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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次故事

_3 王跃文(当代)
  韩永杰的奥迪轿车开路,范东阳的奔驰轿车居中,朱怀镜的皇冠轿车殿后。
  紧跟后面的还有梅次电视台的新闻采访车。不到二十分钟,就逼近马山县境了。
  朱怀镜打了余明吾手机,‘ 明吾你到了吗?我们就不下车了。见了我们的车,你就在前面走吧。’ 余明吾说:‘ 都准备了。我深更半夜叫县委办买的,送到村里去了。’    ‘好吧好吧。怎么还有辆警车?’ 朱怀镜问。
  余明吾说:‘ 我想路上方便些,怕堵车。’ 朱怀镜说:‘ 明吾同志,这些细节问题,其实是大事,你得同我们说说。’ 余明吾有些为难了,说:‘ 对不起,朱书记,我事先没多想。那就让警车别走了?’ 朱怀镜说:‘ 别越弄越复杂了,就这样吧。’ 朱怀镜刚打完电话,手机又响了。
  ‘ 怀镜同志吗?’ 没想到是范东阳打来的,‘ 我们是去调查研究,怎么搞成鬼子进村的驾式?’ 朱怀镜忙说:‘ 我刚才已经批评过余明吾同志了。他说明了情况,最近这边好几处修路,很多车辆分流到这边来了,老是堵车,所以才安排警车开路的。下面同志都知道您范部长一贯主张轻车简从,今天情况特殊,请您原谅。’ 范东阳语气不温不火,份量却也不轻,说:‘ 怀镜同志,我们要时刻注意自己在群众心目中的形象啊。’   ‘ 是是。今天就请范部长原谅,情况特殊。
  ’ 朱怀镜说。
  行车约一小时,到了一个叫杏林村的地方。地名并不符实,不见杏林,却是漫山漫野的枣树。村干部早迎候在村口了。范东阳下了车,先同村干部握手,再同余明吾和县长握手。县长姓尹,叫尹正东。朱怀镜同尹正东握手时,眼睛不由得一亮。说来奇怪,他同尹正东是初次见面,却有似曾相识的感觉。
  正是枣花季节,凉风吹过,清香扑鼻。枣林深处,农舍隐现,鸡鸣狗吠,声声入耳。范东阳兴致勃勃,双手叉腰,环顾四野,说:‘ 多好的田园风光啊!这让我想起了两句古诗: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怀镜,这是王维的诗吧,是不是?’ ‘ 范部长真是诗书满腹啊!’ 朱怀镜隐约记得这好像是孟浩然的诗,只好如此含糊了。
  村干部带着领导同志走了一圈,然后到村委办公室坐下来。村支书是位精干的年轻人,汇报情况条理分明。范东阳听着很是满意,说:‘ 好啊,俗话说得好,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干部。村支书、村干部,代表党和政府形象啊。实践证明,你们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经验可行,效果很好。看着你们这成片成片的枣林,我对农村工作充满信心。这是一片希望的田野啊!我建议,梅次地委和马山县委要进一步总结这里的经验,一定要突出组织建设促进经济建设这个主题。’ 朱怀镜马上表态,说:‘ 我们一定组织专门班子,做深入细致的调查研究,把经验总结好。像杏林村这样的典型,马山县还有很多,这个村是比较突出的代表。’范东阳问:‘ 明吾同志,像杏林村这样的枣子村还有多少?’ 余明吾说:‘ 马山县总共三十五个乡,东边这九个乡,户户栽枣树,村村是枣林。’   ‘ 这九个乡,枣子已成了重要经济支柱。’ 尹正东补充道。
  范东阳听罢,眼睛放光,抚掌道:‘ 好啊,好啊!我说呀,怀镜看你们同不同意我的观点,这个我说呀,马山经验,要突出枣子开发,这应该说是加强基层组织建设的成果嘛。我看思路越来越明朗了。怀镜同志,永杰同志,明吾同志,正东同志,你们要好好总结啊!’ 一行人走起来看似阵容随意,其实自有规矩。
  范东阳的右手是朱怀镜,左手是韩永杰。余明吾和尹正东随后,也是一左一右。
  尹正东也许性子太急,走着走着,就会走到前面去,凑在范东阳面前说几句。
  他马上又会发现自己不对劲了,忙退了回来。可过不了多久,他忍不住又走到前面去了。
  望着尹正东串前串后,朱怀镜总在回忆,不知在哪里见过他,或是他像某位熟人。范东阳突然萌发了新灵感,‘ 对了,我有个想法。典型越具体越好。我建议你们就抓住这个村,把它的经验总结透。这个这个叫杏林村吧?我看改个村名吧,就叫枣林村。’ 树先进典型似乎有个规矩,就是总树基层的好人好事。下级同上级的关系,近乎于橡皮泥同手的关系。橡皮泥你想捏什么就是什么,越是基层,越是好捏。
  改村名可是个大事啊!朱怀镜带头鼓掌,说:‘ 范部长,我用老百姓的话说,全村人托你洪福啊!你能不能为这个新生的枣林村题个词?
  ’ 范东阳欣然答应了。村支书便拿出宣纸,往桌上一铺,请范东阳题词。
  村支书三十多岁,刚下车时,余明吾介绍过他,大家听得不太清楚,不知他姓甚名谁了。毛笔是新的,半天润不开。朱怀镜急出了汗,就望望余明吾,怪他工作做得不细致。余明吾便望望随来的县委办主任。县委办主任没谁可望了,就红着脸,手不停地抓着头发。范东阳却是不急不慌,将笔浸在墨水里,轻轻地晃着。
  他的脸相总是微笑着的,村干部们看着很亲切。毛笔终于化开了,范东阳先在旁边报纸上试试笔,再挥毫题道:学习枣林经验,加强组织建设。范东阳题。
  某年某月某日。
  大家齐声鼓掌。朱怀镜说:‘ 好书法。范部长,我不懂书法,看还能看个大概。你的字师法瘦金体,却又稍略丰润些。我们不懂书法的人,只知道字好不好看。范部长的字就是漂亮。’ 范东阳接过毛巾,揩着手,摇摇头,笑着。他摇头是谦虚,笑是高兴。看来朱怀镜说中了。临上车,范东阳突然回头说:‘ 怀镜,你坐我车吧。’ 朱怀镜便上了范东阳的车。
  一时找不着话,朱怀镜只好说:‘ 范部长书法真好。别说,这也是领导形象哩。毛泽东同志,大家就不得不佩服,文韬武略,盖世无双。
  ’ 范东阳笑道:‘ 怀镜说到哪里去了,我怎么敢同他老人家相提并论?
  他老人家啊,你有时候还不得不相信他是神哩!’ ‘ 是啊。’ 朱怀镜说。
  望着车窗外茂密的枣林,范东阳忍不住啧啧感叹,‘ 王维那首诗,用在这里真是太贴切了。故人具鸡黍,邀我至田家。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开轩面场圃,把酒话桑麻。待到重阳日,还来就菊花。诗人描写的,就是一幅画啊。’ ‘是啊,王维本来就是个画家,他的诗就真的是诗情画意了。’ 朱怀镜说得像个行家,心里却很虚,生怕范东阳的秘书听出破绽。秘书坐在前面,不多说话。组织部长的秘书就该如此,看上去像个聋子,不注意领导同志们的谈话。
  ‘ 好漂亮的乡村景色,真叫人流连忘返。我退休以后,就选这种乡村住下来,没事写写生,多好。’ 范东阳感叹道。
  朱怀镜说:‘ 范部长,我很想要你幅字,或是画,只是开不了口。
  ’ 范东阳笑了,说:‘ 你这不开口了?好吧,改天有空再说吧。’ 朱怀镜忙道了谢。范东阳又问他都读些什么书。朱怀镜说:‘ 我读书读得很庞杂。’ 便随意列举了几本书,有的是读过的,有的并不曾读过。
  范东阳便笑道:‘ 你说的读得杂,其实就是博览群书啊。’ 朱怀镜忙摇头笑道:‘ 怎么敢在范部长面前谈读书呢?’ 范东阳却用一种感慨的语气说道:‘ 怀镜是个读书人。’ 朱怀镜谦虚道:‘ 哪里啊。’ 他琢磨范东阳的感觉,像个博士生导师。范东阳的谈兴更浓了,总离不开读书。
  朱怀镜书倒读过些,却是个不求甚解的人,他的过人之处是记性好,耳闻目睹的事,不轻易望记。范东阳提到的书,他多能附和几句。范东阳像是找到了知音,演说状态甚佳。
  紧接着视察了三个村子,却是一个比一个好。范东阳显然后悔了,不该早早的就把先进典型定了下来。可说过的话是不能随便收回来的,就只好兴高采烈,一路说好好好。余明吾看出朱怀镜有怪他的意思,就私下解释说:‘ 我们有意让视察的典型现场一个比一个好,就是想收到一个层层递进,引人入胜的效果。没想到范部长会这么高兴,下车就标态了。’ 尹正东插嘴说:‘ 杏林村本也不错……’ 没等他说完,朱怀镜轻声说道:‘ 别说了,算了吧。’   朱怀镜陪同范东阳一天半,形影不离。
  范东阳离开时,朱怀镜坚持要送他到边界处。范东阳再三说:‘ 怀镜哪,好好总结你们的经验。我们荆都的重头是工业,过去对农业和农村工作花的气力不多。其实,农村有很多值得大力宣传和推广的东西啊。
  怀镜不错!’ 范东阳本是谈工作,却突然冒出句‘ 怀镜不错’ 来,手法上像蒙太奇。范东阳是含蓄的,这四个字的意思就非常丰富了。
  望着范东阳的轿车绝尘而去,朱怀镜上了自己的车。刚开动,又叫司机停下来。余明吾同尹正东从车里钻出来,看朱怀镜有什么指示。朱怀镜招招手,叫余明吾到他车里来。尹正东就站在那里嘿嘿笑。
  余明吾上车就作检讨,‘ 对不起朱书记,我们没有安排好。’ 朱怀镜说:‘也没什么,还算不错。不过接待无小事,要事事细致。当年周总理为什么经常亲自过问外交接待问题?重要嘛。’ ‘ 是是。’ 朱怀镜说:‘ 马山经验,当然主要是枣林经验,要好好总结。我意思是地县两级组成联合调研班子,集中时间搞一段。我回去向缪明同志汇报这个想法。’ ‘ 行行,我们按朱书记意见办。’ 余明吾说着又笑了笑,‘ 范部长一句话,就把一个村的名字改了。朱书记,这里还有个法律问题。’ 朱怀镜说:‘ 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向民政部门报批一下就是了。
  范部长说改个地名,你能说不改?我跟你说老余,范部长这次对你们用警车开道很不感冒,提出了批评。我替你圆了场。范部长很注意形象的。’ 余明吾说:‘ 朱书记,你别怪我说直话。他要是真到了必须得用警车开道的级别,你不用警车,他照样会不高兴。他是怕太张扬了,影响他日后进常委吧。’ 朱怀镜严肃起来,‘ 明吾你越说越不像话了。’ 余明吾红着脸,憨憨地笑。在领导面前适当说些出格的话也无妨的。领导会认为你有性格,而且信任他。朱怀镜不在马山再作停留,当天下午就回到了地委机关。余明吾同尹正东自然送他到县界,握手再三而别。
  朱怀镜同尹正东握别时,随口说道:‘ 正东像我的一位朋友。’ 尹正东将朱怀镜的手握得更紧了,使劲摇着说:‘ 这是我正东的荣幸。’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八章
  朱怀镜同袁之峰一道,去几个重点国有企业转了一圈回来,见手边没什么当紧事了,专门向缪明请了假,说回荆都去一趟,动员夫人调过来。他不能不回荆都去,好歹得同香妹说出个结果。这些日子,每到夜晚,儿子的眼睛总在他的床前闪来闪去,鬼火似的。而香妹几乎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给他,死活都说要离婚。
  可是为着儿子,他说什么也不愿离婚了。儿子下半年就要上中学了,他打算让儿子到梅次来上学。让儿子呆在身边,他心里会踏实些。误了儿子,他会终身不安的。
  缪明很高兴,同意朱怀镜马上回荆都去住上几天,还开玩笑说,不把夫人磨动就不许回来。现在很多从市里下去的领导干部,都没有带上夫人,被称作飞鸽牌干部,迟早要飞的。所以凡带上夫人一块走的,多少会落得些好口碑。
  缪明握了朱怀镜的手,还拍拍他的肩膀,说:‘ 你负责回去说服老婆,我负责在这几天内把你的住房安排好了。我同地委办早说过了,让他们把你的房子安排好。他们见你夫人反正一时来不了,也就不太急吧。’   朱怀镜是上午到家的,香妹上班没回来,儿子呆在屋里玩‘ 电游’.学校放暑假了。他开门进去的时候,儿子回过头来,样子说不上是惊恐还是惊喜,嘴巴动了一下,好像没发出声音。他愿意相信儿子喊了爸爸,只是自己没听清。他放下公文包,站在儿子背后,问儿子好不好玩。
  他想让儿子知道,爸爸对‘ 电游’ 也很感兴趣。心里却感到可笑,自己还得在儿子面前逢迎。儿子并不在乎他站在背后,依旧只顾自己玩。他偷偷望着儿子的头顶,见儿子理着短短的平头,头发紧巴巴地贴在头皮上,很没有生气。头发还有些发枯,就像六月里晒蔫了的树叶。
  凭他说什么,儿子总是心不在焉地嗯嗯啊啊。儿子终于玩腻了‘ 电游’ ,又懒懒地躺在沙发里看电视。朱怀镜坐过去,拉了儿子的手。儿子却触了电似的,手抖了一下。儿子的手并没有缩回去,却冒着汗。朱怀镜心里很是窘迫,抓住儿子的手不知如何是好,抓着也不是,放了也不是。
  朱怀镜突然感到背上发了汗,便问儿子热不热。儿子没有做声,头木木地摇了摇,眼睛仍瞪着电视。他就势放开儿子的手,过去开了空调。
  可老半天,不见凉快下来。他凑上去,伸手试试,见空调吹出的风没有一丝凉意,而上面显示的温度却是摄氏十八度。他怀疑空调是不是坏了。
  这时听到开门声,知道是香妹回来了。儿子并不回头,仍旧看他的电视。香妹见了朱怀镜,就像没见着,只问儿子作业做了吗?儿子只在鼻子里答应了一声。
  朱怀镜问了声:‘ 回来了?’ 香妹没有应他,只是过去关了空调。
  他便知道空调的确是坏了。
  香妹进厨房时,问了声:‘ 你在这里吃中饭吗?’ 她的问话冷冰冰的,没有叫他的名字,甚至‘ 你’ 都没有叫,还把‘ 家’ 替换成了‘ 这里’.朱怀镜很敏感,心里哽哽的,只答了一个字:‘ 吃。’ 中饭吃得很没有生气。儿子那样子似乎不在乎谁的存在,眼皮总是耷着,长长的睫毛把眼睛遮得严严的。一家人谁也不说话,只有碗碟相碰的叮当声。
  吃了中饭,香妹去厨房洗涮,儿子进他自己房间去了。朱怀镜站在厨房门口,想说几句话,香妹不怎么应他。他知道这会儿不能说她调动的事,说了弄不好就会相骂。
  他便回到客厅,站在厅中央,无所适从。站了一会儿,便推开书房门。立即闻到一股霉味。再一看,发现书房还是他走时的样子,角落散落着几本书。那是他四个月前清理书籍时没来得及收拾好的。书桌上、圈椅上、沙发上、书柜上,都落满了灰尘。看样子,这四个月香妹从来没有进过他的书房。
  朱怀镜本想独自在书房里呆一会儿,可这里脏得简直没地方落脚,只好去了卧室。去荆都之前,因为同香妹关系僵着,他多半是躺在书房的沙发上看书,睡觉。与香妹同枕共席的感觉已经很陌生了,甚至这几个月他很是萌生男人的冲动。
  可这会儿他真的躺在夫妻俩共同的床上了,关于夫妻生活的所有记忆,一瞬间全部复活了。香妹曾是一位多么温柔可人的妻子!
  可是,整个中午香妹都没有进房来。朱怀镜一个人火烧火燎地激动过后,精疲力竭地沉沉睡去。直到下午四点多,他才醒来。在醒来的那一霎时,他惊了一下,身子微微一抖,脑子一片空白。他知道香妹肯定又上班去了,儿子不是在看电视就是在玩‘ 电游’.他不想起来,躺在床上望天花板。他不知道香妹能否回心转意。
  朱怀镜这次下了决心,非说动香妹不可。他没有再去在乎时间,只是躺着。
  听见香妹回来了,他也不起床。听着晚饭熟了,香妹有意高声叫儿子吃饭了。
  他还是没有马上起床,想等等是否会有人来叫他吃饭。
  他听到了碗碟声,知道他们母子俩已开始吃饭了,没有谁来叫他。
  他有些生气,但也只是赌气再躺一会儿,最后自己起床了。他有意显得轻松,夸张地搓搓手,说菜好香!没有人答应他。一家人依然干干巴巴地吃饭。
  吃完饭,朱怀镜全身汗腻腻的,很不舒服。他想马上洗澡了,却又正是新闻联播时间。因为职业关系,朱怀镜一般不会错过看新闻联播。
  可他今天只是稍作犹豫,就决定去洗澡,新闻不看就不看吧。他自己的事情糟透了,什么国家大事都见他妈的鬼去!
  凉水冲澡,痛快淋漓。但洗完之后皮肤发烧,又是大汗。心静自然凉,可他的心烦躁死了。儿子晚上不做作业,在看电视,朱怀镜便陪着看。香妹却是躲着他,去了儿子卧室。他怕晚上两人睡不到一起,没机会说事儿,便硬着头皮推开了儿子的房门。没有开灯,黑咕隆咚。朱怀镜开了灯,见香妹向隅而卧,身子躬得像只虾。
  ‘ 我想同你商量,请你同我一起到梅次去。’ 朱怀镜站在床边。
  香妹没有回答他。
  ‘ 一家人在一起,对儿子也好些。’ 朱怀镜在床沿边坐了下来。
  香妹还是没有回应。
  ‘ 琪琪这孩子,性格好像都变了……’ 朱怀镜抬手去扳香妹的肩。
  ‘ 别碰我!’ 香妹肩膀一甩,呼地坐了起来,冷冷地瞪着他。
  他终于愤怒了,扑过去,压着女人,扯她的衣服。香妹闷在他身下,呜呜地叫着,挣扎。他本来兴趣索然,却强迫自己兴奋。任女人怎么挣扎,他却狂暴地揉搓她亲吻她。过了好久,女人耗尽了力气,一动不动了。他却是自欺欺人,想像着女人被降伏了。他骑在女人身上,尽量夸张着男人的勇武和尊严。
  香妹躺在那里却像一袋打湿了的灰面粉,冷冰冰,腻巴巴。完事之后,朱怀镜的懊恼比手淫还难受。他下了床,脑子昏沉沉的。他不呆在客厅,也没有去卧室,去了书房外面的阳台。他先是坐在地板上,然后就躺下了。很闷热,又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叫着,还可以闻到灰尘刺鼻的霉味。
  窗外天幕上,星星拥挤着,你不容我我不容你的样子。朱怀镜像位自虐者,忍受着蚊叮虫咬和酷热,躺在肮脏的地板上,遥望星空,胡思乱想。他和梅玉琴的那些事,终究会让人们慢慢淡忘的。权力、金钱和女人的故事每天都在演绎,人们听故事的心情也和欢场定律一样,习惯了喜新厌旧。不管他会怎样思念那位可怜的狱中女人,别人不会再对他们的风流韵事感兴趣。
  第二天老大早晨,听着香妹上班去了,朱怀镜才爬了起来,往屋子里走。他仍沉浸在昨夜的情绪里,身子虚飘飘的像个梦游人。可他猛然看见了儿子,浑身一热,便无地自容了。好在儿子并不望他,只顾玩着‘ 电游’.他忙做贼似的,闪进了卫生间。照照镜子,见自己头发散乱,面色如土,衣服脏兮兮的。
  朱怀镜站在莲蓬头下,一任冷水冲洗,顿时鼻腔发酸,眼泪长流。
  一切都糟透了,儿子呆得像根木头,妻子冷得像条死蛇。人一辈子,再怎么风风光光,或者浑浑噩噩,家总是最后的归宿啊!
  朱怀镜想,也许单靠自己这张嘴皮子,只怕说服不了香妹了,得请亲友们出面劝劝才是。到了这份儿上,也不怕别人说他们夫妻关系如何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谁都理解,没什么大不了的。况且荆都离梅次远的很呢,荆都这边有人知道他们夫妻不和,而到了梅次人的眼中,他们或许又是模范夫妻哩。毕竟在外人面前,香妹懂得护面子。
  朱怀镜冲了澡,就坐在卧室里打电话。他打着哈哈同朋友们聊天,然后再请人家这几天有空来家里坐坐,劝劝香妹。都是有些脸面的朋友,哪有不答应的道理?朋友们知道他回来了,难免要请客。他没有心思陪朋友喝酒,把所有饭局都推了。
  于是从当天晚上开始,不断有朋友上门来。朋友们多是夫妻双双上门。朱怀镜陪朋友在书房里聊天,女人便陪香妹在卧室里说话。最初几天,任人怎么说,香妹都是默不吭声。过了几天就喋喋不休,哭哭啼啼,诉尽委屈。后来又是低头不语,任人游说。
  好几天过去了,朱怀镜觉得没希望了。看来香妹对他是心死了。他无可奈何,准备第二天回梅次算了。不料这时,有天深夜,香妹躺到他床上来了。
  ‘ 这辈子,不想同你在一起也没有办法了。真是冤家对头啊。’ 香妹叹道。
  朱怀镜伸手揽过香妹,她也不冷不热松松软软地弯在他的胳膊里。
  ‘ 你想去哪个单位?’ 朱怀镜问。
  香妹说:‘ 哪里都行,只要有工资。’ 朱怀镜说:‘ 你就不要再赌气了,好好想想,我好同缪明同志说去。给别人安排工作,我可以随便怎么同下面打招呼。是你的事呢,我就得请示缪明同志了。’ ‘ 是啊,朱书记对自己一贯要求严格啊。 ’ 香妹嘲讽道。
  朱怀镜不往心里去,反而听做玩话,笑道:‘ 不是我要求严啊,是你的架子太大了,我没资格管啊。’ 香妹并没有笑起来,闭目寻思片刻,说:‘ 方便的话,就去你们地区财政局吧。我长年搞财会工作的,去了也不会白拿工资。’ 朱怀镜当晚就打了缪明电话,说香妹答应调梅次去。
  缪明很高兴,说房子安排好了,是老专员范家学的房子。范老专员早就随女儿到美国养老去了,这边房子一直是他家亲戚住着的。
  第二天,一家三口刚吃完晚饭,陈清业打电话来,说来看看朱书记。
  不知他从哪里知道朱怀镜回荆都了。朱怀镜今晚本不准备会客的,他想好好陪陪香妹,因为明天一早就得回梅次去。可是陈清业电话里很是客气,他也不好推脱。在荆都做生意的乌县老乡中间,陈清业给他的印象最好。
  一会儿,门铃就响了,知道是陈清业到了。像陈清业这种身份的人去拜访人,总是事先做好了一切准备,到了人家楼下,再打电话联系。
  别人要是不在家,或者不方便接待,那就改天再来。要是别人说行,他马上就到,免得人家等候。他们最不怕走白路,最不怕耽搁时间,最不怕麻烦。他们就靠这本事讨饭吃。
  开了门,果然陈清业到了,身后随着两个人,都搂着纸箱子。一箱鲜提子,一箱果奶。这都是平常礼物,不会让人脸上过不去,朱怀镜只是说了句:‘ 清业你客气什么?’ 陈清业只是笑笑。随来的两个人放下箱子,笑着道了声朱书记好,就要出门。朱怀镜请他们坐,两人只说车子在下面。陈清业说让他们下面等吧。
  朱怀镜也不强留,客客气气地送两人出了门。
  香妹倒了茶出来,满面春风的样子。她招呼一声客人,就同儿子去了里面房间。朱怀镜递给陈清业一支烟,笑着问道:‘ 清业生意越来越发达了吧?都买小车了?’ 陈清业摇头一笑,说:‘ 发达什么?有个车,办事方便些。’ ‘ 好啊,清业,你好好干,有一天会成为荆都鼎鼎大名的民营企业家的。’ 朱怀镜赞赏中带着勉励,便不失领导风度了。领导面对腰缠万贯的老板,如果光是赞赏,不轻描淡写地勉励几句,难免露出钦羡的意思,就显得掉格了。
  陈清业仍是摇着头,说:‘ 哪里啊,我才起步啊。一直得到朱书记的关照,我心里感激不尽呢!您去梅次好几个月了,我早就想过去看望您,总让七七八八的事情冲掉了。这几天正准备去的,知道您回来了。 ’  朱怀镜摆手道:‘ 清业见外了,老朋友了,又是老乡,用得着这么客气?有事去梅次的话,尽管找我。
  专程去一趟,就没有必要了。都很忙啊!’ 见陈清业老是擦汗,朱怀镜才意识到屋子里原来很热,抱歉道:‘ 热吧?空调坏了。我不在家,也没谁去找人修。 ’ 陈清业起身过去,看看空调机,说:‘ 朱书记,我前天才买了台两匹的海尔柜机,原准备放在酒店大厅里用的,功率小了,得换台三匹的。正好,我明天就把那台空调搬过来,省得去退货了。’ 朱怀镜心里明白,哪有这么巧的事?
  你才说空调坏了,他那里就有台不合适的新空调。朱怀镜一向喜欢陈清业,就是发现这小伙子脑子转得特别快,办起事来让你觉得来也来得,去也去得,不至于尴尬。‘ 清业,你赚钱也不容易,还是省着些用吧。
  这空调修修或许还能用的。’ 陈清业便说:‘ 朱书记硬是舍不得这台旧空调的话,我拿去修好了,放在我酒店里对付着。’ 朱怀镜说:‘ 谢谢了,清业。你嫂子马上也要随我调梅次去,梅次那边气候凉爽,空调不怎么用。’ 这话听来,不像是不要空调,也不像是要空调,只像在讨论梅次的气候是否用得着空调。
  陈清业用不着朱怀镜明说要空调,也就讨论起气候来了,‘ 这几年气候越来越怪了,梅次那边也不像原来那么凉爽了,这我知道。如果回去十年,梅次真的用不着空调。朱书记,那边房子都安排好了吗?’ ‘ 房子这几天就会安排好,同这边的差不多大,也是四室两厅,只是旧了些。’ 朱怀镜说。
  陈清业说:‘ 旧没关系,装修一下就是新的了。’ 朱怀镜淡淡一笑,说:‘装修什么?能住就行。我这种人是身不由己的,天知道明天一纸调令来了,我又会到哪里去?装修房子不等于把钱丢在水里?’ 陈清业玩笑道:‘ 不装修怎么行?
  您当领导的艰苦朴素没关系,可也得为嫂子想想哩。嫂子是在城里住惯了的,简单的装修还是要的。您也忙,管不了那么多,这事就交给我吧。我自己手下有装修公司。’ 朱怀镜很神秘的样子,轻声说道:‘ 还让你说准了哩!你嫂子百事都好,就是讲究居住条件。他一直不想过去,就怕那边的房子住不惯。不过现在就是有心装修,时间只怕也来不及了。’ ‘ 请问嫂子什么时候过去?’ 陈清业问。
  朱怀镜说:‘ 时间迟早都由她自己把握。不过最快也得一个月以后,最迟也不能迟过两个月。过了暑假,孩子就得开学哩!’ 陈清业一拍大腿,说:‘ 这就行了嘛!我马上安排人过去,一个月时间装修,绰绰有余。装修完了,再放它个二十来天,去去油漆味,保证不用两个月,可以从从容容搬家。’ ‘ 你这边生意这么忙,顾得过来吗?’ 朱怀镜问。
  陈清业回道:‘ 这个朱书记放心,我会安排好的。’ 朱怀镜微笑道:‘ 那就谢谢你了。我明天一早就回梅次了,你去那边之前,先打电话给我吧。’ 陈清业道了打搅,告辞了。香妹出来收拾茶几,问:‘ 陈清业没事找你,就专为送礼?还要送空调,为你装修房子。’ 朱怀镜说:‘ 我心里有数,你放心。’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九章
  朱怀镜回到梅次,马上去缪明的办公室汇报。缪明又在修改什么文稿。他摘下眼镜,把皮圈椅转斜了,微笑着望着朱怀镜,请他坐下。缪明手闲着了,就放在下腹处了。胖胖的右手来回划着圆圈,就像是打太极拳。朱怀镜坐在办公桌斜对面的沙发里,仰望着缪明。他今天感觉缪明再怎么微笑,总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他才准备架上二郎腿的,可是见缪明的二郎腿正抖得悠游自在,便不想掠人之美,终于平放双腿,样子恭谨地汇报了荆都之行。在缪明面前,他有时恭而敬之,有时漫不经心。也不是他恭倨无常,不过因时依势,随机而动罢了。
  缪明知道陈香妹终于答应调到梅次来了,很高兴,说:‘ 怀镜同志,你还是有办法的。地委、行署领导中间,还有好几位,都说想让夫人调来,就是做不通夫人工作。好啊,夫人来了,你就不用天天跑食堂了。’ 其实朱怀镜从来就没有跑过机关食堂,他有得是地方吃饭。可缪明愿意把他说得这么朴素和廉洁,他自然很乐意。
  ‘ 缪书记,有两件事还得向您请示。’ 朱怀镜说,‘ 我夫人长年从事企业财会工作,后来本来有机会调市财政厅的,因为我去了财政厅任职,她就没去。她个人意见,还是不脱离财会这个老本行,想安排在地区财政局。这事我自己不好说什么,地委定吧。’   缪明沉吟一会儿,马上表态,‘ 行啊,我个人意见可以。你夫人什么级别?’   朱怀镜笑道:‘ 女同志,什么级别不级别?她好多年的科级干部了。’   缪明笑道:‘ 你是管干部的,莫说我越权。我有个建议,我会找陆专员统一一下思想,等你夫人过来后,安排她任财政局副局长。你是财政厅下来的,我们地区跑上级财政方面,主要仰仗你的关系。给你夫人压压担子,今后让她跑财政厅,也方便些。这是从我们地区工作大局考虑,你可别说我私心啊!’   朱怀镜忙推脱道:‘ 感谢缪书记关心,不过这个安排只怕不妥。我家小陈一直是个业务型干部,没有领导经验。再说,她一调过来就安排这么重要的位置,怕难得服众。’ 其实他更担心的是在陆天一那里面子上不好过。上次讨论陈冬生任财政局副局长,没有通过,就因为缪明不同意,朱怀镜意思含糊。而如今却要任命他的夫人任此要职,让人看上去是个阴谋似的。朱怀镜早已知道陈冬生同陆天一的特殊关系了。
  这时,缪明离开高高在上的皮圈椅,同朱怀镜一道坐在沙发上,说:‘ 这不成问题,在于地委做工作。’ 缪明说着,还轻轻拍了拍朱怀镜的手背。
  朱怀镜手背微微发痒,感觉缪明的眼神也有些意味深长。朱怀镜知道自己是梅次牌局的一张关键牌,缪明和陆天一都想把他抓在手里。如果他贴着陆天一,缪明很快就会下庄走人。但他朱怀镜捞不着任何好处,因为藏在陆天一身后准备分肥的还有很多人,轮不到他朱怀镜喝上一杯羹。而他如果同缪明共坐一条板凳,说不定牌局就会发生变化,甚至陆天一的阵营也会分化的。左右权衡,朱怀镜愿意缪明占上风。再说,他支持一把手工作,摆得上桌面。不过,朱怀镜不想别人把他的真是态度看得太明白。今天缪明几乎不假思索便说要提拔香妹,决不是草率,一定有他的用意。
  朱怀镜心知肚明,也就不想表现得太感激了,只说:‘ 怕给您缪书记增添工作难度啊!’   缪明依然大公无私的样子,说:‘ 怀镜同志,我说过了,这是为地区工作考虑。我们需要市财政局支持的地方多着哩!这事你就别管了。你说,还有什么事?’   朱怀镜说:‘ 小陈住惯了那边的房子,提出来一定要把这边的房子装修一下。我是不想装修,懒得麻烦。但就是说不通她,她甚至说房子不装修,她就不过来。你看,女人家,就喜欢在这些小事上赌气。我只好答应她,简单装修一下。这事我想得向你报告一下。’   缪明说:‘ 怀镜,我一直很感谢你支持我的工作。领导同志重大事情向组织报告,上面有要求,可有的同志做得不够。像房子装修,谁向我报告过?怀镜,你就依你夫人吧。简单搞搞就行了,我们这种人哪,没有必要为了这些小事,让人家去说三道四。’   ‘ 对对,正是这个意思。依我,只把卫生打扫一下就行了。’ 朱怀镜说。
  ‘ 行啊,简单弄一下就行了。’ 缪明突然侧过头望着朱怀镜,眼神很专注,‘ 怀镜,龙岸同志撕破脸皮了,说要同天一同志干到底。上次我们研究对龙岸同志的处理意见时,你的意见是对的。天一同志固执自己的意见,我不维护他又不太好。我是从大局考虑啊。’   ‘ 龙岸闹得很凶?’ 朱怀镜问。
  缪明说:‘ 年轻气盛吧。他说自己是凭着业务能力上来的,没什么靠山。这次为着这事就栽了,反正不想有什么前途了,就要讨个公道。还说那天晚上开着公车去夜总会的县处以上干部并不只是他龙岸一个人,只是别的人关系过硬,摆平了。’   朱怀镜道:‘ 我想他说的只怕是实话。’   缪明说:‘ 我想也是的。问题是他这么一闹,地委、行署形象受损啊。他控告天一同志破坏公共财务,还一家一家去串联,请那些赔了汽车修理费的人同他一起告天一同志。有的人不敢出头,也有敢出头的。地区法院当然不会受理这个案子,龙岸同志的状子就满天飞,各级人大机关和新闻单位都收到了他的控告材料。这几天你不在家,这事在梅次传得玄哪!’   ‘ 天一同志是个什么态度?’ 朱怀镜问。
  缪明摇头道:‘ 他还不是骂娘捶桌子?说龙岸这小子哪怕是孙悟空,也跳不出他如来佛的手心。天一同志有时说话办事就是不注意方法。’   朱怀镜也说:‘ 的确。我就觉得奇怪,天一同志车里老是放着条警棍干什么?没人去深究,其实他带着警械,本身就是违法的。脾气来了就砸车,这怎么行?’   缪明说:‘ 天一同志习惯了这一套。老百姓感情朴实,也为他叫好。他砸车,老百姓看着解气,都说陆专员是个大清官。这件事发生后,我个别同他沟通了一下,他说今后会尽量注意。他是不是真的把我的话听进去了,也不一定。天一同志固执啊!
  ’   两人都清楚这话题不能往深处说了,再说就难免论及人是人非。一时找不到话说,两人就干坐着,笑笑,摇摇头。缪明说怀镜没事就再坐坐吧。看样子缪明想聊聊天,可他偏是个话不太多的人。找不着个正经事儿说,光是闲扯,缪明就傻了。据说擅长文字的人,口头表达总是欠缺。
  朱怀镜找着几句闲话说说,见缪明总是哼哼哈哈,就起身告辞了。他回到自己办公室,一会儿就见舒天敲门进来,报告说:‘ 朱书记,刚才接了个电话,有个姓陈的,说是你乌县老乡。他说你的手机没开机,便打到我们那里,正好是我接的电话。’   朱怀镜知道一定是陈清业来了,便问:‘ 他说有什么事吗?’ ‘ 他说他已到梅次了,问你今天在不在机关里面。’ 舒天回道。
  朱怀镜说道:‘ 知道了。小舒好好干啊!’ 舒天一脸感激,点着头走了。朱怀镜挂了陈清业的电话,果然是他。原来陈清业办事真的是火性子,朱怀镜前脚刚到梅次,他后脚就带着装修人马赶到了。陈清业在电话里反复说朱书记工作太忙,不用管他们的吃住,只需晚上抽时间见个面,去住房看看,听听朱书记说怎么装修。朱怀镜今天的确有些忙,好些天不在家,有些事情需要处理。他也就不多客气,约好晚上再联系。
  陈清业还有生意要关照,不可能总是守在梅次。可朱怀镜又不想再同别的人发生联系。想来想去,他想到了舒天,便挂了电话去。舒天怎么也没想到朱怀镜会挂电话给他,一时口吃,舌头打结,连朱书记好都说不出来,只是忙说我我我马上过来。放下电话,朱怀镜不禁摇了摇头。其实他很理解年轻人的紧张,自己也是这么紧张过来的。不过今天舒天一紧张,没有说出朱书记好,倒也恰到好处。
  他想舒天身边肯定还有别的同事,他们若是知道,一位地委副书记,对这个新来乍到的舒天有什么特别之处,也不太妥当。
  一会儿,舒天敲门进来了。朱怀镜只抬头望了他一眼,仍批阅着文件,说:‘ 小舒,怎么样?’
  这话问得没头没脑,舒天略一支吾,含混道:‘ 好…… 很好哩。’
  朱怀镜仍没抬头,说:‘ 小舒,你晚上到我那里去一下吧,有事麻烦你。’
  舒天不得要领,嘴里说着好好,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朱怀镜这才抬起头来,说:‘ 小舒,你忙你的吧。晚上八点,你来就是了。’
  晚上,朱怀镜陪市委组织部的一位处长吃了晚饭,再吩咐下面的同志陪同客人打保龄球,自己推说晚上有会,失陪了。坐车回梅园的路上,他隐约看见林荫道下走着两女一男,好像是舒天和他的两位姐姐。近了一看,果然是的。车却不方便停下来。他想一定是自己没说究竟有什么事,舒天心里没底,便请两位姐姐一道来了。他看看手表,八点还差二十几分钟。
  很快就到了梅园五号,朱怀镜对秘书赵一普说:‘ 小赵,你也去陪他们打打保龄球吧。’   赵一普当然求之不得,忙说:‘ 朱书记放心,我一定替您招待好客人。’   朱怀镜笑笑,下车了。市里下来的处长们,也是怠慢不得的,尤其是组织部来的人,更要让他们玩得尽兴。但朱怀镜自己碍于身份,不方便去高档娱乐场所,每每只好推说开会。其实客人们心里都明白,朱怀镜多半是考虑影响,不一定真的就是有会。但他们嘴上仍会说朱书记太忙了,您忙您的吧,不用管我们了。好在有朱怀镜的秘书在场,他们也会觉得有面子。秘书虽说也只是个科级干部,但身份特殊,有时甚至就代表着领导。况且这些处长们要帮亲戚或朋友在下面办个什么事,往往是通过秘书去办的。
  朱怀镜爬上楼,背上微微冒汗。刘芸微笑着问了好,忙接过他的提包。朱怀镜也不再道谢,只跟着刘芸往房间去。刘芸开了门,将提包送进卧室,出来替他泡了茶。‘ 空调只需这个样子吗?’ 刘芸说着就伸手往空中探了探,抬头四顾。
  她每次送朱怀镜进屋都会这样,细致周到。朱怀镜说:‘ 小刘,你再拿几个茶杯过来,我会有几位朋友来。’ 刘芸马上就取了茶杯过来,问:‘ 几位?’ 她揭开茶杯盖,准备往里面放茶叶。朱怀镜说:‘ 我让他们自己倒茶算了,你忙你的吧。’ 刘芸就停了手,说:‘ 没关系的。好吧,等客人来了我再来吧。’   朱怀镜背上湿了,很想脱了上衣,可舒天他们马上就会到的,不方便。果然门铃就响了。
  朱怀镜不忙着去开门,先梳了下头发,再提提裤腰带,把衬衣扯周正些。
  拉开门,迎面望见的是舒瑶。‘ 朱书记,您好!’ 舒瑶头微微歪着,露出一口雪亮的牙齿。
  朱怀镜忙请三位进了屋,笑着说:‘ 舒天你也真是的,劳驾你两位姐姐干什么?’   舒畅笑道:‘ 朱书记不欢迎我和舒瑶?’   朱怀镜瞟了舒畅一眼,说:‘ 怎么不欢迎?只是今天没什么大事。我请了人来商量装修房子,我平时怕顾不过来,想让舒天帮我同装修的师傅随时联络。’   舒瑶说道:‘ 这么说我和姐姐就来得正是时。装修房子,得多听听女士们的意见。尤其是您朱书记,一天到晚有那么多大事要考虑,哪有时间去想装修房子的事?房子装修,有很多细节要想到,很繁琐呢!’   朱怀镜要起身倒茶,舒畅忙抢着上前,说道我们自己来吧。她先取了朱怀镜的杯子,倒了杯茶端过来,再替自己三姐弟各倒了一杯。
  舒畅来回递茶几个回合,朱怀镜的眼睛忍不住跟着她打转转。他怕这样显得失态,就不停地说着对不起让你自己动手。舒畅只是浅浅地笑,说朱书记太客气了。整个过场不到半分钟,但如果没有他和舒畅的对话,就会十分尴尬。舒畅今晚显得格外丰腴,很有韵致,叫他胸口一阵阵发空。这大概是她今天穿了件墨绿色旗袍的缘故。刘芸说过来泡茶的,却没有来。
  舒畅和舒天都平放着双腿,脚朝沙发底下缩着,望着朱怀镜说话。舒瑶却架着二郎腿,十指交叉优雅地扣在胸口处。她穿着发白的牛仔短裤,两条腿叠在一起,白晃晃的格外惹眼。看上去舒瑶比电视屏幕上显得丰满,也生动多了。当她抬手拢头发的时候,感觉她的鼻尖和下巴都往上微微翘起,有股难以言说的味道。
  舒天看上去从容,却又似乎老成中略带稚气。这多半是因为他今晚带了两位姐姐一道上门,才让朱怀镜有这种印象。朱怀镜想尽量同舒天多说说话,意在看看他的才情、性格和机智。而舒畅总是轻巧地接过话头,替弟弟说着好话。朱怀镜便觉得舒畅在弟弟面前更像一位母亲。
  没多久,门铃又响起来了。几个人都争着去开门,只有舒瑶没有起身的意思。
  最后舒天抢着去开了门。来的正是陈清业,笑嘻嘻地叫道朱书记好。朱怀镜请陈清业坐下,只介绍这位是我的朋友陈先生,却并没有向他介绍舒天他们。舒畅倒了茶来,陈清业客气地接过了,说道谢谢。他只在接茶的时候瞟了舒畅一眼,就再也不敢望两位女士了。朱怀镜暗忖,想必是两位女士太亮眼了,陈清业感觉有些炫目吧。他自己初见舒畅,也是如此。
  陈清业说:‘ 朱书记,您也没时间考虑太多,您只交代个大概,余下的事交给我。别说我吹牛,我的装修公司在荆都可是第一流的,请您放心。’ 说罢,陈清业从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照片,说是他们公司装修的样板工程。
  朱怀镜接过照片一一看过,只说太豪华了,太豪华了。陈清业却说:‘ 朱书记,照片有个摄影效果问题,看上去富丽堂皇。其实我选的这些样板,都还算比较普通的。我知道您对自己一向要去严格,不敢把那些富豪型的样板拿给您过目。’   朱怀镜最后选中了一套比较简单的,说:‘ 可以参照这套房子。装修不是堆票子,经济实用就行。我也没那么多钱贴在墙上啊。’   舒瑶伸手要过照片,看了看说:‘ 我也觉得这套好。家具不显得繁琐,整个线条都简洁明快。
  不过我觉得主卧室的格调嫌冷了,还可以暖些,情调些。小孩子房间要照顾年龄特点,不要太成人化了。’   舒畅凑过来看看,说:‘ 总的感觉不错。我们女人是天天在厨房呆的,最关心厨房。厨房处处都要考虑周到,伸手要取油,抬手要拿盐,还要方便打扫卫生。’   舒天也要过照片看看,说:‘ 朱书记应有个像样的书房。书房可以简单些,两排大书柜,一张书桌,但要有书卷气,尤其要充分考虑光线。还可以置张躺椅,朱书记一天到晚很累的,回来可以躺在书房看看书,养养神。’   朱怀镜听着各位的意见,只是点头。陈清业说:‘ 各位的高见都很好。我这里还有详细图纸,可以请各位提提意见。要不要请设计师给你那套房子出张效果图?’   朱怀镜说:‘ 不必了。你只把我们的意见同装修的师傅说清楚就行了。勉强过得去就是了,不必太多劳神。人嘛,说到底不就是…
  …一日三餐,夜里……这个睡一觉嘛。不必太讲究了。’ 他本来想到了那句老话:日图三餐,夜图一宿,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是消极的人生态度,不像位地委副书记说的,便临时改了口。却又怕学中文的舒天在心里笑话他说得不伦不类,就瞟了眼舒天。舒天像是不在意,仍在看着手中的照片。
  陈清业笑道:‘ 朱书记就是这样,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了。但起码的生活条件还是要啊。卫生间有什么要求吗?我考虑装个浴缸。中国人就是太不讲究卫生间了,其实很重要哩。’   ‘ 装浴缸,太奢侈了吧。’ 朱怀镜说。
  陈清业笑笑,说:‘ 朱书记也真是的,连浴缸也被您说成是奢侈品了。事实上我们中国人祖祖辈辈都是洗浴缸的啊,只不过是木盆的。现在我们不过就是把木盆的改成现代材料的,怎么就奢侈了呢?’   朱怀镜哈哈大笑起来,指着陈清业说:‘ 清业啊,你就是会开玩笑。’   朱怀镜这一笑,话没明说,却算是答应了。陈清业便不再问浴缸的事,只说:‘ 朱书记要是来得及,明天人马就可以进场。’   ‘ 明天?急了些吧。房子我都还没来得及去看,不知有什么需要清理的。你也还得进材料什么的。后天吧。’ 朱怀镜说。
  陈清业说:‘ 那就后天吧。我已随车带了一些材料来,主要是榉木料,怕梅次这边没有好的。其他木料和金属材料,这里和荆都没什么区别。’   朱怀镜说道行,又指着舒天说:‘ 清业,这位是我们地委办的小舒同志,你和他交换一下电话号码。我平时可能没多少时间过问这里的事,你有事就同他联系吧。’ ‘ 行行,不用朱书记操太多的心。我们是不是去看看房子?心里好有个底。’陈清业说。
  朱怀镜说好吧,就带着各位出了门。路过服务台,见刘芸双手扣在胸前,微微鞠躬道:‘ 朱书记您好,各位好。’ 朱怀镜微笑着点点头。刘芸刚才的仪态举止自然是很合服务规范的,却让他感到有些异样。
  半路上,舒天说:‘ 朱书记,我抽去马山搞材料去了,今天是周末才回来的。
  怕误您的事吗?’   不等朱怀镜答话,陈清业抢着说:‘ 不碍事的,也没太多事麻烦你。马山也近。’   朱怀镜这才说:‘ 对对,没事的。去马山感觉怎么样?小舒要多争取这种锻炼机会啊。邵运宏是梅次一支笔,你要多向他学习啊。 ’
  舒天说:‘ 感觉很好,马山确实有很多新东西值得认真总结。邵主任这个人很有意思,很敬业,对工作要求也严。但只要喝上几杯酒,就像换了一个人。 ’
  ‘ 是吗?’ 朱怀镜随意道。
  舒天说:‘ 他喝下几杯酒,就会把机关文字工作说得一文不值。可睡一觉起来,他又兢兢业业了。’   从梅园抄近路,走过几道回廊,就是鹅卵石铺成的小径,只几分钟就到宿舍区了。地委机关宿舍分南北二区,北区多是地委、行署领导住宅,南区多是处级以下干部住宅。朱怀镜的宿舍在北区一栋。打开门一看,见里面空空如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朱怀镜背着手,去各个房间转转,感觉不错。
  大家也都说不错。到了卧室外面的阳台上,舒瑶哇了一声,说:‘ 好大的阳台!
  就这么空着太可惜了。完全可以装个整体浴室,还可以置一套健身器,要不放上一张躺椅也行。’   朱怀镜心里暗想,这舒瑶满脑子的浪漫,只想着洗澡和睡觉,便忍不住对她微笑,说出的却是长者的话:‘ 你们年轻人,总想着舒服!’
  舒瑶调皮起来,说:‘ 朱书记好像自己很老似的!很老也得睡觉啊!人一辈子有一半光阴是在床上度过的,不把睡的地方弄好,吃得再好,玩得再好,生活质量也不高。’   朱怀镜越发笑了起来,说:‘ 你看,我才说你只知道舒舒服服睡觉,接着你就说吃说玩,倒还有一套理论。你们这些年轻人呀!’舒畅忙着替妹妹圆场,‘ 朱书记您别听她瞎说。她呀,在她们台里是有名的工作狂。
  她几时睡过好觉?每天不到十二点钟以后不可能上床,长期依赖安眠药才能入睡。 ’
  朱怀镜笑道:‘ 我知道,逗逗她。舒瑶说得其实很对。革命领袖说过,不会休息的人就不会工作。舒瑶,你要注意休息啊,年级轻轻的就老是失眠,不好啊!’
  舒瑶这回却笑得有些羞涩了,说:‘ 感谢朱书记关心!’
  大家玩笑得差不多了,陈清业才说:‘ 阳台上真的可以装个整体浴室。朱书记,其实这两年新修的厅级干部住宅,都是两个卫生间,你这房子是早几年修的吧?早落后了。我建议,装个浴室。’
  浴室连着卧室,想着就情调。朱怀镜猜想在场所有人都想到了什么,只是心照不宣而已。其实刚才陈清业说中国人不讲究浴室,朱怀镜就想到外国的浴室了。西方人很讲究浴室,因为他们的浴室通常还是做爱的地方。他对阳台一侧的浴室早心向往之了,嘴上却说:‘ 不忙,我再考虑一下吧。’   陈清业说:‘ 这里有现成的供排水系统,很方便装浴室的。’
  朱怀镜只做听不见,说:‘ 大概就是这样,辛苦清业多操心。’
  陈清业见事情谈得差不多了,就先走了。朱怀镜他们再闲话几句,一同下楼。三姐弟请朱怀镜走前面,他却说女士优先。朱怀镜伸手拉了下舒畅,请她走前面。舒畅笑了笑,同舒瑶并排走在了前面。朱怀镜有意同舒天并肩走,说说话,舒天却显得谦逊,稍后半步。朱怀镜今晚同舒畅倒是有说有笑的,可是两人独处却那么拘谨。
 
王跃文《梅次故事》                
  第十章
  范东阳来过几次电话,都是说枣林经验。他回荆都后,念念不忘枣林村,随时都会冒出些新灵感,就打电话过来。朱怀镜就坐不住了,非亲自去马山蹲几天不可。
  他本想图清净,不惊动马山县委,先去枣林村住上两天,作些调查研究。想想又觉不妥。余明吾和尹正东终究还是会知道的,他们就会有想法。说不定《梅次日报》还会有新闻出来说他微服私访。老百姓的政治理想自然是浪漫的,会说梅次又出了个清官,只怕在人们的口碑相传间,还会敷衍出些带古典色彩的故事,诸如断冤狱、惩贪官之类。官场中人见多了把戏,只会说他做秀。老百姓说好说歹都没什么关系,怕只怕官场的流言蜚语。他又的确想去走村串户,最好在农家住上一两晚。想自己在官场上泡了这么多年,口口声声调查研究,却从来就是只听各级领导汇报,还没有真正从老百姓那里听到过一句话。反复琢磨,想了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枣林村还是去,余明吾也告诉他。不用县里来领导陪同,只请那帮写材料的秀才去就行了。
  余明吾接了电话,忙说:‘ 朱书记,您听我汇报,还是让我陪着您去枣林村,开个座谈会,看几家农户,住还是住到县里。农村条件到底还是艰苦,我们不能忍心让您住在农民家里啊。’   朱怀镜笑道:‘ 我朱某人怎么就不可以住在农民家里?我本来就是农民的儿子啊。明吾你也是乡下人啊。我知道,这会儿农村就是蚊子多些,其他都好。’   余明吾还想劝阻,说:‘ 朱书记,枣林村到县里又不远,住在县里,不影响您的调研工作。我说呀朱书记,您就接受明吾的建议吧。’   朱怀镜说:‘ 明吾啊,你就别操心了。我是农村人,习惯乡下生活,吃住都可以的。我又不是万金之体,不存在安全问题。你该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在枣林呆过之后就去县里,同你碰头。’   朱怀镜执意要住在乡下,余明吾也不敢多说了。朱怀镜晚上打的电话,次日一早便赶枣林村去。随行的只有秘书赵一普和司机杨冲,也没有让新闻单位知道。
  驱车不到一个小时,就进入了马上县的枣子产区。四野尽是低矮的山丘,栽满了枣树。山丘间是开阔的田野,水稻正在灌浆壮实。轿车穿村而过,枣树几乎要扫着车顶。枣子还没熟透,青白色的,缀满了枝头,枣树便婀娜如垂柳。
  很快就到了枣林村,远远的就见村口聚了好些人。近了,先是看见邵运宏和舒天,再就看见村支书。想不起村支书名字了,只记得小伙子人还精明。还有很多人,只怕是村里看热闹的。
  邵运宏迎上来,说:‘ 朱书记辛苦了。’   ‘ 你们辛苦,下来这么久了 ’ 朱怀镜说着就把手伸向村支书,‘ 辛苦了,辛苦了。我同明吾同志说了,不要打扰你们。怎么仍搞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村支书憨厚的笑笑,说:‘余书记也没让我们做什么接待准备,只是交代我们准备汇报,准备个座谈会。怎么安排,请朱书记指示。’   ‘ 我们走走吧。’ 朱怀镜说罢,做了个请的动作。
  村支书客气一下,就在前面带路。邵运宏、赵一普、舒天他们紧随其后。虽说是深入基层了,还得听村支书的安排。要是凭着兴致,或是真想看个究竟,想上哪户人家就去敲门,说不定就会让自己下不了台的。
  沿路尽是看热闹的乡亲,朱怀镜挥手向他们致意。乡亲们没什么反应,只是笑。有些女人见他笑了,竟往屋里藏。朱怀镜到底不算迂,挥手之间并没有喊乡亲们好。不然,乡亲们没有回答说首长好,那就难堪了。没人事先打招呼,乡亲们哪知到回答首长好?
  见了栋两层的新砖屋,村支书说:‘ 朱书记,我们上这户人家看看?’ ‘ 好吧好吧。’ 朱怀镜说。村支书就高声招呼这家主人,说:‘ 三砣,三砣,在家吗?地委朱书记来看你们来了。’   一位西装革履的小伙子出来了,伸出双手拍着,说:‘ 欢迎各位领导。’ 小伙子又回身朝里屋叫道:‘ 翠翠快开大门。 ’ 屋子正中的大门吱地一声开了,一个女人微笑着说:‘ 各位领导请坐。’两口子都穿得整齐,像要出门做客。女人还描了眉,抹了红,像乡下唱戏的旦角。
  这是农家中堂,好比城里人的客厅,摆了些沙发和凳子。
  入了座,村支书介绍说:‘ 朱书记,这位是陈昌云,村里人都叫他三砣。三砣是我们村的能人,在外做生意,夏天做枣子生意,冬天做柑橘生意。别的生意也做,什么赚钱贩什么。’   三砣老婆翠翠递茶上来,朱怀镜道了谢,说:‘好啊。搞活农村流通,就靠你们这些能人。’ 便问他家几口人,每年能挣多少钱,几个孩子,上几年级了,负担怎么样。三砣一一答了,朱怀镜点头不止。邵运宏、赵一普和舒天他们则是不停地记笔记,还得不时点头微笑。朱怀镜揭开茶杯盖,立马就闻到一股菜锅味了。想必女人是用菜锅烧的水。他也只好硬着头皮喝了口茶,点头道:‘ 好茶好水。’   门口早围了些人,场院里也有人三五成群地站在那里。年轻姑娘很害羞的样子,你打我一拳,我捏你一把,却都把眼睛偷偷儿往屋里面瞟。这时,听得外面有人喧哗。朱怀镜望望外面,见大家都往远处张望。
  心想是不是有人上访来了?下到基层,就怕碰上群众当面递上状子。古典戏曲对群众影响太大了,他们总把时空弄混淆了,希望碰上包拯或海瑞出巡,然后跪递诉状。朱怀镜正寻思着,只见人们迅速闪向两侧。他正想看个究竟,原来是余明吾和尹正东来了。有两位不认得的,想必是乡政府的干部。后面扛着摄像机扫来扫去的,肯定就是马山电视台的记者了。朱怀镜内心不快,却不好当着村干部发作,只好站起来,同他们亲切握手。‘ 明吾同志,正东同志,你们真的不肯放过我啊!’   余明吾笑道:‘ 朱书记您就别再批评我了。您亲自下来了,我在县里坐得住?’   ‘ 是啊,我同明吾同志商量,哪怕您再怎么批评,我们也要赶来。’ 尹正东说。
  朱怀镜只好说:‘ 好吧,你们就同我一道搞调研吧。’ 回头对主人说,‘ 三砣,你带我参观一下你们家房子行吗?’ 三砣的称呼从朱怀镜嘴里出来,别人听着就有几分幽默,都笑了。三砣就觉得亲切,抓耳挠腮的。
  这种房子在乡下叫做洋房,格局却依然是旧式的。中堂设着神龛,立着祖宗牌位,香火不断。只是香火被革新了,两支像烛又像香的红玻璃管,通了电源,火苗闪闪,犹如长明灯。中堂平时又是家人看电视和待客的地方,沙发、茶几等尽可能讲究些。中堂两头,各有两个套间,每套里外两间。中堂后面是楼梯间,楼上是三个套间,每套也是里外两间。房间里家具都还齐全,收拾得也干净。进了中间那个套间,里面家具、被褥和各式摆设格外不同些,应该是主人的卧室了。
  抬头一看,居然装着空调。‘ 不错嘛,三砣。你这房子有三百多个平米吧?
  我只住一百多个平米,你比我级别高。按住房标准,你同国家领导人差不多了。 ’ 朱怀镜玩笑道。
  此话其实并不怎么幽默,却引得满堂欢笑,其乐融融。人们对待领导,就同对待小孩差不多。小孩子只要稍有表现,大人就直夸他聪明。余明吾领了头,大家放声笑着。这笑声又夸张着朱怀镜的幽默,气氛说不出的快意。
  大家笑得如此随便,三砣也就放肆了,说:‘ 朱书记这么一表扬,我就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我想起前几年在春节联欢晚会上看到的一个小品。赵本山演个村长,说村长上面是乡长,乡长上面是县长,县长上面是省长,省长上面是总理。
  掰着指头一算,总理只比村长大四级。我三砣比村长矮一级,我还没有总理大,比总理矮了五级。’   大家不知三砣这话是否犯了忌,就望了望朱怀镜。
  见朱怀镜笑了,大家又哄堂大笑。朱怀镜还想看几户,就告辞出来。村支书高声吩咐:‘ 三砣,叫你老婆弄几个菜,我们等会儿就到你屋里吃饭啊。’ 三砣两口子都争着说要得要得,说好了就要来啊。又看了几户,都是村里的殷实人家。
  运气真好,户户都有主人在家,都烧了茶水,洗了茶杯。朱怀镜再不像在三砣家里那样坐下来细细询问,只是站着同主人攀谈几句,就拱手而别。他慢慢心里就清楚了,知道这些人家都是村干部事先打了招呼的。
  ‘ 看几户困难人家吧。’ 朱怀镜说。
  村支书便望着余明吾,不知如何是好。余明吾说:‘ 小陈,你带朱书记看一两户有代表性的困难户吧。’ 原来支书也姓陈。乡村多是团族而居,每个村就是几个大姓,杂姓很少的。
  陈支书拍拍脑袋,想了想,继续领着大家往前走。没走多远,就有人将两百块钱偷偷塞在朱怀镜手里。朱怀镜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却不好说什么。不一会儿,就到了家土坯房前。陈支书过去敲了门,没人答应。陈支书回头说:‘ 家里没人,出去做事去了。’ 又到了栋歪歪斜斜的旧木板屋前,陈支书上去叫门。听得里面有人应,却不见有人开门。陈支书推推门,门就开了。进去一看,里面漆黑如洞。
  听得角落里隐隐有声,陈支书凑近一看,才见床上躺着个人。是位老太太,正轻轻呻吟。陈支书伏在老太太耳边高声说:‘ 上级领导来看看你。是地委朱书记,还有县委余书记、尹县长,都是大官哩。’ 有人提醒说:‘ 还有地委政研室邵主任。’ 陈支书又补充说:‘ 还有地委邵主任。’   朱怀镜在床边坐下来,抓住老人家的手。老人家想坐起来,朱怀镜按着她的肩头,说:‘ 老人家你躺着吧。你老高寿?’ 陈支书说:‘ 朱书记问你好大年纪了。’ 老太太说了句什么,朱怀镜没听清。陈支书说:‘ 老人家说她今年满七十九,吃八十岁的饭了。’ 朱怀镜又说:‘ 老人家,你是寿星啊!你保重身体,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陈支书又提高了嗓门,把朱怀镜的话重复一次,像个翻译。
  这边却急坏了电视台摄像的,屋里的光线太暗了。他们静悄悄地忙做一团,打开所有窗户,又四处找点灯开关。开了灯,灯光又太暗了。听得尹正东低声骂人:‘ 怎么不带灯来呢?打仗忘了带枪还行?’   朱怀镜询问了几句,掏出两百块钱,说:‘ 老人家,我这里给你两百块钱,表示个心意。只要我们好好干,辛勤劳动,很快会脱贫致富的。’ 余明吾、尹正东、邵运宏每人也递上两百元钱。
  老人家捧着这些钱,说了很多感激话。朱怀镜一句听不清,陈支书就翻译着。
  又去了三户,也是栋低矮的土坯屋。一敲门,马山就开了。一位蓬头垢面的女人傻傻地笑。满屋子小孩,床上坐着,地上蜷着,凳上趴着。朱怀镜本想上去拉拉那女人的手,可那女人只知道笑。陈支书轻声说:‘ 她脑子有些问题。她男人是个清白人,不在家。’ 朱怀镜便又递上两百块钱去,说了些勉励的话。女人反正听不明白,朱怀镜就说得敷衍。不说又不太好,摄像机对着他哩。余明吾、尹正东、邵运宏也依次递过两百块钱。陈支书就低头交代女人的大小孩。‘ 你帮你妈妈藏好钱,过后交给你爸爸,别弄丢了啊。’   出来后,朱怀镜皱了眉头问:‘ 这家怎么这么多孩子?这不是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吗?’   余明吾和尹正东脸上都不太好过,心里怪陈支书不该带他们去这么户人家。陈支书不懂得搪塞,支吾道:‘ 这家人我们村干部拿着不好办。女的是个弱智,男的蛮不讲理。
  说要将他老婆结扎,他就要杀人放火。我们是好话说了几箩筐,他是油盐不进。
  朱怀镜本想再看两户困难户的,心里一气,就不想看了。下面人察言观色,见他没有再看的意思,也就不再塞钱给他了。
  路过村里祠堂,朱怀镜见大门上方的浮雕有些意思,就驻足不前了。是块两米多厂,一米多高的镂空石雕。雕的是平林田畴,小桥流水,农舍野庵,村老童子,祥云飞鹤。旁有题款:杏林仙隐。大明正德十年孟春。大家不明白朱怀镜的心思,都不说话。‘ 上次来时,怎么就没有看见这个祠堂呢?’ 朱怀镜问。
  陈支书道:‘ 上次没有从这里经过。’   朱怀镜说:‘ 看样子,你们村历史上是出过人物的,不然修不了这么好的祠堂。这石雕很精美,很有艺术价值的。 里面还有东西吗?’   陈支书说:‘ 里面只剩个戏台了,破坏得差不多了。’   ‘ 进去看看吧?’ 朱怀镜说。
  门只怕好久没有开了,推着吱吱呀呀响。门一开,就望见里面的青石板天井。
  走到天井里回头一望,就是戏台了。竟然还保留着好些对联,字迹清晰可辨。
  台前柱子上是幅长联:  ‘ 四百八十寺皆付劫灰山水结奇缘尚留得两晋衣冠隐逸神仙堪合传’   ‘ 三万六千场无非戏剧春秋多佳日好演出历朝人物忠奸贤佞看分明’   朱怀镜念完,寻思片刻,啧啧道;‘ 了得了得,你们陈家可有些来历,至少晋代就有很显赫的祖宗了。’   陈至至支书说;‘ 我们哪里知道!只听说这祠堂很久了。老人家说,过去每到春节和老祖宗寿日,村里都要唱两个月大戏,由村里大户人家出钱请戏班子。后来破’ 四旧‘ ,把里面很多东西都破掉了。老人家讲,原来还有很多对子,写在木牌子上的,都砸烂了。这些雕在柱子上的,还留下一些。’   又见戏台左右两个口子都有对联,却因掉了漆,看不清楚。
  只隐约可见左边台口上方有‘ 出将’ 二字,右边台口上方有‘ 入相’ 二字。
  朱怀镜想看清上面的对联,问:‘ 戏台还能上人吗?’   陈支书说:‘ 应该可以上去。怕不安全,就别上去了吧。’   余明吾也说:‘ 朱书记,还是别上去。
  我看那木板都朽坏了。’   朱怀镜笑道:‘ 我看无妨。只有这么高,率下来也没事的。’   尹正东便说:‘ 小陈你先上去试试吧。’   陈支书便独自爬上戏台,试着跳了跳,便听得吱吱响。‘ 应该没事的。’ 陈支书说。
  朱怀镜便上去了。余明吾也跟着上去,却回头说:‘ 你们就不要上来了,人多了怕不安全。’   走近了,台口的对联就看清了。字写得草,又多是繁体,就更难认了。朱怀镜琢磨好久,才半猜半认地,轻声念道:  世事何须认真境过追维成梦幻人生莫以为戏眼前法戒当箴规  朱怀镜刚念出‘ 世事何须认真’几个字,余明吾就摇头道:‘ 太消极了,太消极了。’ 朱怀镜也不好说什么了,只道:‘ 好书法。’ 转到后台,竟又有一联:  凡事莫当前看戏何如听戏好为人须顾后上台终有下台时  余明吾又评价说:‘ 道理也是这个道理,终究太消极了。’   这对联好面熟的,朱怀镜记不得在哪里见过了。想这都是前人悟出的道理,自会天下流传的。真能领会,活在世上就自在多了。却又不能说得太过了,只道:‘ 看做人生哲学,也会很受益的。’   余明吾点头说:‘ 对对,传统文化,我们要批判地吸收。’   下了戏台,朱怀镜又在祠堂里转了一圈。看看左右与两边壁墙上的痕迹,猜想那里原是有看台的。走近墙根看看,竟有壁画痕迹。画得是峨冠博带,木屐广袖,只怕是些戏曲故事。
  都是缺头少腿的,不见一个完整人物。真是可惜了。‘ 我说小陈呀,你们这地方过去很了不起的,丰衣足食,歌舞升平。这么个好祠堂,竟没有保存下来。 ’ 朱怀镜摇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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