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道:“老二,住手!是我冲撞了你。”倪二一听他的语音,将醉眼睁开,一
看见是贾芸,忙松了手,趔趄着笑道:“原来是贾二爷。这会子那里去?”
贾芸道:“告诉不得你,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倪二道:“不妨。有什么
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若得罪了我醉金刚倪
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贾芸道:“老二,你别生气,听我告诉你这缘
故。”便把卜世仁一段事告诉了倪二。倪二听了大怒道:“要不是二爷的亲戚,
我就骂出来。真真把人气死!也罢,你也不必愁,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
要用只管拿去。我们好街坊,这银子是不要利钱的。”一头说,一头从搭包
内掏出一包银子来。
贾芸心下自思:“倪二素日虽然是泼皮,却也因人而施,颇有义侠之名。
若今日不领他这情,怕他臊了,反为不美。不如用了他的,改日加倍还他就
是了。”因笑道:“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既蒙高情,怎敢不领?回家就照
例写了文约送过来。”倪二大笑道:“这不过是十五两三钱银子,你若要写文
约,我就不借了。”贾芸听了,一面接银子,一面笑道:“我遵命就是了。何
必着急!”倪二笑道:“这才是呢。天气黑了,也不让你喝酒了,我还有点事
儿,你竟请回罢。我还求你带个信儿给我们家:叫他们关了门睡罢,我不回
家去了。倘或有事,叫我们女孩儿明儿一早到马贩子王短腿家找我。”一面
说,一面趔趄着脚儿去了。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偶然碰见了这件事,心下也十分稀罕,想那倪二倒果然有些意
思,只是怕他一时醉中慷慨,到明日加倍来要,便怎么好呢。忽又想道:“不
妨,等那件事成了,可也加倍还的起他。”因走到一个钱铺里,将那银子称
了称,分两不错,心上越发喜欢。到家先将倪二的话捎给他娘子儿,方回家
来。他母亲正在炕上拈线,见他进来,便问:“那里去了一天?”贾芸恐母
亲生气,便不提卜世仁的事,只说:“在西府里等琏二叔来着。”问他母亲:
“吃了饭了没有?”他母亲说:“吃了。还留着饭在那里。”叫小丫头拿来给
他吃。
那天已是掌灯时候,贾芸吃了饭,收拾安歇,一宿无话。次日起来,洗
了脸,便出南门大街,在香铺买了冰麝,往荣府来。打听贾琏出了门,贾芸
便往后面来。到贾琏院门前,只见几个小厮,拿着大高的苕帚在那里扫院子
呢。忽见周瑞家的从门里出来叫小厮们:“先别扫,奶奶出来了。”贾芸忙上
去笑问道:“二婶娘那里去?”周瑞家的道:“老太太叫,想必是裁什么尺
头。”正说着,只见一群人簇拥着凤姐出来了。贾芸深知凤姐是喜奉承爱排
场的,忙把手逼着,恭恭敬敬抢上来请安。凤姐连正眼也不看,仍往前走,
只问他母亲好:“怎么不来这里逛逛?”贾芸道:“只是身上不好,倒时常惦
记着婶娘,要瞧瞧,总不能来。”凤姐笑道:“可是你会撒谎!不是我提,他
也就不想我了。”贾芸笑道:“侄儿不怕雷劈,就敢在长辈儿跟前撒谎了?昨
儿晚上还提起婶娘来,说:‘婶娘身子单弱,事情又多,亏了婶娘好精神,
竟料理的周周全全的。要是差一点儿的,早累的不知怎么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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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姐听了,满脸是笑,由不的止了步,问道:“怎么好好儿的,你们娘
儿两个在背地里嚼说起我来?”贾芸笑着道:“只因我有个好朋友,家里有
几个钱,现开香铺,因他捐了个通判,前儿选着了云南不知那一府,连家眷
一齐去。他这香铺也不开了,就把货物攒了一攒,该给人的给人,该贱发的
贱发。象这贵重的,都送给亲友,所以我得了些冰片、麝香。我就和我母亲
商量,贱卖了可惜,要送人也没有人家儿配使这些香料。因想到婶娘往年间
还拿大包的银子买这些东西呢,别说今年贵妃宫中,就是这个端阳节所用,
也一定比往常要加十几倍:所以拿来孝敬婶娘。”一面将一个锦匣递过去。
凤姐正是办节礼用香料,便笑了一笑,命丰儿:“接过芸哥儿的来,送了家
去,交给平儿。”因又说道:“看你这么知好歹,怪不得你叔叔常提起你来,
说你好,说话明白,心里有见识。”贾芸听这话入港,便打进一步来,故意
问道:“原来叔叔也常提我?”凤姐见问,便要告诉给他事情管的话,一想
又恐他看轻了,只说得了这点儿香料,便许他管事了。因且把派他种花木的
事一字不提,随口说了几句淡话,便往贾母屋里去了。
贾芸自然也难提,只得回来。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故
此吃了饭,又进来,到贾母那边仪门外绮散斋书房里来。只见茗烟在那里掏
小雀儿呢。贾芸在他身后,把脚一跺,道:“茗烟小猴儿又淘气了!”茗烟回
头,见是贾芸,便笑道:“何苦二爷唬我们这么一跳。”因又笑说:“我不叫
茗烟了,我们宝二爷嫌 ‘烟’字不好,改了叫‘焙茗’了。二爷明儿只叫我
焙茗罢。”贾芸点头笑着同进书房,便坐下问:“宝二爷下来了没有?”焙茗
道:“今日总没下来。二爷说什么,我替你探探去。”说着,便出去了。这里
贾芸便看字画古玩。有一顿饭的工夫,还不见来。再看看要找别的小子,都
玩去了。正在烦闷,只听门前娇音嫩语的叫了一声 “哥哥呀”。贾芸往外瞧
时,是个十五六岁的丫头,生的倒甚齐整,两只眼儿水水灵灵的,见了贾芸,
抽身要躲,恰值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正抓不着
个信儿呢!”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
半日,也没个人过。这就是宝二爷屋里的。”因说道:“好姑娘,你带个信儿,
就说廊上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见,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从前那等回
避,下死眼把贾芸钉了两眼。听那贾芸说道:“什么‘廊上’‘廊下’的,你
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似笑不笑的说道:“依我说,二爷且请回去,
明日再来。今儿晚上得空儿,我替回罢。”焙茗道:“这是怎么说?”那丫头
道:“他今儿也没睡中觉,自然吃的晚饭早,晚上又不下来,难道只是叫二
爷这里等着挨饿不成?不如家去,明儿来是正经。——就便回来有人带信儿,
也不过嘴里答应着罢咧。”贾芸听这丫头的话简便俏丽,待要问他的名字,
因是宝玉屋里的,又不便问,只得说道:“这话倒是。我明日再来。”说着,
便往外去了。焙茗道:“我倒茶去。二爷喝了茶再去。”贾芸一面走,一面回
头说:“不用,我还有事呢。”口里说话,眼睛瞧那丫头还站在那里呢。
那贾芸一径回来。至次日,来至大门前,可巧遇见凤姐往那边去请安,
才上了车,见贾芸过来,便命人叫住,隔着窗子笑道:“芸儿,你竟有胆子
在我跟前弄鬼!怪道你送东西给我,原来你有事求我。昨儿你叔叔才告诉我,
说你求他。”贾芸笑道:“求叔叔的事,婶娘别提,我这里正后悔呢。早知这
样,我一起头儿就求婶娘 ,这会子早完了,谁承望叔叔竟不能的!”凤姐
笑道:“哦!你那边没成儿,昨儿又来找我了?”贾芸道:“婶娘辜负了我的
孝心。我并没有这个意思,要有这个意思,昨儿还不求婶娘吗?如今婶娘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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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我倒要把叔叔搁开,少不得求婶娘,好歹疼我一点儿。”凤姐冷笑
道:“你们要拣远道儿走么!早告诉我一声儿,多大点子事,还值的耽误到
这会子。那园子里还要种树种花儿,我正想个人呢,早说不早完了?”贾芸
笑道:“这样明日婶娘就派我罢?”凤姐半晌道:“这个我看着不大好,等明
年正月里的烟火灯烛那个大宗儿下来,再派你不好?”贾芸道:“好婶娘,
先把这个派了我,果然这件办的好,再派我那件罢。”凤姐笑道:“你倒会拉
长线儿!罢了,要不是你叔叔说,我不管你的事。我不过吃了饭就过来,你
到午错时候来领银子,后日就进去种花儿。”说着,命人驾起香车,径去了。
贾芸喜不自禁。来至绮散斋打听宝玉,谁知宝玉一早便往北静王府里去
了。贾芸便呆呆的坐到晌午。打听凤姐回来,去写个领票来领对牌,至院外,
命人通报了,彩明走出来要了领票,进去批了银数、年月。一并连对牌交给
贾芸。贾芸接来看那批上批着二百两银子,心中喜悦,翻身走到银库上领了
银子,回家告诉他母亲,自是母子俱喜。次日五更,贾芸先找了倪二还了银
子,又拿了五十两银子出西门找到花儿匠方椿家里去买树,不在话下。
且说宝玉自这日见了贾芸,曾说过明日着他进来说话,这原是富贵公子
的口角,那里还记在心上,因而便忘怀了。这日晚上,却从北静王府里回来,
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回至园内。换了衣服,正要洗澡,袭人被宝钗烦了去打结
子去了,秋纹碧痕两个去催水。檀云又因他母亲病了,接出去了;麝月现在
家中病着;还有几个做粗活听使唤的丫头,料是叫不着他,都出去寻伙觅伴
的去了。不想这一刻的工夫,只剩了宝玉在屋内。偏偏的宝玉要喝茶,一连
叫了两三声,方见两三个老婆子走进来。宝玉见了,连忙摇手说:“罢罢,
不用了。”老婆子们只得退出。宝玉见没丫头们,只得自己下来,拿了碗,
向茶壶去倒茶。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看烫了手,等我倒罢。”一面说,
一面走上来接了碗去。宝玉倒唬了一跳,问:“你在那里来着?忽然来了,
唬了我一跳!”那丫头一面递茶,一面笑着回道:“我在后院里。才从里间后
门进来,难道二爷就没听见脚步响么?”宝玉一面吃茶,一面仔细打量那丫
头:穿着几件半新不旧的衣裳,倒是一头黑鸦鸦的好头发,挽着儿,容长
脸面,细挑身材,却十分俏丽甜净。宝玉便笑问道:“你也是我屋里的人么?”
那丫头笑应道:“是。”宝玉道:“既是这屋里的,我怎么不认得?”那丫头
听说,便冷笑一声道:“爷不认得的也多呢,岂止我一个。从来我又不递茶
水拿东西,眼面前儿的一件也做不着,那里认得呢?”宝玉道:“你为什么
不做眼面前儿的呢?”那丫头道:“这话我也难说。——只是有句话回二爷:
昨日有个什么芸儿来找二爷,我想二爷不得空儿,便叫焙茗回他;今日来了,
不想二爷又往北府里去了。”刚说到这句话,只见秋纹碧痕嘻嘻哈哈的笑着
进来,两个人共提着一桶水,一手撩衣裳,趔趔趄趄泼泼撒撒的。那丫头便
忙迎出去接。秋纹碧痕,一个抱怨 “你湿了我的衣裳”,一个又说“你踹了
我的鞋”。忽见走出一个人来接水,二人看时,不是别人,原来是小红。二
人便都诧异,将水放下,忙进来看时,并没别人,只有宝玉,便心中俱不自
在。只得且预备下洗澡之物。待宝玉脱了衣裳,二人便带上门出来,走到那
边房内,找着小红,问他:“方才在屋里做什么?”小红道:“我何曾在屋里
呢?因为我的绢子找不着,往后头找去,不想二爷要茶喝,叫姐姐们,一个
儿也没有,我赶着进去倒了碗茶,姐姐们就来了。”秋纹兜脸啐了一口道:“没
脸面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催水去,你说有事,倒叫我们去,你可抢这个巧
宗儿!一里一里的,这不上来了吗?难道我们倒跟不上你么?你也拿镜子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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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配递茶递水不配?”碧痕道:“明儿我说给他们,凡要茶要水拿东西的
事,咱们都别动,只叫他去就完了。”秋纹道:“这么说,还不如我们散了,
单让他在这屋里呢。”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闹着,只见有个老嬷嬷进来传凤
姐的话说:“明日有人带花儿匠来种树,叫你们严紧些,衣裳裙子别混晒混
晾的。那土山上都拦着围幕,可别混跑。”秋纹便问:“明日不知是谁带进匠
人来监工?”那老婆子道:“什么后廊上的芸哥儿。”秋纹碧痕俱不知道,只
管混问别的话,那小红心内明白,知是昨日外书房所见的那人了。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因“玉”字犯了宝玉黛玉的名,便改唤
他做“小红”,原来是府中世仆,他父亲现在收管各处田房事务。这小红年
方十四,进府当差,把他派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姊妹及
宝玉等进大观园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点了。这小红虽然是个不谙
事体的丫头,因他原有几分容貌,心内便想向上攀高,每每要在宝玉面前现
弄现弄。只是宝玉身边一干人都是伶牙俐爪的,那里插的下手去?不想今日
才有些消息,又遭秋纹等一场恶话,心内早灰了一半。正没好气,忽然听见
老嬷嬷说起贾芸来,不觉心中一动,便闷闷的回房。睡在床上,暗暗思量,
翻来复去,自觉没情没趣的。忽听的窗外低低的叫道:“红儿,你的绢子我
拾在这里呢。”小红听了,忙走出来看时,不是别人,正是贾芸。小红不觉
粉面含羞,问道:“二爷在那里拾着的?”只见那贾芸笑道:“你过来,我告
诉你。”一面说一面就上来拉他的衣裳。那小红臊的转身一跑,却被门槛子
绊倒。要知端底,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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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回 魇魔法叔嫂逢五鬼 通灵玉蒙蔽遇双真
话说小红心神恍惚,情思缠绵,忽朦胧睡去,遇见贾芸要拉他,却回身
一跑,被门槛绊了一跤,唬醒过来,方知是梦。因此翻来复去,一夜无眠。
至次日天明,方才起来,有几个丫头来会他去打扫屋子地面,舀洗脸水。这
小红也不梳妆,向镜中胡乱挽了一挽头发,洗了洗手脸,便来打扫房屋。谁
知宝玉昨儿见了他,也就留心,想着指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多心,
二则又不知他是怎么个情性,因而纳闷。早晨起来,也不梳洗,只坐着出神。
一时下了纸窗,隔着纱屉子,向外看的真切,只见几个丫头在那里打扫院子,
都擦胭抹粉、插花带柳的,独不见昨儿那一个。宝玉便靸拉着鞋,走出房
门,只装做看花,东瞧西望。一抬头,只见西南角上游廊下栏杆旁有一个人
倚在那里,却为一株海棠花所遮,看不真切。近前一步仔细看时,正是昨儿
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此时宝玉要迎上去,又不好意思。正想着,忽见碧
痕来请洗脸,只得进去了。
却说小红正自出神,忽见袭人招手叫他,只得走上前来。袭人笑道:“咱
们的喷壶坏了,你到林姑娘那边借用一用。”小红便走向潇湘馆去,到了翠
烟桥,抬头一望,只见山坡高处都拦着帷幕,方想起今日有匠役在此种树。
原来远远的一簇人在那里掘土,贾芸正坐在山子石上监工。小红待要过去又
不敢过去,只得悄悄向潇湘馆取了喷壶而回。无精打彩,自向房内躺着。众
人只说他是身子不快,也不理论。
过了一日,原来次日是王子腾夫人一寿诞,那里原打发人来请贾母、王
夫人,王夫人见贾母不去,也不便去了。倒是薛姨妈同着风姐儿并贾家三个
姊妹、宝钗、宝玉,一齐都去了。至晚方回。
王夫人正过薛姨妈院里坐着,见贾环下了学,命他去抄 《金刚经咒》唪
诵。那贾环便来到王夫人炕上坐着,命人点了蜡烛,拿腔做势的抄写。一时
又叫彩云倒钟茶来,一时又叫玉钏剪蜡花,又说金钏挡了灯亮儿。众丫鬟们
素日厌恶他,都不答理。只有彩霞还和他合得来,倒了茶给他,因向他悄悄
的道:“你安分些罢,何苦讨人厌。”贾环把眼一瞅道:“我也知道,你别哄
我。如今你和宝玉好了,不理我,我也看出来了。”彩霞咬着牙,向他头上
戳了一指头,道:“没良心的,‘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
两人正说着,只见风姐跟着王夫人都过来了。王夫人便一长一短问他今
日是那几位堂客,戏文好歹,酒席如何。不多时,宝玉也来了,见了王夫人,
也规规矩矩说了几句话,便命人除去了抹额,脱了袍服,拉了靴子,将一头
滚在王夫人怀里。王夫人便用手摩挲抚弄他,宝玉也扳着王夫人的脖子说长
说短的。王夫人道:“我的儿,又吃多了酒,脸上滚热的。你还只是揉搓,
一会子闹上酒来!还不在那里静静的躺一会子去呢。”说着,便叫人拿枕头。
宝玉因就在王夫人身后倒下,又叫彩霞来替他拍着。宝玉便和彩霞说笑,只
见彩霞淡淡的不大答理,两眼只向着贾环。宝玉便拉他的手,说道:“好姐
姐,你也理我理儿。”一面说,一面拉他的手。彩霞夺手不肯,便说:“再闹
就嚷了!”二人正闹着,原来贾环听见了,——素日原恨宝玉,今见他和彩
霞玩耍,心上越发按不下这口气。因一沉思,计上心来,故作失手,将那一
盏油汪汪的蜡烛,向宝玉脸上只一推。
只听宝玉“嗳哟”的一声,满屋里人都唬了一跳。连忙将地下的绰灯移
过来一照,只见宝玉满脸是油。王夫人又气又急,忙命人替宝玉擦洗,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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骂贾环。凤姐三步两步上炕去替宝玉收拾着,一面说:“这老三还是这么‘毛
脚鸡’似的。我说你上不得台盘!赵姨娘平时也该教导教导他!”一句话提
醒了王夫人,遂叫过赵姨娘来,骂道:“养出这样黑心种子来,也不教训教
训!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一发得了意了,一发上来了!”那赵姨娘只
得忍气吞声,也上去帮着他们替宝玉收拾。只见宝玉左边脸上起了一溜燎泡,
幸而没伤眼睛。王夫人看了,又心疼,又怕贾母问时难以回答,急的又把赵
姨娘骂一顿;又安慰了宝玉,一面取了“败毒散”来敷上。宝玉说:“有些
疼,还不妨事。明日老太太问,只说我自己烫的就是了。”凤姐道:“就说自
己烫的,也要骂人不小心,横竖有一场气生。”王夫人命人好生送了宝玉回
房去。袭人等见了,都慌的了不得。那黛玉见宝玉出了一天的门,便闷闷的,
晚间打发人来问了两三遍,知道烫了,便亲自赶过来。只瞧见宝玉自己拿镜
子照呢,左边脸上满满的敷了一脸药。黛玉只当十分烫的利害,忙近前瞧瞧,
宝玉却把脸遮了,摇手叫他出去:知他素性好洁,故不肯叫他瞧。黛玉也就
罢了,但问他:“疼的怎样?”宝玉道:“也不很疼。养一两日就好了。”黛
玉坐了一会回去了。
次日,宝玉见了贾母,虽自己承认自己烫的,贾母免不得又把跟从的人
骂了一顿。过了一日,有宝玉寄名的干娘马道婆到府里来,见了宝玉,唬了
一大跳,问其缘由,说是烫的,便点头叹息,一面向宝玉脸上用指头画了几
画,口内嘟嘟囔囔的,又咒诵了一回,说道:“包管好了。这不过是一时飞
灾。”又向贾母道:“老祖宗,老菩萨,那里知道那佛经上说的利害!大凡王
公卿相人家的子弟,只一生长下来,暗里就有多少促狭鬼跟着他,得空儿就
拧他一下,或掐他一下,或吃饭时打下他的饭碗来,或走着推他一跤,所以
往往的那些大家子孙多有长不大的。”贾母听如此说,便问:“这有什么法儿
解救没有呢?”马道婆便说道:“这个容易,只是替他多做些因果善事,也
就罢了。再那经上还说:西方有位大光明普照菩萨,专管照耀阴暗邪祟,若
有善男信女虔心供奉者,可以永保儿孙康宁,再无撞客邪祟之灾。”贾母道:
“倒不知怎么供奉这位菩萨?”马道婆说:“也不值什么,不过除香烛供奉
以外,一天多添几斤香油,点个大海灯。那海灯就是菩萨现身的法象,昼夜
不息的。”贾母道:“一天一夜也得多少油?我也做个好事。”马道婆说:“这
也不拘多少,随施主愿心。象我家里就有好几处的王妃诰命供奉的:南安郡
王府里太妃,他许的愿心大,一天是四十八斤油,一斤灯草,那海灯也只比
缸略小些;锦乡侯的诰命次一等,一天不过二十斤油;再有几家,或十斤、
八斤、三斤、五斤的不等,也少不得要替他点。”贾母点头思忖。马道婆道:
“还有一件,若是为父母尊长的,多舍些不妨;既是老祖宗为宝玉,若舍多
了,怕哥儿担不起,反折了福气了。要舍,大则七斤,小则五斤,也就是了。”
贾母道:“既这么样,就一日五斤,每月打总儿关了去。”马道婆道:“阿弥
陀佛,慈悲大菩萨!”贾母又叫人来吩咐:“以后宝玉出门,拿几串钱交给他
的小子们,一路施舍给僧道贫苦之人。”
说毕,那道婆便往各房问安闲逛去了。一时来到赵姨娘屋里,二人见过,
赵姨娘命小丫头倒茶给他吃。赵姨娘正粘鞋呢,马道婆见炕上堆着些零星绸
缎,因说:“我正没有鞋面子,姨奶奶给我些零碎绸子缎子,不拘颜色,做
双鞋穿罢。”赵姨娘叹口气道:“你瞧,那里头还有块象样儿的么?有好东西
也到不了我这里。你不嫌不好,挑两块去就是了。”马道婆便挑了几块,掖
在袖里。赵姨娘又问:“前日我打发人送了五百钱去,你可在药王面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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供没有?”马道婆道:“早已替你上了。”赵姨娘叹气道:“阿弥陀佛!我手
里但凡从容些,也时常来上供,只是 ‘心有馀而力不足’。马道婆道:“你只
放心,将来熬的环哥大了,得个一官半职,那时你要做多大功德还怕不能
么?”
赵姨娘听了笑道:“罢,罢!再别提起!如今就是榜样。我们娘儿们跟
的上这屋里那一个儿?宝玉儿还是小孩子家,长的得人意儿,大人偏疼他些
儿也还罢了;我只不服这个主儿!”一面说,一面伸了两个指头。马道婆会
意,便问道:“可是琏二奶奶?”赵姨娘唬的忙摇手儿,起身掀帘子一看,
见无人,方回身向道婆说:“了不得,了不得!提起这个主儿,这一分家私
要不都叫他搬了娘家去,我也不是个人!”马道婆见说,便探他的口气道:“我
还用你说?难道都看不出来!也亏了你们心里不理论,只凭他去倒也好。”
赵姨娘道:“我的娘!不凭他去,难道谁还敢把他怎么样吗?”马道婆道:“不
是我说句造孽的话:你们没本事,也难怪。明里不敢罢咧,暗里也算计了,
还等到如今!”赵姨娘听这话里有话,心里暗暗的喜欢,便说道:“怎么暗里
算计?我倒有这个心,只是没这样的能干人。你教给我这个法子,我大大的
谢你。”马道婆听了这话拿拢了一处,便又故意说道:“阿弥陀佛!你快别问
我,我那里知道这些事?罪罪过过的。”赵姨娘道:“你又来了!你是最肯济
困扶危的人,难道就眼睁睁的看着人家来摆布死了我们娘儿们不成?——难
道还怕我不谢你么?”马道婆听如此,便笑道:“要说我不忍你们娘儿两个
受别人的委屈,还犹可,要说谢我,那我可是不想的呀。”赵姨娘听这话松
动了些,便说:“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糊涂了?果然法子灵验,把他两人
绝了,这家私还怕不是我们的?那时候你要什么不得呢?”马道婆听了,低
了半日头,说:“那时候儿事情妥当了,又无凭据,你还理我呢!”赵姨娘道:
“这有何难?我攒了几两体己,还有些衣裳首饰,你先拿几样去。我再写个
欠契给你,到那时候儿,我照数还你。”马道婆想了一回想:“也罢了,我少
不得先垫上了。”
赵姨娘不及再问,忙将一个小丫头也支开,赶着开了箱子,将首饰拿了
些出来,并体己散碎银子,又写了五十两欠约,递与马道婆道:“你先拿去
作供养。”马道婆见了这些东西,又有欠字,遂满口应承,伸手先将银子拿
了,然后收了契。向赵姨娘要了张纸,拿剪子铰了两个纸人儿,问了他二人
年庚,写在上面;又找了一张蓝纸,铰了五个青面鬼,叫他并在一处,拿针
钉了:“回去我再作法,自有效验的。”忽见王夫人的丫头进来道:“姨奶奶
在屋里呢么?太太等你呢。”于是二人散了,马道婆自去,不在话下。
却说黛玉因宝玉烫了脸不出门,倒常在一处说话儿。这日饭后,看了两
篇书,又和紫鹃作了一会针线,总闷闷不舒,便出来看庭前才迸出的新笋。
不觉出了院门,来到园中,四望无人,惟见花光鸟语,信步便往怡红院来。
只见几个丫头舀水,都在游廊上看画眉洗澡呢。听见房内笑声,原来是李纨、
凤姐、宝钗都在这里。一见他进来,都笑道:“这不又来了两个?”黛玉笑
道:“今日齐全,谁下帖子请的?”凤姐道:“我前日打发人送了两瓶茶叶给
姑娘,可还好么?”黛玉道:“我正忘了,——多谢想着。”宝玉道:“我尝
了不好,也不知别人说怎么样。”宝钗道:“口头也还好。”凤姐道:“那是暹
罗国进贡的。我尝了不觉怎么好,还不及我们常喝的呢。”黛玉道:“我吃着
却好,不知你们的脾胃是怎样的。”宝玉道:“你说好,把我的都拿了吃去罢。”
凤姐道:“我那里还多着呢。”黛玉道:“我叫丫头取去。”凤姐道:“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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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打发人送来。我明日还有一事求你,一同叫人送来罢。”
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一点子茶叶,就使唤起人来
了。”凤姐笑道:“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众
人都大笑起来。黛玉涨红了脸,回过头去,一声儿不言语。宝钗笑道:“二
嫂子的诙谐真是好的。”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的讨人厌罢
了!”说着又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给我们家做了媳妇,还亏负你么?”
指着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配不上?门第儿配不上?根基儿家私儿配不
上?那一点儿玷辱你?”黛玉起身便走。宝钗叫道:“颦儿急了,还不回来
呢!走了倒没意思。”说着,站起来拉住。才到房门,只见赵姨娘和周姨娘
两个人都来瞧宝玉。宝玉和众人都起身让坐,独凤姐不理。宝钗正欲说话,
只见王夫人房里的丫头来说:“舅太太来了,请奶奶姑娘们过去呢。”李纨连
忙同着凤姐儿走了。赵周两人也都出去了。宝玉道:“我不能出去,你们好
歹别叫舅母进来。”又说:“林妹妹,你略站站,我和你说话。”凤姐听了,
回头向黛玉道:“有人叫你说话呢,回去罢。”便把黛玉往后一推,和李纨笑
着去了。
这里宝玉拉了黛玉的手,只是笑,又不说话。黛玉不觉又红了脸,挣着
要走。宝玉道:“嗳哟!好头疼!”黛玉道:“该,阿弥陀佛!”宝玉大叫一声,
将身一跳,离地有三四尺高,口内乱嚷,尽是胡话。黛玉并众丫鬟都唬慌了,
忙报知王夫人与贾母。此时王子腾的夫人也在这里,都一齐来看。宝玉一发
拿刀弄杖、寻死觅活的,闹的天翻地覆。贾母王夫人一见,唬的抖衣乱战,
儿一声肉一声,放声大哭。于是惊动了众人,连贾赦、邢夫人、贾珍、贾政
并琏、蓉、芸、萍、薛姨妈、薛蟠并周瑞家的一干家中上下人等并丫鬟媳妇
等,都来园内看视,登时乱麻一般。正没个主意,只见凤姐手持一把明晃晃
的刀砍进园来,见鸡杀鸡,见犬杀犬,见了人瞪着眼就要杀人。众人一发慌
了。周瑞家的带着几个力大的女人,上去抱住,夺了刀,抬回房中。平儿丰
儿等哭的哀天叫地。贾政心中也着忙。当下众人七言八语,有说送祟的,有
说跳神的,有荐玉皇阁张道士捉怪的,整闹了半日,祈求祷告,百般医治,
并不见好。日落后,王子腾夫人告辞去了。
次日,王子胜也来问候。接着小史侯家、邢夫人弟兄并各亲戚都来瞧看,
也有送符水的,也有荐僧道的,也有荐医的。他叔嫂二人一发糊涂,不省人
事,身热如火,在床上乱说。到夜里更甚,因此那些婆子丫鬟不敢上前,故
将他叔嫂二人都搬到王夫人的上房内,着人轮班守视。贾母、王夫人、邢夫
人并薛姨妈寸步不离,只围着哭。此时贾赦贾政又恐哭坏了贾母,日夜熬油
费火,闹的上下不安。贾赦还各处去寻觅僧道。贾政见不效验,因阻贾赦道:
“儿女之数总由天命,非人力可强。他二人之病百般医治不效,想是天意该
如此,也只好由他去。”贾赦不理,仍是百般忙乱。
看看三日的光阴,凤姐宝玉躺在床上,连气息都微了。合家都说没了指
望了,忙的将他二人的后事都治备下了。贾母、王夫人、贾琏、平儿、袭人
等更哭的死去活来。只有赵姨娘外面假作忧愁,心中称愿。
至第四日早,宝玉忽睁开眼向贾母说道:“从今已后,我可不在你家了,
快打发我走罢。”贾母听见这话,如同摘了心肝一般。赵姨娘在旁劝道:“老
太太也不必过于悲痛:哥儿已是不中用了,不如把哥儿的衣服穿好,让他早
些回去,也省他受些苦。只管舍不得他,这口气不断,他在那里,也受罪不
安——”这些话没说完,被贾母照脸啐了一口唾沫,骂道:“烂了舌头的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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账老婆!怎么见得不中用了?你愿意他死了,有什么好处?你别作梦!他死
了,我只合你们要命!都是你们素日调唆着,逼他念书写字,把胆子唬破了,
见了他老子就象个避猫鼠儿一样。都不是你们这起小妇调唆的?这会子逼死
了他,你们就随了心了!——我饶那一个?”一面哭,一面骂。贾政在旁听
见这些话,心里越发着急,忙喝退了赵姨娘,委宛劝解了一番。忽有人来回:
“两口棺木都做齐了。”贾母闻之,如刀刺心,一发哭着大骂,问:“是谁叫
做的棺材?快把做棺材的人拿来打死!”闹了个天翻地覆。
忽听见空中隐隐有木鱼声,念了一句“南无解冤解结菩萨!有那人口不
利、家宅不安、中邪祟、逢凶险的,找我们医治。”贾母王夫人都听见了,
便命人向街上寻去。原来是一个癞和尚同一个跛道士。那和尚是怎的模样?
但见:
鼻如悬胆两眉长,目似明星有宝光。破衲芒鞋无住迹,腌臜更有一头疮。
那道人是如何模样?看他时:
一足高来一足低,浑身带水又拖泥。相逢若问家何处,却在蓬莱弱水西。
贾政因命人请进来,问他二人:“在何山修道?”那僧笑道:“长官不消
多话,因知府上人口欠安,特来医治的。”贾政道:“有两个人中了邪,不知
有何仙方可治?”那道人笑道:“你家现有希世之宝,可治此病,何须问方!”
贾政心中便动了,因道:“小儿生时虽带了一块玉来,上面刻着‘能除凶邪’,
然亦未见灵效。”那僧道:“长官有所不知。那宝玉原是灵的,只因为声色货
利所迷,故此不灵了。今将此宝取出来,待我持诵持诵,自然依旧灵了。”
贾政便向宝玉项上取下那块玉来,递与他二人。那和尚擎在掌上,长叹一声,
道:“青埂峰下,别来十三载矣。人世光阴迅速,尘缘未断,奈何奈何!可
羡你当日那段好处:
天不拘兮地不羁,心头无喜亦无悲。只因锻炼通灵后,便向人间惹是非。
可惜今日这番经历呵:
粉渍脂痕污宝光,房栊日夜困鸳鸯。沉酣一梦终须醒,冤债偿清好散场。”
念毕,又摩弄了一回,说了些疯话,递与贾政道:“此物已灵,不可亵
渎,悬于卧室槛上,除自己亲人外,不可令阴人冲犯。三十三日之后,包管
好了。”贾政忙命人让茶,那二人已经走了,只得依言而行。
凤姐宝玉果一日好似一日的,渐渐醒来,知道饿了,贾母王夫人才放心
了。众姊妹都在外间听消息。黛玉先念了一声佛,宝钗笑而不言。惜春道:
“宝姐姐笑什么?”宝钗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度化众生;又要
保佑人家病痛,都叫他速好;又要管人家的婚姻,叫他成就。你说可忙不忙?
可好笑不好笑?”一时黛玉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都不是好人!再不
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丫头学的贫嘴贱舌的。”一面说,一面掀帘子出去了。
欲知端详,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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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回 蜂腰桥设言传心事 潇湘馆春困发幽情
话说宝玉养过了三十三天之后,不但身体强壮,亦且连脸上疮痕平复,
仍回大观园去。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近日宝玉病的时节,贾芸带着家下小厮坐更看守,昼夜在这里,那
小红同众丫鬟也在这里守着宝玉。彼此相见日多,渐渐的混熟了。小红见贾
芸手里拿着块绢子,倒象是自己从前掉的,待要问他,又不好问。不料那和
尚道士来过,用不着一切男人,贾芸仍种树去了;这件事待放下又放不下,
待要问去又怕人猜疑。正是犹豫不决、神魂不定之际,忽听窗外问道:“姐
姐在屋里没有?”小红闻听,在窗眼内望外一看,原来是本院的个小丫头佳
蕙,因答说:“在家里呢,你进来罢。”佳蕙听了跑进来,就坐在床上,笑道:
“我好造化!才在院子里洗东西,宝玉叫往林姑娘那里送茶叶,花大姐姐交
给我送去。可巧老太太给林姑娘送钱来,正分给他们的丫头们呢,见我去了,
林姑娘就抓了两把给我。也不知是多少,你替我收着。”便把手绢子打开,
把钱倒出来交给小红。小红就替他一五一十的数了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