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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上帝有个约——北村

_5 北村(当代)
周玲说,我们还有希望的,要进行进一步的检查,说不定可以动手术的.我们马上联糸好的医院.冷薇说,算了吧.周玲说,对了,陈步森有一封信要给你.她把那封信拿出来.陈步森?冷薇抖了一下,她想不到这个时候突然会有陈步森的信来,她不知道他是怎么传出信来的.冷薇接过陈步森的信,展开,信这样写的:
冷薇,您好.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想到要写信给你,实际上到我进看守所,我们的故事应该就结束了.或者说我的故事结束了.现在,我在等待最后的判决,不过,这也是不重要的,因为我上诉成功的可能性极小,所以,就把这封信当作一封遗书吧.至于我的遗书为什么是写给你的,不是写给我另外的亲人,连我也不知道,我只觉得,在我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最想对她说话的就是你.
进看守所的几个月,我仍然被深深的愧疚感包围,我对你的伤害是永远的事实,我知道事情做下了,就不会改变.虽然我认了我的罪,但罪的结果还在,这是苏云起说的,它还会产生影响,它伤害了你、你的家庭,伤害了淘淘,他永远失去父亲,所以,我知道,就是把我枪毙一万次我也不会埋怨,我是罪有应得.不要说对你和我的家庭,就是对我自己,也产生了我意料不到的伤害,我虽然已经悔改,但我知道自己是犯过罪的人,我现在每一想到我犯过的罪,心就像被扎一样.现在我才知道,我其实是在娘胎里就有了罪的人,否则怎么会那么残忍!我真的像被压伤的芦苇那样,伤口的疼痛永远都在那里.我常常想,如果我是从我娘肚子里开始就知道悔改如此宝贵的人,我这一辈子要少犯多少罪啊!冷薇,我要对你说,不犯罪多好啊!我现在才明白,我是按圣洁的形像和样式造的,不是按照魔鬼的形像造的,我高贵不是因为我有钱,穿好衣服戴贵重首饰,我高贵是因为我是按圣洁的形像造的,走在街上人家会说,那个人多干净啊,因为他是按这样的形像和样式造的.
可是,我却在另一个黑暗的地方活了三十年,就像在猪圈里滚了三十年,在这些年月中,我以为终有一天我会找到幸福,会自由,会快乐,可是,我最后却双手空空,直到看见你的那一天.从看见你,到追随你到精神病院,那段时光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我才知道,什么叫快乐,什么叫幸福,原来幸福是这样子的,跟我以前想象的完全不同,我以前认为有钱花不完是幸福,可是现在我却发现,在精神病院为你做事是幸福,我以前认为没有人管我,我爱干什么就干什么是幸福,现在我才发现,被爱的人管着才是幸福.冷薇,你不愿意为我作证是对的,我并没为你做什么,我是伤害你的人,你却为我提供了一个我生命转折的机会,让我可以在那个小小的医院来明白生命的意义,我要谢谢你.
很快,我们要分开了,冷薇,我真希望还能为你做什么,但我知道不可能了.我只有衷心地祝福你,虽然因为我的罪使你永远失去了最亲爱的人,但我心里知道,即使像我这样的人渣,最终也会获得幸福,你今后的幸福一定会比我更多,因为我即使是人渣中的人渣,仍得到了大家这样多的爱,我算什么,配得这样的爱吗?但我得到了.所以,我相信你会得到的,会得到比我更多的爱.
听说你最近心情不好,遇到一些事,求你听我这个罪人的话,要好好活下去.我即使无法为你做任何事,也会心中安慰,因为我相信,你会重新得到幸福.冷薇,最后我要对你说,对淘淘说,对奶奶说,对不起了,我伤害了你们全家,我现在知罪了,我现在虽然身在牢狱,却比任何时候都自由,我体会到生命真的有更高的一面,可以克服悲伤、忧愁和仇恨,可以炼净灵魂,这样的生命才是有尊严的.不然,人出现在这个世上就是一件奇怪的事情,也不值得活了.冷薇,我的心无时不刻在想念你,我想,即使我死了,被烧成一团烟,也会变成一个向你认罪的爱你的灵魂,请你最后接受一个真诚的伤害过你的人的悔改吧,因为他过去所做的,他不知道,现在他什么都明白了.陈步森.
冷薇看完信,把信贴在脸上,久久无法说话.
陈步森案在中级法院为补充证据开庭.主任急忙派出朴飞在法庭跟踪采访:你要给我拍仔细点儿,今天可能会有好戏看.朴飞问,什么叫好戏?主任说,因为今天冷薇要到场说话,最好看的戏还是她和陈步森当场闹起来,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博.朴飞说,可能会相反,冷薇如果愿意给陈步森作证呢?主任说,这也是大新闻啊,但我看不容易,我这辈子还没有见过一个被害者作对加害者有利的证据.
朴飞到了法庭现场,发现有关的人都悉数到场.冷薇坐在第一排,脸色灰暗,没有表情.当陈步森被押进来的时候,他看了冷薇一眼,但冷薇没有看他.法庭进行完一些规定的程序之后,进行证据补充.法官宣布证人冷薇需要补充证据.冷薇站到了证人席,她站上去的时候突然身体软了一下,差点儿摔倒.然后她低头沉默了一下,说,我是冷薇.李寂的妻子.今天来法庭作证.她从衣袋里拿出一份东西,好像是她写好的.以下是冷薇的证词:
我是被害人家属,今天却站在了证人席上,是很奇怪的.但我今天之所以要求站在证人席上,是因为这半年来发生的事情告诉我,这个案件已经从单纯的的杀人案变成了更复杂的事件,我是当事人,又是旁观者.这半年我看到了很多,也经历了很多.我现在觉得,如何判决已经不重要了,如果死对每一个人都是会来到的话,那么法庭的判决绝不会比灵魂的审判更重要,现在我终于明白这个道理了.
现在站在被告席上的这个人,我恨过他,也爱过他,在我失去记忆的日子,我真的爱过这个人,当我醒来的,我开始恨他.无论是爱还是恨,也许都不是真实的,因为我并不了解自己.当我不了解一个活了三十年的自己的时候,所有感觉都可能是假的,否则我就不会在最近一个月内完全改变我的看法.说明白点,就是我突然怀疑我过去所活过的日子是不是真实的?为什么会这样?
我的丈夫死了,我痛苦得想要寻死,我后来发现,我怎么会跟杀害丈夫的人在一起?我背上了更沉重的枷锁,整天对着丈夫的像忏悔,可是他不开口对我说一句话.陈三木老师说,时间可以带走回忆和伤痛,可是我过了这么久,伤痛却越来越深,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刘春红劝我说,算了吧,不要再恨陈步森,是的,我愿意,我再也不想恨一个人,你们知道恨一个人是多么痛苦和可怕的事情?就像成天被放在火上烤一样,谁想这样?恨人并不快乐,可是我能"算了吗"?谁有本事帮助我,让我真的"算了"?如果就这样糊里糊涂地算了,我去到阴间,李寂会把我撕了.但如果不"算了",又能怎样?我牢记着陈步森的罪,我不想放弃它,我要他死,死后还要剥层皮,可是我这样想,并没有给我带来一丝一毫的快乐,这一年来我过得比任何时候都痛苦,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在精神病院当病人的时候还比这要快乐?我甚至要装病,重回精神病院,想回到那个梦中,但我发觉回不去了.陈三木老师说,时间可以让我"隐藏伤痛",可是这样做的结果不但伤痛无法忘记,而且更加痛苦.感谢命运,没有把我的伤痛隐藏起来,反而拿到阳光下,反而把我带到问题中来,让我把我所有的伤痕亮出来,这就是我后来经历的,本来我想不通为什么我会祸不单行,遭遇到一件又一件的事,现在我明白了,是命运不让我过去,因为我还不明白很多东西,它让我直接面对问题.
我心里知道陈步森做了什么,我知道他已经悔改,其实这个事实是人人皆知的,可是我不想承认.在我最痛苦的那段时间,我在电视上看到对陈步森的采访,看到他的脸,那是一张笑脸,他的表情很平静,平静得让我妒忌,我想,他为什么那么平静?而我却这样痛苦?他不是被抓起来了吗?他不是马上要被枪毙了吗?他凭什么高兴呢?他有什么资格比我更快乐?这是一件奇怪的事情.可是我知道这是事实,我非常妒忌,后来一看到他的电视我就关机.我不明白一个要死了的人有什么好乐的.
接着发生的一件事让我身心俱焚:胡土根在法庭上讲出的事实,让我再也无法保持沉默.他只讲了一半,但他讲的事是真的,所以我很痛苦,这是我和李寂的秘密.我想,我要说出另一半,我要为李寂辩护,让所有人知道李寂不是那样的坏人,他是有理想的,他只是个失败者,他有错,但他是真诚的.当我说出真实的李寂后,我好像完成了我的使命.可是后来我发现,我身上的重担并没有脱去,我仍然不快乐.这到底是为什么?因为我恨,我的恨就像火一样从来就没有灭过,我甚至打了儿子,打了学生,过去我从来没打过学生,现在为什么会打学生?哪一个才是真实的冷薇?我被恨困住了,我开始恨所有人,讨厌所有人,觉得生活没有意义.
在这种时候,其实我心中没有一天是放下陈步森这个人的.我很少能得到他的消息,但我知道,他做完了他应该做的,现在在等着我.他是一个要死的人,却比我还平静,比我还幸福,我恨了他那么久,得到了什么?什么也没有得到.现在,我在这个人身上拿不到任何东西了,我的丈夫已经死了,再也不会回来,陈步森也要因罪而死,再也不会存在,法律对人的最高量刑就是剥夺生命,那还能向他索要什么?什么也没有了.我除了无休止地表达我的恨,愤怒,无休止地骂,什么也没有了,我不会得到任何东西,我失败了,没有希望了.
我开始感到自己可怜.尤其是李寂的事情暴露后,大家唾弃我了.我从一个被害者变成加害者,虽然事情是李寂做的,但他死了,所有的咒骂都落到我身上.我真的绝望了.在我最可怜的那一天夜里,我想到了自杀,也想到了罪.我第一次知道,我也许该承受这样的指责,我死了丈夫就这样痛苦,胡土根的双亲都失去了,他有一千个理由来骂李寂,来骂我.我无话可说.当时我记得,自己望着苍天说,老天,你能不能把我们的罪抹去?我和李寂如果没有这样的罪,我们就有理由向陈步森讨还公道,现在,我们却无话可说.过去,我总以为牢记罪是公正的,现在,我才知道,抹去罪可能更公正,只是没人能有这样的办法.
苏云起先生对我说过这样一句话:你没有义务要赦免陈步森,但因为苦难是加在你头上的,所以你有权力赦免陈步森.这句话让我震动,现在我要说,我不但有权力,也有责任来赦免他.我只有赦免的选择,因为他已经认罪了.当然,我可以不这样做,没人能逼我做,但我知道,即使没有人逼我,我的心会控告我,我已经挺了半年多,结果并不好,我知道我终有一天会出来作这个证,不管它对陈步森的判决有没有效果,我不出来,我心里就没有快乐,就会黑暗.我今天要公开在这里说:陈步森是一个已经悔改的人,他在精神病院照顾我,帮助我恢复了记忆,他不惜让我认出他,只为了我能恢复健康.他犯了罪,应该受审判,但他已经认罪悔改,应该减轻处罚.
昨天晚上,我在决定要来这里作证之前,抱着李寂的遗像哭了好久,我对他说,我要去作证了,你不要责怪我.我好像听到他说,没关糸.我很爱李寂,我们后来有时会有一些争吵,是因为他的工作.我现在终于明白了,我们真的是有罪的,我们比陈步森好不了多少,我们只在法律的意义上比他好一儿,他只杀了一个人,可是西坑煤矿却死了几十个人,无论如何,李寂是有责任的.他在死前不断梦见被水泡过的蓝色的尸体,一直为这个接受良心煎熬.今天,我要借这个机会,代表李寂也代表我自己,对那些死去的人表示我们最难过的悔意,因为李寂的疏失,造成了那么多人的死亡,我要向胡土根认罪,当然有人会说,你干嘛认罪,还有别的人要负责任,可是我现在觉得,不能把所有责任都推给一个集体,推给一个谁也找不到的集团,那就永远没有人出来认这个罪,负这个责任,个人是有责任的,因为罪是个人犯的,否则李寂就不会那么痛苦.在此,我向胡土根和所有被伤害的人认罪.
冷薇深深躹躬.全场突然响起了掌声,这是过去从未听过的--------法庭上的掌声.冷薇听到掌声,泪从掩住脸的指缝中掉下来,她说,我看过一个电视,说到爱斯基摩人是怎么猎熊的,他们把锋利的刀冻在大冰块里,放上诱铒,熊就来吃,熊一直舔大冰块,舌头被割伤了,它却没有知觉,血流出来,它嗅到了血的味道,却以为是猎物的味道,其实是它自己舌头流的血,就一直舔,一直失血,最后慢慢死掉.恨,就像这血的气味一样,如果我今天不出来说这些话,我就会像这只熊一样,被自己的恨弄死掉.所以,我真正要原谅的,不是陈步森,而是我自己,我的心是我的仇敌,害我最深的是我的心.谢谢大家.
四十二、恐惧的宿命
冷薇出庭作证,标志着她对樟坂市委放弃了幻想,至少陈平是这么认为的.他在绝望中孤注一掷,让纪委对冷薇传达了最后强硬的处理决定,是否让冷薇万念俱灰?但陈平这样做是不得已的,省里已经部署来人调查他的传闻令陈平惊惶不已.上个月他试图出国考察,居然被省里以防洪会议名义留住,陈平产生不详预感.他万万没想到一个小流氓陈步森的案子会闹出这么大的动静,而李寂案的案中案竟然会把他引出来.这也是陈平对陈步森案态度反复无常的原因.虽然冷薇在多次作证中并没有正面攻击陈平的意思,但她居然敢于在大庭广众之间说出陈平和李寂的秘密,在陈平的地盘上这样做,除非她不想活了,就是有人在后面撑腰.陈平判断:自己可能激怒了冷薇.
现在他要作最后一博.他悄悄地出了门,叫了一辆普通车号的车,往冷薇家去.实际上在李寂死前,就是李寂决定辞职后,陈平也对李寂进行过最后的攻势.他在三级干部扩大会议结束后,特地把李寂留下来一天,他试图在这最后一天中和李寂进行心灵对话.他们吃完晚饭的,来到湖边的中心亭喝茶.黄昏,周围就是平静的湖水,远山镀金,树木青翠,清风徐来,是个谈话的好时机.陈平和李寂聊了一会儿钓鱼的事儿,李寂说,陈平,你有话对我说吗?
没有.陈平说,我跟你要说的,都说完了.现在,我只想和你一起,享受这美景.李寂啊,我知道你对我的话半信半疑,我不怪你,时间会作出说明,你也别怪我,我在其位谋其政,有很多苦衷.不过,我还是劝你慎重考虑辞职的事.
李寂没吱声.他显然不想在这时候谈这件事情.此刻,身处此景,李寂想起和陈平的友谊,又想到现在两人形同陌路,不禁心有悲凉.
不过他还是说了一句:陈平,我知道你对日记的事耿耿于怀,其实,你放心,里面没有记你什么事儿,可是你放不下,你这么多年官越做越大,却越来越多疑,越来越紧张,可是,你为什么对我也这样呢?你不了解我吗?
陈平说,不不不,不是对你怎么样.李寂啊,你说到哪里去了,我们是无话不谈的,你说出来了,我也向你解释一下,我不是防你,我也不是怕你,我是太累了,我的神经非常紧张,这是当官的宿命.在中国当官的宿命.如果只是工作的累,能顶住,可是心累.我知道这无可避免.我说过了,在中国,不当官办不成事,当了官害怕不升迁,不弄点儿钱害怕今后没保障,弄了钱又害怕被人搞,即使没坐牢也靠边站,最后还是郁郁寡欢而死.你命好,捞一把出了国,一旦查你,你还没处逃,引渡,你在天涯海角也要把你弄回来,即使没弄回来,心惊肉跳的日子能过几天?李寂啊,这就是我总结的为官之道,两个字:恐惧.这是宿命.没几个人能逃出这逻辑,除非他不做官.
李寂笑着说:所以我不做了啊.
陈平看了他一眼,说,晚了,我说的是从来不做官的人,你可是不但做了官,还管了事,不但管了事,还出了事,不但出了事,还拿了钱,你还真天真,你是什么都赶上了.
这番话听上去有一种非常隐藏的威胁意味.李寂知道今天的谈话注定是一场较量.他有些强硬地说,可是,为什么我不害怕?我现在心里越来越平静.
陈平说,你傻呗.
两人哈哈大笑起来.陈平劝李寂喝酒.
......陈平在去年底已经把老婆和两个孩子移民到了加拿大蒙特利尔.但他没有对他的情人作这种计划.他对付她们的方法就是用足够的钱负责她们下半生的生活,包括他和她们生下的两个孩子.现在,陈平开始对自己的未来产生越来越确定的恐惧.
陈平对李寂说,说我怕你是胡说八道,我要是怕你防你,会跟你说这些吗?会让你知道这些吗?李寂啊,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不管有多少误会,我都这样认为,所以,一旦我遇到困难,心情不好,我第一个想找的人就是你,你不相信吗?你可以问胡秘书.我会让你知道我怎么生活的,对你会不相信吗?不,我最信任的人是你,比胡秘书还信任.这很奇怪吗,不知道为什么,每到这种时候,我想找的不是那些混蛋,他们不学无术,奉迎拍马,你倒了他就踩上一脚.可是你不同,我知道你,你说话我爱听,虽然你老是在工作上顶我.李寂啊,别把我老朋友看成糊涂人,我看得仔细呢,只是我个人无法改变这结构性的腐败,那么只有把自己也烂到里边去,这算不算是一种智慧呢?
李寂说,你喝多了吧?你最近老是在我面前喝醉,然后就胡说,你是真醉还是假醉?
陈平躺在躺椅上,眯着眼......我想起了我父亲,你知道的,一个身上有三十七块弹片的老共产党员,有一块弹片正好卡在他脑袋里面,所以有时说话不清楚.他从十六岁入党,一直打仗,到快四十岁才结婚,生了我.从小我就知道父亲有多忠诚,有多单纯,他相信党永远是正确的,他相信一切,所以他很快乐.我妈说,有一年发动群众抓四害捕麻雀,这老头竟然当作一项战斗任务来完成,硬是爬到树上去,结果摔下来,腿摔成了残疾.可是他不但不抱怨,还以此为荣耀.我从来没有听过老头抱怨,就算在六零年大饥荒的时候,吃贴在墙上晒干的高梁渣,我妈就不吃,拉不出屎,我父亲吃得来劲儿,骂我妈,你这个软弱的人,国家有难,你不跟国家共患难吗?你还算是中国人吗?......他老了的时候,看到了生活渐渐富裕起来,他不像一些老人到处指责我们生活靡烂,他反而说,对,这就是我们要奋斗得来的生活,今天终于来了.你说怪不怪?他看我们乱花钱,自己却从来只吃青菜白粥,更重要的是,他从来没有灰心沮丧过,有时候我甚至疑心他是不是傻了,脑袋被弹片卡坏了.后来我才知道,不是的.他是真的开心快乐.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有理想.一直有.
李寂心想:就算是有,也是愚昧的.不过,总比陈平强.
陈平长叹一声,说,我和父亲最根本的区别就是,他有理想,我却失去了理想.李寂,你知道失去理想会怎么样吗?
李寂说,你真的喝醉了,你找我聊天,就是为了谈这些吗?
以后可能没机会跟你谈了......他说.
陈平看着渐渐黑暗的远山,好像看一次末日来临:失去理想之后,人能干什么?混呗.
这一声"混呗",让李寂心中产生一阵刺痛.
我真羡慕我父亲.到死的那一刻,他还在唱歌,把口水都喷出来了.陈平说,我也羡慕你.
......陈平不说话了,他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周围非常寂静,仿若一个美丽的坟场.在那一刹那,李寂意识到眼前这个男人复杂的内心,他坏事做尽,反复无常,像一头失去方向的苍蝇.李寂相信了,相信陈平在内心深处对他既恐惧又信赖的复杂体验.他也仿佛看到了这个男人不快乐的迢迢的未来.就在这一刻,李寂决定:他决不会把那本日记公诸于众了.但他不会把这个决定告诉陈平.
陈平睁开了眼睛,问,你还辞职吗?
李寂说,是.
陈平说,别,我算求你了,好吗?
李寂不吱声了.
毁掉那日记.陈平说,也算我求你.
李寂说,那是我心灵记录,你让我留下吧.
陈平就不说什么了.他的脸色和天色一同坠入黑暗.
......一周后,李寂在《新樟坂报》上先发制人,公开了他将辞职为民的消息.接着,他找到陈平再次请求辞职,陈平这一次没有拖,拿起笔很快批复了他的辞职请求.
签完字李寂以为陈平要跟他说什么,结果陈平什么也没说,挥挥手说,不陪你了,我有一个会.
但五天后,陈平就病倒了.他不停地呕吐,拉肚子.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在半个月之内瘦了近十公斤.
今天,陈平要找的是冷薇,李寂已经死了.李寂死时,陈平没来.但过了两个月,他来吊唁过一次.现在,他二度踏进这个门,是来作最后的努力.如果说湖边的谈话让陈平相信:那本日记本没有什么秘密,李寂也不会轻易交出的话,在李寂死后,他的地位越来越岌岌可危时,陈平对那本日记的恐惧陡然加剧.他甚至作了这样的想象:一切可能是冷薇操作的结果.因为省里要来查他的消息越来越确切.
他敲开了冷薇的家门.冷薇看见门口站着的是陈平,脸上出现震惊.陈平说,听说.....你病了,我,我来看看你.冷薇不知道如何应对,把他让进了屋.她注意到陈平是独自前来,胡秘书没有跟着.
陈平进了屋,把手上一堆礼品放在桌上,冷薇说了声谢谢,给他沏茶的时候,陈平一直注视着李寂的遗像.他的眉头紧锁,一言不发.
冷薇把茶递给了陈平,陈平说谢谢.
......陈平低头想了想,说,冷薇啊,听到你病的消息,我非常难过.李寂出事后,我也是一个月不能睡觉.虽然我和他,常常吵,可那是兄弟间的斗嘴.你要相信,我和他,是永远的最好的朋友.我多么怀念在你家和他聊天的时候,你给我们做的下酒菜,辣炒鸡脆骨,那可是名菜啊.
冷薇没说话,只是低头.
陈平放下茶杯,说,我知道,你和李寂对我有误会,但我相信,在李寂死前,我已经和他沟通过了,他是带着对朋友的信任走的,也是我作为他好朋友的唯一安慰.可是冷薇啊,你就不一样,你还是没有原谅我,你在法庭作证,我不反对,但你确实对我误会太深.我不像你想象的那样.
冷薇生硬地说,今天你来就是要说这些吗?
陈平说,我想问一句,是不是你受到别人的操弄?你不应该做出亲痛仇快的事.
冷薇说,不是,这是我自己的决定.
陈平说,你说实话,是不是有人调查我?
冷薇说,这我不知道.你还是想着那本日记的事,对不对?
陈平说,你说是,就算是.
冷薇说,那本日记没什么.
陈平说,可是我怎么相信你呢?其实我们都清楚,就是那本日记,阻隔了李寂和我的友谊,它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他是个标志,烧了它,就烧掉了我们之间的阻碍.
冷薇摇头:那是李寂的心灵记录,我不能烧.
陈平说,就算我求你了,好不好?冷薇,你就答应我,好吗?我以你们曾经最好的朋友的名义,发誓,我一定会尽我能力照顾你未来的生活.我这样说不是要收买你,是为了回报你的信任,我准备把西山的别墅过到你名下,另外,我也准备了一笔款子,足够你治病和淘淘的成长费用,这是我在李寂生前答应过他的.
冷薇用手捧住脸,肩膀一耸一耸的,不知道她是欢喜还是难过.
陈平说,好不好?把那东西毁掉.
冷薇手松了,露出爬满眼泪的脸:不,我不.
......陈平呆住了,他的绝望没有写在脸上,却是写在心里.突然,他竟然腿一松,跪倒在冷薇面前.头无力地耷拉下来.
冷薇吓坏了,后退一步,说,你这是干嘛!
陈平不吱声,用手捂住脸.
冷薇惊慌地说,你起来,你这是干什么?
陈平的眼泪从手缝间流下来:冷薇,我求你,我求你......
冷薇哆嗦着.她从来没有见陈平这样可怜过.在她的印象中,陈平是个意气风发的人,他从来给人有主见的感觉,行事果断,思维敏捷.可是现在,这个人可怜地跪在她面前,泪水悄无声息地流下来.冷薇最看不得男人流眼泪,她的心如同花瓶,一下子碎裂了.
冷薇说,你为什么这样?你起来嘛,有话好好说......
陈平说,冷薇,我危险了,你要去见李寂了,我没日子了,帮帮我,帮帮我......
冷薇说,可那本日记没什么......
陈平说,我不相信.
冷薇......她突然说,我拿给你看.
她进屋把日记拿出来.这是一本牛皮封面的日记,记满了整整一大本.陈平立刻夺过来,快速翻阅.他发现日记中大量记载李寂的心迹.只有少部份篇幅记录他和陈平的争论,就算这一部份,也主要是从他和陈平的道路分歧上说的.
是这本吗?陈平问.
冷薇说,是.
陈平没有办法一下子看完整本日记,所以,他还是不得平安.他仍跪在地上,对冷薇说:现在,烧了它!冷薇说,不.陈平说,求你了,冷薇,李寂已经去了,你也病了,你还那么看重它吗?为什么不帮帮我?求你了,烧了它.
冷薇泪水盈眶:我不能烧他的日记.
陈平说,就当是一次祭奠吧.你不同意,我就跪着不起来.
冷薇泪眼注视陈平,有此鄙夷地看着他,最后说:你就那么害怕它?如果你真的那么害怕,你就烧吧......
陈平立即用打火机点着了日记本.日记本竟然烧了十几分钟,主要是牛皮的部份,空气中发出烧人肉似的味道.
.....烧完了.陈平垂着头,他有一种新生的感觉,身上的担子一下子放松下来.冷薇注视着火堆,她想起了李寂火化时的画面.她闻到了相同的气味.
两人好久没有说话.
陈平起身,说,我一周内给你办房子过户.
冷薇笑了一下,说,你别费心了,我不要.
陈平说,你知道我说话算话.
冷薇说,就当我收了,刚才已经烧了,烧给李寂了.
陈平没说话,转身出了屋.
.....可是那本日记烧了不到一周,陈平再度被恐惧吞噬,他竟然怀疑起冷薇烧的那本是不是真的日记,会不会是替代品?他越想越不对,不相信那本日记就只记那一点东西.他打电话给冷薇,问她到底是不是那本日记?冷薇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以为呢?陈平想了想,说,我不敢肯定,我在问你.冷薇说,那我就回答你,是.说完挂断了电话.陈平开始惶惶,他一整天都在想着这事儿,一天给冷薇挂了五次电话.冷薇说,你挂了五次电话,我说了五个是,你还不相信吗?陈平说,不是我不相信,是太不可信了.冷薇就有些轻蔑地说,你以为你那点事儿就那么值得记吗?你以为李寂就离不开你的事吗?他整天在想什么,你整天在想什么,你知道吗?你自以为是李寂的朋友,你真的了解他吗?不,你太不了解他了,亏你还是他的朋友.
陈平对胡秘书说,不对,他一定还有另一本日记,烧掉的主要记思想,还有一本,是记事实的.
胡秘书说,不会吧?李寂视思想为命根子,这本都烧了,还会有什么别的流水帐?不可能.
陈平说,我越想越不对,或者是这样,冷薇骗我,她太狡滑了,她当我面烧掉原件,让我丧失警惕,可是她却早就留下了复印件.
胡秘书笑了,你是不是太神经质了?她既然连李寂心灵日记的原件都烧了,只保留复印件?你想想,哪一个更有保存价值?你会把一个有保存价值的原件毁掉而保存复印件吗?你怎么现在越来越惊弓之鸟了?
陈平奇怪地注视胡秘书:你怎么站在她那边想问题呢?
胡秘书说,我没有站在她那边,我是按事实说话.
陈平看着胡秘书,想,这个人会不会哪一天也和李寂一样,写另一本市长日记?我可是对他无话不说,就像当初对李寂一样.当年我就是对李寂完全不设防,才造成今天的困境.可是我还没有处理上一个窟窿,这一个人又值得怀疑了.陈平想到这里,有一种透心凉的感觉.他想:从今天开始,我的嘴要对这个姓胡的闭上了.
陈平在樟坂的最后一个月是活在恐惧中的.他用了很大一部份时间去西山一座道观求高人指路.听说这个叫太隐阁的道观很灵验,不但对官员前途的预测很灵,还能指出逢凶化吉的路.陈平是这里的常客.但从来没有像这回那样,他一个月去了八次,几乎隔一天去一次,每去一次他就奉献一回香火钱,每去一次心灵就安稳些.一个月他一共给那个道观奉献了天文数字的钱款,计二十四万元人民币.
道士教给他一个办法:把市政府的门改一个方向,而且要在七日之内完成.陈平在常委会上提出要改门,结果遭到一致反对.陈平很烦躁,越想越害怕,在所有常委反对的情况下,陈平终于强行决定改门,调来大量工人硬是在七天之内,把大门改掉了.
新大门剪彩的那一天,陈平获得一种心理上的极大安全感.他手起刀落,剪去彩布,好像也剪去了多年来伴随他身心的恐惧.
可是,就在新大门落成的第二天,省委副书记兼省纪委书记林恩超率调查组突然现身樟坂,以开计划生育会议的名义通知陈平到场,当场宣布对他实施双规.
当时,陈平正在给冷薇打电话,他对冷薇说,我突然相信你烧掉的日记本是真的了.我不相信你,实际上是我不相信我自己.这几年我总是这样,是对自己的怀疑.现在,我要转运了.冷薇说,你解脱了我很高兴,李寂死前也是这样的,他很轻松,因为就在那一天,他停止了记日记的习惯.
四十三. 终审
冷薇法庭上的证词,在陈步森心中引起的震撼不是一般人能体会的,虽然他能意料到这一天的到来,但当冷薇真说出这一切的话时,陈步森还是被喜悦充满.他当场在法庭上落下泪来,泪滴在栏杆上,但他擦去了,他不想让人看到他落泪.陈步森对冷薇的作证能否改变自己的命运并不乐观,不过,在陈步森的心中,一种被赦免的幸福感从上面浇灌下来,半年来动荡的内心立即平静了下来.
被带回看守所后,陈步森看见胡土根一个人坐在靠近窗口的铺位,呆呆地看着外面的天空,有几只鸟停在铁丝网上.他这样坐着已经一整天了.陈步森的沉默和胡土根的沉默构成了一种死寂的氛围,没有人敢打扰他们.嫌犯们都缩到里面的角落打牌.只有陈步森和胡土根两个人,带着脚镣,一个坐在床边,一个坐在天井.陈步森切了半个西瓜,递了一块给胡土根.胡土根犹豫了一下,接过,大口大口地吃起来.吃完了,他把西瓜皮一扔,突然问陈步森,你很得意吧?陈步森咦了一声,胡土根说,她给你作证了,你的目的达到了.陈步森低头,说,土炮,他也向你认错了.胡土根就低下头,不说话了.不是她的错,可是她却向你认错了,你还要怎么样?陈步森说.胡土根不吱声.陈步森说,她说在我身上拿不到任何东西了,所以她要原谅我,那你现在在她身上还能拿到什么?她丈夫已经死了,她也向你认罪了,你还要什么?胡土根低着头,手在地上划着.陈步森说,我现在明白了,人在这地上,还有更值得活的东西,心里的苦也好,恨也好,谁没有呢?但有什么好结果?其实这些难过也好,忧愁也好,是可以扔掉的.
胡土根说,别以为只有你懂,我早就明白,可是,我受的苦就这样算了?陈步森说,她已经向你认罪了.胡土根说,可是我父母不能活过来了.陈步森还是说,可是,她已经向你认罪了.......胡土根又沉默了.两人都不再说话,过了好久,胡土根说,其实,她那回说李寂的事的时候,我就知道,不完全是李寂一个人的错.我没有全认为是李寂的责任.陈步森说,那你杀他干嘛?胡土根脸色僵着.陈步森说,你为什么不去找?找到那个矿主,他才是真正的凶手.胡土根说,李寂也是.陈步森说,你把我们都搅进去了.胡土根说.......陈步森叹了一口气,说,你,我,我们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反正,她已经向你认罪了,你又不是没看见.胡土根说,我看见了,可是又怎么样?陈步森说,怎么样?说句公道话不会吗?
胡土根想了好久,说,老蔫儿,其实,这几天我心里挺后悔的.陈步森问他后悔什么?胡土根说,如果我早知道李寂的那些事儿,我就不杀他了.陈步森说,这是人话.胡土根说,我现在很后悔,也不记恨那个女人了,也不恨李寂了,真的.陈步森问,为什么?胡土根说,你说得对,就是因为她向我认个错,我就原谅她了,她认错,我就当李寂在认错.死者为大,我昨天晚上做梦,梦到李寂.他满脸是血,我很害怕.我对他说,你别来找我,我对你是过分了,但我本来是不想杀人的.陈步森说,如果冷薇一直不认错,你会原谅他们吗?胡土根铁着脸说,不会.事有先有后,他先犯的错,他就要先认,然后我就原谅他.
不过,就算我原谅她,她原谅我,现在也太晚了,我要死了,跟李寂一样,只不过我在阴间见到他,我们两个都不难过,因为我们扯平了.土炮脸上现出落寞.陈步森突然握住胡土根的手,说,土炮,人看人只看到外表,但良心却可以看到人心里,别泄气,因为我们在这个世界上,不是要受苦受刑,而是要自由.我们这些人,要是看人脸色,早就活不到今天了,他们要么看不起我们,要么摆出一股架势要教育我们,教了几十年,我看他们比我们更坏.我们只是小偷,他们是大偷.可是,这不是主要的,还有爱,要相信有爱.我就是受不了这爱,才要悔改的.我想不出来,有谁能拒绝这个爱......胡土根思忖着.
陈步森望着窗外,说,土炮,这是真的......这爱是真的,悔改也是真的,良心也是真的,虽然眼看不见,但我们眼看不见就相信的东西多了,空气也看不见,你对你爹娘的爱也看不见,不都是真的吗?我觉得我真是改变了很多,现在,我好像把所有担子都放下了,今天早上,我忽然想起了我母亲,现在,我想起她时,心里一点都不怪她了,因为她所做的,她也不知道,她把我抛弃了,有她的难处,她那么年轻,我父亲对她又不好,我真的不怪她了,我想,如果当时是我在她的位置上,不见得会比她强.我们都是一样的坏,没有谁比谁更好,我算是想通了.所以,我现在说起母亲,真有一点想她了,我希望我死前能见上她一面.
胡土根说,你还能见上,我却再也见不到了.你说的我能听懂,现在我心里舒服多了.你放心,我跟李寂的事已经了结了.
在周玲的摧促下,冷薇回到协和医院复诊,根据最新血清AFP指标显示,冷薇被正式确诊为肝癌三期.协和医院消化外科的孙主任说,你的病现在有几种治疗方案,第一种,手术切除一部份肝叶,然后配合化疗;第二种方案,是保守疗法,化放疗结合;第三种方案,就是肝移植.因为前两种方法治疗效果不会很理想,因为是晚期,应该是肝移植的适应征.冷薇低头不说话.周玲问,肝移植是不是就有希望?孙主任说,如果是在肝移植术后安全地渡过一年,就说明已经40%消灭了癌肿,如果不作移植,把握就比这个更小.周玲听了,对医生说,我们当然要更有把握的.孙主任说,如果你们愿意来做,当然比较好.这时,脸色腊黄的冷薇问,做这个手术很贵吧?孙主任点点头,说,是比较贵,但这是目前比较有效的方法.
冷薇和周玲走出医院的时候,两人都沉默不语,周玲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安慰她,一时竟然无言以对.两人走到草地上的椅子坐下.冷薇说,周姐,我不做了.周玲说,不要放弃希望.她在说这句话时,脑中闪电般地掠过陈步森的影子,她突然想到他要捐献遗体的事,但周玲狠狠地把这个念头压下去了,她对自己说,他都还没最后终审判死刑呢,我怎么会想到这个?即使他被判死刑,她也不愿意让陈步森做这样的事,作为他的表姐,要取他的肝,这是不可想象的.周玲骂着自己.冷薇说,我们回去吧.周玲就扶着她起身,说,无论采用什么办法,我们得积极治疗.
就在冷薇回到家后,也就是在她被确诊肝癌的当天,陈步森的终审判决下来了,仍然维持原判,即死刑的决定.周玲是回到家后知道这一消息的,苏云起、沈全和几个朋友已经在家等她,当周玲得知后,一下子竟受不了,当场走进房间哭泣起来.她刚刚陪冷薇回来,就听到这样的消息,心中五味杂陈,觉得对不起陈步森.她这一段都在陪冷薇,却把陈步森丢在一边了.现在,他就要死了.
法庭认定陈步森糸故意杀人罪,且过去还参与了另几起谋杀案,所以决定维持原判.陈步森的朋友们认为这个结果不能接受,一个明明已经悔改的人,为什么最终还是要把他收走,不留在地上作爱的见证?沈全也很沮丧,只要陈步森被判死刑,实际上就等于他这半年来白忙了,他说,我认为至少判个死缓也是合理的,你枪毙他有什么用?升上来的不过是一团怨气.苏云起说,不是怨气,对于陈步森来说,他已经顺服了,我相信他会胜过的.周玲说,我接受不了.苏云起说,我也不想跟他分离,但也许我们真的信心不够.我想,他的罪被赦免了,但是仍然要他承担罪的后果.周玲看着苏云起,你怎么能这么说?她有些激动了,难道你赞成死刑吗?你不是跟我们说,只有创造生命的才能收取生命吗?苏云起沉吟了一下,说,我跟你的感受一样,但这就是现在发生的事实,需要陈步森来面对.我当然认为,即使是罪人,仍然有创造者留在他里面的残存的形象,所以我们要关心他们,爱他们,并非一味的惩罚,看重他们残存的尊严和价值,应该过于看重他们的罪.但我们的确不能将罪合法化,他犯了罪,触犯了刑法,刑法判他死刑,你就得顺服.沈全说,你也别老讲法律,法律是什么我比你懂,我在家看电视新闻,波黑的,讲南斯拉夫分裂后,都乱了,回教的妇女被塞族人强奸,那些强奸的人居然就是她们的邻居,在和平时期他们都是道貌岸然的、备受尊敬的体面人,可是动乱一来,他们也参与强奸了,还不认为这是罪,因为天下大乱了,好像在乱世里是什么都可以干的,都不算罪了.所以,我搞了那么久法律,对人如何执行法律快没信心了,陈步森是犯了罪,但也许有很多人比他的罪更大,他们没表现出来,只是时机没到而已.
大家听了就不再说话.
陈步森在接到终审判决通知书的时候,一个人对着墙低头坐着,一动也不动.大家不敢吭声.胡土根也是被判决死刑的,但他放弃了上诉,所以只是等待执行.这天晚上,号子里的人从帐上凑了钱,给陈步森和胡土根弄了一顿丰盛的晚餐,这是看守所的惯例,虽然还不能算最后的告别餐,也算是安慰宴吧.只是不能有酒,就用果汁代替.大家把菜摆了一桌子,分别给陈步森和胡土根敬果汁.胡土根大口大口地吃菜,吃得很多,把大家都吓到了.陈步森则低着头,只划拉了几筷子.他们问陈步森有什么要交代的,他们出狱后会帮他完成.陈步森说,我没什么事......我还是想把遗体捐了.
大家听了就不说话了,捐遗体的事听上去让人不舒服.胡土根说,老蔫儿,你真是英雄,死了还愿意让人糟踏,我就不捐.陈步森说,我不是英雄,罪魁就是罪魁嘛,还英雄?判我死,就死呗,服气,没啥好说的.胡土根说,我也不怕,真的不怕,杀人,就偿命嘛,这样就扯平了,老蔫儿,你也是一样,偿命.陈步森摇摇头,说,偿命,可偿不了罪,就是死了,罪还在,土炮,我们是老枪了,你也不是没见过,我是看得多了,多少人被关,被枪毙,可是临死时还叫着要回来索命,所以,偿命不能偿罪,现在我算明白了.我们就是死了,李寂也不可能活过来,李寂死了,你父母也不可能活过来,有什么用?抵命是没有用的.
樟坂电视台记者朴飞是在和主任讨论节目时,听到陈步森被终审判死刑的消息的.虽然他们早有意料,但这个消息还是震惊了他们.当时主任还在为上一次冷薇法庭作证的报道感到失望,因为当初他们以为又会是一场仇人的肉博,所以准备好好拍一番的,但现场的表现让他们失望,结果几乎相当于和解.冷薇为陈步森作证,其实是一个重大的新闻,但他们意识到,这只是最后的新闻,这个惊心动魄的陈步森案要划上句号了,这在主任和朴飞心中不免产生一种失落感.因为再也没有好戏看了.现在又传来了陈步森终审判决的结果,等于宣告这个事件的彻底终结.
结束了.主任说,没得玩了.
收视率飙高的辉煌将不再重现.朴飞说.
突然,主任好像看到了什么,一把握住朴飞的手,说,不,没完.没完......朴飞说,你怎么啦?主任的眼睛盯着沙发,说,让我想想......让我想想.朴飞说,我们别玩了,我觉得我们玩得有点过分了.现在一个要枪毙了,一个得肝癌了,都是死路一条.这次完全是天赐良机,报纸先捅出去,上面捂不住了,只好公开.以后再也不会有这种机会了.主任说,朴飞,我们不仅是在玩,我们也是在做好事,不是吗?没有我们的报道,这事有这么大的影响吗?不过,现在我要做更大的事.朴飞问他,什么更大的事?主任说,你看,一个要献遗体,一个得了肝癌,我们为什么不把这两个人联糸起来,在节目里发一个倡议,让陈步森把他的肝捐给冷薇,如果成功,这就是爆炸性的新闻.
朴飞听了就傻了,他万万没想到主任会出这个馊主意.可是,陈步森会愿意吗?他表示疑虑.主任说,这就要靠我们努力营造这种气氛啊,我们把这个想法先公开到社会上,这气球一放,你想想,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和震荡?收视率会飙高到什么程度,你想象过吗?朴飞牙疼似地说,这样不好吧?主任打了他一下,有什么不好?我们这是在做功德,你想想,既满足了陈步森的心愿,又可以救冷薇的命,这不是积功德是什么?可以光明正大地做这个事!你能想象吗?陈步森的肝竟然出现在冷薇的身体里--------这是百年不遇的奇迹!让人无法想象的事实!
但朴飞提出了一个让主任非常泄气的质疑:器官移植要讲配对,如果陈步森和冷薇不能配对怎么办?主任一听就呆在那里不说话了,手指扣着桌子,说,是啊.......这事我怎么没想到.......完了.朴飞说,所以不能高兴得太早.主任说,先不管他能不能配对,你抢先在节目里把这个倡议捅出去再说,就算不能配对,我们的消息也出去了.朴飞笑着说,我说了你是为自己嘛?什么时候这么大公无私过.主任说,你小子知道个屁,记者在不害人的前提下,就是要尽其可能得到新闻,得不到就要制造,我这不算制造,我是发现,再说了,配对不是要经过一些时间嘛,在这段时间里,我们的收视率绝对可以全线长红.你现在别在这儿跟我瞎罗嗦,赶快去准备,首先在节目里把这个倡议捅出去,然后去设法取得双方同意.
在当天晚上的《观察》节目中,朴飞把倡议公诸于众,立即引得大量媒体跟进,大市和省里的报纸都来了,要采访这个事情.周玲看到消息时,心中涌起一种十分复杂的感情,她曾经压抑下去的那股想法,想不到现在由别人提了出来.
社会上对这个倡议的反应则十分的不一样,有人说,这是最美的事,杀人者的肝移入了被害人的身体,将谱写一首史上至美和大爱的赞歌;有人却说这是瞎搞,是电视台的噱头;有人投书电视台说,陈步森捐献遗体的决定让他感到厌恶,这人够狡滑的了,再也不想看到他的表演.看来陈步森的临终悔悟还是不被接受;有人则说,最主要的是要看双方当事人的意愿,不难强人所难.
陈步森的确愿意捐献遗体,但他真的没有想过对象会是冷薇.所以当这样的倡议传到他耳朵时,他还是感到震惊.朴飞委托沈全找到陈步森,征询他是否愿意将他的肝脏移植给冷薇.沈全是陈步森的律师,有关陈步森的遗体捐献事宜的确是委托他来办理的.但沈全也没有料到朴飞会提出这个想法,觉得对陈步森难以启齿.朴飞对他说,这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难道不是好事吗?陈步森既然愿意把身体捐献出来,接受者为什么不能是冷薇呢?他不是有愧于冷薇吗?沈全说,但他判死刑了,已经为他的行为付出了代价,没有权利再对他要求什么.朴飞说,这不是要求,这是他自己的愿望,我们只是帮助他实现这个愿望,他一定会答应的.
朴飞错了.当沈全向陈步森征询时,陈步森陷入了沉默,一言不发,并没有回应.沈全说,那就当我没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太难.这只是电视台的一个倡议,你不要太当真.沈全带来了一张从市红十字会领来的遗体捐献申请表,让他填写.这是一张普通意义上的遗体捐献申请表,没有指定捐献给谁.需要本人或亲属代为填写.遗体捐献有三个用途,一是作教学用,一是作病理解剖用,还有一个用途就是器官移植.陈步森填完表格,沈全把它收好,说,这就完事儿了.我们都很关心你,希望你要想得开,朋友们都问你好.陈步森说,谢谢他们.
沈全在临走的时候,陈步森突然转过身说,其实......我不是不愿意,把肝脏捐给她,我是......沈全问,你是......你说.陈步森低着头,半天才说出来:我是怕她不想要.沈全看着陈步森,突然心中窜上一股悲伤,陈步森这句话让他很难受.他的手摸摸陈步森的肩,有些语无伦次地说,你,你讲些什么啊......陈步森说,她会不习惯的.她真的拒绝,我会很不好意思.如果我的肝能救她的命,我死了也值,但是.......千万别逼她,不要让她不开心.
沈全说,我看出,你还是没有信心,你的肝会玷污她吗?陈步森说,她是原谅我了,可,可是,现在要把我身体的一部份放进到她的里面,我真的想不来.沈全说,想不来,你就不要想,好吗?你不必为她想太多,你只要为自己想,问自己,你愿不愿意.陈步森还是说,她不会要的......沈全直视他的眼睛,说,不是她,是你,你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洁净了吗?你真的相信你的罪完全得清洗了吗?这时陈步森突然身体发软,双手捧着脸,泪水悄悄地从指缝中流下来.沈全摸他的肩,说,你告诉我,你相信自己真的已经洁净吗?陈步森饮泣着点头,我相信......沈全说,那你也应该相信自己身体上的每一部份都是干净的,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从今以后,都是新的了.
四十四、还有最后一个罪没认
苏云起和沈全从看守所出来,他们刚刚和陈步森有过长时间的谈话,为的是要劝说陈步森针对二审判决死刑的结果,写一个特别的申诉书,上送省人大.可是,陈步森以不符法律为由拒绝了.沈全气得不停地说陈步森,他们两个人竟然在看守所的见面室吵起来.一个律师和他的当事人吵架,看上去真是新鲜.
沈全说,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你这样,人家保命还来不及,你却视自己性命如草芥.苏云起在一旁看着没吱声.陈步森对沈全说,沈律师,我不想再努力了,真的.沈全问,为什么?为什么?他连问了两次,情绪有些激动.陈步森说,因为.....因为,我觉得我罪该死.沈全听了长叹一口:这是两回事.陈步森说,不,这是一回事.我想了好久,这是一回事.沈全看着苏云起,好像要他帮着说话,但苏云起始终没吭气儿.沈全对陈步森说,你是没信心吗?你要相信我,我有办法辩出个好的结果.陈步森苦笑了一下,说,对不起,我不想要硬拗的好结果.
就是这句话把沈全激怒了.他说声好吧,就走出了会见室.他对苏云起说,有这样的人吗?我为他辩护,我却说我硬拗.什么叫硬拗?难道他真的认为自己该死?
苏云起叹了口气,对沈全说,对,他真的认为自己该死.
沈全看着苏云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这样.....这样,我就没办法了,不要说我没能力,他都认为自己该死,我还费这个劲儿干嘛.苏云起盯着沈全的眼睛看:沈全,我看你这样激动,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你自己.沈全吃惊地问,这话怎么说?苏云起说,你太激动了,也许是你的辩护没有成功地使他免于死刑,所以你有很深的挫败感,是不是?你没有面子了,作为一个大律师,你的自尊受到伤害.可是我要告诉你,陈步森早就没有面子了,他因为要面子才犯罪,可是我今天却看到他完全从罪的捆绑中释放出来,他早就视人的这种自尊为草芥,他不要面子了,他要的是重生的生命,你不觉得吗?只有一个真实地认识到罪的人,才会觉得自己该死,并且对死不再那么害怕.
沈全不说话了.他陷入沉思.
苏云起说,我们都还有面子,所以很难和他感同身受.我们天天在帮助他,实际上他想得已经比我们多,也比我们深了,你相不相信?
沈全喃喃自语:我真的在拗吗?
苏云起道:他没有说你拗,但你可能忘记了,那件事情,就是我第一次请你为我辩护的事情,沈全,时间过去久了,我们都忘记了.
沈全一听他提起他们过去的那件事情,就立刻低下头去.这件事情的记忆镌刻在他们心里,不容易忘记.现在提起让人心里抽痛.
那是苏云起搞水产批发发迹,投资房地产后发生的一件事.苏云起投资的一块地就是胡土根家的花乡的其中一块地,他在那里要盖五幢小高层公寓.到现在,苏云起都没让辅导站的人知道,他过去也和花乡的开发腐败案有关.这事只有他自己和沈全知道.当时,苏云起为了压低成本,使用一种劣质水泥,所以,房屋在抹灰的时候,就出现了细小的裂缝.工头兼副工程师来办公室报告苏云起,他叫张三青,他和苏云起产生争吵,强烈反对使用这种牌子的水泥.苏云起看了现场,他不认为这么小的裂缝会产生什么大问题.更重要的是:他无法想象把大楼推倒重建.于是,在给验收单位送了十几万块的大礼后,大楼被颁发了建筑工程质量合格证书.
公寓业主在进行对房层的装修时,突然一侧垮塌,装修工人被压在里面.经过抢救,被压的七名工人没有生命危险.苏云起松了一口气.但他也预感到危险即将来临,他找了老同学沈全商议对策,沈全建议找工程师作补强处理.苏云起说,我真倒霉,我没有使用不合格的水泥,我只是在合格的水泥中挑了比较廉价的,结果就出了问题.沈全说,你别跟我打马胡眼,我还不知道你?那合格水泥其实就是不合格的,其实你早就知道,你这样说,是为了蒙自己的良心吧?苏云起说,不但如此,在法庭上他能说我什么?我买的是符合国家标准的水泥,要找就找水泥厂,我还要找他们算帐呢.沈全笑着问他:不过,你是知道它不合格的,是不是?苏云起不说话了.沈全就说,自欺欺人嘛.法律上的责任是逃掉了,良心上可不那么容易过关哟.不过,他还是成了苏云起这次案子的辩护律师.
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头.半个月后,业主请张三青去看他越来越裂开的墙体.张三青走进房子后,突然发生第二次垮塌,一块预制板砸在张三青的头上,当即他就被送往医院抢救.
苏云起仿佛预见到了自己可怕的未来.他找沈全想办法.在几乎没有办法打赢官司的恐惧中,这对老同学竟然想出了可怕的解决方案.沈全问,关于用何种水泥,需要通过你这个老板吗?苏云起说,不要,但实际上是我定的.沈全说,只有一个办法,就是证明决定使用这个牌子的水泥,并不是你的决定,是张三青自己调换的,是他违背标准,擅自使用了另一种不合格的水泥.
......苏云起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沈全说,利益.这在业内不罕见.
他们都陷入了沉默.这种公然栽赃的方式让他们心里如针刺一般.沈全看着苏云起,说,我是为了我最要好的老同学,才这样想的,我是律师呢.苏云起说,是,我知道太难为你了.沈全说,我不想看到你坐牢,不这么做,你肯定过不了关.苏云起说,可是,张三青怎么会同意呢?沈全说,你就得想办法了,无外乎钱,或者是晓以利害.
他为苏云起起草了一份张三青的证词,大意是承认自己为了高额回扣,擅自更换水泥,然后苏云起带着它来到了张三青的病房.张三青尙未脱离危险.苏云起以有重要事情调查为名,单独和张三青进行了二十分钟的谈话.他向张三青表示,他可以保证对方的所有医疗费用和家庭的生活,但希望他出来承担责任.张三青听了表情痛苦.苏云起问他同不同意?张三青说了一句让苏云起一生都无法忘记的话:原来你那么无耻啊.
虽然苏云起当时听了这话很痛苦,但他还极力劝说张三青答应条件.张三青奄奄一息,气若游丝地对苏云起说,我好像快不行了,所以......我看得更清楚,钱对我没有用,我要见我的上帝了,我要良心无亏.你出去吧.苏云起知道他信上帝,不过在那一刹那,苏云起还是被张三青的话震动.张三青说完这句话后,竟然昏迷过去.苏云起迅速掏出准备好的印泥,在张三青不清醒的情况下,捏着张三青的手指在供词上摁下了指印.
三天后,张三青死于大面积脑出血.苏云起靠着张三青的一纸供词,在沈全的有力辩护下,又花去了大笔钱款疏通关节,最后得以脱离主要责任,只以罚款处理.他赢了.苏云起第一次在法庭亲见了老同学辩护时出色的口才和风度.沈全连珠炮似的发问使控方无言以对.以至于苏云起听完法庭辩论,竟然产生一种幻觉:自己好像真的无罪.
苏云起请沈全到省城最豪华的酒楼太安居吃了一餐,享受了桑拿全套.他们第二天早上驱车回樟坂,假惺惺地参加张三青的葬礼.在那次令苏云起印象深刻的葬礼上,苏云起亲见了有一群人围在死者的身边,他们没有一个人掉眼泪,只是神情肃穆.圣歌不停地响起,廻响在整个大厅.特别是有一首叫《我们的家乡在那边》的歌,让苏云起听了泪流下来.他突然扑通一声跪在死者身边,这突然的举动使沈全都吃了一惊.不知为什么,苏云起突然为自己捏着张三青的手指按手印的动作,感到极度难过.他对着张三青的遗体哭泣起来.他越哭越不能自持.大家很诧异.有人说,张三青的老板对他多好啊.只有沈全知道,苏云起为什么哭.
张三青的亲友扶苏云起起来,因为他们是不兴对人跪拜的.可是苏云起已经哭得身体发软:他突然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很卑贱.自己虽然有万贯家财,可是不如张三青高贵,他在病床前求张三青的时候,自己像一条狗,而将死的张三青却非常平静;自己虽然生龙活虎,却不如眼前这个躺在棺材里的人栩栩如生,自己现在的心情好像死了一样,可棺材里的人却被大家唱歌围绕,如同活着一样.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次的葬礼给苏云起带来的震动非同凡响.他觉得自己这样活着不但没有意义,且是羞耻的.张三青死前的平静镌刻在他脑海里.苏云起想:他凭什么那么平静?他的亲友们凭什么对着死去的人不哭?难道死是令人高兴的事?这让苏云起百思不得其解.而他自己却夜夜做梦,梦见张三青回来找他索命,因为他强迫他按了手印.因为是他害死了张三青.
他打电话给沈全说,我天天睡不好,梦见他回来要我的命.
沈全说,我也做梦,可是我做的梦和你不同,我梦见他笑着回来,请我们吃饭.
大约有半年的时间,苏云起完全失去了工作的热情,他被那个事件留下的阴影笼罩.一度他必须依靠心理医生开的药才能维持生活.他天天头痛,觉得是张三青在找他.他终于受不了了,去找了一次张三青的老婆.
苏云起看到她家很朴素.墙上没有张三青的照片.他问:为什么不挂他的照片?要祭的时候怎么办?张妻说,他是人,又不是神,不祭.苏云起又问:在葬礼上你们也不哭,为什么?张妻说,因为我们有永生,没有死.苏云起费力在想着这句话.张妻说,哭,是怕死,可是我们没有死,死从罪来的,我们没有罪了,就平安了.苏云起问,你们没有罪?张妻说,有罪,但认了,就赦免了,心里就平安了.所以,我们不怕死,也不要过于难过.死,只是暂时的分开而已.苏云起说,这就是那首歌《我们的家乡在那边》的意思吧?张妻说,是啊,我们在这地上的家只是帐蓬,我们是寄居的客旅,你盖了那么多楼,也只是帐篷,我们最终是要离开的,地上的帐篷,不会给我们快乐.
......苏云起心中的难过窜起,他知道对方是在暗示他.在这一刻,连苏云起自己都知道,张三青调包水泥是个弥天大谎,可是他老婆为什么不戳穿呢?一种愧疚刺过苏云起心房,他忍不住落下泪来,说,你知道是不是?你知道他没做那件事,是吗?张妻看着他,笑了,说,当然.苏云起问,你为什么敢肯定他是清白的?张妻说,我灵里看见的,不需要证明,人的证明可以作假,良心却不会放它过去.苏云起已经止不住眼泪,说,你能原谅我吗?张妻说,我们早就原谅你了,因为你做的,你不知道.可是从今往后,你是知道的了,不要再做了.
苏云起泪水终于决堤.
......这件事改变了苏云起的人生.接下来的半年,苏云起作出了他此生最重大的选择:完全脱离原先的工作,将所有资产变卖,成立了樟坂最大规模的公益慈善机构-----社会公益辅导站,专门从事心灵拯救工作.在辅导站的下面还有老人院和孤儿院.
在苏云起成立辅导站的第二天,沈全找到了他.他知道苏云起为什么要这么做.在辅导站的阳台上,沈全对苏云起说,我熬不下去了,就等着你,现在你动了,我来投靠你.苏云起说,我还是请你来当我的律师,辅导站的律师.沈全说,以前,我当律师,只要辩赢,就了事,我从来没想得太多,因为我知道法律是平衡的结果,所以很多人说,法律不完善,没有绝对公平,我无所谓,因为这是事实.我既然无法改变事实,不如认可.所以我安心工作.可是张三青的事情之后,我心里很难受.第一次有犯罪的感觉.
苏云起说,法律上有罪了.
沈全说,以前,法律上没罪,罪就不当罪,所以不感觉,你知道吗?我为这个伪证惶惶不可终日,竟然怀疑到你会不会把我供出来.后来我想,我是为你,你不会咬我吧?可是又不肯定,又不敢问你,真是去了半条命.昨天晚上,我也是这样坐在我家阳台上,望着星空,我突然明白了,人如果没有内心的道德律令,有再多的法律知识也是白搭,不会给人带来公正的.
苏云起说,是.
沈全说,我是一个律师,可是我在辩护时可以玩弄法律,真的,这是业内的公开秘密.所以,要是内心没有一个标准,法律这东西,只有两种结果:要么玩弄它;要么被它吓得半死.你看,我先让你作伪证,这是玩弄;然后却天天活在恐惧中,怕你把我咬出来.
这一晚的阳台谈话是沈全新生的开始.从此,他变成了一个专为弱势群体提供法律援助的著名律师.但他和苏云起做的有关张三青的事却永远地封存在记忆里了.苏云起散尽家财,救助穷人,奔走于心灵救助工作,沈全也积极配合他的工作.他们成了最好的一对搭档.
可是今天,在沈全和陈步森发生了第一次争吵后,两人都沉默了.苏云起从沈全过于激烈的态度,隐隐意识到有一个新的问题在他们之间存在.或者说苏云起从沈全的表现中像镜子一样看到了自己内心的问题.沈全急于救陈步森活下来,却有可能忽略了这个事件更深邃的含义.沈全忘记了当年张三青在临死前的平静,当时他和苏云起就是因为震惊于这种平静,才改变整个世界观,可是现在陈步森也是如此平静时,沈全却沉不住气了:他以为是他没有能力救陈步森,所以没有面子.苏云起突然从沈全的沮丧中反而看出了他还有一个重要的东西没有舍弃,他可以成天为弱势群体奔走,但那个在他心中最隐密之处藏着有东西还在,那就是:面子.不是一般的外在的面子,沈全一的十个案子歌曲以工个都是义务免费的,所以他的面子不是外在的,而是内在的.它的本质就是:自以为义.
苏云起和沈全来到一家咖啡厅.他想让沈全平静一下心情.两人喝着咖啡.苏云起把旧事重提一遍后,沈全不再那么激动了,因为他想起来了,当年那个案子就是 "硬拗"辩护成功的,却成了他们人生中最大的失败.
沈全说,也许陈步森是对的.
苏云起说,他不是想死,也不是不想死,他现在看得分明.老兄,你,我,我们都不如他.他的死就在眼前,看得透,我们还不行.
沈全说,我放弃了,不拗了.
苏云起说,不是拗不拗的问题,把法律看得那么无用也是不对的,这不是为自己辩护不辩护的问题,我想应该这样理解,辩护没错,但要在良心的范围内.陈步森一定是看到了比生死更重要的东西,才会这样放下生死,一定有更吸引他的东西.他放下了最后的负担:自以为义.可是,我发现,我却没有放下自以为义,我把家财散尽,办孤儿院、辅导站,可是我这样拚命为别人做事,有时心里并没有非常大的快乐,为什么呢?
沈全想了想,说,因为孤独呗.
苏云起摇头,说,不是,今天我终于明白了,是自以为义.
沈全不明白:自以为义?怎么说?
苏云起说,我从来没对别人吐露那个秘密,除了你,连我老婆山杏也不知道,用劣质水泥是我定的.而且,连你也不知道,我是捏着张三青的手指按手印的.
沈全大吃一惊:你捏着他手指按的?
苏云起叹了口气,说,是,在他昏迷的时候.
沈全不说话了.
这事儿挺羞耻也挺可怕.所以我没敢说.苏云起道,别的我都敢说,就这个不说.我还是放不下啊.
这事传出去,比买水泥的事更卑鄙,真的会看不起你.沈全说,幸亏没人知道.
对了,还有张三青的老婆知道.有一次,她对我说,张三青不会签这个字的,你在搞鬼.她没看见我搞鬼,但很肯定我搞鬼.这是很奇怪的透视力.苏云起说,虽然这事儿过去了好多年,我也放弃家产,从事慈善了,但我从来没认过这个罪.案子是你辩的,辩得很出色,是著名案例.可是我却没有一天内心停止过折磨,张三青妻子从来没有对别人透露过半个字,我也知道她不会说的,因为她原谅我了,可是我却没有因为我的奉献在这事上内心平安过.随着我的慈善事业越做越大,我就越来越不愿意提起这事,越来越觉得不可能再把这事情公诸于众,这样,大家会很吃惊,大名鼎鼎的慈善家竟然也做过这么可怕恶毒的事情.所以,我就拚命做善事,来让良心平静些.我没有勇气把它公开,时间越长越没勇气,时间越长越忘记自己原来做过这么恶的事情,最后好像真的忘了,就像没有做过一样.到末了,我竟然产生一种恐惧:生怕什么时候被人揭出来,然后大家会说,这是个什么慈善家,残忍的恶棍罢了.
沈全问他:这事只有你知道,你担心谁会把它说出来呢?
苏云起说,你.我忘记了你是否知道这个细节,所以,我怕你说出来.这就像你怕我把你作伪证的事咬出来一样.我这几年心中如果说有什么恐惧,就是这个.
沈全说,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这事已经过去了那么久,过追诉期了,你也认了错了,赔尽了家产,把张三青一家照顾得好好的,现在有必要旧事重提吗?
苏云起说,对我来说,还有一个最后的罪没认,就是自以为义.今天,我看陈步森说那些话,我站在他面前,竟然感到羞愧,因为他认罪很彻底,他真的觉得自己很不堪,其实他才杀了一个人,我可能比他......可是我,一个帮助他的人,却不如他.沈全,我们,我们,嗨,过去老说我们比陈步森好不了多少,今天我觉得,不是好不了多少,可能更坏.他是坦荡的,我们却衿持着,只是衿持吗?只是面子吗?不,是罪.是自以为义的本性,总要留最后一块,维持我们的形象,以为靠做善事,就可以隐藏它,今天被陈步森一比,揭出来了.他敢说自己是人渣,我们就不敢.我们真的是自以为义的.他说了自己是人渣,却没有真的成为人渣,还更可爱.唉,人在外面的罪好认,在里面的罪不容易发现,我为了保住慈善家的好名声,因为有这自以为义的根,不愿意说出手印的事,时过境迁,以为自己是好人了,变英雄了,早着呢.
沈全问,你别说了,我听着难受.
苏云起问,不想听啊?
沈全说,句句都觉得你在骂我.
苏云起说,老沈,这最后一个罪得认.否则再遇到陈步森这样的人,我没有信心帮助他人了,原因很简单,你还不如他,怎么帮助他?
沈全思索了一下,说,老苏,过去说日本人只认到耻辱,没认到羞耻,所以他们不认二战的罪.看来,耻辱看到的只是自己受的伤害,羞耻却看到了罪,自己的罪如何害人.耻辱是要去雪耻,罪却要去认和忏悔的.如此说来,我俩跟日本人还一个德性.
苏云起沉默了,双手握拳眼睛看着窗外.在他的脸上,有一种隐约的悲伤的神情.
沈全问:你要怎么做?你真的会公开那件事吗?
苏云起说,我现在去辅导站,我会把这件事向所有的人说明.这很有必要.然后,这件事会写入我的书里面,不这样做,我目前从事的工作无法进行下去,因为我良心上有漏洞,你想,一个人如果有了恐惧,他怎么继续生活?怎么帮助别人?张三青当年说我无耻,他还说对了,我到今天还没有完全做到有最敏锐的羞耻心.
沈全说,我理解,就像一个律师没有了神圣感,就只能卖弄智力、胡说八道一样.
苏云起叹了一口气:这自以为义是藏得最深的一个罪,是专门对付好人的,是好人犯的罪.不认不行了,老兄.
我和你一起过去.沈全说.
沈全用一种特殊的目光看苏云起,笑了一下,说,我是同案犯嘛.
苏云起也笑了,说,你也不要这面子了?好,走吧.
四十五. 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陈步森的死刑终审判决传到冷薇的耳朵里,她竟感到一丝失望.她以为她的证词有可能改变陈步森的命运.现在,冷薇并不希望陈步森真的丧命,她的心理预期已经从非要致他死地,变为死缓,如果陈步森判的是死缓或无期,她心里会平安得多.陈步森真的被枪毙,她会认为,至少有一颗子弹是从她这里射出的.这让她惴惴不安.
她无法如此严厉地处置一个真实悔改的人.所以她终于说出了事实,但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这不由得让冷薇有些失落.母亲听到陈步森终审判死刑的时候,对女儿说,也许应验了古话,杀人总要偿命罢,唉.冷薇说,过去半年,我老是盼着他快快被枪毙,现在听到他马上要被枪毙,心里却不是滋味儿.老太太说,那就说明你过去半年里恨他也不一定是真的.冷薇注视着母亲,问,我不恨他吗?母亲说,可能你不是真恨他,是李寂让你这么恨的.冷薇立即纠正,不是李寂,不是他,是我弄错了,我昨天晚上一直在想这些事儿,我听到他对我说,你原谅陈步森是对的,他说我做对了,他说他也不恨陈步森.老太太摸着女儿的肩,说,是啊是啊,可是你别想太多.冷薇皱着眉说,不是李寂,是魔鬼,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魔鬼的话,是魔鬼让我恨他的,我快被它折磨死了.
母亲把女儿拥进怀里,说,薇啊,你到现在怎么还想着别人呢,你自己的病.......冷薇摸着母亲的白发,说,妈,你别担心,刚听到这病时我真的很吃惊,可是几天过来,我慢慢也想明白了,其实死也没什么大不了的,陈步森不是要死了吗?可是他不怕的,他真的不怕,否则他就不会愿意把肝献出来.......我这几天不知道躲在被子里哭了多少回,后来我想通了,如果我这一辈子没做亏心事,就是做了,后来我改了,我也对得起自己的心,我就觉得死没那么可怕了.老太太抹了眼泪,对冷薇说,可是妈今天要跟你说句话,你一定要听,陈步森愿意把肝给你,你为什么到今天还不回话呢?没错,他是杀了李寂的人,可是,你不是原谅他了吗?现在,他要把肝给你,是救你的命啊,为什么不愿意?
........冷薇听了,半天没说话,只是低着头.老太太说,薇啊,你不能离开我,你要给我好好活着.冷薇说,我......我无所谓了,我爱过了,也恨过了,死没啥了不起的.老太太听了嘴角颤抖,突然伸出手打了女儿一巴掌,冷薇惊异地望着母亲.老太太说,你说的什么屁话!啊?你只想着你自己吗?你想过李寂吗?你现在去死,他会不会难过?你想过淘淘吗?他才几岁?你就这么想离开他?啊?你想过我吗?老人用手捶着胸膛,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女儿,你父亲又早死,我一把屎一把尿把拉扯大,你要抛下我一个人在这世上吗?混帐,你非要找死就去死吧,你死了我也不会去送你!
冷薇被母亲吓哭了,哭得低下了头,双肩颤抖.她抱住了母亲,泪水流到老人的胸前.老人和女儿抱在一起,哭成一团.冷薇说,妈,我不愿意死,我不愿意死,我不要离开你.......老太太摸着女儿的头发说,你不会死的,不会的.....冷薇抽泣着说,虽然我原谅了他,但,但是一想到他的肝要进到我的身体里面,我就......老太太问,觉得怎么样?觉得不舒服是不是?他怎么啦?他虽然杀了你丈夫,但人家改了,人家这是要救你的命,你还嫌弃人家吗?冷薇一直摇头,说,不是,不是.老太太说,那是什么?你说呀.冷薇不知道怎么说.老太太说,我们这是要救命啊,女儿,懂了吗?我们到哪里找这肝啊,现在有人送上门来,你却不要,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啊?薇啊,今天不管你愿意不愿意,都得要,你难道要看我这白发人送你这黑发人吗?老人痛哭起来,冷薇心如刀割.
老太太想了一个办法,打了一个电话给周玲,让她来劝女儿.周玲心中软弱,不想来,就叫了苏云起去.苏云起知道周玲为什么不想去,他对周玲说,我知道陈步森即将离开你,他是你的表弟,你心里一定非常难过.周玲说我不是因为这个,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苏云起说,我知道,你是因为自己老在帮助冷薇,却少了关心陈步森,现在陈步森被判决死刑,你心里过不去,是不是?周玲听了就当场落下泪来,说,他从小没人爱,我关心他,他很要强,不要我管,还是选择流浪,他今天到这个份上,不能完全由他自己负责任.苏云起说,是啊,但你也没有做错啊,你爱冷薇,难道是错的吗?你不是常说,要爱我们的仇敌,冷薇是仇敌吗?不是,她是爱害者啊,你没能关心到陈步森,是因为你进不去看守所,周玲,你不要太难过了.周玲好像听进去了一些,但她还是说,我今天没有心情去看冷薇,你代替我去吧.苏云起说,好吧.
苏云起来到了冷薇的家.他看见了冷薇的脸上挂着泪痕.苏云起能预感到她心中巨大的矛盾.他对冷薇说,其实我们非常能理解你,即使你原谅了陈步森,突然要你接受他的身体到你的身体里面,相信你不能一下子习惯的.冷薇说,我不想兴师动众了,让他安安静静地走吧.苏云起说,可是冷薇,你知道吗?自从陈步森认罪悔改,自从你原谅他那一刻起,你的生命就不完全是你一个人的了,是我们大家的,你不可以随便丢弃它,明白吗?你要是这么丢弃它,你知道我们心里会多难过?你知道陈步森心里会多难过吗?他为什么要把肝献出来给你,即使全世界的人都说他有目的,说他狡滑,可是只有你是最清楚的,你心里清楚,是吗?在某种角度上说,你比我们任何一个人都了解陈步森.你如果拒绝了他,你知道他会怎样的难过?他就是怕你不接受才犹豫的.我昨天去看他的时候,他对我说什么你知道吗?他对我说,你一定要活着,如果你拒绝任何的希望,而最终死了,他就觉得他在杀了李寂之后,又再杀了一个人.冷薇听了泪水夺眶而出.苏云起说,你是不是觉得他还不够洁净?你觉得自己真正原谅他了吗?到底原谅了没有?冷薇听后终于双手捧着脸,痛哭失声.
你愿意原谅他吗?苏云起说,真正原谅他,彻底地原谅.
冷薇哭泣着点头.
那你就应该毫无保留地接纳他.对你来说,你今天愿意接受他的捐献,我们就会相信你是真正的接纳他了.苏云起说,一个人的生与死都有它的时间,也许上帝要接他回去,却要你继续活着,在上帝的眼中,你和他是一个人,他去了,你却继续活着.生命就是这样永不止息的.
由樟坂电视台《观察》栏目倡议的关于陈步森捐献器官给冷薇的"解救生命大行动",震动了全省.杀人凶手向受害者捐肝的爆炸性新闻点确实达到了预期效果,因此它被舆论称为"世纪大和解".各大电视台和平面媒体大篇幅报道了这个事件,然后由网络向全国传播,令其有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尤其是当陈步森表示愿意捐献,而冷薇又表示愿意接受之后,这个事件被炒热到顶点,接下来的只是技术性问题:两人是否能配对?
负责为这项工作奔走的是沈全律师.他在辩护工作无果之后,投入了促成这项世纪解救生命大行动的工作中.其实当陈步森提出愿意捐献遗体,以及电视台倡议将陈步森的肝捐给冷薇后,这项工作遇上了许多技术问题:首先是在看守所没有这样的先例.当陈步森提出要求后,潘警官向上面汇报,看守所对陈步森的行动提出了口头表扬,但声称因为没有先例,所以要仔细研究后才能决定,但这事就一直拖着,直到沈全找到了法律依据,代表陈步森提出正式审请.沈全的理由是,目前没有法律条文禁止嫌犯向社会捐献遗体,即使被判决后陈步森失去的只是公民的政治权利,没有失去所有的公民权.而且向社会捐献遗体在用途的适应性方面包含器官移植,捐献者有权向特定的个人捐献,只要被捐献者愿意接受,这个行为就可以成立.看守所方面经过仔细研究和审核,并经过上级有关部门批准,同意了这个方案.
沈全得到了批复意见之后很高兴,但他遭遇的第二个难题是双方是否能配对的问题.他找到了即将为冷薇进行肝脏移植的协和医院消化外科,孙主任向他解释:肝移植是同体异种移植,毫无例外会发生掩护反应,但从免疫学角度来看,肝具有特惠器官性质,供受体选配不像其他同种器官选配那样严格,临床上一般还是要做细胞抗原(HLA)配型,但都不具有实际的临床意义.沈全听了心放下一大半,他问,那么现在可以进行配型了吗?孙主任说,只要看守所方面批准,我们马上可以开始.
陈步森得知冷薇同意接受他的肝的消息时,对沈全说了一句话:她真的原谅我了!他的话让沈全听着扎心.他问陈步森还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事情,陈步森想了想说,我一直不让人告诉我妈我出了事情,先是觉得她知道不知道无所谓,后来我是不想让她难过,我不想见她,是因为我不知道见了她,我会说什么?我想象过我们见面的情景,如果她看到我被关着等死,她会不会说,你瞧你干的,你恨妈恨了一辈子,现在却落得到这个下场,我不愿意让她看到我这样.可是,今天我突然想通了,我想见她了,我想在我走之前,见她一面.沈全说,你有这个权利.陈步森说,但我想早一点见她,不想等到那个时候.沈全理解他的意思,说,我明天就设法带她进来.
陈步森的母亲在第二天上午被沈全和周玲带进了看守所,周玲坚持自己必须陪同老人前往,争取了见陈步森的机会.虽然周玲用了整夜的时间陪她,不断安慰她,让她见到儿子时不要难过,但老太太在见到儿子的时候,仍然哭昏过去.陈步森第一次喊了声:妈.她就抱着儿子痛哭,使得陈步森再也无法抑制住感情,也抱着母亲泪流不止.自从他被抛弃离开家后,他从来没有对着母亲流泪,现在,他仿佛把十几年所有隐藏着的泪水全部流出来了.
母亲一直不停地摸着儿子的脸,颠来倒去地解释当初为什么会丢下他,她说自己被他父亲打得青一块紫一块,不管儿子是为了气他.她不停地摸儿子的身体.周玲在旁边看着很难过.陈步森擦干眼泪后,冷静下来.他对母亲说,你要好好保重身体.母亲听了又哭.陈步森对周玲说,谢谢你照顾我妈,以后也还要麻烦你.周玲含泪点头.陈步森问周玲,冷薇的病怎么样?周玲说,医生说一定有希望.陈步森说,她看得起我,愿意接受,你代我谢谢她.陈步森从口袋里拿出一朵用牙膏皮做成的塑料小花圈,交给母亲,说,妈,你代我到爸的坟前,给他献个花圈.母亲接过花圈.
这时,见面时间到了.陈步森最后说,妈,你原谅我,快二十年了,我没有好好孝敬你.老人听不得他这话,他每说一句话,她就哭个不停.陈步森示意把她扶出去.当他看见母亲在他的视线中永远地消失时,陈步森被悲伤击倒了,浑身颤抖,伏在桌子上泣不成声.
医院为陈步森和冷薇抽血检验,证实了两人同属AB型的血,HLA配型属于适应范围,这应该算令人较乐观的消息.经过看守所上报器官移植计划到监狱管理局和司法厅,手续显得很麻烦,一直没有结果传来.而陈步森的执行时间在逼近,不会超过一个月;更紧急的是冷薇的病情不等人.沈全只好自己跑到省司法厅,找到了一个大学的同学,姓吴的司法厅办公室主任.他问他的同学为什么会拖这么久,吴主任告诉他,因为我们没有这样的先例,所以要慎重研究.沈全说,人都快死了,你们还慎重研究?这有什么法律上的问题吗?没有,治病救人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嘛.吴主任说,老同学,你别着急嘛,中国的事情没有那么容易的,我会催一催.沈全说,你快帮个忙,我真的等不起了.
一周后,在老同学的帮忙下,计划果然批复下来了,但沈全兴冲冲地把批准的计划送到医院,孙主任看了以后,提出了一个让沈全痛苦的问题:文件上指明,陈步森执行死刑的方式是注射致死.孙主任说,注射致死是用致人死亡的毒药达到他生命中止的目的,也就是说,陈步森是中毒而死的,他的器官会受到毒剂的影响,尤其是作为最大的解毒脏器的肝脏.
沈全觉得自己的头一下子大了,他问,你的意思是说,他的肝不能用了?孙主任点点头:是这样.除非是在死刑执行的最初,当麻醉剂先行注射犯人达到深度昏迷时,先切除他的肝脏,然后再注射毒剂,这样能保证他的肝脏是健康的.沈全挥着手不想听下去:这不是生剥活剐吗?不可能的不可能的,太可怕了.孙主任说,对,相当于活体取肝,这是不允许的.沈全叹道,完了,泡汤了,谁也不会做不人道的事情.
沈全把这样的消息告诉陈步森时,陈步森沉默了好久.最后,沈全说,你已经做了你所应该做的,我们都看见了.陈步森说,可是,她怎么办?沈全说,唉,你为什么到现在一直想着别人呢?.....陈步森说,浪费了......沈全说,你千万别这样想,你所做的足够了.陈步森说,我身上什么也没有了,我以为可以帮她的.
沈全把这样的结果告诉周玲,周玲和他一起找到了冷薇,把结果告诉了她.冷薇好久没说一句话.周玲说,你不要难过,我们或许还有办法,听说车祸的人身体上的器官都能用.去问问也许能撞上呢.冷薇说,我不是因为这个难过,这几天我晚上都睡不着,一想到他的肝会移植到我的身体里,我一想到这些眼泪就止不住地流下来,我突然觉得,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情,他的身体会在我的身体里面.我多幸福啊,有人这么爱我.我把被子都哭湿了.在精神病院的时候,我失去记忆,有一阵子我产生了对陈步森的爱情,发觉自己爱上了他,后来我醒来了,发现自己很荒唐,我怎么可能爱上这个人呢?可是这几天,我在深夜一想到他的身体在我和身体里面,一想到他看我的眼神,我就哭得不行,我发现我即使真的爱上这个人,也不是不可能的.我那么恨他,他却这样关心我,我算什么?我不配得到他的爱.这一辈子当中,除了我妈和李寂,就是他这样爱过我......冷薇说到这里,失声痛哭:我不晓得他为什么会这样爱我,但我今天才发现,我其实也不配......
周玲说,我不敢说你爱过陈步森,也不敢说陈步森爱过你,但我觉得你们的感情真的比爱情更高更大.冷薇,你知道吗?女人是从男人身上取下的肋骨造的,所以是他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他们怎么能分开呢?谁分开都会疼痛.今天,他的身体进到你的身体,就真的是骨中之骨肉中之肉了.不管事情成不成,我们已经看到了.
沈全和周玲离开后,冷薇一个人直直地望着窗外,母亲去接淘淘了,只有她一个人独自坐在床上.周围安静极了.冷薇突然想到了死.她想,死,到底是什么?如果死真的很可怕,为什么现在,就是此刻,她却不再害怕.冷薇感到自己的身体慢慢轻盈起来,移出窗外,这可能是一幻觉.她仿佛看见陈步森的身体也浮在空中,好像在那里等待着她,然后他们一起乘着一朵云,慢慢地向远方飞去.冷薇想,陈步森也一定是不怕死了,因为他坐着和她一样的云.
这时有人敲门.冷薇下床去开门,门口站着的人让她吃了一惊,竟是李寂的老上级林恩超.现在他当副省长.他的身边站着一个司机,手里提着一大堆礼品.林恩超说,我看您来了.
冷薇把他们让进屋里.林恩超说,我回樟坂处理一些事情,顺便来看看你,也看看李寂.林恩超对着屋里的李寂的照片看了好久,对冷薇说,李寂出事后,我心里很难过,我相信他是一个真诚的人,我了解他,只是你应该早点把这些都说出来.他连我都不说,都闷在心里.冷薇说,他说他给你打过电话.林恩超叹了口气,说,我们的干部只要有李寂的诚实,就能避免很多错误.他转而注视冷薇,说,我知道你身体不好,但不要失去信心,现在医学很发达的.冷薇说,我没什么.林恩超说,我要告诉你一件事情,樟坂原来的领导班子确实存在很严重问题,半年前省里就发现了,开始调查,现在结论基本明确了,樟坂市的问题主要是好大喜功,掩盖矿难真相,野蛮拆迁,忽视群众利益,现在,樟坂的现任和前任领导已经被双规,追查相关责任.对于李寂的责任也进一步厘清,过去对李寂作的结论是匆促的,也是偏颇的,予以取消.冷薇听了,没说话.林恩超说,当然,这对于李寂,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冷薇说,是,对于我来说,也没有什么意义了.林恩超说,即使如此,是错误就得更正.冷薇,你要好好保重,我只能抽这一点点时间来看你,但我相信,李寂的事件是有意义的,他不会白白失去生命,他付的代价会结果的,不能失去信心.
您比他有信心.冷薇对林恩超说.
四十六、软弱者更有力
冷薇早上刚刚起来,就接到林恩超的电话.林恩超给她来电话,冷薇感到很诧异.林恩超在电话里说,你能不能马上来冶金宾馆301房,我有事情麻烦您.冷薇想不出林恩超有什么事需要麻烦她,就问,你能告诉我是什么事吗?林恩超说,陈平双规十天了,现在闹自杀,情绪失控,不肯交代任何问题.不过他提出想见你,我们想,可能你来有助于稳定他的情绪.冷薇听了犹豫着......她突然说,我能带一个人去吗?林恩超问,什么人?冷薇说,辅导站的老师苏云起,他对付自杀的人有办法,懂心理学.林恩超说他知道这个人,他迟疑了一下,说,好吧,你先把他带来再说.消息不要再外传了.
冷薇和苏云起赶到了冶金宾馆.林恩超先和冷薇谈,他说,陈平很绝望,连续自杀了六次,幸亏我们及时发现.他很想见一个人,就是你.可能你有办法稳定他的情绪.我想,你可以和他谈谈.另外,听他说李寂有一本关于他的犯罪纪录的日记本?冷薇说,我已经当着他的面烧掉了.林恩超说,可是他这几天一直在说它,连做梦都说到它.冷薇说,真的烧了,他心里中害怕,老以为还在.你能不能让苏云起先生也跟他谈谈,他对自杀的人有经验.林恩超说,可以,只要不涉及案情,我们也没办法了,他一直闹,寻死,可能真的要先从心理上解决,先稳定再说.
苏云起被叫进来.林恩超和他谈了陈平的心理状态.据林恩超描述:陈平自从被双规后,心理就出现不正常的表现,他一夜连一夜地睡不着觉,情绪极度亢奋.在宾馆的房间里走来走去,高喊自己无罪,不断地自言自语,情绪忽而高度亢奋,忽而极其低沉.他先后数度绝食,饿得奄奄一息;问他有关案子的事情,他一概拒绝回答,说所有的秘密全在李寂的日记本里.他把自己裹在被子里瑟瑟发抖,连脸都裹住了.
关押后的第七天早晨,陈平在起床刷牙的时候,突然从窗口一跃而出要跳楼自杀,看守人员眼明手快一把抓住他的衣服,才把他从窗台上拉下来.接着陈平先后上演了从阳台和走廊跳楼、用磨利的汤匙割腕以及用被单上吊的自杀秀.最可怕的一次是他突然以头撞墙,弄得鲜血直流.在给他包扎的时候,他说他要见李寂,说他和李寂约好了在楼下见面,弄得大家莫名其妙.林恩超请了精神病院的专家来会诊,确定陈平有轻度的躁郁症.林恩超对陈平说,李寂已经去世了.陈平听了,半晌才说,我要见冷薇.
林恩超对苏云起说,你多和他扯些别的,只要能稳定他的情绪就好,当然能让他配合调查更好,这是我们的目的.但你一定要注意他原来的身份,他不是你们辅导站里需要救助的普通人.他是市长.
......苏云起和冷薇在一间窗户加上了铁栏杆的房间里见到了陈平.他形容枯槁,明显瘦了一圈.他盯着苏云起看,苏云起说,你好,我是苏云起.陈平淡漠地笑了:我认识你.苏云起说,是,我以前有事找过您.陈平奇怪地注视他,说,你来干什么?苏云起说,我只是来看看你.别劝我,我没罪.陈平说.
冷薇对陈平说,你的身体还好吧?
陈平回答:这是你要的结果吗?那你满足了.你还是骗了我,没有烧掉那本日记本.
冷薇想辩解,可是她忽然改变了主意,说,你如果认为那本日记本还在,那它就在吧.
陈平听了她这话有些疑惑.他说,我要你来,只是想请你帮我,你知道的,我没干什么,我犯的只是些错误,那本日记本就是明证,李寂是诚实的,他记的不会错,他的日记本里都是真话,我干了什么,李寂最清楚,你最清楚,我求你了,你把日记本给他们,他们就明白了,好吗?
冷薇说,已经烧了.
陈平这时脸上露出极度失望的表情.冷薇说,你过去总要毁掉它,今天又那么想要它,你到底想要什么?
陈平歪着脑袋,半天不吭气儿.
你可以帮我跟他们说说,林恩超听你的,他相信你.陈平用近乎哀求的口气对冷薇说,你看过日记的,就是那些,没有别的了,真的没有了.
冷薇看他:你就那么恐惧?
陈平.......我不恐惧.他说,我只是没有方向了,没有方向了......他喃喃道.
这时,苏云起说,我想,你应该为今天的结果高兴.他见陈平脸上露出吃惊的表情,就解释说,我的意思是,有时候摆脱一种东西,是获得自由.你犯了什么罪,犯了多少罪,是法律的事情,总会查清,但实际上所有人犯的罪只有一种,就是自以为义,这是罪根.
陈平有兴趣和他探讨了:这和自以为义有什么关糸?
苏云起说,我过去很穷,就发誓要发大财,实际上我花不了那么多钱,但我需要这么多钱,因为我虚荣,在男人就叫骄傲.我用这钱养家,我用这钱支配别人,让人家承认我行,我强,我对.
陈平点起了根香烟,吐出长长的烟来,情绪似乎好了一些.他说,按你这么说,我现在自以为义没了?我就好了?
苏云起说,你只是财宝没了,但自以为义已经刻在你心上了.你肯定认为你没罪,因为有很多人也在受贿,所以你一定不服,你是因为别人做同样的事,所以觉得自己没罪,你不是从这件事本身看有没有罪,所以,你总是觉得自己是对的,这就是自以为义.好比一个人杀了人,本身肯定是不对的,但因为好多人都在杀人,而且还逍遥法外,你却被抓住了,所以,就觉得自己杀人反倒不是罪了,是冤.这种判断不是看罪本身,是看有多少人干.这种人从骨子里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罪人,这不是自以为义是什么?
这句话刺痛了陈平.有一阵他想咒骂苏云起,但他内心承认他说得不但有道理,还说得很深.他想起了李寂.他觉得李寂虽然走了,但走得清白,可是自己却是满盘皆输,还被人说成自以为义.现在,他人财两空,什么也没有了.陈平心里涌起一种忧伤,那是一种可怜自己的感觉.
我钱赚最多的时候,有个几千万吧.苏云起说,可是我钱越多,心里就越不安,越害怕.我觉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盯着我,打量着我的钱.我这钱还是自己挣来的,都这么害怕.我看见很多民工,睁着大眼睛看我,好像要看到我心底去.他们随时有可能突然上前,把我打倒,然后把我的钱抢走.有一次,我在洗车,可是我洗到一半,发现洗车工在仔细地看我的车牌,我吓死了,车没洗完就开走了.当然,后来并没有发生什么事,但我自从有钱以后,就天天担惊受怕.我觉得很奇怪,为什么在中国人富裕了会害怕?这不是原本很光荣的事吗?怎么钱越多,就越害怕?后来我明白了,因为我们的钱太多,而有些人的钱太少,钱太多的人和钱太少的人,是天然的敌人.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钱多的人说明他本事大,钱少的人说明你笨.可是事情真的就是这样简单吗?不是,在中国更不是.一定是什么地方出了岔子?才使得那些穷人恨我们富人,我当过最穷的人,我知道穷人的恨从那里来,他们即使笨些,可还是人,但是他们有时连人应该有的生活底线都达不到.无论从哪一方面讲,你也得匀些给他们,这是不需要理由的,地上只要有人在,他就应该有饭吃,这没什么道理好讲.富人再有本事,也不能捞个没完,让穷人饿肚子?
陈平盯大眼睛问,你要革命?
苏云起摇头:不是,完全不是.富人可以过好日子,问题在于,穷人也可以过好日子,也许穷人的好日子和富人的好日子不一样,但都是好日子,人过不上好日子,就会不安,就会恐惧,就要愤怒,超出尊严底线,就要反抗,闹事出乱子.我先后遭到四次绑架,我一次,我老婆两次,我员工一次,我都把钱付了.有一次绑我老婆的就是现在被抓起来的胡土根.我和他谈判,我说,你为什么要绑人?他说,因为活不下去.我问他怎么活不下去?他就把他受的苦说了一遍.我听了就说,我不认为你受苦就可以绑架抢人,但我愿意把钱给你.我给了他钱.为什么?因为我突然发现,我是一个比他更可怕的绑架犯,我抢钱的方式跟绑架差不多.
你跟我扯这些干什么?陈平问.
因为我觉得,钱太多不是一件好事,如果钱多到一个程度,不成为社会共有财产,人就不会幸福.反而成为一个重担.苏云起说,所以我说,你现在重担解除了,你应该高兴.
陈平思索着,没有吱声.冷薇说,陈平,你怎么说和李寂朋友一场,今天你这样了,我才来看你,希望你有个好结果.
苏云起说,我现在身无恒产,全都奉献社会了.我的要求是------不要让我太贫穷,以免我失去尊严,也不要让我太富裕,以免我忘记真理.市长,你现在其实已经开始了新生活,包袱没有了,应该高兴.我现在很幸福.你也可以有这样的幸福.所以,你应该把一切都说出来,你就轻松了.
这时,陈平对着苏云起笑了,那种笑容有嘲讽的成份,好像看一个天真的傻瓜.他对苏云起说,你颠三倒四在说些什么呢?你有什么资格教训我?你不是因为要地找过我吗?你不是也给我秘书送过钱吗?你现在摇身一变,成为什么辅导站的心灵导师?扯淡吧.
苏云起心中像针刺一样.他顿了顿,说,是,你说得对,我犯了罪,跟你一样,我们都一样.
你也自以为义吗?陈平问.
.....是.苏云起说,这是我很隐藏的很深的罪.
那你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教育我?陈平拍着桌子说,你坐在这里教育我,不就是自以为义吗?
苏云起低头,说,你就当作听一个罪人的劝告吧.
罪人?罪人有什么资格劝我?我不要罪人劝我,我要义人劝我,有谁比我更干净,不,谁敢说他一生不会犯罪,对,让他也来当当市长,让他摆在我的位置上,如果他能不犯任何罪,他就可以来劝我,否则都给我滚,滚!出去,快出去!
陈平,你如果要找这样的义人,你一辈子也找不着.苏云起说,因为这地上没有一个你说的那样的人.
那就没人敢说我不义!陈平哆嗦着,嘴唇在发抖.
苏云起慢慢起身,出了门.
......冷薇一直沉默.陈平问她:你愿意给我作证吗?冷薇说,我会按日记中的说,但是我还想说,陈平,苏云起说得很对,你果然是自以为义的人.
陈平一怔.
冷薇说,我已经得了癌症了,活不久了,我看得很透了,陈平,别看你被双规了,你还和过去一样,又臭又硬,你一点也没变!你要倒霉的.
这时,陈平禁不住难过,手捧住額头.
冷薇说,你真的不如一个杀人犯,你看看人家是怎么说的,怎么想的.冷薇从包里拿了那本陈步森的书,递给他,说,就是这个人杀的李寂,但你看看,现在他变成了什么样儿.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
......冷薇和苏云起离开了冶金宾馆.
冷薇对苏云起说,他急了,说的话你别在意.苏云起说,不,要在意.他说的不错,地上没有一个所谓的好人,一个也没有,我和他是一样的.
苏云起带着一种十分复杂的心情回到了辅导站.周玲在这里等他,好像找他有急事儿.苏云起把她让进办公室,问,你是不是有心事?
周玲叹了口气,说,我辞职了.
苏云起说,好啊,这不是你一直想下的决心,想要的结果吗?
周玲的确一直在下辞职的决心.这个决心之所以难下,是因为她顶着按揭贷款买房的巨大压力,如果她失去工作,她就立即付不起房贷,房子马上就会被收回.但如果她继续工作,就要精神崩溃了,不但每天要超长时间工作,而且做假帐让她内心激烈斗争.她日复一日地做着她一点也不喜欢的事情,像被人赶着的狗那样跑个不停,为的只是一幢死的由泥土砌起来的房子,而没有半点幸福和快乐.现在,和她共同住在这房子里的人也和她离婚了,周玲更觉得为这房子终生打工卖命毫无意义.她当初就是因为要和陈三木筑爱情小窝才拚命工作的,否则她愿意住几平米的小间.昨天,她在路上看到一个马夫在抽打一匹上坡的老马,她突然受震动,好像看到了自己的未来.回到办公室,她立即向老板递了辞呈.
老板十分遗撼.他挽留了周玲很久,但周玲去意已决,她说她不愿意再为房子当奴隶.老板就请她吃了一个告别宴.
周玲对苏云起说,老苏,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幸福吗?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自由,我到现在才明白,人是有两种生活方式的,一种是当奴隶,一种是当儿子.当奴隶的赚再多的钱也是奴隶的心情,当儿子的不是在打工,是在自己家里工作,以后家产就是他的,所以他心情很轻松.
苏云起说,我放下我原先的事业时,和你现在心情一模一样.那你现在准备干什么?
周玲说,我可以全心全意照料孤儿院了.
苏云起问,可是,我刚才看你还是有心事?
周玲说,是,我正要找你商量......今天上午,我跟陈三木商量转按揭房子的事,你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吗?他突然对我跪下来,我吓了一跳.他当着我的面流下泪来,说他过去糊涂,问我能不能原谅他.他从来没有下跪过,那不是他的性格,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半天才弄明白他这回不是在做戏,他真的是要跟我和好.可是,可是我们已经离婚了.我对他说,我们离婚了.他说他知道我们离婚了,但他很后悔,现在他心里痛苦得很,想把它说出来,只想找我聊.老苏,我怎么办?我正在了结跟他的有关的事,心情刚刚调适过来,准备一个人好好地自由地为自己的理想工作时,他又回来了.
苏云起想着突然发生的这件事.
他说,我想弄清楚,陈三木真的是后悔了吗?周玲说,像是.苏云起又问:他是不是真的向你认错,请你原谅他?周玲说,是.苏云起就说,那你就没有选择,无论你们能不能复合,你必须原谅他.
......周玲有些痛苦的表情:他要我回去那个房子住,可是我不想回去.苏云起摸着下巴说,我有一个直觉,你们会复婚.周玲说,我不想回去.苏云起说,那是你的房子,你可以回去,分居在同一个房子里,也好了解陈三木到底真的后悔了没有.
周玲听从了苏云起的话,回到那幢房子住.那天,陈三木非常高兴,特地下厨准备了一桌丰盛的菜迎接她.周玲说,我们已经离婚了,你不要那么客气.陈三木说,离婚了才客气嘛.他给周玲倒酒,说,我栽了大筋斗,对不起你.周玲不吱声.陈三木说,不管我们复不复婚,我都要说出这句话,请你原谅我.周玲说,你是看见棺材了,是不是?现在才掉泪.陈三木说,我知道你怨我,我承认我是见棺材了,也见到死人了,我最近停下一切研究,专心在想这事,我相信我会碰上千叶这样的人,是一种命,是命运在对付我.
晚上睡觉的时候,陈三木一定要把大床让给周玲,周玲拒绝了,她要睡小房间.陈三木极力劝她睡大床,说他可以睡小床,把周玲惹火了,大声说,我不想睡那床,脏!陈三木明白了,不吭气了,因为他曾和千叶睡过那床.
周玲在接下来的十几天,看见陈三木完全停止了工作,包揽了所有家务,从拖地板到洗衣服,从做饭到浇花.周六,他还特别买了周玲爱吃的海鲜回来,做成新鲜的海鲜火锅.
周玲回来的时候,火锅已经摆上桌.陈三木利用等她下班的时候洗衣服.周玲看到他正在搓洗她的三角裤,突然想起那个女人的三角裤,千叶有一次把三角裤特地留在她家让她看到了.现在周玲想起这事,一阵火起,一把从陈三木的手中夺过短裤,大声说,谁叫你洗的?陈三木无言以对.两人坐到饭桌上.周玲冷冷地说,以后你别碰我的东西,脏,越洗越脏.陈三木说,我是不是犯过一次错,就永远是罪犯了?我洗你短裤有什么错?周玲突然就歇斯底里:就有错!就有错!恶心!她竟然用力掀翻饭桌,滚烫的火锅汤就浇在陈三木的手上和腿上.他吓呆了,看着周玲.手上立即起了泡.他低头,脸色铁青.过了一会儿,他蹲下来,开始收拾地上的东西,长长的头发耷拉下来.
周玲突然一阵难过,她冲进自己的房间,伏在被子上哭了.她不知道是为自己哭还是为陈三木哭.陈三木耷拉下来的一绺头发,像鞭子一样抽打她的心.这个男人,就在几个月前,还是那个意气风发自信满满的教授,他固执骄傲,有时候盛气凌人.但自从被千叶狠狠地教训了之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周玲简直不敢相信眼前这个挂着围裙给她做饭的男人是她丈夫.周玲知道陈三木这样努力是为了什么,她也知道她应该原谅他,可是她就是做不到.她会不停地想象在那张床上发生的事情,产生一种生理性的厌恶.周玲不知道如何处理未来的事情,她打电话找苏云起,说有事找他.
苏云起正在接冷薇的电话.冷薇告诉他:陈平只用了一个晚上就读完了陈步森的书.第二天他一个人沉默了一天,然后对林恩超说,拿纸来.
林恩超问他要纸干什么?
陈平说,我要一吐为快.
林恩超就问他:为什么仅仅隔了一天,你的态度就转变了.
陈平说,我突然想通了,陈步森这个小流氓说得对,他说,罪是一个重担.这句话对,我想通了.这个小流氓是说不出这种话的,他后面有高人.
苏云起听了半天没说话,放下了电话.他在想一个问题:谁是他后面的高人?为什么自己不能说服陈平,反而陈步森能说服他?
周玲进来了.苏云起把陈平的情况说给她,问她,为什么陈步森能说服他,我却不能?周玲说,他是被陈步森的罪行吓的吧?苏云起摇头,不是.周玲问,那是什么?苏云起说,陈步森比我破碎得彻底,而我还太坚硬.周玲说,破碎?苏云起说,陈步森已经走到尽头,人的尽头,就是一个新的起头.而我还在这里帮助人,当人家的导师,有很好的名声.陈步森却什么也没有了,所以他看得透,因为他已经很软弱了,反而另一种力量出来了.而我还不够软弱,我好像还很有能力.结果反而失去了能力.
周玲说,老苏,你的话让我越来越听不明白了.
苏云起说,最近我老在想一个问题,我们究竟比陈步森强在哪里?后来我发现,没有强的地方,是谁比谁更软弱.软弱比刚强更好,更清醒.不要以为总是别人错,自己却永远掌握真理.周玲啊,我意识到人很可恶的,很难从自己的身体边界以外思索问题,哪怕一寸都很难,人非常自私,也非常骄傲,总以为对方犯了错,自己就比对方强,我们只是还没犯,如果我们也犯,说不定会比对方更严重.谁完全清洁没有一丝的罪,谁才有资格去要求别人,可是这地上有这样的人吗?没有.所以,谁都没有权力随便去定罪另一个人,好像自己完美无暇.
周玲低头皱着眉想着.想着陈三木.
苏云起说,对了,你找我有什么事?
周玲说,不,现在没有了.
四十七. 复活的异象
时间渐渐逼近初冬,深秋使樟坂的霜色欲浓,到了冬天,树叶开始凋落,但这一切的变化并未给樟坂带来孤独和肃杀感,反而使大地隐藏了生命的秘密,进入一种厚实的沉静.坚挺的树的枝桠显示出引而不发的力量,并像蛹蜕变成蛾一样,暗示在未来可能出现的令人无法想象形状的新生命.死,可能是一个前提,就如同麦种只有死在了土里,才能破壳结出许多子粒来,这些都是以死为代价的.
一大早沈全被电话吵醒,是看守所打来的,通知他立即进来有事相商.沈全有一种不详的预感,马上驱车到了看守所.潘警官把一份材料给他看,这是陈步森写的一个申请报告,报告的内容很简单,是这样写的:尊敬的看守所领导和监狱管理局领导:您们好.我是一个即将被处决的犯人,我叫陈步森.我曾经提交了一份遗体捐献申请表,得到领导批准,我非常感谢.但是,正当我准备把我的肝脏捐献给我的受害者冷薇女士时,由于我将以注射方式处决,所以无法向她捐献肝脏,我为此非常难过.如果我的生命结束能挽救另一个人的生命,是我最大的盼望,可是,现在这个愿望就要落空.为了挽救冷薇的生命,我郑重申请,提出一个小小的要求,希望上级有关部门能否改变我的处决方式,由注射改为枪决.我不是一时冲动,而是不忍心看到她失去希望,我的生命反正都要结束,怎么结束并不重要.我知道实行注射方式是对我们的人道,但更大的人道主义却是救一个能救回来的人.我现在才明白,肉体是没什么用的,如果没有灵魂的话.我知道不久我的肉体就会消失,但我的灵魂还在.请上级部门批准我这最后的要求,谢谢你们.陈步森-------一个知罪感恩的灵魂.
沈全抱着头看着这份申请书.潘警官说,你想见他一面吗?你问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沈全说,好吧.
一会儿功夫,陈步森出来了.沈全看见他脸色很憔悴,看来没睡好觉.沈全问他,为什么要这样?陈步森说,救人.沈全说,你想过没有?你这样她会接受吗?陈步森说,所以请你们想办法说服她.沈全不知道说什么好......陈步森说,别担心我,我没有冲动,我已经想了好几天了,晚上睡不着,我想,由于我必须注射死刑,她却因此失去机会,到时候她来阴间找我,我无法面对她,因为这是见死不救.沈全问,你想过注射和枪决的不同吗?陈步森说,枪决......可能很痛吧?不过,再难受也就是几秒钟的事,而她却可以得救.沈全的双手交互捏得卡卡响.陈步森说,我想,再痛,也痛不过上十字架吧.......我已经决定了,不改主意了,请大家帮忙.
沈全悄悄用手拂去脸上的泪迹,说,好的,我明白了,我不说了,现在就去跑这个事.
......沈全本以为这事有多难,出乎他的意料,上级很快批复了陈步森的申请.批准的理由是:出于人道主义.可是申请决定到了冷薇的手里,遭到了她的强烈抵抗,她看到那份申请表时,浑身颤抖不已,她说她绝对不会接受这个结果.
沈全、苏云起和周玲围绕在她身边,大家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是一个可怕的决定:如果劝冷薇接受,意味着陈步森将真的面临枪决的结果,周玲几乎看到了陈步森被子弹洞穿的画面.如果同意冷薇的拒绝,她就没有希望了,因为不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供体,她面临和陈步森一样的结局:死亡.
谁也不敢说话.最后,还是苏云起说话.他握起冷薇的手,说了以下的一段话:冷薇,我相信陈步森不是冲动的选择,我们也看到了,他是真的有了爱,现在这爱是何等真实啊.如果你拒绝他的爱,你想过他会怎么样?他会带着遗撼死去,他还会感到疑惑,不明白为什么他为此殚心虑,你却不要他的礼物?你不要为他担心,那将发生的所有痛楚对现在的陈步森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他既然可以这么说出来,他就一定能做到.冷薇,你要活下去,代替他活下去,这才是他真正想说的话.我说过的,你和他,其实是一个人.
......冷薇用颤抖的手在申请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她的泪水飘落到纸上.
陈步森即将在十二月十日执行死刑,决定采用枪决方式.
协和医院有关冷薇肝移植手术的准备工作正在紧锣密鼓地进行.冷薇已经住进了协和医院消化外科手术病房等待肝脏移植.电视台和各大平面媒体趋之若骛.朴飞到沈全的律师事务所刺探死刑执行的具体行进路线,沈全说你问这个干嘛?朴飞说,这是千载难逢的大案啊,我们准备在节目中绘一幅执行死刑行进路线图,然后把当天的枪决和器官移植节目配合进来,多直观,肯定提高几个点的收视率.沈全气得推了一下朴飞,说,你他妈的还有人性没有?朴飞辩解说,观众爱看哪,他们说正义得到了伸张,他们没有关心这个大案的权利吗?沈全说,你们这些旁观者看到一个人被处决就兴高采烈,大快人心,可是有谁知道死者的心中隐藏着什么样的伤痛?成天只想到简单的惩恶扬善,你们知道什么是恶什么是善吗?现在他要死了,你们觉得有大热闹可看了?是不是?朴飞望着沈全说,你从来不骂人的,今天怎么啦?吃了枪药了?
陈步森在执行死刑前的三天,被特别允许和他想见的人或者提出要见他的人见面.见面地点安排在看守所的一间旧办公室,这也是通常死刑犯被执行死刑当夜逗留的地方.
第一个要求见陈步森的居然是陈三木.他打电话给周玲,要求见陈步森一面.周玲带陈三木来到看守所,见到了陈步森.陈步森没想到他会来,他还是称他为表姐夫.陈三木说,我听到了你改变行刑方式的申请,我很惊讶,很想进来看看你.毕竟我还当过你的表姐夫.陈步森说,谢谢你.陈三木说,希望我过去对你这个事情所说过的话,你不要记在心上.陈步森说,你说过什么?我都忘了.陈三木说,你知道我是做学问的,我说的话都是一种学术问题,不是结论,都在探讨当中.所以,今天你得到这个结果,我还是很难过.陈三木说,我想问一句,你真的不怕死吗?我听到你选择枪决,我觉得你真的是不怕死了,为什么?陈步森想了想,说,我现在感到我身上的罪都被洗干净了,所以,心情比较轻松.陈三木就没再说什么,只说,你要保重,你要保重.他和陈步森握了握手,走出了会客室.
周玲和陈步森走出了看守所.她看陈三木神情落寞,心中有些酸楚.她想,自己如果一直不原谅陈三木,他可能会情绪崩溃.所以,周玲决定向陈三木表达她的意思,尽管她现在还不打算和他复婚,但她想让陈三木知道,她正在原谅他.
周玲问陈三木,你今天为什么要来看他?陈三木说,我是他亲戚嘛.他看着远处天边的一团云,说,我现在承认,内心悔改可能是一个比较复杂的现象,我过去把它看简单了,不过,不是因为你使我有了这认识,是因为陈步森.我也奇怪,同样的一个信念为什么在每个人的身上表现会如此不同.
周玲从陈三木的语气中听出,他又硬起来了.她想原谅他的话就咽了回去,说,因为有人认自己的罪,有人不认.陈三木说,我已经放下姿态认了我的错,你倒翘尾巴了,竟然把火锅掀翻.他冷笑了一声,说,我看清楚了,你连冷薇也不如.
周玲没吱声.
陈步森天性是善良的,现在恢复了.我天性也是善良的,我并没有失去,所以无所谓恢复,我有错,但没有罪.周玲说,三木,你真可怜,一个教授居然不知道人有罪,中国人常常只说人有错,以为罪人就是犯人,罪犯,囚犯,但陈步森却知道他是罪人,他比你强多了.陈三木笑了,说,也比你强多了,你就等着瞧吧,我也许会改变,信个什么,但一定是通过自己的修炼,只要努力,人可以体验到超越的境界.
周玲知道:他失去了一个挽回陈三木的最好机会.
......周玲回到城里去看了冷薇.冷薇说她想马上见陈步森,她说已经向医院请了假.周玲知道这是冷薇见陈步森的最后一面了.她打通了沈全的电话,联糸好了看守所方面.看守所潘警官传陈步森的话,希望同时见到淘淘和冷薇的母亲.于是,当天下午,冷薇和母亲带着淘淘,在周玲的陪护下,来到了看守所.
先安排的是老太太带着淘淘进去看陈步森.淘淘看到陈步森时,不像过去那样高声叫他刘叔叔,而是怯生生地躲在外婆后面.陈步森说,淘淘,你不认识我了吗?淘淘仍然不说话.老太太说,小刘啊.她还是叫他小刘.这孩子来的时候说,他很想你,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不说话了.陈步森拿出一个东西来,居然是一辆地瓜车.这是陈步森特地托潘警官在外面市场买了地瓜做的.淘淘看到地瓜车,脸色缓和了一些,玩起地瓜车来.陈步森说,好玩吗?淘淘笑了,好玩.他抱了一下淘淘,淘淘牵着车子出去了.老太太这时对陈步森说,孩子心里难过,你知道吗?他不说.陈步森眼睛红了.老太太握着陈步森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这时,潘警官把老太太领出去了,冷薇进来了.
陈步森见到冷薇时,两人只是看着对方,什么话也没有.陈步森发现冷薇瘦了,瘦得他认不出来了.他说,你怎么瘦成那样?冷薇说,你也瘦了.......陈步森说,我很好,只是有时睡不着.冷薇说,睡前洗个热水脚,把脚放高了睡,就会睡着.陈步森说,冷薇,你......你千万,千万不要改变主意,我们说好了的,如果你改变主意,我就白白申请了.冷薇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到这时候还在担心这个,她就受不了了,一下子哭出声来.陈步森用手拍她的后背,她还是痛哭失声: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陈步森不停地说,你要活下去,你要活下去,如果你能活下来,我就知足了,我害了李寂,却可以救你,我的命是好的.冷薇哭着说,死有什么了不起,你不是说死不可怕吗?我死了就算了,你这样做,让我更难受.......陈步森坚持说,答应我,不要反悔,说好了的,就要做.
冷薇一把抓起陈步森的手,抱在怀里,那一刹那,冷薇清楚地体验到了爱情!对,就是爱情.一个凶手的爱情!她泪水不停地滴到这只手上,她把他的手贴到自己的脸上.陈步森说,我也想活着,但我没有希望了,法律不让我活着,我只有走,但我知道我去的是什么地方,所以我不害怕.苏先生说过,最后我们都会在天堂见面,但现在不让你去,所以你要好好活下去,到时候了,我们就会见面,我们约好了的,一定会见面.冷薇哭得大泪滂沱.陈步森说,我活了三十年,现在除了我这个身体,双手空空,我能送给你的就是这副身体了.你一定要答应我,接受手术,好好养病.不要让我的愿望落空.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等手术一结束,你醒来的时候,你要相信,我已经在天上,已经在最快乐的地方,一定在那里.
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用红塑料绳编成的小小的"爱"字,说,这个是我在里面打发时间编的,送给你作礼物.冷薇接过它.陈步森说,现在很多女孩戴贵重的首饰,这个是用绳子编的,不值钱.
冷薇立即带上了它.她还是不停地流泪,就是无法开口说完整一句话.会见时间马上要结束了,这时,陈步森说,我要进去了.冷薇突然上前,紧紧地抱住他不放,陈步森痛苦地强忍住泪,对她说,你放心,我.....不会有痛苦的.说着,就用力推开她的手,走进去了.
陈步森死刑执行的前一晚,苏云起要求陪同陈步森度过最后的时刻,为了稳定被行刑人的情绪,准许了他的要求.
陈步森和胡土根被带到了那间旧办公室.潘警官问他们要吃什么?在这最后一顿晚餐,厨房会基本满足他们的要求.陈步森说,我不饿.胡土根说,他想吃梅菜扣肉和炸大虾,再要一瓶酒.潘警官还是让厨房准备了两份这样的菜.但没有酒.菜上来后,胡土根不停地吃,把自己的那份吃光后,又把陈步森那份的肉吃了一半.陈步森一点胃口也没有.
苏云起进来了,他问他们还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事?陈步森和胡土根都说没有.后来陈步森说,他想在离开时再听一遍那首歌《奇异恩典》,苏云起就打电话叫周玲赶快把磁带送进来.
胡土根对苏云起说,那件事对不起你.他说的是绑架的事.
苏云起回答:首先是我们这些人对不起你.
两个人都能听明白对方的意思.
这时,胡土根说他要睡觉,可是他睡了一会儿睡不着,又嚷着要喝酒,他大喊大叫起来,好像失去了理智.潘警官只好让人把他带到另一个房间.苏云起说,他的情绪还是不好.陈步森说,比刚来的时候好.苏云起问他,你怎么样?陈步森说,还好.可是苏云起发现,陈步森突然已经泪流满面.
苏云起用手巾纸替他擦去眼泪,说,不要害怕.陈步森说,我不害怕,我只是有些难过......苏云起说,你说给我,为什么难过.陈步森说,我其实还想活下去,我为大家做的事太少,我不知道在天堂上帝会不会接受我,我这十几年干净坏事,现在说上天堂就上天堂,真的太便宜我了.苏云起说,你一定要相信,你的灵魂自由不是靠行为,你记得吗?我说过多少次的,靠相信.现在,就是此刻,你就在天堂里.你不觉得吗?你在乐园里.你没什么惭愧的了,因为你认了你的罪,也悔改了你的罪.
陈步森说,你放心,这我知道,我现在心里很平安.其实在这几个月我想了很多,我想,如果这法律只是为了定我的罪,就算法律是对的,判我也是对的,我也被枪毙了,这法律也实行了,可是对我有什么意义?我已经死掉了,法律是对的,我死也是对的,我没法说法律不好,这很公平,可我却带着痛苦和恨死了.法律是好的,可是对我没有用.
苏云起说,可是今天,有一种爱在律法以外向你显明了,你感觉到了吗?这就是你为什么灵魂有自由的感觉,你虽然在负法律责任,但你自由了,不要疑惑.陈步森说我不疑惑,我心里知道.苏云起说,步森,我们出现在这地上不是为了要接受惩罚的,而是要接受爱的,这世上的一切原本都是好的,好的,我们是其中最好的,好像眼中的瞳仁,知道吗?陈步森听到"我们是这地上最好的"这句话,鼻子一酸,哭出声来.
磁带被送进来了,潘警官拿来录音机,播放了《奇异恩典》的歌.陈步森听着,两行泪水淌下来.在这个等待死亡的奇妙时刻,歌声回荡在这个小小的空间.陈步森很快地在脑海中划过了这一年来经历的所有画面,甚至他想到了他小的时候,父亲带着他去钓鱼,母亲背着他上医院的情景.陈步森现在回忆的都是好的,那些令人不快的回忆都消失了.
窗外曙色微茫.行刑的时间到了.苏云起和陈步森要分别了.陈步森猛地紧紧抱住苏云起,他的身体开始颤抖,苏云起感觉到了.陈步森小声地在他耳边说,谢谢您,苏老师,我从小被人骂到大,骂我阿飞,没有一句能让我服,可是很奇怪,那天我遇到你,你没说我好,却说我有罪,好像在骂我,却把我打动了.
苏云起一下子用力地把陈步森紧紧抱在怀里.
苏云起说,记住,等一下不管遇到什么,一定要朝光明的地方去.陈步森知道他是说枪响之后的事,眼泪一下子涌出来.
陈步森被带走了.
苏云起走出看守所大门,看见远远的天空上,红色的云在熊熊燃烧.一种悲喜交集的感觉涨满了他的心.
......与此同时,冷薇被推进了手术室,陪同的人有她的母亲和周玲.医生们作好了手术前的一切准备.手术分全肝切除术和供肝植入两步.孙主任要求做到肝切过程中,热缺血时间不超过五分钟.执行死刑的时间和移植手术的时间已经配合完毕.陈步森被枪决并证实死亡后,立即摘除肝脏,进行减体移入冷薇的体内.
在作好一切预备工作后,孙主任问冷薇,你准备好了吗?冷薇看了看身边的周玲.周玲低下头,说,放心,一切会平安的.冷薇从早上开始到现在一直不停地流泪,周玲对她说,别再流泪了,对手术不好,我也不哭了,这是美好的事,不要哭.冷薇点了点头.她想起了陈步森的约定,等她手术完成,他会在天上.她知道一会儿她要比他先睡着,然后他才被执行.
手术开始了.在麻醉针扎进她身体的那一刻,冷薇觉得视野渐渐模糊......她对自己说,在她睡着以前,陈步森仍然活着,是她先睡着的.等她睡着以后,他也会睡着.死,就和睡是一样的吗?在不再有罪的人中,死就是睡了.冷薇的意识渐渐模糊,她仿佛看到了他,他的笑脸在慢慢地飘浮.
......冷薇在一天一夜之后醒来,手术持续了八个小时,麻醉药的效力也在十二小时后消失.手术完成了.
冷薇慢慢睁开了双眼,她躺在加护病房里,当她睁开眼时,刚好房间里没有一个人,出奇的宁静.冷薇看到了窗户,微红的光从外面射进来,窗帘随着风轻轻飘动.冷薇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这是什么地方.她没有感到身体任何的疼痛,反而觉得自己好像在漂移......床头挂着陈步森编织的小小的爱字,被风吹得摇晃.
冷薇想起来了.她想起了一切.透过白色窗帘,远处隐约有黛色的群山,若隐若现.冷薇想:现在,一切结束了.他的一部份,进入了她的体内.虽然她不能想象这个事实到底是怎么发生的,但她相信,这是事实.她也相信,一切走到尽头的时候,一切也开始了.
冷薇望着窗外,好像看到了远山之上的天空.她想,此刻,他已经坐在天上了.这是无庸置疑的.因为这是他说的.他会坐在上面看着她.她相信他对她说的每一句话.
在这样的宁静中,从地上捡起一根草都是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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