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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

盛可以(当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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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乳》
第一章 女人左依娜
  太阳,又矮下去了。
  就那么一跳,女人左依娜的眼前就昏暗了。于是,她看见前面那栋八层居民楼,几秒钟前还像冰山一角,顶层部份飘浮在阴影之上,被夕阳涂得一片金黄,转眼间,就全部沉没在阴影里了。窗外的千百种噪音,也似乎被捂在棉被里面,随着暮色的浓厚,嗡嗡嗡嗡地衰弱与朦胧起来,从劳作的房子里释放出来的人们,正经过街道这条拥挤的河流,纷纷向自己的家里流淌。
  就那么一跳,黄昏最后的阳光,便躲起来了。阴影在女人左依娜的眼里迅速扩散,屋子里暗了起来。阴暗使空荡荡的房子显得丰盈,充满了伸手可触的质感。女人左依娜身上的咖啡色职业套裙还没有换下,躯体也没有得到放松,她感觉紧迫和拘束。她想,这或许也是令她心胸憋闷难受的原因。这种不适使她想起婚姻。有些婚姻像职业套装一样,看起来很体面合身,大方优雅,只有躯体在里面感觉紧张与疲惫。女人左依娜已经很讨厌这种整齐划一的着装,尽管每天早上,不必对着衣柜发愁,就像未嫁的女孩子,不知挑选哪个男人合适。但是,她是女人,要生活,要工作,她不得不服从某些的安排,像魔术师棍下的动物一样臣伏。每天以日出日落的表情,麻木地数着不属于自己的钞票,从早到晚,以至于有一段时间,她见到钞票就会恶心,就像妊娠时期看见肥肉。
  她决定把枯燥的西装套裙换下来。
  剥除身体最后一块布料,女人左依娜一米六五的纤瘦肉体像条鱼在房间里游动。屁股是两个圆球,像两颗花生仁,由于相互的拼挤,挤压成两个膨胀的半圆,并且微微上翘,像乳房一样耸立,饱满的形状呈现出饥饿的欲望。遗憾的是,女人左依娜的乳房偏偏不挺,推土机推过的土地一样平整,只有两颗葡萄般大小的东西,顽强地生长在属于乳房的地盘上,像不经意间,从推土机里遗落的石子。女人左依娜套上睡裙,宽大的睡裙谢幕般猛然垂落,像一张网,罩住了游戈的鱼。鱼游进了深水,睡衣涌起了波浪,很快,就只看见女人左依娜圆润的屁股,在睡衣里面隐约地滚动。
  女人左依娜的短发不属于哪一种发型,似卷非卷,如一片云,不经意间飘落头顶,从此安家。她椭圆形的面部轮廓有些坚毅。见过女人左依娜的人,记忆中的她总是一头长发,她原本是留长发的,只是在某一个时刻剪了,长发形像并不能轻易抹掉而已。
  女人左依娜的拖鞋拍打地板,声音单调,百无聊赖,像一个人,在空旷的荒原上,独自唱歌,声音刚刚唱出口,就被风温柔地撕毁,七零八落,抛得很远。拖鞋声从卧室响到书房,停住了,她把自己放进了书桌前的单人沙发上。这是一间简单的书房。四个书柜像一面墙,其中三个书柜里,横的书,竖的书,塞满了书柜的每一个空间。余下的一个书柜,则装了些VCD,工具书,红皮证书及并不闪光的纪念品。墙上有一幅不错的字画,有整面墙壁那么高,一尺来宽,字迹很小,落款处的小红戳前面有一段话:贺前进、左依娜乔迁之喜。
  字画有点旧了。四年,快四年了,这幅字画就这样衰旧了。找不出它是哪一天开始走向衰旧的,或许是在护城河里的野草慢慢生长的时候,它的光鲜便开始悄悄衰褪。反正,它肯定是在人的疏忽中,溅了油污一样,有些灰蒙蒙地衰黄与黯淡。
  女人左依娜用右手捏摸短发下的耳垂,耳垂上的小耳洞,暂时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她始终不喜欢戴任何首饰,哪怕是结婚戒指。现在,她觉得耳朵上的空洞,好像凿在她心上,她有点虚空,有点迷惑,也有点惶恐。她似乎在努力回忆有关耳洞的情节。"这么漂亮的耳垂,不戴耳环有点可惜了"。女人左依娜是在这样的怂恿下,去穿了耳洞的,为了那一对漂亮的结婚耳环。耳环只戴过一回,时间大约只有十分钟,之后,它们一直躺在首饰盒里的红绒上。耳垂上的空洞,渐渐成为女人左依娜心头的遗憾,甚至不适,她企盼有新生的肉,把这个小洞填满,她期待某一天,它们自然愈合了。
  楼梯口响起了脚步声,像在黑漆漆的地下广场,产生空荡荡地回响,很有弹性地慢慢踱近,又缓缓地远去。女人左依娜的心里划过一颗流星。
  现在,女人左依娜趿着拖鞋已经去了客厅。她会端着茶杯到阳台上小伫一会,把目光投向那个屡次发生交通事故的十字路口,轻悠得像油飘浮在水面。那个十字路口没有红绿灯,总有鲁莽的司机抢道,或者其它的原因,那个十字路口的交通事故层出不尽。女人左依娜喜欢看到一地的玻璃碎片,在月亮下闪着童话般的光泽,没有月光的时候,也能在来往的车灯下,一晃一晃地闪烁晶莹。她在那光泽中发现一种运动并起伏的美感,它们很真实,从不像窗户里飘浮的灯光那样,虚假地温馨。这个习惯什么候养成的,女人左依娜也不知道。就像十字路口边的护城河,不知何时淤积成沼泽地带,肥绿的野草披头散发,在夜里黑森森一片,像寂寞一样,慢慢地滋长得这么茂盛。
第二章 婚姻走到半山腰
  如果说热恋中的人,他们的嘴,是用来亲吻的,结婚后的夫妻,他们的嘴,是用来吵架的,那么同居者呢?或者说,像女人左依娜和平头前进这对偶尔同居的年轻人,他们的嘴,到底是用来干什么的?五分钟前,两张嘴还紧紧地、深情地粘缠在一起,舌头动情地、翻来覆去地搅拌,享受对方唾液的温暖与湿润,五分钟后,这两张嘴却互将唾液转化成恶毒语言,用另一种方式,将唾液归还给对方,连本带利,极尽所能地攻击对方。
  婚姻是一座山,被男人和女人仰望。攀登者平头前进与女人左依娜,已经走到了半山腰。山腰的气候与山脚有很大的区别,时常有迷雾涌过来,将太阳驱逐,把人和山都罩在茫茫之中。在这个时候,上山与下山的路,一样不是那么明确,两头都那样遥远。
  你想想,你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平头前进的话,是在手脚忙乱中崩出来的。他低着头,在一堆CD中,十个手指头,像女人左依娜点钞,手指交替间,灵巧活泼,CD与CD碰撞的声音很响,“啪啪啪啪”,平头前进的话,轻而易举地弹出来,子弹一样,冷冷地射向女人左依娜的胸膛。
  女人左依娜只觉得平头前进和他手下的CD,像水中的影子,摇摇晃晃,她头晕目眩了。
  一般来说,平头前进说完“你想想,你想想你是什么身份”,战争基本上就进入尾声。这句话是平头前进的红旗,他把它插上占领的高地,胜利的恣态,像旗帜高高飘扬。
  因此,平头前进的声音,从这一刻起,嗄然而止。
  平头前进停止水影一样的摇晃,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像胶质物,从水底浮了上来。
  女人左依娜手背上的青筋慢慢地突起,手指头很茫然地伸张,与此同时,脖子左侧也清楚地冒起青筋。一群马蜂在她的嗓眼里拥挤,嗡嗡地轰鸣,不知哪一只先行飞出。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被悬挂起来,她不着地的双脚踩水一样划动,划动。
  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平头前进的身影,像一张黑白底片,超薄与虚幻。他抱起一叠VCD,女人左依娜的眼前一黑,一亮,平头前进像一页纸,从女人左依娜眼前翻过。
  “嘭”,关门声抹掉了平头前进。关门的力量撞击在女人左依娜胸口上,她一震,像是那只把她提起来的手,突然松开了,她就落到了地上。女人左依娜旋风一样冲到门口。然而,她的手触到门的拉手,又慢慢地垂下去。她听见急碎的脚步声,在关门的余音里迅速地消失,像一只玻璃小球,平稳地从地上滚远了。女人左依娜闭上眼睛,她看见了,平头前进走路时,屁股自信地翘起来,屁股上的口袋凸现钱包的形状,虽然钱包里总是只有五六百块钱,但并不影响平头前进的心情,也不影响它们鼓鼓囊囊地,很装门面。
  女人左依娜知道,平头前进不会转身,不会转身。
  一个透明的塑料罩子,往女人左依娜头上罩下来,她觉得,呼吸有点困难。
  你,你又是什么东西!她想起平头前进划动他那两条粗壮短腿的样子,咬着牙低低地说。她的额头和鼻尖抵触到冰冷的门,手慢慢地握成拳头,暗暗地用力,似乎要从木门里穿越过去。她的眼泪流下来,像雨水滑过玻璃。一只闷头苍蝇,可以不断地朝玻璃窗上撞过去,再撞过去;一条被拴起来的狗,可以用牙齿去磨咬绳子;一个被憎恨与痛苦包围的女人,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只有与憎恨和痛苦慢慢地厮磨,不能降服它们,就只有被它们毁灭。
  一切又像在水影里摇晃起来。
  你想想,你是什么身份。平头前进的话像一辆破马车,还在发出咣当咣当的声响。女人左依娜依稀记得,她是中国公民,虽在偏远的新疆。她是父母的女儿,与父母天各一方。在单位,她是被聘用的职员,在平头前进面前,她是他的女朋友。
  爱情,还需要什么样的身份?她想。
  女人左依娜脑袋僵硬,机械地环顾四周,平头前进的宿舍里没有任何答案,原来的亲切,就像一张人脸,忽地背转过去了。窗式空调仍在轰鸣,和平头前进说话一样聒噪。女人左依娜默默地捏紧拳头,对准空调机迅速抵探过去,噪音并未停止。女人左依娜又缓缓地伸出手,把开关拧了,于是她看见中指关节被磨掉了一层皮,一小块红白相间的肉,像一朵红梅,在白晰的手指上开放。没有流血。那朵小小的红梅,艳丽娇美。漫山遍野的梅花,开在女人左依娜的眼底。她的心里透进一丝凉风。那块皮还粘连着肌肉,女人左依娜试着把它翻过来,重新覆盖在肉上面。复合的边缘,有一丝弯曲的线条,轻描淡写的,像女人的唇线一样柔和。女人左依娜揭开那张皮,一揭一合,一合一揭,忽然间用力地一扯,一滴血,像泪一样渗出来。
  女人左依娜笑了。笑容像一滴血,从女人左依娜的脸上渗出来。她的动作变得很迟缓,一种坚定的迟缓。她最先摸到一把绿塑料柄的剪刀,刀刃有点锈钝,她对着手臂来回拖动了一下,手臂上留下一道锈迹,她随手一抛,剪刀砸在地上,像深夜的一颗石子,掉进深井。
  后来,一把黑柄裁纸刀,被女人左依娜紧握在右手里。她用拇指缓缓前推,一截白亮的钢片探出柄心,宽不超过两厘米,刀尖呈梯形,坚毅地探出一个尖角,像一只踏出去的脚那么果断。崭新的刀子,闪烁月亮般幽冷的光芒。
  前进,你他妈的,你又是什么东西!女人左依娜喉咙上下滑动,左手慢慢地握成拳头。我恨你,前进,我恨你这样对我!她的两手摆成拉小提琴的姿势,陶醉般闭上眼睛,右手就拉弦那么一划,刀子在左手腕滑过。手腕上炸裂开一条缝,像微张的嘴唇,一条白筋,横卧槽底。女人左依娜看到自己的肉,作为一种物质的本质肉,鲜活、弹性、滑嫩,她像一只汽球,瘪了下来,堆在地板上。
  一间黑暗的房子里,窗户静静地开了,阳光和风一起涌了进来,所有的关节都通了,心里的恨随这一刀倾泄出去,伤口吸引与转换了女人左依娜的注意力,她轻松起来。
  她低着头,长发落在手臂上,鲜血水一样汩汩地渗透出来,缓缓地淹没了伤口。女人左依娜开始颤栗。她的眼前浮现一群绵羊,它们慢慢地啃着山坡上的青草,悠闲地向前头涌进,如鲜血漫过茫茫的山头。
  盛夏的太阳在窗外虎视眈眈,仅用目光,就将房间里的温度逼了上来。女人左依娜的皮肤就粘了汗粒,热气堵住了毛孔的呼吸,汗从鼻尖上冒出来,一颗一颗,它们并不打算滚落。
  我正在死去吗?女人左依娜闭上眼睛,想品砸死亡的味道,她只听见心在胸膛里跳动,像一口钟,在教堂里回响。她站起来,她想让平头前进看见一具美丽的女尸。她把身体摆在床上,侧卧,双腿蜷曲,左臂伸直了,搁在床沿。血像没拧紧的水笼头,大滴大滴地滑落,白色的瓷砖地板上开出一朵一朵的小梅花,逐渐涂染成一朵巨大的牡丹。所有的血都往伤口处涌,像火车站的出口,堵在检票口,挤成一团,然后细细地分流出来。
  血慢慢地外涌,女人左依娜头脑渐渐清醒了。她看见推门而入的平头前进,大惊失色并痛心疾首。她要的就是这样,在临死前快慰地享受平头前进的自责、忏悔,哭泣,要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低下头颅,要让她的死成为他一辈子的痛。她微笑着,因为平头前进抱起她如棉絮一样轻柔的躯体,腾云驾雾地到了医院,她和平头前进的关系,从此在蜜罐子里封了起来。
  门静静的蛰伏。女人左依娜躺着,自我迷醉。平头前进出去了,他会暂时把女人左依娜忘得一干二净,他更不可能知道她正在流血。
  不,不能就这样死,这毫无意义。女人左依娜爬了起来。她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这时,她才看见写字台、地板、床单上到处是血,像某个凶杀现场。恐惧慢慢地来了。她发现自己并不是真的要死。于是她哆嗦起来,好像有寒气逼进身体,上下牙齿开始了轻微地碰撞。不能再等了!她真的怕了,她已经有点头晕,她飞快地扯起一条枕巾,往手腕上胡乱一缠,往医院赶去。
  当医生用镊子夹着一大块湿润的药棉清洗伤口,女人左依娜发出痛苦的尖叫。药棉擦过去,伤口白了,瞬间又涌出新鲜的血液。医生很沉着。一遍一遍充满抚爱的擦拭,药棉在废篓子里堆积。用完第八块药棉,医生迅速地捏紧了伤口,细小的镊子夹着穿了黑线的针,从裂口这边肉穿过去,到裂口另一边用钳子抽出来,缝一针,打一个结,好像女人左依娜的肌肤是块布料,他是个熟练的裁缝,正在缝制一个完美的补丁。
  刀再深五分之一毫米,事情就不会这么简单了!缝完第八针,医生面无表情地冒出这么一句。他似乎充满遗憾,又好像是在夸奖一个雕刻大师的技艺,能控制五分之一毫米的力量与深度,功底非凡。缝好了,血止了,女人左依娜却只有沮丧。她沮丧就差五分之一就能把事情搞复杂,她原来就是想搞复杂一点,引起平头前进重视的,现在就这么简单缝合了事,所有的后果,只是由左腕自己承担。
第三章 左依娜割腕
  下雨是一件有意思的事。
  雨点密集地击打在街面的水泥地上,躯体便粉碎了。击打在积水的地方,也只是敲打出许多转瞬即逝的水坑,然后很快地融入到积水里,毁灭与淹没了。后来,雨柔和起来,一滴一滴,稀稀疏疏,谄媚与温和地抚慰被它肆虐过的事物。
  人总是看不到,雨过天晴时,乌云在远处徘徊。
  女人左依娜和平头前进的矛盾,有点儿这雨的意思。
  谁来给受伤的左依娜洗澡?平头前进责无旁贷。洗澡时他就像勤劳的马夫。把手举高点,再举高点!这是平头前进洗澡前的开场白。于是女人左依娜高举着受伤的左手,像擎着火炬的自由女神。女人左依娜脸上挂着满足的微笑,像一匹尊贵的母马,一会儿高昂着脖子享受,一会俯首厮磨平头前进这个马夫。平头前进不但没有嘲弄她的伤口,相反,精神上似乎受了很大的震动,他以一个马夫的勤劳证明他对母马的热爱。
  看到满地鲜血时,平头前进确实如雷击般傻了,他傻愣的表情直到见到女人左依娜,见到眼珠子还很灵动的女人左依娜,才慢慢苏醒过来。女人左依娜从他脸色煞白的样子里,惦量出了自己举措的份量,尽管场景离幻想的有些距离。女人左依娜觉得成功了,她开始庆幸刀下保留了五分之一毫米的力量,才不至于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
  女人左依娜故意把光溜溜的身体,重重地落在平头前进的手心,来回扭了几个半圆。对于女人左依娜的身体暗示,平头前进没有任何反应,他只是笨拙地、更用力地托住她,仍然很规矩地给她搓洗,不愿放过一个毛孔。平头前进毫无邪念,像士兵为将军服务。女人左依娜左腕上的刀伤,就是一枚悬挂的闪亮爱情勋章,他惟有低头默默地擦洗,才能表达心中的虔诚。平头前进偶尔会用嘴唇触一触女人左依娜的平胸,小心翼翼,好像它们是博物馆的重要文物,生怕弄碎了。
  如果不是两颗葡萄般大小的乳头,女人左依娜的胸很容易被人忽略。女人左依娜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它们平坦,不能让平头前进激情澎湃。她总渴望平头前进能有点什么动作,怕他说她淫荡,嘴上就不好意思说出来,因为他对于男人的勃起都羞于提起,一个好女人,自然不应该说“我要怎么怎么”的下流话。
  你怎么这么傻。有一天,平头前进埋头揉洗女人左依娜的大腿,终于用他黑黑的后脑勺表达了某种疑问。女人左依娜一笑,摸了摸他的后脑勺,他的头发很短很硬,像收割完的稻田。
  真的这么爱我吗?你不知道,当我看到满地的血,我吓死了。平头前进对着她的大腿说。她的腿感觉他嘴里喷出来呼吸。她愣了一下,她从没想过这个问题。是爱吗?她记得划那一刀子时,她嘴里说的是“前进,我恨你!”,心里念的是“我要记住,永远记住今天所受的侮辱”。这就是爱么?这是很深的爱么?爱可以用恨来测量的么?恨有多深爱就有多深吗?她胡思乱想,想不清楚,但她愿意附和前进的想法,她真的就是这么爱他。
  你真的很怕失去我吗?女人左依娜沉默了一阵,反问道。
  你是一个生命。平头前进工作的手停顿了一下,又继续活动起来。
  那你有多爱我嘛。她纠缠不休。
  你自己去感觉。平头前进并不正面回答。他已洗到了女人左依娜的脚趾头。他故意挠了一下女人左依娜的脚板底儿,女人左依娜尖叫一声,发出一串咯咯的笑。平头前进用浴巾把女人左依娜包好,拦腰抱起来,女人左依娜便忘了爱有多深的问题,双手圈着平头前进的脖子,刚刚想陶醉一下,平头前进已把她放到床上,喘着气说,你是不是胖了?女人左依娜噘着嘴,不是我胖了,而是你抱得少,练得少,手就软了嘛。
  女人左依娜的宿舍比较窄,长方形,原是由一间大房子隔成两间,与一个女孩各住一间。两个人由同一张门进来,经过一条走廊,再由两张不同的门分别进到自己的房间,洗手间共用。女人左依娜的门靠左。朝南的整面墙大部份是玻璃窗,小房间里因而常常阳光充沛。女人左依娜的房间像大多数女孩子的一样,干净整洁,有条有理,也像大多数在这个城市飘浮的女孩子一样,隐含着流浪的临时性与简单因素。写字台靠窗,堆放几本书和镜子及护肤品,窗口悬挂一盆吊篮,绿色兰花草生机勃勃。一张木床,是公司的,一米四宽,睡两人不算拥挤。乳白色的简便木制衣柜是女人左依娜花三百块钱在家全俱市场买的,有两隔,有一边可以将衣服挂起来。墙壁上惟一的装饰是一张胶纸的中国地图,五线谱的《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印在地图上。
  平头前进往女人左依娜腰后塞垫了一个枕头,然后准备凑合着做饭。女人左依娜想帮忙。平头前进说,我怕你了,你别给我添乱就是。电炉像一条盘伏的火蛇,很快一片通红。平头前进仍是手忙脚乱,总算先弄好了咸蛋芥菜汤。对于一个之前从未做过饭菜的男人来说,平头前进还是有点烹饪天赋的。看着平头前进忙碌的身影,女人左依娜想到一种小家庭的小日子,甜蜜像风一样灌进她的心窝。
  噫?蛋黄呢?平头前进用勺子往碗里盛汤,舀来舀去,忽然很奇怪地嚷了起来。肯定是你吃了。平头前进恍然大悟,用勺子笑指女人左依娜。
  我哪里吃了啊?女人左依娜实话实说。
  吃了就吃了嘛,本来就是做给你吃的。
  我真的没吃啊。
  你看你,吃了还不承认。不是你是鬼啊!平头前进认真起来。
  我说了我没吃,吃了还怕承认啊!女人左依娜也有点恼怒了。
  你不用犟了,我说的没错!平头前进很武断。
  你又自以为是,我要吃了就上吐下泄。女人左依娜觉得很憋,只要平头前进用这种不容分的语调说话,她就来无名火。
  说你吃了,就是你吃了,你承认行不行?
  我没有吃,为什么要承认?
  你就不能温柔一点?没一点女人味!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很快撕破了之前那层温情脉脉的面纱,并摧毁了近段时间建立的幸福堡垒。
  平头前进本来是个板寸头,这会看上去,头发似乎是因为愤怒而全部竖立起来了,眼镜片上两个凝聚了窗外阳光的亮点,像是他的眼睛在喷火。平头前进的态度很明确,女人左依娜不应该和他顶嘴,或者说,女人根本就不应该和男人顶嘴,女人应该像军人一样,把服从当作天职。平头前进是粤北人,工作和户口都在深圳,作为一个二十八岁的政府公务员,平头前进自然有他的优越感,在女人左依娜面前,这份优越感就以他的武断与近乎专横的态度体现得淋漓尽致。
  干嘛这么盛气凌人?不就是让你伺候了几天吗?女人左依娜如果不说话,也许风波就平息了,然而女人左依娜偏偏就是弹簧,平头前进压制得厉害,她反弹得越高。
  “乒”一声脆响,白瓷汤勺被愤怒地砸到墙壁上,碎片儿噼哩啪啦落了一地,有一片崩得很清脆,在地上弹几下,跳到床底下。
第四章 有了房子才有家
  平头前进的单位要分房了,据说,新落成的住宅区离海边很近。去现场侦察过的人眉飞色舞地说,白天站在楼顶,能看到船在海里,夜里失眠,会听到海浪声声。于是,一部份与分房有染的人,像蚂蚁一样,纷纷出动,然后频频用触角传递与交换消息。那段时间,许多男人把“亲爱的”昵称送给了房子,与房子展开了火热的恋情。亲爱的房子啊,它是冬天里的棉袄,夏天里的雪糕,饥饿时的面包,它使生活无比美好。有了亲爱的房子,意味着不必再和亲爱的女朋友挤单身宿舍,睡单人床,用公厕,共澡堂。可以扩大做爱的天堂,打开嗓门呻吟或者歌唱。赤身裸体从一个房子里,散步到另一个房子里。厨房里端出喷香的饭菜。阳台上种下喜欢的花草。从此,相守自己的房子。
  平头前进是热锅上的蚂蚁,闷头闷脑地着急。因为他了解到,要分到一套建筑面积为九十六平米的微利房,必需先结婚。平头前进是没想过和女人左依娜结婚的,她的户口远在新疆,要调进来谈何容易。调不进来,这种夫妻模式,家庭结构就是一个巨大的麻烦,是日后生活的一个矛盾与隐患。更何况,女人左依娜样子好看,脾气不好,做老婆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平头前进的同事们以身作则,暗底给了他许多鼓励与勇气。原来有两对装模作样恋爱的,勇敢地登记结婚了,还有两对男女同事,也搞起了体内运作,自产自销,迅速成为夫妻。大家匆匆忙忙地结婚,另有一个重要的原因:这是最后一批政府微利房。
  那一段时间里,平头前进不断地罗列身边认识的女人,认真考虑和她们其中哪一位结婚的可能性,罗列来罗列去,假设了推翻了,最后,平头前进不得不承认,除了和女人左依娜结婚,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找不到比女人左依娜更合适的人,这个结果是不是可以证明,自己是很爱女人左依娜的呢?爱是个什么东西?就是这种不可替代吗?平头前进想不清楚。他又觉得,于情于理,他都应该娶女人左依娜。他们虽然没有同居,但几乎平均每周在一起睡三个晚上,做几次爱。一个男人长时间只搞一个女人,基本上已是夫妻的模式,双方嫁娶,这应是比较符合游戏规则的。女人左依娜品质不坏,人无完人,性格上带点毛病也是正常。平头前进觉得不娶她,将会降低自己的人格品德。
  平头前进带着这堆心事,度过许多个焦虑的不眠之夜。他本来就偏瘦,再掉了一圈肉,就瘦得可怕,眼睛显得很大,眼珠子从眼镜后面突出来,总像是一副费力瞪人的样子。期间他与女人左依娜又闹了一回狠的,大约有二十四小时相互不理不睬,勉强一起参加朋友的聚会后,两个人才结束赌气。聚会是胖子警察王东搞的,他女朋友过生日。后来胖子王东无意间的一句话,引起了平头前进的注意与兴趣。胖子王东说,去广东A县买一个户口,再转调深圳,事情就容易多了,不少人就这样干的。胖子王东说这些时,一身肥肉抖动。后来在洗手间里,平头前进追问了胖子王东,事情很简单,仅一泡尿的功夫,平头前进就对这件事彻底地了解了,并且心里有了一盘棋。
  这个晚上,月色迷人,明亮的清辉透过玻璃窗,水一样泼向床头。平头前进与女人左依娜相处非常愉快。于是彼此心生感慨,感慨他们的和谐与般配。再谈起平时的那些吵吵闹闹,只觉得不可思议,不可理喻,似乎那是另外一对陌生的男女。于是两人搂着抱着,一起嘲笑,相互检讨,订了些口头协议与约法三章,嬉笑声像石子扔进水里,不断地溅起快乐的浪花。
  平头前进抚摸着女人左依娜手上的伤口,愈合的伤疤在月光中像一道闪电惨白。这时,平头前进心里涌起一股崇敬。他永远没有这样的勇气向自己开刀;他心里还有感动,因为有一个女人,可以为他不要生命。平头前进喜欢抚摸女人左依娜的伤口,喜欢抚摸她的伤口,远甚于喜欢抚摸她的乳房。可是,女人左依娜渴望他抚摸她的乳房,或者别的地方。伤疤被他抚摸的感觉很怪异,就好像身上不痒,却总有手指在那里挠,并且挠得那么执著与深情,有时会让女人左依娜会觉得牙齿发酸,心里会涌出一丝烦躁。现在,平头前进的手指在伤口上摩挲着,他忽然又很激动了。女人左依娜顺从了他,两人缠缠绵绵地又要了一次,这时,月亮已经爬到了窗子边。
  想和我结婚吗?平头前进还没缓过气来。
  什么?女人左依娜只听得他喘气。
  想不想嫁给我。
  你想不想娶我。
  想。
  我也想。
  那我们结婚。
  结婚有什么好嘛。女人左依娜笑,手指头玩弄着平头前进。
  两个人总比一个人好,因为二人劳碌同得美好的效果。若是跌倒,这人可以扶起他的同伴,若是孤身跌倒,没有别人扶他起来,这人就有祸了。再者,二人同睡,就都暖和,一人独睡,怎么能暖和呢。有人攻胜孤身一人,若有二人便能敌挡他,二股合成的绳子不易折断。
  阿门。前进,你会永远爱左依娜吗?无论她健康、疾病……
  先不玩了,我们说说正经事。平头前进笑着停住开玩笑,把心里那盘棋向女人左依娜摊开,房间忽然宽敞了,风从靠海的窗口吹进来,他们听到了海浪的声音。
第五章 小女子小嘴温倩
  周末请胖子王东吃饭的时候,平头前进左边屁股上的疔疮长势正猛,已经影响了他的坐姿,他不得不倾斜身体,把身体重量落在右边屁股上。随胖子王东前来的,是一个叫温倩的女孩,眼睛跟嘴巴一样大,嘴巴跟眼睛一样小,像个布娃娃。她坐在平头前进的右侧,不断地眨巴大眼睛,一副很感兴趣,又天真娇憨的神情。胖子王东算是中间人,他身为警察,不好出面办这些事情,但作为朋友,他可以全身插刀。胖子王东嗓音浑厚,中气十足,一般人通过麦克风发出来的声音,也只能达到他那个效果。小嘴温倩说,是王大哥的朋友,也算是我的朋友,能帮上忙的,就会不遗余力地去帮。的确,平头前进要给女人左依娜买户口的事情,办不办得成,已经只能靠小嘴温倩了。小嘴温倩就是A县生长的,后随父母迁移深圳,和那边公安局,派出所都很熟,像出入自家大门一样随便,并且她也跑过几趟这种事情。
  现在,平头前进右倾的身体向着小嘴温倩,与左侧的女人左依娜之间形成一个很大的空档,看上去他似乎很殷勤地讨好小嘴温倩。事实上他们的确很快熟悉了,并且聊得相当投机,平头前不时爆发的笑声里,混合着小嘴温倩的娇媚和爽朗。女人左依娜插不上话,身体孤零零的。开始她还觉得小嘴温倩很有女人味,有点可爱,不知不觉中,好感就慢慢地变坏,情绪也变坏,他们的笑声也刺耳起来。于是,女人左依娜一次又一次地端起小茶杯,以免无事可做,手脚不知怎么摆放。喝多了就上厕所排泄,回头坐下来继续喝茶。大家都吃饱了,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听他们谈笑风生,女人左依娜觉得,她好像是他们将要变卖的一个女人。
  真没有意思。女人左依娜想。她不再捕捉他们谈话的内容,不再去努力加入他们当中。渐渐地,他们的声音与这个餐馆的其它声音混成一体,浮了起来,像镜头慢慢推远。女人左依娜因此自由了,她可以随心所欲,胡乱回想。她想她的初恋,和新疆的吉姆郎格。那年暑假,她和他在几百亩大的葡萄园里,嬉戏,在第一百零八颗葡萄架下,吉姆郎格掀起了她的裙子。他们是站着的,吉姆郎格还伸手摘了一颗青涩的葡萄,放到她的嘴里。那股酸涩的味道,至今还在嘴里漫延。那是她的第一次。她二十岁。她只有疼,没有处女的血。失望的表情,在吉姆郎格脸上,风一样游荡。后来,吉姆郎格慢慢地疏远她,她回到学校,吉姆郎格就再也没给她写信。毕业回来,吉姆郎格已经去了广东。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是女人左依娜不去上海,不去北京,而是选择来深圳的一个原因。和平头前进的第一个晚上,在女人左依娜眼前重新闪现,平头前进脸上也有吉姆郎格那种风一样游荡的东西。不过,平头前进没有疏远她,而是不厌其烦地继续搞她,并且,现在正打算搞她一辈子。女人左依娜觉得世事是很奇妙的,如果和吉姆郎格结了婚,她可能就不会来深圳,更不会遇上平头前进,即便是遇上了,也不一定会搞。
  说说话呀,在想什么!女人左依娜左耳畔响起胖子王东的声音。胖子王东微笑,像弥勒佛。是呀。你好像不太爱说话。小嘴温倩也很奇怪,好像女人左依娜天生就该是话桶,是广播。她这几天身体不太好,精神差。平头前进替女人左依娜解围。呵呵,前进同志,你悠着点嘛。胖子王东调侃。小嘴温倩瞟了平头前进一眼,羞答答地喝茶。那饱满的眼神,让女人左依娜很不是滋味。
  好啦好啦,准备撤。小姐,买单!平头前进宣布散席,女人左依娜如释重负。
第六章 左依娜的户口风波
  去A县坐汽车需要九个小时,并且只有汽车,白天的汽车,这意味着平头前进至少需要三天时间。如果在A县办事不顺,或许还得停留更多时间。也就是说,平头前进将与小嘴温倩相守七十二小时以上。平头前进决定不再拖延时间,速速把事情办了,免得夜长梦多。星期一早上午八点半钟,平头前进不顾屁股上已经含苞欲放的疔疮,和小嘴温倩登上了去A县的客车。客车座位看上去很软,平头前进放心地坐下,又迅速地弹立起来,并且立即后悔自己太着急了,他原本是可以等疔疮好了再去的。小嘴温倩不明其由,以为坐椅上有钉子,于是用小手仔细地摸了一遍,发现座位上什么也没有。为感谢小嘴温倩这关爱的一摸,平头前进佯装若无其事地坐了下来。平头前进没遇过这么不平整的路面,他觉得这种颠簸是史无前列地剧烈,可怜屁股上的花蕾,饱受撞击与摧残。平头前进把屁股夹紧了,全身的力气都往右边屁股上使,但并不能避免和减肥轻小花蕾与座位的碰撞。平头前进被抛入痛苦之中。一路上,他不安地挪动屁股,有时索性站起来,牙关紧咬,避免因为疼痛发出声音。好几次,他的眼泪都疼出来了。
  你怎么了?不舒服?晕车么?小嘴温倩很诧异。平头前进摇了摇头,又立即点头,表示小嘴温倩说得对。他实在不好意思对一个女孩子说屁股,以及屁股上的花蕾。那个地方离禁区太近,离体面太远,很容易形成误导。这时平头前进看见小嘴温倩的大腿,随着车子摇摇晃晃,像柳条儿在水中飘来荡去。他想,如果小嘴温倩能把大腿摆开,让他的屁股落在上面,把那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搁在小嘴温倩两腿间的空隙里,花蕾就安全了,花蕾安全了,他也就舒服了。
  像饥渴的人渴慕水,热恋的身体渴望床,平头前进渴望坐上小嘴温倩的大腿,仅仅是因为屁股上该死的疔疮。小嘴温倩递过一支绿箭,说,嚼嚼这个会好一点。平头前进浮起一个悲惨的笑容,悲惨是他自己的感觉。小嘴温倩看见他洁白的牙齿和轮廓很好的嘴形。不过,咀嚼口香糖和对大腿的渴慕分散了注意力,平头前进感觉疼痛缓和了许多。一路和小嘴温倩说说笑笑,摇摇晃晃,快到A县时,他已将屁股上的花蕾完全遗忘。
  回到深圳时天已经黑了,平头前进与小嘴温倩直接上了餐馆。坐下没多久,胖子王东兴致勃勃走进来了,他瘦小的女朋友尹莉紧紧地吊在他的胳膊上。当胖子王东叫小姐添茶的时候,女人左依娜出现了,气氛马上热烈起来,像是新娘出场。女人左依娜笑逐颜开,分别招呼,惟独只是勉强地瞟了一眼平头前进。
  快看快看。平头前进风尘仆仆,从包里摸出几个红本本,往女人左依娜面前一摆,眉飞色舞。女人左依娜翻了一下,说,很好啊。平头前进说,当天没找到人。是啊,所长凑巧出门了。小嘴温倩进行证实与补充。女人左依娜有点讨厌小嘴温倩,她这么急急忙忙地跟进,好像是和平头前进合谋什么。女人左依娜嘴角牵扯出一个微笑,算是回应。
  考虑长途奔波比较劳累,饭毕大家立即撤退。送小嘴温倩上了的士,胖子王东的胳膊吊着女朋友,一路漫步往西,平头前进要往南走,往南是往平头前进的住处,女人左依娜不同意,转身向北。这是一条老街,人行道边的榕树枝繁叶茂,路灯从叶子里探出来,树叶很亮,树底下的道路却很幽暗。这种朦胧很适合恋人们散步,所以总能看到树底下有接吻的男女。女人左依娜一声不吭,低头走路,平头前进追了上来。
  去我那边吧。
  不,我回宿舍。
  怎么啦你?人家帮这么大忙,你连声谢谢也不说?
  没花钱吗?
  花了。
  那我是不是还得谢谢A县人民?
  你以为就花钱这么简单啊?不是朋友,谁陪你跑这一趟。
  不是朋友这么简单吧?
  说什么你?
  你去了四天。
  女人左依娜说“四天”时,脚步停了下来,声音在嗓子里滚。她咬牙切齿,好像要把这四天咬碎。树叶沙沙地响,平头前进脸上摇曳着树叶的影子,也许是他的表情像树叶一样摇晃。他很恼火,他想起在汽车上所受的苦痛,那个要命的疮,他满怀干劲地坚持住了,原以为她会欢欣雀跃,哪里想到却是这么冰冷,好像他干的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四天,事情的经过在吃饭的时候,小嘴温倩已经很详细地讲述过了,小嘴温倩聪明地抹掉了登山一节,也是不想女人左依娜引起误会。现在,平头前进不想解释了,他没有耐心也没有力气说这些废话。他的脚带着他默默地前行,打算送女人左依娜回宿舍,再回去睡觉,休息好了,再来跟她扯皮。
  女人左依娜期待平头前进对“四天”有个交待,见他沉默不语,便发出仅有一个音节的冷笑。女人左依娜没有意识到,她的笑像屋檐上的一滴水,落在积水沟里,声音单调,并且悲凉。女人左依娜克制着不说话,她的心此刻是一口热锅,盛着一股说不明白的东西,被炒来炒去,越炒越上火,她被闷在烟味焦味里,透不过气来,于是觉得一路上自己像球一样滚动。
  她是处女吧?快到宿舍楼下时,女人左依娜在一栋房子的阴影里站住了,并且冷冷地抛出一句这样的话来,像刀一样向平头前进刺去。她不能忍受这种沉默,她必须要爆发出来。平头前进果然是一触即发,他凶狠地回敬了她。话是怎么说的,女人左依娜没听完整,但她立即从他的话里提炼出一个意思,那个意思里,有对不是处女的女人左依娜的蔑视,也有搞了小嘴温倩这个处女的得意。他似乎在抖动并炫耀他的生殖器,这让女人左依娜恶心。恶心暂时压倒了愤怒,她的目光像鹰,不一会愤怒又覆盖了恶心,或者两种情绪混合起来了,女人左依娜狂吼着向平头前进扑过去。平头前进猝及不防,奋力抵抗,仅两个回合,“啪”,平头前进的眼镜掉地上。两人像听到暂停哨声,都停了手。平头前进弯下腰,女人左依娜扭身就走。平头前进捡起来空空的镜框,猛然狂追几步,一脚踢向女人左依娜的屁股,女人左依娜痛叫一声,双手捂着下身蹲下来。
  平头前进踢中了她的阴部。
第七章 领结婚证
  中午十一点三十五分,食堂里没几个人,厨房师傅正和搞清洁卫生的一个大姐在调情,他们咯咯发笑的时候,餐厅一角的电话就响了。这一天女人左依娜的肚子饿得特别快,咕噜咕噜直响,好像里面在生产什么东西,不断地往外冒泡,一下班就火速直奔食堂。她刚要了一份炸鸡腿和冬菇烧肉,把二两米饭端上桌,正准备大刀阔斧地好好慰劳一把,平头前进的电话就来了。
  你现在马上到街道办来。平头前进急匆匆地喊。
  干嘛呀?我准备吃饭呢。女人左依娜很饿,有点不耐烦。
  过来签名按手印。
  烦人,你签一下不就行了吗?
  废话,登记啊,不能代替,快点过来。
  原来是登记结婚,女人左依娜恍然大悟。但她还是有点烦,她实在太饿了。再说,平头前进事先一点都没有透露,突然喊她去登记,就像喊她去吃饭一样。当然,谁也不敢说结婚跟吃饭没有关系,眼下结婚就跟吃饭有关系,女人左依娜不得不三口两口把鸡腿啃了,放下碗筷,匆匆抹一下嘴巴,往街道办赶去。
  出来才知道风不小,雨也下得不小,天阴沉沉的。女人左依娜出门的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样的天气不适宜登记结婚,她的心头掠过一片阴影。之前,女人左依娜一直喜欢这种风风雨雨的天气,她头一回对这种阴雨天气产生了遗憾,如果出门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该是多么可爱。走路去街道办需要十五分钟,十五分钟后,她肯定会像只落汤鸡,再说,十五分钟太慢了,平头前进会等得发火。于是,女人左依娜叫了一辆摩托车,对那个穿戴得像未来战士般的摩托车师傅说:“去街道办。”未来战士摆了一下头,示意女人左依娜坐上来,他似乎还嘟嚷了一句:“天气不错,挺适合离婚。”不过,未来战士到底说的是结婚还是离婚,女人左依娜听不真切,因为雨在耳边灌,再加上未来战士戴着头盔,听起来他似乎是在埋怨天气影响了他的生意。“要穿雨衣吗,小姐?”未来战士问。“不用了,怎么这么磨蹭。”女人左依娜明显不耐烦了。未来战士这才开动摩托车,刚走不到五十米,摩托车忽然死火了。未来战士很潇洒地用脚踩了十几下,摩托车每次都只是发出“嗵嗵嗵嗵”的声音,抖动几下,就熄了火,像条抽搐的狗。“车坏了,免费载你到这里,你另叫车吧。”说完未来战士推着车走了。未来战士的话令女人左依娜哭笑不得。这时雨又密了一些,女人左依娜只得边往前走,边留意是否有车经过,很奇怪见不到一辆摩托车的影子,似乎都吃午饭去了。“真晦气。”女人左依娜骂了一句,咬咬牙,迈开步子朝街道办一路小跑。后来女人左依娜回想这一幕,觉得冥冥中其实是有一股力量在阻止她的。
  出现在平头前进面前时,女人左依娜的头发在滴水,衣裙往身上贴。平头前进感觉她带进一股冷风,像个幽灵似的飘过来,他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不过,平头前进还是质问了她:“怎么这么慢,人家班都没下,专门在等。”他或许是说给办事员听的。女人左依娜在路上已经满肚子不高兴,被平头前进这么一说,更加气鼓鼓了。“今天是什么吉日,这个午间又是什么良辰,下这么大的雨,下班的不让人下班,吃饭的不让人吃饭,偏要赶在这个时间登记,发什么神经嘛。”女人左依娜并没有说话,她只是在心里激烈的反驳,保持脸色平和。该填的都填好了,也就是说,平头前进能代劳的,他全部代劳了,如果签字和手印也允许代替的话,他应该不会麻烦女人左依娜跑这一趟。
  女人左依娜要了点纸巾,把脸上的水珠擦了,在平头前进食指的引导下,在几个空地方分别签上自己的名字。往名字上按手印的时候,女人左依娜心里涌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恐惧,与结婚有关的温馨感觉一概没有。她看见自己的名字躺在血泊中,像一具赤裸的肉体。这个环节像判决、枪毙、死亡一样,充满血腥。办事员是个干瘪的女人,她坐在挂满锦旗的墙壁前,像正准备执刑的刽子手,毫无表情,一动不动,连一句祝贺的话都不肯给。要求一个杀手每次执刑的时候洒几点同情的眼泪,也算荒唐,要求干瘪女人给个笑脸,可以说是一种苛刻。
  干瘪女人把资料看了一遍,从上到下,从前到后,神情像检查被枪毙的人似否断了呼吸。然后,她放心地把资料放进档案盒,档案盒棺材一样的厚实,也有骨灰盒一样的轻巧,当干瘪女人盖上档案盒,女人左依娜觉眼前黑了一下。她看见干瘪女人把档案盒插进档案柜里,再从抽屉里拿出两个红本本,这几个动作很连贯,且有条不紊。接下来,干瘪女人往红本本上粘贴照片,女人左依娜看见照片是前几天偶然路过一个照相馆拍的。当时平头前进只是说:“我们照个合影吧。”女人左依娜只当照着玩,连头发都没有挽起来,额头上一颗青春豆硕大无比,似乎还熠熠闪光。女人左依娜很想换一个照片,但是干瘪女人已经开始压钢印了,与此同时,女人左依娜很颓丧地想起来,这张照片是她和平头前进唯一的合影。摄相机闪光灯那么惨白地一闪,她神情恍惚起来,眼前的一切变得遥远,遥远如新疆,那个葡萄园,第一百零八颗葡萄架下,她被掀起的裙子的掀起她裙子的人,像一艘船,从茫茫的大海的尽头驶过来。
  干瘪女人的两只手呈八字形,往前伸递。女人左依娜触到一份冰凉的东西,她首先想到蛇的皮肤,不由往后一阵退缩,她很紧张,脸都白了。“拿好拿好,我要去吃饭了。”女人左依娜的态度使干瘪女人很不高兴,后者嘟嚷了一句。平头前进在向干瘪女人道谢,女人左依娜回过神来,手中那本血红颜色的东西,像死亡证书,又令她头脑里洗涮了一般,一片短暂的空白。
第八章 就这么嫁了
  很长一段时间里,女人左依娜都不习惯把自己当作结了婚的人。街道办那个干瘪女人把结婚证递给她时,霎那间手指碰触到的冰凉感觉,总让她猛然惊悚,继而确信,自己结婚了,是别人的妻子,有了一个叫做丈夫的男人,她和他的睡觉合法了,并有一个叫法律的东西给予保障。从未婚到已婚,像女巫那样浑身一激灵,就从阳间到了阴间,开始在夫妻生活的道路上问神问鬼了。只是没有人能卜问到什么。这样看来,已婚与未婚之间的那条线是冰冷与显著的,女人左依娜是真真实实地从那上面跨过去了。
  在等待分房的时间里,女人左依娜与平头前进的生活状态暂时保持原貌。也就是说,各住各的宿舍,一周会有那么两三个晚上同住,商谈房子装修的事情,算计如何充分利用有限的金钱,把房子装得简单舒适等等,当然,顺便也把生理需求解决了。说解决,事实上只是对平头前进而言,因为女人左依娜从来不知道什么是高潮,倒是在深夜里体会过几次挺有快感的自慰。平头前进基本上不在她的上半身活动,甚至很早前就不要求她全裸了。在平头前进面前,她基本上算是一个没有上半身的女人。这时候,女人左依娜理所当然地自我检讨,她想,问题可能就出在上半身,她的乳房本来平坦,偏偏人也瘦,连滥竽充数以假乱真的可能也没有,想在胸口揪起一团肉来,的确是比较有难度的事情。那么,平头前进忽略它们,也是情理之中了。
  结婚登记了一个月以后,女人左依娜写信告知父母,说时间紧张,路途遥远,来不及商量,就这么嫁了,不过请放心,他是个好人。女人左依娜写着写着,眼里就滚出几颗眼泪,她也说不清怎么就掉泪了,泪滑到嘴里,像二十岁那年吃的那颗青葡萄一样,感觉酸涩。她本来想在电话里说,觉得电话里说不清楚,听起来也像开玩笑。出乎女人左依娜的意料的是,父母丝毫没有责备的意思,相反都很高兴,父亲说,你在深圳安定下来就好,这个地方,一年不如一年了。我们有机会,也可以到那边走走。听着这些话,女人左依娜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也不是安了心,父母的态度让她有点别扭,她觉得他们应该这么骂她,婚姻大事,怎么能这么草率。
  平头前进决定“五一”节带丑媳妇回粤北见公婆。平头前进这么说的时候,有点自鸣得意。得意于娶了漂亮的女人左依娜,或者别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女人左依娜觉得,平头前进的得意,多少含有一点“哼哼,我这么好的人,落到你手里了”的味道。这话平头前进开玩笑说过,他就是这么自命不凡。不过,女人左依娜听着这些话,还是有点快乐。
  平头前进事先电话通知了家里人,所以他们到家的时候,亲朋戚友都已经聚齐,并恭候多时了。这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县城,一个普普通通的家庭,一些普普通通的人。看过新媳妇,乱哄哄的一阵过去后,大家散了。晚间,女人左依娜和精瘦的公公、胖胖的婆婆聊了一会家常,分头睡去。客房早已收拾妥当,女人左依娜睡下后,问平头前进,“你爸妈对我印象怎么样?”“我妈说你太瘦,不好养孩子。”平头前进嘻嘻笑。“那你把我养胖点呀,像小猪一样。”女人左依娜揪了她男人的屁股一下。“养胖点可以,但你得答应给我生个胖小子。嘿嘿。”平头前进的互换条件把女人左依娜搞得甜蜜蜜的,虽然生孩子之类的活,她现在还不想干,但生孩子前必需干的事情,她就有点想了。在陌生的环境里,一张陌生的床上,欲望就带点新奇,还有小小的、异样的刺激。女人左依娜满怀柔情地动手动脚,平头前进却说舟车劳顿,难以配合。他的身体也是这么想的。于是女人左依娜大展鸿图的美好愿望就这么碎了。碎了的激情橡弹片一样残存体内,把她冲撞得七零八落,女人左依娜就总想撒尿,一个晚上不断地往洗手间飘,恍恍惚惚地,天就亮了。
  第二天是老母亲表现烹饪技术的时候。女人左依娜没下过厨,一进厨房就发懵,只有凑合着洗菜,结果弄得一身水。老母亲笑呵呵地说,“你歇着,不用帮忙。”女人左依娜就撤退了,撤退了的女人左依娜觉得应该在餐桌上表现表现。吃饭前,老母亲要打开一张小桌子,摆上水果,鱼肉,点几根香,两支蜡烛,闭上眼睛,然后双手合十,嘴里念念有词达两分之久。女人左依娜觉得那个时候,老母亲的脸上充满神秘。老母亲搞完这些,喊一声,我们开饭吧!大家才围坐大桌边。吃饭的时候,左依娜密切关注着众进餐者的进展动向。关注着还得是不动声色的,若无其事的,像一个经验丰富的老干探。如果直勾勾地盯着,那会让别人难堪或者怀疑自己有病。女人左依娜首先看到老头的碗空了,老头精瘦,动作麻利,但最后的几粒饭他扒几次才扒到嘴里,筷子与碗之间有清脆的声音崩出来。女人左依娜觉得老头在等待什么。果然当女人左依娜伸出手时,老头很流畅地说:“小半碗就行了。”接下来是老母亲,老母亲几乎是慢条斯理品尝自己做的菜肴,慢条斯理这种感觉可能来源于老母亲过胖的缘故。对于是否有人添饭,老母亲似乎胸有成竹,因此她不像老头那样,故意敲打出一种空荡荡的声音。
  眼看着老母亲的碗里只剩一口饭了,女人左依娜加紧了盯梢,但是老母亲并不急于消灭它们,像一个聪明的地下党员,故意和特务周旋。期间她打了一个响亮的嗝,说了几句没有意义的家常话,然后像记起什么似的,匆匆把那一口饭运送进嘴。女人左依娜被老母亲那一口饭吊着,折磨着,终于如释重负,给老母亲添了饭,老母亲却说,“我不要米饭,给我添点汤吧。”女人左依娜又转身把饭换成了汤。刚吃上两口饭,大哥前行放下筷子准备起身添饭,他比前进起码高一个头,女人左依娜的眼前就有一片巨大的阴影。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躲在阴影里,她说“我来我来”。给前行添完饭,女人左依娜心想可以舒服地吃点菜了吧,不巧,嫂子的碗也空了。但是丰满的嫂子含着笑谢绝了女人左依娜的热情,坚决自己去厨房。女人左依娜一阵感动,对嫂子的好感上了一个台阶,前行却笑着说:“你别管她,她要减肥。”在这个过程中,平头前进一直赞赏地微笑着,像一个慈祥的父亲,看着玲珑乖巧的女儿。女人左依娜没有注意,坐稳后暗底里吁口长气,然后发现,自己的半碗米饭,已经凉了。这个时候,做为丈夫的平头前进递过自己的空碗,说,“我也只要半碗。”女人左依娜怔了一下,眼圈一红,瞟了平头前进一眼,还是添了满满的一碗饭送到了平头前进面前。再坐下来,女人左依娜已经吃不下了,她感觉走了好长一段路,在大山里转了几圈,全身疲惫,只想躺在床上,伸展四肢舒服地睡一觉。为什么平头前进不是拿过女人左依娜的饭碗,说,“我给你换点热的”,而是递过自己的碗,说“我也只要半碗”?两个细小的情节,效果差别是巨大的。比如有种东西,可能在这时候升起来,或者落下去,完全背道而驰。
  第三天,老老少少倾巢而出,在附近游山玩水了一番。由于餐桌上的事情,女人左依娜情绪已坏,兴致全无,只是机械地陪同。后来的几次用餐证明,女人左依娜已经骑虎难下,添饭舀汤的活自自然然地落在她的头上,就像已经安装了电脑程序,开机就默认了。大家几百年前就习惯了,仿佛这是女人左依娜与生俱来的职业。如果这算贤慧一种的话,女人左依娜觉得,“贤慧容易,难的是一辈子贤慧。”于是她只有强忍不快,继续贤慧,一心盼着快点回深圳,与贤慧拜拜。
  这几天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像个机器一样零散了,有的部件散落在丈夫这里,有的部件散落在公公婆婆面前,还有的部件散落到不知名的地方,他们因为她的散落而完整,并且精神焕发。尤其是平头前进,觉得脸上大添光彩。“我们明天回去吧。”夜晚躺要床上,女人左依娜说。这张床还没有留下她和平头前进的蹂躏痕迹。“急什么,还有二天呢,我难得回来一次。闷了就陪我妈聊天嘛。”平头前进手里翻着一本小册子,他已经看了两个晚上了,女人左依娜不知他从哪里摸出来,看完又放到哪个角落。闷了陪老母亲聊天,亏他想得出来,那有什么能解闷的?她很反感,来了气。平头前进太急于让她进入他的家庭,放手太开,以至于不能发现自己对她的冷落。“那我们睡吧,好吗?”女人左依娜仍然很温柔,摸着她男人的大腿。平头前进挪开她的手,说,“你先睡吧,我再看一会儿。”女人左依娜背过去睡了一会,坐了起来:“开着灯我睡不着。” “这样就好了。”平头前进用被子将她蒙起来。女人左依娜霍地掀掉被子,一把夺过平头前进的小册子,说:“看的什么东西嘛!”边说边翻,竟是一本百分之百的黄色小说,从头至尾都是写交配。她记得在楼下那个小店里头,她看到过,却不知道他是买了一本。这时,平头前进劈手夺回了小册子,厉声说:“你不能看,不许学坏!”女人左依娜平整的胸脯剧烈的起伏,波澜壮阔丝毫不亚于那些丰满的胸脯。平头前进每晚看书上的人交配,置一具有生命的肉体,一个有生命的灵魂而不顾,而不要,暂不去想他的不可思议,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赤条条地脱了,男人连看都不看一眼那样,有某种耻辱感。而平头前进的话又是火上浇油,话里隐藏的信息让女人左依娜无比压抑。夜深人静,她不想吵架,愤怒的话到了嘴边,又艰难地把它们咽下。她只是伸手把灯关了。但是平头前进立即“啪”地打开来。她再次伸手关了。他更为迅速的重新打开,瞪大了他的四只眼睛:“你睡你的,关你什么事?”女人左依娜觉得他有点邪火中烧。“那你睡外面去,不要和我睡一起。”她嚷。“这是我的家里。”平头前进简明扼要。“那你说我是谁?”“你认为你是谁?”“我操你妈,谁叫我来的!”女人左依娜又听出一层含义,这是平头前进“你想想你什么身份”的翻版。就像马匹冲断了栏杆,女人左依娜一旦发怒就管不了自己,管不了自己她就要和他厮打,充分利指甲甚至口水这种不能伤命,却很伤感情的武器,向平头前进攻击。平头前进的手臂和脸上,都留下了她的指甲的痕迹,一道道小伤也能触目惊心,而她自己的手臂有几处青肿,脖子扭伤了,身上还有一些隐蔽的痛。女人左依娜觉得自己受了严重的内伤。但是老母亲的眼睛只能发现儿子的伤痕。老母亲说了几句让女人左依娜一时半会明白不了的话,左依娜就怨恨老母亲的私心与偏袒。临走的时候,老母亲语重心长:“相互体谅点,好好过,过段时间选个黄道吉日,再回来摆酒。”
第九章 新房叫做听海苑
  床头打架床尾和,似乎任何一对夫妻都验证过这条颠扑不破的真理。人们用唇齿相依来形容两个人的相依为命,唇与齿这么相近,磕磕碰碰在所难免。甚至有人认为不打架不相骂的夫妻关系最危险,好像夫妻间的了解与感情是通过吵吵闹闹建立起来的。骂无好口,打无好手,一个人彻底的亮出精神底线,的确是没有什么更为阴暗的东西隐藏了。像新手开新车上路,无论是新手的技术问题,还是车的性能问题,经过了前期的碰撞与磨合,人与车以及车与自身的各种配合渐渐趋向和谐与流畅,滑入水平的公路,就有了飞也似的感觉。因此,后来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在那个宽敞的新居里,女人左依娜与平头前进一度水乳交融,如胶似漆。
  住宅区有一个诗意的名字:听海苑。七月初,新房的钥匙拿到了。钥匙落在平头前进的手中,三片,像三块巨石一样沉重。平头前进差点把持不住,被它们压软双膝,接下来他感觉它们像烙铁一般烫手,他还是迅速地攥紧了,热量从手心导向胸腔,他像泡在温泉里,通体灼热。到了新房子楼下,平头前进并不急于带女人左依娜上楼,而是先拉她在住宅区附近熟悉地形,从各个角度,向属于他们的那间房子望去。
  看,六栋,五楼,501,就是那个窗口。平头前进伸出食指,从女人左依娜眼前斜伸过去。女人左依娜数了一下楼层,目光停在五楼,那里有个空洞的窗口与阳台,她立即在阳台上看到自己的影子,还有窗口飘动的白纱窗帘。女人左依娜跳起来,扭头朝平头前进的脸上响亮的“啵”了一下。平头前进惊慌了,左右张望了一下说,别乱动,被同事看到笑话。女人左依娜皱起眉头,假装生气,什么呀,他们不接吻,他们不做爱呀?一辆人货车从他们身后经过,喷出一团青烟。他们转到了住宅区里面。小区里面绿意盎然,大片大片的草地,铺在路边,杜鹃花像一团一团的火。站在椰树下的新土上,女人左依娜找到了属于他们那个的窗口,她喊了起来。那是厨房,将会是你战斗的地方哟。平头前进心满意足地微笑,好像女人左依娜已经系上了围裙。
  他们围着六栋转了一圈后,又围着整个小区转了一圈,包围圈忽大忽小,忽小忽大,位置忽左忽右,忽前忽后,他们的心都是一颗指南针,不管在什么位置,都准确无误地指向六栋501,目光深情的凝视与抚摸属于他们的501。于是,他们对于房子,像恋人对于恋人的身体,并不急于进入,而是远远近近地欣赏,朦朦胧胧地感觉,兴奋与激动慢慢地延长,以便充分细致地享受这个时刻的喜悦。
  然而,进入的感觉并不像期望的那样,新的问题随着门开的一霎涌过来。房子从上到下是一片灰糊糊的水泥,连可以简单居住的白粉墙和瓷砖地板都没有。脚步转遍了房子里的每一个角落,大大小小六七间房,捉迷藏的地方都有了。
  就算只是把这些空间简单填充一下,也还需要大把的银子。平头前进像个军事家,做出了一个沉重的预测。平头前进说得很模糊。女人左依娜一向不爱管钱,什么经济大权,她懒得操那份心。她知道新房首期款八万,平头前进还找他哥哥前行借了三万。以后每个月都得供房款二千,五年才能分付完毕,感觉像判了刑服劳教似的。女人左依娜含含糊糊的应着他,面孔像水泥墙一样灰糊糊的,她忽然觉得自己站在荒凉的深渊里,一切都迷迷蒙蒙的了。平头前进重重地叹了一声,像一截枯枝跌落身边。女人左依娜惊悚,扭头看着他,他像影子一样飘向已染夜色的阳台。她看到他在招手。女人左依娜觉得也飘了过去。
  惟一不太好的地方就是离公路很近,这意味着离宁静很远。平头前进指着楼下,女人左依娜就看到楼下左侧有一条的护城河,她似乎嗅到了一丝淤泥的臭味。两条公路交叉的十字路口在护城河那边,那是一个没有红绿灯的十字路口。但是,这个路口装不装红绿灯,对平头前进与女人左依娜的生活没有什么影响,因为他们没车,所以没红绿灯,算不得遗憾,可以忽略不计。他们在阳台站着,看了一会,然后转身又回到屋里,平头前进拧开了灯,他对这里的熟悉程度让女人左依娜吃惊。事实上,在女人左依娜上班的时候,平头前进已经来看过好几回了,并且已经有了装修的方案。所以现在,他开始能指手划脚,像个行家一样证实,关于他的方案的合理性,好像满腔的抱负找到施展的地方。
  装修大约花了二十天。平头前进坚持自己买材料和监工,晒得很黑,像头瘦驴,混在装修工人当中,不太能轻易分辩出来。新居入伙时间选在礼拜六,其实搬进来都快一个月了,因为陆续在添置家什,没腾出时间来操办而已。这个时候,女人左依娜已经能炒出几个家常小菜,厨房几件武器已经操练的比较娴熟,所以她勇敢地承担了入伙大餐的掌勺任务。惟一的要求就是平头前进能与她一同前往菜市场,当搬运工,帮忙提菜,平头前进自然是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两人手挽手,很恩爱地踱着一致的步伐到了市场,菜买得差不多时,平头前进和一个小贩为两毛钱较起了劲。女人左依娜当时在另一个摊位上,当她走过去的时候,平头前进已经气咻咻的了,他似乎是说了他是政府部门的之类的话。那个小贩一点也不卖账,挥舞着黝黑的手臂唾沫横飞。关我屁事啊,你坐你的办公,我卖我的菜,你供我吃住啦?贩子一吆喝,立即有些人上来围观了。那个被小贩侮辱的男人,是自己的丈夫。女人左依娜顿觉很难堪,埋首扯了一下平头前进的衣袖,平头前进不理,女人左依娜就远远地站着,背对着他们,心里慢慢涌起一股鄙夷。不一会儿,她从闹哄哄的声音里分辩出平头前进的脚步,那声音与一切剥离了,很清晰地在天空中回旋,感觉到他脚步的力量使地面震动。平头前进的身体带过一阵风,女人左依娜像只小船摇晃了一下。她追着平头前进的背影,说,人家一天能赚几块钱,你跟他们有什么好争的。
  你很有钱吗?你一天能赚多少钱?你不知道你有多穷吗?平头前进的愤怒像海浪一样拍打过来。
  女人左依娜嘴里就分泌出一股咸味,平静地说,我只是觉得,你和他们这么吵,很失身份。
  你像个外人一样躲得远远的,他妈的什么意思?平头前进与女人左依娜面抵面。
  没意思。女人左依娜嘟嚷一句,偏过头避开他的阴影,然后顾自往回走去。
  晚饭时分,客人陆续到了,一个个光彩照人,满嘴喜气洋洋。小嘴温倩带着一股香水味卷进来,她穿件蓝旗袍,小巧的屁股裹得像个球,一对玲珑的乳房,还是像球。肩上披了一层薄如蝉翼的东西,好像随时准备起飞。所有零部件和小嘴温倩的身材十分相配,组成这么一个精致的人儿。可是这么个小东西曾经是个警察,拳脚功夫能降伏不少男人。后来小嘴温倩的父母不愿意她干警察,就把她调到市委宣传部,暗底里给女儿铺路,培养她走仕途。
  女人左依娜心里对小嘴温倩的疙瘩,在小嘴温倩的男朋友亮相后,自动平复。小嘴温倩的男朋友是医生,名叫罗建兵,和大家一起聚过几回,只是最近才与小嘴温倩有染,身份突变。罗建兵一头卷毛,长着一双迷人的媚眼,眼睫毛很长,形成一种清晰的微笑的弧度,总像在和蔼地观察什么。幸亏他皮肤黑,剃过胡子的青色下巴还有几分粗犷,否则都可以当女人来认了。罗建兵看上去有点腼腆,显得诚实,并且善良,仍保留着农家孩子的质朴。胖子王东似乎是一个最专情的人,胳膊上吊着女友瘦子尹莉,从来没有换过,他像眷恋他那个旧款手机一样眷恋着她。女人左依娜的同事挺拔苏曼最后一个来,苏曼有具挺拔的身材,挺拔的胸脯和一只挺拨的鼻子,走到哪都很挺拔。挺拔苏曼是很多人的精神支柱,她从不会倒下。
  操,就我打单?挺拔苏曼一进来就发现了问题。挺拔苏曼身体很长,手脚也很长,像猿一样随意地摆动四肢。
  来来来,借你临时靠一靠。胖子王东拍一拍厚实的胸脯,瘦子尹莉就讪讪地笑。
  男人肩膀不可靠。我靠沙发。挺拔苏曼扫他们一眼,摆摆手。
  女人左依娜隔着厨房的玻璃门,偶尔瞟一眼客厅那群生龙活虎的男女,偶尔出去呆了一分钟,他们也会偶尔进来厨房,慰问一下,或者传个什么话。小嘴温倩要留下来帮厨,被女人左依娜赶了出去。被赶出厨房的小嘴温倩欢欣雀跃,向众人汇报情况,说里面油烟味好大。但是没有人接她的话茬,因为大家打开了罗建兵带来的贺礼,一幅由他亲手制作的字画。大家没想到一个医生还有这种才能。于是,客厅哗一下空了,大家簇拥着平头前进到了命名为书房的地方,在众目睽睽的监督下,平头前进把字画挂上墙壁,大家倒退几步,走近几步,近看远看,不同角度地欣赏,评说,这时厨房传来一声呼叫,开饭啦。
  大家都很熟,也不必谦让,屁股纷纷落座。吃饭的时候,女人左依娜才发现小嘴温倩嘴角有一颗小痣,说话时一跳一跳,很好看。小女人左依娜就喜欢了,觉得小嘴温倩的女人味就是从那里来的。罗建兵刚给小嘴温倩夹一筷子菜,胖子王东就说,罗建兵,你让我们很难做人嘛。罗建兵眉毛一挑,为什么?挺拔苏曼夹起一筷子菜,说,反正我没人指望,我自己夹!苏曼话音一落,在座的男士迅速伸出筷子,眨眼间苏曼的碗里只见肉块不见米饭。女人们都笑了,大家玩起了“英雄狗熊怕老婆”的游戏。
  大伙作鸟兽散后,墙壁上的啄木鸟“叩叩叩”啄了十一下。收拾完杯盏狼籍,再搞完个人卫生,啄木鸟又叩了十二下。能不能让它不要成天叩叩叩地响?很烦人。女人左依娜手指墙壁的石英钟。平头前进连说好好好,就把电池取了下来。从朋友们进屋一刻起,平头前进一直兴高采烈,立刻顺从了她,上了床仍觉意犹未尽,想和女人左依娜相濡以沫一番。女人左依娜没有兴致,草草地应付了一下,怀抱一只毛毛公仔沉睡过去。
第十章 苏曼的个人问题
  日子像水一样滑过,又一个春天全面来临了。这期间除了女人左依娜做过两次人流,其它没什么变化,大家也没什么变化。当然,也许小嘴温倩这类的未婚女子暗底里也怀了孕,这种事情局外人不好妄自揣测。不过,谈恋爱始终是要练习练习怀孕的,否则会引起某种怀疑:到底谁有毛病?练习怀孕是个重要的环节,它比医院的婚前检查更为准确。女人左依娜单位就有那么一对夫妻,两个人身体都很正常,但结婚十年了,老婆就是怀不上,这让人确信精子和卵子有的是天生的冤家。两人都很急啊,男的就很后悔,谈恋爱时为什么不让她怀孕试试,不过男的又很颓丧,在八十年代初期,他哪里想得到九十年代的这种结果。男人们的观点急剧嬗变,对于女孩子们是否有怀孕史,也不再追根问底。但是,男人们究竟怎么想,只有男人们知道。因此,恋爱中女孩子们怀怀孕,是合情合理的。大可不必因为这样而鄙视一个子宫,相反,应对这个生育旺盛的盆地产生崇高的敬意。因为它不像已婚的子宫,可以公开讨要半个月的产假和一些补贴,她们只能悄悄地打扫这片温床,请个短暂的病假或者若无其事地继续工作。
  不过,春意衰败的时候,女人左依娜生命中的春天开出了绚丽的花朵--她拿到了深圳身份证。于是,如何解决工作的现实问题,又逼近了一步。挺拔苏曼说过,银行有指标,竟争的人不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挺拔苏曼先后在信贷部,营业部呆过,后来做了会计。三年前,她的丈夫搞一次外遇,把她搞得精疲力竭,她硬是和他离了,一个人工作稳定,收入颇丰,婚姻似乎没在她的脸上或者心上留下什么创伤,就显得很为洒脱,今年刚跨过三十岁的门槛,一直没有再婚,也从来没有带上某个男人参加什么聚会,因此聚会时她有一句口头禅,“操,就我打单?”。
  人们都很关心挺拔苏曼的个人问题,因为挺拔苏曼没有生过小孩,还有一对挺拔的丰乳,就算挺拔苏曼可以忍受寂寞,她似乎也没有理由剥夺丰乳享受生活的权利。挺拔苏曼明白,像她这样一个突然中断婚姻关系的女人,又正值三十的美好年华,人们对她的性生活解决的途径,或者某些细节,勿宁说是关心,不如说是好奇。但是挺拔苏曼和她的挺拔双乳,以一贯的挺拔姿态沉着应对,游刃有余。谁也不知道她除了手淫外,有没有别的性伴侣,或者爱情。
  挺拔苏曼偶尔会和女人左依娜谈一谈她曾经的性生活。女人左依娜开始只是听,听得听脸红扑扑的,后来就不知不觉就参与了,并且说了自己二十岁时的第一次性交,没有红色标识,她的恋人很在意,突然失踪。
  其实很简单的事情,你有时间看看《家庭医生》或者《人之初》就明白啦,你那个男友,真不是个东西。挺拔苏曼把几种可能说完,长手挥挥,较轻地骂了一句。依娜,你好像挺压抑的?要享受生活,更要享受性生活。性生活有质量,生活就轻松,你们相互间,不沟通这个吗?挺拔苏曼关心的是女人左依娜现在的状态。
  不啊,从来不谈。
  你会不会主动?女人左依娜想了想,摇摇头。
  性工具。
  什么?我说你是性工具,商店摆着的那种。
  没进去看过。
  哪天你俩可以去看看,顺便交流交流。
  不去。有一回买避孕套,进到店里,他却说买支皮康霜。
  那你有高潮没有。挺拔苏曼扑哧发笑。
  找不到。总像在很远的地方。
  你得想办法找到,然后再把它销掉,那是你的魂哟。
  那你是不是常常销魂。
  偶尔呐。对了,晚上七点半准时到卡拉OK厅来,分行来检查的领导还没走。当然,你也可以趁机搞搞关系。
  晚上到得卡拉OK厅,已经有几个年轻的同事在了。挺拔苏曼穿件鸡心低领的黑紧身衣,胸口的白肉呈心形状,突出地方更为突出,挺拔的地方更显挺拔。其她女孩子们衣裙光鲜,都化了妆,猛一看,挺像一群刚入卖笑行业的生手。女人左依娜根本没有回家,所以当她穿着制服出现时,女孩子们都笑了起来。我陪你回去换衣服。挺拔苏曼把女人左依娜拉出门。十分钟后,女人左依娜换上了一条白色裙子。大家坐在一个角落里,聊了一会儿,支行李行长引领一个秃头、一个胖子和一个瘦子进来了。
  周行长、张行长、赵书记……李行长逐一介绍。女人们鼓掌,巴掌少,掌声也就稀稀拉拉。女孩子们的热情都不在掌声里,后来从她们跳舞的姿势可以看出来。也不知是拦在腰间的那只男人的手用了力,还是腰肢太软,四川女孩丁蓉蓉已经不顾一切地粘上了秃头,他俩身体的中间部份看不出有任何间隙,但是两颗脑袋顽强地保持国标舞的姿势。丁蓉蓉是女人左依娜的一个竞争对手,她的学历比女人左依娜高,社交广,有一张灵巧的嘴,至为关键的是,李行长对她也有偏爱。每逢转圈,丁蓉蓉的一头秀发,像电视广告里那样飘扬。大约每隔三曲,也就是当丁蓉蓉和三位领导跳过一遍后,李行长就会把丁蓉蓉拉进舞池。他和她交谈,听不清谈的什么,但李行长似乎很不高兴。
  秃头不高,和挺拔苏曼跳舞的时候,好像是挺拔苏曼在揽着他,拎着他,他那颗秃头快跌进挺拔的双乳里。跳舞的时候,挺拔苏曼总是不断地朝女人左依娜使眼色,尤其是当她与秃头行长共舞之时。秃头比女人左依娜稍微高一点,秃头似乎是找到了理想的舞伴,跳得很舒心。尽管女人左依娜舞步生疏,不时会采一下秃头的脚,舞步有时莫名其妙地中断,需停两拍重新开始。秃头的手指头在女人左依娜腰间用力,女人左依娜觉得它在摩挲,当她想求证那只手在腰间的动作,却什么也没有。女人左依娜与秃头的胯部保持一个拳头的距离。转圈的时候,秃头的脚总是从她的两腿中间插进去,在那里立定后,几乎是抱着把女人左依娜带过来,很不成功地完成一次花样操作。后来秃头就不跳花样了,只是慢慢地走着舞步,和女人左依娜聊天。
  “你叫什么?”“左依娜。”“什么?”“左依娜。”“还很年轻嘛,有二十几?”“二十五了。”“哪里人?”“新疆人,户口过来了。”“哦,漂亮的新疆姑娘。在这边结婚了?”“嗯。”“噢,工作怎么样?”“挺好的。”“你不是在编的吧?”“不是。”秃头点了点头,还想说什么,舞曲却终了。再跳时,就一直没有续上关于工作的话题,女人左依娜也没有提起。但女人左衣娜明显感觉秃头的手上的力加重了,但是女人左依娜的腰肢不像丁蓉蓉的那么绵软,她僵硬地挺着腰板,感觉这舞跳得异常吃力。
  休息的时候,女人左依娜随意翻查了一遍传呼机,发现二十分钟前,平头前进呼她了。电话回复太迟,平头前进满肚子不舒服。
  你在干什么?
  不是跟你说了吗?在行里的卡拉OK厅。
  怎么现在才复机。
  太吵,我根本没听到。
  几点钟了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该回家了!
  我们这里有五六个女人。大家都在,先走不好。
  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重要了!
  什么重不重要?这只是一种礼貌。更何况来的是分行的领导。
  原来是当三陪去了!
  平头前进说完就摞了电话。女人左依娜忍不住骂了一句,然后觉得卡拉OK厅闷得透不过气,在后面的时间里,她不断地吃水果拼盘,不断地上洗手间,不断地去走廊外面透气,没有再跳一支舞。挺拔苏曼知道怎么回事,就给平头前进打了一个电话解释。不过,挺拔苏曼的电话起了反作用。
  刚进门,啄木鸟叩叩叩地啄了起来,三根时针在十二那个数字上叠成一捆。怎么又装上了电池?听着就烦。女人左依娜换鞋,并摔出一句话。她很想把啄木鸟砸了。它天天在啄,你今天才听见,怪事。平头前进阴阳怪气地挑衅。经过长时期的磨练,他俩的吵架水平越来越高,常玩战略战术,声东击西,指桑骂槐,含沙射影。但是这一次平头前进没什么耐心玩这个。
  跟苏曼这种拉皮条的女人在一起,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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