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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心优雅-任志强

_2 任志强 (现代)
次日,和宝钗湘云同看。宝钗念其词曰:
无我原非你,从他不解伊。肆行无碍凭来去。茫茫着甚悲愁喜,纷纷说
甚亲疏密。从前碌碌却因何?到如今回头试想真无趣!
看毕,又看那偈语,因笑道:“这是我的不是了。我昨儿一支曲子,把
他这个话惹出来。这些道书机锋,最能移性的,明儿认真说起这些疯话,存
了这个念头,岂不是从我这支曲子起的呢?我成了个罪魁了!”说着,便撕
了个粉碎,递给丫头们,叫快烧了。黛玉笑道:“不该撕了,等我问他,你
们跟我来,包管叫他收了这个痴心。”
三人说着,过来见了宝玉。黛玉先笑道:“宝玉,我问你:至贵者宝,
至坚者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宝玉竟不能答。二人笑道:“这样愚钝,
还参禅呢!”湘云也拍手笑道:“宝哥哥可输了。”黛玉又道:“你道‘无可云
证,是立足境’,固然好了,只是据我看来,还未尽善。我还续两句云:‘无
立足境,方是干净。’”宝钗道:“实在这方悟彻。当日南宗六祖惠能初寻师
至韶州,闻五祖弘忍在黄梅,他便充作火头僧。五祖欲求法嗣,令诸僧各出
一偈,上座神秀说道:‘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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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惠能在厨房舂米,听了道:‘美则美矣,了则未了。’因自念一偈曰:‘菩
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五祖便将衣钵传给了
他。今儿这偈语亦同此意了。只是方才这句机锋,尚未完全了结,这便丢开
手不成?”黛玉笑道:“他不能答就算输了,这会子答上了也不为出奇了。
只是以后再不许谈禅了。连我们两个人所知所能的,你还不知不能呢,还去
参什么禅呢!”宝玉自己以为觉悟,不想忽被黛玉一问,便不能答;宝钗又
比出语录来,此皆素不见他们所能的。自己想了一想:“原来他们比我的知
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想毕,便笑道:“谁又参禅,不
过是一时的玩话儿罢了。”说罢,四人仍复如旧。
忽然人报娘娘差人送出一个灯谜来,命他们大家去猜,猜后每人也作一
个送进去。四人听说,忙出来至贾母上房,只见一个小太监,拿了一盏四角
平头白纱灯,专为灯谜而制,上面已有了一个,众人都争看乱猜。小太监又
下谕道:“众小姐猜着,不要说出来,每人只暗暗的写了,一齐封送进去,
候娘娘自验是否。”宝钗听了,近前一看,是一首七言绝句,并无新奇,口
中少不得称赞,只说“难猜”,故意寻思。其实一见早猜着了。宝玉、黛玉、
湘云、探春四个人也都解了,各自暗暗的写了。一并将贾环贾兰等传来,一
齐各揣心机猜了,写在纸上,然后各人拈一物作成一谜,恭楷写了,挂于灯
上。
太监去了,至晚出来,传谕道:“前日娘娘所制,俱已猜着,惟二小姐
与三爷猜的不是。小姐们作的也都猜了,不知是否?”说着,也将写的拿出
来,也有猜着的,也有猜不着的。太监又将颁赐之物送与猜着之人,每人一
个宫制诗筒,一柄茶筅,独迎春贾环二人未得。迎春自以为玩笑小事,并不
介意;贾环便觉得没趣。且又听太监说:“三爷所作这个不通,娘娘也没猜,
叫我带回问三爷是个什么。”众人听了,都来看他作的是什么,——写道:
大哥有角只八个,二哥有角只两根。大哥只在床上坐,二哥爱在房上蹲。
众人看了,大发一笑。贾环只得告诉太监说:“是一个枕头,一个兽头。”
太监记了,领茶而去。
贾母见元春这般有兴,自己一发喜乐,便命速作一架小巧精致围屏灯来,
设于堂屋,命他姊妹们各自暗暗的做了,写出来粘在屏上;然后预备下香茶
细果以及各色玩物,为猜着之贺。贾政朝罢,见贾母高兴,况在节间,晚上
也来承欢取乐。上面贾母、贾政、宝玉一席;王夫人、宝钗、黛玉、湘云又
一席,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又一席,俱在下面。地下老婆丫鬟站满。李宫
裁王熙凤二人在里间又一席。贾政因不见贾兰,便问:“怎么不见兰哥儿?”
地下女人们忙进里间问李氏,李氏起身笑着回道:“他说方才老爷并没叫他
去,他不肯来。”女人们回复了贾政,众人都笑说:“天生的牛心拐孤!”贾
政忙遣贾环和个女人将贾兰唤来,贾母命他在身边坐了,抓果子给他吃,大
家说笑取乐。往常间只有宝玉长谈阔论,今日贾政在这里,便唯唯而已。馀
者,湘云虽系闺阁弱质,却素喜谈论,今日贾政在席,也自拑口禁语;黛玉
本性娇懒,不肯多话;宝钗原不妄言轻动,便此时亦是坦然自若:故此一席,
虽是家常取乐,反见拘束。
贾母亦知因贾政一人在此所致,酒过三巡,便撵贾政去歇息。贾政亦知
贾母之意,撵了他去好让他姊妹兄弟们取乐,因陪笑道:“今日原听见老太
太这里大设春灯雅谜,故也备了彩礼酒席,特来入会。何疼孙子孙女之心,
便不略赐与儿子半点?”贾母笑道:“你在这里,他们都不敢说笑,没的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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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我闷的慌。你要猜谜儿,我说一个你猜,猜不着是要罚的。”贾政忙笑道:
“自然受罚。若猜着了,也要领赏呢。”贾母道:“这个自然。”便念道:“
猴子身轻站树梢,打一果名。
贾政已知是荔枝,故意乱猜,罚了许多东西,然后方猜着了,也得了贾
母的东西。然后也念一个灯谜与贾母猜。念道:
身自端方,体自坚硬。虽不能言,有言必应。打一用物。
说毕,便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会意,又悄悄的告诉了贾母。贾母想了
一想,果然不差,便说:“是砚台。”贾政笑道:“到底是老太太,一猜就是。”
回头说:“快把贺彩献上来。”地下妇女答应一声,大盘小盒,一齐捧上。贾
母逐件看去,都是灯节下所用所玩新巧之物,心中甚喜,遂命:“给你老爷
斟酒。”宝玉执壶,迎春送酒。贾母因说:“你瞧瞧那屏上,都是他姐儿们做
的,再猜一猜我听。”
贾政答应,起身走至屏前,只见第一个是元妃的,写着道:
能使妖魔胆尽摧,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
打一玩物。
贾政道:“这是爆竹吗?”宝玉答道:“是。”贾政又看迎春的,道:
天运人功理不穷,有功无运也难逢。因何镇日纷纷乱?只为阴阳数不通。
打一用物。
贾政道:“是算盘?”迎春笑道:“是。”又往下看,是探春的,道:
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
打一玩物。
贾政道:“好象风筝。”探春道:“是。”贾政再往下看,是黛玉的,道:
朝罢谁携两袖烟?琴边衾里两无缘。晓筹不用鸡人报,五夜无烦侍女添。
焦首朝朝还暮暮,煎心日日复年年。光阴荏苒须当惜,风雨阴晴任变迁。打
一用物。
贾政道:“这个莫非是更香?”宝玉代言道:“是。”贾政又看道: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打一用物。
贾政道:“好,好!如猜镜子,妙极!”宝玉笑回道:“是。”贾政道:“这
一个却无名字,是谁做的?”贾母道:“这个大约是宝玉做的?”贾政就不
言语。往下再看宝钗的,道是:
有眼无珠腹内空,荷花出水喜相逢。梧桐叶落分离别,恩爱夫妻不到冬。
打一用物。
贾政看完,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年纪,作此等言语,
更觉不祥。看来皆非福寿之辈。”想到此处,甚觉烦闷,大有悲戚之状,只
是垂头沉思。贾母见贾政如此光景,想到他身体劳乏,又恐拘束了他众姊妹,
不得高兴玩耍,便对贾政道:“你竟不必在这里了,歇着去罢。让我们再坐
一会子,也就散了。”贾政一闻此言,连忙答应几个“是”,又勉强劝了贾母
一回酒,方才退出去了。回至房中,只是思索,翻来复去,甚觉凄惋。
这里贾母见贾政去了,便道:“你们乐一乐罢。”一语未了,只见宝玉跑
至围屏灯前,指手画脚,信口批评:“这个这一句不好。”“那个破的不恰当。”
如同开了锁的猴子一般。黛玉便道:“还象方才大家坐着,说说笑笑,岂不
斯文些儿?”凤姐儿自里间屋里出来,插口说道:“你这个人,就该老爷每
日合你寸步儿不离才好。刚才我忘了,为什么不当着老爷,撺掇着叫你作诗
谜儿?这会子不怕你不出汗呢。”说的宝玉急了,扯着凤姐儿厮缠了一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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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母又和李宫裁并众姊妹等说笑了一会子,也觉有些困倦,听了听,已交四
鼓了。因命将食物撤去,赏给众人,遂起身道:“我们歇着罢。明日还是节
呢,该当早些起来。明日晚上再玩罢。”于是众人方慢慢的散去。未知次日
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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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回 西厢记妙词通戏语 牡丹亭艳曲警芳心
话说贾母次日仍领众人过节。那元妃却自幸大观园回宫去后,便命将那
日所有的题咏,命探春抄录妥协,自己编次优劣,又令在大观园勒石,为千
古风流雅事。因此贾政命人选拔精工,大观园磨石镌字。贾珍率领贾蓉贾蔷
等监工。因贾蔷又管着文官等十二个女戏子并行头等事,不得空闲,因此又
将贾菖、贾菱、贾萍唤来监工。一日烫蜡钉朱,动起手来。这也不在话下。
且说那玉皇庙并达摩庵两处,一班的十二个小沙弥并十二个小道士,如
今挪出大观园来,贾政正想发到各庙去分住。不想后街上住的贾芹之母杨氏,
正打算到贾政这边谋一个大小事件与儿子管管,也好弄些银钱使用,可巧听
见这件事,便坐车来求凤姐。凤姐因见他素日嘴头儿乘滑,便依允了。想了
几句话,便回了王夫人说:“这些小和尚小道士万不可打发到别处去,一时
娘娘出来,就要应承的。倘或散了,若再用时,可又费事。依我的主意,不
如将他们都送到家庙铁槛寺去,月间不过派一个人拿几两银子去买柴米就是
了。说声用,走去叫一声就来,一点儿不费事。”王夫人听了,便商之于贾
政。贾政听了笑道:“倒是提醒了我。就是这样。”即时唤贾琏。贾琏正同凤
姐吃饭,一闻呼唤,放下饭便走。凤姐一把拉住,笑道:“你先站住,听我
说话:要是别的事,我不管;要是为小和尚小道士们的事,好歹你依着我这
么着。”如此这般,教了一套话。贾琏摇头笑道:“我不管!你有本事你说去。”
凤姐听说,把头一梗,把筷子一放,腮上带笑不笑的瞅着贾琏道:“你是真
话,还是玩话儿?”贾琏笑道:“西廊下五嫂子的儿子芸儿求了我两三遭,
要件事管管,我应了,叫他等着。好容易出来这件事,你又夺了去!”凤姐
儿笑道:“你放心。园子东北角上,娘娘说了,还叫多多的种松柏树,楼底
下还叫种些花草儿。等这件事出来,我包管叫芸儿管这工程就是了。”贾琏
道:“这也罢了。”因又悄悄的笑道:“我问你,我昨儿晚上不过要改个样儿,
你为什么就那么扭手扭脚的呢?”凤姐听了,把脸飞红,“嗤”的一笑,向
贾琏啐了一口,依旧低下头吃饭。贾琏笑着一径去了。
走到前面见了贾政,果然为小和尚的事。贾琏便依着凤姐的话,说道:
“看来芹儿倒出息了,这件事竟交给他去管,横竖照里头的规例,每月支领
就是了。”贾政原不大理论这些小事,听贾琏如此说,便依允了。贾琏回房
告诉凤姐,凤姐即命人去告诉杨氏,贾芹便来见贾琏夫妻,感谢不尽。凤姐
又做情先支三个月的费用,叫他写了领字,贾琏画了押,登时发了对牌出去,
银库上按数发出三个月的供给来,白花花三百两。贾芹随手拈了一块与掌平
的人,叫他们“喝了茶罢”。于是命小厮拿了回家,与母亲商议。登时雇车
坐上,又雇了几辆车子至荣国府角门前,唤出二十四个人来,坐上车子,一
径往城外铁槛寺去了。当下无话。
如今且说那元妃在宫中编次 《大观园题咏》,忽然想起那园中的景致,
自从幸过之后,贾政必定敬谨封锁,不叫人进去,岂不辜负此园?况家中现
有几个能诗会赋的姊妹们,何不命他们进去居住,也不使佳人落魂,花柳无
颜。却又想宝玉自幼在姊妹丛中长大,不比别的兄弟,若不命他进去,又怕
冷落了他,恐贾母王夫人心上不喜,须得也命他进去居住方妥。命太监夏忠
到荣府下一道谕:“命宝钗等在园中居住,不可封锢;命宝玉也随进去读书。”
贾政王夫人接了谕命。夏忠去后,便回明贾母,遣人进去各处收拾打扫,安
设帘幔床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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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人听了,还犹自可,惟宝玉喜之不胜。正和贾母盘算要这个要那个,
忽见丫鬟来说:“老爷叫宝玉。”宝玉呆了半晌,登时扫了兴,脸上转了色,
便拉着贾母扭的扭股儿糖似的,死也不敢去。贾母只得安慰他道:“好宝贝,
你只管去,有我呢。他不敢委屈了你。况你做了这篇好文章,想必娘娘叫你
进园去住,他吩咐你几句话,不过是怕你在里头淘气。他说什么,你只好生
答应着就是了。”一面安慰,一面唤了两个老嬷嬷来,吩咐:“好生带了宝玉
去,别叫他老子唬着他。”老嬷嬷答应了。宝玉只得前去,一步挪不了三寸,
蹭到这边来。
可巧贾政在王夫人房中商议事情,金钏儿、彩云、彩凤、绣鸾、绣凤等
众丫鬟都廊檐下站着呢,一见宝玉来,都抿着嘴儿笑他。金钏儿一把拉着宝
玉,悄悄的说道:“我这嘴上是才擦的香香甜甜的胭脂,你这会子可吃不吃
了?”彩云一把推开金钏儿,笑道:“人家心里发虚,你还怄他!趁这会子
喜欢,快进去罢。”宝玉只得挨门进去。原来贾政和王夫人都在里间呢。赵
姨娘打起帘子来,宝玉挨身而入,只见贾政和王夫人对坐在炕上说话儿,地
下一溜椅子,迎春、探春、惜春、贾环四人都坐在那里。一见他进来,探春
惜春和贾环都站起来。
贾政一举目见宝玉站在跟前,神彩飘逸,秀色夺人,又看看贾环人物委
琐,举止粗糙,忽又想起贾珠来。再看看王夫人只有这一个亲生的儿子,素
爱如珍;自己的胡须将已苍白:因此上把平日嫌恶宝玉之心不觉减了八九分。
半晌说道:“娘娘吩咐说:你日日在外游嬉,渐次疏懒了工课,如今叫禁管
你和姐妹们在园里读书。你可好生用心学习,再不守分安常,你可仔细着!”
宝玉连连答应了几个“是”。王夫人便拉他在身边坐下。他姊弟三人依旧坐
下,王夫人摸索着宝玉的脖项说道:“前儿的丸药都吃完了没有?”宝玉答
应道:“还有一丸。”王夫人道:“明儿再取十丸来,天天临睡时候,叫袭人
伏侍你吃了再睡。”宝玉道:“从太太吩咐了,袭人天天临睡打发我吃的。”
贾政便问道:“谁叫‘袭人’?”王夫人道:“是个丫头。”贾政道:“丫头不
拘叫个什么罢了,是谁起这样刁钻名字?”王夫人见贾政不喜欢了,便替宝
玉掩饰道:“是老太太起的。”贾政道:“老太太如何晓得这样的话?一定是
宝玉。”宝玉见瞒不过,只得起身回道:“因素日读诗,曾记古人有句诗云:
‘花气袭人知昼暖’,因这丫头姓 ‘花’,便随意起的。”王夫人忙向宝玉说
道:“你回去改了罢。——老爷也不用为这小事生气。”贾政道:“其实也无
妨碍,不用改。只可见宝玉不务正,专在这些浓词艳诗上做工夫。”说毕,
断喝了一声:“作孽的畜生,还不出去!”王夫人也忙道:“去罢,去罢。怕
老太太等吃饭呢。”
宝玉答应了,慢慢的退出去,向金钏儿笑着伸伸舌头,带着两个老嬷嬷,
一溜烟去了。刚至穿堂门前,只见袭人倚门而立,见宝玉平安回来,堆下笑
来,问道:“叫你做什么?”宝玉告诉:“没有什么,不过怕我进园淘气,吩
咐吩咐。”一面说,一面回至贾母跟前回明原委。只见黛玉正在那里,宝玉
便问他:“你住在那一处好?”黛玉正盘算这事,忽见宝玉一问,便笑道:“我
心里想着潇湘馆好。我爱那几竿竹子,隐着一道曲栏,比别处幽静些。”宝
玉听了,拍手笑道:“合了我的主意了,我也要叫你那里住。我就住怡红院,
咱们两个又近,又都清幽。”二人正计议着,贾政遣人来回贾母,说是:“二
月二十二日是好日子,哥儿姐儿们就搬进去罢。这几日便遣人进去分派收
拾。”宝钗住了蘅芜院,黛玉住了潇湘馆,迎春住了缀锦楼,探春住了秋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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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斋,惜春住了蓼风轩,李纨住了稻香村,宝玉住了怡红院。每一处添两个
老嬷嬷,四个丫头;除各人的奶娘亲随丫头外,另有专管收拾打扫的。至二
十二日,一齐进去,登时园内花招绣带,柳拂香风,不似前番那等寂寞了。
闲言少叙,且说宝玉自进园来,心满意足,再无别项可生贪求之心,每
日只和姊妹丫鬟们一处,或读书,或写字,或弹琴下棋,作画吟诗,以至描
鸾刺凤,斗草簪花,低吟悄唱,拆字猜枚,无所不至,倒也十分快意。他曾
有几首四时即事诗,虽不算好,却是真情真景。《春夜即事》云:
霞绡云幄任铺陈,隔巷蛙声听未真。枕上轻寒窗外雨,眼前春色梦中人。
盈盈烛泪因谁泣,点点花愁为我嗔。自是小鬟娇懒惯,拥衾不耐笑言频。
《夏夜即事》云:
倦绣佳人幽梦长,金笼鹦鹉唤茶汤。窗明麝月开宫镜,室霭檀云品御香。
琥珀杯倾荷露滑,玻璃槛纳柳风凉。水亭处处齐纨动,帘卷朱楼罢晚妆。
《秋夜即事》云:
绛芸轩里绝喧哗,桂魄流光浸茜纱。苔锁石纹容睡鹤,井飘桐露湿栖鸦。
抱衾婢至舒金凤,倚槛人归落翠花。静夜不眠因酒渴,沉烟重拨索烹茶。
《冬夜即事》云:
梅魂竹梦已三更,锦罽鹴衾睡未成。松影一庭惟见鹤,梨花满地不闻莺。
女奴翠袖诗怀冷 ,公子金貂酒力轻。却喜侍儿知试茗,扫将新雪及时烹。
不说宝玉闲吟,且说这几首诗,当时有一等势利人,见是荣国府十二三
岁的公子做的,抄录出来,各处称颂;再有等轻薄子弟,爱上那风流妖艳之
句,也写在扇头壁上,不时吟哦赏赞。因此上竟有人来寻诗觅字,倩画求题。
这宝玉一发得意了,每日家做这些外务。谁想静中生动,忽一日,不自在起
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发闷。园中那些女孩子,正是混沌
世界天真烂熳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
不自在,便懒在园内,只想外头鬼混,却痴痴的又说不出什么滋味来。茗烟
见他这样,因想与他开心,左思右想皆是宝玉玩烦了的,只有一件,不曾见
过。想毕便走到书坊内,把那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则天、玉环的“外
传”,与那传奇角本,买了许多,孝敬宝玉。宝玉一看,如得珍宝。茗烟又
嘱咐道:“不可拿进园去,叫人知道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宝玉
那里肯不拿进去?踟蹰再四,单把那文理雅道些的,拣了几套进去,放在床
顶上,无人时方看;那粗俗过露的,都藏于外面书房内。
那日正当三月中浣,早饭后,宝玉携了一套 《会真记》,走到沁芳闸桥
那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坐着,展开 《会真记》,从头细看。正看到“落红成
阵”,只见一阵风过,树上桃花吹下一大斗来,落得满身满书满地皆是花片。
宝玉要抖将下来,恐怕脚步践踏了,只得兜了那花瓣儿,来至池边,抖在池
内。那花瓣儿浮在水面,飘飘荡荡,竟流出沁芳闸去了。回来只见地下还有
许多花瓣。宝玉正踟蹰间,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你在这里做什么?”宝玉
一回头,却是黛玉来了,肩上担着花锄,花锄上挂着纱囊,手内拿着花帚。
宝玉笑道:“来的正好,你把这些花瓣儿都扫起来,撂在那水里去罢。我才
撂了好些在那里了。”黛玉道:“撂在水里不好,你看这里的水干净,只一流
出去,有人家的地方儿什么没有?仍旧把花遭塌了。那畸角儿上我有一个花
冢,如今把他扫了,装在这绢袋里,埋在那里;日久随土化了,岂不干净。”
宝玉听了,喜不自禁,笑道:“待我放下书,帮你来收拾。”黛玉道:“什
么书?”宝玉见问,慌的藏了,便说道:“不过是《中庸》《大学》。”黛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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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在我跟前弄鬼。趁早儿给我瞧瞧,好多着呢!”宝玉道:“妹妹,要论
你我是不怕的,你看了好歹别告诉人。真是好文章!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
吃呢!”一面说,一面递过去。黛玉把花具放下,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
看越爱,不顿饭时,已看了好几出了。但觉词句警人,馀香满口。一面看了,
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宝玉笑道:“妹妹,你说好不好?”黛玉笑着
点头儿。宝玉笑道:“我就是个‘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的貌’。”
黛玉听了,不觉带腮连耳的通红了,登时竖起两道似蹙非蹙的眉,瞪了一双
似睁非睁的眼,桃腮带怒,薄面含嗔,指着宝玉道:“你这该死的,胡说了!
好好儿的,把这些淫词艳曲弄了来,说这些混帐话,欺负我。我告诉舅舅、
舅母去!”说到“欺负”二字,就把眼圈儿红了,转身就走。宝玉急了,忙
向前拦住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儿罢!要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
池子里,叫个癞头鼋吃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 ‘一品夫人’病老
归西的时候儿,我往你坟上替你驼一辈子碑去。”说的黛玉“扑嗤”的一声
笑了,一面揉着眼,一面笑道:“一般唬的这么个样儿,还只管胡说。呸!
原来也是个 ‘银样蜡枪头’。”宝玉听了,笑道:“你说说,你这个呢?我也
告诉去。”黛玉笑道:“你说你会‘过目成诵’,难道我就不能 ‘一目十行’
了?”宝玉一面收书,一面笑道:“正经快把花儿埋了罢,别提那些个了。”
二人便收拾落花。
正才掩埋妥协,只见袭人走来,说道:“那里没找到?摸在这里来了!
那边大老爷身上不好,姑娘们都过去请安去了,老太太叫打发你去呢。快回
去换衣裳罢。”宝玉听了,忙拿了书,别了黛玉,同袭人回房换衣不提。
这里黛玉见宝玉去了,听见众姐妹也不在房中,自己闷闷的。正欲回房,
刚走到梨香院墙角外,只听见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黛玉便知是那十二
个女孩子演习戏文。虽未留心去听,偶然两句吹到耳朵内,明明白白一字不
落道:“原来是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黛玉听了,倒也十
分感慨缠绵,便止步侧耳细听。又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
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
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
了听曲子。再听时,恰唱道:“只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黛玉听了这两
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越发如醉如痴,站立不
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
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词中又有“流
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
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驰,
眼中落泪。
正没个开交处,忽觉身背后有人拍了他一下,及至回头看时,未知是谁,
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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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回 醉金刚轻财尚义侠 痴女儿遗帕惹相思
话说黛玉正在情思萦逗、缠绵固结之时,忽有人从背后拍了一下,说道:
“你作什么一个人在这里?”黛玉唬了一跳,回头看时,不是别人,却是香
菱。黛玉道:“你这个傻丫头,冒冒失失的唬我一跳。这会子打那里来?”
香菱嘻嘻的笑道:“我来找我们姑娘,总找不着。你们紫鹃也找你呢,说琏
二奶奶送了什么茶叶来了。回家去坐着罢。”一面说,一面拉着黛玉的手,
回潇湘馆来,果然凤姐送了两小瓶上用新茶叶来。黛玉和香菱坐了,谈讲些
这一个绣的好,那一个扎的精,又下一回棋,看两句书,香菱便走了,不在
话下。
且说宝玉因被袭人找回房去,只见鸳鸯歪在床上看袭人的针线呢,见宝
玉来了,便说道:“你往那里去了?老太太等着你呢,叫你过那边请大老爷
的安去。还不快去换了衣裳走呢!”袭人便进房去取衣服。宝玉坐在床沿上
褪了鞋,等靴子穿的工夫,回头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儿,青缎子坎肩儿,
下面露着玉色绸袜,大红绣鞋,向那边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围着紫绸绢子。
宝玉便把脸凑在脖项上,闻那香气,不住用手摩挲,其白腻不在袭人以下。
便猴上身去,涎着脸笑道:“好姐姐,把你嘴上的胭脂赏我吃了罢!”一面说,
一面扭股糖似的粘在身上。鸳鸯便叫道:“袭人你出来瞧瞧!你跟他一辈子,
也不劝劝他,还是这么着。”袭人抱了衣裳出来,向宝玉道:“左劝也不改,
右劝也不改,你到底是怎么着?你再这么着,这个地方儿可也就难住了。”
一边说,一边催他穿衣裳,同鸳鸯往前面来。
见过贾母,出至外面,人马俱已齐备。刚欲上马,只见贾琏请安回来正
下马。二人对面,彼此问了两句话,只见旁边转过一个人来,说:“请宝叔
安。”宝玉看时,只见这人生的容长脸儿,长挑身材,年纪只有十八九岁,
甚实斯文清秀。虽然面善,却想不起是那一房的,叫什么名字。贾琏笑道:
“你怎么发呆?连他也不认得?他是廊下住的五嫂子的儿子芸儿。”宝玉笑
道:“是了,我怎么就忘了。”因问他:“你母亲好?这会子什么勾当?”贾
芸指贾琏道:“找二叔说句话。”宝玉笑道:“你倒比先越发出挑了,倒象我
的儿子。”贾琏笑道:“好不害臊!人家比你大五六岁呢,就给你作儿子了?”
宝玉笑道:“你今年十几岁?”贾芸道:“十八了。”原来这贾芸最伶俐乖巧
的,听宝玉说象他的儿子,便笑道:“俗话说的好,‘摇车儿里的爷爷,拄拐
棍儿的孙子’。虽然年纪大,‘山高遮不住太阳’。只从我父亲死了,这几年
也没人照管,宝叔要不嫌侄儿蠢,认做儿子,就是侄儿的造化了。”贾琏笑
道:“你听见了?认了儿子,不是好开交的。”说着笑着进去了。宝玉笑道:
“明儿你闲了,只管来找我,别和他们鬼鬼祟祟的。这会子我不得闲儿,明
日你到书房里来,我和你说一天话儿,我带你园里玩去。”说着,扳鞍上马,
众小厮随往贾赦这边来。
见了贾赦,不过是偶感些风寒。先述了贾母问的话,然后自己请了安;
贾赦先站起来回了贾母问的话,便唤人来:“带进哥儿去太太屋里坐着。”宝
玉退出来,至后面,到上房,邢夫人见了 ,先站了起来请过贾母的安,宝
玉方请安。邢夫人拉他上炕坐了,方问别人,又命人倒茶。茶未吃完,只见
贾琮来问宝玉好。邢夫人道:“那里找活猴儿去!你那奶妈子死绝了,也不
收拾收拾。弄的你黑眉乌嘴的,那里还象个大家子念书的孩子?”正说着,
只见贾环贾兰小叔侄两个也来请安。邢夫人叫他两个在椅子上坐着。贾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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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玉同邢夫人坐在一个坐褥上,邢夫人又百般摸索抚弄他,早已心中不自在
了,坐不多时,便向贾兰使个眼色儿要走。贾兰只得依他,一同起身告辞。
宝玉见他们起身,也就要一同回去。邢夫人笑道:“你且坐着,我还和
你说话。”宝玉只得坐了。邢夫人向他两个道:“你们回去,各人替我问各人
的母亲好罢。你姑姑姐姐们都在这里呢,闹的我头晕!今儿不留你们吃饭了。”
贾环等答应着便出去了。宝玉笑道:“可是姐姐们都过来了?怎么不见?”
邢夫人道:“他们坐了会子,都往后头不知那屋里去了。”宝玉说:“大娘说
‘有话说’,不知是什么话?”邢夫人笑道:“那里什么话,不过叫你等着同
姐妹们吃了饭去,还有一个好玩的东西给你带回去玩儿。”娘儿两个说着,
不觉又晚饭时候,请过众位姑娘们来,调开桌椅,罗列杯盘。母女姊妹们吃
毕了饭,宝玉辞别贾赦,同众姊妹们回家,见过贾母王夫人等,各自回房安
歇,不在话下。
且说贾芸进去,见了贾琏,因打听:“可有什么事情?”贾琏告诉他说:
“前儿倒有一件事情出来,偏偏你婶娘再三求了我,给了芹儿了。他许我说:
‘明儿园里还有几处要栽花木的地方,等这个工程出来,一定给你就是了。’”
那贾芸听了,半晌说道:“既这么着,我就等着罢。叔叔也不必先在婶娘跟
前提我今儿来打听的话,到跟前再说也不迟。”贾琏道:“提他做什么!我那
里有这工夫说闲话呢。明日还要到兴邑去走一走,必须当日赶回来方好。你
先等着去。后日起更以后,你来讨信,早了我不得闲。”说着,便向后面换
衣服去了。
贾芸出了荣国府回家,一路思量,想出一个主意来,便一径往他舅舅卜
世仁家来。原来卜世仁现开香料铺,方才从铺子里回来,一见贾芸,便问:
“你做什么来了?”贾芸道:“有件事求舅舅帮衬:要用冰片、麝香,好歹
舅舅每样赊四两给我,八月节按数送了银子来。”卜世仁冷笑道:“再休提赊
欠一事!前日也是我们铺子里一个伙计,替他的亲戚赊了几两银子的货,至
今总没还,因此我们大家赔上,立了合同,再不许替亲友赊欠,谁要犯了,
就罚他二十两银子的东道。况且如今这个货也短,你就拿现银子到我们这小
铺子里来买,也还没有这些,只好倒扁儿去,这是一件。二则你那里有正经
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你只说舅舅见你一遭儿就派你一遭儿不是,你小
人儿家很不知好歹,也要立个主意,赚几个钱,弄弄穿的吃的,我看着也喜
欢。”贾芸笑道:“舅舅说的有理。但我父亲没的时候儿,我又小,不知事体。
后来听见母亲说,都还亏了舅舅替我们出主意料理的丧事。难道舅舅是不知
道的:还是有一亩地,两间房子,在我手里花了不成? ‘巧媳妇做不出没米
的饭来’,叫我怎么样呢?还亏是我呢,要是别的死皮赖脸的,三日两头儿
来缠舅舅,要三升米二升豆子,舅舅也就没法儿呢!”卜世仁道:“我的儿,
舅舅要有,还不是该当的?我天天和你舅母说,只愁你没个算计儿。你但凡
立的起来,到你们大屋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下个气儿和他们的管事
的爷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前儿我出城去,碰见你们三屋里的老四,
坐着好体面车,又带着四五辆车,有四五十小和尚道士儿,往家庙里去了。
他那不亏能干,就有这个事到他身上了?”贾芸听了唠叨的不堪,便起身告
辞。卜世仁道:“怎么这么忙?你吃了饭去罢。”一句话尚未说完,只见他娘
子说道:“你又糊涂了!说着没有米,这里买了半斤面来下给你吃,这会子
还装胖呢。留下外甥挨饿不成?”卜世仁道:“再买半斤来添上就是了。”他
娘子便叫女儿:“银姐,往对门王奶奶家去问:有钱借几十个,明儿就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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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的。”夫妻两个说话,那贾芸早说了几个“不用费事”,去的无影无踪了。
不言卜家夫妇,且说贾芸赌气离了舅舅家门,一径回来,心下正自烦恼,
一边想,一边走。低着头,不想一头就碰在一个醉汉身上,把贾芸一把拉住,
骂道:“你瞎了眼?碰起我来了!”贾芸听声音象是熟人,仔细一看,原来是
紧邻倪二。这倪二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饭,专爱喝酒打架。
此时正从欠钱人家索债归来,已在醉乡,不料贾芸碰了他,就要动手。贾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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