侦察。我估计这可能是个系列大案,地委一班人一定要统一认识,支持检察院的工作。不论查到谁,都要一查到底。如果牵涉到我陆某人,或是我的家人和亲戚,同样依法办事。鉴于企业工作的特殊性,我建议地委马上要研究确定烟厂新的负责人。’   ‘ 怀镜同志谈谈吧。’ 缪明说。
  朱怀镜却客气道:‘ 龙标同志管政法的,还是请你先谈吧。’   据说李龙标原先很算条汉子的,说出话来梆梆响,下面很是服他。自从他患上癌症以后,别人自然也不怎么听他的了。他倒是显得很有修养,对谁都客客气气了,也不管你对他是否客气。朱怀镜说请他先谈,他照例客气几句,不紧不慢说了起来。不过他说的同向长善说的没什么区别,只是说得粗略些。倒是把犯罪分子如何狡猾,办案人员如何辛苦大说了一通,而这些话通常是结案以后在庆功会上说的。不过他发言的时候,在座几位都微笑着望着他,非常的亲切。而他说得再没有水平,大家都原谅他了。
  李龙标表扬了检察院,朱怀镜也就不得不就势表扬检察院,尽管他知道现在说这些话不是时候,而且文不对题。朱怀镜尽了这套程序,才说:‘ 我赞成天一同志和龙标同志的意见。特别是确定新的负责人一事,应该尽快。企业乱不得。
  建议组织部和行署主管领导一起先拿个意见,由地委定一下。同时建议办案的同志务必做好保密工作。办案过程中难免有种种传闻甚至谣言,这也正常。但我们要尽可能不让群众产生过多猜测和议论。听说最近外界把吴飞案传得沸沸扬扬,好像整个地委、行署大院里面全是腐败分子。我看,要向宣传部专门布置一下,最近要重点抓几个廉洁奉公、艰苦创业的好典型,加大这方面的宣传力度。
  请缪书记和陆专员定吧。’ 他说着便就势望了望缪明和陆天一。缪明就顺便望了望陆天一。
  陆天一脸色微微一红,很快就正常了,不是眼尖的人还看不出。朱怀镜偏是个眼尖的人,不得不佩服陆天一。能让红着的脸马上平淡如常,不是谁都做得到的。
  ‘ 缪明同志定吧。’ 陆天一显得很有涵养。
  缪明最后表态,无非是归纳和肯定陆、朱、李、向几位的意见,‘ 第一,要进一步统一思想,坚决支持检察院的工作;第二,同意对郑维明立案侦察;第三,同意马上研究确定卷烟厂新的负责人,请组织部和行署的同志先拿个方案,交地委研究决定;第四,加大反腐倡廉宣传力度,特别是要多从正面宣传廉政建设的好典型、好经验,压制邪气,弘扬正气。’ 尽管缪明说的这些话也有朱怀镜贡献的智慧,但他听着并不以为然。看样子陆天一是不可能真正支持检察院工作的,统一思想只是套话而已;对郑维明是否该立案,纯属法律问题,却需要地委书记表态同意,真不知法大还是权大;烟厂新的负责人当然是要尽快定下来的,但是不是又定下一个新的贪官,谁能说得准?老百姓是越来越相信事实了,并不在乎你怎么宣传,所以光在报纸和电视上做文章,没人相信,这事实上成了纵容邪气。
  但谁都只能说这些连自己都表示怀疑的话。
  最后,缪明表情深沉起来,语气也抒情多了,说:‘ 今天的《梅次日报》同志们可能都看了。那位叫洪鉴的神秘的好心人,又为残疾人基金会捐款十八万多元。不到两个月,这位洪鉴已捐款二十八万多元了。有的人为了金钱,不惜丧失人格、良心,不惜以身试法;而有的人却仗义疏财,无私捐献,不计名利。人的精神境界真是天壤之别啊!’   缪明满怀激情的时候,朱怀镜猛然想起了那份关于尹正东的检举信。他相信在坐所有人只怕都收到了那封信,可是好些天过去了,没有任何人作出批示。更滑稽的是也许这会儿所有人都想到了那封信,谁都在猜测别人。今晚研究的正是贪污受贿案件,大家不同时想到那封检举信才怪。
  只怕有人还生怕别人把这信公开出来。
  碰头会完了,陆天一先走了。向长善本想马上就告辞,却忍了一脚才走,似乎觉得紧跟在陆天一后面离开不太好。李龙标不方便再磨蹭,只好同向长善一道出门了。其实他们都过虑了。从缪明办公室出去,再下楼,走过一楼大厅,马上就各上各的车了。仅仅两三分钟的路程,随便搭讪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混过去了,不至于尴尬的。也许今天情况太特殊了吧,谁都显得瞻前顾后的。
  朱怀镜不用避什么嫌,他总得关了办公室的灯再走吧。天知道吴飞案这个泥潭有多深!朱怀镜刚想关灯走人,缪明敲门进来了。
  ‘ 怀镜,情况的确是越来越复杂了。’ 缪明倒背双手,站在那里,‘ 长善同志个别向我汇报过,说有人千方百计在暗中阻挠办案。别看他嘴上说得坚决,背地里做的是另一套啊。’   朱怀镜明白缪明说的是陆天一,却也装糊涂,只说大道理:‘ 只要地委态度坚决,谁也没能耐暗中作梗。’   缪明叹道:‘ 只是怕给侦察工作增添难度。到时候会不会有来自上面的压力也说不定。’   朱怀镜说:‘ 我倒是建议你尽早去市里跑一趟,先向有关领导汇报一下,争取支持。 ’   ‘ 我正有这个打算。’ 缪明又说,‘ 烟厂招标的事,还是按既定方案办吧,你多辛苦一下。不能出了个郑维明,正常工作就停了。腐败要反,经济要上啊!’   朱怀镜应道:‘ 既然地委定了,我就担起来吧。’   缪明说罢就去自己办公室了。朱怀镜想先回去了,就夹了公文包下楼。突然手机响了,却是贺佑成打来的,‘ 朱书记啊,你好。这么晚了还打搅你,不好意思。你休息了吗?’   朱怀镜象嚼着了苍蝇,很不舒服,却只好含含糊糊说:‘ 没有哩。你有什么事吗?’   贺佑成说:‘ 没事没事。我同几位朋友,都是企业界的,在银庄茶座喝茶。他们都很尊重你。你能抽时间见见他们吗?’ 朱怀镜听了,心头很火,又有些哭笑不得,却又不能发作,只好说:‘ 太晚了。我这里还有些事,走不开。
  你代我向你的朋友问好吧。下次再见好吗?’   通完电话,朱怀镜气得胸口发闷。这不简直混蛋吗?谁都可以一个电话就叫我去喝茶,我朱某人算什么?
  朱怀镜越想越恨,不知贺佑成到底是什么货色。好好一个舒畅,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东西!
  他又总觉得事情怪怪的,难免好奇。寻思再三,他打了赵一普电话。听声音赵一普好像已经睡了,他却装糊涂,说:‘ 一普,你还没睡吗?’   赵一普声音马上清爽起来,说:‘ 朱书记啊,没睡没睡。你有什么指示?’   朱怀镜说:‘ 我才开完会。我有几个朋友,在银庄喝茶。本想去看看他们的,没时间了。
  你去一下,代我问声好。应酬一下就行了,不要多说什么。你找贺佑成吧。’   赵一普说马上就去,又问道:‘ 贺佑成干什么的?我今晚要向你回信吗?’   朱怀镜就说:‘ 他是我的一个朋友。不会有什么要紧事的,明天再说吧。’   交代完了,朱怀镜突然止步不前了。他想干脆去看看舒畅,好久没见他了。
  看看手表,也才十点多。他没先打电话,径直出了大门,顺着马路散步一样走了一段,再在一个僻静处拦了一辆的士。一会儿就到物资公司了,却不在大门口下车,仍找着附近最暗的树荫处下了车。
  ‘ 舒畅,我想来看看你。’ 朱怀镜打了电话。
  舒畅像是很吃惊,支吾说:‘ 这么晚了,你……’   朱怀镜说:‘ 对不起,太冒昧了。我都到你门口了。’   舒畅说:‘ 那你……快进来吧。’   走近大门时,见传达室老头目光炯炯地望着外面,朱怀镜禁不住胸口直跳,后悔自己如此冒失。就在他转身准备往回走时,传达室老头已经望着他了。老头儿的目光很陌生,他便松了口气,目不斜视地往里走。
  突然,听得老头叫了一声,他身子微微颤抖了一下。回过头去,却见老头儿笑眯眯地同他说着什么。老头儿说的是梅次下面哪个县的方言,他一时听不懂,只当人家认出他来了。他刚准备编个说法,终于听出老头儿是问他时间。原来老头儿手中正摇晃着一块手表,准是坏了。朱怀镜很客气地报了时间,低头往舒畅家楼道里走。虽是虚惊一场,却发现这地方他是不可常来的。
  舒畅早就站在门后候着了,朱怀镜还未敲门,门无声地开了。两人只是相视而笑,不说什么。朱怀镜不声不响进去了,舒畅不声不响关了门。朱怀镜轻声问:‘ 孩子呢?’ 舒畅嘴巴努了下里屋,说:‘ 刚睡着。’   朱怀镜坐下说:‘刚散了会,在外面走走。就想来看看你。’   舒畅穿着睡衣,头发有些蓬松,总是望着别处,‘ 你总是这么忙,要注意身体。’   ‘ 刚才贺佑成打我电话,约我喝茶。’ 朱怀镜说。
  舒畅这才望着他,眼睛睁得圆圆的,想了老半天,说:‘ 按理他哪敢随便请你喝茶?我知道,他在女人面前如鱼得水,在当官的面前就委琐得很,怎么回事呢?’   朱怀镜说:‘ 有句话,我本不该说的。你们本来就是好几年的名义夫妻了,他不肯离,你不如就向法院起诉,请求法庭判决算了。’   舒畅摇头道:‘ 我不是没想过,只是怕费神。’   朱怀镜听罢,叹息不止。他也低了头,不敢望舒畅。舒畅身子微微发抖,双手抱在胸前。‘ 对不起,时间不早了,你快走吧。等会儿大门就关了。’   朱怀镜重重地叹了口气,说:‘ 好吧,我走了。’ 他说了,却又没有起身。舒畅也不再催他,只是身子越发抖得厉害。朱怀镜扶住她的肩头,想抱起她。舒畅抓住他的手,说不清是推还是捏。‘ 舒畅,我,我不想走了。’ 朱怀镜声音发颤。
  ‘ 你……还是走吧……’ 舒畅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舒畅开了半叶门,望着朱怀镜,目光郁郁的。他夹上包,突然装作没事似的,笑了笑。他也没有将门全部打开,就从半开着的门里挤了出去。舒畅站在门后,没有目送他,可那半开着的门,过了好久才轻轻关上。
  次日一上班,赵一普给朱怀镜倒了杯茶递上,说:‘ 朱书记,昨天晚上的事,向你汇报一下。’   朱怀镜倒一时记不起是什么事了,嘴上却答得很快:‘ 行,你说说吧。’   赵一普说:‘ 贺佑成他们也没什么事,就是想见见你。其他人你也不熟吧?都是梅次这边做得不错的建筑老板,多半是民营企业的。’ 赵一普说着就掏出几张名片,一张张念给朱怀镜听。又说:‘ 贺佑成可能是多喝了几杯酒,也可能他是这个性格,很活跃。’   ‘ 贺佑成没说什么具体事?’ 朱怀镜问。
  赵一普说:‘ 没说什么。只是反复说感谢朱书记关心,这么忙,还专门派秘书去看望他的朋友,很给面子。’   ‘ 哦,知道了。’ 朱怀镜猜着贺佑成也许是酒壮人胆,同人吹嘘自己同朱书记关系如何铁,便仗着酒性给他大了电话。那么他今后再也不会给这个面子了。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十六章
  缪明从市里回来后,在走廊里碰见朱怀镜,只点了下头,就将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朱怀镜颇感蹊跷,想打电话问问情况。电话号码没拨完,却忍住了。按说,缪明是同朱怀镜商量着才去市里的,回来后竟只字不提这事,其中必有缘由。
  第二天下午,朱怀镜有个事情需要汇报,去了缪明办公室。缪明客气地请他坐,听他一五一十地汇报工作,然后作指示。只是绝口不提上市里的事。朱怀镜更加不便问了,完事就想走人。
  ‘ 市委很支持我们。’ 缪明突然没头没脑说道,左手不紧不慢揉着肚子。
  ‘ 那就好嘛。’ 朱怀镜还想听下去,本来站起来了,却不走了。
  缪明又马上掉转话头,‘ 烟厂负责人的事,有个初步意见了吗?’   朱怀镜说:‘ 我正准备向你汇报哩。我同之峰同志商量过,之峰同志倾向于让高前同志上来。高前是烟厂的总会计师,在厂里干了快二十年了,情况熟悉,很能干。
  我让之峰同志向你和天一同志汇个报,然后由组织部提出方案,地委尽快定一下。 ’ 
  缪明说:‘ 好吧,尽快定一下。这次可要选准啊,不能再出乱子了。
  已经有好几个很不错的企业领导翻船了,往往是在五十五岁以上就开始出问题。
  这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深思啊。’   朱怀镜幽默道:‘ 高前同志年纪同我差不多,才四十多岁,还可以干上十几年再去腐败嘛。’ 说罢就收敛了笑容,摇摇头,显得很忧虑的样子。其实他心里没有半点忧虑。不是不想忧虑,实在觉得忧也是白忧。
  这并不是哪个人本身的道德问题,按这个体制去办企业,厂长经理们不贪才怪。
  缪明这次上市里汇报遭遇了些什么事情,朱怀镜无法知道。缪明不愿多说此事,那么至少此行不太顺意。他含含糊糊地说句市委领导很支持我们,只怕是替他自己护面子,也想让朱怀镜别动摇了。看来,陆天一在市委领导那里是大有市场的。
  朱怀镜其实早就想过,缪明是上任市委书记的‘ 政治遗产’ ,现任荆都市委书记王莽之不会对他好到哪里去。而陆天一却是王莽之亲自提拔起来的。要不是当初王莽之新来乍到,总得有所顾忌,只怕早就把缪明晾起来了。缪陆之间,朱怀镜对缪的感觉好些。他私下里是向着缪明的,但不弄清市委意图,他也不会鲁莽行事。此等关口,倘若感情用事,就太幼稚了。静观其变,相机而行吧。
  人的外相有时也很占便宜的。王莽之是个高嗓门的山东大汉,说上三句话就会打个哈哈,谁见了都会以为他是个心直口快的大好人。不过朱怀镜早就不相信人的外相了,他在这方面是吃过亏的。早年有个同事,尖嘴猴腮,见人就笑嘻嘻的。都说尖嘴猴腮的人奸猾不可交,可他见这同事实在是热情得不得了,便忘了防备。后来果然就被这人从后面捅了刀子。曾经还有位同事,慈眉善眼的,肯定是好人了,后来发现这人却是地道的伪君子,背地里专门弄人。天知道王莽之会是何等货色!
  回到自己办公室,赵一普送了个文件夹过来,说是几个急件。朱怀镜翻开文件夹,提笔批示。其中有个同公安有关的报告,朱怀镜便想起前不久发的那个《关于加强宾馆服务行业治安管理的通知》,就随意问赵一普:‘ 那个文件在下面反映怎么样?’   赵一普马上就知道朱怀镜问的是哪个文件了,回答说:‘ 总体上反映很不错。’   朱怀镜抬起头来,问:‘ 怎么叫总体上反映不错呀?也就是说还有不同反映?’   赵一普脸陡然间红了,忙说:‘ 我表达不准确吧。
  各宾馆以及广大顾客都很满意。但也确实有人讲怪话,其实说穿了,也就是个别公安人员。不奇怪,触犯了他们的切身利益嘛。’   朱怀镜放下笔,靠在座椅里,说:‘ 将本职工作利益化,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这股行业歪风,一定要刹!
  一普你说说,他们都有些什么具体意见?’   赵一普说:‘ 我也没做调查研究,都是道听途说。’ 便将在外面听到的各种说法一一说了,‘ 牛街派出所所长关云,牢骚满腹,有些话还说得很难听。’   见赵一普欲言又止的样子,朱怀镜也不催他,只是毫无表情地望着他。赵一普却更加急了,额上沁出了汗,后悔自己又多嘴了。却不得不说下去,‘ 他不知从哪里知道,那个文件是你出的点子,说了你很多坏话。’   朱怀镜不想知道关云都说了他哪些坏话,只道:‘由他说去吧。可也得我有坏处他才有得说吧?’   朱怀镜批示完了文件,赵一普拿了文件夹出去了。朱怀镜将门虚掩了,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步。不知怎么回事,这会儿他并不怎么恼火关云,而是对赵一普很不感冒。当秘书的,不能听了什么话都往领导耳朵里灌,这可是大忌啊。朱怀镜原以为这小伙子很不错的,时间一久,就发现毛病了。心想还是趁早换了他吧。又想那关云也的确是个混蛋,竟敢在外面说他的坏话。可碍着向延平的面子,朱怀镜又不好将他怎么办。向延平坐在人大主任的位置上总觉得屈才,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尽量释放一下能量,让你不敢小瞧他。这次为逮捕郑维明,向延平很做了一回文章。因为郑维明是荆都市人大代表,梅次地区检察院在收审他的时候,按照法律程序,建议荆都市人大常委会罢免了他的人大代表资格。但向延平硬是鸡蛋里挑骨头,说地委领导研究收审郑维明时,没有同他通气人大的位置往哪里摆。这分明是在问他向延平的位置往哪里摆。只是毕竟郑维明已是犯罪嫌疑人,向延平也不好闹得太过分。可反过来说,为着一个贪污腐败分子,向延平都可以同缪明叫一下板,这人也就不太好惹了。
  朱怀镜略一忖度,觉得向延平还是不得罪的好。得罪向延平一人事小,弄得向延平那个圈子里的人都同他作对,那就不好了。再想那关于一介莽夫,与其用硬办法整他,倒不如采取怀柔政策。这种人,封他个弼马温,就把他收服了。
  忽然想起呆在家里老是不得安宁,便想有个可以清净的地方。本来梅园宾馆是个好去处,可那于建阳只怕有些多事。只好打了刘浩电话。刘浩十分恭敬,只问有什么指示。朱怀镜说:‘ 哪有那么多指示,只是要麻烦老弟。’   ‘ 朱书记你说哪里话,有什么让我效劳的,尽量吩咐。’ 刘浩说。
  朱怀镜笑道:‘ 也没什么。你最近老说我去你宾馆看看,我没空。今天我是自己上门讨饭吃了。这样吧,我晚上过来吃饭。你也不用准备什么,简单些,我只同司机一块儿来。’   刘浩道:‘ 我当什么大事哩!朱书记你可真会吓唬人。’   朱怀镜笑道:‘ 你还真吓着了?你看你看,说要麻烦老弟,你就吓得什么似的,是怕我让你出血吧!放心,我只是讨碗饭吃。’   刘浩忙说:‘ 朱书记你这么一说,可真的就吓着我了。好吧好吧,我恭候你。’   刚放下电话,袁之峰来电话,说过来汇报一下烟厂班子的事。朱怀镜忙说:‘ 行行,我在办公室等你。之峰同志,你别老这么客气,开口闭口就是汇报。’   袁之峰说:‘汇报就是汇报嘛。干了几十年工作,就学了这么一点儿规矩。’   朱怀镜哈哈大笑起来,说之峰真有意思。只几分钟,袁之峰就过来了。朱怀镜亲自替袁之峰倒了茶。袁之峰坐下,喝了几口茶,说:‘ 我同天一同志通了气,他专门问了你的意思。他说,既然怀镜同志也有这个意思,就让高前同志上吧。’   朱怀镜笑道:‘ 要体现地委意图啊,而且主要是听缪明同志和天一同志的,不能我一个人说了算。’   袁之峰说:‘ 那就尽快提交地委研究吧。’   朱怀镜说:‘行吧。缪明同志专门催过我。你不急着走吧?干脆坐一下,我让组织部韩部长过来扯扯。’   打了电话过去,韩部长韩永杰一会儿就到了。朱怀镜依然是亲自倒了茶。韩永杰接过茶杯,说声谢谢,笑道;‘ 两位领导作批示吧。’   朱袁二位都笑了。朱怀镜说:‘ 我们研究一下梅次烟厂厂长拟任人选。企业不同别的地方,不可一日无帅。情况很急。之峰同志对企业情况比我们熟悉,他经过多方了解,认为烟厂的总会计师高前同志比较合适。我们和缪明同志、天一同志通过气了,初步统一了意见,让高前同志出任厂长。’   韩永杰插话说:‘ 高前同志我也熟悉,确实不错。’   朱怀镜说:‘ 当然我们也不能凭印象办事,还是要按干部任用程序办理。请组织部尽快拿出方案,就在这个星期之内提交地委研究。
  总的原则是特事特办,快而稳妥。’   韩永杰忙说:‘ 行行,我马上布置下去。 ’   事情算是说完了,但韩永杰和袁之峰都没有马上走的意思。于是三个人便很自然地说到了高前,既像是碰情况,又像是闲扯。但这么扯扯显然很有必要,不至于让高前出山变得突兀。朱怀镜的办公室不过二十平方米。这小小空间里密集着他们三人呼出的二氧化碳,而每一个二氧化碳分子似乎都夹带着一个信息:高前的确不错,烟厂厂长舍他其谁?眼看着造成这么个氛围了,韩袁二位就走了。
  这就像如今很多的大事,都是事先定了调子,然后再去论证。
  送走韩永杰和袁之峰,朱怀镜一时不知该做什么,便摊开一个文件夹作掩饰,脑子却一片空白。上网也没有意思。不免就胡思乱想起来。想有些领导,每天的工作日程,都是下面人安排好了的,按时出场就行了。同演员差不多。而自己的官不大不小,工作有时下面安排,有时自己安排。忙总是很忙,但也有不忙的时候。一旦闲下来,倘若自己想不出什么事做,还真无所适从。
  正这么胡思乱想着,突然想起组织部替他写的一篇署名文章,还没时间细看。
  便拉开抽屉,翻了出来。题目叫《关于加强企业领导班子建设的思考》。这样的文章难免老生常谈,他连看看的兴趣都没有。不看又不行,便硬着头皮浏览了一遍。果然了无新意。本想批给组织部,让他们重写一下。可组织部那几个写手只有这个水平了,他便停了笔。他想试试舒天的文采,便打电话过去。不到一分钟,舒天就敲门进来了。
  ‘ 朱书记,有什么指示?’ 舒天站着,不敢擅自坐下。
  朱怀镜笑笑,示意他坐下,说:‘ 这里有篇文章,我没时间过细看,你拿去弄一下,看能不能出些新观点。’   舒天接过稿子,有些紧张,说:‘ 我尽能力,认真搞吧。肯定不能让朱书记满意的。机关里的干部都知道,朱书记当年是市政府里的文墨高手,没有几个人的文章能过你的眼。’   朱怀镜笑道:‘ 任务还没接手,你就开始替自己找台阶下了。现在的年轻人,比我们那会儿聪明多了。’   舒天不再多说,只是憨憨地笑。朱怀镜便问:‘ 在这里工作还算习惯吗?压力大不大?’   舒天回道:‘ 习惯,机关工作特点都差不多。压力肯定有,这里联系的面宽多了,有很多情况需要熟悉。反正精力、体力都顾得过来,吃点苦有好处。’   朱怀镜免不了赞赏几句,就打发舒天走了。再看看时间,差不多要下班了。赵一普过来,照例要送朱书记回家了。朱怀镜却说:‘ 你先回去吧,叫杨冲在下面等等我就行了。’ 赵一普点头笑笑,就下去了。最近朱怀镜总是只让杨冲单独接送,赵一普的笑意已在掩饰某种落寞了。
  朱怀镜再坐几分钟,就夹了公文包下楼。在楼梯口正巧碰见舒天,也没多想,就说:‘ 舒天,跟我出去吃饭去。’   舒天一时没反应过来,呆了一下,才说:‘ 好,好。’ 便跟着朱怀镜上了车。
  便不再走大街了,仍旧穿小巷,从曙光大市场走。一会儿就到了黑天鹅,刘浩早在大厅里候着了。朱怀镜下了车,颔首而笑,只言未吐。刘浩也就不多说什么,微笑着领着朱怀镜他们上二楼去了。推开一个大包间,早有两位服务小姐恭候在里面了。见了客人,两位小姐一齐鞠躬,道了谢谢光临。
  朱怀镜微笑着坐下,却暗自钻起牛角尖来,光临岂不是让人脱光了来?脸上便笑得更好看了。刘浩见朱怀镜很高兴,也就愈加兴奋,说:‘ 朱书记能在百忙之中赏光我们酒店,我太感谢了。遵照你的指示,简简单单安排了几个菜。’朱怀镜笑道:‘ 刘老弟,我是来你这里吃饭的啊,不是来作指示的。你别左指示右指示的。’   刘浩忙点头道:‘ 老弟知罪!’ 又指着舒天问,‘ 这位老弟眼生,好向第一次见面。’   朱怀镜说:‘ 舒天,地委办的。’   刘浩明白,能够单独跟朱怀镜出来吃饭的,必定忽视不得,再次同舒天握了手,说:‘ 第一次打交道,今后请多多支持。’   舒天笑道:‘ 刘总你太客气了。我能支持你什么?我只有几张方格纸。’   朱怀镜对刘浩说:‘ 你以后有什么事,找不着我,可以找舒天,让他跟我说。’   听了这话,舒天却是浑身发热。他交代自己脸千万别红,不然就难堪了。脸真的没有红,只是背膛有些微微冒汗了。该红脸时没红脸,就是可塑之材。这时,只有朱怀镜只顾自己慢慢喝茶,刘浩和杨冲都望着舒天微笑。舒天其实内心很不自在,感觉脸上就像有蚊子在爬,却不便伸手去拍。幸好马上就开始上菜了,刘浩招呼服务员去了,杨冲帮着移开两张多余的凳子。舒天这才感觉自然些。
  刘浩正忙着,朱怀镜叫他过来,说:‘ 我俩找个地方说两句话。’   刘浩会意,领着朱怀镜一声不响出去了。两人进了隔壁包间,服务小姐跟着进来要倒茶。朱怀镜挥挥手,说:‘ 不用不用,谢谢。’ 小姐出去了,朱怀镜问:‘ 生意怎么样?’   刘浩说:‘ 还行吧。我们酒店主要是三大块,相比之下,餐饮和娱乐好些,住宿要差些。但今年明显不如去年。’   朱怀镜嘴上哦了一声,便说:‘ 我想请你帮个忙。找我的人太多了,有时躲都没个地方躲。想在你这里开个房,有时也好避避。我想你这里反正也住不满,空着也是空着。’   刘浩笑道:‘ 朱书记说到哪里去了!就算天天爆满,也得给你空着间房候着啊!不是我当面奉承你,还真难找你这样的好领导,千方百计躲着那些送礼的。别人可是把手伸得老长老长啊!’   朱怀镜半真半假地批评说:‘ 刘浩你可别乱说。你看见谁把手伸出来了?领导干部都有自己的难处。当然的确也有些人不自重,贪图些蝇头小利,就把自己的灵魂给卖了。’   ‘ 是啊是啊。我说的是个别情况,大多数领导是廉洁的。但像你这样的领导就少了。’ 刘浩说。
  朱怀镜笑道:‘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出去吃饭吧。’   回到这边包厢,见杨冲同舒天说笑。朱怀镜对身边人都是看在眼里,放在心里。杨冲平时也很傲气,就因为他给地委副书记开车。但这种人朱怀镜不太在意,小小毛病也就由他去了。
  见他对舒天格外客气,一定是看出这小伙子很有面子。朱怀镜想自己今天对舒天其实也没什么特殊表示,可下面的人就爱在你举手投足间捕捉某种信息。
  早有小姐拿盘子托着几样酒水过来了。刘浩便问:‘ 朱书记,用点什么酒水? ’
  朱怀镜说:‘ 喝点红酒,意思意思就行了。’   刘浩说:‘ 这里有几种洋酒,法国……’   刘浩话没说完,朱怀镜摇手说:‘ 不喝洋酒,喝国产葡萄酒最好。就来王朝干红吧,里面泡几片黄瓜片。’   刘浩笑道:‘ 朱书记是怕我心疼那瓶洋酒吧?’   朱怀镜说:‘ 我知道几瓶洋酒也喝不穷你,只是最近老是有报道说洋酒这问题那问题,怕喝。’   朱怀镜不让各位敬酒,只说:‘ 自便自便,都自便吧。’ 几个人就边喝边聊,气氛很轻松。舒天是第一次陪领导吃饭,倒也应付自如。朱怀镜见了心里暗自赞赏。
  喝完几杯,刘浩欠了身子说:‘ 朱书记,告假两分钟,我到隔壁去敬杯酒。’
  朱怀镜说:‘ 去吧,没关系。’ 随口问道:‘ 什么贵客?’
  刘浩摇头说:‘ 也不是什么贵客,派出所的几位朋友,关云他们。’
  朱怀镜问:‘ 就是牛街派出所的那位关云?这里可不是他们的管区啊。’   刘浩说:‘ 公安哪分什么管区?不论哪里有线索,他们都会管。他们可真的是闻警而动啊。’朱怀镜只是笑笑,没说什么。舒天忍不住点破了,‘ 他们实际上是在抢生意那线索的线字,应把乡旁改作金旁。哪里有钱索,就到哪里去。’
  刘浩笑道:‘ 朱书记身边的人就是水平高,看问题看本质。’
  朱怀镜说:‘ 你去敬酒吧。
  敬完之后,叫关云过来一下,就说我请他过来。’   刘浩顿时眼睛瞪得老大,半天才说:‘ 朱书记,你这么屈尊,可真给老弟面子了。’   刘浩走后,朱怀镜说:‘ 从严治警,可不是小事啊!’   舒天说:‘ 派出所之间经常为管区发生争执,不是争责任,而是争利益。’   朱怀镜只是听着,什么也不说。
  倒是想事情这么凑巧,才听说关云在外面讲他坏话,就在这里碰上了。
  听舒天说了一会儿,朱怀镜岔开了话题。这时,刘浩推门进来,后面跟着个黑脸大个子,端着酒杯笑嘻嘻的。朱怀镜站起来,黑脸忙伸手过来,躬身道:‘朱书记你好,我是小关,在牛街派出所。’   朱怀镜笑道:‘ 哦哦,好好。我敬你一杯酒吧,辛苦了。’   关云来不及说什么,举杯一碰,飞快地先干了,再说:‘ 岂敢岂敢,我是我是白酒,是小关敬朱书记。’   朱怀镜笑道:‘ 那就算互敬吧。’   看样子关云想说些什么,朱怀镜却伸出手来握手,将他打发了,‘ 好吧,你同兄弟们慢用吧。’   关云双手举着空杯,连连打拱,说道朱书记慢用,退出包间。关云走后,朱怀镜问:‘ 刘浩,文件下来后,宾馆环境好些了吗?’   刘浩说:‘ 好多了。但公安的朋友来了,我们还是要招待的,人之常情。再说,保不了什么时候就让他们抓住什么把柄了,也难说。我们做生意的,还是广结善缘的好。’   一会儿,关云又推门进来了,仍旧笑嘻嘻的,‘朱书记,弟兄们知道你在这里,都想敬你酒,但他们不敢来,一定要我代他们再来敬你一杯。这杯酒,请朱书记一定赏脸。’ 关云个头比朱怀镜高,腰便始终躬着。
  朱怀镜微笑着站起来,说:‘ 同志们太客气了。好,这杯酒我喝了。谢谢,你代我向同志们问好,我就不过去了。’   ‘ 哪敢劳动朱书记?我们派出所都是些年轻人,有些不对的地方,请朱书记多批评。’ 关云拱手道。
  朱怀镜说:‘ 你们很辛苦,谢谢了。’ 他始终不叫关云坐下,说了几句客气话,就请他自便了。关云又双手举着空杯,拱手退身而去,黑脸早成了红脸。
  朱怀镜喝得差不多了,自己一口干了,请各位尽兴。别人哪敢再喝,也都干了。这时,听得外面乱哄哄一片。刘浩忙起身出去。外面慢慢的就静下来了。一会儿刘浩进来,说:‘ 对不起,惊动朱书记了。是公安的那些弟兄,原先说是不敢过来给朱书记敬酒。后来他们多喝了几杯,就壮胆了,有几位就吵着要过来敬酒。关云就骂了他们,说他们不懂规矩,也不看看自己算什么东西,还想去给朱书记敬酒。就吵起来了。关云说很不好意思,本想送走他的弟兄们,自己再过来道歉的,我挡了驾。’   朱怀镜笑道:‘ 这些年轻人,倒也豪气。’   吃完饭了,朱怀镜说:‘ 杨冲送舒天回去吧,我在这里同刘浩说说事,要车我再叫你。’
  杨冲、舒天便起身走了。朱怀镜随刘浩去了十八楼,开了一个大套间。
  ‘ 不错嘛,感觉比梅园还好些。’ 朱怀镜称赞道。
  刘浩谦虚道:‘ 哪里,条件一般,朱书记就将就些吧。
  朱怀镜里外转了一下,说:‘ 老弟,你就忙你的去,我这里就不用你管了。
  我洗个澡,休息休息,自己叫车回去。’   刘浩说:‘ 要不到时候你叫我,我送你回去?’   朱怀镜摆摆手说:‘ 谢谢了,不用。你自己忙去吧。’刘浩出去了,朱怀镜独自静坐。近段发生的事情太多了,他感觉脑子里整天就像钻满了蚊子,闹哄哄的。不知今晚又有些什么人上他家里去?他不想回去了。前几天又从礼品包里清出了九万多块钱,有的知道是谁送的,有的根本弄不清哪里来的。他不想再让刘芸去捐钱了。他还是个孩子,不能过早地让她知道官场真相。
  自然想到了舒畅。犹豫再三,他抓起了电话,‘ 舒畅,你好,睡了吗?’舒畅说:‘ 还没睡哩,孩子刚睡着。你还在忙?’   ‘ 没有,我在黑天鹅宾馆。 ’ 朱怀镜说。
  ‘ 这么晚了,在那里开会?’ 舒畅问。
  朱怀镜说:‘ 我问这里老总要了个房间,平时好躲躲人。我今晚不想回去了,就在这里休息。1818房,你哪天要是有空,我们可以来这里聊聊天。’   ‘ 哦……’ 舒畅含混着。
  ‘ 打搅了,你休息吧。’ 朱怀镜说着,有意显得轻快些。听了舒畅的语气,他就很后悔自己打这个电话了。真是鬼使神差!
  他独自坐在客厅里,没有开电视。内心说不清的沮丧。重重地叹了几声,便去浴室冲澡。冲罢澡,仍不想去睡,便穿了睡衣,歪在沙发里抽烟。这会儿他很想念梅玉琴,他俩在一起的很多细节都袭上心头。只要想起她,那双美丽而忧伤的眼睛,就会针一样往他心坎里扎。他想不管怎么样,下次去荆都一定要托人去看看她。现在遇着了舒畅,他总不能往前走一步,似乎有某种听不见的声音时常在身后召唤他。这声音是什么?就是那双美丽而忧伤的眼睛吧。舒畅是惊艳的,却又是柔美的。她的柔美就像花的淡淡的芳香,时时浸润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得门铃响。心想这么晚了会是谁呢?打开门,朱怀镜眼睛睁得天大。只见舒畅站在门口,急促地喘着气。他忘了说请进,舒畅自己进来了。‘ 看你热得这个样子,快洗个脸吧。’ 朱怀镜说。
  舒畅往洗漱间去,回头说:‘ 我只有四十分钟时间,看看你就走。’   ‘这么急?’ 朱怀镜问。
  舒畅说:‘ 我单位晚上十点钟准时关门,你知道的。’   朱怀镜见舒畅半天没有出来,却不好去洗漱间叫。听得里面水老是哗哗响,就猜想舒畅在里面洗澡,更是只有干等着了。他心里怦怦直跳,呼吸也粗重起来。等了老半天,怕有什么意外,便跑到洗漱间外叫道:‘ 舒畅,你好了吗?’   舒畅开了门,只见她满手香皂泡,说:‘ 我把你换下的衣服洗了。’   朱怀镜忍不住笑了起来,‘ 我的傻妹妹哎,我没有带换洗衣服来,明天早上我穿这套睡衣出门?’   舒畅顿时红了脸,说:‘ 谁叫你这么马虎?还要穿的衣服就不该放在洗漱间里。’ ‘ 没事的,没事的。等会儿我叫他们拿烘干机烘烘就行了。’   朱怀镜站在洗漱间门口,望着舒畅洗衣服。舒畅见他老是从镜子里看她,就总把头低着。
  朱怀镜仔细一看,见舒畅头发根湿湿的,像刚洗过澡的样子。低头一看,她正穿着浴室拖鞋哩。朱怀镜再一次心跳如雷。
  衣服洗完了,舒畅看看手表,说:‘ 你休息吧,我该走了。’   朱怀镜迟疑片刻,才轻声回答:‘ 你走吧。’   舒畅揩手的动作很慢,然后又对着镜子梳理着头发,把毛巾、浴巾都一一晾整齐了。朱怀镜说:‘ 舒畅,能坐几分钟吗?
  我有个事同你说。’   朱怀镜打开冰箱,见里面有些水果,就拿了出来。
  舒畅便拿了刀子削苹果。朱怀镜先问她:‘ 最近梅次出了个好心人洪鉴,专门给残疾人基金会捐钱,你听说了吗?’   舒畅说:‘ 哪有不听说的?在老百姓中间,传得跟神仙似的。’   ‘ 老百姓都是怎么说这个人的?’   ‘ 老百姓当然说这是个大善人。也有人说怪话,说这个人说不定是钱赚得多,却做了很多亏心事,就做善事消灾。自然就不敢留名了。’ 舒畅说。
  朱怀镜问:‘ 你怎么想的呢?’   舒畅突然抬起头来,说:‘ 呢怎么关心这个?我没有琢磨这事儿。’   朱怀镜仰天一叹,说:‘ 告诉你吧,这个洪鉴,就是我。’   舒畅惊得差点儿削了手,说:‘ 怎么?你不是开玩笑吧?你哪来那么多钱做慈善事业?’   朱怀镜这才道了原委,然后说:‘ 正巧第一次收到这种钱,梅园的服务员小刘看见了。那孩子很朴实的,我相信她,就让她帮我捐了这钱。后来还请她捐过一次。她就是报纸上写到的那个漂亮的小女孩。但我想她毕竟还是个孩子,早早的就让她知道社会这么复杂,不太好。所以,我就想到了你,想请你来帮我做这件事。’   舒畅将削好的梨递给朱怀镜,望着他眼睛眨都没眨。好半天,才说:‘ 你真是个好人。行吧,我帮你做好这事。’   ‘那就谢谢你了。’   时间早已是十一点多了,舒畅还没有离开的意思。朱怀镜想提醒她,却又舍不得她走。舒畅手里总操着那把水果刀,没事样把玩着。朱怀镜伸手要过刀子,问她要梨子还是要苹果。她也不讲客气,说就吃个苹果吧。可没等他的苹果削完,舒畅突然说:太晚了,我走了。‘ 朱怀镜吃惊地抬起头,舒畅已快步走到门口了。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十七章
  王莽之说来就来了,沿着马山县东边枣林成片的几个乡走了一圈。朱怀镜正好在荆都参加组织工作会议,没见着王莽之。这次组织工作会议主要是学校马山经验,加强农村基层组织建设。范东阳本来说是枣林经验,可王莽之老记不住,总说马山经验。于是正式说法就成马山经验了。
  朱怀镜往会议室里一坐,见主席台的领导同志面前都摆着一个漂亮的玻璃杯,高高的,剔透如水晶。杯子里面泡着银针、龙井或是参须,都历历在目。他还不知怎么称呼这种新款口杯,只是觉得它品味高雅。不经意瞟一眼自己左右,见个别地市领导也有这种杯子了。心想梅次毕竟落后些,什么都慢一个节拍。会期三天,到第二天开会时,就有三分之二的地市领导换掉不锈钢杯了。朱怀镜仍捧着用了两年的旧口杯,不觉背膛发热。他本不是个喜欢赶时髦的人,可置身这等氛围,就像传闻中听气功大师的带功报告,恍惚间就进入某种神秘的气场了。
  说来真有意思,如今官场,吃的穿的用的,什么都是一阵风。不过在七十年代以前,领导干部总显得有些羞羞答答,不太敢去赶时髦。那会儿工人戴个鸭舌帽就是工人老大哥,别的人戴个鸭舌帽就是流氓地痞了。那时的夹克衫也稀罕,总以为那是二流子穿的。那些年电影或小人书里的流氓,通常是穿夹克衫、戴鸭舌帽。可到了八十年代,穿夹克衫、戴鸭舌帽的就不是流氓,而是领导干部了。
  西装本是正统服装,可中国八十年代最先穿西装的,也让人另眼相看,几乎同流氓差不多。那会儿官场中人还是乐于穿四平八稳的中山装。到了九十年代,单从衣着上看,已经不太容易分出哪是领导,哪是流氓了。可能这是社会进步的标志?
  但流氓毕竟不能老是走在时代前面,大约从八十年代中期开始,领导干部就逐步开始率领消费新潮了流。
  最有意思的是口杯换代。最初流行的是玻璃内胆的保温杯,领导干部往会议室里一坐,一人一个保温杯。过了几年,突然一夜之间,他们手中都捧着紫砂内胆的保温杯了。后来更新越来越快,一眨眼工夫,他们都换上了不锈钢保温杯。
  不论流行哪种口杯,领导干部的换杯工程往往会在两三天之内完成,效率极高。
  万一哪位领导的口杯因为没有人及时奉送而换得慢了,或是不得已自己偷偷买一个撑面子,那种滋味是很不好受的。
  晚上,在荆都做生意的朋友来看望朱怀镜,没带别的什么来,只送了个玻璃口杯给他,正中下怀。打开包装把玩,见了‘ 诺亚口杯’ 四字。又看了说明书,方知‘ 诺亚’ 只是个企业名称。仍不知怎么叫这种杯子。心想,就叫它水晶杯?
  第三天,他捧着水晶杯进会议室,就自在多了。放眼一望,会议室里早已见不到不锈钢杯的影子了……
  王莽之没能亲自参加会议,范东阳宣读了他的书面讲话。于是每十几个人坐在一起,七嘴八舌说王莽之讲得如何如何好。这叫分组讨论。会议讨论其实类似于中小学上语文课,无非是将领导讲话归纳几点,再谈谈体会。这同归纳课文段落大意和中心思想差不多。这种呆板的教学方法早就受到了抨击,但语文课式的会议却习以为常了。成绩不是太差的中小学生,只怕都能当好领导。
  这回朱怀镜很显眼。他在会上发了言,介绍马山经验。市委领导总往他所在的小组跑,参加他们小组讨论。范东阳同他见一次面就握一次手,拍他肩膀,说怀镜不错。朱怀镜一激动,就专门找了范东阳,想请他吃顿饭。范东阳笑着说,怀镜别客气嘛,来日方长。没有请到范东阳吃饭,朱怀镜并不觉得没面子。他琢磨范东阳说的话,感觉意味深长。‘ 来日方长’ 的‘ 来日’ 是哪日?就是范东阳当上常委以后吧。
  既便是会间花絮,也同朱怀镜有关。先是《荆都日报》又发了条关于洪鉴捐款的报道:《云深不知处——再寻好心人洪鉴》。
  ……
  这是好心人洪鉴第三次捐款了,距他第一次捐款时间不到两个月。据介绍,这次前去办理捐款手续的不再是那位漂亮的小女孩,而是位高贵、优雅的女士。
  这位女士戴着魔镜,讲普通话,声音甜美……
  ……人们从名字推断,洪鉴可能是位先生。那么,这位甜美女士就是他的爱妻吗?那位漂亮的小女孩是他们的孩子吗?种种猜测寄予了人们美好的愿望。
  ……
  当天吃晚饭,同桌的都是各地市县的领导。大家不知怎么的就说到洪鉴捐款的事了。朱怀镜这才知道,洪鉴早在全荆都市传为神奇人物了。有人玩笑道:‘朱书记,你们梅次真是会出奇人啊。再多出几个洪鉴,你们连招商引资都不需要了,光接受捐款,就把你们搞富裕了。’   ‘ 哪会有那么多洪鉴?’ 朱怀镜随意笑道。
  有人又说:‘ 我们总在想,洪鉴会是个什么人呢?为什么捐款硬是不留名呢?
  朱书记,您应该是清楚的。是不是早就知道是谁了,故意作为新闻由头来炒作?
  ’   朱怀镜微笑着反问:‘ 您当书记的还分管你们那里的新闻炒作吗?’大家都笑了。又有人说:‘ 到底是个什么人呢?怎么有这么多钱捐?不到两个月,捐了四十多万了。为什么又不一次捐了呢?’   ‘ 是啊,为什么要弄得这么神秘兮兮呢?’   ‘ 梅次那地方有大老板吗?肯定有的,你看你看朱书记,我问他们有没有大老板,他就有些意见了。’   ‘ 不管怎么说,这捐款的人肯定有隐衷。’   ‘ 隐衷?难道这钱是偷来的抢来的不成?何必偷钱抢钱做好事呢? ’   ‘ 是个谜,真是个谜。’   ‘ 现在是大千世界,无奇不有啊。说不定哪天谜底露出来了,吓你一跳也不一定。’   ‘ 这洪鉴总不至于是个坏人吧? ’   ‘ 难说。’   朱怀镜只是笑,什么也不说。哪怕别人问他,他也只是微笑着摇头。他也猜到,说不定有一天会真相大白。如果注定有那么一天,他现在就应沉默。可他并不希望最后让人知道他就是洪鉴。非得显露庐山真面目了,那一定是大事不好的时候啊。
  快散会了,《荆都日报》又登了篇同梅次有关的报道:《缺钱修学校,专员卖坐骑》。
  这是个炎热的夏日。梅次行署专员陆天一顶着酷暑,下基层考察工作。当他路过龙湾县豹子岭乡金鸡村小学时,破败的校舍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下车看望了这所小学的师生,仔细察看了每一间教室。当小学校长汇报说所有教室都是危房时,陆天一的心情非常沉重。天真无邪的孩子们见一下子来了这么多高级轿车,高兴得围着车子打转转,却不敢上前摸一把。这一幕深深刺痛了陆天一的心。他当即叫过随行的一位企业负责人说,这辆车我不敢坐了,望着这岌岌可危的校舍,望着这些活泼可爱的孩子,我坐不住啊。我把这车卖给你们企业,拿这钱来盖学校。再穷不能穷教育,再苦不能苦孩子啊!
  所有人都沉默了,只有云雀在空中喳喳叫着飞过。山风吹拂着,国旗在简陋的旗杆上猎猎作响。那位企业家当场开出了三十万元的支票。陆天一双手捧着支票,郑重地交在校长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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