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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优雅-任志强

_6 任志强 (现代)
琥珀、珍珠,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鹦哥,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
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
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
凤姐儿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的两个丫头金钏、彩云,也跟了
凤姐儿来。奶子抱着大姐儿,另在一辆车上。还有几个粗使的丫头,连上各
房的老嬷嬷奶妈子,并跟着出门的媳妇子们,黑压压的站了一街的车。那街
上的人见是贾府去烧香,都站在两边观看。那些小门小户的妇女,也都开了
门在门口站着,七言八语,指手画脚,就象看那过会的一般。只见前头的全
副执事摆开,一位青年公子骑着银鞍白马,彩辔朱缨,在那八人轿前领着那
些车轿人马,浩浩荡荡,一片锦绣香烟,遮天压地而来。却是鸦雀无闻,只
有车轮马蹄之声。
不多时,已到了清虚观门口。只听钟鸣鼓响,早有张法官执香披衣,带
领众道士在路旁迎接。宝玉下了马,贾母的轿刚至山门以内,见了本境城隍
土地各位泥塑圣像,更命住轿。贾珍带领各子弟上来迎接。凤姐儿的轿子却
赶在头里先到了,带着鸳鸯等迎接上来,见贾母下了轿,忙要搀扶。可巧有
个十二三岁的小道士儿,拿着个剪筒,照管各处剪蜡花儿,正欲得便且藏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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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不想一头撞在凤姐儿怀里。凤姐便一扬手照脸打了个嘴巴,把那小孩子
打了一个斤斗,骂道:“小野杂种!往那里跑?”那小道士也不顾拾烛剪,
爬起来往外还要跑。正值宝钗等下车,众婆娘媳妇正围随的风雨不透,但见
一个小道士滚了出来,都喝声叫:“拿,拿!打,打!”贾母听了,忙问:“是
怎么了?”贾珍忙过来问。凤姐上去搀住贾母,就回说:“一个小道士儿剪
蜡花的,没躲出去,这会子混钻呢。”贾母听说,忙道:“快带了那孩子来,
别唬着他。小门小户的孩子,都是娇生惯养惯了的,那里见过这个势派?倘
或唬着他,倒怪可怜见儿的。他老子娘岂不疼呢。”说着,便叫贾珍去好生
带了来。贾珍只得去拉了,那孩子一手拿着蜡剪,跪在地下乱颤。贾母命贾
珍拉起来,叫他不用怕,问他几岁了。那孩子总说不出话来。贾母还说:“可
怜见儿的!”又向贾珍道:“珍哥带他去罢。给他几个钱买果子吃,别叫人难
为了他。”贾珍答应,领出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一层一层的瞻拜观玩。外面小厮们见贾母等进入二
层山门,忽见贾珍领了个小道士出来,叫人:“来带了去,给他几百钱,别
难为了他。”家人听说,忙上来领去。贾珍站在台阶上,因问:“管家在那里?”
底下站的小厮们见问,都一齐喝声说:“叫管家!”登时林之孝一手整理着帽
子,跑进来,到了贾珍跟前。贾珍道:“虽然这里地方儿大,今儿咱们的人
多,你使的人,你就带了在这院里罢,使不着的,打发到那院里去。把小么
儿们多挑几个在这二层门上和两边的角门上,伺候着要东西传话。你可知道
不知道?今儿姑娘奶奶们都出来,一个闲人也不许到这里来。”林之孝忙答
应“知道”,又说了几个“是”。贾珍道:“去罢。”又问:“怎么不见蓉儿?”
一声未了,只见贾蓉从钟楼里跑出来了。贾珍道:“你瞧瞧,我这里没热,
他倒凉快去了!”喝命家人啐他。那小厮们都知道贾珍素日的性子,违拗不
得,就有个小厮上来向贾蓉脸上啐了一口。贾珍还瞪着他,那小厮便问贾蓉:
“爷还不怕热,哥儿怎么先凉快去了?”贾蓉垂着手,一声不敢言语。那贾
芸、贾萍、贾芹等听见了,不但他们慌了,并贾琏、贾、贾琼等也都忙了,
一个一个都从墙根儿底下慢慢的溜下来了。贾珍又向贾蓉道:“你站着做什
么?还不骑了马跑到家里告诉你娘母子去!老太太和姑娘们都来了,叫他们
快来伺候!”贾蓉听说,忙跑了出来,一叠连声的要马。一面抱怨道:“早都
不知做什么的,这会子寻趁我。”一面又骂小子:“捆着手呢么?马也拉不
来!”要打发小厮去,又恐怕后来对出来,说不得亲自走一趟,骑马去了。
且说贾珍方要抽身进来,只见张道士站在傍边,陪笑说道:“论理,我
不比别人,应该里头伺候;只因天气炎热,众位千金都出来了,法官不敢擅
入,请爷的示下。恐老太太问,或要随喜那里,我只在这里伺候罢了。”贾
珍知道这张道士虽然是当日荣国公的替身,曾经先皇御口亲呼为 “大幻仙
人”,如今现掌道录司印,又是当今封为“终了真人”,现今王公藩镇都称为
神仙,所以不敢轻慢。二则他又常往两个府里去,太太姑娘们都是见的。今
见他如此说,便笑道:“咱们自己,你又说起这话来。再多说,我把你这胡
子还揪了你的呢!还不跟我进来呢。”那张道士呵呵的笑着,跟了贾珍进来。
贾珍到贾母跟前,控身陪笑,说道:“张爷爷进来请安。”贾母听了,忙
道:“请他来。”贾珍忙去搀过来。那张道士先呵呵笑道:“无量寿佛!老祖
宗一向福寿康宁,众位奶奶姑娘纳福!一向没到府里请安,老太太气色越发
好了。”贾母笑道:“老神仙你好?”张道士笑道:“托老太太的万福,小道
也还康健。别的倒罢了,只记挂着哥儿,一向身上好?前日四月二十六,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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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做遮天大王的圣诞,人也来的少,东西也很干净,我说请哥儿来逛逛,
怎么说不在家?”贾母说道:“果真不在家。”一面回头叫宝玉。
谁知宝玉解手儿去了,才来,忙上前问:“张爷爷好?”张道士也抱住
问了好,又向贾母笑道:“哥儿越发发福了。”贾母道:“他外头好,里头弱。
又搭着他老子逼着他念书,生生儿的把个孩子逼出病来了。”张道士道:“前
日我在好几处看见哥儿写的字,做的诗,都好的了不得。怎么老爷还抱怨哥
儿不大喜欢念书呢?依小道看来,也就罢了。”又叹道:“我看见哥儿的这个
形容身段,言谈举动,怎么就和当日国公爷一个稿子!”说着,两眼酸酸的。
贾母听了,也由不得有些戚惨,说道:“正是呢。我养了这些儿子孙子,也
没一个象他爷爷的,就只这玉儿还象他爷爷。”那张道士又向贾珍道:“当日
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儿的不用说了,自然没赶上;大约连大老爷、二
老爷也记不清楚了罢?”说毕,又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儿,看见
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长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提亲了。要
论这小姐的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
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示下,才敢提去呢。”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
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如今也讯听着,不管
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来告诉我。就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
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说毕,只见凤姐儿笑道:“张爷爷,我们丫头的寄名符儿,你也不换去,
前儿亏你还有那么大脸,打发人和我要鹅黄缎子去!要不给你,又恐怕你那
老脸上下不来。”张道士哈哈大笑道:“你瞧,我眼花了!也没见奶奶在这里,
也没道谢。寄名符早已有了,前日原想送去,不承望娘娘来做好事,也就混
忘了。还在佛前镇着呢。等着我取了来。”说着,跑到大殿上,一时拿了个
茶盘,搭着大红蟒缎经袱子,托出符来。大姐儿的奶子接了符。张道士才要
抱过大姐儿来,只见凤姐笑道:“你就手里拿出来罢了,又拿个盘子托着!”
张道士道:“手里不干不净的,怎么拿?用盘子洁净些。”凤姐笑道:“你只
顾拿出盘子,倒唬了我一跳。我不说你是为送符,倒象和我们化布施来了。”
众人听说哄然一笑,连贾珍也掌不住笑了。贾母回头道:“猴儿,猴儿!你
不怕下割舌地狱?”凤姐笑道:“我们爷儿们不相干。——他怎么常常的说
我该积阴骘、迟了就短命呢?”张道士也笑道:“我拿出盘子来,一举两用,
倒不为化布施,倒要把哥儿的那块玉请下来,托出去给那些远来的道友和徒
子徒孙们见识见识。”贾母道:“既这么着,你老人家老天拔地的,跑什么呢,
带着他去瞧了叫他进来,就是了。”张道士道:“老太太不知道,看着小道是
八十岁的人,托老太太的福,倒还硬朗;二则外头的人多气味难闻,况且大
暑热的天,哥儿受不惯,倘或哥儿中了腌臜气味,倒值多了。”贾母听说,
便命宝玉摘下通灵玉来,放在盘内。那张道士兢兢业业的用蟒袱子垫着,捧
出去了。
这里贾母带着众人各处游玩一回,方去上楼。只见贾珍回说:“张爷爷
送了玉来。”刚说着,张道士捧着盘子走到跟前,笑道:“众人托小道的福,
见了哥儿的玉,实在稀罕,都没什么敬贺的,这是他们各人传道的法器,都
愿意为敬贺之礼。虽不稀罕,哥儿只留着玩耍赏人罢。”贾母听说,向盘内
看时,只见也有金璜,也有玉玦,或有“事事如意”,或有“岁岁平安”,
皆是珠穿宝嵌、玉琢金镂,共有三五十件。因说道:“你也胡闹。他们出家
人,是那里来的?何必这样?这断不能收。”张道士笑道:“这是他们一点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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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小道也不能阻挡。老太太要不留下,倒叫他们看着小道微薄,不象是门
下出身了。”贾母听如此说,方命人接下了。宝玉笑道:“老太太,张爷爷既
这么说,又推辞不得,我要这个也无用,不如叫小子捧了这个,跟着我出去
散给穷人罢。”贾母笑道:“这话说的也是。”张道士忙拦道:“哥儿虽要行好,
但这些东西虽说不甚稀罕,也到底是几件器皿。若给了穷人,一则与他们也
无益,二则反倒遭塌了这些东西。要舍给穷人,何不就散钱给他们呢?”宝
玉听说,便命:“收下,等晚上拿钱施舍罢。”说毕,张道士方才退出。
这里贾母和众人上了楼,在正面楼上归坐。凤姐等上了东楼。众丫头等
在西楼轮流伺候。一时贾珍上来回道:“神前拈了戏,头一本是《白蛇记》。”
贾母便问:“是什么故事?”贾珍道:“汉高祖斩蛇起首的故事。第二本是《满
床笏》。”贾母点头道:“倒是第二本?也还罢了。神佛既这样,也只得如此。”
又问:“第三本?”贾珍道:“第三本是《南柯梦》。”贾母听了,便不言语。
贾珍退下来,走至外边,预备着申表、焚钱粮、开戏,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在楼上,坐在贾母傍边,因叫个小丫头子捧着方才那一盘子东
西,将自己的玉带上,用手翻弄寻拨,一件一件的挑与贾母看。贾母因看见
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是我看见谁
家的孩子也带着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
母道:“原来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
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黛玉冷笑道:“他在
别的上头心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他才是留心呢。”宝钗听说,
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
在怀里。忽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是史湘云有了,他就留着这件,因此手里揣
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倒都不理论,惟有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
叹之意。宝玉心里不觉没意思起来,又掏出来,瞅着黛玉讪笑道:“这个东
西有趣儿,我替你拿着,到家里穿上个穗子你带,好不好?”黛玉将头一扭
道:“我不稀罕。”宝玉笑道:“你既不稀罕,我可就拿着了。”说着,又揣起
来。
刚要说话,只见贾珍之妻尤氏和贾蓉续娶的媳妇胡氏,婆媳两个来了,
见过贾母。贾母道:“你们又来做什么,我不过没事来逛逛。”一句话说了,
只见人报:“冯将军家有人来了。”原来冯紫英家听见贾府在庙里打醮,连忙
预备猪羊、香烛、茶食之类,赶来送礼。凤姐听了,忙赶过正楼来,拍手笑
道:“嗳呀!我却没防着这个。只说咱们娘儿们来闲逛逛,人家只当咱们大
摆斋坛的来送礼。都是老太太闹的!这又不得预备赏封儿。”刚说了,只见
冯家的两个管家女人上楼来了。冯家两个未去,接着赵侍郎家也有礼来了。
于是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
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
逛逛,没的惊动人。”因此虽看了一天戏,至下午便回来了。次日便懒怠去。
凤姐又说:“‘打墙也是动土’,已经惊动了人,今儿乐得还去逛逛。”贾母因
昨日见张道士提起宝玉说亲的事来,谁知宝玉一日心中不自在,回家来生气,
嗔着张道士与他说了亲,口口声声说“从今以后,再不见张道士了”,别人
也并不知为什么原故。二则黛玉昨日回家,又中了暑。因此二事,贾母便执
意不去了。凤姐见不去,自己带了人去,也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因见黛玉病了,心里放不下,饭也懒怠吃,不时来问,只怕他
有个好歹。黛玉因说道:“你只管听你的戏去罢,在家里做什么?”宝玉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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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日张道士提亲之事,心中大不受用,今听见黛玉如此说,心里因想道:“别
人不知道我的心还可恕,连他也奚落起我来。”因此心中更比往日的烦恼加
了百倍。要是别人跟前,断不能动这肝火,只是黛玉说了这话,倒又比往日
别人说这话不同,由不得立刻沉下脸来,说道:“我白认得你了!罢了,罢
了!”黛玉听说,冷笑了两声道:“你白认得了我吗?我那里能够象人家有什
么配的上你的呢!”宝玉听了,便走来,直问到脸上道:“你这么说,是安心
咒我天诛地灭?”黛玉一时解不过这话来。宝玉又道:“昨儿还为这个起了
誓呢,今儿你到底儿又重我一句!我就天诛地灭,你又有什么益处呢?”黛
玉一闻此言,方想起昨日的话来。今日原自己说错了,又是急,又是愧,更
抽抽搭搭的哭起来,说道:“我要安心咒你,我也天诛地灭!何苦来呢!我
知道昨日张道士说亲,你怕拦了你的好姻缘,你心里生气,来拿我煞性子!”
原来宝玉自幼生成来的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
情相对,如今稍知些事,又看了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
英闱秀,皆未有稍及黛玉者,所以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
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
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
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即如此
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可恕,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
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解烦恼,反来拿这个话堵噎我,可见我心里时时刻
刻白有你,你心里竟没我了。”宝玉是这个意思,只口里说不出来。那黛玉
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
重人的呢?我就时常提这 ‘金玉’,你只管了然无闻的,方见的是待我重,
无毫发私心了。怎么我只一提 ‘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呢?可知你心里时时
有这个 ‘金玉’的念头。我一提,你怕我多心,故意儿着急,安心哄我。”
那宝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么样都好,只要你随意,我就立刻因你死了,
也是情愿的。你知也罢,不知也罢,只由我的心,那才是你和我近,不和我
远。”黛玉心里又想着:“你只管你就是了。你好,我自然好。你要把自己丢
开,只管周旋我,是你不叫我近你,竟叫我远了。”
看官,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
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此皆他二人素昔所存私心,难以备述。如今只说
他们外面的形容。
那宝玉又听见他说“好姻缘”三个字,越发逆了己意。心里干噎,口里
说不出来,便赌气向颈上摘下通灵玉来,咬咬牙,狠命往地下一摔,道:“什
么劳什子!我砸了你,就完了事了!”偏生那玉坚硬非常,摔了一下,竟文
风不动。宝玉见不破,便回身找东西来砸。黛玉见他如此,早已哭起来,说
道:“何苦来你砸那哑吧东西?有砸他的,不如来砸我!”
二人闹着,紫鹃雪雁等忙来解劝。后来见宝玉下死劲的砸那玉,忙上来
夺,又夺不下来。见比往日闹的大了,少不得去叫袭人。袭人忙赶了来,才
夺下来。宝玉冷笑道:“我是砸我的东西,与你们什么相干!”袭人见他脸都
气黄了,眉眼都变了,从来没气的这么样,便拉着他的手,笑道:“你合妹
妹拌嘴,不犯着砸他;倘或砸坏了,叫他心里脸上怎么过的去呢?”黛玉一
行哭着,一行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宝玉连袭人不如,越发
伤心大哭起来。心里一急,方才吃的香薷饮,便承受不住,“哇”的一声,
都吐出来了。紫鹃忙上来用绢子接住,登时一口一口的,把块绢子吐湿。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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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忙上来捶揉。紫鹃道:“虽然生气,姑娘到底也该保重些。才吃了药,好
些儿,这会子因和宝二爷拌嘴,又吐出来了;倘或犯了病,宝二爷怎么心里
过的去呢?”宝玉听了这话,说到自己心坎儿上来,可见黛玉竟还不如紫鹃
呢。又见黛玉脸红头胀,一行啼哭,一行气凑,一行是泪,一行是汗,不胜
怯弱。宝玉见了这般,又自己后悔:“方才不该和他较证,这会子他这样光
景,我又替不了他。”心里想着,也由不得滴下泪来了。
袭人守着宝玉,见他两个哭的悲痛,也心酸起来。又摸着宝玉的手冰凉,
要劝宝玉不哭罢,一则恐宝玉有什么委屈闷在心里,二则又恐薄了黛玉:两
头儿为难。正是女儿家的心性,不觉也流下泪来。紫鹃一面收拾了吐的药,
一面拿扇子替黛玉轻轻的扇着,见三个人都鸦雀无声,各自哭各自的,索性
也伤起心来,也拿着绢子拭泪。四个人都无言对泣。还是袭人勉强笑向宝玉
道:“你不看别的,你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和林姑娘拌嘴呀。”黛玉
听了,也不顾病,赶来夺过去,顺手抓起一把剪子来就铰。袭人紫鹃刚要夺,
已经剪了几段。黛玉哭道:“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稀罕,自有别人替他再
穿好的去呢!”袭人忙接了玉道:“何苦来!这是我才多嘴的不是了。”宝玉
向黛玉道:“你只管铰!我横竖不带他,也没什么。”
只顾里头闹,谁知那些老婆子们见黛玉大哭大吐,宝玉又砸玉,不知道
要闹到什么田地儿,便连忙的一齐往前头去回了贾母王夫人知道,好不至于
连累了他们。那贾母王夫人见他们忙忙的做一件正经事来告诉,也都不知有
了什么原故,便一齐进园来瞧。急的袭人抱怨紫鹃:“为什么惊动了老太太、
太太?”紫鹃又只当是袭人着人去告诉的,也抱怨袭人。那贾母王夫人进来,
见宝玉也无言,黛玉也无话,问起来,又没为什么事,便将这祸移到袭人紫
鹃两个人身上,说:“为什么你们不小心伏侍,这会子闹起来都不管呢?”
因此将二人连骂带说教训了一顿。二人都没的说,只得听着。还是贾母带出
宝玉去了,方才平伏。
过了一日,至初三日,乃是薛蟠生日,家里摆酒唱戏,贾府诸人都去了。
宝玉因得罪了黛玉,二人总未见面,心中正自后悔,无精打彩,那里还有心
肠去看戏,因而推病不去。黛玉不过前日中了些暑溽之气,本无甚大病,听
见他不去,心里想:“他是好吃酒听戏的,今日反不去,自然是因为昨儿气
着了;再不然他见我不去,他也没心肠去。只是昨儿千不该万不该铰了那玉
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带了,还得我穿了他才带。”因而心中十分后悔。那
贾母见他两个都生气,只说趁今儿那边去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
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一世里造下的孽障?
偏偏儿的遇见了这么两个不懂事的小冤家儿,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真的
是俗语儿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了。几时我闭了眼,断了这口气,任凭
你们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 ‘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他娘的又不
咽这口气!”自己抱怨着,也哭起来了。谁知这个话传到宝玉黛玉二人耳内,
他二人竟从来没有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话儿,如今忽然得了
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着头细嚼这句话的滋味儿,不觉的潸然泪下。
虽然不曾会面,却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正是“人
居两地,情发一心”了。袭人因劝宝玉道:“千万不是,都是你的不是。往
日家里的小厮们和他的姐姐妹妹拌嘴,或是两口子分争,你要是听见了,还
骂那些小厮们蠢,不能体贴女孩儿们的心肠;今儿怎么你也这么着起来了?
明儿初五,大节下的,你们两个再这么仇人似的,老太太越发要生气了,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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定弄的大家不安生。依我劝你,正经下个气儿,赔个不是,大家还是照常一
样儿的,这么着不好吗?”宝玉听了,不知依与不依。要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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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回 宝钗借扇机带双敲 椿龄画蔷痴及局外
话说林黛玉自与宝玉口角后也觉后悔,但又无去就他之理,因此日夜闷
闷如有所失。紫鹃也看出八九,便劝道:“论前儿的事,竟是姑娘太浮躁了
些。别人不知宝玉的脾气,难道咱们也不知道?为那玉也不是闹了一遭两遭
了。”黛玉啐道:“呸!你倒来替人派我的不是。我怎么浮躁了?”紫鹃笑道:
“好好儿的,为什么铰了那穗子?不是宝玉只有三分不是,姑娘倒有七分不
是?我看他素日在姑娘身上就好,皆因姑娘小性儿,常要歪派他,才这么样。”
黛玉欲答话,只听院外叫门。紫鹃听了听,笑道:“这是宝玉的声音,想必
是来赔不是来了。”黛玉听了,说:“不许开门!”紫鹃道:“姑娘又不是了,
这么热天,毒日头地下,晒坏了他,如何使得呢。”口里说着,便出去开门,
果然是宝玉。一面让他进来,一面笑着说道:“我只当宝二爷再不上我们的
门了,谁知道这会子又来了。”宝玉笑道:“你们把极小的事倒说大了,好好
的为什么不来?我就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遭。——妹妹可大好了?”紫
鹃道:“身上病好了,只是心里气还不大好。”宝玉笑道:“我知道了,有什
么气呢。”一面说着,一面进来。只见黛玉又在床上哭。
那黛玉本不曾哭,听见宝玉来,由不得伤心,止不住滚下泪来。宝玉笑
着走近床来道:“妹妹身上可大好了?”黛玉只顾拭泪,并不答应。宝玉因
便挨在床沿上坐了,一面笑道:“我知道你不恼我,但只是我不来,叫旁人
看见,倒象是咱们又拌了嘴的似的。要等他们来劝咱们,那时候儿岂不咱们
倒觉生分了?不如这会子你要打要骂,凭你怎么样,千万别不理我!”说着,
又把“好妹妹”叫了几十声。黛玉心里原是再不理宝玉的,这会子听见宝玉
说“别叫人知道咱们拌了嘴就生分了似的”这一句话,又可见得比别人原亲
近,因又掌不住,便哭道:“你也不用来哄我!从今以后,我也不敢亲近二
爷,权当我去了。”宝玉听了笑道:“你往那里去呢?”黛玉道:“我回家去。”
宝玉笑道:“我跟了去。”黛玉道:“我死了呢?”宝玉道:“你死了,我做和
尚。”黛玉一闻此言,登时把脸放下来,问道:“想是你要死了!胡说的是什
么?你们家倒有几个亲姐姐亲妹妹呢!明儿都死了,你几个身子做和尚去呢?
等我把这个话告诉别人评评理。”宝玉自知说的造次了,后悔不来,登时脸
上红涨,低了头不敢作声。幸而屋里没人。
黛玉两眼直瞪瞪的瞅了他半天,气的“嗳”了一声,说不出话来。见宝
玉别的脸上紫涨,便咬着牙,用指头狠命的在他额上戳了一下子,“哼”了
一声,说道:“你这个——”刚说了三个字,便又叹了一口气,仍拿起绢子
来擦眼泪。宝玉心里原有无限的心事,又兼说错了话,正自后悔;又见黛玉
戳他一下子,要说也说不出来,自叹自泣:因此自己也有所感,不觉掉下泪
来。要用绢子揩拭,不想又忘了带来,便用衫袖去擦。黛玉虽然哭着,却一
眼看见他穿着簇新藕合纱衫,竟去拭泪,便一面自己拭泪,一面回身将枕上
搭的一方绡帕拿起来向宝玉怀里一摔,一语不发,仍掩面而泣。宝玉见他摔
了帕子来,忙接住拭了泪,又挨近前些,伸手拉了他一只手,笑道:“我的
五脏都揉碎了,你还只是哭。——走罢,我和你到老太太那里去罢。”黛玉
将手一摔道:“谁和你拉拉扯扯的!一天大似一天,还这么涎皮赖脸的,连
个理也不知道。”
一句话没说完,只听嚷道:“好了!”宝黛两个不防,都唬了一跳。回头
看时,只见凤姐儿跑进来,笑道:“老太太在那里抱怨天,抱怨地,只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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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瞧瞧你们好了没有,我说:‘不用瞧,过不了三天,他们自己就好了。’老
太太骂我,说我懒;我来了,果然应了我的话了。——也没见你们两个!有
些什么可拌的,三日好了,两日恼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有这会子拉着手
哭的,昨儿为什么又成了 ‘乌眼鸡’似的呢?还不跟着我到老太太跟前,叫
老人家也放点儿心呢。”说着,拉了黛玉就走。黛玉回头叫丫头们,一个也
没有。凤姐道:“又叫他们做什么,有我伏侍呢。”一面说,一面拉着就走,
宝玉在后头跟着。出了园门,到了贾母跟前,凤姐笑道:“我说他们不用人
费心,自己就会好的,老祖宗不信,一定叫我去说和。赶我到那里说和,谁
知两个人在一块儿对赔不是呢,倒象 ‘黄鹰抓住鹞子的脚’,——两个人都
‘扣了环’了!那里还要人去说呢?”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
此时宝钗正在这里,那黛玉只一言不发,挨着贾母坐下。宝玉没什么说
的,便向宝钗笑道:“大哥哥好日子,偏我又不好,没有别的礼送,连个头
也不磕去。大哥哥不知道我病,倒象我推故不去似的。倘或明儿姐姐闲了,
替我分辩分辩。”宝钗笑道:“这也多事。你就要去,也不敢惊动,何况身上
不好。弟兄们常在一处,要存这个心倒生分了。”宝玉又笑道:“姐姐知道体
谅我就好了。”又道:“姐姐怎么不听戏去?”宝钗道:“我怕热。听了两出,
热的很,要走呢,客又不散;我少不得推身上不好,就躲了。”宝玉听说,
自己由不得脸上没意思,只得又搭讪笑道:“怪不得他们拿姐姐比杨妃,原
也富胎些。”宝钗听说,登时红了脸,待要发作,又不好怎么样;回思了一
回,脸上越下不来,便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象杨妃,只是没个好哥哥
好兄弟可以做得杨国忠的!”正说着,可巧小丫头靓儿因不见了扇子,和宝
钗笑道:“必是宝姑娘藏了我的。好姑娘,赏我罢。”宝钗指着他厉声说道:
“你要仔细!你见我和谁玩过!有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你该问
他们去!”说的靓儿跑了。宝玉自知又把话说造次了,当着许多人,比才在
黛玉跟前更不好意思,便急回身,又向别人搭讪去了。
黛玉听见宝玉奚落宝钗,心中着实得意,才要搭言,也趁势取个笑儿,
不想靓儿因找扇子,宝钗又发了两句话,他便改口说道:“宝姐姐,你听了
两出什么戏?”宝钗因见黛玉面上有得意之态,一定是听了宝玉方才奚落之
言,遂了他的心愿。忽又见他问这话,便笑道:“我看的是李逵骂了宋江,
后来又赔不是。”宝玉便笑道:“姐姐通今博古,色色都知道,怎么连这一出
戏的名儿也不知道,就说了这么一套。这叫做《负荆请罪》。”宝钗笑道:“原
来这叫 ‘负荆请罪’!你们通今博古,才知道‘负荆请罪’,我不知什么叫‘负
荆请罪’。”一句话未说了,宝玉黛玉二人心里有病,听了这话,早把脸羞红
了。凤姐这些上虽不通,但只看他三人的形景,便知其意,也笑问道:“这
们大热的天,谁还吃生姜呢?”众人不解,便道:“没有吃生姜的。”凤姐故
意用手摸着腮,诧异道:“既没人吃生姜,怎么这么辣辣的呢?”宝玉黛玉
二人听见这话,越发不好意思了。宝钗再欲说话,见宝玉十分羞愧,形景改
变,也就不好再说,只得一笑收住。别人总没解过他们四个人的话来,因此
付之一笑。
一时宝钗凤姐去了,黛玉向宝玉道:“你也试着比我利害的人了。谁都
象我心拙口夯的,由着人说呢!”宝玉正因宝钗多心,自己没趣儿,又见黛
玉问着他,越发没好气起来。欲待要说两句,又怕黛玉多心,说不得忍气,
无精打彩,一直出来。
谁知目今盛暑之际,又当早饭已过,各处主仆人等多半都因日长神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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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背着手,到一处一处鸦雀无声。从贾母这里出来往西,走过了穿堂便是
凤姐的院落。到他院门前,只见院门掩着,知道凤姐素日的规矩,每到天热,
午间要歇一个时辰的,进去不便。遂进角门,来到王夫人上房里。只见几个
丫头手里拿着针线,却打盹儿。王夫人在里间凉床上睡着,金钏儿坐在傍边
捶腿,也乜斜着眼乱恍。宝玉轻轻的走到跟前,把他耳朵上的坠子一摘。金
钏儿睁眼,见是宝玉,宝玉便悄悄的笑道:“就困的这么着?”金钏抿嘴儿
一笑,摆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了他,就有些恋恋不舍的,悄悄的
探头瞧瞧王夫人合着眼,便自己向身边荷包里带的香雪润津丹掏了一丸出
来,向金钏儿嘴里一送,金钏儿也不睁眼,只管噙了。宝玉上来,便拉着手,
悄悄的笑道:“我和太太讨了你,咱们在一处吧?”金钏儿不答。宝玉又道:
“等太太醒了,我就说。”金钏儿睁开眼,将宝玉一推,笑道:“你忙什么?
‘金簪儿掉在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连这句俗语难道也不明白?
我告诉你个巧方儿:你往东小院儿里头拿环哥儿和彩云去。”宝玉笑道:“谁
管他的事呢!咱们只说咱们的。”
只见王夫人翻身起来,照金钏儿脸上就打了个嘴巴,指着骂道:“下作
小娼妇儿!好好儿的爷们,都叫你们教坏了!”宝玉见王夫人起来,早一溜
烟跑了。这里金钏儿半边脸火热,一声不敢言语。登时众丫头听见王夫人醒
了,都忙进来。王夫人便叫:“玉钏儿把你妈叫来!带出你姐姐去。”金钏儿
听见,忙跪下哭道:“我再不敢了!太太要打要骂,只管发落,别叫我出去,
就是天恩了。我跟了太太十来年,这会了撵出去,我还见人不见人呢!”王
夫人固然是个宽仁慈厚的人,从来不曾打过丫头们一下子,今忽见金钏儿行
此无耻之事,这是平生最恨的,所以气忿不过,打了一下子,骂了几句。虽
金钏儿苦求也不肯收留,到底叫了金钏儿的母亲白老媳妇儿领出去了。那金
钏儿含羞忍辱的出去,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见王夫人醒了,自己没趣,忙进大观园来。只见赤日当天,树
阴匝地,满耳蝉声,静无人语。刚到了蔷薇架,只听见有人哽噎之声。宝玉
心中疑惑,便站住细听,果然那边架下有人。此时正是五月,那蔷薇花叶茂
盛之际,宝玉悄悄的隔着药栏一看,只见一个女孩子蹲在花下,手里拿着根
别头的簪子在地下抠土,一面悄悄的流泪。宝玉心中想道:“难道这也是个
痴丫头,又象颦儿来葬花不成?”因又自笑道:“若真也葬花,可谓‘东施
效颦’了,不但不为新奇,而且更是可厌。”想毕,便要叫那女子说:“你不
用跟着林姑娘学了。”话未出口,幸而再看时,这女孩子面生,不是个侍儿,
倒象是那十二个学戏的女孩子里头的一个,却辨不出他是生、旦、净、丑那
一个脚色来。宝玉把舌头一伸,将口掩住,自己想道:“幸而不曾造次。上
两回皆因造次了,颦儿也生气,宝儿也多心。如今再得罪了他们,越发没意
思了。”一面想,一面又恨不认得这个是谁。再留神细看,见这女孩子眉蹙
春山,眼颦秋水,面薄腰纤,袅袅婷婷,大有黛玉之态。宝玉早又不忍弃他
而去,只管痴看。
见他虽然用金簪画地,并不是掘土埋花,竟是向土上画字。宝玉拿眼随
着簪子的起落,一直到底,一画、一点、一勾的看了去,数一数,十八笔。
自己又在手心里拿指头按着他方才下笔的规矩写了,猜是个什么字。写成一
想,原来就是个蔷薇花的“蔷”字。宝玉想道:“必定是他也要做诗填词,
这会子见了这花,因有所感。或者偶成了两句,一时兴至,怕忘了,在地下
画着推敲,也未可知。且看他底下再写什么。”一面想,一面又看,只见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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