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是气我呢?”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这话又说造次了,
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要紧,筋都叠暴起来,急的一
脸汗!”一面说,一面也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黛玉听了,怔了半天,说道:“我
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你这个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
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然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
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黛玉道:“我真不
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你真不明白这
话,不但我素日白用了心,且连你素日待我的心也都辜负了。你皆因都是不
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的病了。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了!”
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
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出,只管怔怔的瞅着
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一时从那一句说起,却也怔怔的瞅着
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黛玉只嗐了一声,眼中泪直流下来,回身便走。
宝玉忙上前拉住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说一句话再走。”黛玉一面拭泪,
一面将手推开,说道:“有什么可说的?你的话我都知道了。”口里说着,却
头也不回,竟去了。
宝玉望着,只管发起呆来。原来方才出来忙了,不曾带得扇子,袭人怕
他热,忙拿了扇子赶来送给他,猛抬头看见黛玉和他站着。一时黛玉走了,
他还站着不动,因而赶上来说道:“你也不带了扇子去,亏了我看见,赶着
送来。”宝玉正出了神,见袭人和他说话,并未看出是谁,只管呆着脸说道:
“好妹妹,我的这个心,从来不敢说,今日胆大说出来,就是死了也是甘心
的!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捱着。等你的病好了,只
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惊疑不止,又
是怕,又是急,又是臊,连忙推他道:“这是那里的话?你是怎么着了?还
不快去吗?”宝玉一时醒过来,方知是袭人。虽然羞的满面紫涨,却仍是呆
呆的,接了扇子,一句话也没有,竟自走去。
这里袭人见他去后,想他方才之言必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倒怕将
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却是如何处治,方能免此丑祸?想到此间,
也不觉呆呆的发起怔来。谁知宝钗恰从那边走来,笑道:“大毒日头地下,
出什么神呢?”袭人见问,忙笑说道:“我才见两个雀儿打架,倒很有个玩
意儿,就看住了。”宝钗道:“宝兄弟才穿了衣服,忙忙的那里去了?我要叫
住问他呢,只是他慌慌张张的走过去,竟象没理会我的,所以没问。”袭人
道:“老爷叫他出去的。”宝钗听了,忙说道:“嗳哟,这么大热的天,叫他
做什么?别是想起什么来生了气,叫他出去教训一场罢?”袭人笑道:“不
是这个,想必有客要会。”宝钗笑道:“这个客也没意思,这么热天不在家里
凉快,跑什么!”袭人笑道:“你可说么!”
宝钗因问:“云丫头在你们家做什么呢?”袭人笑道:“才说了会子闲话
儿,又瞧了会子我前日粘的鞋帮子,明日还求他做去呢。”宝钗听见这话,
便两边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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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无人来往,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
我近来看着云姑娘的神情儿,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在家里一点儿做不得
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儿的东西都是他们娘
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
里累的慌?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嘴里含含
糊糊待说不说的。看他的形景儿,自然从小儿没了父母是苦的。我看见他也
不觉的伤起心来。”袭人见说这话,将手一拍道:“是了。怪道上月我求他打
十根蝴蝶儿结子,过了那些日子才打发人送来,还说:‘这是粗打的,且在
别处将就使罢;要匀净的,等明日来住着再好生打。’如今听姑娘这话,想
来我们求他,他不好推辞,不知他在家里怎么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
也糊涂了,早知道是这么着,我也不该求他!”宝钗道:“上次他告诉我,说
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要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儿,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
用呢。”袭人道:“偏我们那个牛心的小爷,凭着小的大的活计,一概不要家
里这些活计的人做,我又弄不开这些。”宝钗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
去就是了。”袭人道:“那里哄的过他?他才是认得出来呢。说不得我只好慢
慢的累去罢了。”宝钗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做些就是了。”袭人笑道:“当
真的?这可就是我的造化了!晚上我亲自过来——”
一句话未了,忽见一个老婆子忙忙走来,说道:“这是那里说起!金钏
儿姑娘好好儿的投井死了!”袭人听得,唬了一跳,忙问:“那个金钏儿?”
那老婆子道:“那里还有两个金钏儿呢?就是太太屋里的。前日不知为什么
撵出去,在家里哭天抹泪的,也都不理会他,谁知找不着他,才有打水的人
说那东南角上井里打水,见一个尸首,赶着叫人打捞起来,谁知是他!他们
还只管乱着要救,那里中用了呢?”宝钗道:“这也奇了!”袭人听说,点头
赞叹,想素日同气之情,不觉流下泪来。宝钗听见这话,忙向王夫人处来安
慰。这里袭人自回去了。
宝钗来至王夫人房里,只见鸦雀无闻,独有王夫人在里间房内坐着垂泪。
宝钗便不好提这事,只得一旁坐下。王夫人便问:“你打那里来?”宝钗道:
“打园里来。”王夫人道:“你打园里来,可曾见你宝兄弟?”宝钗道:“才
倒看见他了:穿着衣裳出去了,不知那里去。”王夫人点头叹道:“你可知道
一件奇事?——金钏儿忽然投井死了!”宝钗见说,道:“怎么好好儿的投井?
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日他把我一件东西弄坏了,我一时生气,打
了他两下子,撵了下去。我只说气他几天,还叫他上来,谁知他这么气性大,
就投井死了。岂不是我的罪过!”宝钗笑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是这么想。
据我看来,他并不是赌气投井,多半他下去住着,或是在井傍边儿玩,失了
脚掉下去的。他在上头拘束惯了,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处去玩玩逛逛儿,岂
有这样大气的理?纵然有这样大气,也不过是个糊涂人,也不为可惜。”王
夫人点头叹道:“虽然如此,到底我心里不安!”宝钗笑道:“姨娘也不劳关
心。十分过不去,不过多赏他几两银子发送他,也就尽了主仆之情了。”王
夫人道:“才刚我赏了五十两银子给他妈,原要还把你姐妹们的新衣裳给他
两件装裹,谁知可巧都没有什么新做的衣裳,只有你林妹妹做生日的两套。
我想你林妹妹那孩子,素日是个有心的,况且他也三灾八难的,既说了给他
作生日,这会子又给人去装裹,岂不忌讳?因这么着,我才现叫裁缝赶着做
一套给他。要是别的丫头,赏他几两银子,也就完了。金钏儿虽然是个丫头,
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孩儿差不多儿!”口里说着,不觉流下泪来。宝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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忙道:“姨娘这会子何用叫裁缝赶去。我前日倒做了两套,拿来给他,岂不
省事?况且他活的时候也穿过我的旧衣裳,身量也相对。”王夫人道:“虽然
这样,难道你不忌讳?”宝钗笑道:“姨娘放心,我从来不计较这些。”一面
说,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两个人跟宝钗去。
一时宝塔钗取了衣服回来,只见宝玉在王夫人旁边坐着垂泪。王夫人正
才说他,因宝钗来了,就掩住口不说了。宝钗见此景况,察言观色,早知觉
了七八分。于是将衣服交明王夫人,王夫人便将金钏儿的母亲叫来拿了去了。
后事如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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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回 手足眈眈小动唇舌 不肖种种大承笞挞
却说王夫人唤上金钏儿的母亲来,拿了几件簪环当面赏了,又吩咐:“请
几众僧人念经超度他。”金钏儿的母亲磕了头,谢了出去。
原来宝玉会过雨村回来,听见金钏儿含羞自尽,心中早已五内摧伤,进
来又被王夫人数说教训了一番,也无可回说。看见宝钗进来,方得便走出,
茫然不知何往,背着手,低着头,一面感叹,一面慢慢的信步走至厅上。刚
转过屏门,不想对面来了一人正往里走,可巧撞了个满怀。只听那人喝一声:
“站住!”宝玉唬了一跳,抬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他父亲。早不觉倒抽
了一口凉气,只得垂手一旁站着。贾政道:“好端端的,你垂头丧气的嗐什
么?方才雨村来了要见你,那半天才出来!既出来了,全无一点慷慨挥洒的
谈吐,仍是委委锁锁的。我看你脸上一团私欲愁闷气色!这会子又嗳声叹气,
你那些还不足、还不自在?无故这样,是什么原故?”宝玉素日虽然口角伶
俐,此时一心却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也身亡命殒;如今见他父亲说这些话,
究竟不曾听明白了,只是怔怔的站着。
贾政见他惶悚,应对不似往日,原本无气的,这一来倒生了三分气。方
欲说话,忽有门上人来回:“忠顺亲王府里有人来,要见老爷。”贾政听了,
心下疑惑,暗暗思忖道:“素日并不与忠顺府来往,为什么今日打发人来?”
一面想,一面命:“快请厅上坐。”急忙进内更衣。出来接见时,却是忠顺府
长府官,一面彼此见了礼,归坐献茶。未及叙谈,那长府官先就说道:“下
官此来,并非擅造潭府,皆因奉命而来,有一件事相求。看王爷面上,敢烦
老先生做主,不但王爷知情,且连下官辈亦感谢不尽。”贾政听了这话,摸
不着头脑,忙陪笑起身问道:“大人既奉王命而来,不知有何见谕?望大人
宣明,学生好遵谕承办。”那长府官冷笑道:“也不必承办,只用老先生一句
话就完了。我们府里有一个做小旦的琪官,一向好好在府,如今竟三五日不
见回去,各处去找,又摸不着他的道路。因此各处察访,这一城内十停人倒
有八停人都说:他近日和衔玉的那位令郎相与甚厚。下官辈听了,尊府不比
别家,可以擅来索取,因此启明王爷。王爷亦说:‘若是别的戏子呢,一百
个也罢了;只是这琪官,随机应答,谨慎老成,甚合我老人家的心境,断断
少不得此人。’故此求老先生转致令郎,请将琪官放回:一则可慰王爷谆谆
奉恳之意,二则下官辈也可免操劳求觅之苦。”说毕,忙打一躬。
贾政听了这话,又惊又气,即命唤宝玉出来。宝玉也不知是何原故,忙
忙赶来,贾政便问:“该死的奴才!你在家不读书也罢了,怎么又做出这些
无法无天的事来!那琪官现是忠顺王爷驾前承奉的人,你是何等草莽,无故
引逗他出来,如今祸及于我!”宝玉听了,唬了一跳,忙回道:“实在不知此
事。究竟 ‘琪官’两个字,不知为何物,况更加以‘引逗’二字!”说着便
哭。贾政未及开口,只见那长府官冷笑道:“公子也不必隐饰。或藏在家,
或知其下落,早说出来,我们也少受些辛苦,岂不念公子之德呢!”宝玉连
说:“实在不知。恐是讹传,也未见得。”那长府官冷笑两声道:“现有证据,
必定当着老大人说出来,公子岂不吃亏?——既说不知,此人那红汗巾子怎
得到了公子腰里?”宝玉听了这话,不觉轰了魂魄,目瞪口呆。心下自思:
“这话他如何知道?他既连这样机密事都知道了,大约别的瞒不过他。不如
打发他去了,免得再说出别的事来。”因说道:“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
他置买房舍这样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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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那
长府官听了,笑道:“这样说,一定是在那里了。我且去找一回,若有了便
罢;若没有,还要来请教。”说着,便忙忙的告辞走了。
贾政此时气得目瞪口歪,一面送那官员,一面回头命宝玉:“不许动!
回来有话问你!”一直送那官去了。才回身时,忽见贾环带着几个小厮一阵
乱跑。贾政喝命小厮:“给我快打!”贾环见了他父亲,吓得骨软筋酥,赶忙
低头站住。贾政便问:“你跑什么?带着你的那些人都不管你,不知往那里
去,由你野马一般!”喝叫:“跟上学的人呢?”贾环见他父亲甚怒,便乘机
说道:“方才原不曾跑,只因从那井边一过,那井里淹死了一个丫头,我看
脑袋这么大,身子这么粗,泡的实在可怕,所以才赶着跑过来了。”贾政听
了,惊疑问道:“好端端,谁去跳井?我家从无这样事情。自祖宗以来,皆
是宽柔待下,大约我近年于家务疏懒,自然执事人操克夺之权,致使弄出这
暴殒轻生的祸来。若外人知道,祖宗的颜面何在!”喝命:“叫贾琏、赖大来!”
小厮们答应了一声,方欲去叫,贾环忙上前拉住贾政袍襟,贴膝跪下道:“老
爷不用生气。此事除太太屋里的人,别人一点也不知道。我听见我母亲说—
—”说到这句,便回头四顾一看。贾政知其意,将眼色一丢,小厮们明白,
都往两边后面退去。贾环便悄悄说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
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金钏儿便赌气投
井死了。”话未说完,把个贾政气得面如金纸,大叫:“拿宝玉来!”一面说,
一面便往书房去,喝命:“今日再有人来劝我,我把这冠带家私,一应就交
与他和宝玉过去!我免不得做个罪人,把这几根烦恼鬓毛剃去,寻个干净去
处自了,也免得上辱先人、下生逆子之罪!”众门客仆从见贾政这个形景,
便知又是为宝玉了,一个个咬指吐舌,连忙退出。贾政喘吁吁直挺挺的坐在
椅子上,满面泪痕,一叠连声:“拿宝玉来!拿大棍拿绳来!把门都关上!
有人传信到里头去,立刻打死!”众小厮们只得齐齐答应着,有几个来找宝
玉。
那宝玉听见贾政吩咐他 “不许动”,早知凶多吉少,那里知道贾环又添
了许多的话?正在厅上旋转,怎得个人往里头捎信,偏偏的没个人来,连焙
茗也不知在那里。正盼望时,只见一个老妈妈出来。宝玉如得了珍宝,便赶
上来拉他,说道:“快进去告诉:老爷要打我呢!快去,快去!要紧,要紧!”
宝玉一则急了说话不明白,二则老婆子偏偏又耳聋,不曾听见是什么话,把
“要紧”二字只听做“跳井”二字,便笑道:“跳井让他跳去,二爷怕什么?”
宝玉见是个聋子,便着急道:“你出去叫我的小厮来罢!”那婆子道:“有什
么不了的事?老早的完了。太太又赏了银子,怎么不了事呢?”
宝玉急的手脚正没抓寻处,只见贾政的小厮走来,逼着他出去了。贾政
一见,眼都红了,也不暇问他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在家荒疏学业,逼
淫母婢,只喝命:“堵起嘴来,着实打死!”小厮们不敢违,只得将宝玉按在
凳上,举起大板,打了十来下。宝玉自知不能讨饶,只是呜呜的哭。贾政还
嫌打的轻,一脚踢开掌板的,自己夺过板子来,狠命的又打了十几下。宝玉
生来未经过这样苦楚,起先觉得打的疼不过还乱嚷乱哭,后来渐渐气弱声嘶,
哽咽不出。众门客见打的不祥了,赶着上来,恳求夺劝。贾政那里肯听?说
道:“你们问问他干的勾当,可饶不可饶!素日皆是你们这些人把他酿坏了,
到这步田地,还来劝解!明日酿到他弑父弑君,你们才不劝不成?”众人听
这话不好,知道气急了,忙乱着觅人进去给信。王夫人听了,不及去回贾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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便忙穿衣出来,也不顾有人没人,忙忙扶了一个丫头赶往书房中来,慌得众
门客小厮等避之不及。
贾政正要再打,一见王夫人进来,更加火上浇油,那板子越下去的又狠
又快。按宝玉的两个小厮忙松手走开,宝玉早已动弹不得了。贾政还欲打时,
早被王夫人抱住板子。贾政道:“罢了,罢了!今日必定要气死我才罢!”王
夫人哭道:“宝玉虽然该打,老爷也要保重。且炎暑天气,老太太身上又不
大好,打死宝玉事小,倘或老太太一时不自在了,岂不事大?”贾政冷笑道:
“倒休提这话!我养了这不肖的孽障,我已不孝;平昔教训他一番,又有众
人护持。不如趁今日结果了他的狗命,以绝将来之患!”说着,便要绳来勒
死。王夫人连忙抱住哭道:“老爷虽然应当管教儿子,也要看夫妻分上。我
如今已五十岁的人,只有这个孽障,必定苦苦的以他为法,我也不敢深劝。
今日越发要弄死他,岂不是有意绝我呢?既要勒死他,索性先勒死我,再勒
死他!我们娘儿们不如一同死了,在阴司里也得个倚靠。”说毕,抱住宝玉,
放声大哭起来。贾政听了此话,不觉长叹一声,向椅上坐了,泪如雨下。王
夫人抱着宝玉,只见他面白气弱,底下穿着一条绿纱小衣,一片皆是血渍。
禁不住解下汗巾去,由腿看至臀胫,或青或紫,或整或破,竟无一点好处,
不觉失声大哭起“苦命的儿”来。因哭出“苦命儿”来,又想起贾珠来,便
叫着贾珠哭道:“若有你活着,便死一百个我也不管了!”此时里面的人闻得
王夫人出来,李纨、凤姐及迎、探姊妹两个也都出来了。王夫人哭着贾珠的
名字,别人还可,惟有李纨禁不住也抽抽搭搭的哭起来了。贾政听了,那泪
更似走珠一般滚了下来。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言未了,只听窗外颤巍
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就干净了!”贾政见母亲来了,又急
又痛,连忙迎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摇头喘气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
笑说道:“大暑热的天,老太太有什么吩咐,何必自己走来,只叫儿子进去
吩咐便了。”贾母听了,便止步喘息,一面厉声道:“你原来和我说话!我倒
有话吩咐,只是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叫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象,
忙跪下含泪说道:“儿子管他,也为的是光宗耀祖。老太太这话,儿子如何
当的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了一句话,你就禁不起!
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儿就禁的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
当日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着。”说着也不觉泪往下流。贾政又陪笑道:“老太
太也不必伤感,都是儿子一时性急,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两
声道:“你也不必和我赌气,你的儿子,自然你要打就打。想来你也厌烦我
们娘儿们,不如我们早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
我和你太太、宝玉儿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
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儿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为官作宦
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是不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
呢!”贾政听说,忙叩头说道:“母亲如此说,儿子无立足之地了。”贾母冷
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
干净,看有谁来不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命:“快打点行李车辆轿马回去!”
贾政直挺挺跪着,叩头谢罪。
贾母一面说,一面来看宝玉。只见今日这顿打不比往日,又是心疼,又
是生气,也抱着哭个不了。王夫人与凤姐等解劝了一会,方渐渐的止住。早
有丫鬟媳妇等上来要搀宝玉。凤姐便骂:“糊涂东西!也不睁开眼瞧瞧,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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个样儿,怎么搀着走的?还不快进去把那藤屉子春凳抬出来呢!”众人听了,
连忙飞跑进去,果然抬出春凳来,将宝玉放上,随着贾母王夫人等进去,送
至贾母屋里。
彼时贾政见贾母怒气未消,不敢自便,也跟着进来。看看宝玉果然打重
了,再看看王夫人一声“肉”一声“儿”的哭道:“你替珠儿早死了,留着
珠儿,也免你父亲生气,我也不白操这半世的心了!这会子你倘或有个好歹,
撂下我,叫我靠那一个?”数落一场,又哭“不争气的儿”。贾政听了,也
就灰心自己不该下毒手打到如此地步。先劝贾母,贾母含泪说道:“儿子不
好,原是要管的,不该打到这个分儿。你不出去,还在这里做什么!难道于
心不足,还要眼看着他死了才算吗?”贾政听说,方诺诺的退出去了。
此时薛姨妈、宝钗、香菱、袭人、湘云等也都在这里。袭人满心委屈,
只不好十分使出来。见众人围着,灌水的灌水,打扇的打扇,自己插不下手
去,便索性走出门,到二门前,命小厮们找了焙茗来细问:“方才好端端的,
为什么打起来?你也不早来透个信儿!”焙茗急的说:“偏我没在跟前,打到
半中间,我才听见了。忙打听原故,却是为琪官儿和金钏儿姐姐的事。”袭
人道:“老爷怎么知道了?”焙茗道:“那琪官儿的事,多半是薛大爷素昔吃
醋,没法儿出气,不知在外头挑唆了谁来,在老爷跟前下的蛆。那金钏儿姐
姐的事,大约是三爷说的,我也是听见跟老爷的人说。”袭人听了这两件事
都对景,心中也就信了八九分。然后回来,只见众人都替宝玉疗治。调停完
备,贾母命:“好生抬到他屋里去。”众人一声答应,七手八脚,忙把宝玉送
入怡红院内自己床上卧好。又乱了半日,众人渐渐的散去了,袭人方才进前
来,经心服侍细问。要知端底,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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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错里错以错劝哥哥
话说袭人见贾母王夫人等去后,便走来宝玉身边坐下,含泪问他:“怎
么就打到这步田地?”宝玉叹气说道:“不过为那些事,问他做什么!只是
下半截疼的很,你瞧瞧,打坏了那里?”袭人听说,便轻轻的伸手进去,将
中衣脱下,略动一动,宝玉便咬着牙叫嗳哟,袭人连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
才褪下来了。袭人看时,只见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阔的僵痕高起来。袭
人咬着牙说道:“我的娘,怎么下这般的狠手!——你但凡听我一句话,也
不到这个分儿。幸而没动筋骨,倘或打出个残疾来,可叫人怎么样呢?”
正说着,只听丫鬟们说:“宝姑娘来了。”袭人听见,知道穿不及中衣,
便拿了一床夹纱被替宝玉盖了。只见宝钗手里托着一丸药走进来,向袭人说
道:“晚上把这药用酒研开,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热毒散开,就好了。”说
毕,递与袭人。又问:“这会子可好些?”宝玉一面道谢,说:“好些了。”
又让坐。宝钗见他睁开眼说话,不象先时,心中也宽慰了些,便点头叹道:
“早听人一句话,也不至有今日。别说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们看着,
心里也——”刚说了半句,又忙咽住,不觉眼圈微红,双腮带赤,低头不语
了。宝玉听得这话如此亲切,大有深意,忽见他又咽住不往下说,红了脸低
下头含着泪只管弄衣带,那一种软怯娇羞、轻怜痛惜之情,竟难以言语形容,
越觉心中感动,将疼痛早已丢在九霄云外去了。想道:“我不过挨了几下打,
他们一个个就有这些怜惜之态,令人可亲可敬。假若我一时竟别有大故,他
们还不知何等悲感呢。既是他们这样,我便一时死了,得他们如此,一生事
业纵然尽付东流,也无足叹惜了。”正想着,只听宝钗问袭人道:“怎么好好
的动了气,就打起来了?”袭人便把焙茗的话悄悄说了。宝玉原来还不知贾
环的话,见袭人说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宝钗沉心,忙又止住
袭人道:“薛大哥从来不是这样,你们别混猜度。”宝钗听说,便知宝玉是怕
他多心,用话拦袭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得这个形象,疼还顾不过来,
还这样细心,怕得罪了人。你既这样用心,何不在外头大事上做工夫,老爷
也欢喜了,也不能吃这样亏。你虽然怕我沉心所以拦袭人的话,难道我就不
知我哥哥素日恣心纵欲、毫无防范的那种心性吗?当日为个秦钟还闹的天翻
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加利害了。”想毕,因笑道:“你们也不必怨这个怨那
个据我想,到底宝兄弟素日肯和那些人来往,老爷才生气。就是我哥哥说话
不防头,一时说出宝兄弟来,也不是有心挑唆:一则也是本来的实话,二则
他原不理论这些防嫌小事。袭姑娘从小儿只见过宝兄弟这样细心的人,何曾
见过我哥哥那天不怕地不怕、心里有什么口里说什么的人呢?”袭人因说出
薛蟠来,见宝玉拦他的话,早已明白自己说造次了,恐宝钗没意思;听宝钗
如此说,更觉羞愧无言。宝玉又听宝钗这一番话,半是堂皇正大,半是体贴
自己的私心,更觉比先心动神移。方欲说话时,只见宝钗起身道:“明日再
来看你,好生养着罢。方才我拿了药来,交给袭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
说着便走出门去。袭人赶着送出院外,说:“姑娘倒费心了。改日宝二爷好
了,亲自来谢。”宝钗回头笑道:“这有什么的?只劝他好生养着,别胡思乱
想就好了。要想什么吃的玩的,悄悄的往我那里只管取去,不必惊动老太太、
太太众人。倘或吹到老爷耳朵里,虽然彼时不怎么样,将来对景,终是要吃
亏的。”说着去了。
袭人抽身回来,心内着实感激宝钗。进来见宝玉沉思默默,似睡非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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模样,因而退出房外栉沐。宝玉默默的躺在床上,无奈臀上作痛,如针挑刀
挖一般,更热如火炙,略展转时,禁不住“嗳呦”之声。那时天色将晚,因
见袭人去了,却有两三个丫鬟伺候,此时并无呼唤之事,因说道:“你们且
去梳洗,等我叫时再来。”众人听了,也都退出。
这里宝玉昏昏沉沉,只见蒋玉函走进来了,诉说忠顺府拿他之事;一时
又见金钏儿进来,哭说为他投井之情。宝玉半梦半醒,刚要诉说前情,忽又
觉有人推他,恍恍惚惚听得悲切之声。宝玉从梦中惊醒,睁眼一看,不是别
人,却是黛玉。犹恐是梦,忙又将身子欠起来,向脸上细细一认,只见他两
个眼睛肿得桃儿一般,满面泪光,不是黛玉却是那个?宝玉还欲看时,怎奈
下半截疼痛难禁,支持不住,便“嗳哟”一声仍旧倒下,叹了口气说道:“你
又做什么来了?太阳才落,那地上还是怪热的,倘或又受了暑,怎么好呢?
我虽然捱了打,却也不很觉疼痛。这个样儿是装出来哄他们,好在外头布散
给老爷听。其实是假的,你别信真了。”
此时黛玉虽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这等无声之泣,气噎喉堵,更觉利害。
听了宝玉这些话,心中提起万句言词,要说时却不能说得半句。半天,方抽
抽噎噎的道:“你可都改了罢!”宝玉听说,便长叹一声道:“你放心。别说
这样话。我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一句话未了,只见院外人说:“二奶奶来了。”黛玉便知是凤姐来了,连
忙立起身,说道:“我从后院子里去罢,回来再来。”宝玉一把位住道:“这
又奇了,好好的怎么怕起他来了?”黛玉急得跺脚,悄悄的说道:“你瞧瞧
我的眼睛!又该他们拿咱们取笑儿了。”宝玉听说,赶忙的放了手。黛玉三
步两步转过床后,刚出了后院,凤姐从前头已进来了。问宝玉:“可好些了?
想什么吃?叫人往我那里取去。”接着薛姨妈又来了。一时贾母又打发了人
来。
至掌灯时分,宝玉只喝了两口汤,便昏昏沉沉的睡去。接着周瑞媳妇、
吴新登媳妇、郑好时媳妇这几个有年纪长来往的,听见宝玉捱了打,也都进
来。袭人忙迎出来,悄悄的笑道:“婶娘们略来迟了一步,二爷睡着了。”说
着,一面陪他们到那边屋里坐着,倒茶给他们吃。那几个媳妇子都悄悄的坐
了一回,向袭人说 :“等二爷醒了,你替我们说罢。”袭人答应了,送他们
出去。刚要回来,只见王夫人使个老婆子来说:“太太叫一个跟二爷的人呢。”
袭人见说,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诉晴雯、麝月、秋纹等人说:“太太
叫人,你们好生在屋里,我去了就来。”说毕,同那老婆子一径出了园子,
来至上房。
王夫人正坐在凉榻上,摇着芭蕉扇子。见他来了,说道:“你不管叫谁
来也罢了,又撂下他来了,谁伏侍他呢?”袭人见说,连忙陪笑回道:“二
爷才睡了,那四五个丫头,如今也好了,会伏侍了。太太请放心。恐怕太太
有什么话吩咐,打发他们来,一时听不明白倒耽误了事。”王夫人道:“也没
什么话,白问问他这会子疼的怎么样了?”袭人道:“宝姑娘送来的药,我
给二爷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住,这会子都睡沉了,可见好些。”
王夫人又问:“吃了什么没有?”袭人道:“老太太给的一碗汤,喝了两口,
只嚷干渴,要吃酸梅汤。我想酸梅是个收敛东西,刚才捱打,又不许叫喊,
自然急的热毒热血未免存在心里。倘或吃下这个去激在心里,再弄出病来,
那可怎么样呢。因此我劝了半天,才没吃。只拿那糖腌的玫瑰卤子和了,吃
了小半碗,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嗳哟,你何不早来和我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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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倒有人送了几瓶子香露来。原要给他一点子,我怕胡遭塌了,就没给。既
是他嫌那玫瑰膏子吃絮了,把这个拿两瓶子去,一碗水里只用挑上一茶匙,
就香的了不得呢。”说着,就唤彩云来:“把前日的那几瓶香露拿了来。”袭
人道:“只拿两瓶来罢,多也白遭塌。等不够再来取也是一样。”彩云听了,
去了半日,果然拿了两瓶来付与袭人。袭人看时,只见两个玻璃小瓶却有三
寸大小,上面螺丝银盖,鹅黄笺上写着“木樨清露”,那一个写着“玫瑰清
露”。袭人笑道:“好尊贵东西!这么个小瓶儿,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
是进上的,你没看见鹅黄笺子?你好生替他收着,别遭塌了。”
袭人答应着,方要走时,王夫人又叫:“站着,我想起一句话来问你。”
袭人忙又回来。王夫人见房内无人,便问道:“我恍惚听见宝玉今日捱打,
是环儿在老爷跟前说了什么话,你可听见这个话没有?”袭人道:“我倒没
听见这个话,只听见说为二爷认得什么王府的戏子,人家来和老爷说了,为
这个打的。”王夫人摇头说道:“也为这个。只是还有别的原故呢。”袭人道:
“别的原故,实在不知道。”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
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
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就是了。”袭人道:“论
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
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
你这话说的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其实,我何曾不知道宝玉该管?
比如先时你珠大爷在,我是怎么样管他,难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儿子了?只是
有个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经五十岁的人了,通共剩了他一个,他又长的单弱,
况且老太太宝贝似的,要管紧了他,倘或再有个好歹儿,或是老太太气着,
那时上下不安,倒不好,所以就纵坏了他了。我时常掰着嘴儿说一阵,劝一
阵,哭一阵。彼时也好,过后来还是不相干,到底吃了亏才罢!设若打坏了,
将来我靠谁呢!”说着,由不得又滴下泪来。
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二爷
是太太养的,太太岂不心疼;就是我们做下人的,伏侍一场,大家落个平安,
也算造化了。要这样起来,连平安都不能了。那一日那一时我不劝二爷?只
是再劝不醒。偏偏那些人又肯亲近他,也怨不得他这样。如今我们劝的倒不
好了。今日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
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王
夫人听了这话内中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近来我因听见众人
背前面后都夸你,我只说你不过在宝玉身上留心,或是诸人跟前和气这些小
意思。谁知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
说什么,只别叫别人知道就是了。”袭人道:“我也没什么别的说,我只想着
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叫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
王夫人听了,吃一大惊,忙拉了袭人的手,问道:“宝玉难道和谁作怪
了不成?”袭人连忙回道:“太太别多心,并没有这话,这不过是我的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