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拣那有意思儿又不俗气的东西,你多替我带几件来,我还象上回的鞋做一
双你穿,比那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宝玉笑道:“你提起鞋来,我想起故事来了:一回穿着,可巧遇见了老
爷,老爷就不受用,问:‘是谁做的?’我那里敢提三妹妹,我就回说是前
儿我的生日舅母给的。老爷听了是舅母给的,才不好说什么了。半日还说:
‘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做这样的东西。’我回来告诉了袭人,袭
人说:‘这还罢了,赵姨娘气的抱怨的了不得:正经亲兄弟,鞋塌拉袜塌拉
的没人看见,旦做这些东西!’”探春听说,登时沉下脸来,道:“你说,这
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么?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衣裳是
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
闲着没事作一双半双,爱给那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
是他瞎气。”宝玉听了,点头笑道:“你不知道,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
探春听说,一发动了气,将头一扭,说道:“连你也糊涂了!他那想头,
自然是有的。不过是那阴微下贱的见识。他只管这么想,我只管认得老爷太
太两个人,别人 我一概不管。就是姐妹弟兄跟前,谁和我好,我就和谁好;
什么偏的庶的,我也不知道。论理我不该说他,但他忒昏愦的不象了!——
还有笑话儿呢:就是上回我给你那钱,替我买那些玩的东西,过了两天,他
见了我,就说是怎么没钱,怎么难过。我也不理。谁知后来丫头们出去了,
他就抱怨起我来,说我攒的钱为什么给你使,倒不给环儿使呢!我听见这话,
又好笑又好气。我就出来往太太跟前去了。”正说着,只见宝钗那边笑道:“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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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了?来罢。显见的是哥哥妹妹了,撂下别人,且说体己去。我们听一句儿
就使不得了?”说着,探春宝玉二人方笑着来了。
宝玉因不见了黛玉,便知是他躲了别处去了。想了一想:“索性迟两日,
等他的气息一息再去也罢了。”因低头看见许多凤仙石榴等各色落花,锦重
重的落了一地,因叹道:“这是他心里生了气,也不收拾这花儿来了。等我
送了去,明儿再问着他。”说着,只见宝钗约着他们往后头去。宝玉道:“我
就来。”等他二人去远,把那花儿兜起来,登山渡水,过树穿花,一直奔了
那日和黛玉葬桃花的去处。
将已到了花冢,犹未转过山坡,只听那边有呜咽之声,一面数落着,哭
的好不伤心。宝玉心下想道:“这不知是那屋里的丫头,受了委屈,跑到这
个地方来哭?”一面想,一面煞住脚步,听他哭道是:
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
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着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
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天闺中知有谁?三月
香巢初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已倾。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飘泊难寻觅。花
开易见落难寻,阶前愁杀葬花人。独把花锄偷洒泪,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
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侬底
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
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侬此日生
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
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不教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
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
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正是一面低吟,一面哽咽。那边哭的自己伤心,却不道这边听的早已痴
倒了。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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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回 蒋玉函情赠茜香罗 薛宝钗羞笼红麝串
话说林黛玉只因昨夜晴雯不开门一事,错疑在宝玉身上。次日又可巧遇
见饯花之期,正在一腔无明未曾发泄,又勾起伤春愁思,因把些残花落瓣去
掩埋,由不得感花伤己,哭了几声,便随口念了几句。不想宝玉在山坡上听
见,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又听到“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一
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上,怀里兜的落花撒
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
既黛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推之于他人,如宝钗、香菱、袭人等,亦可以到
无可寻觅之时矣。宝钗等终归无可寻觅之时,则自己又安在呢?且自身尚不
知何在何往,将来斯处、斯园、斯花、斯柳,又不知当属谁姓?——因此一
而二二而三反复推求了去,真不知此时此际如何解释这段悲伤!正是:
花影不离身左右,鸟声只在耳东西。
那黛玉正自伤感,忽听山坡上也有悲声,心下想道:“人人都笑我有痴
病,难道还有一个痴的不成?”抬头一看,见是宝玉,黛玉便啐道:“呸!
我打量是谁,原来是这个狠心短命的——”刚说到“短命”二字,又把口掩
住,长叹一声,自己抽身便走。
这里宝玉悲恸了一回,见黛玉去了,便知黛玉看见他躲开了,自己也觉
无味。抖抖土起来,下山寻归旧路,往怡红院来。可巧看见黛玉在前头走,
连忙赶上去,说道:“你且站着。我知道你不理我;我只说一句话,从今以
后撩开手。”黛玉回头见是宝玉,待要不理他,听他说只说一句话,便道:“请
说。”宝玉笑道:“两句话,说了你听不听呢?”黛玉听说,回头就走。宝玉
在身后面叹道:“既有今日,
何必当初?”黛玉听见这话,由不得站住,回头道:“当初怎么样?今
日怎么样?”宝玉道:“嗳!当初姑娘来了,那不是我陪着玩笑?凭我心爱
的,姑娘要就拿去;我爱吃的,听见姑娘也爱吃,连忙收拾的干干净净收着,
等着姑娘回来。一个桌子上吃饭,一个床儿上睡觉。丫头们想不到的,我怕
姑娘生气,替丫头们都想到了。我想着姊妹们从小儿长大,亲也罢,热也罢,
和气到了儿,才见得比别人好。如今谁承望姑娘人大心大,不把我放在眼里,
三日不理、四日不见的,倒把外四路儿的什么 ‘宝姐姐’‘凤姐姐’的放在
心坎儿上。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我
隔母的?我也和你是独出,只怕你和我的心一样。谁知我是白操了这一番心,
有冤无处诉!”说着,不觉哭起来。
那时黛玉耳内听了这话,眼内见了这光景,心内不觉灰了大半,也不觉
滴下泪来。低头不语。宝玉见这般形象,遂又说道:“我也知道我如今不好
了,但只任凭我怎么不好,万不敢在妹妹跟前有错处。就有一二分错处,你
或是教导我,戒我下次,或骂我几句,打我几下,我都不灰心。谁知你总不
理我,叫我摸不着头脑儿,少魂失魄,不知怎么样才好。就是死了也是个屈
死鬼,任凭高僧高道忏悔,也不能超生,还得你说明了原故,我才得托生呢!”
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将昨晚的事都忘在九霄云外了,便说道:“你既这
么说,为什么我去了,你不叫丫头开门呢!”宝玉诧异道:“这话从那里说起?
我要是这么着,立刻就死了!”黛玉啐道:“大清早起‘死’呀‘活’的,也
不忌讳!你说有呢就有,没有就没有,起什么誓呢!”宝玉道:“实在没有见
你去,就是宝姐姐坐了一坐,就出来了。”黛玉想了一想,笑道:“是了: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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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丫头们懒怠动,丧声歪气的,也是有的。”宝玉道:“想必是这个原故。等
我回去问了是谁,教训教训他们就好了。”黛玉道:“你的那些姑娘们,也该
教训教训。只是论理我不该说。今儿得罪了我的事小,倘或明儿 ‘宝姑娘’
来,什么 ‘贝姑娘’来,也得罪了,事情可就大了。”说着抿着嘴儿笑。宝
玉听了,又是咬牙,又是笑。
二人正说话,见丫头来请吃饭,遂都往前头来了。王夫人见了黛玉,因
问道:“大姑娘,你吃那鲍太医的药可好些?”黛玉道:“也不过这么着。老
太太还叫我吃王大夫的药呢。”宝玉道:“太太不知道:林妹妹是内症,先天
生的弱。所以禁不住一点儿风寒;不过吃两剂煎药,疏散了风寒,还是吃丸
药的好。”王夫人道:“前儿大夫说了个丸药的名字,我也忘了。”宝玉道:“我
知道那些丸药,不过叫他吃什么人参养荣丸。”王夫人道:“不是。”宝玉又
道:“八珍益母丸?左归,右归?再不就是八味地黄丸?”王夫人道:“都不
是。我只记得有个 ‘金刚’两个字的。”宝玉拍手笑道:“从来没听见有个什
么 ‘金刚丸’!若有了‘金刚丸’,自然有 ‘菩萨散’了!”说的满屋里人都
笑了。宝钗抿嘴笑道:“想是天玉补心丹。”王夫人笑道:“是这个名儿。如
今我也糊涂了。”宝玉道:“太太倒不糊涂,都是叫 ‘金刚’‘菩萨’支使糊
涂了。”王夫人道:“扯你娘的臊!又欠你老子捶你了。”宝玉笑道:“我老子
再不为这个捶我。”
王夫人又道:“既有这个名儿,明儿就叫人买些来吃。”宝玉道:“这些
药都是不中用的。太太给我三百六十两银子,我替妹妹配一料丸药,包管一
料不完就好了。”王夫人道:“放屁!什么药就这么贵?”宝玉笑道:“当真
的呢。我这个方子比别的不同,那个药名儿也古怪,一时也说不清,只讲那
头胎紫河车,人形带叶参,三百六十两不足。龟大何首乌,千年松根茯苓胆,
诸如此类的药不算为奇,只在群药里算。那为君的药,说起来,唬人一跳!
前年薛大哥哥求了我一二年,我才给了他这方子。他拿了方子去,又寻了二
三年,花了有上千的银子,才配成了。太太不信,只问宝姐姐。”宝钗听说,
笑着摇手儿说道:“我不知道,也没听见。你别叫姨娘问我。”王夫人笑道:
“到底是宝丫头好孩子,不撒谎。”宝玉站在当地,听见如此说,一回身把
手一拍,说道:“我说的倒是真话呢,倒说撒谎!”口里说着,忽一回身,只
见林黛玉坐在宝钗身后抿着嘴笑,用手指头在脸上画着羞他。
凤姐因在里间屋里看着人放桌子,听如此说,便走来笑道:“宝兄弟不
是撒谎,这倒是有的。前日薛大爷亲自和我来寻珍珠,我问他做什么,他说
配药。他还抱怨说:‘不配也罢了,如今那里知道这么费事!’我问:‘什么
药?’他说是宝兄弟说的方子,说了多少药,我也不记得。他又说:‘不是
我就买几颗珍珠了,只是必要头上戴过的,所以才来寻几颗。要没有散的花
儿,就是头上戴过的拆下来也使得。过后儿我拣好的再给穿了来。’我没法
儿,只得把两枝珠子花儿现拆了给他。——还要一块三尺长、上用的大红纱,
拿乳钵研了面子呢。”凤姐说一句,宝玉念一句佛。凤姐说完了,宝玉又道:
“太太打量怎么着?这不过也是将就罢咧。正经按方子,这珍珠宝石是要在
古坟里找,有那古时富贵人家儿装裹的头面拿了来才好。如今那里为这个去
刨坟掘墓?所以只是活人带过的也使得。”王夫人听了道:“阿弥陀佛,不当
家花拉的!就是坟里有,人家死了几百年,这会子翻尸倒骨的,作了药也不
灵啊。”
宝玉因向黛玉道:“你听见了没有?难道二姐姐也跟着我撒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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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望着黛玉说,却拿眼睛瞟着宝钗。黛玉便拉王夫人道:“舅母听听,宝姐
姐不替他圆谎,他只问着我!”王夫人也道:“宝玉很会欺负你妹妹。”宝玉
笑道:“太太不知道这个原故。宝姐姐先在家里住着,薛大哥的事他也不知
道,何况如今在里头住着呢?自然是越发不知道了。林妹妹才在背后,以为
是我撒谎,就羞我。”
正说着,见贾母房里的丫头找宝玉和黛玉去吃饭。黛玉也不叫宝玉,便
起身带着那丫头走。那丫头道:“等着宝二爷一块儿走啊。”黛玉道:“他不
吃饭,不和咱们走,我先走了。”说着,便出去了。宝玉道:“我今儿还跟着
太太吃罢。”王夫人道:“罢罢,我今儿吃斋,你正经吃你的去罢。”宝玉道:
“我也跟着吃斋。”说着,便叫那丫头:“去罢。”自己跑到桌子上坐了。王
夫人向宝钗等笑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由他去罢。”宝钗因笑道:“你正
经去罢。吃不吃,陪着林妹妹走一趟,他心里正不自在呢。何苦来?”宝玉
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
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惦记,二则也想着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
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的是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
碌的。”宝钗笑道:“你叫他快吃了瞧黛玉妹妹去罢。叫他在这里胡闹什么
呢?”宝玉吃了茶便出来,一直往西院来。可巧走到凤姐儿院前,只见凤姐
儿在门前站着,蹬着门槛子,拿耳挖子剔牙,看着十来个小厮们挪花盆呢。
见宝玉来了,笑道:“你来的好,进来,进来,替我写几个字儿。”宝玉只得
跟了进来。到了房里,凤姐命人取过笔砚纸来,向宝玉道:“大红妆缎四十
匹,蟒缎四十匹,各色上用纱一百匹,金项圈四个。”宝玉道:“这算什么?
又不是账,又不是礼物,怎么个写法儿?”凤姐儿道:“你只管写上,横竖
我自己明白就罢了。”宝玉听说,只得写了。凤姐一面收起来,一面笑道:“还
有句话告诉你,不知依不依?你屋里有个丫头叫小红的,我要叫了来使唤,
明儿我再替你挑一个,可使得么?”宝玉道:“我屋里的人也多的很,姐姐
喜欢谁,只管叫了来,何必问我?”凤姐笑道:“既这么着,我就叫人带他
去了。”宝玉道:“只管带去罢。”说着要走。凤姐道:“你回来,我还有一句
话呢。”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呢,有话等回来罢。”说着,便至贾母这边。
只见都已吃完了饭了。贾母因问道:“跟着你娘吃了什么好的了?”宝玉笑
道:“也没什么好的,我倒多吃了一碗饭。”因问:“林姑娘在那里?”贾母
道:“里头屋里呢。”宝玉进来,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
粉线,黛玉弯着腰拿剪子裁什么呢。宝玉走进来,笑道:“哦!这是做什么
呢?才吃了饭,这么控着头,一会子又头疼了。”黛玉并不理,只管裁他的。
有一个丫头说道:“那块绸子角儿还不好呢,再熨熨罢。”黛玉便把剪子一撂,
说道:“‘理他呢,过一会子就好了。’”宝玉听了,自是纳闷。只见宝钗、探
春等也来了,和贾母说了一回话,宝钗也进来问:“妹妹做什么呢?”因见
林黛玉裁剪,笑道:“越发能干了,连裁铰都会了。”黛玉笑道:“这也不过
是撒谎哄人罢了。”宝钗笑道:“我告诉你个笑话儿,才刚为那个药,我说了
个不知道,宝兄弟心里就不受用了。”黛玉道:“‘理他呢,过会子就好了。’”
宝玉向宝钗道:“老太太要抹骨牌,正没人,你抹骨牌去罢。”宝钗听说,便
笑道:“我是为抹骨牌才来么?”说着便走了。黛玉道:“你倒是去罢,这里
有老虎,看吃了你!”说着又裁。宝玉见他不理,只得还陪笑说道:“你也去
逛逛,再裁不迟。”黛玉总不理。宝玉便问丫头们:“这是谁叫他裁的?”黛
玉见问丫头们,便说道:“凭他谁叫我裁,也不管二爷的事。”宝玉方欲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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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见有人进来,回说“外头有人请呢”。宝玉听了,忙撤身出来。黛玉向外
头说道:“阿弥陀佛,赶你回来,我死了也罢了!”宝玉来到外面,只见焙茗
说:“冯大爷家请。”宝玉听了,知道是昨日的话,便说:“要衣裳去。”就自
己往书房里来。焙茗一直到了二门前等人,只见出来了一个老婆子,焙茗上
去说道:“宝二爷在书房里等出门的衣裳,你老人家进去带个信儿。”那婆子
啐道:“呸!放你娘的屁!宝玉如今在园里住着,跟他的人都在园里,你又
跑了这里来带信儿了!”焙茗听了笑道:“骂的是,我也糊涂了!”说着,一
径往东边二门前来。可巧门上小厮在甬路底下踢球,焙茗将原故说了,有个
小厮跑了进去,半日才抱了一个包袱出来,递给焙茗。回到书房里,宝玉换
上,叫人备马,只带着焙名、锄药、双瑞、寿儿四个小厮去了。
一径到了冯紫英门口,有人报与冯紫英,出来迎接进去。只见薛蟠早已
在那里久候了,还有许多唱曲儿的小厮们,并唱小旦的蒋玉函,锦香院的妓
女云儿。大家都见过了,然后吃茶。宝玉擎茶笑道:“前儿说的‘幸与不幸’
之事,我昼夜悬想,今日一闻呼唤即至。”冯紫英笑道:“你们令姑表弟兄倒
都心实。前日不过是我的设辞,诚心请你们喝一杯酒,恐怕推托,才说下这
句话。谁知都信了真了。”说毕,大家一笑。然后摆上酒来,依次坐定。冯
紫英先叫唱曲儿的小厮过来递酒,然后叫云儿也过来敬三钟。那薛蟠三杯落
肚,不觉忘了情,拉着云儿的手笑道:“你把那体己新鲜曲儿唱个我听,我
喝一坛子,好不好?”云儿听说,只得拿起琵琶来,唱道:
两个冤家,都难丢下,想着你来又惦记着他。两个人形容俊俏都难描画,
想昨宵幽期私订在荼蘼架。一个偷情,一个寻拿:拿住了三曹对案我也无回
话。
唱毕,笑道:“你喝一坛子罢了。”薛蟠听说,笑道:“不值一坛,再唱
好的来。”
宝玉笑道:“听我说罢:这么滥饮,易醉而无味。我先喝一大海,发一
个新令,有不遵者,连罚十大海,逐出席外,给人斟酒。”冯紫英蒋玉函等
都道:“有理,有理。”宝玉拿起海来,一气饮尽,说道:“如今要说‘悲’‘愁’
‘喜’‘乐’四个字,却要说出‘女儿’来,还要注明这四个字的原故。说
完了,喝门杯,酒面要唱一个新鲜曲子,酒底要席上生风一样东西——或古
诗、旧对、《四书》《五经》成语。”薛蟠不等说完,先站起来拦道:“我不来,
别算我。这竟是玩我呢!”云儿也站起来,推他坐下,笑道:“怕什么?这还
亏你天天喝酒呢,难道连我也不及?我回来还说呢。说是了罢,不是了不过
罚上几杯,那里就醉死了你?如今一乱令,倒喝十大海,下去斟酒不成?”
众人都拍手道:“妙!”薛蟠听说无法,只得坐了。
听宝玉说道:“女儿悲,青春已大守空闺。女儿愁,悔教夫婿觅封侯。
女儿喜,对镜晨妆颜色美。女儿乐,秋千架上春衫薄。”众人听了,都说道:
“好!”薛蟠独扬着脸,摇头说:“不好,该罚。”众人问:“如何该罚?”薛
蟠道:“他说的我全不懂,怎么不该罚?”云儿便拧他一把,笑道:“你悄悄
儿的想你的罢。回来说不出来,又该罚了。”于是拿琵琶听宝玉唱道:
滴不尽相思血泪抛红豆,开不完春柳春花满画楼。睡不稳纱窗风雨黄昏
后,忘不了新愁与旧愁。咽不下玉粒金波噎满喉,照不尽菱花镜里形容瘦。
展不开的眉头,捱不明的更漏:呀!恰便似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
水悠悠。
唱完,大家齐声喝彩,独薛蟠说:“没板儿。”宝玉饮了门杯,便拈起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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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梨来,说道:“‘雨打梨花深闭门’。”完了令。
下该冯紫英,说道:“女儿喜,头胎养了双生子。女儿乐,私向花园掏
蟋蟀。女儿悲,儿夫染病在垂危。女儿愁,大风吹倒梳妆楼。”说毕,端起
酒来,唱道:
你是个可人,你是个多情,你是个刁钻古怪鬼灵精,你是个神仙也不灵。
我说的话儿你全不信,只叫你去背地里细打听,才知道我疼你不疼!
唱完,饮了门杯,说道:“‘鸡声茅店月’。”令完。
下该云儿,云儿便说道:“女儿悲,将来终身倚靠谁?”薛蟠笑道:“我
的儿,有你薛大爷在,你怕什么?”众人都道:“别混他,别混他!”云儿又
道:“女儿愁,妈妈打骂何时休?”薛蟠道:“前儿我见了你妈,还嘱咐他,
不叫他打你呢。”众人都道:“再多说的,罚酒十杯!”薛蟠连忙自己打了一
个嘴巴子,说道:“没耳性,再不许说了。”云儿又说:“女儿喜,情郎不舍
还家里。女儿乐,住了箫管弄弦索。”说完,便唱道:
豆蔻花开三月三,一个虫儿往里钻。钻了半日钻不进去,爬到花儿上打
秋千。肉儿小心肝,我不开了你怎么钻?
唱毕,饮了门杯,说道:“‘桃之夭夭’。”令完,下该薛蟠。
薛蟠道:“我可要说了:女儿悲——”说了,半日不见说底下的。冯紫
英笑道:“悲什么?快说。”薛蟠登时急的眼睛铃铛一般,便说道:“女儿悲
——”又咳嗽了两声,方说道:“女儿悲,嫁了个男人是乌龟。”众人听了都
大笑起来。薛蟠道:“笑什么?难道我说的不是?一个女儿嫁了汉子,要做
忘八,怎么不伤心呢?”众人笑的弯着腰说道:“你说的是!快说底下的罢。”
薛蟠瞪了瞪眼,又说道:“女儿愁——”说了这句,又不言语了。众人道:“怎
么愁?”薛蟠道:“绣房钻出个大马猴。”众人哈哈笑道:“该罚,该罚!先
还可恕,这句更不通了。”说着,便要斟酒。宝玉道:“押韵就好。”薛蟠道:
“令官都准了,你们闹什么!”众人听说方罢了。云儿笑到:“下两句越发难
说了,我替你说罢。”薛蟠道:“胡说!当真我就没好的了?听我说罢:女儿
喜,洞房花烛朝慵起。”众人听了,都诧异道:“这句何其太雅?”薛蟠道:
“女儿乐,一根往里戳。”众人听了,都回头说道:“该死,该死!快唱
了罢。”薛蟠便唱道:“一个蚊子哼哼哼。”众人都怔了,说道:“这是个什么
曲儿?”薛蟠还唱道:“两个苍蝇嗡嗡嗡。”众人都道:“罢,罢,罢!”薛蟠
道:“爱听不听,这是新鲜曲儿,叫做‘哼哼韵’儿,你们要懒怠听,连酒
底儿都免了,我就不唱。”众人都道:“免了罢,倒别耽误了别人家。”
于是蒋玉函说道:“女儿悲,丈夫一去不回归,女儿愁,无钱去打桂花
油。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女儿乐,夫唱妇随真和合。”说毕,唱道:
可喜你天生成百媚娇,恰便似活神仙离碧霄。度青春,年正小;配鸾凤,
真也巧。呀!看天河正高,听谯楼鼓敲,剔银灯同入鸳帏悄。
唱毕,饮了门杯,笑道:“这诗词上我倒有限,幸而昨日见了一副对子,
只记得这句,可巧席上还有这件东西。”说毕,便干了酒,拿起一朵木樨来,
念道:“‘花气袭人知昼暖’。”众人都倒依了完令,薛蟠又跳起来喧嚷道:“了
不得,了不得,该罚,该罚!这席上并没有宝贝,你怎么说起宝贝来了?”
蒋玉函忙说道:“何曾有宝贝?”薛蟠道:“你还赖呢!你再说。”蒋玉函只
得又念了一遍。薛蟠道:“这‘袭人’可不是宝贝是什么?你们不信只问他!”
说毕,指着宝玉。宝玉没好意思起来,说:“薛大哥,你该罚多少?”薛蟠
道:“该罚,该罚!”说着,拿起酒来,一饮而尽。冯紫英和蒋玉函等还问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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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故,云儿便告诉了出来,蒋玉函忙起身陪罪。众人都道:“不知者不作罪。”
少刻,宝玉出席解手,蒋玉函随着出来,二人站在廊檐下,蒋玉函又赔
不是。宝玉见他妩媚温柔,心中十分留恋,便紧紧的攥着他的手,叫他:“闲
了往我们那里去。还有一句话问你,也是你们贵班中,有一个叫琪官儿的,
他如今名驰天下,可惜我独无缘一见。”蒋玉函笑道:“就是我的小名儿。”
宝玉听说,不觉欣然跌足笑道:“有幸,有幸!果然名不虚传。今儿初会,
却怎么样呢?”想了一想,向袖中取出扇子,将一个玉玦扇坠解下来,递
给琪官,道:“微物不勘,略表今日之谊。”琪官接了,笑道:“无功受禄,
何以克当?也罢,我这里也得了一件奇物,今日早起才系上,还是簇新,聊
可表我一点亲热之意。”说毕撩衣,将系小衣儿的一条大红汗巾子解下来递
给宝玉道:“这汗巾子是茜香国女国王所贡之物,夏天系着肌肤生香,不生
汗渍。昨日北静王给的,今日才上身。若是别人,我断不肯相赠。二爷请把
自己系的解下来给我系着。”宝玉听说,喜不自禁,连忙接了,将自己一条
松花汗巾解下来递给琪官。二人方束好,只听一声大叫:“我可拿住了!”只
见薛蟠跳出来,拉着二人道:“放着酒不喝,两个人逃席出来,干什么?快
拿出来我瞧瞧。”二人都道:“没有什么。”薛蟠那里肯依,还是冯紫英出来
才解开了。复又归坐饮酒,至晚方散。
宝玉回至园中,宽衣吃茶,袭人见扇上的坠儿没了,便问他:“往那里
去了?”宝玉道:“马上丢了。”袭人也不理论。及睡时,见他腰里一条血点
似的大红汗巾子,便猜着了八九分,因说道:“你有了好的系裤子了,把我
的那条还我罢。”宝玉听说,方想起那汗巾子原是袭人的,不该给人。心里
后悔,口里说不出来,只得笑道:“我赔你一条罢。”袭人听了,点头叹道:
“我就知道你又干这些事了,也不该拿我的东西给那些混账人哪。也难为你
心里没个算计儿!”还要说几句,又恐怄上他的酒来,少不得也睡了。一宿
无话。
次日天明方醒,只见宝玉笑道:“夜里失了盗也不知道,你瞧瞧裤子上。”
袭人低头一看,只见昨日宝玉系的那条汗巾子,系在自己腰里了,便知是宝
玉夜里换的,忙一顿就解下来,说道:“我不希罕这行子趁早儿拿了去。”宝
玉见他如此,只得委婉解劝了一回。袭人无法,暂且系上。过后宝玉出去,
终久解下来,扔在个空箱子里了,自己又换了一条系着。
宝玉并未理论。因问起:“昨日可有什么事情?”袭人便回说:“二奶奶
打发人叫了小红去了。他原要等你来着,我想什么我紧,我就做了主,打发
他去了。”宝玉道:“很是,我已经知道了,不必等我罢了。”袭人又道:“昨
儿贵妃打发夏太监出来送了一百二十两银子,叫在清虚观初一到初三打三天
平安醮,唱戏献供,叫珍大爷领着众位爷们跪香拜佛呢。还有端午儿的节礼
也赏了。”说着,命小丫头来,将昨日的所赐之物取出来,却是上等宫扇两
柄,红麝香珠二串,凤尾罗二端,芙蓉簟一领。宝玉见了,喜不自胜,问:
“别人的也都是这个吗?”袭人道:“老太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一个玛瑙
枕。老爷、太太、姨太太的,只多着一个香玉如意。你的和宝姑娘的一样。
林姑娘和二姑娘、三姑娘、四姑娘只单有扇子和数珠儿,别的都没有。大奶
奶、二奶奶他两个是每人两匹纱、两匹罗,两个香袋儿,两个锭子药。”
宝玉听了,笑到:“这是怎么个缘故,怎么林姑娘的倒不和我的一样,
倒是宝姐姐的和我一样?别是传错了罢?”袭人道:“昨儿拿出来,都是一
分一分的写着签子,怎么会错了呢。你的是在老太太屋里,我去拿了来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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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说了:明儿叫你一个五更天进去谢恩呢。”宝玉道:“自然要走一趟。”
说着,便叫了紫鹃来:“拿了这个到你们姑娘那里去,就说是昨儿我得的,
爱什么留下什么。”紫鹃答应了,拿了去。不一时回来,说:“姑娘说了,昨
儿也得了,二爷留着罢。”宝玉听说,便命人收了。
刚洗了脸出来,要往贾母那里请安去,只见黛玉顶头来了,宝玉赶上去
笑道:“我的东西叫你拣,你怎么不拣?”黛玉昨日所恼宝玉的心事,早又
丢开,只顾今日的事了,因说道:“我没这么大福气禁受,比不得宝姑娘,
什么 ‘金’哪‘玉’的,我们不过是个草木人儿罢了!”宝玉听他提出“金
玉”二字来,不觉心里疑猜,便说道:“除了别人说什么金什么玉,我心里
要有这个想头,天诛地灭,万世不得人身!”黛玉听他这话,便知他心里动
了疑了,忙又笑道:“好没意思,白白的起什么誓呢?谁管你什么金什么玉
的!”宝玉道:“我心里的事也难对你说,日后自然明白。除了老太太、老爷、
太太这三个人,第四个就是妹妹了。有第五个人,我也起个誓。”黛玉道:“你
也不用起誓,我很知道你心里有 ‘妹妹’。但只是见了‘姐姐’,就把‘妹妹’
忘了。”宝玉道:“那是你多心,我再不是这么样的。”黛玉道:“昨儿宝丫头
他不替你圆谎,你为什么问着我呢?那要是我,你又不知怎么样了!”正说
着,只见宝钗从那边来了,二人便走开了。宝钗分明看见,只装没看见,低
头过去了。到了王夫人那里,坐了一回,然后到了贾母这边,只见宝玉也在
这里呢。宝钗因往日母亲对王夫人曾提过“金锁是个和尚给的,等日后有玉
的方可结为婚姻”等语,所以总远着宝玉。昨日见元春所赐的东西,独他和
宝玉一样,心里越发没意思起来。幸亏宝玉被一个黛玉缠绵住了,心心念念
只惦记着黛玉,并不理论这事。此刻忽见宝玉笑道:“宝姐姐,我瞧瞧你的
那香串子呢?”可巧宝钗左腕上笼着一串,见宝玉问他,少不得褪了下来。
宝钗原生的肌肤丰泽,一时褪不下来,宝玉在傍边看着雪白的胳膊,不
觉动了羡慕之心。暗暗想道:“这个膀子若长在林姑娘身上,或者还得摸一
摸;偏长在他身上,正是恨我没福。”忽然想起“金玉”一事来,再看看宝
钗形容,只见脸若银盆,眼同水杏,唇不点而含丹,眉不画而横翠,比黛玉
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又呆了。宝钗褪下串子来给他,他也忘了接。宝钗
见他呆呆的,自己倒不好意思的,起来扔下串子。回身才要走,只见黛玉蹬
着门槛子,嘴里咬着绢子笑呢。宝钗道:“你又禁不得风吹,怎么又站在那
风口里?”黛玉笑道:“何曾不是在房里来着,只因听见天上一声叫,出来
瞧了瞧,原来是个呆雁。”宝钗道:“呆雁在那里呢?我也瞧瞧。”黛玉道:“我
才出来,他就 ‘忒儿’的一声飞了。”口里说着,将手里的绢子一甩,向宝
玉脸上甩来,宝玉不知,正打在眼上,“嗳哟”了一声。要知端的,下回分
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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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享福人福深还祷福 多情女情重愈斟情
话说宝玉正自发怔,不想黛玉将手帕子扔了来,正碰在眼睛上,倒唬了
一跳,问:“这是谁?”黛玉摇着头儿笑道:“不敢,是我失了手。因为宝姐
姐要看呆雁,我比给他看,不想失了手。”宝玉揉着眼睛,待要说什么,又
不好说的。
一时凤姐儿来了。因说起初一日在清虚观打醮的事来,约着宝钗、宝玉、
黛玉等看戏去。宝钗笑道:“罢,罢,怪热的,什么没看过的戏!我不去。”
凤姐道:“他们那里凉快,两边又有楼。咱们要去,我头几天先打发人
去,把那些道士都赶出去,把楼上打扫了,挂起帘子来,一个闲人不许放进
庙去,才是好呢。我已经回了太太了,你们不去,我自家去。这些日子也闷
的很了,家里唱动戏,我又不得舒舒服服的看。”贾母听说,就笑道:“既这
么着,我和你去。”凤姐听说,笑道:“老祖宗也去?敢仔好,可就是我又不
得受用了。”贾母道:“到明儿我在正面楼上,你在傍边楼上,你也不用到我
这边来立规矩,可好不好?”凤姐笑道:“这就是老祖宗疼我了。”贾母因向
宝钗道:“你也去,连你母亲也去;长天老日的,在家里也是睡觉。”宝钗只
得答应着。贾母又打发人去请了薛姨妈,顺路告诉王夫人,要带了他们姊妹
去。王夫人因一则身上不好,二则预备元春有人出来,早已回了不去的;听
贾母如此说,笑道:“还是这么高兴。打发人去到园里告诉,有要逛去的,
只管初一跟老太太逛去。”这个话一传开了,别人还可已,只是那些丫头们,
天天不得出门槛儿,听了这话谁不要去,就是各人的主子懒怠去,他也百般
的撺掇了去:因此李纨等都说去。贾母心中越发喜欢,早已吩咐人去打扫安
置,不必细说。
单表到了初一这一日,荣国府门前车辆纷纷,人马簇簇,那底下执事人
等,听见是贵妃做好事,贾母亲去拈香,况是端阳佳节,因此凡动用的物件,
一色都是齐全的,不同往日。少时贾母等出来,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
凤姐、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