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了车,我们便一齐重上肩舆,这些抬轿的小太监们也象比往常跑得快了许多,虽然他们还是抬得很小心。我从轿帘的隙缝里低头下视,只见地上铺着的黄沙,很快地在往后面退去,也可见我们的轿子是行得怎样的快了。便使我回想到十几天工夫以前,我们打宫出来,从这条黄沙路上到车站去的时候,我们的兴致是何等的高啊!仿佛还是昨天的事情!不多一会,我们已进皇城来了,城门分两边敞开着,绝不迟疑地把我们迎接了进去。
然而这里却还不是我们全程的最终点咧!太后是决不会就在这里停留着的。虽然这里确然是皇城的中心,内苑的深处,所谓中枢之地,但太后是一向不欢喜这个地方的!
“这里是多么的陈旧古陋啊!”有一次,伊曾经很显明地表示过伊对于这座皇宫的不满意。伊说:“除掉了许多的广大得不适当的房屋之外,简进是空空洞洞的一无所有了!只要我们发出一些极轻微的声音,便会激起绝大的回声;使我们听了,立刻就会毛发悚然。便是那一所御花园,也是一些点缀都没有;满目全是高大阴森的老树,既无鲜艳的花卉,也没有温馨的和风。这个地方简直是到处只有一阵冷冰冰的死气,丝毫的生趣都没有!”
因为这个缘故,伊暮年的生活,十分之七以上是在颐和园中度着的。不过今天才从奉天回来,依理讲,不能不先到宫中来走一遭;如果没有这一种习惯上的拘束,伊出了车站,必然直接要上颐和园去了。
到了晚膳的时候,伊便向我们说道:
“这是完全不成问题的!因为皇上回京之后,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情要他去办理。”这是一句假话!其实就是说伊自己目前尚无什么重大的事情要处理。“好在祭奠太庙的日子还在四天之后咧!所以我们尽可安安静静的再去休息几天。明天早上,大家一齐准备,我们一清早就要上园子里去了。”
太后本是习于早起的,而同时还有一层原因,使伊每次从宫中到颐和园去总欢喜在大清早动身;这原因说破了也是一种迷信。因为有一天工夫,伊和一位掌管钦天监事务的亲王闲谈,偶然问起每一天最吉利的时辰多半是在什么时候?这位王爷的答复是当清早朝日初升的时候最吉利。于是太后就深信不疑,每次出宫,总支持着要愈早愈好,无意中倒养成了一种很合卫生的习惯。
第二天清早,恰巧在那旭日初升的时候,我们这一起的人,连光绪一并在内,便由太后率领着,依旧带着几分象昨天那样的迫切的神情,上轿出宫,鱼贯着驰往颐和园去。
一进园子,我们才知道这里果然是值得我们起一个大清早的!
记得我们离开北京上奉天去的时候,最后一次来到颐和园中,兀是还不曾见有怎样烂漫的春意;因为那时候残冬初尽,花木多半尚未透发,所见的无非是才长的绿叶,和一些含苞的蓓蕾而已。现在只隔了十四天工夫,可是那多能的大自然,已干出了一番惊人的奇迹来了!整个的颐和园,到处都给它点缀得花花绿绿,犹如锦绣世界一般,各种颜色鲜丽的花朵儿,象在争斗胜似的怒放着。
牡丹花,这是太后平生所最偏爱的一种花草,所以这园内是种得非常之多的,可说是到处全有;春风吹过,那些斗大的花儿,都随着一俯一仰的摇晃起来,倒象在向太后点头,表示欢迎的意思。当初没有随驾上奉天去的一般太监,大半都给李莲英派在园子里照管一切,他们瞧见老佛爷又给我们簇拥着回来了,心上都很高兴,纷纷上来叩头,脸上齐带着几分欢喜的神气。在那万寿山的下面,给四周的许多宫院团团地包围着的便是昆明湖。湖水明净得象镜子一样,静悄悄地在日光下躺着,发出银子一般的光来;湖中不时还有许多的小鱼,很活泼地跳出水面来,偶然也有跳离水面二三寸高的,但总是立即就落下去了;因为它们这样不停的在活动,水面上便不停的可以看见一圈一圈的波纹,由小而大,象螺旋似的扩展着。
太后处到了这种境界里,眼前顿觉光明了许多。
“这里,你们瞧啊,真是何等的可爱?”伊堆着极温和的笑容,这样柔声赞叹着。
“真的!这里所表显的才是一派平安恬静的气象。老祖宗。”我用着和伊相同的语气,加上了一句。但这倒不是意图凑趣的随便附和,乃是言出由衷的真实话。然而连我自己也不大明白,为什么不久以前,我还隐隐地在厌恶这个地方,恨不能永远不再见它;而现在呢,竟把它当做是一处足以休养心神的安乐窝了。
“不但如此咧!便是屋子里面,也都有很好的空气;我们如其高兴的话,那一间屋子里都可以坐坐,或谈笑谈笑,决不会使我们起什么害怕的!”伊一面说,一面又慢慢地旋过头去,向着东边,凝眸谛视了一回。那东边就是我们才逃回来的奉天啊!“所以说,惟恐有这里,才是我们现在家乡。那边呢?如今看起来,真象是别一个国家了,它对于我们,已是很疏远的了。虽然我们自从昨天回京以来,还只过了一二十个钟头,但我们的心上,似乎已有一种感觉,好象是大梦初醒一样;我愿意讲实话,我真巴不得把这一次上奉天去过的十几日的情景,当做一场恼人的春梦。无论从前时候东三省那一带的土地和我们满洲人有怎样深的关系,但现在终究不能再算是我们的了!那个地方,对于我们不会再有什么好处了!我们将永远不再回去!”
或者可以说,这也是太后的福气,幸而上天并不曾给予伊一种未卜先知的技能,否则要是预先知道了凡十年后,会有溥仪这个不成材的东西,给日本人挟到东三省去唱出这样无耻的把戏来,伊必然早就气死了。其实在那个时候,溥仪根本还不曾出世,休说太后不会想到他会当日本人的傀儡;便是那三年宣统皇帝的称号,伊也尚未料想到咧!
进了颐和园,一切含有历史性的悲哀的气味,便一起和伊隔断了,因为这园是新盖的,尚不曾有什么伤心的陈迹留下咧!而伊所爱着的各种花卉,正在满园盛放着,尤足排除伊胸中所有种种愁绪。再加从西山上吹下来的那一阵阵的和煦的微风,踱遍了园内的各处,格外的使人感觉到舒适畅快。不错,这里乃是伊的老家;又是伊的退隐的安乐窝。在伊暮年中,亏得有这样好的一个所在,供伊怡养,不然是伊所过的日子,更不能有什么欢乐了!最有益于伊的是这园里终年充满着三种特有的景象:一是华丽,二是平静,三是知足。假若伊能看破一切,把所有的政权依旧归还给光绪的话,伊和生活中便常有这三种安乐的景象了;可惜伊竟不能,于是伊也只得在政务比较闲暇的日子,到园内来领略一会暂时的安静和知足的景象。但论到华丽的一点,却全给伊占住了;本来,凡要摆在皇太后眼前的东西,还会有什么不华丽的吗?
太后进了园之后,是如此的愉快,而我们呢,虽不能象伊一般的享福,但眼睛里不再见到那奇形怪状的角灯了,鼻子里也不再闻到那股十分难受的紫丁花的臭味了,毕竟也舒适了许多。我们都极愿意把奉天的一切忘记掉,尤其是那些年深月久的古宫中所蕴藏着的一派阴森神秘的气息,更不是我所轻易敢回想的。
我们回京之前,太后已很殷切地在记挂着伊所蓄养着的那些春蚕了;伊一进园子,便恨不能马上就教这些白色的小动物吐丝作茧起来,因为伊对于这件事情倒也有不少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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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桑叶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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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蚕吐丝的时期却还早咧!但太后是一个很急性的人,伊从奉天回来后的第三天,虽然明知春蚕尚不曾吐丝,可是伊已急忙忙的要去瞧瞧伊所蓄养着的那许多白色的怪物了。它们是有指定的房屋的,就在颐和园的东端的一角上,一般也是很高大华丽的殿宇。我因为种种原因,先前竟不曾上那边去过,这一日随着太后同去,还是初次光临咧!太后知道我不很熟悉国内的情形,便告诉我一大段关于桑叶的奇迹,其实我也早知道古时候有一位后来给人尊称为“嫘祖”的女人,怎样教导人民肓蚕的故事,不过太后所说的比较特别一些。伊所说的是:
“上古的时候,有一个女孩子,在某一天上,忽然发现了一条蚕,伊觉得很有趣,便捉来装在一个匣子里,后来也就忘记了。过得三四天,蓦地又想到了,急忙打开匣子一看,却已失去了那蚕的所在,只见有一个白的椭圆形的东西;伊也没有什么心思去仔细研究,便取出来玩弄着。伊的父母见了,也觉得很诧异。那时候当然还没有茧子这名称,但经他们仔细拈弄了一番之后,竟发现这东西上有丝可以抽下来的,并且想到了利用丝的可能;便合着那女孩子一同出去用心觅取。只因他们往往是从桑叶觅到的缘故,便断定桑叶就是蚕的饲料。从此,肓蚕缫丝的事业,便逐渐的改良发展;到如今,我们中国境内的田野里,差不多已有一半是种着桑树了,各处乡间,且有专供这个女孩子的神庙;有蚕的人家每年都要去祭祷,希望伊能够保佑他们所养的蚕都能结出好的茧子来。这个女孩子于是便成为中国历史上的一个有名人物。”
我也不知道还是太后这一番话可靠呢,还是别人的传说可靠?不过嫘祖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确然是一个极受人崇拜的大发明家。
老佛爷先是把我们引进了一间很大的屋子,里面却并无何种陈设,只有许多漆得很光亮的木架子;这些木架子上,分别堆着许多的木匣子。伊就揭开了一口匣子,教我探头过去瞧那还不曾孵化出来的蚕子。
“此刻,这是一些也不足宝贵的,仅仅是一颗黑芝麻似的蚕子而已!”伊向我说道:“你瞧,一张很小的纸上,它们就会孵化了。可是孵化蚕子,也有一定的时间的;要是你孵化太早了,那时候新的桑叶还不曾长出来,就无从给它找食料,往往因此而饿死,即使不饿死,然而到后来,它也吐不出好丝来了。所以必须待到有了新桑叶,才能孵化。但有时候新的桑叶已有了,偏逢到天气竟是特别的冷。——这是很可能的,因为长新桑叶总是在早春时候。——光是把棉花或丝绵这一类的东西去包裹蚕子,还不够暖,孵不出来;要是用火或热水去孵,又嫌太猛烈。在这种情形之下,那些肓蚕的女孩子们便会实行一种人体孵化的方法:伊们就把这些撒满着蚕子的纸片,一张张的包好了,揣在伊们贴身的内衣袋里,用温而不猛的体热来孵化蚕子。……”
我听太后说到这里,身步由就觉得隐隐地发痒了。我想假如教我揣着那些蚕子睡觉,让它们蠕蠕地发动起来,我真会在睡梦中吓醒的。不过我虽然如此想象,但据我后来发现,这些当心着肓蚕的女孩子们,——伊们多半是旗兵的女儿——对于蚕实在是很多欢喜的;所以揣着蚕子睡觉的事情,真可说是司空见惯,一些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我正在模模糊糊地悬揣着蚕子睡觉的滋味的当儿,太后又说话了。
“瞧啊!这不是才孵化出来的吗?”伊又走到了屋子的另一角上去。“但它们是长成得很快的,你差不多可以看着它长;大约再过七天或八天之后,便要开始喂大张的桑叶了。”
这里的几个木架子上却搁着许多圆形的矮盘,它们是竹制的,盘底的一部分用的是极光滑的竹黄;它们的边约有一寸半高,也是竹片扎的。这些竹盘的大小各各不同,想必是各有各的用处的。依我看来,那些才孵化的春蚕,也过象一种常在花树上可以见到的小青虫一样,神气也是很难看的,只差它们身上没有花纹而是遍体灰白而已。它们大概一律都是七八分长,一个小小的竹盘子里,约莫挤着一二百条;蠕蠕地在滚动,我看了险些当做是一盘的蛆。
我虽然并不觉得这些蚕有什么好看,甚至还觉得很难看,但是因为听见太后说它们是长得很快的,差不多可以看着它们长,因此就打动了我的好奇心,从这一日随太后去过之后,逢到有空闲的机会,我便跑到那四五间大屋子里去探视,果然每次都见它们比上次大上些;先是长到一寸,过一天又长到了一寸半,后来就长到了二寸长。这样便不能再让它们一二百条的挤在一个小盘子里了;就由那些育蚕的女孩子们很小心地把每一盘的蚕分盛两盘,侍它们再长大起来,便再分盛入较大的竹盘里去。
“幼蚕所吃的桑叶都是切得很碎的,而且都是拣的最嫩的,大约再过四五天工夫,它们就要改喂整张的大桑叶了!”一二日后,太后又这样提醒着我:“那时候便格外好看了,你不可不去看看!”
依理想来,老佛爷自己必然已曾屡次去看过这种育蚕缫丝的把戏了;园里既是每年要养蚕,伊当然是每年都看见的。但是伊有时候的行为,却真象小孩子,对于看蚕,更是非常的起劲,似乎看十次,看一百次,都看不厌的;只要遇到政务稍暇的时候,伊往往就会想到要去看看那些正在日夜长大的春蚕。
这一日,那些管理育蚕的女孩子们告诉我说,有大批的幼蚕已长成了,当日就要开始把整张的大桑叶充喂料了。
于是便有许多的太监打园外去挑来了好几担的鲜桑叶,挑来之后,却还不能马上应用咧;必须用热度不很高的温水,一张一张地小心擦洗,务必不使叶上再有半点污垢留着。大概每一大竹盘的春蚕必有两个女孩子当心着:当这一个在洗刷桑叶的时候,那一个便用干净的手巾把已洗好的桑叶揩干,一张张地平放那竹盘中去。蚕儿一见了桑叶,——也许不是看见的,而是用触觉触到的——便立即张口大嚼起来;你如其把头凑得低一点,便可以很清楚地看见它们的嘴巴在不停的活动,更可以看它们从一个很小的小孔吃起,吃到可以把它们自己的身子穿过去,而所费的时间是很短的,所以每一天上,必须加两次桑叶:一次在早上,一次在晚上;到得后来,还得加三次。
喂大桑叶的第一日的下午,我再去观看时,只见各个盘内的桑叶,多半已仅留一些叶筋了,有几条贪嘴的蚕儿,兀是在筋上啮着;我觉得当蚕儿在吃桑叶的时候,那种形态真是很难看的,并且还可以听见它们的咀嚼声。而在这些专充育蚕用的大屋子里,所蓄的蚕大概总在几千条以上,因引我们一走进去,便要以听见一阵阵悉悉沙沙的声音,仿佛是雨点打在枯草上的响声。
凭是太后为养蚕而置的设备这样的考究,育蚕的那些女孩子们也是格外的小心,但每一天工夫,总不免要有好几十条蚕——约占千分之二三——因为种种的缘故而死去的。不过我们虽发现了死蚕,却绝对不许说“一条蚕死了,”只能默默地把它拈出来的。不便如此,养蚕的迷信的习惯还多着呢!无论什么人都不准指着某一条蚕说“不好”或“难看”,或其他的不好的话;如其这样说了,那末这些蚕后来所吐出来的丝,必须也要“不好”或“难看”了。而在这些专门育蚕的女孩子的头上,且还各用一条很阔的缎带扎着,使伊们的头发,一些不会散乱出来,据说这是给蚕儿看样的;它们看了之后,所吐的丝也就一些不会散乱了。这些女孩子的腰间,另外还拴着一条颜色很鲜艳的带子。把伊们的腰部束得很细,据说这也是给蚕儿看样的;它们看了,所结的茧子便能一般也是中间极细而两端粗圆,样子非常好看了。这些女孩子们在蚕室里面不但不能说不好的话,而且还得象教育一个小孩子一般的时时向那些蚕儿说几句恭维的或激励的话,那末到最后收成的时候,才可以得到很精美的蚕丝。
蚕儿本身的颜色虽然一般都是灰白的,但它们所吐的丝,却有纯白色和金黄色之分,而以金黄色的为更可贵一些。
“现在已经是蚕儿吐丝作茧的时候了!”有一天早上,太后又想到了伊所蓄着的春蚕,便引着我们,一起再去参观。当伊老人家在向我们滔滔地讲论的时候,那些育蚕的姑娘们正在忙着工作咧!在这些日子里,伊们确然是很忙的;但一年中其余的日子,伊们却都可饱食无事,在园内高卧了。“我们这里是和外间不同的!寻常人家,大都把干柴扎成了短短的一束,就把快要吐丝的蚕捉上去,让它们作起茧来;这种法子所得的丝往往不很光洁。所以我们是用特制的小匣子的。每一匣装四条蚕”太后用手指那边堆得很高的许多纸匣子,继续向我说道:“它们进去之后,便自会各据一角,不相侵犯地做起茧子来。你不信可以时常来看!”
我当真服从了伊的话,从此越发地常来看了。这是果然很有趣的!大凡一条蚕将到吐丝的时候,便不再吃桑叶了,好象是已经吃得太饱;这时候它的身子已很粗很长了,而且已变为一种透明的颜色,于是那些育蚕的女孩子们便轻轻地把它们分别纳入那些小匣子中去,每匣四条,盖上了匣盖平放着,让它们努力作起茧来。大概经过了五六天工夫,打开匣子看时,四个白色或金黄色的茧子,已在匣子的四角上端端正正地结好了。不过据说一匣子四条蚕,必须是同一颜色的,要是有三条白的,一条是黄的,那一条黄的结了一半,便决不肯再结了;所以必须预先鉴别好,不能混乱的。
茧子打匣内摘取下来之后,最残忍的一幕便出现了!他们不顾蚕蛹的生死,一起把茧子丢下那沸水中去,活活地将那蚕蛹烫死。茧子在沸水内浸了一两个钟头之后,便得用一把竹制的短帚不停的搅着,搅到有一个茧子上可以抽出一根丝头来了,便停了搅,先把它系在一根细的针上,这样便可把丝抽起来了。一面抽,一面搅,一个茧子的丝抽完了,再把第二个茧子的丝接上去,如此便可以得到一绞一绞的生丝了。我看那些女孩子们弄得有趣,便自告奋勇的去试了半晌,结果一根丝头也搅不出来;当然,这种工作也得经过相当的学习的!从这一点上看来,做丝的人也可算是一种具有专门技术的艺工。不过我却并不羡慕伊们,我只觉得蚕这一样东西的生存;确乎是最有趣不过的,因此很想再彻底研究研究。
“老佛爷,我还有些不明白,”凑太后高兴的当儿,我就向伊请问:“既然这些茧子都泡过了,那末到明年我们又从那里去讨蚕子来呢?”
“这是不用愁的!我们早就拣出一部分专供留种的茧子来了。”伊很耐烦地给我解释道:“那茧子里面的蛹还会变化咧!我们只要不烫死它。隔了相当的日子,它就会变成蚕蛾了。这些蚕蛾是决不肯再在茧子里躲着的,它们就自动的把茧子咬破了一个小洞,钻将出来;有时候那些育蚕的女孩子还会帮着它们,把那茧子撕破,使它们得以早些钻出来……”
太后为着要使我见到现实的例证起见,又带我到那蚕室里去观看。在几个小小的竹盘里,果然给我见到了许多的蚕蛾;它们虽然也有一对翅膀,却不能飞起,只能永远蹒跚地爬着。
这种蛾也分着雌雄两性,就把它们在一个竹盘里混着,这个竹盘就算是它们的世界了;除掉这竹盘以外,它们便接触不到旁的东西了。而它们自己,也似乎没有什么野心想到竹盘外面去;就是这个竹盘的内容,究竟有多少大,对于它们是否安全,它们也是一概不管的。更奇怪的是它们和别的虫类不同,变成了蛾之后,便什么东西都不要吃了;它们的活动,只是拣好了搭配,互相交尾。交过一次尾,那雄的先死了,独让那些雌的留着,以完成它产子的任务。这时候又得让育蚕的女孩子们先把那些已死的雄蛾拣出来弃去,以免阻碍。在那竹盘的底下,原是早就铺好的白纸的,过得一天或两天,雌蛾就在纸上实行产子了;隔一夜再去看时,只见纸上已满散着无数黑芝麻似的蚕子和许多已死的雌蛾。当然,它们也就不再需要而立即被弃去了。
“你不是觉得很有趣吗?真的!这不啻是一幅人生的缩影图!”太后用一种富于哲学意味的语调说道:“它们从出身起,匆匆地做过完了一生应做的工作,便很急遽地死了。其间只隔了短短的一二十天工夫。但这一二十天工夫,对于它们,却和我们从钻出娘胎,由幼而少,由少而壮,由壮而成中年,老年,以至于死,实在是没有什么区别的!”
我听了伊这段很有含蓄的话,不由也暗暗嗟叹起来。但是我对于把那些内中还有未死的蚕蛹藏着的草率,投到沸水中去泡煮的一部分手续,终不能不认为很残忍;便又向太后提出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不先把茧子的一端剪开一些,取出了那些蚕蛹来再投到沸水中去呢?”
“这是不行的!”太后似乎很以我这一问为愚蠢得可笑,但伊并不厌烦还极有兴致地答道:“茧子是万万不能剪破的,一剪破便不能再缫丝了。如其可以剪破的话,我们何不待里面的蛹变成了蛾钻出来之后,再拿去缫丝呢?因为茧子上的丝都很整齐的,而且是接连的,一破便不行了;而要从一个茧子上抽出一根丝头来,又非得用沸水浸过不行。所以这个方法是无从改变的。……”
“何况那些蚕蛹即使不烫死,先把它们取出来了,过几天也无非是一死而已!”伊爽快一针见血的攻破了我的无意义的怜悯之心。
太后对于蚕实在是当做一种调剂疲劳的娱乐品。伊虽在颐和园内划出了那么一大部的屋子专供育蚕之用,又化了许多的钱置备用品,采购桑叶,而且还养着那么许多的女孩子,整年一事不干的专用来照管育蚕;这一批本钱可真不小。但伊却从不曾把伊所得的茧子卖出去,总是自己用来缫丝用的;而所缫的丝也是绝对不卖出去的,又不见有什么大用处,只是一绞一绞的藏起来,或者凑伊自己一时高兴,再教另外一起制丝的女孩子们用各种鲜艳的颜色,把那一绞绞的丝染起来,然后再收藏,这样无非是格外多花几个钱而已。
只有一件东西,可算是寓游戏于实用之中。就是当那些快要吐丝的当儿,拣取一两条放在一张糊在茶杯口上的薄纸上,让它们把原是要用以结茧子的丝,一起吐在这纸上,于是就把这满布着蚕丝的薄纸剪成圆形或长圆形,用绒布做垫子,取来作为粉扑,或搽抹香油。倒确然是最细软爽滑的。我至今还在每次扑粉的时候想到它。
虽然太后本人是只把蚕当做一种玩意儿,但那些给伊雇用来照管育蚕的女孩子们,却因受了那许多传统的迷信观念的影响,还是非常郑重地从事着的。伊们好象是一群热心于宗教的圣女,而蚕就是伊们心目中的圣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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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各业艺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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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宫里头,可说是自成一个社会。不但有专管育蚕的女孩子,还有其他各业的艺工咧!这些艺工的技术当然都是很优良的,比起外面的普通工人来,相去自不可以道里计了。太后也深信他们确是不可多得的高手,往往引为很得意。而且伊自己对于这几种细巧的工艺也极感兴趣!不时要走去看看;恰巧我也是一个最爱参观人家做精细生活的人,——虽然我自己是一些都做不来的——于是太后便每次必带我同去,去了之后,都象看到了什么新奇的戏文似的,依恋着不肯就走。因此,我对于宫中各业艺工的工作概况,和他们的生活状态,知道得再详细没有了。要是好好地写起来,光是缝工的一门,便可以写着很厚的一册;至于宫中的缫丝业,(并不包括育蚕)那是写起来资料更丰富了;就是那专给太后制造凤鞋的一业,范围总算是最小的了,但也不难有一册单行本。
现在就让我格外从简的把他们写一些出来。
“快随我们一起来吧!”某一日的早上,太后向我说道:“你不是还不曾见过制丝的种种手续吗?这是很好看的!今天,我又要给你增添一些新的见识了!你试想那些春蚕牺牲了它们的生命,吐出了这样神奇可爱的丝来之后,我们更将怎样去处置这些丝呢?要明白这一点,可不是你所能凭空想象到的,必须跟着我们去实地观察!”
太后当日向我所说的话,自然不是这样的;其中所引用的名词,在那时候也许还不曾有咧!这是我现在就记忆所得的原意,自己重新构造的;不过我可以说我构造得已不甚相象了,太后说的话往往异样的动人,充满着使用听的人发生同情的魔力,这是我绝对学不象的。就拿这件小事来做譬喻:我对于做丝的一种工艺,原没有什么特殊的兴趣,但经伊那样一说,我便立即欣然而起了。
除我之外,少不得还有好几个人随侍着太后同行:太后也老是欢喜带着一长串的人,到各处去乱闯。
今天这一闯是直接闯进了那些制丝的人所居的一带宫院中去。这一带宫院离太后的寝处很远,它是在万寿山的背面,而其余的宫院,却都在山的正面。这些所谓制丝的人也和育蚕的人一般多是旗兵的女儿;有几个简直把她们的青春时期,完全牺牲在这种工作上了。然而实际上,伊们是并不曾失却自由的。伊们进宫来,犹如进一家工厂一样,高兴做就做,不高兴做尽可出去嫁人。但有一个条件,就是出去嫁人以后,再要进宫,却是断断不能的了!伊们中间确有不少的人不愿意出去,情愿永远留在宫里;因为在宫里伊们的饮食和衣服等等不但不需自己花钱去买,而且都是弄现成了送给伊们的,不比出去嫁了人,碰得不凑巧,就要天天愁衣觅食的操心。在宫里只有一桩事情使伊们不能高枕无忧,那就是不容易博得太后的欢心,只有在工作上表现良好的成绩;可是人做的工作,无论如何,总不能件件好,刻刻好,有时候难免要有些参差,偏逢太后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伊对于各样工艺可说无不精熟,虽是一些小的参差,也不用想瞒过伊;这样,便使那些艺工们深深地感觉到要博得太后的欢心真非易事了!
这班制丝的艺工所占有的居处倒也不小,一般也是中央一列正殿,两边两列偏殿;至于那些雕梁画栋,飞阁流丹,更和其余的各处完全相同。象这样宽敞华丽的工房,敢说是全世界所罕见的,无怪那些女孩子们要乐不思蜀了!伊们日间都在正中的几间正殿上工作着,晚上便回到两旁的偏殿里去歇息,生活是极整齐的。
现在就让我约略讲一些宫里面制丝的手续:那些缫好的生丝分为一绞一绞的整理好之后,还得漂洗一次,给日光给晒干了,然后再染上各样的颜色。染色当然也不是一次可以了事的;总得染上两次可三次,最后才取出来晒干。伊们所住的偏殿的近旁,各有一方石坪,那里便是晒丝的所在。晒丝的时候,还得用许多的竹制的三脚架;它们的高度都不很高的,因为太高了那些女孩子们便攀不到。每两个三脚架的中间,搁着一根很光洁的竹竿;那些染好了的丝,便一绞一绞地挂在上面晒着;但事情却并不这样简单!当初晒的时候,必须先看太阳光照射的方向,不能让那些丝上一半晒到阳光,一半晒不到阳光;过了相当的时间,又得把它们翻过来或移动移动,务必使它们所受的感光的时间非常均匀,那末丝的颜色便不致一块深,一块淡了。
论到那些丝上所染的颜色,又得值得太后夸口的!伊不但把天下所有的各色颜色全用到了;而且每一种颜色,由深而浅,还得分为好几十种。譬如象“绿”的一种颜色,第一绞便染成墨绿色,以下逐渐减淡,由草绿,嫩绿,湖绿,以至于最淡;这最淡的一绞已是淡得象白色一样了。这项工程,说起来好象是并不很难的,但实际上却是极不容易。那些女孩子们都用了全副的精神在从事着的。然而到了晒出来的时候,数十百种的颜色聚在一起,给那明丽的阳光一照,端的是好看到了极点。如其多看一会,人的眼睛保管会眩昏!
我第一次随着太后去参观的情形,至今还记得很清楚。
那石坪里照例晒着几十杆染好的丝,太后先大略把它们看了一看;接着就走向一杆蓝颜色的丝边去,从最深的一绞起始,很注意地渐次看过去。这时候,那些女孩子们早已就在地上跪着了,肃静无声的等候伊老人家发话;因为伊往往要批评伊们怎样染法不好,怎样晒法不好;或者还要发表伊自己对于改进染丝方法的意见。当然,伊口头上所发表的意见是和缮写就的圣旨同样不可违抗的;虽然染丝是小事,但在这些制丝的艺工们看来,真是再大不过的大事了。
说也奇怪,太后虽然已是一个很老的老妇人了,可是伊的一双眼睛,却还是非常的清明锐利;伊在那蓝色的一杆丝上看了一会,便回头来,向着一个女孩子说道:
“错了!这里应该还有一种颜色咧!你自己来瞧,上面这一绞的颜色既是这样深,第二绞的颜色却又这样淡,比起其余的来,不是深浅得太不平均了!这中间必须有一绞比上面的一绞略浅,而比下面的一绞略深的颜色,否则是断乎接不上的!显然是你没有十分留意,所以跳了一种了!”
我大着胆子,走近来仔细一看,果然我也觉得那两绞丝的颜色是相差得太远了;中间非得另加一绞调和的颜色进去,便不能使这几十绞蓝色的丝,有平均的深浅。虽然那负责洗染这项蓝丝的女孩子,已在宫内专心从事于这项工作达数年之久,意还不能想到伊所染的颜色,已有了过深过浅的弊病;可是等太后指明白之后,大家一看,便觉得那边果然很清楚地缺了一种颜色。连我这个对于制丝工作犹是十足门外汉的人,也立即看出来了!读者试想:这几十种深深浅浅的蓝颜色里头,太后只须略看一看,便知道在某某两种颜色之间缺少了一种调和的颜色,这样锐利的目光,岂不令人拜服!
我可以说:无论什么小的,或不显明的东西,要逃过太后的眼光是绝不容易的。所以我觉得每次随侍着太后在颐和园中闲逛,总可以得到许多新的启示;因为一路行来,伊只须随便看看,便立刻可以看出许多不适当的布置,或应该添补上的缺漏来了。经伊一指明之后,这些不适当的布置或缺漏,便必须马上移去或补上,不然的话,那个负责管理的人便有大祸临头了。
啊!你们试想,那么一方石坪里,满晒着几百绞深红浅绿的彩丝,该是多么的美丽啊!多么的可爱啊!再加排列得又是非常的整齐,红的一行,黄的一行,蓝的一行;远远地望去,真象天上的虹一样。那些女孩子们便在这一条一条的虹中,穿来穿去的走动着。伊们是不敢一刻稍离的;因为这些丝时常需要人去翻动它们,以免感光太久或不够。若是晒得不好,那就不能用,连先前所费的许多缫洗刷染的工夫,也等于白费。不过晒后的成绩是好是坏,我们外行的人很不容易辨别得出,除掉这些以制丝为专业的小姑娘而外,惟有我们那位敏慧多能的太后,才有这种超人的眼力。
待到晚上,太阳光已收敛之后,这些已染好而犹未晒干的丝,就得打石坪中收进屋来,以免晚上起了暴风雨,把那些颜色打坏。在屋子里是不用竹竿的,而是用一种特制的木架来把它们一绞一绞地套起来的。这些木架是做得很讲究的,且还漆着极美观的颜色。有时候在白天里,做丝的人也有直接把这引起木架子抬出去晒丝的,这样就可省却一番从架上取下来,再挂到竹竿上去的手续了。
这引起制丝的女孩子们是不需穿插什么宫装或礼服的,伊们尽可自由穿着各种轻便灵巧的服装;好在伊们闲的时候也很多,正好把这些工夫都用在裁制自己的衣服上面。所以伊们每天都是打扮得象过年过节一样。且因人多有比较的缘故,伊们便格外的起劲;要不是怕太后见了责骂,伊们也许会比妓女打扮得更俏丽呢!
待到颜色染好,丝也晒干,成绩已到了很满意的地步;于是这些便从架子上一一取下,再用那些木制的锭子,分别绕将起来,大概总是每一种染色绕一个锭子。绕好之后,既不用以织绸,便中有留作绣花或缝衣的材料了;一时却用不到那么许多,只能先行收藏着,待到缝工们需用的时候,再指明了颜色选去应用。
关于制丝的一部分工艺的叙述,可说是至此已尽了,接下去我们就要讲到宫中的鞋业了。虽然在宫内比较有一些地位的女性日常所穿的鞋子,都是由专任制鞋的艺工所制的;但其中所以专门供养着这些艺工的主要目的,却实在是为着太后一个人。因此,本文的叙述,也以太后所御用的凤履为重心。
论到太后的凤履,读者别以为是一个很小的小题目,如其原原本本的细讲起来,真有不少的字可写咧!先说管理的一点:就有两个太监,终年一事不做的专门给指定着为太后管理凤履;他们也并不觉得这项差使是轻差使,只觉得是十分重大,他们一些也不敢懈怠,永远小心翼翼地看管着这些凤履,象看管什么宝库一样。依着事实讲,太后的凤履确也可算得是一种贵重的宝物;因为大多数的凤履上,都有价值极巨的宝石,珠玉,或翡翠镶嵌着,绝不是什么平凡的东西,保管这些凤履的屋子,也是一间极大的偏殿,四面的墙壁上,从天花板到地下,全用木板格成了许多的木匣子,一行行的无虑数百。每一双凤履占着一个匣子。外面又依次编着号码。另外有一本很厚的簿子,簿子也记着同样的号码,且在每个号码之下,注明白这双凤履的式样,颜色,花纹等等;这一本簿子,就存在一个专给太后缮写文件的女官那里。待到太后忽然高兴想换一双凤履了,便教这个女官把那簿子送上去,让伊自己慢慢地翻看;看定了,只须说出一个号码来,便立刻可以派人去把伊所选中的那一双新鞋子取来了。如今说起来,也好算是是一种适合于时间经济原则的科学管理法了!
这两个专门保管凤履的太监,当然不能就算是制鞋业的艺工,只好算是宫中的执事人员之一。所谓制鞋业的艺工是另有一班人,伊们也都是女性,却并不作为宫婢,一样可以自由进退的,伊们所担任的工作确然也是一项专门技术,决非毫无训练的变通人所能胜任的,但也并不如何劳苦;以我处于旁观者的地位看起来,正和宫中其他各业艺工所任的工作一般的好玩,一般的有趣。伊们的中间,还有两个负着管理责任的领袖,那是两个约摸五十多岁的老妇人。——实在不是老妇人,而是老处女;伊们都在很年轻的时候,就被雇用到这宫来的。单是从事在这制造凤鞋一项工作上的时间,至少也有二十多年了,所以太后对于伊们,比较上也是很优待的。在伊们手下工作的还有八个年轻的姑娘。伊们都曾以过一番严格要求训练:第一步伊们必须学习打样,所谓打样,就是在白纸上预先画出各式各样的鞋子来,以为着手制造的依据。这打样的一部分工程,如其只需画出一个约略的轮廓,自然是不很费事的;便伊们所打的样,却必须非常的精细,而且在画好之后,还得用极细极细的丝线,就在纸上粗具规模的界将起来。因此,每打一份样儿,总得费许多的心力。再加从前时候的人,在工作的时候,对于光线往往是绝不注意的;宫中既没有适当的灯光,特地为伊们配置,伊们自己也不甚介意,于是伊们的目力,便不免大受伤害,做不到二三年工夫,就得在鼻子上架起一副光充很深的老式眼镜来了。
太后对于制造这一部分工艺的兴趣,虽没有欣赏育蚕那样的高,便也决非绝不注意,平均在一个月内,总得有一两次亲自走到伊们工作的所在去察看察看。可是当伊老家才打御座上站起身来,打算开步走的当儿,早有一个太监匆匆的先自赶将出去,知照了那些制鞋的艺工们,好让伊们凑早收拾好一切,并用心工作起来,静待太后驾临。这种行动,在我们现代人的心目中看来,似乎也是一种作弊;但在那时候太后自己却并不以为忤,反觉得这是一种不可少的步骤,因此伊无论到什么地方去察看,所见到的无非是一些不真实的伪境。
那些制鞋的艺工们也另有一座院落占着,这座院落却在一带平台的下面,地势很低,房屋倒不少,一般也有一列正殿,两列偏殿;伊们日间都在正殿上工作,晚间分别突在两旁的偏殿中。在工作的时候,那两位领袖的老处女便不停的在照管着,看有画得不对,或绣得不对的,就立即加以纠正,所以伊们的四只眸子是永远钉着那八个女孩子的手上的,眼光老是随着伊们手内的针线上下闪动,一些也不敢放松。这都是我随着太后去察看时所见面的情形,不知道当我们走出之后,是否还是如此郑重?
记得在我最初随着太后去的那一次上,太后也曾细细地给我讲论过一番。
“说来也许会合你诧异的!我们每做一双鞋子,自打样起始,一直到全部完工,至少必须费一个月的工夫。”太后首先向我说道:“这真是一件很费事的工程,其中委实有不少的手续呢!便是这些女孩子们,你也不能太小看了!伊们的技术都是极精到的,外面的工人,那里想比得上伊们!……最先,伊们总得在白纸上画出一个鞋样来;画鞋样是一件很费心思的工程必须面面顾到,诸如鞋料,式样,花纹等等,……无一不须妥加考虑和配置,以期适当;而其中尤以鞋跟的高度,应该最先决定。……”
接着,伊就和我专论鞋跟。——这里所谓鞋跟,乃是专指当初满洲的妇女所穿的高跟履。(这种高跟履通俗唤做旗鞋。它们的式样也和一般的妇女所穿的凤鞋差不多,只是头不尖,且在鞋底下装着一截木跟而已。可是这截木跟的位置,却不在后面的跟上,而在足底的中部;人穿着这种高跟履走路,真象踏着一副低型的高跷一样,别有一种流动的姿态)——这种鞋跟随的高度,是必须和上面的鞋底的厚薄,和鞋子的式样互相呼应的;某种的鞋底,必须配某种尺寸高的木跟,那是不能不仔细研究的,否则穿的人就会感觉到不舒服,甚至会感到痛苦。大概这截木跟的高度,总在三寸至五寸之间。同时还得注意,不能做得太粗笨,必须很轻巧。而在太后和其他一般贵妇人所穿的履上,那截木跟随还得加意点缀一番;比较普通的点缀是用各种颜色的碎玻璃片团团地插嵌着,中间少不得还要用些麻线或纱线之类绕紧起来,以免散落。这样一点缀,逢到有阳光照耀着的时候,便会闪闪生光;教人看了,还当是踏着一截宝石凿就的鞋跟咧!但这是不很容易见到的情形,因为这截鞋跟随既是永远在人的足下踏着,又没有多少高,那里会时常给阳光照射呢?鞋跟的底下是裹着一层层的棉布,用很细的小钉钉着,或用很坚韧的皮线缝起来;这样一衬,走路的时候,便不至再阁阁地发出恼人的声音来了。这个法子真和现在一般人所穿的皮鞋上有一块橡皮跟钉着,意义相同,只是用起来比较不耐久一些。
除掉鞋跟之外,就得注意鞋子的本身了!鞋子的本身又分鞋底和鞋面两部分;鞋底的制造是很简单的,正和一般妇女穿的布底鞋一样,或削一片绝薄的木板,用一层屋的布裹起来,以寻常的布底,这是要以无庸细述的。那鞋面的工程,却就非同小可了!它们的式样,细算起来,竟有几百种之多,最普通的是飞凤式,和梅花形;其余种种比较特别的式样,我现在竟举不尽许多。那鞋面的本身十九是上好的贡缎,颜色却也各各不同;上面又用各色的丝线挑绣着许多的花样。这种丝线便是那些制丝的艺工所制染好的,总算省却了一笔往外面去选购的钱。但这些丝线确是太细了,我们只要看了这些丝线,便可以不用解释,立刻会相信挑绣鞋面的工程,委实是极伤目力的一件事了!
这个制鞋“厂”的重心就在中央的一列正殿上,里面摆着许多应用的工具,五花八门的不知有多少,大部分是我所没有寓目过的;后来我虽曾逐一的请问过那两位领袖的老处女,只是名目极繁杂,此刻早就记不起来了。我每次上伊们那里去的时候,总得教那两位老处女取出几页新打的鞋样来看看。这些鞋样的确是很好看的!用近代人的口吻称赞起来,真可说是一种极精致的图案画。往往会使我看得爱不忍释,不知道那打出这些鞋样来的姑娘们,当初是怎样学会这种本领的,有几幅画得分外的齐整,看在人的眼睛里,活象是一双真的鞋子,仿佛取下来就可以穿到脚上去;并且它们还不是一色的白描,竟是彩色画,凡鞋料的颜色,花纹的颜色,无不早已渲染着。待到将来完全做好的时候,便与这纸上所绘的一般无二;俨然是近代那时装公司里所备的一册样本。
当一双新的鞋子完全制就以后,必须马上送到太后跟前去,请伊老人家鉴定;如其逢到伊恰巧很空闲的时候,伊就会细细的检视起来,所以偷工减料的情形,是绝对不会有的。只是也未心双双尽能适合太后的尊意,伊往往看了一看便派人送往那一间“鞋库”里去,教那两个太监收管起来,也许从此就不再去取出来了。难得逢到有一双鞋子做得特别的投其所好,那伊就不会轻轻放过了;伊的记忆力原是极好的,见过了便不会忘记了,并且还会暗暗地打定一个主意,这双新鞋子将于那一个特别的佳节上穿起来,及至到了那个日子,伊老人家再也不会遗忘,隔夜就得教人去把它取出来了。
上面我所说的制鞋所用的工具之中,有一部分就是小型的绣床。绣床的式样和一架织布机约略相似;绣花的姑娘们,便端端正正地坐在它的里面。这绣床的主要点是一个绷架,架上紧紧地绷着一方贡缎;这方贡缎的面积约摸是二尺高,五尺阔,必须绷得非常的紧,象大皮鼓的面上所钉的一张皮一样紧而且平,因为非如此是不能供刺绣用的。我们如其站到那绣床的旁边去,便要以眼看着到一双双的鞋面,打这引起女工的灵活而纯熟的手指下,渐渐地形成起来。在这一间正殿上,大约排着二架的绣床,每架上都有一方贡缎绷着,并且还分别指定着一个女工,负责刺绣。虽然伊们决非都在同时做着融绣的工作,也许有的是在打样,有的是在配底;不过这一方贡缎上的花朵,既已指定着这个人剌绣,空上人便迟早总得负责去完成它。每一方贡缎更不是专为做一双鞋面,往往是五六双合在一起的;因此,这方贡缎的上下左右,几乎是满布着应绣的花样了。每个女工便各自低下了头,——伊们的头必须是俯得很低的,差不多要把伊的眼睛贴在那贡缎上了;因为这种工程委实是级精细的,倘不这样看得真切,便难免要错误了。——一声不发地挑绣着。
现在待我将伊们的工作程序,说得比较详细一些:第一步,伊们先依照了那些已画就的鞋样,在那贡缎上用白粉勾出几只鞋面的轮廓来,每两只之间,当然必须留些空白,以便裁割;鞋面的轮廓一起勾好,第一趟便得一只一只的刺绣起来,不过在刺绣每一只鞋面之先,还有一部分预备的工夫。譬如这一只鞋面上需要一枝梅花,那末伊就应该先用一种很薄的白纸剪出几朵形态各别的梅花来,再把这几朵纸花放到那贡缎上所画着的一只鞋面上去,这边试试,那边又试试,用艺术的眼光来决定它们应占的适当的部分;部位既定,然后用丝线来把它们钉起来。这时候所用的丝线,大概都是白的,而且不须钉多少针数,只求将那纸花钉住便行了。梅花钉好,再做第三步工作。这第三步工作,是最难的。因为伊们不但要把这几朵梅花绣出来,还得选用颜色深淡不同的各种丝线,酌量的梅花来,放在一边做样子;该用深色的,便用深色,该用浅色的,便用浅色,待做好了看时,简直和树上长着的花,分不出真假来了!
无论一朵鲜花上的颜色是怎样深淡得宜,伊们总得尽着心力去模仿它,因此伊们在一针针挑绣着的时候,总得时时回头去端相那朵真花;差不多每绣一针,必须回头去看一看:何处是深色,何处是浅色,半些都不能让它模糊,因此每一架绣床的横木上,总有四五十种颜色各别的丝线挂着,以便随时取用。其中用途最广的,自然还是红绿两色。
至于那朵剪就的纸花呢?最先原不过是用来表显轮廓和决定部位的,但绣了几针之后,再要将它取出来,手续上既感麻烦,事实上也没有这种需要,而且还是让它留在里面的好。因为一朵花有了这张纸片一衬托,绣上去的丝线,便顿时觉得厚了许多;待到全部绣成了看时,花瓣都从鞋面上凸了出来,仿佛是另外贴上去的真花一样,这也是中国绣货的独到的技巧!
这些制鞋的艺工的生活,说来也是极单调的;伊们的内心上,似乎是永远不会受到什么刺激,连轻微的震动也很少。一年到头,伊们只是专心致志的从事着做凤鞋的工作:早上起身,白天工作,吃饭,晚来上床安息,每天做着这样刻板的文章。我自己可说是万万受不住的,所以我想伊们既然能终年的乐此不疲,必然也自有一种局外人所体味不出来的兴趣在着。记得我曾经向那两个处于领袖地位上的老处女问起过,伊们都表示很快活,唯一的原因乃是伊们对于这种绣作生活,天性特别的爱好;而这制鞋的一业,不但可以充分的发挥伊们刺绣的才技,他如打鞋样,配鞋底等等,也无不含有一种美的意味,足以鼓动一般爱好美术者的兴趣。伊们的快乐,大概就从这中间得来的。这倒是很合理的说法。因为我们无论教那一个人做一件工作,工作本身的轻重,犹可不加计较,最要紧的是必须这件工作恰合这个人的性之所好;大凡性之所好的工作,做起来必定起劲,一起劲便可做来特别的圆满,而且还会久而不倦。现在这两个老处女,便是这样。至于伊们手下那八位年轻的姑娘呢?我虽未曾请教过,但料想起来,情形也约略相同;因为凡有做不惯这项工作的,早就称病告退了,所剩下的自然都是对此确具兴趣的人了!
伊们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富有“艺工”的精神,所谓艺工的精神,便是只为了“艺术”和“工作”而工作的意思。伊们每做成一双凤鞋,时间上至少就得费一个月,而在这一个月以内,伊们为着这一双凤鞋而所费的心力,更是无可限量;但伊们努力和结果,却只有太后一个人可以见到,即使给太后爱上了而御用起来,也不过我们这廖廖几个人得有欣赏的机会。此外更有谁能发现伊们的巧妙的工技?所以伊们当制作的时候,就不绝不存心想藉此夸耀于大众,一心只是想把这一项工艺做得如自己理想一般的完美而已!何况伊们所做成的凤鞋,多数是给太后打进了冷宫,永远让那两个饱食无事的老太监看守起来的,根本没有问世的机会,伊们等于白白的努力了一场。但伊们并不灰心,仍用尽心力的工作;这种精神,岂是寻常的一般艺术家和大工匠所能有的?
这些小姑娘们既在这些特殊的环境中过着超特的生活,伊们本身的思想也就不免因此而变得很别致,看起来伊们对于出嫁和养育子女的事,实在是非常的漠视的。我也曾间接听到过伊们的言论,大致对于现状都很满足。伊们把那些一方一方的贡缎看做是伊们的丈夫,又把那些一绞一绞的丝线看做是伊们的子女;伊们的内心上,也确乎是很爱好这两件常和伊们做伴侣的东西的;其他一切杂念,就为伊们能如此的忠于劂职而不再发生了!那末伊们将来衰老以后的归宿又如何呢?自然也和寻常的老年人有些不同的!待到伊们渐渐地衰老了,——大概也不过四十五岁就衰老了,因为刺绣这一样工艺是级费精力的,也是最容易使人衰老的。——伊们的目力已不够再做那样精细的挑绣工作的时候,便自然就有新进的人替上来了,让伊们留在宫内养老着,从引伊们便绝不活动了,尽是穿衣吃饭的闲住下去,一直到寿终正寝为止。我想伊们大家都有一条传统的观念,就是当伊们年富力强,正可以尽量劳作的时候,便注其全力于这富于美化的工艺上;到得老来,就仗着这一些功绩,安安稳稳的在宫内吃一口闲饭过日子。
这个观念究竟是否正当?是否合理?于伊们自己是否有利?我当然不能代为答复;便是伊们为什么要存这一条传统的观念,我也万万解说不出。我想除非我也能有象伊们一样灵巧的手段,常在那些贡缎上挑绣挑绣花朵,如此的身历其境地的去体察,也许我才会体察出一个确当的原故来,如今徒然凭空悬想是断乎想不出来的!
上面我不是说过,每一方贡缎上是有四五副鞋样勾描着的;伊们把这一方贡缎绷到了那绣床上去之后,便由上至下的一副一副挑绣起来。挑绣好一副,又须把这方贡缎重行绷过,使第二副应绣的鞋面移上来,不必绣的人俯下头去迁就它,这样也可略省几许目力。不过每副贡缎上的四五副鞋面,决不能同样绣一种花卉,往往第一副绣的是梅花,而第二副却是绣的牡丹花了,因此绣的人竟无老文章可抄,必须另外再剪起纸花来,另外再觅起一朵可以做标本的鲜花来,重样定部位,选颜色;先前绣第一副鞋面所得的经验,简直丝毫不能利用,精力的浪费,端的是非言可喻,无怪我当初一瞧见就要摇头了!
及至一切的手续全齐备了,——这就是说到得鞋面上的花样已绣好,鞋跟和鞋底已一起钉好,并把那鞋面也缝到了底上去,形成了一双完整的凤鞋以后,——还有一套最后的手续,那就是装钉珠宝等饰物的手续了。太后的凤鞋上,珍珠,宝石,璞玉,翡翠等,一应宝贵的饰物,可说是应有尽有;但伊老人家自己所最心爱的,尤其是珍珠。伊渖说珍珠是凤鞋上最适宜的装饰品。无论大小的珍珠,伊都欢喜;因此伊御用的凤鞋上,几乎是没有一双不钉珍珠的了。那些较小的珍珠是用丝线串起来的,串得象一条花边一样,然后再把它曲曲弯弯地盘钉在鞋面上;虽然用以连贯它们的只是一根很细的丝线,似乎很容易裂断的,但是我在宫内住了几年,却从不曾见过它们裂断,也从不曾听到过有从拾得一颗打太后的凤鞋上掉下来的珍珠。
这句话听来似乎很奇怪,依我们看来,一双鞋子上,既钉着那么许多的珍珠,又且只有一根很细的丝线连系着,怎么竟不会裂断,不会落掉呢?可是我们只要想到御用这些有珍珠钉着的凤鞋的人,乃是一位年高的皇太后,我们就会相信这是很可能的了!
非但仅仅是可能的,简直是必然之理!因为常在那“鞋库”里存储着的凤鞋既有数百双之多,而新制的又陆续在增加,所以每一双鞋至多只有给太后穿一次或两次的机会,甚至一次都不穿;这里所谓一次,时间是很短的,少则半天或几小时,多则一天或二天,从无连穿三四天的事。就是穿在太后的足上的时候,也是静处的时间多,行动时间少;即使行动,伊的步子又是极轻极慢的,永无怎样剧烈的震动,所以任你把那些珍珠钉得如何之多,如何的不结实,也是断不会滚落下来的!假使说它们是极易滚落的话,那末在宫内当扫地的太监,个个都好开珍珠铺去了!这话也不是胡讲,因为太后凤鞋上,珍珠钉得最多的往往有三四百颗,少则二三十颗,普通总有七八十颗左右;这么许多的珍珠,只要常有十分之一掉下来,岂不就很可观了吗?
若问宫内怎样会有这许多的珍珠,供太后如此滥用呢?其始当然都是京内和各地的官府,以及高丽安南等属国所进贡上来的;后来呢?也不过是这顶帽儿上拆拆;那双凤鞋上钉钉,互相移用而已,否则是决不够支配的。好在珍珠这样东西,本身非常耐用,除非你用东西去砸它,轻易是不会破碎的,所以待到某一双凤鞋因历时过久(决非使用过久,更谈不到破旧两字。)而不需再保存了,鞋身便弃去,却将那些珍珠一齐拆下来,交给制鞋的艺工们收拾好,以便装点新鞋之用。
鞋面上钉珍珠的方法也有两种:第一种就是我上面所讲的,先用丝线把珍珠串了起来,然后再把这丝线钉到那鞋面上去;第二种是直接把珍珠一颗颗地钉在鞋面上,就用珍珠来代替彩线,钉成各式各样的花纹。这种钉法,不便比较结实一些,而且还较绣了花再钉珠子来得清静文雅。记得我初进宫没有多少时候,见了这种光以珍珠为花饰的凤鞋,便不由自主地赞美起来;再加还未熟知太后的脾气,竟公然露出了很羡慕的神态,太后的脾气偏是最喜把人家所羡慕的东西赏给人家,于是伊就立即教人拣出了两双一般以珍珠为花饰的凤鞋赏赐给我,我自然很欢喜的受了。但从此我见了伊新鞋再也不敢这样赞美羡慕了,不然的话,也许伊竟会绝不吝惜地把那鞋库中所藏的全部凤鞋赏给我了!或是我虽没有得到那么许多,但统计太后前后所赏给我的,也确有好几十双了;至今我还宝藏着三四双咧!
关于凤鞋的叙述,大概已没有什么可写了,现在只有最后的一点,再可以说一说。那就是鞋子和时令的关系。我们平民所穿的鞋子,尚且有棉鞋,夹鞋,纱鞋等等之分,何况太后呢?在本书第八章里,我曾经说过宫中的衣服的质料,不但须因时令而变换,便是衣上绣的花朵,也各有规定;这鞋子也是如此,可以无庸再说。只讲冬天里太后所御用的凤鞋。太后当然是不要穿那种很笨重的棉鞋的,所以伊的鞋子里,都是衬的上好的丝绵,鞋口上又有一圈皮钉着,这圈皮自然又是银鼠紫貂之类了。
太后所雇用的艺工是全部安顿在万寿山的背后的,就在昆明湖的对面一带;这一带的山坡上,很齐整地隔成了几座大小相仿的宫院,每一座宫院内住着每一种工艺的艺工,绝不相混,例如管育蚕的就有一座专用的宫院,而那些制丝的艺工也自伊们的住处和工作的场所,制鞋的又另有一处了。虽然相离甚近,但都各立门户,象几家独立的工场一样。所以这一部分的颐和园可说是小规模的工业区;里面的艺工们,终年象一群群蜜蜂似的忙乱着。不过这里所有的出品,却和全中国内无论那一家工场的出品大有不同:第一是宫所需用的丝,或茧子,或凤鞋,都不是很单纯的一种或两种,往往是数百种,数千种,每种却又不必多,只需很精致的一二件。第二是宫内的艺工的技术,经实地比较结果,确是高于他处一切的工人,无论那一项工艺,决不用一个新进的生手;每一个生手进来,必须先埋头学习,待学满了数年之后,才有被轮到工作的机会。至于那些领袖的艺工是更不容易了!伊们必须在未充领袖之前,先有了多年的超越的成绩,才得升擢起来;同时伊们的助手们还不不断地努力,以备将来升补为领袖的预备。只要待原任领袖的人年纪稍大,似乎不能再有良好的工作表现的时候,新世界领袖便在那一班修养了多年的助手中挑选出来补充。所以伊们的工作技术,永远是不会退化的,而且都有一贯的精神和秘诀,象祖传父,父传子的世传职业一样。虽然实际上,伊们都各有各的出身,彼此绝少血统或亲戚的关系;然而精神上竟象一家人无异,这是和外间尤其不同的一点!
如今回想起来,宫内的一切费用端的是浩繁得不得了,单从这引起工艺上讲,已够人活活的吓死。我在宫中住了那么几年,可说是没有一天不见有新制就的凤鞋,送到太后跟前来让伊品评和察看的。一天工夫,至少必有一两双,多至五六双;这样一月一年的累积起来,数目自然是级大的了,而这笔费用之巨,也可以想见了!这还不足为奇,因为鞋子毕竟还只能算是一种小东西;更奇的是那些一件的宫袍和绣服,也是同样滥费地生产着。寻常的富贵人家,每人每隔十天做一件新衣服,已算是很阔绰的了;太后的新衣,却是平均每天一件,或竟不止此数,岂不令人咋舌?不过裁制这引起宫袍和绣服的缝工,却不是女性,而是男性的太监,他们毕竟还是先学会了缝工再做太监呢,还是先做了太监再学会缝工的?那我可不曾推究过!只知道他们的工技,也是优等中的最优等,决非外面的缝工所能比拟的。但他们的日常生活据说是和那些女性的艺工并不相同的,大概是比较苦一些。他们的工作虽然大部分也得由他们自己用心设计,可是太后偶然高兴,要怎样改动,他们就必须立即照办。在每一件新衣服的毛样没有得到太后的核可以前,更不准随便动手;不比那些制鞋的女工是可以自作主张的,打好了样,即可绣作起来。然而也就为这样,鞋子的浪费更大!除却极少数深合太后尊意的几双之外,十分之八九,都什么古玩似的一行行地终年陈列在那庞大的鞋库里,到相当时期便弃去。要是宫袍和绣服也是这样,只怕内库里的银子更要完得快了。
接下来我还得讲一讲太后所穿的袜子。读者中谅来不乏年岁较高的人,当可记得前二三十年时,那些妇女们足上所穿的是怎样的一种袜子,太后所穿的,也大体相同。那衬统都是很短的,和盛行的短袜差不多。
依消费的价值和用途而论,袜子当然是比凤鞋更小的一种东西了,而且无论怎样会考究的人,也不能在袜子上考究出什么花样来,所以宫内还不曾另设一种制袜业,而让那些制鞋的艺工们负责兼办。虽然如此,太后对于伊自己所穿的袜子,却一般也是非常的注意,挑剔得很厉害;伊每天必须更换一双新的袜子,换下来以后,便断乎不要再用了。在伊的心目中看来,一双袜子真和一条线一般的不值钱!可是天地良心,伊的袜子委实也是值钱的!它们的原料是上好的纯白软绸,做工更是十分的讲究,做得和伊老人家的尊足再适合也没有,差不多处处是极服贴的,就是现在我们所穿的丝袜要有这样的成绩,也不容易,何况那时候只凭着人的双手所做出来的东西呢?
每一双袜子上,必有两个合缝,一个在前面,一个在后面;这是因为软绸制的袜子,究不如现代的线袜或丝袜一般的富有伸缩力,所以必须在袜统上开出这两个合缝。不然人的脚将怎样伸进来呢?可是从美观着眼,这两个合缝毕竟不能不算是一桩缺陷;太后是最爱美观的人,当然要竭力弥引缺陷的。于是那些善用针线的艺工们,便给伊想出了一个绝好的补救办法,就是用各种颜色的丝线,在那两个合缝旁边扎出一些特别的花样来,这样就把那两个合缝隐藏过了,倒象也是花样的一部分;不过这里所扎绣的花样却不能和鞋面上一般的层出不穷,大概只能限制于蝴蝶和蝙蝠两种,别的虽然也未必一定不能用,但用上去了,想来也是不会怎样好看的。
太后足上的鞋袜,我已经是论得很清楚了,至于伊的穿法那是和寻常的旗人相同的:袜子约比鞋墙高出三四寸,用一根细软的绸带,先自紧扎在腿部上,然后再把裤脚管拉下来套在袜统上再用一根绸带扎缚起来;这根绸带的颜色总是和裤子本身的颜色相同的,多半还是一段料子上裁下来的。这种扎裤脚的方式,经我们此刻想起来,必然是非常难看的,然而在从前时候,大家都如此,倒也不觉得什么异样,而且因为有了这两重的扎缚,不但那袜子决不会皱拢,便是那裤管也从不会散开来的,所以行动时永远会使你觉得很干净爽利。
因为有这么许多的凤鞋和绸袜,需要赖着那些制鞋的女工们的双手造作出来,所以这一班姑娘虽然在形式上或阶级上都和宫内的宫女略相同,但实际上是大有分别的!宫女在宫内是一些
没有什么地位的,竟可说比太监都不如,种种粗重的工作,伊们都有份,简直是整日在忙着侍候别人,而当艺工的却不但不需去服侍人家,并且还有指定的太监为伊们服役咧!至于饮食方面,更是特别的优待,每餐也必有极丰盛的菜肴,给伊们享用,和太后所用的膳食一般都是由御厨房所承办的;寻常当一个小官人家的宅眷用的膳食,那里能比得上伊们?再加在进膳的时候,也有好几个太监在旁边给伊们端菜,盛饭,撤席,一些也不用伊们自己动手;就是伊们所住的卧房里,每天也有小太监们轮流着进去收拾的;因此,伊们除掉为太后绣凤鞋,制袜子以外,可说是一无所事了。这末免太优待了吗?不过说穿了却是不值一笑的!原来这种刺绣的工作,若要求其光洁,对于艺工们的手指也有很大的关系;要是伊们的手指因为常和粗糙的东西接触的缘故,弄得很粗糙了,那末绣起花朵来,那些丝线也不免要给伊们弄毛了。就为这样,太后才不许伊们做别的工作的,倘非如此,伊们休想能有什么太监来承值,少不得要教伊们自己照料一切了!
据太后告诉我,这些制鞋的艺工是极不容易培植的,通常每一个小女孩子,任凭怎样的聪明伶俐,或者对于寻常的绣作工夫怎样的精到熟练,但要过宫来为太后打鞋样,绣鞋花,做袜子,却至少必须费三年的工夫去学习,依我看来,即使学习了三年工夫,也未必能完全精熟,未必就有良好的成绩。我觉得非在学满了三年,再专心从事于这项工作达四五年之久,便决不能深入堂奥,运用自如,因为有许多的秘决,都不是一索即得的。
读者试想上面我们讲的都是何等的琐碎啊!在颐和园内,就象蜂窝似的簇聚着这么许多特殊的工业机关,它们又是一般的琐碎,一般的忙碌,个个艺工都在不断的努力着,可是伊们和他们的所以要如此努力的原动力,都只是发乎太后偶然的高兴:伊老人家只要随意想一个念头,便够这些艺工们忙碌了!虽然伊们和他们同样都受一远胜过寻常的工人所梦相不到的优遇,可是对于工作是半些不能有什么主张的,所以就称他们为一群男女犯人,也未尝不可。
不过在事实上,无论男女艺工,看起来大半倒是十分舒适乐意的犯人,自愿无期的安处在这座监狱中。
他们这样劳苦的工作几年或几十年之后,难得逢到凑巧,有某一个人的作品,竟给太后爱上了,当着众人赞美了一句;这个人便会快活得连自己的生辰八字也忘了,而其余的人,也会因此受到激励,格外甘心的埋头力作起来。但是太后岂肯随便赞美他们的?真不知道要隔多少时候,才有这样一次希逢的盛事呢!
太后每次和我谈到宫内这些工业,总得有一长篇的话儿,不是计划怎样增添新的生产品,便是打算怎样训练新进的艺工,而且语语精详,颇切实用;因此常使我暗暗地佩服,深信伊老人家如其给人家聘去管理什么工厂,保管是一个极能干的领袖。尤其教人诧为天赋奇才的是伊的记忆力;常有许多很小很小的事情,虽然那些亲临其事的艺工也忘怀了,而伊老人家却依旧还记得很清楚。因此,无论那一项工艺,这总提调的一职,都非太后自任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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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御犬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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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的早上,我们都准备好了,快要随太后出去上早朝的时候,突然有一个太监气急败坏的撞将进来,满脸堆着一种了不得的郑重的意态,似乎惟恐误了什么大事般的急忙忙地带来了一个报告。
“老佛爷!”他兴奋得象一头猴子一样,跪在地上嚷道:“奴婢方才瞧见那黑宝玉已生了四头小狗了,所以赶着来禀报。”
太后一听,眸子里立刻就闪出一种表示喜悦的光芒来。这里所说的“黑宝玉”,乃是一头狗的名字;狗是太后所癖爱的东西,至少也可以说是太后所癖爱的许多东西中的一种。伊既然爱狗,自然就要养狗,而伊的养狗,却又和寻常人大不相同:伊把这事看得非常的重大,一些不轻忽,伊特地教人搜集了许多讲论怎样选择狗种,怎样分配饲料,和怎样训练小犬等等各项专门技术的书来,让伊自己在闲暇的时候阅读研究,所以伊的狗可说无一不是谱系分明,久著良誉的佳种。
太后也曾问过我,究竟我对于狗这一种畜生,有没有什么兴趣,我告诉伊我也是跟伊一般的爱弄狗,这倒是真话,我至今还是很欢喜狗咧!而我当日在太后那里所见的那些狗,尤其觉得名贵可爱,它们多半是真正的北京小种狗,头和鼻子都是很短的,不过它们的毛片却并不一律,各种花色都有。
如今且说当日太后听到了黑宝玉已生下小狗的消息之后,便立即欣然说道:
“等一会待我们下了早朝,我们必须先到那先到那狗房里去走一遭,瞧瞧那四头新产的小狗。”
无论什么事情,不管它大到怎样,或小到那样,只要太后对它发生了兴趣,想认真去做它的话,便永远是可以实现的!所以我想就是不幸在这一天的早朝上,那些大臣们有什么关系国家兴亡的大事奏上来,伊必然也不会注意;除非说望京城外已到了什么外国军队,立刻就要打进宫来,这样伊也许还会注意注意,否则是决不能把伊全神贯注在那四头新产小狗上的注意力,移转过来的。说实话,我那时候的心上,也完全给许多的狗影包围住了,只望早朝快些完毕,好赶快去探访那一座御犬厩。因为在这一日之前,我虽然已进宫了多时了,但太后的狗房,却还不曾去过一次。我那时已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每天渴望能够随侍太后,上各处未曾涉足的新地方去看看;尤其深中下怀的是太后每带我上一处新地方去,必然有许多很有趣的话说给我听,使我感觉到非常满意。
我们虽然都在殿上站着,象每天一样地看着丹墀下面的那许多王公大臣们逐个逐个的走过来,一面唱着他们自己的名字,一面恭恭敬敬地望上叩头,每个人都穿着全副的公服,美丽得犹如花一团,锦一簇。这种景象,本来是我久看而不厌的,但今天我却引不起什么兴趣了,反觉得他们的行动太迟缓,误了我们前去看狗的大事,恨不能高声催促。我再偷眼去瞧太后,只见伊也似乎很焦灼,说话比往常急了许多,所有的奏章,当殿一概不看,只教太监们收了起来再说。
然而这个早朝毕竟也不能太草草,仍须隔了相当的时间才完毕。完毕之后,我们便一起随侍太后退回内宫去,先让伊匆匆地更换了一套比较轻便的服饰,以便行走,然后大家依着往常的的次序,排成一列散乱的队伍,纷纷簇拥着太后,绕过了万寿山的一角,径往那御犬厩行去。这座御犬厩的地位是就在我上一章内所讲的各讲的各业艺工的工房的左面,和那制丝的工房离得很近,但相隔着也有一二百步路咧!一路在走的时候,太后又告诉了我许多关于现在我们要去探望的那些狗的情形。
“啊!你不要太小看了它们!”这是太后的一句口头禅,仿佛是伊的东西,件件都是大得不可开交的。“它们也都有一节很长的历史:最先它们也是跟我们一般是从关外来的,它们的原名,唤做哈叭狗,这是满洲人的土名,现在很少有人提到它了。因为这种狗的身量都是很小的,所以它们是决不能守夜或做别的工作,它们只能供给人们搂在怀里,或捧在手内,当一件小玩意儿玩玩。后来我们进了关,差不多满洲人家里都蓄着这种狗,而我们又都是住在京内的,于是外面的人见了这种狗,都唤做北京狗,此刻就唤出名了。”
这座御犬厩是怎样的呢?当然不是什么深宫大殿;但它们的规模,比寻常人家的狗房总是有天渊之别的。它的格式也仿着宫殿而造的,只是矮小几倍而已。它的屋料也不是什么木石,而是全部用的竹片。管理这些狗的太监也有四位,一位算是主管的领袖,其余三位,就算是他的帮办。他们在宫内也是终年不问别事,只和那些小狗们做伴。他们虽然奉旨管理着这些狗,其实不能说是“管”,只能说是“侍奉”,他们那里敢轻易打骂它们,只能小心翼翼地侍候着。
当我们这一簇的人快要走近那狗房的时候,在那里当狗差的一个太监已望见了,便大声喊道:
“老佛爷驾到啦!”他喊得是很响而很慢的,差不多是一字一顿。
这声高喊之后,便马上起了一阵很大的骚动,狗房里面的那些狗,都很快的奔出来了。汪……汪……汪……的乱叫起来,同时还没命的摇着它们那一截很短的尾巴,显然是表示它们在迎接太后的意思。太后见了,不由笑逐脸开,比受了伊的大臣们的参拜更高兴。这一群的中间,太后所最宠爱的那一头名唤海龙的,——也就是后来随着我们上奉天去的那一头——也在其内;这一次,我就初次的认识了它的特长。它见了我们,便把身子直立起来,缩着前腿,做着象作揖的样子。它的意思仿佛是说:
“瞧啊!这里还有谁能这样的灵巧啊?我要没有这样特殊的本领,使别的狗相形见拙,太后怎样会特别的宠爱我呢?”
不过它这样直立起来的架子,也不能装得怎样久,大约只装了四五分钟模样,便依扑了下来;依我想,多那样的直立,确是很费力的,所以那畜生不能持久了。
我们渐渐地已走得副近了那些狗房,于是那一个正轮在班上承值的太监便开始将已走出屋的狗检点起来,见有落在后面还不曾惊觉的,便再大声的呼喝;这样,它们也就一起奔出来了。
“打圈子!”所有的狗全出来之的,他又这样呼喝着;那些狗听了,便齐在前面这一方空地上滴溜溜的奔跑起来,同时不不停的叫着,并把它们那一截鲜红的狗舌,忽伸忽缩地吐弄着。有几头较大的狗,便就地翻起筋斗来,好象是一顽皮的小学生,在操场上胡闹。看去好不天真可爱!接着,那太监又喝道:
“站住!”他的呼喝居然也和军队中的号令一般的有效。那些狗听了,便立即镇静起来,并然有序的排成了一列很整齐的横行,恰好和太后身后所列的一行侍从人员形成对峙之势,也许它们站得更比我们整齐些呢!它们的眸子都是很圆的凸出在眼眶以外,象两枚围棋上的黑子一样;这时都一齐朝太后注视着,不稍瞬动地注视着;充分表现出它们是一种受过训练的驯畜的机智来。然而我们要是只粗粗的一看,却不容易见到它们的眸子,因为它们头上的那簇顶毛都是特别的长,长得把眸子也掩过了,只有当阳光直射在它们的前额上时,才可以看见那两颗象小电灯似的亮光,在黑暗里闪动。至于它们自己看起东西来,有无障碍,那我可不得而知了。
及至全体的狗都已排成直线,而且都已站得稳定,并不再跳动了;——就是它们的吠声也停止了,因为它们的叫也不是滥发的,所以那管理狗的太监可以要它们叫便叫,要它们不叫便不叫。——第三个口令,又从那太监的嘴里高喊出来:
“直立!”这就是要它们效着那海龙方才所做的样子,把身子直立起来,用它们的臀部做重心点,象人在席地而坐时的神气一般;而它们那一条红舌,却还在伸伸缩缩的吐弄着。当然,这些狗也并不是个个都能很迅捷优美地站直的,有好几条训练未久的小狗,还得让那管狗的太监去督促它们,帮扶它们,使它们也能和其余的狗立得一样整齐;及至所有的狗全站直了,那太监方始再喊出最后一个口令来:
“给老佛爷拜拜!”这个口令的功效可真不是我所敢预料的了!那些狗竟同时乱叫起来,并把它们的两条前腿合拢在一起,上上下下地摇着,象是在给太后作揖的样子;这一幕委实是非常的精彩,我后来竟不曾在别处见过有教得如此驯伏的狗。然而这样一来,却使我对于那海龙所受的特殊的宠遇大大地怀疑了;它此刻除掉能和其余的狗一般动作之外,已无别的机巧可以表现了,为什么太后偏是独独的宠爱它呢?这倒又是一件令人极难索解的怪事!或者可以说是因它颈上有许多金铃拴着,能时时发声的缘故,所以能使太后特别的注意它;但也算不得是一个充分的理由。依我看来,它倒是宫中的一个丑角,每能很不费力的逗出太后的笑来。
有时候,太后会在这御犬厩中逗留得很久;除掉照例让那些哈叭狗向伊表演一回以外,伊还得随意指定一条狗,施行检验。当然,伊老人家是决不肯蹲下去俯就它们的,总得由那管狗的太监把伊所指定的那条狗捧起来,举在伊的面前,让伊细细的察看;察看之后,伊少不得总要说:“它的眼睛太脏了,你们都不管事吗?以后非得好好留心不可!”或者说:“这条狗的后腿太长了,或太短了,不合适中的尺寸!”或者又说:“这条狗的身子太长了,太难看了!”无论那一条狗经伊下了上面这两种评语以后,——尤其是初生的小狗——便等于奉了流徙的旨意,不能再容它在宫内安居了。必须立即放逐出去。因为后腿太长或太短,以及身子太长,都是无从校正的毛病,只得请它们出去了。可是那些管狗的太监为免除麻烦起见,往往把这种奉旨放逐的狗就动手杀了,好在太后也不会查究的;但逢到补放逐的是小狗时,他们便不肯轻易杀却了。他们会消消地抱出宫去,卖给相熟的人家,代价是往往很可观的,因为人家知道是宫中抱出来的狗,不免特别希罕些,多出几个钱也是愿意的。
这一在,我们原是为着要看那“黑宝玉”所生的四头小狗而来的;因此那管狗的太监忙着把它们盛在一个竹筐里呈现上来。太后细细的看了一回便指点着给我说道:“瞧这一头吧!比较起来,这四头里只有它是最完整了!它的毛片兼具着它父母的特长。”这四头小狗的母亲便是那所谓“黑宝玉”,是一条全黑的狗;它们的老子名唤“乌云盖雪”,混身墨黑,惟有四条腿是白的,也算是佳种之一。“倒是很不容易的!余下的三头都长得太难看了:这一条的身子太细而太长了;这一条的后腿不应该比前腿短,也是不好的;这一条的尾巴不向前蜷曲而向后蜷曲,更是不行的!”
于是这四头初生的小狗的命运便从此决定了!只除那最好的一头可以随它的父母同居在宫内,余下的三头,都得放逐出去。我便凑此机会,向伊老人家说,我很欢喜那三头中的一头,伊自然没甚话说,便立即赐给了我。
伊自己所留下的那一头是雄的,混身黑色,只有头项上有一块白色;太后便当声赐名“斑玉”。
“过了七天或八天,”太后又向我说道:“这引起小狗的眼睛才能睁开,再过三四天,我们便得把它的尾巴截去一段了。”
为什么要把小狗的尾巴截去一段呢?据说也是养狗的一种习惯。他们深信如把一条初生的小狗的尾巴截去了一节尖端,那末它的尾巴便一事实上会向前蜷曲过来了,否则就会向后蜷曲,或象马尾似的垂曳着;一条狗有了这样的尾巴,便永不能列为隽品的了。
哈叭狗的两个耳朵不是都象两睛落叶似的很柔顺地下垂着的吗?这也是人力所造成的,当一条小狗才生产下来之后,便得用一种富于粘性的胶质,将它的两个耳朵的尖端粘在一块小石子或几个制钱上:因为石子和制钱都是很重的,便把它的耳朵吊了下去,如此的吊上半个月或二十天才除去,那末它的耳朵便不再竖起来了。
“还有最得要的一点,乃是蓄养哈叭狗的人所不能不知道的,一条狗的身材的好坏,全在这上面;这就是饲料问题。”太后继续的给我解释道:“一头哈叭狗在渐渐长大的时候,第一不可给它多喝水,要是水一多喝,它的身子便会长得太细太长了;第二不可多给它吃牛肉或猪肉,否则它的身子就会变得太粗太短了,又是不好看的。所以它们的饲料必须配合得十分适宜,没有经验的人是不能贸然尝试的!”
养在御犬厩内的狗没有一头是没有名字的,给它们题名的是谁呢?自然是太后自己了!伊不但能够给它们提出各各不同的名字来,而且伊自己都能记得很清楚,无论见了那一条狗,都可以唤出它的名字来。记得伊有四头毛色黑中带灰,灰中带紫的狗;这种狗俗称龟狗壳,也是哈叭狗的一种。它们的身材和毛片都长得很想象,颇难区别,但太后却早就给它们题了四个名字:一名秋叶,一名琥珀,一名紫烟,一名霜柿,竟是无不吻合,谁见了都不用想更易只字。
伊老人家另外还有一组分别罕见的小狗,也是四头;它们的身量委实是小极了,小到可以托在人的手掌上,便是长了已有多年的也不会大到怎样地步,从前人穿的衣服的大袖子里,尽可安藏得下,所以名为“袖子狗”。其实也是哈叭狗的一种。据说只要在饲料上用相当的工夫,蓄狗的人尽可随着自家的意思,教一头小狗长到怎样大,或长出怎样颜色的毛片来。当日太后也略约告诉过我一番,只是太复杂了,而且都带些专门学的性质,我如今那里还记得起?太后这四头袖子狗的毛片全是极美丽的,有一头白得和雪一样,所以叫做“雪球”;还有一头略带几许青紫色,太后便名之曰“雨过天睛”,还有一头是浅灰色的,行动非常活泼,因就得了一个“风”的名字;还有一头的颜色最好看,纯粹是银灰色,所以被称做“月光”。这四头之中,我却最爱那顽皮矫捷的“风”。
这中所蓄的狗至少必有两头相似的,而且总是一雌一雄,取其能传下同样的种来的意思。可在有一头狗却孤零零地自成一派,象一个不入流品的方外人一样。它的身材虽不十分高大,但很雄劲,比别的狗的精神大不相同;它的毛片是深黄色和棕黑色相间的,和虎皮很有些想像,所以太后就叫它做“小虎”。太后并曾嘱咐过许多的人,教他们去设法觅一头和它毛色相同的雌狗来,给它作配,可惜一直到我离开清宫的时候为止,伊还没有达到目的;这个事不能不说是伊老人家的失败,但失败对于太后,终究是件难得的事!
哈叭狗的美处在于身材娇小,毛片柔长。象上面所说的那种“袖子狗”,它们的毛几平要比腿长出许多。当它们蜷伏在桌子上的时候,身子,腿,眼睛,尾巴,全给长毛遮盖过了,远远地看去,只象一个毛线团就的圆球。要不是它那红舌常在不停的吐弄,谁会知道它是一头生物?因为它们的毛片如此柔长优美,所以人们也就得特别的重视,除却不时给它们洗制之外,还得用一种很精致的木梳,每天给它们梳理几次;我想就是那些最爱打扮的姑娘们梳理伊们的秀发,怕也没有如此勤谨呢!
太后每次在万寿山那边走过,总得顺便去瞧瞧伊的爱狗。事实上伊不但独爱海龙,所有的狗,伊是一般很宠惜的,当伊在独坐无聊的时候,往往会指定了几头狗的名字,教人去把它们带进来。在伊的心目中,这二三十条狗也何尝不能算是伊的一班幸臣啊!
这写到这里,不禁也起了一重怀旧之思,不知道太后这些爱狗的子孙,现在已流落到怎般地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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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回 内府浮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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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后当伊在妙龄时,真是一位丰姿绰约,明媚鲜丽的少女,这是宫中人所时常称道着的,就是在伊渐渐给年华所排挤,入于老境之后,也还依旧保留着好几分动人的姿色咧!而伊老人家对于伊自己的容颜和修饰,也是非常的注意。每天单就伊所插戴的珠宝金玉等等饰物而论,终得教伊费上许多的时间去用心选取或更换;而每次经伊选取出来应用的一小部分,它的价值已非一般人所敢妄测的了。其实这种都是绝不需要的浪费,我觉得用“浮华”两个字来形容,可说是再恰当没有了!太后是早就在不知不觉中养成了这种崇尚浮华的习惯的;虽然宫中的古制,以及一切由老祖宗所订下来的内典,都不曾教伊怎样选用伊的宝饰,怎样讲究伊的衣服,但伊天性欢喜这样做,有谁能限制伊呢?纵然因伊个人的习于浮华,而使内库顿告竭蹶,也是只得听诸天命的!
有一天,我竟意外地得到了一个十分难得的机会,藉此稍得明白了一些太后自己对于个人的装饰物所具的实在的思想。
这一日的早上,才当我们随太后下了早朝之后,也没有什么重大的事故在扰乱着我们,太后是很随便在休息着。忽然那总管太监李莲英兴冲冲地走将进来,照例叩过头,便急急奏道:
“老佛爷,方才张之洞那边有奏摺送来,同时还差官赍了一批贡品进呈。”
这个消息一到,我瞧太后的脸上立刻就添了一重喜色;这可不是作者故意挖苦伊老人家,实在的确如此!而且伊也决非因听张之洞有贡品才欢喜的,就是别的人有什么贡品送来,伊也是一般的欢喜的;伊真象小孩子们乐于收受玩具一样的乐于接受贡品。再加那些臣下们似乎已窥知了伊的心事,更格外凑趣的不断以种种装璜极华丽的宝石珠玉之类,或外面市上极不多见的西洋货物,贡呈上来,差不多是每天必有好几批,仿佛不顾了血本,争着来向太后斗富一般;于是太后那一间藏储宝物的密室里,便尽量的吸收了朝中各亲王,各尚书,各将军,外省各总督,各抚尹,以及各国驻华使节的许多贡品,直至集成了一个十分惊人的巨数。我想谁也不会能够猜出它的价值来的;便是太后自己,也未必很清楚吧!其中也一小部分是由内库里支出银子去买的,因为太后的欲壑是很大的,虽然那些大臣们不断的孝敬着伊,对于量的方面,似乎是很大了,但在质的方面,却未必件件俱精,即使是精的,也未必尽和太后理想中所希望着的相符合。于是伊就往往要差那些太监出去,费钱费力的给伊去觅取某种特别的珠玉或金石;又且不受路程的限制,在京城内的固然要去觅,在很远很远的边地上的,也是一般要去觅的。所以每次为着要觅一件宝物所费的银子端的好骇人咧!只是这种特地去觅购来的宝物,却是另外安藏着的,就作为国库的一部分。至于那些由各方送来,指明贡给太后的,那就算是太后的私产了。
说起张之洞,大概没有一个读者不知道他的大名吧?其时他正在两湖总督的任上,不过当我还是一个小孩子的时候,他却尚未做到这样显赫的地位,似乎正做着湖北的抚台。我们那时的家就在沙市,离湖北的省会——武昌很近,彼此本来就有相当的往还;后来我父亲又受了圣上的命,接任为湖北省的藩台(布政使),因此我们全家的人齐跟着父亲迁居到了武昌,于是我父亲和张之洞便成了很密切的僚友,再加两家的住所又相去不远,所以大家就走动得格外热闹了。而我们姐妹两个,也许是因为他家也有几位年轻的姑娘的缘故,不由来去得分外殷勤,我差不多是三头两日要歇在他家的;这样,我自然就认识了这位有名的政治家,而且还知道他有一个欢喜收藏各种书画古玩的嗜好,尤其是各种璞玉。他所搜集的璞玉,很少是已经人工雕凿过的器皿或饰物,都是整块或大条的未经磨制的玉料。他把这种粗大的玉料收觅来之后,当然也得把它们琢磨一番,但他却并不立即用它来做什么器物。他家里虽然有太太,有姨太太,有小姐,可是他从不把这种玉料来做成饰品,赏给伊们。他只是将一大块或一长条的粗玉,施以一番刮垢磨光的功夫,并截成较小的几截或几块,拿来盛在装璜得非常精美的锦匣里,上面还镶了玻璃,以便他自己在想到它们的时候,取出来赏鉴赏鉴。
为着有这一些早年的印象,因此当这一日我听李莲英说张之洞差官赍了什么贡品来,便暗暗猜定它们必然是几件玉器。玉器可说是张之洞所独有一种珍宝,他不但收藏着那么许多可贵的玉料,而且在他家里,还养着几个高手的玉工,终年侍候着他,只要他偶然想到要把那一块玉料做成什么东西,便总能依着他的理想做到。虽然那几个玉工的工价是非常高贵的,而工作又是非常的费时,但对于象他那样的一位大官,真是一些也不成问题,尽管担负得起来的。
记得有几次我还亲眼在他家内看见有人带着几块才打山石中或泥土内发掘出来的粗玉,向他兜售;他总得细细的挑选一会,然后酌量给价收购。购就之后,他便直接携回到他的书室中去,那里就是他所长年蓄养着的几个玉工的工作之所。我那时候因为还是一个很小的小孩子,所以尽可不必避人,径进他书房内去乱跑,往往见有一块长阔各约一英尺,厚约七英寸的粗玉,经那些玉工们再三的磨琢,最后便只剩了二三英寸见方的一小块,厚只剩一寸左右了,其余的都作为不能用的弃材了,那留下的一小块,可真是价值极巨的拱壁了!不但是玉色匀净,而且连一丝一粒的斑点也没有,所谓“美玉无瑕”,真堪用来赞美张之洞所藏的那些玉料。
张之洞当然不仅是初次以贡品献给太后,但先前却的确不曾献过玉器,所以太后也猜不到他献的是什么东西。于是伊就来不及的吩咐李莲英道:
“快把他的东西带上来!”
张之洞所差来的官自然不是什么大官,决没有资格直接来见太后的,只得在宫门外恭恭敬敬地候着;李莲英便亲自走出去,把他所捧着的东西接了进来,一直端到太后的面前,我们正极饥渴地在等着要瞧张之洞的贡品,李莲英一端到,便立即把我们的眼光一起摄到他的手上去;他的手上是托着一具不很大的玻璃匣,装璜非常讲究,里面是很适称地盛着三具小玻璃盒,它们的花色和处面这一具大的完全相同,显然是特地做起来的一套,不过里面那三具小的比较上还要精致一些。我们只见了这一套玲珑可爱的锦匣,还不曾瞧见里面的主要物,已觉得这一份贡品委实是极贵重的了!
太后因嫌隔着玻璃盖瞧还不能瞧得十分清楚,便教我上前去将那匣子先打开了,再把小匣子依次捧出来细看。第一具小匣子里是盛着一对玉制的耳环。——果然是玉器,我可不曾猜错。——这一对耳环的玉色是如此的匀净而光洁,竟使我从此厌弃了我自己所有的几件玉器;不但是我那区区的几件玉器万万比不上它们,便是太后往日所藏下的许多玉环,玉钏,玉簪之类,不管它数理怎样的多,但要有一件能象这一对玉环一般的毫无斑点,色泽华美,却委实不能!我虽不是职司保管太后饰物的人,但因见到的机会多,可以确信这一个悬想是对的;就是太后在细细赏鉴这一副玉环的时候,伊自己脸上的颜色和神情,也很明显地表示着这种意思。
这一副耳环的原料,必然是一块最纯粹,最美丽的翡翠,——翡翠本来也是玉的一种,所以统称为玉。——绿得真象一片最鲜明的菩提树叶一样。它们的式样是做得和两勾新月没什么差别的,阔度大约有一寸。太后便很小心地把它们拣了起来,举向对光的一面去,迎着光,再加一番仔细的透视;这一透视之下,伊不由越发的欢喜了。回头来向我们说道:
“瞧啊!这是多么的美丽啊!你们可说瞧见过有比这个更精纯的翡翠吗?无论你们怎样的仔细检视,不用想找出一些斑点来!要找这样一块罕有的翡翠可真不是一件易事!”
不错!我们中国人鉴赏玉的标准是向以纯洁无瑕为第一个先决条件的;尤其是翡翠,它的色泽每多这儿太深,那儿又太浅的弊病,要求匀净的是实在很难的,所以一般的玉工,都不免要用一种精巧的雕琢工夫来故意掩饰那些不美观的斑点。因此,凡善于鉴别玉质好坏的人,便都以形式自然者为上品;而现在这一对新月形的翡翠,可说是再自然也没有的了!
“真的,我们所收藏的各种玉器中,实在是没有一件能够和它比得上的!”太后很得意地赞叹着。
说实话,这那时候的确也是瞧得爱极了,恨不能自己取来试戴一戴,但这个妄想当然是不能实现的,于是我就掇窜太后道:
“既然是这样的好法,老佛爷何不就将它们来戴上试一试呢?”
我这时候真有些兴奋得象一个小孩子一样了,别人都在暗暗地好笑,然而太后自己却一些也不笑。
伊不但是不笑,且把伊原有的一副欢容也突然收敛了起来,只把伊的身子,慢慢地旋向后去,贴对着一架挺大的着衣镜看着,似乎在端详伊自己那一派老态毕露的容色;一言不发,足足有五六分钟光景,倒使我非常的不安起来。
“不行!”隔了半晌,伊才离开了那镜子,很沉郁地说道:“我们如今是不能象从前那样的好看了!脸上似乎一些活气都没有,怎么能戴起这样鲜明的饰物来呢?……但是,这一副耳环却委实太惹人欢喜了;过一天,待我们以欢乐的日子,精神也许可比较振作一些的时候,我们少不得要用到它们的!”
想不到我这一个很兴奋的建议,竟触起了伊如许深沉的感慨,倒教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幸而伊也并不再味愁闷下去,——其实愁闷也没用,已老了人怎能再回复到少年时候呢?——就依旧将那一副耳环放到了锦匣里去,再从那其余两个锦匣里,拣起了一对玉镯来。这一对玉镯的原料是纯粹的白玉,白得象羊脂一般;虽然没有象翡翠一样鲜艳的绿色,但玉质的坚致,和光泽的莹润,却也自有它的可爱之处。尤其难得的是它们也一般绝无斑驳,任你把它们去耀在日光里照着,也不能照出一丝一点杂纹。我们从日常所见的各种玉器的每多斑驳或裂纹来推想这一对玉镯,便不由不惊叹着它的纯洁无疵的可贵了!由此更可想见张之洞为着要搜觅这样两块匀净的翡翠,和纯粹的白玉而所费的代价,必然也是大足惊人了!如其再替他加上了因雕琢而所费的工银,这个数目可真难得有人会猜中的了。
太后把这到玉镯托在伊自己的掌上默默地抚摩着,似乎它们的光洁滑润,已发生了一种使伊感觉十分舒适的滋味,甚至使伊抚摩了许久,还是不忍释去;但最后,伊又触动了愁思,懒洋洋地把它们放回了原处去。
“便是这一对镯子,也不是我们如今所能穿戴的了!……”伊又重复的说了三四遍,这意思就是说,伊这一句话确然是不能否认的事实了。“我们如今所穿戴的簪环钗镯之类,最适宜的无过于竹石色的珊瑚所做成的东西了!它们的颜色比较深一些而暗一些,可以不致和我们这一副老惫的倦容,以及两个失神的眸子发生多大的冲突,而人家看起来,也不致怎样的触目。”
伊这一套自行检举的话,实在是半些都不错的,我虽竭力的想制造几句话出来抚慰伊,但立刻就觉得太不易措辞而缩住了,同时更极明显地使我推想到何以这几年以来,伊老人家每次在更换某种饰物的时候,总得经过一二十分钟甚至一二小时的沉思和剔选,无非也是为着有些太鲜明的东西,已不适于伊那已老的容颜的缘故。据说当伊正在妙龄的时代,对于一切饰物的选择更比现在加倍的注意,高兴时往往会一天换过几次的;那时候咸丰真象宝贝一般的宠爱着伊,常不断的派人出去觅取种种价值连城的珠翠来供伊装点,那些珠翠也因得了伊那娇艳的容光的掩映,似乎更觉生色了。现在呢,伊已是一位老太太了,从前所用的那些珠翠,自然不再能和伊的容颜相配了;不过无论如何,伊的美貌毕竟是不会全部毁灭的,至少还有三四分留存着咧!假使逢到伊心上觉得很快乐的日子,或者是隔夜并无失眠的情形,躺的时间很充足,那末伊的精神就会突然的振作起来,红润的血针对,犹如朝霞一般的涌现在伊的双颊上,顿时仿佛减轻了一二十年的年纪;虽然伊那前额上的几条皱纹,还是无可掩饰地存留着。可是伊少年时代的丰姿,在这些日子中,确乎还有十分之三四能够回转来了。
太后瞧我们对于伊的表示不能穿戴这几件玉器的举动毫不重视,深恐我们不能领会伊的意思,便又举出一个现实的便证来做说明。伊说道:
“你们可还记得三四天之前,肃王福晋到宫中来的情形吗?”
这是三天以前的事,我们当然都还记得的!肃王福晋也是一位很有名的美妇人,常进宫内来朝见太后。可是当伊这一次来了之后,我们背地里就起了一阵议论,大家都说伊的容貌,似乎没有从前那般的妍丽了;而且大家都觉得伊那天身上所穿戴的衣饰之中,有一件似乎很触目而不相称,可是谁也不能确切地指明出来。太后虽然并不曾有多少时候和伊盘醒,然而伊已经很清楚地发现了,到今天,伊就顺便把它来解释给我们听。
“现在,肃王福晋已不能再算是一个年轻的妇人了!无论伊怎样的施朱敷粉,伊脸上的许多隐隐约约的皱纹,再也逃不过别人的眼睛了!上次伊来的时候,尤其见老了许多,这是什么缘故呢?你们可能理解得出来吗?其实还是很简单的,只一句话,就是伊不曾懂得穿戴翡翠或玉制的饰物的秘密。翡翠或玉制的饰物,诚然是一种很美观,很漂亮的东西,然而事实上它们却只宜于正当快乐的时候的人,和正当青春时候的人,更不能缺少动的人笑容来做它们的衬托;如其一个年事较高的人,或是一个精神很颓唐的人穿戴了这种饰物,其结果必致两败俱伤。这话是怎么讲呢?就是说:人的老态和颓唐的形状,不但将因戴了这些翡翠或玉制的东西而更加明显起来,便是这引起东西本身,也将显得毫无光泽了!所以这些东西实在是既能增加人的美丽,也能暴露人的老惫的!你们瞧!肃王福晋那日所戴的一对翡翠耳环是多么时式啊!但我们却一些看不出它们有什么可爱的颜色,实际上也许它们是很好很好的,甚至并不输如张之洞现在送来的这一对,但都给它们主人的黯淡的容色所掩住了;而同时这主人的脸色也因有了这一对耳环夹在两旁的缘故,竟分外的老而且疲了,看去真象是一块具有十数年历史的枯木一般!”
我们听了伊这一大篇的解释,都觉得是再确切也不能的了。或者有人会猜疑这是因为太后和肃王福晋有何不睦的缘故,所以如此的讥评伊;但我是懂得太后的性格的,而且我知道肃王福晋本人,的确没有什么使太后不悦的地方,伊老人家这段话,实在只是要表明伊自己对于选择饰物的一些意思而已。
于是太后便把张之洞送来的这几件玉器依旧象原来一般的安放好,教李莲英捧去,交给那专管收藏宝物的人一并收藏起来,也许太后从此就把它们完全忘记了,也许当伊在快乐的日子,还会想到要去取出它们来穿戴,这是谁也说不定的!
从这几件贡品上看来,张之洞真可算是一个深通世故,富于判断力的老政治家了,他不把别的东西来贡呈太后,而送了这一对翡翠耳环和一双玉镯来,实在是非常聪明的!他的为人原是有名的精细而干练,这一次他所以要贡呈这几件贡品或者也是有些深意的。第一点,想是因为不久夏天就要到了,在夏天,女人家都习惯着要穿戴翡翠和璞玉一类的饰物;第二点想是他自己也很知道这种东西最是适宜于年轻的人物,他用来献给太后,暗中就是表示在他的心目中,太后仍是一个很年轻的人咧!要是果然如此,那末他的心思,真是用得深极了。但也许我已误解了他的真意了,他的真意或者只是很普通地想向太后尽些孝心而已。
不但对于各种饰物如此,就是对于衣装,太后也总是十分注意地挑选着的。太后对于色调确有很深的研究,那几种颜色适宜那一个,那几种颜色可以不致自相冲突,知道得象美术家一般的清楚;所以在每天举行早朝之前,当我们这八个女官一齐穿扮好了在伊宫内等候伊老人家的时候,伊往往要很仔细地将我们身上所穿的衣服逐一打量过,见有不称意的,免不得就要大声喝道:
“这一件袍子又穿错了!你难道自己还不觉得吗?快去立刻换一件,快去!快去!记着,别的颜色都不行,一事实上要换一件蓝色的才好!别再弄错了!……象你此刻所穿的这一件,见了真教人憎厌。”
有时候,这一个被斥责的女官也许还不能了解伊老人家的意思,虽不敢公然违抗,却难免有些迟疑不定的神气,于是太后便不能不再给伊分说得清楚一些。譬如说:
“你还不明白吗?当我们在不很快乐的时候,一切太浅或太显的颜色,是会格外扰乱我们的神思的!象你此刻所穿的这一件粉红色袍子,便是如此。它的颜色非但和你自己的容颜极不相称,而且还要使我们瞧的人觉得异样的刺目,所以必须换去!”
宫中那些地位较高的女人里头,那瑾妃,——就是珍妃的妹妹——是一个最愚笨的人,在这种事情上,伊往往是给太后责令去更换服色的人。我可以说如其没有别人从旁指导伊的话,伊所穿的衣服,必然没有一次能使太后合意的,所以太后也不常要伊在一起。逢到一起时,就必须教伊去更换衣服,并且知道伊是很笨的,更懒得和伊说明什么理由,只告诉伊应该换那一件,就让伊照着去换。好在我们这些人所有的许多衣服,太后每能极耐烦地代我们记得很清楚(因为多半是伊赏赐的),伊所说的总是瑾妃所有的,倒还不致十分为难伊。
太后这样欢喜讲究选择衣服和饰物,固然是一种很浮华的习惯,但说得好听一些,也何尝不是伊老人家富于艺术思想的表现呢?我对于伊这一种特长,自从在宫内每天瞧伊穿戴得极悦目,极适宜之后,便深深地拜倒了,至今我还时常引用伊老人家所定的选择衣饰的标准来更换我自己的衣饰,每能博得多数人的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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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湖上浮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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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上,天气是特别的好,既不太寒,也不太暖,真是最好的晚春天气。更妙的是这一天,我们合宫的人都知道太后是正在高兴的头上,我们可以从伊的一双眸子里看到:往常总是很阴沉而呆定的,今天却是特别的光亮,并且时时在闪动。而在伊的嘴角上,也常有默默的微笑透露着。这都是一年中难得见到的好现象。就因这么一变换,太后自己的容色也大受影响,伊仿佛一下子已减轻了一二十岁的年纪,竟象重复回到了少年时代去。伊的精神活泼得超过了我们这些年轻的人,一举一动,轻快得几乎不能形容。这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呢?其实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缘故,只是因为最近的几日来,朝中的一切政事进行得都很顺利,没有半些能使伊发怒或忧愁的,而今天又是特别的空闲,必须烦伊老人家自己去料理的大事竟是一件全无,所以伊就外的高兴起来了。真的,象伊今天这样好的气色,定可将那张之洞所献的一对翡翠耳环和一双白玉镯很适宜地戴起来了;然而我虽然这样想到了,太后自己却并无表示,也许伊一时不及想起的缘故。
“今天,我们必须想一个有趣些的玩法。……啊!还是到昆明湖上去吧!”伊的活泼兴致不复能使伊安于静坐,便立意要出去游玩游玩,首先向我们这样表示着:“象这样好的天气,我们必须畅畅快快的玩上一个大半天,尽是在水面上,岂不很有趣吗?便是我们的午餐,也得吩咐他们送到船上来,否则是不能尽兴的!”
我们听了,当然都很欢喜,来不及的踊跃奉命;而在未出发之前,我们这八位女官又特地悄悄地聚起来,举行了一个五分种的会议。
“记着!我们大家今天必须十二分的小心。”八个人互相劝戒道:“无论如何、,不要有一些触怒太后,只要我们能时常露出笑容,恭敬奉命,那末今天这一日必然可以始终快活的了,也许伊老人家这一副脸,因此更能多多的延长几天。”
这些话自然是人人所乐从的,便各自小心翼翼的回到了指定的执事上去。
昆明湖是颐和园内有名的胜景,虽然是人工所凿就的,但面积倒也很宽阔,尽够让太后驾着伊的游艇,在它上面往来浮游了。关于太后的游艇,作者已在第十三章里提起过了;但我们为保存宫中的旧制起见,不妨依旧称之为“御舟”。御舟也是不常在昆明湖上出现的,理由是太后毕竟不能象红楼梦中的贾母一般的富于闲暇,只有晚春以后和初秋以前的一个时期里,才能稍稍领略一些游湖之乐;所以今天的出游,委实可算是一件偶而希逢的胜事。
那“御舟”的式样是很普通的,只是一艘有篷的大船,同样以橹和竹篙为行船的工具;中部照例也有一间房舱,只是建造得特别的高大,而且雕镂玲珑,朱漆辉煌,有着和岸上那些宫殿相似的华丽。所以我称它为“湖上浮宫”是一些不错的!它的顶上还用最上等的木料很精巧地雕漆成一行一行琉璃瓦的式样,远远地望去,和真的毫没差别,也可见其筑造的精致了!太后自己就坐在这一艘御舟上,另外又从我们八位女官中挑出四人来,——我也是其中的一人——同上舟去,给伊做伴,这也可算是一种充分贵族化的郊外游宴。
太后的主意一定,合宫的人便立即忙着准备起来,最先大家就簇拥着伊上了那停泊御舟的船坞中去,瞧见那些专司行舟的小太监们整理好了橹篙,站到了他们应站的位置上去,然后由我们四个女官,小心扶掖太后上船,让伊老人家很舒服地在那特备的御座上坐定了;接着就有人去打开了那两扇双高双大的坞门,放这御舟慢慢地,稳稳地浮将出去,那些行舟的太监都是训练得很好的,他们能够尽量的减少寻常行舟时所有的摇荡。
出了船坞,先是一段短短的支流,约摸行了四五分钟,这御舟才出现在波平如镜的昆明湖上了。太后嘴角上的笑容,——虽然依旧是微笑,——却始不曾消灭。伊见了眼前所摆着的这一幅鲜明的湖景便越发高兴了,两颗眸子里充满着富于生气的光芒。天上的红日,把湖水照成了一泓金浆一样,使伊感到欢畅,而我们也因伊一人的欢畅而同感欢畅了。
湖上的风景真是多么的美丽啊!水是清得象碧玉一样,我们可以从船上一直看到湖的底里,那些沿水透出水面的荷梗,也不难一枝枝的数出来。人向这湖水注视半晌,眼睛霎时就觉光明了几倍。尤动人的是湖中所蓄养着的那些五色金鱼,时时在绿波中掉尾而过,恍如红丝一线,有几尾较大的还会打水面上跳出来,发出清脆的微音和圆晕的波纹。
阳光绝无偏私地遍罩在我们的身上,使我们充满了一股活泼的朝气,人人都忘掉了一切忧患,愁苦,准备尽情的行乐。其时靠着万寿山而筑成的一带宫殿,恰好贴对着我们,从船上远远地望去,真象小说所摹绘的仙山楼阁一般。
颐和园内的花木原是很盛的,特别是湖滨一带,分外的多;高的,矮的,木本的,草本的,真不知有多少。我们在船上还可以隐约地见到它们随着风势,在鲜明的日光中起伏俯仰,同时那阵阵的花香,就因它们这样的起伏俯仰而不断的宣泄出来了,偶然吹进我们的鼻孔中来,真有沁人心脾的快感。
还有一个奇观,就是那些大宫殿的屋顶上的黄色琉璃瓦,因受了阳光的笼罩,便反射出一种炫目的金光来,往常从近处看是不会见到什么奇景的,如今在船上隔着湖面了望过去,竟象是半空中透起一道金霞一般。
太后不是备着两艘游艇吗?这一艘永远给伊自己乘坐的就是所谓“御舟”,其余那一艘不妨就称为“御舟的副号”;它的大小与式样和御舟约略相同,只是没有它华丽。而它的舱顶上的假瓦的颜色则是用的绿色,也是要使它和御舟有区别的意思。每次游湖时,凡轮不到随侍太后的女官,以及宫中地位较次的人,一起让它载着,紧随于御舟之后,约离五六丈路,拱卫着。它内部的布置以及舟行的稳适是否都较次于御舟,我却不得而知,因为我是每次都在御舟上的,根本没有搭乘过它。
除掉这一艘“御舟的副号”之外,还有四艘小型的游艇,也是每次都得随着太后下湖去的。两艘在前,分着左右,远远地随在御舟的后面,这是供给宫中那班乐队乘坐的。——这一班是细乐,交不是每次在举行什么礼节时所用的那一班可厌的粗乐。——他们一起约有二十人上下,分载在两条小艇上,轮流着演奏。这种细乐本来已是很好听的,如今到了水面上,又有那柔和的风声,合着碎玉般的水声一起夹杂在内,顿觉分外的清幽悦耳了。虽然音节并不怎样高,但越是细微轻柔,便越发令人回肠荡气,感到非常的舒适。还有那两艘小船是做什么呢?那是等于两间水上膳房。上面载着几座小型的炉灶,和一班专司烹调的太监,以便端整太后的午膳,这是伊早就吩咐下的。
李莲英还是象往日一样,无论太后有什么举动,不管是正经的朝礼,或是寻常的游宴,他总是负责支配一切的总指挥。游湖自然也少不了他。还有那张德,总管照料茶水和饮食的大太监,也也带着他手下的两名小太监,一起在御舟上承值着。太后自己依旧是极尊贵地独坐在伊的御座上,由我们分两边肃立拱卫。
“啊!到得这里,真可说是极尽赏心悦目之致了!”老佛爷用着很温柔的声调,又象自语,又象向我们说话似的赞赏道:“所以说,一个人也不可一味的忙于干正事,必须划出相当的时间来从事游息。”
这时候的每一分钟,甚至每一秒钟,对于伊老人家都是很宝贵,很欢乐的;伊也一些不敢懈怠,准备利用所有的时间,尽情享受。只要看了伊脸上所透露的神情,便要以很明白地见到。
御舟还有一种特殊的装饰,也是外边所不经见的,原来在那中央的一支桅杆上,——其实不能说是桅杆,因为它根本不需挂什么帆,倒是称做旗杆的来得切实。——除掉挂着一面很大很美丽的龙旗之外,另有两根狭长的飘带,那是两根天青色的缎带,随着风势,往后面的船尾吹去;这两根飘带委实是太长了,它们可以一直飘到水面上来,在那舟行时所留下的一道水痕里掠过,转出无数的圆纹来。又因它们的本身已给水所浸透的缘故,每当阳光照到它们时,真有虹一般的美丽。
湖上本有一阵阵碎玉似的波声,如今又有了我们几艘船在它上面行动,便平添出一种水和船底的冲击声,以及橹和篙的泼水声;这些声音真也是非常可爱的天籁,很容易地和那两艘小船上所奏着的乐声混和了,别的声音完全听不见,后面追随着的那艘“御舟的副号”,竟象是一艘空舟,没有一个敢说话,连我们在御舟上侍候着的也都默然无语,惟恐做出了什么不当的声音来,把这一天的欢喜打散了。只让太后一个人说话:
“拐往东边去!”捃指点着说道:“我们来绕湖打一个大圈子,顺便瞧瞧那些种荷花的人,怎样的在工作!”
渐渐地,我们已到了昆明湖的中央了;舟行得很慢,象一朵鲜艳的大花,平卧在一片光辉灿烂的银波上,而那湖的四周,却是满铺着无数的绿荷。因为太后是很欢喜荷花的,所以这湖内满种着许多的荷花。幸而湖底特别的深,虽然荷花已是种得很浓密,但还不致妨碍行舟。舟可以直接在一簇簇底荷叶上摇过,让那船底上发出沙沙率率的声音来。待到船一过,那些又圆又是大的荷叶,便又尽量的展开了。上面还留着一颗颗的水珠,在滴滴地转动,象是一般幸福的少女,在过分欢乐时所掉下来的泪珠。
这时候,整个景象的色调都极鲜艳:那些沿着万寿山而建造的大宫殿,显著黄澄澄的金色;在它们的下面,昆明湖显著亮晶晶的银色;它的四击,象围墙似的打起了一圈碧油油的绿色,就是那些浓密的荷叶。——而在湖的中央,我们的太后,象一点红心似的坐着,遍体锦绣,谁也不能比伊更美丽了!再加伊这时候也不复再一味的端然正坐,有时会忘其所以的手舞足蹈起来,真象一个玩得很高兴的孩子一样。
我们果然依着太后的主意,又从中央浮到了湖的东边去,沿着湖岸,团团地环行过去,因此我们就得很清楚地瞧见约摸有一百名上下的小太监,分布在四周,掩映于绿荷之中,很奋勉地从事着移植新荷的工作。他们都是一律穿着蓝布的短褂,并把裤管卷了起来,一直卷到腰间;这是因为他们必须走下湖去,而湖水又得很深,差不多要齐到他们的臀部的缘故。我们方才从较远的所在看来,只见他们忽而把身子弯了下去,忽而又站直了,忽而又弯下去了,一仰一俯,起落不休,不知道是在做什么;如今行近了一看,才知道他们第一必先弯下身去,把他们的手,一直伸到湖底下,摸到了那些粗大的隔年的荷梗,便把它们连根拔起来现时同时他们自己的身子也站直了,隔年的荷梗拔起来之后,先将根上新长的嫩芽摘下,随手丢弃了老梗,然后再俯下身去,把那新芽重复插入湖底下的泥土中,让它慢慢地长成起来。
“种荷是一桩很能赚钱的买卖。”太后吩咐把船停住了,让伊好仔细的观看种荷的人怎样的工作,同时伊又向我们发表了一段谈话:“它是没有一些可以糟蹋的,它的老根,梗子,和叶儿全是中国药料里面很重要的东西;尤其是它的叶儿,初采下时,简直比白纸还洁净,人们往往用它来包扎熟食。再有它的花瓣和比较嫩一些的根,——就是藕,更是夏天最清隽的食品。”
于是伊就命令张德去吩咐那些种荷的人立即拔出几支鲜嫩的藕来,当场洗净了,切成一片一片的嚼吃;我们在御舟上的人,也都仗着伊老人家的福,得以尝鼎一脔。大家都不觉窃然自喜;其实鲜藕的滋味虽好,却也不是什么难得的东西,那个不曾饱啖过,只是今天吃的藕,系出太后所赐,便似觉分外有味了。我们就是这样一壁啖着鲜藕,一壁瞧着那些穿蓝色短褂的小太监们倏起倏落在移值新荷,不觉把全湖绕遍了,其时太阳还不曾行到中天咧!
“现在,时候是差不多了!”太后教李莲英掏出时表来看了一看时刻之后,便吩咐道:“我们不必再绕圈子了,把船移向湖心去,稳稳地泊在那里,待我们用过了午饭再作计较!”
伊这么一说,船就立刻拨转了方向,慢慢地,稳稳地,摇向湖的中央去了。摇到差不多模样,太后就发出了停船的命令;这御舟上一般也有两支铁锚置备着,此刻就一起放下了水去,船便跟着停住了,但听四周的湖水,轻轻地在船底上冲荡着,发出谷隆谷隆的声响来;太后倒也并不引为可厌,但瞧这般停稳了便不再说什么话。
其时又轮到李莲英来调度了,他先取出一个特制的号角来,放在嘴上吹了三四声;这样那两艘盛着炉灶,已给太后端整好酒菜的小船,便如飞价的划近过来,一只在左,一只在右的并靠边在御舟的两旁;于是御舟上的人就搬出两条特备的跳板来,搁在大船和小船的中间,那些太监们便纷纷打这跳板上往来奔走,准备开始端出太后的午餐来。
今天想是因为在船上怕容易滚动打碎或沉下湖去的缘故,一切盛菜的器皿全是改用了金质或银质的东西,只除太后所用的筷子,还是那一双天天供伊使用的玉筷,没有更换;而那端菜的太监们,则因船上地位狭窄,不便奔走,只得仿照了上次在火车上所用过的方法,排成很整齐的两行,分着左右,一直从跳板上排列到两边的两只小船上,所有的菜,便依次逐一传递上来。不过这些太监的手上都已临时覆着一方干净的白布,以免他们的手指,直接和太后的食物相接触。菜的样数却照例还是一百样,并未减少半点;但因船上的桌子毕竟较小了许多,同时实在摆不下,只得将几碟冷盆和甜菜之类,先放到桌子上去,余下的暂时让那些太监捧着,好在每个碗碟上面都配着盖头,尽可使里面的菜保住着原有的温度。太后一面咀嚼那几品先端上来的菜肴,一面和我说话,我也竭力的和伊敷衍,希望能够伊的欢乐始终的留着。
及至伊把先端上去的几十样菜肴都尝过或瞧过了,伊便向我做了一个手势,再由我丢了个眼色给张德,张德便向他所训练的几个助手低低的喝了一声:“换上!”于是这几个小太监便象军队一样整齐,严肃,迅捷地把第一批的菜撤下去,再将第二批的菜端上来,随后便同时把那些盖头一齐揭了起来,立即又旋过身退到了他们的原位上来,直僵僵地站着。这时候,各种热腾腾的菜肴里所喷出的一股触鼻的香味,已布满在船上,引得个个几乎馋涎欲滴。
当这些时候里,载在那另外两艘小船上的乐队,依旧还在轻轻地演奏着。我不觉很有些感触,便默默地空想起来了:
“我虽然是一个臣子的女儿,地位远不如伊,但是我却知道航海是怎样的一会事,因为已曾身经历过那些茫无边际的大洋了;我还知道人坐在大海轮里,巨浪怎样的在它底下颠簸着。这些伟大而有味的水上之游,比之在这昆明湖上弄小船真不知有多少的差别。然而太后却因伊自己的地位和种种的朝制所限,竟一些也不能尝到那样可贵的经验;每当伊在平地上玩得烦腻了,想和水面接近一会的时候,便只能到这人工开凿的小湖上来浮荡半日。这种弄小船的玩意儿,在我这儿已具有渡洋涉海的经验的人看来,委实是太渺小了,仿佛伊老人家和我,以及其他的人,都象是一群顽皮的小孩子,正在一处小池的旁边蹲着弄水,而我们的保姆们,就在不远的所在,很注意地监护着,使我们不要弄湿了衣服,或失足落下水去。……”
我想得很出神,良久才止住,抬起头来,恰巧迎面所见的就是那一排建筑在万寿山这的大宫殿,因此我又想起来了!我想:我方才所悬拟的那个譬喻,实在是很近情的。——因为那些盖着黄瓦的大宫殿是很可用以代表满清帝国的,在事实上,满清帝确乎就是太后的保姆,所以伊此刻真好算是一个小孩子,正在一条船上玩耍,由他的保姆临护着。不过这个小孩子未免太珍贵了,除却这个精神上的伟大的保姆之外,还得有许多的师傅,教习,以及女管事们照料着伊,不使伊受半些伤害。
我还待再想,太后已将这一餐特别的午饭用完了,并用着感叹的语气说道:
“今天,我们真可说是快乐到了极点!”伊濑着口,一面这样的说:“因此使我突然想到了我们的大圣人孔夫子的话来,他不是说过‘乐不可极’,‘乐极生悲’的两句话吗?别的古人也说过忧患和欢乐往往是更番着人们周旋的;所以我想:我们今天这样的过分的欢乐之后,立刻或者在一小时之后,或者迟一些,在明天,也许那造化小儿也不免要把我们播弄一番了!”
伊这几句话一送进了我的耳鼓中来,就发生了绝大的影响,使我不由怦然心动,并且还担忧因此将自寻烦恼起来;幸而伊也只是口头说说而已,并不就化乐为悲。我瞧伊的意思大概是因为伊虽觉得这种顾虑是不无可信的,只是伊也知道象这样轻松欢畅的时候,真是伊所极不容易得到的;所以就存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念头,且等那造化小儿明日弄出了什么玄虚来再做理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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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御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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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直在湖上逗留着,谁也不觉得厌倦,几乎玩到下午五六点钟模样,天色已将黑下来之后才歇。我因此就攫到一个机会,向太后请问伊方才所说的“造化小儿”究竟是怎样的一会事。伊本来早就知道我是一个最爱发问人的,伊自己又是一个最爱给人家解释一切的人,于是伊和答复便绝不不踌躇的在微笑之中带出来了。
“正正经经的讲起来,这也不过是一种很怪僻的信仰!这种信仰,就是说:人们一定不可过于快乐,如其你过于的快乐了,冥冥之中就会有一个类似神仙的人物,会在你毫不提防之际,突然的降到你身上来,使你发生种种不快乐。也可以说使人们感到不快乐的一件事,就是这位神仙应尽的一种职责。因为如其没有它的播弄的话,人们将恣意的作乐,一些不知道痛苦和忧患是怎样的滋味了,所以它是终年在工作着的:如其你已感觉到十分的舒适安逸了,造化小儿就会走来把你弄得马上感觉到不安逸,不舒服起来。或者你正在趾高气扬,兴致勃勃的当儿,它又会走来把你弄得一天高兴,化为乌有。它的肚子里简直是装满着许多和人家恶作剧的资料,无论一件什么事情,正在很顺利很平稳地进行的中间,总不免要给它走来捣乱几次的,因此天下便决无真正顺利平稳的事情。”
伊说完了这一段话之后,我不觉又暗暗的怀疑起来,不知道太后自己对于所谓“造化小儿”究竟是否信为真有其事;但我却不敢冒昧地去问伊,因为我还记得在奉天的时候,为了那青狐大仙而受的一次申斥。可是太后眼力真是锐利,伊早就看出了我心上所蕴藏着的疑团,便不待动问,自己又给我添上了一段说明。
“我们当然不能保证世界上确然有这么一位神道,只能说或许是有的;但是象这一类我们不能目见的神物,实在是很多的,而且它们的存在,又常为我们所不能否认的。你不妨试想一想:在你过去的经验之中,曾否有过每当一切进行得俱极顺利的时候,突然生出种种枝节,使你感到非常烦闷的事实;我想这是万万不能免的!而那个在冥冥中挫折你的,却就是那所谓造化小儿!”
然而我们在湖上一直玩到天黑,仍不见有什么意外的事情发生,伊老人家脸上所堆着的一副欢容,也始终未见更改。只是当太阳落山之后,空气的温度渐渐减低,湖上未免起了一阵轻微的寒风,因此太后就急急的吩咐拢岸立即起驾返宫。我当时就暗暗猜想着,也许这一阵轻微的寒风,正就是那造化小儿在开始向我们闹什么恶作剧的预兆;可是当天晚上,却始终没有半些意外的事件发生。
不料,第二天的早上,就使我们每一个人不由自主的惊服太后的先见了。因为这一天清早起,天上就下着很大的雨,兼有很猛烈的风,雨势便分外的大了。粗密的雨点,和积潴而下的檐水,不断地在我们这些宫殿上的黄瓦上必剥必剥地打着,汩汩地流着,发出很烦杂的声音来。同时雷声又在万寿山的顶上忽忽剌剌地震着,电光在阴霾中闪闪地耀着。——于是阖宫的人,都有些害怕了。我自己的卧室是在昆明湖的一角上,和太后所居的寝宫离得很远;这一天凑巧我又并不轮到随侍太后,我瞧雨既下得这样大,便打算不上伊那里去了。不料早有人急急地赶来召我,我那时就就觉得某种可怕的事件也许会在甜短的几十分钟以内发生了。但瞧目前的景象!昨天这一座整个的颐和园,不是象一座异花满地的海岛仙山吗?到处喜气洋溢,欢畅无比;而今天却一变而为充满着一团死灰色了。大雨在那些建筑在万寿山边的大宫殿上发狂似的冲激着,加以天色且黑,雨丝从空中吊下来,仿佛织就了一幅银丝的帘子。有几座宫殿的角檐下,光线分外的不足,因此那些太监们在檐下走动,看去只是几条黑影有闪动着;几乎跟我在奉天的那些古宫中晚上所见的情景一般——连我也象宫的其余的人一样地恐慌而战抖起来了。
因为昨天晚上,太后游湖游得太辛苦了,再加受了一些寒,身子便感觉不快起来,并带些咳嗽。当伊老人家在不舒服的时候,伊的脾气总是非常暴躁的;——所以每逢太后病了之后,我们便十分的担心了,时刻的不敢忘记我们已在伊的手掌之下生存着,呼吸着了;只要伊偶一动念,可随进停止我们的生存,闭塞我们的呼吸。说实话,我想我们所有的全部的人,不论男女,在这种时候,都不免要将伊当做是一个很容易危害我们生命的吃人的老妖怪;至少限度,我和其余的那些女官,以及常在伊近旁随侍的太监,还有光绪,隆裕,和其余许多跟伊老人家接近较密的人,都是这样的想着!然而无论如何,我自己总可以自信是一个最能对付伊的人。因为根本上,伊原是非常优待着我的,或者是为了我曾经受过比较高深的教育的关系,伊因此也破格相看,往往给予我种种为他人所绝对不能得到的特殊权益;伊并且还很欢喜听我向伊讲论。有了这种种的便利,有时我竟能使伊安静起来,忘却伊所有的一切忧愤和郁怒。就为着这个缘故,这天我虽并不轮在值上,伊也要来召我了。我奉了这谕旨,自然是万万不能违拒的,便匆匆地冒着雨,赶到伊的寝宫中去。一走进门,少不得先要照例向伊磕头,伊也照例的教我站了起来。……接着,却又发出一个很特别的命令。
“德龄,走近前来,把你的手掌覆在我的额上!”伊很郑重地说道:“试试看,我有没有发热?”
伊这时候的态度,真是非常的严厉焦躁,我想那时候我的手腕也不免有些抖了,可是我不能因害怕而抗旨,只得大着胆,伸过手去,抚摩着伊的高贵的皮肤。其实一来我既不曾学过医,二来又因我的年纪还小,经验不多,对于人的体温的高度,究竟应该有多少,实无半些确切的知识。虽然如此,我的触觉还不致完全无用,只把我的手掌在伊额上覆了四五秒钟,我就知道伊的确有些发热了。
“是的,老佛爷,”我低声回奏道:“果然有些发热。”
至于伊的咳嗽呢,那是不容我再试验的了,因为自我进来之后,一直听伊不停的在咳嗽着,使伊非常的烦恼。但我一时也无法消除它。其时那总管太监李莲英也在旁边,他显然是很关心着太后的健康的,不过他也没有什么办法,只能堆着一脸的笑容,站在旁边,太后便回过头来,向他看着,很躁急地说道:
“快上太医院去召几个在那里当差的人进来!”
实际上,李莲英一知道伊老人家的身子有些不快,早就自动的打发人去把那些御医们召进来了。在那个时候,朝中也象历代一般的设着一个太医院,主持的是院使,是位一二品的大官。院使之处有院判和御医等;他们的官阶也有好几级,那些高级的简直不在我父亲之下。他们虽然一般也是读医书,论脉案的医生,可是他们却和外面的医生大有不同,因为他们还有一肚皮侍候皇差的专门学识咧!他们既然都是做着很高的大官,自然也有很完备的公服:红围帽,珊瑚顶(刻花的),连着一枝孔雀毛的翎子,和一件十分美丽的朝衣。我自进大内以来,各色的人物差不多已全见到了,惟有这些御医,竟没有机会见面,因此我也急着的要见,还要瞧太后怎样的让他们给伊诊病。我此时不上值的时候召了来,才使我得以恭逢其盛。
因为李莲英已早就把这些御医召来的缘故,所以太后的旨意才下去,不到三四分钟,就有四位太医院的老爷,鱼贯着走进来了。太后是斜靠在一个比较最低的御座上,依旧不住的在咳嗽,但体态还是很庄严,丝毫不移动地接受着这四位御医的朝参。本来寻常人诊病,医生们第一步总得先瞧一瞧病人的容色,然而这四位御医那里敢向太后平视呢?他们是始终不敢抬起头来的。那末这个病将怎样诊法呢?只有省略了望气色的一步,直接按脉了,其时太后的御座的两边,已设下了两张小小的方几。几上铺着一重软垫,待到那四位御医恭恭敬敬地如数的磕足了九个头之后,太后便吩咐另外两个女官,把伊两个衣袖卷起了一半来,让伊自己仍在中间的御座上端坐着,而把伊的左右两臂,分搁在两边的小几上。于是那四位御医便膝行而前,一直行近到那两张小几边去;同时又有两们女官已把两方很薄的绢帕把太后的手臂覆住了,因为象太后这样尊贵的人,岂能随便让不相干的人沾及伊的皮肤的!四位御医便分着两边,每一边各两人,十分谨慎地伸出手来,用指尖隔着绢帕,静心为太后按脉。论到按脉,这一种诊病的方法实在是很神秘的!他们既不用时表来计算脉博的次数,仅凭三个手指头按着,怎么就能知道病人的病情呢?我从前总是诧为神异的,——至今也还不曾明白。
隔了半晌,左右两边的御医便又悄悄地互相对调了过去,但他们是始终不敢向太后偷觑一眼的,尽管在事实上他们知道应该有一番瞧瞧病人的舌苔的手续,或者太后自己也不致拒绝,但他们总是很谨慎的,那里敢冒冒失失地要求瞧瞧太后的舌头呢?他们并且竭力的要闪避太后的视线,就是在按脉的时候,也故意把头侧过一些,象是很畏羞的样子。
他们就是这样静悄悄地跪着,手指按在有绢帕覆着的手腕上,足足费了四五十分种模样;我因为久在外国,看惯那些西洋医生们总是只须费却三四分钟便可以按毕一个病人的脉,如今瞧他们久久不释,险引起要当他们是在太后的手臂上睡熟了!其时太后本人也仿佛是有些不耐烦了,蹙着双眉,似乎立刻就要发怒的神气;而伊的咳嗽,却兀是不曾停止。那四位御医对此也很注意,每逢听到太后的嗽声,便悄悄地互相偷望着,彼此从眸子中交换意见。可是这时候的一副情景,却委实是难看极了!……当中是我们老年的太后,端然坐在一张杏黄色的御座上,背后立着一座短屏,闪烁着一种不自然的光彩;整个屋子内的布置,却一齐显著很黯淡的颜色;地上是跪着四个服装鲜明的御医,分成两组,长跪在太后的足下,象揣摩某种无价之宝似的隔着一方绢帕,绝不动弹地在给太后按脉;其余的人,都呆呆地在旁边瞧着,我想要是当场拍一张照出来,必然是很够惹人发笑的!
我自己承认是很乏耐性的,不觉就在脸上露出了一种又惊奇又好笑的神情来,因此我偶然向太后一望,太后一便瞧着我默然微笑了,伊也很知道我是决不曾见过这种奇突的情状的。
最后,那四痊御医的按脉工程毕竟也完毕了,差不多在同一个时候,忽地爬了起来;又照例的向太后磕了头,便蹑手蹑足地走出这一间寝宫去了。太后并不直接和他们说什么话,倒向我说道:
“德龄,就着你跟他们出去瞧着吧!”
伊的话音还是很峻急,显然是伊还不曾把伊的无明火完全捺下去咧!但是伊教我出去的意思,却不是造因于此,从伊日常行动上推测起来,伊多半是对于这四位御医尚未十分信任的缘故。于是我就急急的奉命而出,紧随在那四位御医的后面,走进了一座和太后的寝宫相毗连的偏殿。那里已预先设下了四副很小很矮的桌椅,桌上有笔砚纸张安放着;那四位御医老爷便各自占据了一副座头,恭恭敬敬地坐了下去。先是各人默默地写着一套脉案,这套脉案写完,才互相讨论起来了;各自发表着自己的意思,结果四个人有了四种意思,无一相同。这当然是不行的!四个人便各自尽力让步,商定了一个协议,同时毁去了先写的一套脉案,换上一套致相同的词句。太后的病情,便象这样的揣摩讨论而决定了!接下去就得由四位各出心裁的开出药方来了。开药方的时候,他们似乎更比拟脉案来得郑重,每个人都在沉思着,呻吟着,象学堂里的学生,逢到大考一般的刻苦从事,足足费了一个钟头才完成。然而他们关于用药,却就不再讨论了,各凭着自己的意思开出来,结果便产生了四张不同的药方。
后来,太后自己还告诉我,为什么那些御医对于用药,思索得如此的苦法?原来其中尚有极大的关系,所以他们总想尽所能的开出一张完善的红方,不使有半些错误。这个所谓极大的关系是这样的:凡当皇族中的一位,——指太后,皇帝,皇后,贵妃而言——害了病的时候,照例必由太医院指派两位或四位御医进宫来诊治。这诊治一开始,便立即在这几位被指定的御医的身上,加上了一重责任,非要他们负责治愈不可!万一那病人竟不幸而死了,那末这几位指定的御医,便得大受斥责了。尤其是那正在握着大权的统治者,为给他医病的那些御医的前途计,更是万万死不得。据说从前最初的时候,凡有不能治愈皇帝或太后的病的御医,往往要问一个斩罪,最轻也得赐令自裁;便连那主持太医院事务的院使,也得牵累在内。虽然那病人的死,实在是和给他医病的御医毫无关系的,更无论他们所用的药是怎样的合理无误,也休想脱罪。这当然是太专制了!所以后来已渐渐改良,每当一位皇太后或皇上宾天之后,就不听见再有什么御医为此而送命了。不过责罚是依旧要责罚的,但也是只剩一种形式了,除非那个病人的死,经多方证明,确然是给他诊治的御医的错误,才真正的处以刑戮。通常总是先把他们剥去衣冠,摘掉顶子和翎毛,然后押入牢中,作为是歃将流徙出去的囚犯;其实是决不流徙出去的。他们只须象这样的受上几到或几十天的假罪,——作为是得罪先朝的处罚——待新的皇帝登了位,便立即会降旨下来,免掉他们的徙罪,发带他们的顶戴,并依旧把他们收入太医院,作为院使用或御医。
有了这种种的关键,便无怪这四位御医老爷要如此的深思力索了。
如今且说他们各把自己的药方开好之后,便一齐拿来恭恭敬敬的授给了李莲英,让李莲英去转呈太后。他们想是一来受不惯那种惊吓,二来轻易也未便入觐太后,所以不再去面参了。他们的任务,到开完这四张内容几乎完全不同的药方为止,便算已告一段落了;中间少不得有一段休息。在他们休息的时候,李莲英便捧着这四张药方,和我一起回到太后那里去缴差。其时太后已把余下的一部分应办之事自己忙着办妥了;第一是伊已差人去召来了一个对于中国的各种药物素有研究的老太监,另外又召了一个司书的太监并打发两个在值的女官去把伊的书室内所藏的几册专讲药物学及药物功用的书,如《本草纲目》之类取了出来;侍我们把药方呈进去,已一切都预备好了。待药方一送到伊手内,伊就急急的逐一翻看;但见伊忽而皱皱眉,忽而摇摇头,忽而微笑,忽而呻吟,象是对于这四张药方都极怀疑的样子。
“这一样是我们最不欢喜的,为什么写上啦?”太后用手指着每一种药名,很不郑重地批评着:“这一样又是没有什么价值的;这一样是很普通的,认都知道是用来提神的,我们也不要用它!再瞧这一样,不知道做什么用的?”
那个对于中国各种药物素有研究的老太监,便探起头来,随着太后的手指看去,幸而他的眼光还不差,一看就把字划看清楚了,便立即翻开了一本药书来答道:
“这是凉血用的,回老佛爷!”
“好啊!”太后听了,便点点头答道:“这一样是可以用的,把它记下来吧!再瞧这一样又是什么意思啊?”
伊另外又指出了一个药名来,那老太监便又探起头来,看清楚了,一面又翻出一本药书来,作为对证。
“这一样是可以清醒人的头目的,太后。”
太后听他这样说了,再瞧药书上也是一般写法,便又点点头,向那司书的太监挥一挥手,教他再把这一样药也记了下来。
那四位御医老爷给太后所开的药方上一般都有十二样药味开着,其中大约有一半是互相雷同的,有一半是各别的;总计起来,也有二十多样,太后却把他们的药方逐一看下去,一路看,一路便把各种药的性质问那老太监;——也有几们是伊自己向来知道的,那就不用再问;带有几样是伊虽然知道,却不十分肯定,或者已忘掉了,便都得问那老太监。——这样且看且问,尽拣合伊自己意思的记下,待到拣满了十二样,伊就不再拣下去了,于是那司书的太监便另外用一张白纸,恭恭敬敬的把伊老人家所拣出来的十二味药物誊正了。这样就造成了第五张的药方。这一张第五张的式方是兼并采原来那四张药方之长(?)而集合成的,原来那四张药方上的药物,都有一二味或三四味被采用在内,所以也可以说是一张混合体的药方;但这引起原来不在同一张药方上的药物,如此胡乱混合起来,性质是否相宜,有无冲突,太后却绝不注意,也不再让那四位御医取去研究研究。然而这一张混合药方要是闯出了什么乱子来,那四位御医却又逃不了责任,无怪我那时在旁边瞧着,几乎诧异得失声叫喊了。
“现在药方已写就了。”太后又瞧着我说道:“德龄,还是着你去走一次吧!当那四个呆笨的医官在给我准备药的时候,你必须很小心地监视着他们!”
我当然只有依着办,便象一位上司似的押着那四个御医,走到另外一所偏殿中去。这里已和太后的寝宫相隔着两个宫廷了。殿宇虽然也是很高大,很洁净,可是因为平常难得有人走来的缘故,气象很是惨淡,还带些霉气。它的四面的壁上,满钉着一行行的木架子,而在每一行木架子上,便排列着无数的白色的和蓝色的磁坛。每个坛都有盖子盖着,坛的外面,又用一小方的红纸标明着坛内所藏的医品的名字,以便检取;有引起体积不大的药物,往往每两种或本种合装在一坛。所以这一间大殿上所藏的药品,真不下五六百种,大概是齐全了,只有几种非用新鲜不可的才让外面的药铺子供给。
如今且说那四位御医老爷接了这一张第五张的药方之后,——他们自己所开的四张是早已经李莲英撕掉了——虽然心上都未必赞同,但他们怎敢和太后拗执呢?少不得依着她,一件一件的配将起来。虽然依我猜想,他们四位既然都是年事很高的老医生,谅来总和这些药坛相处得极久而极熟了,可是他们在配药的时候,还是象生手一般的迟慢,必须再三的端详了才敢把药取出来。据说这也是他们谨慎将事,不肯苟且的缘故。每一样药物取出来之后,还得用一概小天平秤他他细细地秤出相当的分量来,然后再用红纸包成一个个的小包,给一个小太监捧着;及到十二味药全包好,他们便随着我这个目不稍瞬地监视着他们的女钦差一起回到太后的宫中来。其时那一间惯常煮水的后殿里,已另外生旺了一座小小的炉子,上面搁着一个银制的药罐,在专候制药了。靠近这炉子的一张桌子上,安着一柄小小的玉碗,有一个金制的托衬着;特地从太后自己常用的几副茶具内挑出来的。以备盛着药给伊老人家去喝。在这同一张桌子上,远远地离着那玉碗,另有四柄白色或蓝色的磁杯,很齐整地排列着,我看了好生奇怪,不懂是什么意思。
那四位御医进来之后,便一起拥上那小炉子边去,十分严肃地取过一包包的药来,在八只眼睛——连我的一起是十只——的监视之下,将它们逐一解开,投入那银罐中去;这时候那罐内已盛着大半罐的清水了。药投好,便正式煮起来了;太后服的药,自然又有特别考究的煮法:在煮的时候,那四位御医还得在炉旁候着,待到罐里的水煮得快沸了,便立即由他们中间的一位把它从火上移开,搁在地上,让它慢慢地冷却,约摸冷到十分钟模样,便再放到炉子上去,煮到将沸了,再取下,如是者凡三次。
现在就得用一个银制的滤器来滤药渣了。那四位御医老爷还是很严肃地从事着。这付药的气味倒还并不十分难闻,但当他们在滤的时候,我已忍不住要掩鼻了。
因为那滤器的网眼做得还不怎样精细的缘故,第一次滤过之后,仍有少许药渣留在药汁内,这当然是不能送去给太后喝的;于是他们便三番两次的滤着,直滤到完全没有潭滓了,才敢倾入太后的玉碗中去,可是药汁尽有多咧!——而且是特地多煮的——他们便把那四柄磁杯也一起注满了,我不禁怀疑还有谁要喝这个药呢?
此刻是一切都准备好了,便有人去奏明了太后,不一会,这人又带着太后的懿旨退出来了,吩咐那四位御医一起再过伊的便殿中去。于是就由那太后的那柄玉碗在前引领,我第二,其次便是四位御医,最后是一个太监捧着那四柄磁杯。到了太后的面前,四位老爷还要先磕一套头,然后跪下。我瞧那玉碗授到了太后手内,急回头去瞧时,只见那四个小磁杯却已分别捧在四位御医的手内了;显然很尴尬的捧着,但每个人都在竭力的忍耐。接着,就象兵式操一样齐整地把磁杯凑到各人的嘴唇上,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我那时真觉十二分的出乎意外,差不多就要笑出来了,好容易才忍住;并且我想到药汁必然是很苦的,他们竟要这样一口气的吞下,真非训练有素不办。而且我仔细瞧他们的脸上,简直一些表情都没有。这股勇气倒着实可以佩服!
一个没有病的人而强迫他和有病的一起服药,这未免是太专制些了!而且我觉得很危险,难道一个好好的人无端喝了这一杯药,就不会引起什么反向吗?但据后来太后告诉我:这种不合人情的章程,已是几百年前遗下来的了,并非是太后所特创的;它的用意是要防范那些当御医的人,受了贿赂,在药中加上什么毒物,企图暗杀皇上或太后。象这样先教他们自己当面喝过了,便可不用再害怕。好在这些医生当退出去之后,尽可自己另外喝些药,以维护他们本身的健康。(这里还有一个声明:读者也许以为如今的中国药铺子里,何以不闻有什么可以杀人的毒药,即使有,也不容易给人们买到;可是在从前时候,杀人的毒药是很多而很容易得到的,象鹤顶红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太后已是司空见惯了,但眼看那四位御医如此干跪的把药喝下去,也险些失声大笑了。
“这不是太诧异啦!他们喝得怪爽利的,倒象这药全没苦味的样儿。”老佛爷捧着那个玉碗,仿佛打趣似的笑道:“然而我可不相信,这药那里会有不苦的道理?”
可是伊老人家话虽这样说,毕竟也就举起玉碗来一口口的把药汁喝下去了。伊心上当然是很勉强的,巴不得弃而不喝,但是伊也不能太不讲理;那四位御医老爷既是伊自己做主去召进来的,而那第五张药方又是伊自己作主选定的,如今那四位御医且已郑重其事的给伊把药煮好,伊怎么能不喝呢?那四位御医一直低下了头跪着,待到太后把药喝完,才命令他们退去。我臣这时候他们必然象释去了千斤重负一般的高兴。因为在宫内,是谁都不愿久留的,能得早些退出去,真是求这不得的妙事。
太后的药已服好,御医们已退出,宫内的空气居然也象镇静了几分,大家都希望不要再发生什么变故;却不料我竟出乎意外的闹出了一件事来。……这都是我对于宫中的一切礼仪太无充分的认识的缘故。象这样类似的事情,先前已曾发生过一次了,不过那一次恰巧是发生在我独自和太后在一起的时候,既不曾为旁人所注意,所以也不曾为我自己所注意,于是就犯出这第二次来了!……那一次的事情我也还记得,似乎是为有什么人给太后送来了几簇粉红色的鲜花,盛在一个很精致的瓷瓶里,要我给伊捧进去,献给太后;我因为正在上值上的时候,便立即亲自捧了进去。太后见了,却并不十分欢喜,便随口说道:
“将它安在那边去吧!”
说的时候,伊还伸出一指,指着屋隅的一张小桌子,意思就是要我去把这花瓶安在桌子上。我先是依着伊做了,但伊对于这一个命令原不曾用过什么心思,所以我一走近桌子,便发现“花地不宜”了;因为在那桌子的后面,镶着一行画板,它的颜色是浅黄的,一瓶粉红色的花安在那里,几乎是混成一片了,比较疏忽一些的人,就决不会看见它。我便立即向伊建议道:
“请瞧瞧看!老佛爷,我能不能把这一瓶花安在另外的地方去?”
伊听了我这话,脸上顿时就透出了很诧异的神气;这在当时我原不曾注意到,及至事后才想起,并且还知道伊确然是应该这样诧异的!
“为什么呢?”伊反问着我。
我于是便告诉伊那里的画板的颜色和花的颜色太相似了,不但不能衬托出花的美丽来,并将使那画板也受了影响;我滔滔地给伊讲论着,约未注意到伊脸上的表情,其实伊那时简直一丝笑容都没有。但最后伊还是采纳了我的意见。
“既然这样,便随你的意思把它安在别处好了!”
我当然是非常的高兴,忙利用我自己的审美眼光,给这一瓶鲜花找到了个适当的位置;太后瞧了,似乎也觉得如此一变换,整个屋子中的色调上,的确已和谐了许多。喝不曾赞美,却也未曾表示什么不满。这件事就象这样过去了。
不久远之后,这件事已不为我所牢记着了,便是太后,也决不会再记得了;我简直始终糊涂着,直至最后才知道这件事要是严格论来,我已不折不扣的得了一个罪名了!这是如何知道的呢?就因为这一天,——太后请四位御医来诊病的这天——我又第一度很大胆地犯了同样的错误,才被人家提醒过来的。
这天的傍晚,太后因为在服药后已假寐了一二小时,所以寒热已退了许多;但是外面的雨仍在下着,太后闷坐在宫内,已感觉到十二分的烦闷,再加伊的咳嗽,依然不停的在困扰着伊,因此越发的使伊烦闷了,无论一事一物,伊看了总觉得非常的可厌,动辄暴怒,以致不复再能忍耐,便大声说道:
“再象这样枯坐下去,真要把人闷死了!我们必须走出宫去,在那长廊下闲步一回。(译者按:长廊在颐和园排云殿下,非但很长,而且构造得极富丽堂皇之至,宫中人都称之为长廊。)快准备着随我去吧!再去知照其余的人!”
因为当今天早上,我初被召进宫来的时候,太后已曾吩咐我用手抚过伊的前额,藉以试验伊的体温;此刻伊想出去,我便自动的请伊让我再试试伊的体温。伊立刻就允许了,但我一试之后,却很觉尴尬;原来伊的寒热虽然已经早上减了许多,毕竟还不曾恢复常度,我的掌心覆在伊的前额上时,仍觉得有些发烫,再瞧伊的精神,也是依旧不甚爽朗。我原是很热心而且对伊很关切的人,便不得不力进几许忠告。
“老佛爷,请你暂时再忍耐一会,可行吗?”我说道:“你的寒热还不曾退尽咧!最好不要吹风;到长廊下去散步固然要比坐在宫内开畅一些,可是难免就要受风,而且也太辛苦了!”
伊听了这几句话,显然是大受震惊,我当时竟莫名其妙,不知道我这几句善意的忠告,何以会使伊震惊。但伊却还不止震惊咧!伊并把两颗眸子牢牢地钉住着我,透出很愤怒,又很踌躇的神气;我其时竟全不觉得害怕,只觉诧异。幸而隔了一会,伊也不再有什么表示,仍退回到了御座上去,装着强笑说道:
“也罢!就依你说,我们还是来坐着玩玩纸牌吧!”
当然,这一次的情形是已给其余的几位女官瞧见了,并且不久已传扬了出去;因些当我禀明了太后,退回我们那一间休息室去休息的当儿,有一位已在宫内执事达数年之久的女官,便郑重其事的把我唤过去,象一个法官审讯囚犯一般严肃地向我问道:
“你难道还不曾知道你已犯下了桩很大的罪案了吗?”
“不知道啊!你说我犯了什么罪呢?”
“老佛爷心上觉得气闷,有意要到长廊下去散步一会,你却阻挡着伊,使伊仍然坐在宫内;”那女官说到这里,真有些声色俱厉了。“这样故意的违抗太后的懿旨,岂不是一桩大大的罪案吗?你别再糊涂了!你得问问看,犯了这样的罪案,该受何等的处罚?那你才会晓得厉害了!”
给伊这么一说,我倒的确有些担心起来了;我自己方才也确曾瞧见太后恶狠狠地看过我,虽然伊到此刻还不曾明白指斥我的罪状,然而难保伊不把这事牢记在心,永远当我是一个有罪的人,只消遇到任何一次相巧的机会,便旧事重提的将我一并处责起来,岂不教我有冤难伸?
“我实在不知道啊!”我带着哀恳的语气,再向那女官问道:“那末就请你告诉我,究竟该受何等的责罚啊?”
“杀头!”
啊,这可真要把我吓死了!虽然老佛爷当面是没有给我说过什么话,但是也许伊此刻早有懿旨下去了,到明天早上,说不定我就要给他们抓去杀头了!
“可是你知道我只是一片好心,为伊老人家的寒热还不曾退,所以才劝阻伊的!”我于是就忙着把真情告诉那女官,大有希望伊能可怜我,给我想法子排解排解的意思。“我何尝是存心想违旨呢?”
“好罢!你且留心着!如今呢,老佛爷正在宠爱你的当儿,多半是可以不追究的;但是认人敢保得定你能永远的受伊宠信呢?而这一回事又是断不能使伊老人家忘掉的。——到得那时候,我瞧你再有什么聪明的方法,能使你的脑袋留在颈上不掉下来?你不是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吗?”
我本想求伊帮助,却不料反受了伊一套很难堪的奚落,我不由就从害怕化为愤怒了;便决意不顾一切的直接去向太后问个明白,究竟我将受怎样的待遇。当时我也不暇思索,立刻便撇下了那女官,走进太后的寝宫中去,且因愤懑过度,连两颊也胀得通红了。太后瞧我一走进去就现着很诧异的容色,因为伊并不曾差人来召过我;而且依照宫内的规矩,我也绝对不许未经宣召而直入伊的寝宫,现在我竟公然犯了这规矩,伊自然要觉得很诧异了!我也不知道第一句话该怎么说才好,只把双膝跪了下去,低着头,伏在伊的座前。
“德龄,你为什么又回来了?”伊就忙着诘问我。
“太后,我是特地来给老佛爷叩头谢罪的!”我鼓着勇气,答复了伊;但我的勇气到底还有限,说了第一句,便禁不住哭起来了。“奴才此刻才知道不该劝阻太后不上那长廊下去散步;据说这样,我已经是犯了大罪了,说不定就要给你老人家杀头了。所以我急着来谢罪。求你赦了这一遭!”
“站起来!”太后方才倒不怒,此刻听我说出了原委,倒有些着怒了。便连珠价的追问我道:“是那一个告诉你的?是李莲英吗?还是那一个女官?”
“不是李总管!是xx告诉奴才的!“我忍住了哭,答道:“其余的各位女官,也说伊给我说的是不错的。“
伊听了,立刻就大怒起来,便打发一个太监出去把七位女官一起唤进了宫来,厉声向伊们说道:
“岂有此理!谁敢跟德龄明闹?伊劝我不要到长廊下去散步,自是伊的好意,我怎会不知道?为什么倒要你们把伊议论起来!以为无论谁都不准如此!有那一个再敢提起杀头两个字的话,给我查明白了,少不得就将伊送去杀头!大家都牢记着,再犯了是不能饶恕的!……现在给我出去罢!”
那七个人便一起战战兢兢的退出去了。可是我还不敢十分安心,便又问道:
“那末奴才真可不必杀头了吗?老佛爷。”
“什么话?当然是没有的事!”太后大笑道:“你现在可以不必再担心了!天赋人以各种知识,我们自然应该让他们尽量的运用,只要适当便行!可是依着皇家的习惯,和通例而论,你方才的行为,确然也可算得是一桩抗旨的罪案,如果当真要处刑,那末你的头也许真的可以吹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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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仁爱与公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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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日的清晨,太后照例又在某一座大殿上集合了伊的群臣,举行着早朝的仪式;群臣参拜过后,那掌理军机重任的庆亲王便首先越班奏道:
“关于查办广东抚台臣某某一案,昨天奴才那儿已有很详尽的奏报接到了!广东全省百姓所上的公禀里头,控他的十四条款,经查明是完全真实的,太后前此差出去查办此案的各人,都有奏报来证明他的罪状。奴才不敢隐瞒,理应将本案全卷送呈御览,恭候圣意裁夺。……”
过真是一个很严重而惊人的报告!我虽然是站在太后御座后的一幅帘幕的背后,不能瞧见伊的正面,但我却曾很清楚地瞧见伊的背部突然的一耸,由此便要揣知伊老人家听了这报告以后,必然也已感到相当的刺激;而我自己却对此尤为注意,历为这个被控诉的广东抚台某某,乃是我父亲的老朋友。人家控诉他的罪状,我虽然未曾仔细看过,但也很知道几条;想来这个人在广东那过所做的事情,必然太专制了些,并且太忽略了他所受命抚牧的合省百姓的疾苦和公意了,以致百姓们无不衔之刺骨,大家便私下组织起来,先后到京内来告御状,连这最后的一次在内,已有十四五次这多了。他们控告他的罪状是很详细的,我至今还约略记得几条。
第一条侵吞公款;
第二条强劫广州商富,勒索金钱;
第三条公然在市面上上酒楼食肆宴饮,有玷官方;
第四条以暴力逼选本省良家民女,充作妾媵;
第五条某次出城巡行时,因一老年乞丐不知避让,突过卤簿,致为该抚军纵容丁,持鞭痛殴,立毙途中;
第六条私自捏藏各方贡呈太后之礼品。
当然,他们控告他的尽有比这些更严重的,但我多记不得了;然而大体也和这六条有同样的性质,看了这六条也就不难明白那位抚台老爷所犯的是怎样的种种罪状了!上面六条中第一,第二两条无非是控告他的善于搜括民脂民膏,以图自利,当然算不得怎样特别;那第三条可就不能让作者来下一番解释了!因为在如今的人看来,无论当什么主席,院长,部长,谁都可以公然在市的洒楼食肆中宴饮,算不得什么有玷官方;可是在前清时代,情状就不同了。大凡品级比较高些的大官,习惯上都是不能随便上外面的酒茶馆里去喝洒吃饭的,逛窑子是不用说更不能的了!其时的人都把酒菜馆看做是专给平常的百姓所涉足的下流地方,而做大官的人对于这些小节,尤其是容易惹人注意;就是开酒菜馆的人们,假使有一位官府常到他们那里去吃喝,无论他作成了他们多少的生意,他们总是首先要议论他,指摘他的人。这是什么缘故呢?说破了只有一句话。就是因为这种事情不常有的缘故。尤其因为那些统率一方的大官,在实际上他们就是朝廷的代表,不该随随便便的在酒菜馆中乱闯,惹人轻视,非但失了他们的尊严,而且还将影响朝廷的威信,所以这一条罪状,显然也是很重大的一条!
至于第四,现在的情形又和以前不同了!如今是无论官吏或平民,都可能很随便的娶姨太太;(译者按:在新刑法规定后的情形又不同了,凡娶妾的都得入狱。)在从前,虽说做官人比如今格外的勇于娶妾,但有个限制,如果所娶的全是打奴婢中挑选出来的,或是打小户人家以及娼寮中收买来的,那就不论你娶多少,谁也无从指摘,所禁的只是强迫良家妇女为妾。
当太后在逐一检阅庆亲王所携来的全案的文卷时,我便在背后默默的回想:记得当太后指定了几位大员,遄赴广东去查办这件控案的时候,我父亲的精神上是怎样的痛苦;因为他老人家恰巧敢被派为查办大员之一,更不幸的是他和这位被控的抚台老爷素极友善,可算得一位密友。当然,我父亲对于他所被控的种种罪状是毫无关系的,既未和他通同作弊,也不曾为他故意掩饰;但他知道了他的好友给人家以如许重大的罪状来控诉之后,心上自不免十分难过。幸而事情还不曾尴尬到极点,我父亲虽不能公然抗拒太后的懿旨,躲在家内,不去查办,却犹喜太后并不曾指派他为领袖的查办员,只教他当一名普通的陪员,这样事情就好办多了!不料到广东去走了一遭回来,竟越发的使他感到烦恼了;因为事实已很清楚地查明了,据他在家里私下告诉我们说,所有控告那抚台的条款已完全证明是不假的了,甚至还有许多未曾列入罪状内的劣迹,也一起发现了。所以我父亲真是非常的为他愁虑。
“这是哪里说起!我委实有些不能相信,我委实有些不能相信。”父亲老是这样的感叹着,说过了再说,说过了再说,不知道说了几十遍。
便是太后也一般觉得这是非常难信之事。伊匆匆地把那些文卷看完之后,便象闲谈一般的和庆亲王评论起来;其时我正侧着耳朵倾听着,居然就一字不漏的听明白了。
“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伊说道:“象xx那样的一个人,出身既然非常的高贵,而且赖着他祖宗的庇荫,所交往的无一不是王公贵戚,地位是不能再高的了;再加朝廷又如此的信赖他,把全省的军民交在他一人手内,不料他竟会做出这么许多丑事来?这真是很难信的!我不相信象他那样的一个人,如其有了一副清爽的头脑,又把良心放在中间,再会干出何种不名誉的环事来;显然是他的头脑太糊涂,良心又不放在中间,才会有此结果!“
太后所说的良心放在中间,用近代人的语气解释起来,就是第一要忠诚,第二要正直,第三要值得信托,第四就要对待无论哪一个都有一种慈祥和仁爱的态度。
接着,太后就特别提出他纵容家丁,鞭打乞丐致死的一条罪状来讨论。
“既已做了一省的抚台,“太后说道:“他的官阶已是很高很高的了,无论谁都自会尊敬着他,决不需要他自己再装出什么威势来。尤其是他已做了朝廷的一方代表,处处更应为朝廷着想。他如其看到了这两点,他就一事实上会很宽厚地对付他的百姓了!假使当那老丐在他的仪仗之前冲过时,最适当的方法就是教他的家丁用鞭子去抽击那老丐,也不止住他的仪仗,那末这老丐又必致为马队所踏死,也非上策。这样很小的小事,他也不知临机应变,怎样能出去当什么大员呢?“
第六条私自捏藏各方贡品的罪名,可说是最大的一条。实际上,举发的人却不是广东的百姓,而是该省的府道官员。因为在专制时代,有一个习惯,不论在哪一个地方,发现了什么价值极巨,质料极美的希罕的东西之后;——或者某一方怎样纯净明洁的翡翠,玉石,或者只是一对生得特别美丽些的锦鸡。——当地的官府,就会费尽心力的去搜求得来,用为孝敬皇上或皇太后的贡品。可是他们的官级太小,绝对不能直接的贡进大内来,因此所有的贡品,都得由各省的督抚大人代为传递。比较辽远的省份,如两广云贵等处,多半要待各方所献的贡品聚集成数之后,才趸批的一次起运入京,以免零零啐啐的递送;所以尽有许多珍贵的东西,要先在督抚大人那里搁上十天半月的,可是这些东西既已指定是贡给朝廷的了,督抚大人当然也不能去移动或窃取,就是故意让它们多搁几时,也是于法不合的。而那一位广东抚台老爷却胆敢用了种种的狡计,不顾皇法,自主自藏匿了许多名贵的贡品;事发之后,那些曾以贡品进上的官员已开出了一条很长很长的清单上来,藉以证明给他所侵占的贡品的数目。太后派去查办的人,对此也已证实了。所以归结成一句话,那广东抚台的罪状已是完全成立了。
罪状既已成立,少不得要就要议到怎样处罚他了,这位抚台老爷在过去,确然是太后很宠信的一位大臣,如今突然的给人家证实了他的罪恶,当然是使太后非常痛心疾首的,大家都猜不到伊将怎样的去处罚这个叛臣;依理说,此备的处罚定然是很严厉的,但我却知道太后可不是一个一味严厉的人,伊有时也很仁慈,这可以把十几天以前所发生的黄河水灾一事来做例证。
黄河,谁都知道是一条极不平安的河流,每年总得给它酿成几处很重大的水灾;这一年,照例又闹出来了,沿岸一带的百姓,自然又得商讨着饥荒和疫病了。淹死的人,总在几千以上,还有几万人是全部都成了无家可归的哀鸿。本来朝廷方面对于这种每年必须发生的灾荒,原也有引起预备的,可是这一年的灾情特别的重,原来预备下的一些赈款和粮食,绝对不够分配,顿教那些办赈的官员弄得手忙脚乱,不知所措起来,没法只得从实申报上来。依着朝廷往日的规矩,无论什么事情总不免有许多的耽搁,先必发交军机处阅过,再由军机处转发给该管的衙门去核议,核议了多时,再办奏稿,请旨定夺;这样往还递送,常有耽搁到一月两月的事情。那日太后接到了灾情重大,赈款不敷的奏报这后,却一反历来陋习,竟毅然决然的样自提起笔来,批了几句,立刻交给户部去,要他们火速筹拨几十万两库银,专充求济黄灾的用处。伊还恐他们不能了解伊的苦心,未必会十分尽力,因又另外传谕出去说:
“只要真是为着求灾而用的,我们连一个钱都不应该省;如其库上没有充分的现银,一时无从核拨的话,我自己的私产也极愿舍施出来。我们务心要把这件事做到一个比较圆满的结果!”
这种富于仁爱心的作为,虽说是在我们中国的历史上已数见不鲜,而历代的君主中,更不乏这样爱民如子的人物;可是不论伊老人家此举还是自创的主见,还是有心要效法古人,总可算了很够人钦佩的。
我因为曾经知道有过这么一件事情,所以很相信伊也是一位富于仁爱性的老太太,伊一事实上会眷念着那个叛臣过去的功绩,以及他的家庭,决不能很干跪地决定他所应受的处罚。
论到处罚,最严重不过的自然是杀头或绞决了!其次就是由朝廷下一张诏书给他,教他自己服药自尽,或自刎,自缢。依着现在这一个广东巡抚的罪状而论,杀头和绞决当然是太凶了;比较相称的,就要算赐令自裁了。可是太后心上还觉不忍,那么就随便让他过去了吗?不,不,太后虽富于仁爱心,却也不肯故意偏护他,失却公正的意义;于是下面的一条上谕,便在第二天上经军机处发表了。不消几日,全中国都知道了这件事情。
“奉上谕:广东巡抚xx贪赃枉法,声名狼藉,前派户部尚书xx,刑法右侍郎xx等前往查办,据覆奏勘查属实,应即革职,发往黑龙江永不叙用;其家产并着江苏省(因为那犯宁的巡抚的老家是在苏州)巡抚xx饬由地方官查封藉没。钦此。“
这个处罚看起来似乎还是很轻的,而且这种种都是在三十多年以前所发生的,但它的影响所及,却一直到现在还不曾消灭,因为那抚台老爷自从奉了上谕,充军往黑龙江去之后,不久便在那边死了,他的家属虽说还是很平安地留在他的家乡,可是他的财产已全部给太后抄没了,所余的至多只能维持一家人的日用,再加所用的人都知道他们是罪人的家属,不免很轻视他们,不特无从再得富贵,简直到处还要丢脸。
记得两三年之前,其时距离满清的覆亡已有二十多年了,我正在上海,有一天,无意中走进一家绸缎公司去选了几段衣料,当场因为不便自己携回去,便写下了我的姓名和住址,要他们打发人给我送来。晚上,他们果然派了一个位置很低的伙计把东西送来了,这人却很古怪,待我收了东西还不就退出去,红着脸向我问道:
“夫人以前是不是在宫里头住过吗?”
这一问当然是使我很诧异的,但我实在也无须隐瞒,便立即点头应承。接着他就继续的告诉我,说他自己当初也是一个做官的人家的子弟,并且和我家是世交,可是二十多年来无日不处于很艰窘的境地中,加以人人都在旁边讪笑着,使他们不能再有出头的日子,以致他自己才因无可如何而流落为绸缎店的小伙计。
我听他说了姓氏,便恍然大悟,原来他就是当初给太后充军往黑龙江去的那个作恶的巡抚的小儿子,想不到事情已经隔了二十多年,而太后所给予伊那叛臣的公正的处罚,却兀是不曾失效,依旧象昨天才发生的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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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回 朝荷迎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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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太后决定了怎样去处罚那作恶的广东巡抚的一天,伊虽然已不顾了情面,捐弃了仁爱,毅然决然的宣布了伊的主张;但这种主张原只是受了公正心的一时的驱使,并非出自伊的本意,过后伊就想到了那个受处罚的人的祖及父在本朝所立的功绩,以及他本人过去所表显的几桩功劳,使伊顿觉无限不安。脸上的笑容,全部收敛了起来,老是铁青地仿佛正怀着满肚的忧愤的样子。我见了不由好生奇怪,虽然我也知道是为着那叛臣的缘故,但在那时候,我却还不知道这个处罚的性质竟是那样的严重,影响又是那样的久远,所以我很奇怪在既已处罚之后,何必又抱什么不安呢?
为了太后一人的不快,于是整个的大内,便又照例的陷入一团灰色的氛围中去了;所有的太监,宫娥,甚至女官们,大家连走路也不敢随便,踮起了足尖,竭力的不使它发出声音来;说话是特别的减少,即使有话要说,也只敢用耳语的方法。其实太后倒并不曾怀着什么怒意,只是心中觉得很难过,象有什么东西鲠着一样;只看伊屡次张开嘴唇,想跟我说什么话,但屡次又都忍住了,可见伊心上真是想得很苦闷。
一直到这天晚上,伊的心思还不曾解开,以致精神非常不宁,无论怎样小的事情,伊也斤斤地较量着;普通一般老年人所常有的一种暴躁易怒特性,伊在这时候已充分的表显出来了。但是到得快要进晚膳的时候,伊的苦闷突然自动要松开了,因为伊已经开始说话了,而且所说的就是伊方才藏在肚子里的一节话。最先和伊说话的还是我。伊的第一句话是一句问句,这句问句却是非常的奇妙,我委实从不曾料想到。伊问我道:
“你有没有给人家打过?”
这一问简直把我问呆了,一时哪里对答出来。我究竟有没有给人家打过呢?这问题对于我这样一个养尊处优的人原是无需推问的,而且是绝对不可能的!“打”这一种处罚,原是只为着人家的奴仆,以及太监和奴隶们而高的。我自己也承认当我年轻时,因为性气很暴躁的缘故,逢到家里仆妇或婢女们做错了什么事情,触怒了我,我少不得也要责打伊们几个。而伊们受打之后,还得跪下来向我磕头,谢我的打,并自誓以后决不再犯。这种事情,在我们看来仿佛原是很应该的;可是我自己又应该受什么人打呢?或者就是我的父亲和母亲吗?但我的母亲是最和软不过的,婢仆也不打,哪里会打我?父亲虽说严厉一些,却也从不曾举起手来打过我,便是高声的责骂,也可以说是向所未有的!
因此我就答道:“这倒是没有的事!太后,到目前为止,奴才确不曾给人打过。”我的话虽已说出了口,心上却依旧很狐疑,不知道太后得到了这个答复之后,又将说什么话。
“事势这样强迫着我,使我不得不已而降罚于我们的朝臣中的一人,”伊似乎并不注意的我答复,只须我说出了便算了,接着伊就直接说出伊自己的心事来。“象这样一个立朝已久,而且在过去也不无微劳足禄的人,一旦要把他斥辱开去,委实也是一桩令人极感不快的事!然而他既已干错了事,又经彻查不枉,那末就非处罚他不可;要是我们轻轻地放过了他,不给他一些处罚,其结果必至使各省的巡抚,全把这广东的巡抚做榜样,一般也贪赃枉法起来,这还成什么体统?所以依着律法而论,他所受的处罚真是再也公正不过的了;不过还有一些遗憾,虽然他是应该受罚的,但由我们这些仅能勉守法度的人去处罚他,终觉有些不安!你可听人说过吗?做父亲的人逢到他的儿子干错了什么事,不得已而要用手掌或棍棒去责打他的时候,他的心上总不免有一种很痛苦的感觉。”
什么感觉呢?这个我倒还不曾听人说过咧!
“啊!是什么啊?老佛爷能讲给奴才听听吗?”我很诚恳地请求着。
“做父亲的往往要挥着老泪,向他们的儿女们说道:‘我如今没奈何而打你们一下,但我自己却比受了十下还痛苦;我如果打你们十下,便等于打我自己一百下。你们的痛苦是在身上,我的痛苦却在心里!’现在我把这一个久立朝班的大臣,这样处罚了,我自己心内所感到的痛苦,真也不输如他所感到的咧!”
“然而事情已是这样了,我们必须赶快找些旁的事情来做,才好使我们把这些烦恼驱逐开去;要是不然的话,我们自动必能把这件事忘掉呢?但是我们真有非把它忘掉不可的必要,因为我们的朝臣太多了,以后怎会没人有再犯罪;有人犯了罪,当然又不免要处罚了,假使一次一次的烦恼堆积起来,岂不要积得太多了?我们这样身子不好的人,那里禁受得起?弄得不好,给他们气死了怕不不够!但有什么用呢?”
从太后上面这两段谈话上看来,伊老人家也还不无几分能够辨别是非的心;伊把那位广东巡抚所干的事也确认为非,可见伊尚不是全不辨黑白的人。据我平日留心体察,伊不但对于人家干错的事瞧得很清楚,便是伊自己有了什么错误,也很能警觉,而且从不故意的文饰,每能很坦白地承认;当然伊老人家是绝对不会因干错了什么而受人责罚,或自去向人道歉的。大致是这样的:譬如伊有一天,伊要我做一件什么事情,我当时虽已觉得这是错误了,但为着不敢随便违抗伊的命令的缘故,仍照着伊的主意做了,待到做出来之后,当然大家都知道是错了,可是谁也不敢批评,太后自己也只当不曾瞧见一样,一句话都不说,及至过了四五天或六七天,我们对于这事已经完全忘掉了,伊老人家却还会自己招认起来了。
“那天的事实在是我的错!”伊总是这样的说。
我们听伊说了,真恨不能答道:“本来就是你的错啊!”但我是决不敢如此放肆的,只能心上这样想罢了。
现在再说太后为了不愿再给那放逐广东巡抚的一件事萦系在脑际,以致使伊时感不快,于是伊就亟着要做些比较快乐的事,藉以忘掉所有的烦恼;伊想了好久,终于想出来了。
“这几天,荷花必须是开得很旺盛的;明天早上,少不得又要几百支开放出来了!”伊向我们说道:“所以明天早上,我们大家必须特别的起得早些,一同上昆明湖去,驾着那条游艇,尽量的赏玩一番。各人记着:在早膳之前,一定就要出发的!”
因为明天早上已预定下这样一件有趣味的消遣,立刻就把太后所有的一股烦恼扫除了,一直到伊上床安息,也不曾有过暴躁愤怒的表示;就是上床之后,似乎也比往日睡熟得早些,而且鼾声频作,睡得非常甜蜜。我这一夜原是轮到值宿,虽因伊老人家的烦恼已除,可以不用再愁虑,只是一来坐在地板上,根本上不容易睡熟,二来心上记挂着明天清早要出去游湖的事,便越发不能合眼了;便这样朦朦胧胧的一直支持到第二天的清早。这里所说的清早,真是一些不含糊的,大约有三四点钟模样,太后和其余的人全都起身了;及至大家拾收齐整,蜂拥似的跨上太后的那艘御舟,慢慢地打昆明湖上浮动的时候,距离太阳上升,也还有好一会咧!今天,太后所用的一张御座,比较上是很高的,安在船头的中央;后面呢,排着许多小型的矮凳,供给我们几个女官憩坐。我们的船还是用竹竿撑着,绝不倚侧地慢慢地望昆明湖的北部荡去;在那里,荷花种得最浓密的一部分,荷叶田田,看去仿佛是在水面上铺下了一张绿色的地毯一样。接着,太后就很温柔地说道:
“把这船停住吧!大家静静地候着,看着,听着!”
这时候的情景,可说是很有些神秘的意味;在东面的远处,虽然已有一部分的天空很悦目地宣染着一重红色了,但太阳的头,却还躲在下面不曾探出来。灰黑色的夜,正在逐渐向西移去,把它占据着的地位,一些些的交割出来;有几缕黑色云烟,袅袅地曳在半空,如同夜之神所系的衣带一样。许多的翠鸟,在我们的两边飞翔着,但并不歌唱,似乎在静消消地享赏着清晨的天籁,它们都飞得很低,有几头差不多要把他们的翅膀在水面上掠过了。在我们的前面,无数的荷叶,随着阵阵的晓风,倏左倏右的起伏着;湖水所激起的微波,有时会把它们一起的淹下水中去,但不久它们自己又会挣扎起来了,一阵摇摆,叶上的水便都成了圆点而落下来了,在不甚明亮的晨光中,看去真象是一颗颗亮晶晶的珍珠。
各人都静默着,到处没有一些声音,如同在大沙漠内一般的沉寂;整个的颐和园,不见有半点灯火,好象是它还在那里睡着的模样。我们这一起人今天如此的破例早出,直象是出来干什么秘密工作的,想来真是好笑。其实太后教我们今天起个大清早,随伊到湖上来,究竟是什么意思,我自己实在不曾明白;别人是否已领会,我也不敢问。可是太后的神气却是十分的安闲镇定。——因为伊自己原已知道将有什么奇遇要发现地。我瞧伊的脸上委实在些神秘的表示,并且好象还在思索什么。伊的一对眸子不是看在那一大堆荷叶上,便是抬起来望着东面的天上。
“大家注意着!”伊突然又向我们低声说道:“将有一个不易常见的奇景在你们面前显露了!当太阳繁荣昌盛起来的时候,你们留神瞧着,那些含苞未放的荷花都会一霎时开放了!”
于是我才知道太后是要我们来瞧一种自然界的奇景的,这个是谁都不会不感兴趣的,我的视线便牢牢地看着那些荷花的蓓蕾;当然它们的数目是很多的,到处可以见到,象许多未出巢的小鸟一样在伏在绿叶的中间。前几天,我也见过不少的蓓蕾了,昨天我还见过,我差不多是看它们由小而大的长起来的,现在已是很肥大了,且又充满着一股奋发的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