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樟坂经验"事件是一个导火索,预示着他不妙的未来.李寂觉得自己已经脱离了幼稚的阶段,他早就不再以一个书生的方式介入政治,这是林恩超教他的,要以别人习惯的能接受的方式达到高尚的目的,所以李寂虽然厌恶官场客套,但还是忍耐着,以保持和这个结构的一致性.他能忍受当秘书长时的迎来送往,但终于无法忍受所谓的"樟坂经验",因为这正是他要着力实现自己目标的地方,他大力推进企业改制到了节骨眼上时,市长陈平却抛出了"樟坂经验"要他兜着,这大大打击了他的自信,从这个事件之后,李寂好像信心被打掉一大半,成天黑着脸,对我抱怨不已,一回到家就抱怨,我都听烦了,我说,你这么难受就辞职得了.他低着头说,我打了电话给林恩超,他让我克制,配合工作.我知道他的意思.不过,总有一天,我会站出来,用事实说话,让他们知道,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我知道他们为什么这么做,因为有利益在里面,有机会我要揪出几个贪官来.我对他说,你算了吧,这么难搞,真的不如回去当教师.他说,不,我不但不回去当老师,我还要做到市长,我说话无力就是因为权力受限,老林说得对,实权很重要,看谁掌握,看怎么用.我可以憋屈自己,我在选举中分数一向很高,我有信心在下届选举中当选.我是老副市长了,好意思不给我吗?
李寂开始得罪越来越多的人.我们家的朋友也越来越少.有时候市里开会居然会"遗漏"通知他到会.但李寂都不在意.但真正的打击终于来临:在新一届的市长选举中,评分最高的李寂失败了,他没有如意升迁,而是继续做他的副市长.李寂真的被打晕了,那天他回到家对我说,结束了.我知道他说什么.我劝他说,你要有信心,你不是还当着副市长吗?他突然说了一句他从来没说过的粗话:副市长管个屁用!
从那天开始,我感觉到我丈夫发生了某种不易察觉的变化:他不再怨天忧人了,但也不再慷慨激昂了,他变得沉默.每天他照常上班.但我不再听到他指责任何一个官员.我以为他是变宽容了,但是我错了.不是他变宽容了,而是发生了另一些重要的事情.
有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我说,冷薇,我们要个孩子吧.我说,你不是很忙吗?他说,忙也不能不生孩子啊.我说,我们也没钱养孩子呢,别人养孩子要把孩子送出国留学的,要花很多钱.李寂没吱声.我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了这个想法.
这事过了一个月,我在他的一份文件夹里发现了一张写着他名字的存折,里面存着二十万元.我吓了一跳,以为他在外面搞女人.我不动声色,晚上他下班回家,我就掏出那张存折问他怎么回事?李寂说,其实我早该告诉你,这是西坑煤矿给我的钱.我一听就沉默了,好久后我才说,你不是不拿这种钱的吗?李寂说,是啊,但是我拿了.我问他为什么?他说,其实我已经拒绝过好多次了,他们把钱放在一条烟里面,我在抽屉里放了一个星期还是还给了他们.我说,那这次你为什么收下了呢?李寂叹了口气,说,冷薇,我失败了,你还不知道吗?我失败了.我不知道他说的是事业失败还是人格失败了.我说,你会坐牢的.他说,这倒不一定,贪的人太多了,是结构性腐败.我说,你这样做,让我很吃惊.李寂说,我已经没办法了,我没有权力,所以做不了任何事,我还是分管工业和安全的副市长,可是连一个 "樟坂经验"都阻止不了,我还有什么用?不如拿钱好了,我要让他们知道,我不是没有这个本事,我也有家庭,我也要孩子.
从这事以后,李寂陷入了一种奇怪的状况,他不再指责官场,因为他现在和他们一个样了,他根本没办法也没理由说七道八了.并且有时李寂也开始为那些贪官开脱,说他们在一种结构中被同质化的不可避免性.我问他,政治家是如何变成政客的?他说,政治家太少,全世界出现不了几个,政治家是在和政客的斗争中出现的,所以,政治家多半都在牢里.我说,我很担心你.李寂让我放心,说,我有度的,我很聪明,知道该怎么做,我也没有放弃理想,我只是暂时把理想和实践分开,暂时分开......
但我观察到,李寂由此开始变成一个极度矛盾的人,他常常应付完工作,就看那些他以前爱看的书,比如《甘地自传》、《纳尔逊-曼德拉》、《万历十五年》和《张居正》.他对我说,我大概只能去研究我的理想了.看上去他对工作出现了从来未见的消极态度,直到西坑瓦斯爆炸事件的发生.
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是下午三点,我们得到消息,说西坑煤矿发生瓦斯爆炸.当时李寂正因为肝炎住院,他拔下输液的针头就往西坑煤矿去了,我担心他的病,就跟了去.那几天我亲眼看到了他如何带病工作,他拚了命似的在第一线指挥抢救工作,直到当场昏倒在井口.我带他回到医院抢救,医生说,你再迟来一步就完了,李寂出现了重度黄疸,已接近爆发性重症肝炎的边缘,差点儿死掉,后来才被救过来.他醒过来的第一句话就像电影上的英雄人物一样,问我,又死了几个人?我知道他问的是煤矿上的事,我说,你差点儿快死了.他说,我死了也换不回他们的命.
李寂出院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那二十万元用一个匿名寄给了此次矿难的善后处理委员会当了善款,这是我帮他寄的.用的是"刘良心"的名字;他做的第二件事就是向上面递辞呈.他准备为此事下台.可是他的辞呈被打了回来.市里对这次矿难的责任认定为:个别私营矿主为了追求利润,不惜破坏安全警报仪器,导致灾难发生,所以,矿主是主要责任人.李寂对市长说,我觉得我要为此付责任.市长陈平说,不正确地延揽责任并不利于真相的查明和促进安全生产,你不担负主要责任,瓦斯警报仪不是你装的吗?李寂对煤矿的安全的确有严格的管理,是他坚持关闭了一些小煤矿,并强制持有开采证的煤矿装上瓦斯警报仪.最后,李寂只受到了一次记过处分.
晚上回到家,李寂对我说,他们怕担责任,恰好我给了他们理由.就是这样.一点勇气也没有.太自私了!太......他突然发出了泣声,这是我第一次看他流泪,他说,冷薇,大家都把责任推到别人身上,或者推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集体上面,却没有一个人肯站出来,说,是我的错,会不会太自私了?我连忙抱住他,说,你千万别冲动,你要是站出来,我和孩子就完了,为了淘淘,你也要安全.他流了泪,说,这和我当初的理想差得太远了,太远了,冷薇,我觉得我太自私了,太没有勇气了.我说,克林顿不是也照样撒谎吗?撒了谎不是照样不下台吗?他说,他如果不说谎,或者如果他愿意因为撒谎而辞职,他就会从一个有才能的总统,变成美国历史上伟大的总统,因为他是第一个公开认错并为此付出代价的总统.我说,看来你一点儿都没变,你太天真了,我绝对不许你这样做.他无奈地说,你不用担心,我也没有勇气做,只是说说罢了.
随后他又让我用"刘良心"的名字寄了一万块钱作善款.到了去年,我记得是夏天的一个傍晚,他说,我要和你商量一件事.我问他什么事?他说,我准备辞职.我很紧张,问他,你不是要承担责任吧?他说不是,煤矿的事已经过去了,我只是不想再当这个官了,我想离开官场,回黄河大学当老师.我说,随你吧,我没有意见.结果他第二天就向市委递上了辞职报告.
但出乎意料的是,报告没有被批准.他被叫去开会,到了半夜才回来,我担心地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五六个人围着我,一直劝我留任.我说,他们还是看重你的嘛.他听了笑了一声,脸上露出非常痛楚地神情,说,冷薇,你太幼稚了,我告诉你,他们不想让我下船,你知道吗?我一旦上了这船,就没下船的事了,这是一条规则,不管你贪还是不贪,你都不可以出局,不可以离开这个游戏.我一听就说,哪有这样的?人家不玩了不行吗?他说,不行,他们知道我的个性,我知道得太多了,我的市长日记就有七大本,他们要我和他们玩到底.我问,那怎么办?他说,我已经下了决心,我要辞职回去当一个平民,当一个老师,冷薇,我突然想,也许我没有失败,这不算失败,我还能教书,我会把我思考的东西教给更年轻的人,他们会有希望的.
我听了就哭了,因为我想到了他年轻时第一次见到我的情景.那时他多么年轻,多么有朝气,多么有理想.李寂说,你哭什么啊,我失败不一定代表我的学生会失败,我失败不能完全怪官场,不能怪那套班子的几个人,我现在明白了,怪我自己,我如果真的足够坚强,理想足够清晰,我就不会失败,我就不会收那笔钱,即使我市长没选上,我也不会收那笔钱,可是我收了,我的的良心就有了漏洞,我的所有理想、抱负和信心都从那个漏洞里漏得精光,所以我不怨天忧人了,我知道是我自己的问题把我压垮的.也许,我的学生不会像我这样.他们会坚持到底,不会软弱,他会警惕自己的罪恶,那埋藏在心底深处的罪恶,即使他快被打垮了,也不会破罐破摔,因为理想不是幻想,理想是真的,幻想是假的,幻想只是幻想,我把理想变成了幻想,没有坚持住.冷薇,你放心,我一定能成功地辞职,我有办法.
李寂很聪明,他通过《新樟坂报》先斩后奏把他将要辞职的消息公开,立即成为不恋官位的典型.报纸大幅报道他愿意辞职为平民回大学当老师的事迹,受到群众的普遍称赞.
李寂终于回到学院,但市长陈平非常恼火,开始追查他受贿二十万的事.这是想公开处理李寂的信号.这件事上面早就知道,只是不想追查而已,现在突然在李寂成功辞职后重新恢复调查,让李寂十分痛苦.他被纪委带去冶金宾馆调查了几天,回到家里,我看他瘦了一圈,我问他们打你了吗?他说,没有.他一直到晚上都不说话.后来我问他,到底会怎么样?他说,我不怕坐牢,是为了你和淘淘,要不我早就自首了.我说,钱不是退了吗?他说,我到今天才知道,当初煤矿的钱是市长让那矿主一定要送到我手的.我听了非常震惊,说,这么阴险啊.
李寂慢慢把头低下去,双手掩住脸,我看出他心中积压着像山一样沉重的痛苦,他低声说,现在,有一个人突然进来,把我杀了,多好......我听了扎心,让他不要乱说.他却说,我有预感,有人会来杀我.我说你在胡说.他说,如果有人来杀我,我绝对不反抗.我真该死,拿了那个钱,当我看到几十具尸体躺在矿井边上,他们的脸皮被水浸烂,像石蜡一样,是蓝色的,眼珠泡过以后像塑料球一样,我就觉得太对不起他们了.我第一次看到这种被水泡过好几天的蓝色的尸体,我最近一直做梦,梦见这样的尸体和我傍着肩,到矿井上工.冷薇,真的,如果有人来杀我,我不反抗,我连结果自己的力气也没有了.
果然,他的话应验了.他说过这话只过了到五六天,胡土根和陈步森就来了,把他杀了.所以,我丈夫没有反抗,他死得很惨,不会比矿上死的人更舒服.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他们杀了李寂,杀了我丈夫.杀了那个有理想的人,杀了那个有错误的人.无论如何,他是我丈夫.我想通了,我要说出一个真实的李寂,你们相信也好,不相信也好,我已经不在乎了.在决定说这些之前,我对着李寂的遗像哭了一夜,问他我可不可以这样做?我听到了他的声音,他说,我爱你,你做什么都是对的.这半年多来,我听到的声音很杂,我听不懂他究竟要我做什么?我以为帮他雪耻和报仇就是他的意思,可是我昨天晚上听到了,他要我说出一切,说出他的理想,也说出他的痛苦,说出他的爱,也说出他的罪.现在,我说完了,我谢谢你们对我这半年来的关心,谢谢所有爱护我的人.李寂忠实的妻子:冷薇.
三十四、两个市长一台戏
冷薇的公开信《说出他的一切》在樟坂扔下了一颗炸弹.几乎所有关心陈步森案和李寂案的人都受到极大震撼.但其中最受震动的不是别人,就是樟坂市的市长陈平.
这个即将离任的市长在获知冷薇终于将李寂的秘密公诸于众后,几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这个留学美国的海归市长,尝到了有生以来的巨大恐惧,冷薇选择在这个时候公开李寂的秘密本来只是李寂案自己的发展结果,但一直处于不安之中的陈平却怀疑:在他即将离职的前夜出现冷薇的公开信,可能意味着他的末日.因为在中国的官场有一个惯例,即将审查某人时会把他调离原地,以腾出自由的环境进行调查.陈平用了三天三夜整理思绪,回忆他和李寂的关糸,试图从记忆的蜘丝马迹中找到慰籍的理由.
陈平是留学美国的生物学博士,他聪明过人,在导师所带的几个博士中成绩优秀.导师要留他在身边继续从事研究,陈平却选择回国.他的理由很简单:中国已经成了生机勃勃的大市场,他想在这个市场中做大事.陈平通过导师认识了导师的有钱的朋友,说服他成了陈平的合伙人,进攻中国大陆,在樟坂花乡准备投资开发一种花卉的精油.
陈平带着合伙人联络上了樟坂市政府后,让他疑惑的事发生了.他被迫不停地和市里的大大小小的领导和相关负责人吃喝玩乐,几乎每天都在酒楼和卡拉ok里混.不是陈平请客,就是市里请客,反正你来我往天天如此.陈平的合伙人受不了了,他是美国人,对这样无休止的请客吃饭无法忍受,一个星期下来,市里的有关领导没有和他们谈到有关开发精油项目的一个字.合伙人说,他们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到中国不是要来吃饭的.陈平劝他忍耐.那天晚上的宴会桌上端出了果子狸,厨房先让大家看到活的果子狸,然后再行宰杀端上桌.合伙人当场托故离席.
第二天他要回国,陈平求他再忍耐一下,合伙人认为发生的一切都不可思议,最后,合伙人答应留陈平继续和市政府沟通,自己先回国了.陈平继续和市府的人在酒桌上酣战了三日,最后连陈平都觉得对方没有诚意,只是在敷衍他,合伙人越洋电话劝他撤回美国.陈平就在到中国后的第十天坐上了飞回美国的航班.
可是就在他回到美国的第二天,陈平就获知,他要做的项目,已经被另一家公司夺得,因为他们和陈平几乎同时在那十天跟市政府打交道,他们比陈平有耐力,吃饭吃了十一天,只比陈平多出一天,在第十二天,事情就成了.陈平大为懊恼,恨自己不能多忍耐一天.当时市政府的人对陈平撤退的评价是:这个陈博士好像没有诚意.
这个事件粉碎了陈平要在家乡投资的梦想.更重的是,它使陈平的价值观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对他的朋友说,我现在终于明白了,什么叫入乡随俗,我本来就是这个地方的人,却把这个地方的方言忘记了,所以无法沟通了,我真还以为自己是美国人了,真是愚蠢.陈平意识到,在中国,要做成事,要么当官,要么和当官的紧密联络在一起,反正是一回事,否则什么也干不成.在是否当官或做生意的选择中,陈平让自己整整考虑了三个月,终于选择了前者.
他宁愿放弃国外薪金优厚的大公司的职位,竟然回到樟坂市政府当了一名普通的科长.当时政府正在网罗归国人员,鼓励他们创业,但陈平选择的却是以一个海归的身份当官.当然,他在进入市政府之前,最重要的动作是呈递了一份入党申请书,光荣地成为了一名有海归身份的共产党员.这是个标志性的动作,它开始了陈平处心积虑的官场之旅.
就在这个时候,陈平认识了李寂.当时李寂只是一个科员.两个人因为谈话投机成了好朋友.他们常常因为加班在办公楼不下班,一起吃饭喝酒,无话不谈.李寂对政治理想的天真令陈平注意,他看着李寂口沫四溅地谈改革和开放的话题,就想起自己在美国留学的岁月,那时他就是一个充满理想的青年.陈平在李寂的引导下,会不由自主地讲他在美国的所见所闻.两人就着一盘花生米和一瓶酒,常常一聊就是一夜,直到天亮.陈平酒一喝多,话就多了,对李寂说,美国......人家那叫自由,什么叫自由,就是你什么都可以干.李寂问,什么都可以干?陈平说,对,就是这个意思,你会问了,怎么可能?这社会不就乱了吗?对,只有一样不能干,什么?法律禁止的不能干.这什么意思呢?就是说,法律禁止的你也能干,但你要付代价,看你愿意不愿意,所以说,什么都可以干,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李寂说,明白了,就是说,你也有违背法律的自由.
陈平哈哈大笑,说,对了,对了,就是这个意思.所以我说,在美国什么都可以干,是这个意思,就是说,你是有自由的,你可以骂总统,但你不能诽谤他的人格,不然他告你.但你有这个自由.这样,人才会知道,我是自由的,我有自由.
李寂点点头,说,陈平,你太有水平了,解释的角度都和别人不一样,到底是海归.
陈平苦笑,海归,管屁用.我说,人要有自由,然后法律禁止你做的,你还要做,法律就让你失去自由,因为法律代表大多数人的自由,你妨碍了大多数人的自由,你就会失去自由.这是很清楚的.可是在这里,什么都是含糊的.我等了十天,和他们吃饭吃了十天,好歹你告诉我,第十一天我们就签合同,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也会把这一天熬完,操,不行,完全没个准儿!
李寂被陈平所说的震动.他知道眼前这个人比他看得透.他对陈平说,不过,我觉得我们有可能改变它,现在不是换领导了吗?林恩超不一样,是个改革派.
陈平喝了一大口酒,说,这不是某个人能改变的问题.
李寂就疑惑了,问,那你为什么要入党,到市府来工作呢?
陈平好像酒醒了,呆一会儿,说,是,我和你一样,我们努力吧,会有希望的.
陈平的话让李寂兴奋.他似乎找到了同道.两人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在李寂看来,陈平和自己不一样,自己只是在理论上明白了好的政治理想是什么,而陈平却是亲眼见到了;自己只是见过某个柜子的图纸,而陈平却亲手摸过用过那个柜子.所以,李寂很信任陈平,把他当成自己的兄长.他常常找陈平聊天,陈平平时话不多,但一喝酒就没准了,会说出许多他在国外的趣事见闻,说出他的不满,说出他想象的一整套政治改革方案.可以说,李寂对西方体制的直观了解大多来源于陈平的酒后狂言.但在他清醒时,陈平很少说到这些.
两人一路升迁,李寂做市委副秘书长的时候,陈平是正秘书长,成了李寂的顶头上司.两人开始显示出不同的个性和风格上的差异.有一次,一个工厂因为环境指标不过关,卡在环保局手里,后来工厂方面来找陈平,李寂也在场,厂长给他们一人送了两瓶茅台,陈平就给环保局打电话,事情就解决了.厂长走后,李寂觉得此事处理不妥,他不想收茅台.陈平对李寂说,难道我爱这几瓶茅台吗?李寂,中国的事情,如果用外国的思维,一想一个死.发展经济,没有不牺牲环境的,报到上面,不是一样放行?不如我做个人情.李寂说,你不是说过吗?美国人傻不楞登,就是因为讲原则,我们这不是不讲原则了吗?没有原则,还做什么事情.陈平笑了,拍拍他,看了他好久,说,你啊,说得跟真的似的,快把酒拿回去,几瓶酒要是算受贿,我替你坐牢.
李寂终于没把那酒拿回家.他开始产生对陈平的疑惑.
当天晚上,陈平来到李寂家里,把那两瓶茅台提来了,说,你不拿,我拿,就算我收的,现在我们把它喝了,好好聊一聊.冷薇去搞了几个菜,两人喝着.陈平说,李寂啊,我知道你肚子里想什么,我很担心.李寂问,你担心什么?陈平就笑,担心你受欺负啊.李寂就说,别胡扯,谁能欺负得了我?陈平啜着酒,说,你这样的人到国外就好了,一根筋的人在国外好活.所以,凡出国的人都变傻,我刚回国的时候人家请我喝酒,看着我说,陈平,你的表情怎么跟一傻瓜似的.笑死我.这是美国人给毁的,瞧我,现在又活过来了.没办法,哥们,我们的出路最后还是在中国,你想想,那是别人的地盘,你最多混个技术精英,可是没有自豪感,没有权力,你是华人,就是如此.我还是回这里混吧,我是中国人,我了解中国,我跟你说,我在中国一定混得比外面好.等我到位,一定拉你一把.你明白吧?
李寂说,谢谢啊.
陈平说,可是你老兄也要给我多长个心眼儿,凡事那么计较,活不下去.这酒到头来你不是也喝了吗?较个什么劲儿.
李寂想了想,说,你说的怎么跟林恩超一个样?但我觉得他说的比你说的听上去舒服.
陈平说,我告诉你吧,其实我不太感冒林恩超,你是哥们,我才跟你说,你是小天真,他是老天真,天真是不以年龄论的,凡天真的人就要吃亏.中国的事情没那么简单的.难道是中国人不想改革吗?不是,这是最大误解,我不想改革?废话,我是从美国回来的,我最清楚什么是自由经济,连光绪和康有为都改革,结果怎么样?李鸿章办洋务,张之洞搞工厂,不就是慈禧撑腰嘛,老弟,连慈禧都改革呢,可是结果怎么样?所以,中国的事情,得按中国的规矩和节奏来,否则就死路一条.这就是中国的原则.
李寂好久没吱声.他在很费力地琢磨陈平的话.他没想到这个出国留学的海归说的话比在中国呆了好久的人还中国,在陈平的话里,他找不到原则和策略之间的准确关糸.他问陈平:原则如果移动,策略就没有意义了.
陈平说,权宜之计,为的是实现原则.我说的这叫做:权宜之计救中国.什么叫权宜之计,就是在某种具体情形下,不得不采取的策略,虽然这策略可能暂时会和原则抵触,但它只是策略,不当真的.
李寂说,这算不算一种假,一种虚伪呢?
陈平说,就算它是一种假,也是小假,为了达到大的真,李寂,我们过去算个什么,科长,科员,算个屁,现在不同了,我们是秘书长,你看,就说话算话了,靠什么?靠我们今天努力达到的位置.你不忍行吗?你处处讲小的原则,就会因小失大,你坐不上这位置,你的理想就会成泡影.
李寂看着陈平,看得他都有些不自在了.李寂突然问他,那么,政治的基礎是什么?是策略,还是良知?
陈平好像酒醒了.他一下子回答不出这句话,只是看着李寂.他似乎感到他一个晚上的劝导现在看来,没有一点效果.就在这一刹那,陈平感到和这个好朋友之间,突然有一种让他们彼此都很不舒服的东西出现.李寂也明显地感觉出来了,眼前这个他过去一直非常尊重甚至某种程度上达到崇拜的人,突然在他心目中下降了地位.陈平说,这是个理论问题,我们不谈它,来,喝酒,喝酒.他们把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后来的谈话显得很混乱.
从这次谈话以后,李寂和陈平渐渐疏远了.这像一种同时的心理暗示,两个人自觉地识别对方,慢慢地渐行渐远.不久,陈平当上了市长,李寂成了副市长.至此,两个人已经完全失去了朋友的关糸,成了简单的同事关糸.直到因为"樟坂经验"的事情,两人的关糸迅速恶化,矛盾终于公开化了.
但有一点李寂是不知道的:陈平一直没有把李寂真正当成自己的敌人.因为他非常了解李寂,他不认为李寂会处心积虑地对付他,他不是自己的政敌,只是一个天真的理想主义者,所以,他认为李寂不会以搞掉他为已任,李寂只是理想受挫.所以,陈平总是从挽回的角度看待李寂.他让李寂分管工矿企业,就是把一个烂摊子给他,让他出丑.陈平认为,只有让李寂摔几个筋斗,他才会务实一些.所以,陈平安排了一个严密计划,让秘书安排人给李寂送礼,一次又一次.当李寂终于收下矿主那份厚礼时,他根本不知道这其实是陈平送给他的礼.负责执行这个计划的煤炭局长向陈平汇报李寂已收礼时,陈平突然高兴不起来,心里一阵难过.他的秘书小胡问他,市长,一切都如你所猜测,他已经进入你的掌控了,你不高兴吗?陈平说,连李寂都这样了,他妈的,我还有什么指望.胡秘书不明白他的意思.陈平说,其实我一直把李寂当成我的另一半,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在妥协,但我不相信自己在妥协,我其实都在疑惑中,每一次听到李寂讲话,我都很兴奋,想起自己留学时的情形,他就是我的另一半,所以,我在做什么,一直觉得他在看我.但我不相信自己真的做错了,也不敢说李寂做错了,于是,我们就走着瞧.
胡秘书说,你希望他走绝路,是不是?
陈平说,错了.说真的,我希望他走通这路,证明我错了,也好结束我的分裂.我很矛盾的,胡啊,盼望你以后不要像我这样.我看过两个世界,所以分裂.我希望李寂是对的,如果他做得比我好,爬得比我高,他成功了,我马上走到他在前说我错了,我愿意当他部下,跟着他,可是这小子还是栽了,说实话,我让人试探他,一方面是要他以后不要跟我作对,但我真不希望他收下那礼,可他还是收了,连他都这样了,还有什么指望?
那天,陈平一个人一直在办公室呆到晚上.胡秘书叫他去吃饭,他说他没胃口,他叹了一口气,道,一颗星星陨落了......我就沿这条路走下去吧.
实际上在李寂收钱的第二天,陈平制造了一个机会和李寂单独在一个高尔夫球场打球.那一天,陈平明显感觉出李寂闷闷不乐.他知道这是一个失败者的表现.
李寂本来就不怎么会打球,所以打得很糟.陈平却打进了六十杆.他很兴奋.两人在中途休息时,陈平说,李寂,我理解你为什么在樟坂经验的事上顶我,说实在话,我怎么不知道那是个屁话,但我要说,人不是总能够坚持原则的.
李寂听了他的话扎心.在收钱的第二天听这样的话,李寂可以说是哑口无言.
陈平说,你知道我的难处,我是进不得退不得,李寂啊,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了,我们是什么关糸?一定比你跟林恩超好,更铁,我们有什么矛盾?没有,我们吵,是为了大事,为了国家,理想,我们从来没有因为个人利益吵过,这就是很不容易的.李寂,待会儿我们去吃一餐饭,过去的就过去了,好不好?
李寂说,陈平,跟你说句心里话,我想辞了.
陈平就瞪住他,你想辞职?
李寂说,不是因为我们的关糸,是我累了.
陈平沉默了一会儿,说,如果你真对这工作没有兴趣了,辞了也真没什么.
李寂说,参加工作这多少年了,你都看见了,我有很多感触,我有写日记的习惯,我写了厚厚七大本,可以叫做市长日记吧,把我看到的,听到的,想到的,全记下来了.
陈平听了就呆坐在那里.他知道李寂有记日记的习惯,却从来没想到他有一本市长日记,陈平感到一股凉意从他的尾骨一直浸润到头顶.他不经意地笑问,李寂,你什么意思啊,把我记进去,要反攻倒算我啊.
李寂惊了一下,说,不不不,这纯粹是个人记忆而已,这东西怎么能发表,不可能的.
陈平不说话了.
接下来他心乱如麻,球打得越来越糟.最后草草收场.他请李寂到市里最好的酒店,好生招待了一番,菜中点了官燕,古法南非干鲍,蟹黄干捞鱼翅.席间,陈平大讲他们刚进市府时的友谊.最后陈平说,李寂,我们说好了两个人好好一起干一番事业的,我们的理想刚刚开始实现,你怎么能临阵脱逃呢?不行,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同意你辞职了.
从宴会回来,陈平和胡秘书在办公室仔细研究李寂的话和他的动机.胡秘书说,想不到李寂藏得这么深,这时候突然亮出这样的杀手锏来威胁你,他是不是知道了我们设计送礼?陈平说,他还没有这样的智商.胡秘书说,他反攻了吗?他为什么在这时候说他写了市长日记?是不是假的,吓唬我们?陈平眯着眼想了半天,说,不,不是假的,也不是吓唬我们,胡啊,我感到这一切都是真的,我了解他.胡秘书说,那问题就大了,谁知道他日记里都记了什么?陈平苦笑,记了什么?全都记了,肯定,我操,这个家伙,我怎么会栽在这家伙手里.他坐不住了,站起来走到窗前,望着十几层深的地面,感到大难临头.
胡秘书走到他面前,说,劝他交出来.
陈平手一摆,胡扯,此地无银嘛......
那怎么办?胡秘书说.
陈平回到椅子上躺着,闭目养神......他突然起来,说,只有一个办法,不让他辞职.只要他在任上,他这本市长日记就是一叠废纸.
胡秘书笑了,说,还是市长深邃.
陈平叹气,上了这条船,下船就得费力些,不,根本就下不了船.李寂下不了,我也下不了.最好让这个傻瓜摔个大筋斗,他就彻底老实了.但这个小子就是不出错,没办法.
他不是收受贿胳了吗?胡秘书说.
这算个屁.陈平说,这能查吗?查他不就是查我吗?让他收点钱是为了堵他嘴,但如果要彻底消除他那本日记的危险,只有他摔大筋斗.
胡秘书说,市长,你交的什么朋友啊.
三十五. 一审判决
冷薇的公开信使樟坂动荡起来.虽然公开信中提到的市长已经调离,但仍然不失为一个大新闻.有人认为这是真相的公开,有人却指出这完全可能是冷薇的一次成功的自我辩护和炒作.事实上公开信确实引起了各方的注意,据传市府已经派人和冷薇接触,有人预测这是一次真正报复的开始.但更多人却愿意把它看成一次和解行动,因为冷薇在公开信中把丈夫的受贿事实公诸于世,表明了这个女人早已把生死荣辱置之度外,而为了另一个更重要的目的:告慰所有死者的亡灵.
据报一名重要的当事人胡土根在得知冷薇公开信的全文内容后,陷入了沉默.当时潘警官带领检察官董河山拿着公开信和他核对事实时,胡土根久久没有说话.我们无法猜测胡土根是否被冷薇的自我剖白所打动,或者他已经相信冷薇对李寂的描述具有真实性,但他的确是沉默了.董河山问他,在西坑煤矿发生瓦斯事故时,李寂确实到过现场吗?胡土根说......是.董河山说,可是你从来没有提及,以至于让我们误认为你是在饭店第一次见到李寂的,你为什么要这么做?胡土根说,当时我只关心我爹的死,没注意别人.
冷薇的公开信看来并没有对李寂谋杀案中陈步森和胡土根的命运产生什么具体的影响力.十天后,陈步森和胡土根出庭听候法院对李寂谋杀案的一审判决.当法官宣布陈步森和胡土根犯故意杀人罪,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时,沈全看到陈步森的脸上明显出现吃惊的表情,然后这种吃惊的表情稍纵即逝,转为落寞;胡土根的表现却让现场的人诧异,他在听到对他处以死刑的判决时,哈哈大笑起来,用手拍着围栏的栏杆,还伸出手去打了一下陈步森的头.有人说胡土根是故作镇静,但沈全却从他的眸子里看到了平常人难以置信的冷酷.当然,最失望的是刘春红和周玲,刘春红当场扑到周玲怀里哭出声来,周玲抱着刘春红,轻声安慰她.沈全的脸上不是失望,而是一种失败的情绪.他没有成功.或许说他的辩护为陈步森厘清了部份的真实,但终于未能挽回他的生命.他和座位上的苏云起对视了一下,苏云起的表情凝重,但很平静.
陈步森被押出法庭时,刘春红冲上去,被法警拦住了.刘春红对陈步森喊,上诉,上诉!我们还有机会.胡土根却对刘春红喊了一句:没机会了.
陈步森和胡土根回到看守所,被带上了脚镣.大家围上来问判决结果.胡土根笑着说,我要往生了,今天请客.往生就是死的意思.大家听了就沉默了,没人说话.胡土根说,怎么?没有愿意请我的客?这时大家都说,我请,我请.胡土根说,陈步森,你不想让大家请一顿吗?陈步森阴着脸,说,好啊.胡土根走到他面前,说,你就这么怕死?陈步森摇摇头.胡土根问,那你干嘛端着一苦瓜脸?我们走进那个人家时,不就是准备好了死吗?陈步森不说话.胡土根说,我们没杀错人,我知道那个女人说了什么,无论她说什么,我都不会原谅她,不会原谅李寂,你知道为什么吗?陈步森看着胡土根,说,你一点都不相信冷薇说的话吗?胡土根说,我相信,可这有什么用?陈步森说,李寂不像你想象的那么坏.胡土根一下子没说出话,后来他说,陈步森,你在替谁说话?他还要怎么坏?他管煤矿,我的父亲就在他管的煤矿死了,我还赔不到钱,他还要怎么坏?我操你妈的,陈步森,你是死到临头还糊涂啊,那个女人讲了一堆她自己的事,关我屁事啊,她讲了那么多,讲过我吗?讲过我死了爹吗?讲过她老公要负责任吗?讲过要偿命吗?她向我认过错吗?我操你妈的,陈步森,你到底他妈的是谁啊?我弄死你!
大家涌上去把陈步森抵到墙上,拳头像雨点一样落到他身上.他站不住就往下滑,坐在地上,只是用双手护住头.打完了,陈步森满脸是血,流的是鼻血.武警发现了,喝令他们散开.陈步森跑到水池处清洗,血水流得满地.
洗完后他端了一个小凳子坐到了墙角,那一刻陈步森有一种绝望的感觉升上来.死刑判决带给他的失败感还没过去,他已经被号子里的人抛弃了.陈步森看着被铁网分隔的天空,第一次真正地想到了死的问题.过去他想的只是死的概念:他可能会死.现在,死就像接下来要吃的午饭一样明确无误.陈步森倒是没有对死产生绝对的恐惧,说是恐惧不如说是挫败感.他以为他应该是不会判死刑的,但现在的情形是:他只能选择死亡.想到自己刚刚开始的新生活,从他悔改那一天开始的新生活,那种给人信心和喜乐的新生活马上面临中断,就像一个孩子刚刚得到一个新玩具,却转眼就被人夺走,陈步森无法掩饰心中悲伤.
这时,潘警官打开门叫他的名字,说有人见他.陈步森被带到提审室,来看他的是沈全和苏云起.沈全对他说,对不起,我没有尽到力.陈步森说,我很感谢你.苏云起说,你还好吧?你怎么受伤了?陈步森说,碰的.苏云起说,你不要干傻事儿,我们是有盼望的人.他以为陈步森是撞墙受的伤.陈步森说,不会,真的是碰的.沈全鼓励他说,我们还有上诉的机会,这不是终审结果.陈步森想了想,说,我不想上诉了.苏云起和沈全对视了一眼,沉默了.陈步森说,胡土根不上诉,我也不上诉.沈全有些着急地说,他不上诉跟你有什么关糸?他连律师都不请.陈步森说,他说我怕死,可是,我不怕,至少比他更不怕死.沈全说,怕死还能比赛的吗?陈步森对苏云起说,不是有天国吗?我怕什么.苏云起点点头,说,是,有天国,你不怕死是对的,对于我们这些愿意悔改的人来说,没有死这回事,只当过了一扇门.陈步森说,我该做的都做了.苏云起说,不过,没有人能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这命是造物主给你的,你剥夺李寂的生命是不法的,一报还一报重新剥夺你的生命,是否能达到真正的目的?你今天为了保命去上诉,我不支持,但你为了公义上诉,我认为这是你的权利.沈全说,你还是上诉吧,上诉状我会写,但需要你的签名.......陈步森呆了好久,说,好吧.
就在他要离开时,陈步森问,冷薇怎么又回医院了?苏云起说,她没病,只是压力很大,想躲避一下.苏云起看着陈步森的脸,说,她怀念在精神病院的那一段日子.陈步森听了,脸上慢慢浮现笑容:真的?......苏云起点点头,说,是.
苏云起和沈全走出看守所,他问陈步森上诉胜诉的机会有多大?沈全说,一切尚未可知,因为这个案件变得越来越复杂,冷薇的公开信确实对案子产生了影响,但不知道在将来会产生什么具体的影响.苏云起说,我担心这段时间陈步森的情绪会产生波动.沈全说,速战速决对陈步森不利,上诉能拖时间,时间拖得越长对陈步森越有利,总之李寂的真相对陈步森是有利的,我指的是冷薇对陈步森的态度.
这时苏云起接到周玲的电话,说有急事要他到她家去一趟.苏云起到了周玲的家,发现这里已经聚集了十几个辅导站的朋友,他们的神情凝重.苏云起问,怎么啦?你们在商量什么事?周玲说,我们在为陈步森的事闹心.苏云起说,我刚才见到他了,他还好.周玲说,我们刚才正在讨论陈步森的事情,大家心情都不好.苏云起说,无论什么结果,都要接受顺服,当然,这还不是最后结果.周玲说,话是这么说,但我们听到判决结果时,都很难过,他们都哭了.这时,一个叫吴东的说,我们还是无法接受这种结果.苏云起问,你们是心里不服吧?这句话点到点子上,大家都不吱声了.......周玲说,从法律的角度,陈步森确实有悔改表现,应该从轻;从另一个角度,我们很疑惑,怎么会让一个悔改见证那么大的人死掉?陈步森的事全社会都知道了,我们一直以为他是不会死的,无论是在灵魂上,还是从肉体上,既然他认罪悔改了,就不应该让他死,这才公平.一个叫小燕的说,我们一直以为,陈步森肯定不会判死刑,既然他的事路人皆知,不让他经历死刑,而是好好地活在这地上,为的是作更大更好的见证.可是现在的结果却相反,一个洗净了罪污的人却死了,没有用了.这样太没有见证了.
苏云起一直沉默不语.这时,他抬头看了看大家,说,我理解你们的心情,但我们是有限的,好多事我们现在不明白,过后必然明白.陈步森犯了罪,他悔改了,没错,但我们要注意的一点是,真理和正义是合一的,它们从来没有冲突,真理是正义的来源.陈步森灵魂自由是一次他和真理之间的事件,就是个人和真理之间有一个关糸,但不要忘记了,社会和真理之间也有一个关糸,真理不但要维糸个人和他的关糸,也要维糸社会和他的关糸,在后一种关糸中,法律是最重要的线索,即使法律可能不完善,仍然是需要遵守的.我们不要困在狭隘的观念当中.悔改是使陈步森得自由,原谅的是他的心,不是宽容他曾经的恶言恶行,他必须对自己的所有恶言恶行负责任.
听了这样的话,大家不吱声了,渐渐散去.他们走后,周玲对苏云起说,我听懂了你刚才说的话,但我心里还是很难过.苏云起安慰她说,那自然是......我也难过,但我们要相信,陈步森会越过去的.周玲说,我觉得是冷薇的公开信对陈步森不利,让法院很快地判决了,我们对冷薇那么有爱心,我们就这样做了,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她发表了这样一个公开信,满篇都在为老公开脱,没有一句提到说陈步森曾经那样向她认罪.我对她失望透了,今天下午本来我要陪她上医院检查,她说她最近老胃疼,我就找了一个当医生的熟人想给她检查检查,现在我不想去了,我好心没好报,枉费我的爱心.
苏云起笑了,说,你不是说过,爱人不求回报吗?说话不算数啦?周玲说,你也说过不求回报,但求回应啊,她有回应吗?苏云起说,有啊,你没有注意到吗?冷薇在公开信中不是提到说,李寂最后在他的学生中寄托理想,看到了心灵深处的罪恶.冷薇能把这个说出来,就是一种回应.周玲说,可是她这不是对我或者陈步森的回应啊,这是她良心发现.苏云起说,良心发现才是最重要的,难道我们帮助一个人,是要他回应我们吗?不,最重要的首先是他对良心的回应.周玲想了想,说,你这样说,好像有道理.苏云起说,说好了陪人家上医院,你因为这个就不去了,你的爱心看来也是很脆弱的.......周玲说,我也没说真的不去,我只是心里难过.
陈步森一审宣判死刑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冷薇的耳中.当时她正在家里,她母亲听到陈步森判死刑的消息时,竟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冷薇听到了.她不知道母亲为什么会发出这样一声叹息.吃晚饭的时候,老太太说,好了,事情过去了.冷薇没有吱声.老太太说,薇啊,你对得起李寂了,陈步森死了,一命抵一命了.冷薇突然问,妈,你听到消息时,为什么还叹气啊?老太太问,我有叹气吗?冷薇说,我听见你叹气了.老太太想了想,说,那孩子死......也有些可惜啊,那么聪明的一个人,为什么要干那种事呢.冷薇说,他罪有应得.
可是接下来的一天,这个家里的气氛有些古怪了.冷薇和母亲都再也不想触及陈步森死刑的话题.她们小心翼翼地避开它,甚至连李寂她们也不谈论,好像要把这整个事件忘记似的.冷薇一个人呆在卧室里,呆呆地看着李寂的遗像,后来,她突然把他的遗像放进了柜子,把有关李寂的东西全部锁进了抽屉.
陈步森被判决了死刑,这是冷薇这一年来等待的结果,是她所有努力的目标,是她盼望的唯一满足.可是,她没有料到,当这个结果真的来到她面前时,她却没有得到预期的喜乐,反而有一种奇怪的魂不守舍的感觉.她和母亲都是各自得到这一消息的,但双方都没有奔走相告,没有在第一时间告诉对方,仿佛这不是一个好消息.
冷薇的喜乐并没有另一种感觉来得强烈:一切都结束了.就像一个长年服侍癌症病人的人,当她得到病人死去的消息时,悲痛变得很迟钝了,反而有一种强烈的解脱之感.眼下的冷薇就是这样,她的重担一下子脱下来,代之以一种奇怪的空虚感,就是刚才说的类似于魂不守舍的感觉.不过,更可怕的感觉是稍纵即逝的:冷薇觉得自己是有能力为陈步森作证的,换句话说,她有可能使用自己的权力让陈步森免于一死,但她没有这么做,冷薇好像亲手推了一把,把陈步森推向了坟墓.但她很快解脱了负担:她提醒自己,陈步森是凶手,她才是受害者.他是死有余辜,罪有应得.这一切的发生是理所当然的.
但有一个人不同意这种说法.冷薇到楼下买东西,看见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刘春红.看来她已经在下面等候多时了.她让冷薇过来,冷薇没有动,她就走过来了.两人就这样面对面站着.刘春红说,陈步森要死了.冷薇说,你来就想告诉我这个吗?刘春红说,你知道他本来可以留一条命的.冷薇说,那我丈夫的命呢?刘春红说,他已经死了,不可能复活了,可是陈步森还活着,求你救救他.冷薇说,可是已经判决了.刘春红的脸上露出悲伤:你是知道的,你是知道的,他已经改了,你是知道的.......冷薇说,让法律说话吧.说完转身就走,刘春红拉住她,突然朝她跪下,说,我求你了,我们还在上诉,你可以补充证词,你可以救他一命的,你有办法,求求你.冷薇心中窜上一种难过,刀剑一样穿过她的心,她说,你不要这样说,我不会做的,在精神病院那一段,我已经对不起李寂了,现在事情了了,一切都结束了.
说完她想走,刘春红竟然抱住她的脚,说,你这个人讲不讲道理啊.冷薇一听,脸上酝酿风暴,说,讲道理?你要一个受害者跟你讲道理吗?无耻!滚!她挥起一脚,将刘春红踢开,这时,刘春红突然从地上爬起来,从包里拿出一瓶东西,冷薇看到了,她的脑袋里闪过不详的预感,头一低就跑了,刘春红瓶中的硫酸泼到了墙上,腾起一股白烟.冷薇死命地朝前跑,刘春红就在后面追,就在她快要追上的时候,周玲刚好走过来,她大喊:刘春红,你在干什么?她一把拦住了刘春红,冷薇喊,小心,她有硫酸!瓶子在地上碎了,但有几滴硫酸溅到了周玲手臂上.这时,周围的群众一涌而上,把刘春红制服了.110警察到来时,刘春红还在对冷薇破口大骂:臭女人!你才是凶手!凶手!
周玲和冷薇在派出所作完笔录,两人一起走出来.周玲对冷薇说,对不起,她受不了那个结果,疯了.冷薇说,她真的那么爱陈步森吗?她懂得陈步森吗?周玲说,她是个糊涂人.冷薇突然站住,问周玲,你是不是也想像她那样,把我打一顿?周玲说,我不想说我心里不难过,但是......我不恨你,请你也不要恨他,我们恨的应该是罪.冷薇说,对我来说,一切结束了,其他的我什么也不想.周玲说,如果是这样当然好,无论是陈步森,还是你,我都希望,一切能真正结束.他即使去了,没有留下抱怨;你的事情过去,也不留下恨.冷薇听到这里,眼睛有些发红.她说,周玲,他怎么样?他是不是在恨我?因为我没有给他作证.周玲说,没有,他只是问,你为什么又进了精神病院,他怕你又生病了.冷薇的眼睛湿了,说,周玲,我即使给他作证,也不一定能救了他的命.
说完,冷薇突然被一阵疼痛袭击,蹲下身去.周玲问,你怎么啦?冷薇说没什么,可能是着急,胃又疼了.周玲说,我们上医院罢.我已经联糸好了医生.
三十六、重新爱上一个人
刘春红因为向冷薇泼硫酸而被刑事拘留.她被警察带回到公安局进行预审时一言不发.警察用了一整个晚上对付她,三组警察轮番审问,刘春红的嘴好像永远地锈上了,她表情冷漠,目光飘渺.一个年轻警察气得把她的手向背后反铐到楼梯上,她也默无声息.最后,她干脆闭上了眼睛.在长达三个小时的时间内,她好像死去一样.
刘春红向冷薇泼出硫酸的一瞬间是多么的绝望.也许她准备好了承受它的结果.她已经为陈步森做了很多的事,但没有一种努力是有结果的.现在,刘春红铤而走险,她觉得自己唯一能为陈步森出气的动作就是让冷薇终生痛苦.可见这个自以为深爱陈步森的人,对陈步森了解何其少.
刘春红为什么会愿意为陈步森奉献一切?除了她对这个男人那种奇怪狂热的爱------当然你也可以理解为一种需要-----之外,最重要的是,刘春红亲手杀掉了陈步森的孩子.
这个女人和陈步森的关糸可以分为前后两段:前半段是刘春红在强烈的爱的占有欲之下,对陈步森的控制,当然这种控制最终失败了;后半段就是刘春红杀掉孩子后,内心没有一刻停止过煎熬,她后来所有对陈步森的帮助都是出于对杀掉陈步森孩子的愧疚和恐惧.只是陈步森对这一切完全蒙在鼓里.
自从那个孩子向河水下游漂去之后,刘春红立即陷入了恐惧的洪水包围之中.她开始每天夜里做恶梦,梦中出现那个婴儿淒厉的哭声.白天,当刘春红一个人在夜总会整理椅子的时候,会听到"当"的一声,突然看见孩子出现在架子鼓后面打鼓,刘春红吓得魂飞魄散.
刘春红回到家里抱着被子痛哭,他拿出孩子的照片,泪水滴在上面.她对孩子一遍又一遍地说,妈妈不想丢弃你,妈妈是为了气爸爸,失手使你落水.刘春红知道这不能说服自己.虽然她真的不是成心想杀自己的孩子,完全是一时冲动放到水里,但等到她恍过神来,孩子已经被冲走了.
但谁也无法让她的内心平息,让刘春红相信自己孩子的死和自己无关.
刘春红常常在突然间会不自觉地浑身颤抖哆嗦一下,像遇冷一般.她能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听到猫叫一样可怕的婴儿的哭声,那是一种暧昧的让她浑身发冷的哭声,那么清泠而有穿透力.有一天夜里,她整夜为这种猫叫般的婴儿哭声所困,吓得瑟瑟发抖一直到天亮.
一到早上,刘春红就直奔一家算命先生的家.在观察了刘春红好久之后,这个算命先生为她起了一个符,在火光中算命先生说,这是婴灵在喊.
刘春红脸色苍白,问他,什么是婴灵?
算命先生说,就是婴儿的灵.
刘春红浑身狂抖不止.算命先生说,你留下罪孽了,现在,他要找你.
刘春红就跪在地上了.算命先生说,许多打胎的女人以为,把孩子打掉就像解手一样方便,可是,她们没有一个不被婴灵缠身的,有的能感觉到,有得感觉不到,但她们终生要付出代价.
刘春红问他,我应该怎么做?
算命先生说,你的罪孽更重,你是见到了孩子还要杀他,让孩子的悲伤变成河水那样多,你的一生的恐惧,也要像河水那样多.我也救不了你.
刘春红听了就快昏过去了.
她竟然对着算命先生叩头,说,请大师开示给我,我应该怎么做......
算命先生说,也许你可以向他的父亲说清楚,因为他们见面的时间近了.
......算命先生的话中,似乎预示了陈步森的最后结局.但刘春红听到的只有上半句.她理解为:要驱除内心的恐惧,必须把功德做回到孩子的父亲身上.
但刘春红一想到陈步森抛弃她的事情,她内心的怨恨就发出来.她知道陈步森是一个不相信爱情的人,但她是一个需要爱的人,这一对是多么不合适.就是因为陈步森的离开导致她生下他的孩子,并亲手将孩子付之东流.她大可以把一切都算在陈步森头上.但孩子的婴灵却时常用哭声对她说:我有什么过错?
用惶惶不可终日来形容孩子死后的刘春红是不过份的.她活在婴灵的梦魇中.其实她对陈步森的情感除了爱,还有恨.她后来才知道自己到底爱陈步森有多少?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是孩子的婴灵的诅咒吓住了刘春红,让她不遗余力地为出事后的陈步森奔跑.
但这一切陈步森都蒙在鼓里.因为刘春红终于没有勇气向陈步森坦白一切.结果恐惧就还是不放过刘春红.
刘春红和陈步森重逢后,她实际上已经多少知道陈步森在跟什么人混.但她还是喜欢他,她相信一个为别人的利益爬到电线杆子上闹自杀的人,绝对是一个好人,但他不是一个好丈夫.刘春红为了婴灵的喊声,开始帮助陈步森脱离危险,她可以为此一掷千金,只要陈步森能免于处罚,刘春红甚至决定献身,跟关键人物睡觉.也就是说,如果她找到了能救刘春红的人,她除了愿意把全部财产给他,还愿意和他睡觉.为了自己的男人,愿意和另一个男人睡觉,这是匪夷所思的.幸好,刘春红没有找到这样的人.
有一次,陈步森问刘春红,我们已经分手了,我对你也不好,你为什么要为我这样?
刘春红差点儿要把真相告诉他,但她忍住了.她知道她决不能说出孩子那件事.现在她要做的,就是为了留住陈步森的生命,刘春红只要留住了陈步森的生命,他就不会下到阴间,就不会见到那孩子.刘春红不怕死,只是怕孩子见到陈步森的那一天,他们会在一起说什么,会怎么说这个女人?所以,留住陈步森的生命,是刘春红最重要的目的.
至少,必须在陈步森还活着的时候,解决这个问题.就是说,陈步森在生前知道了一切,并原谅了她,那时候,就算他到了阴间,也会替刘春红向孩子解释清楚的.
这半年来,刘春红就是带着这样诡密的动机重新修复和陈步森的关糸的.然而随着和陈步森的相处,刘春红渐渐发现,半年来这个昔日虽然英雄义气但也散发流氓气息的陈步森,身上渐渐失去了吊而郎当的味道,变得像一个正常人,不,比正常人还要温和、可爱、真挚.若不是亲眼见到,刘春红决不会相信,陈步森竟然会去关心一个自己杀害的人的家属.发生在刘春红眼前的一切,让她一度无法理解,是什么让陈步森改变如此巨大?除了说陈步森有病,或者疯了,否则很难解释他愿意冒生命的风险去照顾冷薇.
从这时开始,刘春红才真正从内心深处,对这个男人"动心".如果她看到陈步森在电杆上确实打动了她,那现在她才算真正爱上他.刘春红发现,过去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自己其实没有仔细去观察,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男人,她只是喜欢上了在电杆上的那个有义气的男人,然后接下来她就完全按自己的方式,疯狂地索取,要这个男人向她证实,他是爱她的.她对这个男人的观察是粗糙的.她只是要让自己明显地感觉到有人在爱她.所以,她追得陈步森到处跑,她如何地过分要求陈步森爱他,从肉体上到心灵上,刘春红把陈步森折磨得奄奄一息,是因为她把占有当成了爱.刘春红从小在家中所有失去的爱,今天都要从陈步森身上抢回来.现在,刘春红才知道,她其实没爱过陈步森,即使说她爱上过他,后来也没有继续.刘春红终于明白,爱一个人,不是索取和要求,不是占有,而是了解对方,尊重对方,并舍已奉献给对方.
想明白后的那一天夜里,刘春红一个人躲在床上,足足哭了一宿.她悲伤的是,自己不会爱,把这样一个好男人糟踏了.自己和陈步森都不懂爱情,过去只是在一起胡混.现在看到陈步森这样爱护冷薇,刘春红心中涌起无限的妒忌,为什么被照顾的不是我?她甚至对陈步森说,如果我的父亲被你杀了,你会不会像照顾冷薇一样照顾我?陈步森奇怪地看着她,说,你胡说什么?刘春红抱住他,说,把我父亲杀了吧?他坏透了,你杀了他,就会爱我,是不是?一举两得.陈步森推了她一把,说,你疯了吧?他说完两手捧脸,说,春红,你知道不知道,犯罪有多难受!
刘春红真正爱上陈步森,就是从这时开始的.这是他们的第二次恋爱,第一次以刘春红误以为爱上陈步森为告终,但这第二次,刘春红真正明白了什么是爱了.就在她觉得自己和陈步森真正有希望开始爱情时,两个灾难摆在她面前:她和他的孩子死了;他杀人了,不久也将要死去.
它们形成的潮水般的恐惧,淹没了刘春红.要彻底摆脱恐惧-----属于她的奇怪的刘春红式的恐惧-----就首先必须保住陈步森的生命,只要陈步森不死,就有机会解释孩子的事情,就可以避免陈步森和孩子在阴间相见,赢得时间争取孩子的婴灵对她的原谅.
但事情的进展让人绝望.一审判决令刘春红心都碎了.现在,她已经真正爱上了这个男人,一个为承担自己的罪不计生命代价的男人,她不能想象失去心爱男人的结局.刘春红把所有怨恨倾泻到那个女人身上.在刘春红看来,虽然冷薇是受害者,陈步森是加害者,但这个女人对一个悔改至此的男人无动于衷,使刘春红非常愤怒.她对陈步森说,你别再为她做什么,你就是把命给了她,她也不会原谅你.我们走吧,走得远远的.但陈步森没有听她的话,把自己交给了警察.就在陈步森被捕的那一夜,刘春红痛哭失声,呼喊着陈步森的名字,步森,我和你是一对,她不是,我理解你了,我要和你一样,向你认罪,向你承认我杀了你的孩子,我一定认罪,你一定会原谅我,我懂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了,可是她不懂.你快醒醒吧,你会毁在她手里!
结果,陈步森还是入狱了.
刘春红开始等待,一直等到今天,一审判决陈步森死刑.现在的结果是:陈步森马上要死了,冷薇却并没有原谅他.刘春红认为,这就是她认为的最可怕的结果.现在大势已去.没有任何希望能改变结果.刘春红在房间里呆了一整天,选择了最绝望的方式:在冷薇毁了陈步森之前,自己先亲手毁了冷薇.
她悄悄准备好了一瓶硫酸.然后又准备好了一根绳子,准备在泼了这瓶硫酸后,自己上吊.然后她坐在桌前写了一封给陈步森的信,准备让周玲带给他.所以,也可以说这就是一封遗书.信这样写道:
步森,我亲爱的.我今天这样叫你,是因为我今天才真正感到,自己爱上了你,自己会爱了.过去的事请你原谅,我的爱让你有负担,是因为我不会爱,我小时候受过污辱,你知道的,所以特别想有一个男人爱我,要狠狠地爱我,否则我就感受不到,我要求你太多,所以你才跑,我今天明白了.所以,现在我说爱你,是真的,比过去真,比过去懂.但让我伤心的是,当我们知道如何爱的时候,却不能见面了.
那个女人很坏,你不要再努力了.你这样向她认罪,她却不领情.你热脸贴冷屁股.她明明可以救你,可她不救,要你死.她不懂你,我懂,我经过这半年,真懂你了,你变了,变得好可爱.我要是有你当丈夫,满足了,可是,这一切都太晚了.我们到阴间做夫妻吧.
我为你生的孩子的真的,那个孩子是真的,我对你说过,你不相信,我赌气就没有再找你,因为你太无情,为了气你,也是我太难过了,我失手把孩子放到河水里,可是当孩子落水的一刹那,我就后悔了,可是来不及了,河水却把孩子冲走了.步森,我们的孩子没了,他死了.我对不起你,我亲手杀了自己的孩子,我亲手杀了他!这几年来我天天梦到他,我日日以泪洗面.步森,我不敢把它告诉你,因为我怕,我恐惧,我也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弄成这样?步森,你杀了人,我也杀了人,你是凶手,我也是凶手,我比你更残忍,我杀的是自己的孩子啊!
步森,你一定恨我,我知道这个结果,我准备承受这个结果.我不会像那个女人那样,你也不会像她那样,是不是?我今天写信给你,不是要你原谅,是要向你认罪,都是我对不起你,过去说爱你,其实是折磨你,因为我以为自己那是爱,却不知那不是爱,只是索取别人的爱,后来我任性生下孩子,也没和你商量,这也是罪,接着我一错再错,竟亲手杀了我们的孩子.
步森,我从小就以为,我的家人那么可恶,我长大一定不会像他们那样,我一定会好好爱我的孩子,爱我的丈夫,可是结果呢,我却逼走了我的爱人,杀死了我的孩子,这是我万万没想到的.现在我明白了,不是因为我没有得到过爱,长大后就一定比别人更会爱,不是因为我是受害者,长大后就一定是明白人.我仍然不会爱.我曾经下决心,我长大后,一定要好好地弄出一个家来,气死我父亲,结果现在弄得一塌糊涂.我终于明白了:不是下决心去爱,就一定懂得爱.不是你过去是受害人,你就一定会变成好人.就像那个女人,她死了丈夫,并没有使她变成好人,反而变得更坏,更无情.她对你的认罪一点反应也没有,你一定不会这样,是吗?我现在向你说出了孩子的事,认了罪,我不敢希望你能原谅我,但我知道你一定能原谅我,是吗?因为你也希望得到那个女人的原谅,你能理解我的心情.
我相信我可以得到你的原谅,但你却得不到她的原谅,你放弃吧.我会帮你解决她的问题,你不值得为她如此.你和她之间的认罪和原谅的游戏玩不成,我们之间的认罪和原谅却成功了.我先向你认罪,你一定会原谅我,我很有信心,所以我不害怕了,然后我会比你更快地见到我们的孩子,我会先跟他说,一切都是我的错,跟你爸爸无关.我终于明白你要做的事的意义了.我懂得你,我会向孩子认罪.步森,我的爱人,别为我的信难过,别为我的决定难过,我觉得没什么可怕的,活在罪的恐惧中才真正可怕,我的前半生生活在被害的恐惧中,后半生生活在愧疚的恐惧中,现在,终于结束了.我心里平安了.
我们会在那边相见.我相信,我们一家三口不能在地上生活,一定能在阴间团聚.与其在地上惶惶不可终日地活着,不如在阴间团聚,因为在阴间,一切都解决了,没有恐惧,没有怀疑,平平安安地过日子.再见,步森,我先走一步,等着你.世界上最爱你的人:春红.
刘春红带上硫酸和信,到周玲的单位找她.周玲刚好到外面查帐了.刘春红就把信放在她桌上.然后自己直奔冷薇的家.
周玲回到办公室,看到春红的信放在桌上.她的直觉令她产生一种疑惑.周玲打了刘春红的手机,她已经关机了.周玲开始感到不安.她偷偷地打开了信,看完后大吃一惊.她的第一个反应就是到冷薇家,反正她也要去找冷薇.于是周玲请假直奔冷薇的家.
接着她就看到了刘春红把硫酸泼向冷薇的一幕.
......刘春红给陈步森的信,在刘春红被刑事拘留后的一周送到了陈步森手中.是苏云起交给他的.陈步森读完信后,几乎无法说话.
苏云起说,你不要难过,她没有生命危险,冷薇也没有受伤.
陈步森呆呆地望着看守所的草地.
苏云起说,人生有你无法掌控的变数,但我们可以从中学到很多东西.
陈步森的脸通地一声摔在桌上,终于失声痛哭.
苏云起轻轻摸着他的头.
别难过.苏云起说,你看,连她都知道认罪了,多好啊.
陈步森抬起爬满眼泪的脸.
三十七. 演播厅的相见
樟坂电视台《观察》栏目第二次有关陈步森事件的辩论正式举行.这次朴飞把现场搬到了800米演播厅,使气势更加宏伟.第二个特色就是朴飞有本事请到除苏云起和陈三木之外的所有与本案有关联的人,周玲来了,这是她第一次在公开场合与前夫同台,沈全来了,郑运林也来了.最令人吃惊的是,冷薇也被请到了现场.大家不知道朴飞用了什么办法能把她请到现场.实际上她是被周玲拉来的.本来刘春红也要来,但她现在因为泼硫酸正在拘留当中,面临严厉的处罚.陈三木一方则请了他在樟坂的同道,一共六人参加.
节目开始.主持人朴飞回顾了陈步森事件的发生过程和争论焦点,他说,这个事件的特殊性在于,它已经超越了法律层面,深入到了文化的深层,这也是本事件会在社会上成为热点的原因.一个人的悔改过程完全是个人性的,也许它是一个秘密,但这个秘密是怎么发生的?在这半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它对我们产生了什么影响?这些都是耐人寻味的问题.陈步森终审会如何判决,那是法律的事情,我们不干预,我们更感兴趣的是,社会和公众对这个事件会如何评判?这几乎标志着我们今后会怎么样看待诸如良心、法律,公义和罪恶等重要问题,我们实际上已经无可避免地加入到这一事件中来,每个人都必须对它作出自己的判决.现在,我们就请讨论双方主宾发言.
首先发言的是苏云起.他说,陈步森事件已经发生一段时间了.我们听到看到了各种不同的意见,这是好事,是自由的结果,在这个时代,每个人都有权力发表自己的不同意见,但是我发现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现象,我们这个社会的每一个人,无论是媒体还是百姓,都非常喜欢当审判者,这次陈步森事件的公开,激活了这种欲望,大家争先恐后地发表高见.前几天,当陈步森一审判决死刑的结果传出,我在一家理发店剃头,大家都在议论这事儿,有好几个人兴高采烈地说,我早就猜到了审判结果,不出我意料,必死无疑.另一个说,我早就知道正义必然伸张.第三个说,对这样的人,就要格杀勿论,什么也别说,见一个杀一个,杀光了,天下就太平了.还有一个说,谈什么悔改不悔改,能改吗?惯偷改都难,不要说杀人犯,你放他一命,他以为杀人可以不偿命,我来当法官最好,全杀了,不杀不足以平民愤嘛.理完发我走出来,就想,为什么我听到的都是这样的先知先觉的话,为什么中国人都乐于审判,不但乐于审判,而且审判极重.你就是手中有权力,这权力是谁赋于你的?你应该如何慎而又慎地使用这一可怕的权力?那些人如此粗糙地使用这种杀人的权力,和真正的杀人犯有什么不同?为什么一个个人要杀人这么困难?一个集体杀一个人却那么容易?
陈三木起身反驳:我想苏先生弄错了,陈步森杀人很容易,我们现在要杀他却非常困难.这是顶奇怪的一件事儿.这可能是人类的迷误,遮蔽了真相,带来了真正的不公正.本来也许事情很简单,陈步森杀了李寂,他就要负责任,最好的负责任的方式就是偿命,偿命是一种古老的但实际上很公正的负责任的方式.苏云起先生所持守的观念却让我们感到疑惑,我现在要问各位,你们来作一道算术题,看你们会作怎么样的选择:一个作恶一生的人,杀了一百个人,当他快过完一生,杀完第一百个人之后,他放下屠刀说,我要悔改,好,他就上了天堂;而另一个行善一生的人,临终时他认为他没什么好悔改的,好,这个人下地狱.你选择做那一种人?
陈三木离开座位到观众席上问,结果十个人有七个人选择做前一种人,只有三个人选择做后一种人.陈三木问其中一个:你为什么不做好人?那个观众说,我做了好事还要下地狱,我才不干,当坏蛋便宜啊,吃喝嫖赌玩够了,还能上天堂,傻瓜也知道哪个好.陈三木回到座位,对苏云起说,苏云起先生,刚才的访问表明:你那个悔改是廉价的,它是一个大谎言,所以,发生在陈步森身上的事也许也是一个大谎言,这个谎言如果有为数不多的知情者,你一定是其中一个.
苏云起说,我就不直接回应你的问题,我也作一个采访.苏云起拿了话筒来到观众席,问观众:我现在问你们,就按照陈教授说的,作恶一生上天堂,行善一生下地狱,我声明,你如果选择了作恶,你就一定要作恶,这是真实的测验.他问一个观众:你愿意便宜上天堂,但一生作恶吗?那个观众想了想,说,不要.苏云起问,为什么不?那个观众说,我不想作恶.苏云起说,作恶没什么了不起啊,刚才陈教授说了,作恶一生,不但没人惩罚你,还可以上天堂,为什么不干?那个观众说,不好,我不想作恶.苏云起说,陈教授,我不需要再采访了,因为你的假设并不成立,人不会想犯罪而去犯罪,人是不得已不幸犯了罪,人是按照崇高和圣洁的形象和样式创造的,就是一个罪恶累累的人,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有这样宝贵的形象,这就是我们为什么要慎用我们剥夺他人生命权的权力.一个父亲无论孩子犯了多大的错,他仍然视他如自己眼中的瞳仁,惩罚是必须的,也是迫不得已的,爱却永远是第一位的.今天,对于一个犯罪的人,对于一个悔改的人,全社会除了定罪,作过什么?除了定罪,他还能作什么?除了定罪,提出过别的办法吗?除了定罪,改变过什么吗?
观众席上慢慢有骚动,大家开始议论双方的辩论.
陈三木说,苏云起先生给我们设置了一个无解的空洞,让我们跳下去,你说它是一个陷阱也可以.陈步森悔改事件是一个令人疑惑的无法证明也无法证伪的事件,你能说他悔改了吗?不能,你能说他没悔改,也不行,不能证明也不能证伪,就是存疑.我们不可能用一种存疑的方法来处理我们遇到的问题,所以我说,悔改是一种影响人情绪的有益处的东西,它只能让我们的心情受安慰,但并无实质意义,除非它被法律从依据上证明.它不是公理.在我们找到一个公理之前,我们有法律,法律即使有它的缺陷,仍然是我们目前最有效的方法.但在这一次的事件中,让我感到吃惊的是,陈步森是否悔改一事竟然会对案件产生那么大的影响,居然有可能影响到陈步森最终是否杀人不偿命的问题.
苏云起更正陈三木的说法:陈教授误解了陈步森悔改事件的真实含义,实际上我要说明的是,陈步森今天被称为是对的,义的,好的,并不是靠他的努力,如果人能通过自己的努力达到公义标准,人类今天一定想出了避免犯罪的好办法.陈步森今天是真的感到罪的可怕,他恨罪,他相信爱比恨更伟大,他尝到了爱的甜头,他信了,所以他被认为是好的了,但他的罪行不但今天在法庭上要受审判,在内心还要受良心的审判,后一种审判只会比人类的审判严厉得多.不但陈步森要受审判,我们也要一样受审判.此外,我还要说,罪不一定只指罪行,它指向更重要的问题:和良心中断的关糸,所以,陈步森称义,是指他恢复了和良心的关糸,称义的是良心,不是行为,作为罪人的陈步森的一生以后还要受审,但他在生命上恢复了.我们救的是他的灵魂,他做下的恶言恶行仍然要负责任,我们救的是罪人而不是罪,我们恨的是罪而不是罪人.
陈三木问,我感到奇怪,你不断地提到人有罪,既然人有那么大那么深重的罪,那你还为什么如此振振有词?我认为人自己是有办法达到人的目的性的,所以我才有信心坐在这里,奇怪的是,你自己对自己完全没有信心了,又怎么会有信心坐在这里?如果我是你,我会保持沉默,或者选择自杀的方式.一个罪人有什么权力和信心参加这样的辩论?
苏云起说,你问得很好,不错,我是罪人,我认为人类靠自己无可救药,但人是有尊严的,人的尊严和意义不是因为他在这个世界上的地位和权力,那是世界的法则,一个人的价值是以他的行为和成就来决定;而有信仰的人却说,人是按照崇高和圣洁的形象和样式造的,所以人的里面有这样的生命和性情,所以人是尊贵的有价值的,陈步森没有陈教授有成就,有地位,有钱,但他本是按照这样的形象和样式造的,所以他多么宝贵!无论他今天犯了多大的罪,他仍然是有这样的形象的,今天,陈步森终于知道了,他是按照这个形象创造的,他回转的秘密就是因为他知道了这个,不是因为恐惧,不是因为要立功减刑,不是因为他狡滑,是因为他恢复了这样的形象和性情.这才是陈步森悔改的真相.这个真相无法证明,无法用外面的方式证明,但显现在我们心底的证据却是明明可知,无可推诿的.
观众已经按捺不住要参与讨论.朴飞说,现在开放观众提问.
一个观众起身问苏云起:我还是认为陈教授的问题你没有回答,你用什么证明陈步森的悔改是一个真实的事实?苏云起说,信.观众问,什么叫信?苏云起说,相信.另一个观众就说,相信?我怎么敢相信陈步森?我因为相信把他放出来,结果第二天就把我杀了怎么办?大家哄笑起来.苏云起说,大家不要笑,如果觉得相信是一个可笑的东西,我们是可悲的,为什么?因为相信是人类最美好的动作,信心比理性更加有力,陈步森犯罪十几年从不想悔改,不是不知道分辩善恶,不是不知道犯罪是不好的,而是没有离弃罪的能力,那么分辩善恶有什么用?人能分辩善恶了,却因此反而失去了行善的能力,这难道不是耐人寻味吗?所以,实际上人类主要是依靠信心而不是理性生存的,没有信心的理性是跛脚的,是没有生存勇气的.相信才是得着真正能力的途径.我们今天之所以会叫我们的父亲为爸爸,不是因为我们检验了他的DNA,而是相信------他就是.在相信中,我们得到爱,在相信中,我们有了行为能力,我吃了一个苹果,就相信这世界上有苹果,我不必把世界上所有的苹果都吃光.我们相信历史,我们相信未来,我们相信友谊,我们相信启示.朋友们,其实,我们是靠相信活着的.今天如果我们丢弃相信,或者贬低它的作用,只靠理性生活,我们的生活会失去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幸福感.幸福是信心的馈赠,也是所有生命的意义.只靠理性生活是痛苦、艰难和沮丧的.今天,我相信陈步森已经悔改,你相信吗?但我相信.我只能这样对你们说,我相信.法律如果失去人的相信,它也只是无用的规条.我相信陈步森悔改了,陈步森也相信他自己已经悔改了.从相信到相信,就是这样.这就是陈教授要问的,那一秒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我回答,发生了相信的事.
朴飞说,至于陈步森是否像苏云起先生说的那样,我们无从了解,他现在在看守所里.他现在生活得怎么样?他到底在想什么?我相信大家都很想知道.我们栏目组本着认真深入的原则,和看守所方面进行了切实有效的沟通,准备了从现场联线到看守所的专门环节,大家可以当面向陈步森提问题.但我们只谈问题,不要涉及案情.
现场立即议论纷纷,谁也想不到朴飞会突然宣布这个出人意料的环节.连陈三木和苏云起都没想到.朴飞说,我们马上就可以见到陈步森的画面了.他观察到,坐在不显眼位置的冷薇听到这个消息后,明显地不自在起来.她的表情有一种说不出的惊异和慌乱.这正是朴飞要的效果,他暗示导播切镜头给冷薇,单机锁定她的反应镜头.
大屏终于出现了陈步森的画面.冷薇看到,陈步森变胖了,但神情有些疲惫.朴飞说,陈步森,您好.陈步森回答,你好.朴飞说,我们看得到你,你看不到我们,是吗?陈步森说,是.朴飞说,你长胖了,是不是在里面保持了比较好的心情.陈步森说,还好,我很好.朴飞说,刚才你已经听了一阵了,有什么想说的?......陈步森想了想,说,我......没什么好说的,无论大家如何说我,我只想说,我没读多少书,有些也听不太懂,我在这里只想说,因为我的罪,给社会大众造成了恶劣的影响,给冷薇的家庭造成了伤害,我感到很难过.我在这里给冷薇,也给全社会道歉.陈步森说着从椅子上站起,跪在地上,深深地鞠了一躬.
朴飞说,我们看到你鞠躬了.陈步森,我们想知道,一审判决结果下来时,你的心情怎么样?陈步森说,我刚听到消息时,真的有些沮丧,我没什么理由逃避它,但我真的很丧气,好几天没有好好吃饭,吃不下去.现在好多了.朴飞问,你觉得这样的判决公平吗?陈步森说,我想说,我死一千次都不为过,如果这样能让冷薇心情好一些.他说着有些哽咽.大家把目光转向冷薇,冷薇把头低得很低,谁也看不到她的脸.朴飞问陈三木:陈教授有问题吗?陈三木咳了一声,能听出他声音中的紧张,大约他也没有见过这样真刀真枪的场面.陈三木问:陈步森先生,您好,我想问的话是,你上诉了吗?陈步森说,我上诉了.陈三木问,你如果认为判决是公正的,为什么上诉?
观众有议论声响起.这个问题对于一个将死的人似乎过于严厉.陈步森想了想,说,如果我还能活,我想活下去.陈三木问,为什么?陈步森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醒,这样知道人活着为了什么?我这三十年白过了,如果再给我时间,我会竭尽全力爱一切人.观众中有几个女性开始抹泪.这时,郑运林突然站起来,问陈步森:你在看守所还恨过人吗?陈步森说,恨过,我的情况反反复复,但是我知道自己完全变了一个人,我听到外面的一些消息,说我狡滑,说我炒作,我听了真的很委屈,很绝望,我做过一件可笑的事,想给社会大众写一封信,表明我是真心悔改,我想辩白,我写这封信不是要减轻我的刑罚,而是要证明我是清白的.但后来我放弃了.郑运林问,为什么放弃?陈步森说,后来我想,我已经遗臭万年了,我是个罪人,而且是罪人中的罪魁,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认清我犯的罪,有时半夜我会做梦,梦见自己身上爬满了五颜六色的虫子,我就惊醒过来,才知道自己在做梦,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身上没虫子了.但我知道自己还是最臭的那一个,别人怎么说我,别人再臭,都没有我的臭.想到这里,我就什么话也没有了.
这时,一个女观众问陈步森,你以前为什么犯罪?现在又为什么不想再犯了?陈步森说,我父母在我小时候因为离婚,谁也不要我,等于把我抛弃了,至今我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抛弃我?我恨了他们十几年,我是因为恨而破罐破摔犯罪的.我要恨死他们,我要恨到他们难过,我要干尽一切坏事,让他们失望,然后我才开心.可是我恨了十几年,他们并没有改变,也不难过,我也没有得到快乐.这是没有结果的恨,我现在知道,恨是永远没有结果的,也是没用的.我白恨了一场,所以,我不想恨了,虽然我至今还是不知道我父母为什么扔下我,但我不恨他们了,真的.我也不想知道她为什么丢弃我.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人既然是罪人,就什么都干得出来,我母亲只是丢下我,我却杀了人,我干的比她严重得多,我跟我父母没什么两样,我还有什么权力恨呢?今天,我在看守所,给我母亲写了十几年来的第一封信.
朴飞问陈步森:冷薇女士现在正在现场,你有什么话要对她说吗?陈步森一听冷薇在场,就吓住了,表情很震惊.
是吧?他说......我,我不知道......我不.......她知道.
朴飞说,她知道什么?陈步森声音中出现了泣声:对不起,对不起......朴飞问冷薇,冷薇女士,你想对陈步森说什么?冷薇一直低下头,浑身发抖,脸色苍白......好像出现病理反应.这时,主任通过耳机对朴飞说,效果达到,不要勉强了,扶她下去.朴飞就对现场人员说,我们知道冷薇女士很难回答,为了她的健康,我们请她到后台休息.
冷薇被扶了下去.陈三木继续问陈步森:陈步森先生,我想问如果上诉驳回,你面临真实的死亡,你还能喜乐吗?陈步森犹豫了一会儿,说.......我不知道.陈三木问,你相信真的有灵魂吗?陈步森说,相信.陈三木问,它什么样儿?陈步森说,它......就像现在的我一样吧,我今天讲的,都是它在替我说.陈三木说,我的话问完了.
朴飞问苏云起有什么要问的.苏云起问陈步森:在你可能并不会太长的最后时间里,你有什么打算?陈步森说,如果上诉驳回,我有一个想法.苏云起问,什么想法?陈步森说,我想把我的遗体捐献出来.我想了好久,觉得自己的身体很好,可以捐献出来作用途.苏云起问,你为什么产生这样的想法?陈步森说,我活了这三十年,没有赚到任何东西,我现在两手空空,只有两个遗产,一个是我悔改的信心;另一个就是我的身体.我只有这两个东西了.我把它都送给你们,以弥补我给这个社会带来的伤害和损失.
我希望社会满足我这一个小小的要求.陈步森说.
陈步森的决定引起现场哗然.
三十八、恐怖的日记本
早晨,冷薇睡过了头,这几天都有一种昏昏欲睡的感觉.如果不是有人敲门,她会睡得更晚一些.敲门声不大,所以冷薇很迟才听见.她下了床穿好衣服去开门,门口站着的人让她吓了一跳,来人是胡秘书.
冷大姐,是我,胡学兵.胡秘书点点头.
冷薇疑惑地望着他,由于不能很好地判断他的来意,冷薇竟呆呆地看着他,以至于忘记了把客人让进屋.胡秘书笑着说,怎么,不欢迎我啊?我能进屋吗?
冷薇哦了一声,把胡秘书让进了屋,她给他倒了一杯水.胡秘书接过水,说,本来早就要来看你们,但市长一直很忙,就让我先过来.
冷薇想,李寂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来?现在人已经烧成灰了,这时候来干什么?她说,谢谢你们了.她的话音透着淡漠.
胡秘书说,我这人不太习惯绕着圈子说话,说实在的,李寂和市长是好朋友,这是谁都知道的,所以说话就不用那么客套.他们的关糸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能说都是李寂的责任,市长他也很难过.但是呢,在中国这个大环境里,李寂的选择会付出代价,有时是没有意义的代价.市长无时不刻地在想念他的老朋友,李寂刚出事的那阵子,市长常对我回忆他和李寂的友谊,唉,这些你都不了解.你知道,李寂的案子,我是指他过去的那些事情,性质还是比较严重的,市长为了朋友情份往死里保他,他却不领情,把事情搞得非常被动,市长有一次都流泪了,骂李寂天真.但直到如今,市长他还是捂住了这个盖子,谁要动李寂,他就说死者为大,硬顶住不让搞.你看,人都死了,友谊还在.
冷薇静静地听着.她不能很好的判断,胡秘书今天来想说什么.但一定不是为了叙旧.
胡秘书说,你的公开信现在闹得沸沸扬扬.你知道吗?市长获悉你把所有东西都兜出来后,十分难过,我从来没有见他这样难过.他对我说,别人这样做他不奇怪,但李寂的老婆这样做,让他伤心.
冷薇说,我只是说事实.
胡秘书说,冷薇,你想想,你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不但市长的形象受损害,李寂也完了,我们怎么也想不通,你会这样把李寂和市长一起捅出去,这等于在对李寂鞭尸,你知道吗?你怎么会做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情呢?
冷薇说,胡秘书,可能你不清楚,我在这半年里经历了什么事情,现在的我,和半年前的我不同了,我重新认识了李寂,我想,他会乐意我把一切公诸于世.
可是你得到了什么?胡秘书问.
平安.冷薇说,内心的平安.那天一说出秘密,我身上所有担子都脱下来了.
......双方沉默了.胡秘书呆了一会儿,说,你这样做,很不好,我们知道你的意思,把李寂描绘成一个英雄,却把责任都推到市长身上,这样做,不好,你要明白.
冷薇听出了胡秘书话中隐约存在的威胁意味.胡秘书说,市长保你们,你却要毁市长,这是恩将仇报.冷薇笑了一声,他保过我们吗?李寂死案刚出,你们没有动静,是在保你们自己,陈步森到案后,你们突然说可以彻查,也是为你们自己,当我现在说出秘密,你们又缩回去了.
胡秘书叹了口气,说,冷薇啊,你对市长误解太深了,我非常难过.我很能理解你的丧夫之痛,但现在,你怎么能把李寂的秘密说出来呢?所有人都千方百计地逃罪,你却自曝家丑.我就长话短说吧,市长的意思是不计前嫌,他也理解你现在的心情,是一时冲动才发那封公开信的.市长充分理解,也表示以后会好好照顾你的生活,过去发生的事就当没发生,一笔勾销,你给市长留点面子,把公开信撤回,好不好?
冷薇看着胡秘书,说,已经公开了,怎么撤回.
胡秘书说,当然,公开的东西是撤不回的,恶劣影响已经发生,但你可以在后续的采访和调查中,说明你对市长有一些误会,把李寂的事和市长分开,这样对你有好处,你想,市长要是也出事,还有谁会帮你?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当时要不是李寂硬要下船,会有今天的结果吗?为了你,为你和李寂的孩子,你好好想想.如果省里面有人下来调查,请你配合一下,市长说了,只要他能有一点权力,你今后的一切都会放在他心上,就当做为死去的好朋友照顾你们.
冷薇没有吱声.胡秘书拿出一包东西,看样子是现金,他说,市长知道你生活困难,从他自己的存折上取了一些钱,算是朋友的一点心意吧.
冷薇望着那钱,想了想,说,胡秘书,你们害了李寂,还要害我吗?
胡秘书说,你那么不给市长面子?
冷薇说,这钱我一定不会收的.至于说到调查,我不知道自己将来会怎么说,但我知道,说真话比说假话舒服,因为说假话让人恐惧,说真话心里平安.
胡秘书把钱慢慢收回去,他脸上透着极度失望.他说,那也好,不过,千万求你一件事,那本日记不能公开,如果公开,李寂就会遗臭万年,你相信我说的话好了,李寂不会因为这本日记成为英雄,这就是一本贪官日记,作者就是贪官.李寂永远都是其中的一员.你仔细想想,好自为之.
胡秘书说完这话,转身走了.
胡秘书带回的消息让陈平绝望.
他用了一天的时间,一个人坐在郊外别墅的阳台上,望着远山的落日发楞.黄昏的风带来的凉意贬入他的肌骨.在恍惚间,陈平会看到有一个人站在远处的草地上,望着他.那人是李寂.他的眼睛里挂着悲伤.陈平浑身哆嗦,再仔细看去,那只是一个割草的工人.
陈平不是第一回有这样的感觉了.自从他知道李寂有一本市长日记之后,他就开始惶惶不可终日.陈平很清楚李寂会在这本日记中记下什么.在经过周密思索之后,陈平开始劝说李寂放弃这本日记,他把李寂请到庐山,两人在山上住了五天,陈平的用意就是要拐弯抹角地劝说李寂放弃这本日记.两人在林荫道上散步时,陈平说,我从一个朋友的角度劝你,是为你好,不愿意看到你栽在这本东西上.没有人像你那么傻,会把这种事情记在日记里面,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记这些东西,你是一个正直的人,少有的理想主义者,但你可以记在心里,也不要记在纸上.
李寂说,陈平,你怕什么?
我不怕.陈平说,我怕什么?你以后就会明白,怕的是你自己.
李寂说,我这么说吧,陈平,你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要记这本东西,我,我不是一个官员,我从来就不是,我是一个学者.我知道自己这个官当不下去,不会太久,我就会重新成为一个学者,这本日记,只是一个学者的资料.陈平,一个学者连资料都没有了,他就什么也没有了.
陈平从李寂的话中听到了暗示的成份:他不会把这本日记交出去的.但陈平无法从李寂的话中听到他所需要的安全感.回到樟坂,他仍然惶惶不可终日,就像怀揣一个定时炸弹,不知道何时会被炸得血肉横飞.他是不会任由自己如此可怕地被惊吓着,他的个性无法忍受煎熬,必须尽快解决问题.
胡秘书提了一个建议:索性抓住李寂受贿的事实,把他的材料上报省纪委,把他彻底搞倒,一掌打死.陈平考虑了一天,对胡秘书说,节奏掌握不了.这个意思就是说,如果以受贿罪把李寂搞倒,虽然可以借此强行搜查他的家,尽快找到那本日记,也容易起反效果,激怒李寂,如果他有日记的复印件,他就会一同向省纪委交出日记,这样,就把陈平连带牵出来了.现在,尚有希望李寂不交出日记,打草惊蛇又没打死,反被伤着了,还不如现在平平静静,李寂也没要交出日记的迹象.陈平左思右想,觉得成本太高,不宜惊动李寂.
接着,胡秘书居然想出了一个很下流的方法:派一个惯偷去李寂家偷那本日记.这个登不上台面的办法反而得到了陈平的首肯,因为他知道这个办法的好处在于:如果败露可以嫁祸于人;其次,即使李寂有复印件,也可以先一暏为快,看看日记里到底记了什么.知已知彼,也好应对.于是,胡秘书找来市长的亲信,公安局的副局长唐荣兴,把用意说明后,唐荣兴就派刑警队陈队长执行这个特殊任务.陈队长安排了一个惯偷潜入李寂家,找了一天,居然一无所获.就是说,李寂家没有这本日记.
胡秘书把这个好消息告诉陈平:我看李寂这小子是在造假,虚张声势,他也许根本没有那本日记,市长,我看,他是在吓你.
陈平摸着下巴思索.
胡秘书说,那可是樟坂有名的惯偷,不会失手的,可是他把李寂家翻遍了,根本没有这本日记.你想想看,日记是每天要记的东西,会找不到吗?不可能.李寂真的是在放烟幕弹,他在威胁你.市长,我看警报可以解除了,你可以安安心心地放几天假,玩一玩,自由一下,调适一下心情,我看,去一趟马尔代夫怎么样?
陈平露出了笑意,说,好吧,我去轻松一下.他没料到用这么下作的方法能奏效.
陈平在马尔代夫只呆了两天,却突然提前飞回来了.胡秘书觉得很奇怪,问,你那么快回来干什么?陈平说,我在海边想了两天,越想越不对.胡秘书问,有什么不对的?陈平把胡秘书拉近,小声说,你看啊,在李寂家找遍了也找不到那本日记,他包里也没有,办公室也没有.就真的没有了吗?是真的没有,还是没找到?
胡秘书说,你也太紧张了吧?胡秘书是陈平大学同学,所以说话很随便.
不是我紧张.陈平说,你不了解李寂,我了解他,现在的问题是.他伸出两只手:好比这一只手表示找不到日记的可能,这一只手表示李寂记日记是真实的,到底哪一个更真实?如果市长日记是真的,那只是你找不到而已;如果真的没有,说明李寂在撒谎.两者必居其一.
胡秘书笑着说,市长,我发觉你越来越像惊弓之鸟了,一件普通的事情让你这么一分析,变得很可怕.
陈平说,本来就很可怕,只是我们没察觉它的可怕而已.那么,李寂在撒谎吗?他那么有城府吗?他已经开始欺骗我,布织迷魂阵对付我了吧?你相信吗?我不信.我了解李寂,他不是那种人,他没有这个能力,也缺乏动机.所以,李寂没有这本日记是不可能的,他不但有这本日记,而且真的开始藏匿这本日记,这性质就变得非常严重了,为什么他要藏匿?因为他知道这本日记的重要性,他开始警惕我了,他开始对付我了,他不是把日记随随便便放在桌上了,他开始收集我的材料.这比过去我们想象的严重得多!
胡秘书听了就怔在那里.好久没反应.他看见陈平的手的尾指轻微地抖动.
陈平望着窗外,说,胡啊,你无法想象他会在日记中记什么,但我能想象.我们面临的结局非常可怕.
......胡秘书低头沉吟了一下,说,没想到这么严重......难道我们就没有办法了吗?
怪我以前把他当好朋友,无话不谈,现在我付出代价了.陈平说,除非他犯个大罪,这个罪足以让他向我求饶,这个罪可以让他吃上好久的牢饭.可是,这对任何一个人都容易,但对李寂就不容易,他的屁股比什么人都干净.
胡秘书说,怎么办呢?
陈平出了一口长气:自求多福吧......
......就在这之后不到一个月,一个重大事件发生.西坑煤矿发生重大灾难.胡秘书对陈平说,想不到天老爷帮你,是它要李寂死.陈平说,他是分管工矿企业的,他要负全责.
第二天晚上营救工作告一段落时,陈平就急着召开常委会扩大会议,分清责任.他在会上狠狠批评了分管领导疏于管理的重大错误,为会议定了调.煤炭局长当场在会上做了检查.与会者对陈平的讲话心领神会,纷纷对包括李寂在内的主要负责人提出批评.最后,让李寂发表自己的意见.
大家都以为他起码要做一些自我辩护,可出乎意料的是,李寂突然在地上跪了下来,然后流下了眼泪.他说,我今天看到死人了,看到了那么多尸体抬出来,我就知道,死的应该是我.大家对我的批评我完全接受,我们没有任何理由逃避责任,不,是我,我负主要责任,我负全部责任.我请求市委解除我的职务,但让我做完最后一次工作,等矿难结束,我就下台.
大家错愕地看着他.只有陈平心知肚明.他抽着烟,一声不吭.
最后,陈平说,大家回去处理矿难的事情,在我们统一意见之前,谁也不能单独向媒体透露细节,不要接受媒体采访.先封锁消息.
散会后,回到办公室,胡秘书对陈平说,他完了.
陈平问,怎么说?
胡秘书说,我想我们应该尽快采取行动,就按重大责任事故对李寂实施停职审查,把他控制住,然后实施搜查,突击预审,就算挖地三尺也要找到那本日记.在我们手上都好办,等到省里来人,我们就失去宝贵的时间了.
陈平沉默地想着.好久,他才说,好吧.
......可是就在陈平要对李寂实施抓捕时,下面传来消息:李寂独立接受了省报的采访,他毫无保留地把矿难的详细过程和盘托出,李寂表示他愿意承担主要责任.
陈平骂了一句:我操你妈,李寂!这是他罕有的粗口.他立即叫停对李寂的抓捕.
胡秘书奇怪地问:为什么?应该马上把他带回来,秘密关到疗养院去.
陈平摆摆手,说,不不不,来不及了,他已经把自己和西坑事件一起公开了.
胡秘书说,他已经自己一个人顶上去了,愿意独立承担责任了.
陈平说,胡啊,你怎么那么天真呢?他顶?他能顶吗?现在人越死越多,他顶不就等于我顶吗?先让他顶,是因为要压他,可是现在性质变了,谁也不能顶,我没主要责任,李寂也没主要责任,常委会谁也不要去顶,是矿山老板负主要责任,负直接责任,明白吗?矿难发生在西坑,是我们的侥幸,因为这个煤矿在安全管理上是过关的,李寂早就强制他们安装了瓦斯警报仪,你明白了吗?管理是过关的,是矿山自己执行不力,不使用仪器才出的事.
胡秘书说,我明白了......
陈平手一挥:马上通知开会,按我刚才说的重新统一思想,尤其是李寂.
胡秘书刚要走,陈平又把他叫住了,说,想办法让矿山的那个混蛋离开樟坂,越快越好,走得越远越好.
胡秘书问:到哪里为好?新疆,怎么样?
陈平说:给他弄个旅游签证,到越南.
胡秘书说,好的.
第二天的会上,大家统一思想,认定责任主要由矿主负责,但据查他已经潜逃.会上,大家都同意陈平对事件的认定.只有李寂说,不,我还是要负主要责任.
陈平没说什么,只说,散会.
会后,陈平把李寂找到办公室,两人大约谈了不到半小时,开始大声争吵.胡秘书听到两人的声音越来越大.他透过门缝看见陈平和李寂的脸都涨得通红.
陈平拿出了一张纸,上面写着会议纪要,逼着李寂签字.李寂不签,他拂袖而去,可是当他打开门时,居然有两名武警挡住了他.
李寂问陈平:你劫持我?
陈平眼睛红.李寂十分奇怪他居然红了眼睛.陈平上前把李寂拉到沙发上,说,到今天这个地步,我竟然用警察来对付我最好的朋友,李寂,你难道还不明白吗?再过一百年,你如果还活在世上,你就会明白,今天我这样做是爱你,还是在害你.我不是没有原则的,西坑的事情如果我们没装安全仪,我们现在牵着手坐牢去,但事实不是这样.你尽到责了,我们只是监督不力.李寂,今天我一定要你签字,是为了你,为了冷薇,和你们的家.
.......李寂抱着头,呆了好久.
最后,他说,我饿了,我困了,你让我回去吧.
陈平把会议纪要放到他面前.李寂用哆嗦的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陈平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们是朋友,再大的风雨,一起扛.
三十九. 陈步森的四个女人
刘春红因为向冷薇泼硫酸,被警方以伤害罪逮捕,收押在陈步森所在的看守所.陈步森从潘警官处听到消息时,心中非常难过.这一整天他都闷闷不乐,一个人独自坐在窗前,望着阴郁的天空发楞:他不知道为什么一个心地如此善良的女孩,可以为爱情付出自己生命,最后却会把一瓶硫酸泼到别人脸上.陈步森产生一种对刘春红的很特别的想念,那是一种奇怪的想念,除了对往日情感的追忆,甚至产生了一种好像父亲对女儿的怜悯-------刘春红像一只小鸡一样躲在角落里瑟瑟发抖.在陈步森眼中,他看到所有的人都是可怜的,无论有钱的没钱的,强悍的还是软弱的,凶恶的还是善良的,都一样的可怜.刘春红很强悍,很有主见,但她现在一定非常绝望.
土炮在号子里拖着脚镣走来走去,不停地招呼别人打牌,他这几天可以一天打到晚,仍然精神奕奕,他用力地甩牌,嘴里发出粗鲁的响亮的骂声.但只有陈步森听得出,这个人心中隐藏着多么巨大的恐惧.有时,陈步森会看到土炮注视着墙角发呆,虽然时间很短,足以看出他心中的风暴.他开始有意回避陈步森,不再骚扰陈步森,不跟他讲话,有时连眼睛也不看他,很像一个妒忌心极重的人不想再涉及让他妒忌的对象.土炮越来越在意显示他在号子中的领导地位,有意孤立陈步森,好像没有这个人的存在一样.但陈步森完全不在意这一切,他更多的时候是一个人读书,在纸上写写画画,或者就是独自望着天空发楞.他的沉着冷静让土炮产生一种奇怪的妒忌,所以他就以吆喝大家围拢在他身边打牌,来提高自己的重要性,压抑心中恐惧.
陈步森用了很长的时间来想一个人:冷薇.现在,她面前有四个女人,一个是母亲,一个是周玲,一个是刘春红,另一个就是冷薇.对于母亲,陈步森的仇恨已经褪去,这个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中完成的,陈步森自己不知道到底是在什么时候、为什么他就失去了对母亲的怨恨,这种怨恨好像是被人悄悄偷走的.现在,陈步森想起了母亲,心中很干净,也很平静,他想见她了,如果他现在能见到她,他会和她聊天,说不上爱,也说不上恨,她是他的母亲,就是这样.但他真的有一点想她了.
第二个女人周玲,是他的姐姐,他从小就把她当姐姐看,甚至在他少年时有一段时间,周玲是他爱情的幻想对象,陈步森缺少的爱是通过周玲来弥补的,所以他爱这个年轻女人.后来陈步森对周玲爱的想象渐渐转化成了依靠和亲情,如果在漫长的十几年中一定要认定一个陈步森的亲人,就是周玲,这个女人和别的所有女人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她的爱不仅限于自己或者陈步森,陈步森看到她常常会去爱一些跟她毫不相关的人.有一次表姐把十几个陈步森的少年流浪儿朋友请到家里,做菜给他们吃,放水给他们洗澡,还给每人买了一套衣服,很给陈步森做足了面子,但引起了陈三木的反感,陈三木在孩子们住进家的前三天还没什么反应,可是住到一个星期后,他终于忍不住了,竟然离家出走.陈步森就带着朋友们走了,周玲还为此哭了,她会爱一些和自己没有关糸的人,就像现在她会关心冷薇一样.陈步森在这一年中的转变和对冷薇的照顾,完全得益于周玲对他的影响.
第三个女人是刘春红,陈步森想起刘春红就有些不好意思,因为说出来让人难为情,刘春红是陈步森第一个性幻想对象,或者干脆说性对象:刘春红长得比较丰满,虽然脸不算很美,但很艳丽,皮肤也很白,她的胸脯永远压着衣服绽放出来,她从来不带胸罩,所以陈步森看见了她的乳头从衣服上显现.陈步森和刘春红的第一次不是爱,而是性.刘春红当时已经爱上了他,但陈步森没有.陈步森和刘春红交往后,他才发现,刘春红并不像她的身体给人的暗示,以为她是随便的浪荡的女人,她比陈步森见过的任何一个女人对爱情都更专一,她可以为陈步森奉献一切.在和陈步森交往后的第四天,她就把自己的存折给他.可是陈步森拒绝了.因为刘春红对爱的索取让陈步森惊异,她要陈步森二十四小时陪他,陈步森做不到,而且开始感到害怕.有一次,她和陈步森到一个渡假地玩了十天,刘春红天天晚上要他做爱.到了后面四天,刘春红来了月经,陈步森以为可以休息了,可是刘春红翻来覆去骚扰他,让疲惫不堪的陈步森无法安眠,她要他做爱,陈步森说你来例假了,不能做了.可是刘春红说可以,她洗净自己的身体,要他做爱.陈步森只好从命.他被刘春红掏干了,最后射出了血精.
刘春红紧紧抱住了他,在他耳边对他说,我爱你,我爱你,我爱你........陈步森说,你这样会把我吓到.刘春红说,我只有你了,你不要抛下我.那个晚上,陈步森才知道,刘春红的父亲从她七岁开始一直在晚上睡觉时,用一只脚的大拇指触戳她的阴部,最初她不知道这是为什么,后来渐渐长大后,刘春红才知道,父亲是性无能者,但他开始在母亲不在家时脱光女儿的衣服.父亲玩弄她的身体长达十几年,虽然父亲从来没有进入过她的身体,但刘春红却恐惧到了极点.十七岁时,她第一次跟母亲说起这些事,母亲甩了她一个耳光,这就是刘春红和家庭断绝关糸的开始.
从此以后,刘春红一直寻找人来代替父爱,陈步森不幸中选,但他浑然不知,直到那次旅行的时候,他才听刘春红讲她的故事.陈步森对她说,我比你还糟,你是被父亲害了,我是被父母一起抛弃,但我比你强,我一点儿也不害怕.我依靠自己,从不依靠别人.刘春红说,对我来说,你是别人吗?陈步森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你不能靠我.刘春红说,我从小到大,都在找一个我可以为他奉献一切的人.陈步森说,这人不存在.现在,这个一辈子要为别人奉献所有的女人落得个悲惨下场,她为陈步森丢弃工作,花尽积蓄,最后什么也没得到,却蹲在监房里等待刑罚,而她的父亲现在却活得逍遥自在,这是为什么?陈步森想到这里,眼睛就湿了.
第四个女人就是冷薇.这是一个特殊的女人,她会以如此奇怪的方式出现在陈步森的生命中,完全是人无法想象的.如果是陈步森把她杀了,这没什么;或者陈步森把她抢了,这也没什么.但陈步森杀了她丈夫,却和她发生了感情,这是最奇怪的.说这是一种感情,不是不负责任的说法.现在陈步森对冷薇,甚至冷薇对陈步森,都产生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神秘情感,它既不是亲情,也不是爱情,更不是友情,它到底是什么?但它如此真实地存在着.
自从陈步森杀了李寂之后,注定这个爱的旅程就已经开始:陈步森尝到了第一口甘甜的活水,就再也无法离开这种感觉.他不止一次做梦,娶到了冷薇作自己的妻子,不管这个梦有多荒唐,陈步森却尝到了生活中最甜蜜的感觉.也许就是这种感觉让他误认为自己是无罪的,自己竟然能够跟一个自己伤害过的人在一起说话和生活,这是多么奇怪而荣耀的一件事啊.就是这种感觉!让陈步森欲罢不能.
他不再有恐惧,也不再有悲伤.陈步森在精神病院的半年时间里,越来越忘记了自己的凶手身份,着迷于自己的另一个角色:照顾冷薇的人.冷薇越是认可他,他就越感到幸福.某种被宽容的轻松感抓住了他,陈步森用了更大的爱来回应她的赦免(即使那时还只是陈步森的想象),这种强烈的对冷薇的爱,几乎和爱情无法分辨,它混和着感恩、敬爱和情爱.陈步森这辈子除了和刘春红的性爱之外,没有尝过爱情是什么.陈步森尝到的第一次爱情感觉,竟然是对冷薇的.因为他第一次产生了要为一个女人奉献一生的愿望,就是冷薇.就像刘春红要为陈步森奉献一生一样.
陈步森坐在窗边,想着四个女人.他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但他现在心中涌起的,是对这四个女人的同情,以及一种特别的爱怜.那是一种对女人特有的感情,指向温柔、和平.陈步森流了眼泪:他突然发现,女性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爱的最美丽的造物,就是上帝造人时从亚当身上取下来的,所以她们是男人的骨中之骨,肉中之肉!
想到这里,他给冷薇写了一封信,信中写了他以上的所有感触.陈步森写完信,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送到冷薇手中.但他想,到我死后,它应该能到达她的手中.信到她手中,我也在天上了.
这时,潘警官来通知他,有人要见他.陈步森把信交给他,希望能把信送到冷薇手中.我信上没写什么,你们可以审查.他对潘警官说.潘警官说,我们看看.
来见他的是沈全和苏云起.沈全说上诉的事正在进行,让他要心存希望.陈步森说,我到底是要心存希望为了活着呢?还是相信有天堂,死并没有什么?我相信天堂,就无所谓死,但我一想到上诉,希望能改判,又不愿意看到死,信心又软弱.我到底应该相信什么?苏云起说,不要相信自己,我们生不在自己,死也不在自己,我们的生命是量好的,我们在地上过一天,就做好一天的见证,陈步森说,你这样说,我比较明白了.沈全说,还是要有希望.陈步森说,只是想到过去的三十年白活了,现在刚刚明白该如何生活,却要离开这个世界,心里还是......我多想有时间好好爱我见到的每一个人.沈全说,我已经担任刘春红的辩护律师,今天来是要你提供一些证据.陈步森问,她怎么样?沈全叹了一口气,说,她的情绪还不太好,我会帮助她的,你放心.陈步森说,我有一封信给冷薇,在潘警官那里,我知道这不合规定,但我没写什么,只写我的感受,请你们一定送到她手中.苏云起说,我们会尽力.
沈全说,现在你谈谈和刘春红的交往.
陈步森说,现在我知道了,我跟她是一样的人.
今天早上,冷薇再次发生胃部疼痛,她用手抵住十二指肠的部位,疼得满身冒汗.淘淘看了害怕,大哭起来.母亲买菜回来,看到冷薇疼得坐在地上,吓了一跳,赶紧把女儿扶上了床.
薇啊,你这是怎么啦?老太太说.冷薇说没什么,我是最近急的,急火攻心,医生检查了胃镜,没什么问题.老太太给她倒了热水让她暖暖胃,说,没问题是没问题,可这么老疼也不是办法啊.冷薇说,我有吃医院拿回来的药.老太太说,我刚才在市场遇到了周玲,她正在买兔子,她说兔子炖药根可以治胃病,瞧,这药根和兔子让我先捎回来了,周玲说下午会过来看你.冷薇说,你收下她的东西了?老太太说,唉,难得她一个陈步森的表姐,对我们却这么好,我一直想不通,后来我想,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只能这么想了.冷薇没吱声.老太太说,她没有恶意.冷薇说,我知道......冷薇低着头想了一会儿,说,妈,你说陈步森会枪毙吗?老太太顿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你问它干嘛,有什么好问的.我杀兔子去了.老人起身走出了房间,好像不愿意提这事似的.
冷薇抱起淘淘,问他,淘淘,你......想不想......淘淘问,妈妈,想不想什么啊?冷薇说,你想不想见刘叔叔?淘淘低声说,你会骂我......冷薇说,我不骂你,你说,你想见他吗?淘淘说,他杀了爸爸.冷薇就不吱声了.淘淘看着冷薇,说,他是杀人凶手.冷薇说,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淘淘说,他是坏蛋.冷薇叹了一口气,说,你下去玩吧.
母亲炖好了药汤,端到冷薇房间来,说,趁热把兔子汤喝了吧.她要喂冷薇,冷薇说我自己来.她刚喝到一半,突然说,我不想喝了.她下床还没有跑到卫生间,就蹲在地上吐了,把刚吃进去的东西全吐出来了,还带出来一股粘液.母亲大惊,说,周玲难道在药里下了毒不成?冷薇说,不是,这几天我老恶心,不想吃东西.
下午周玲过来了,她听说冷薇把兔子汤吐出来了,说,我们还得上医院看看,你的脸色很差,发黄.冷薇说,我不会有事的,不是检查过了吗?周玲说,对啊,但是病得治啊,不是只有绝症才要治的,有病就得治是不是?冷薇说,我只是肚子胀,不想吃东西,吃点儿山楂开开胃就好了.周玲伸手摸了摸她的额,说,你好像发烧呢.冷薇说,没有没有.周玲就不知怎么劝她了.冷薇叹了口气:周玲,我还是想问,你为什么要对我那么好?周玲笑了笑,说,因为要爱人如已啊,我可没有做到.很难的.冷薇说,这样你不会觉得对陈步森不好?周玲说,怎么会呢?要是他会觉得不好,就不会去照顾你了.冷薇沉默着.周玲说,你不要想太多,李寂的事我们已经觉得很抱歉了,出于赎罪,这样做也不为过.冷薇说,如果我不想在开庭时为陈步森补充作证,你会很失望吧?周玲想了想,说,冷薇,我们这些人,已经不在乎世上的人怎么看了,我们是因信而被称为义的,好的,如果要别人看,我们就不会这么做,也没有力量做,要是别人看不到,我们就不做了,那还不如不做.所以,你不要有心理负担,我不是要你为陈步森作证才来照顾你的,真的.其实我对陈步森上诉的希望感到渺茫.哎,你怎么流血了?
周玲指着冷薇的鼻子,冷薇到镜前一看,一股血从她的鼻子流下来.她的心中一哆嗦,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流血.周玲扶她进卫生间洗,这时,冷薇发现自己的牙龈上也渗出了血.周玲说,冷薇,明天我们上医院好好查查.冷薇不置可否.
周玲走后,冷薇一直犹豫明天要不要上医院.她不相信自己会得什么可怕的疾病.可是到了半夜,她开始腹泻,右下腹剧痛,她忍住没有吵醒母亲.这些乱七八糟的症状显得混乱,互相矛盾,好像是专门来吓她的.到了清晨,她已经痛得无法自持,只好打通了周玲的电话,说,我可能患了阑尾炎,现在很痛,你带我去找你那个医生吧.
周玲立即打了车过来,老太太吓得一直哭.周玲对老太太说,没有大事,你带淘淘上学,冷薇交给我了,放心.她把冷薇直接送到了她认识的那个医生所在的协和医院,医生为冷薇进行了触诊,然后说,先检查一下血相吧.在冷薇抽血的时候,医生把周玲叫到一边,说,我看不太像阑尾炎.我在她右腹摸到腹块.周玲一听就呆住了,说,不会吧,她检查过胃镜的,没有问题的.医生说,我没说有什么问题,我只是说可能需要进一步检查.
冷薇抽完血回来,医生问她有什么症状?冷薇说她会吐,腹痛,右肩疼,不想吃饭,鼻子和牙龈流血.医生说,不一定是阑尾炎,也可能是胆囊炎.周玲问,那跟胃病一点关糸也没有了?真奇怪哎.医生说,我建议做一下腹部CT,可能要花些钱.冷薇说算了,我知道没事.周玲说,做吧做吧.
她硬是把冷薇推进了CT房.在外面等待的时候,周玲心中慢慢涌起对那个正在检查的女人的怜悯.她觉得现在的冷薇很可怜,但究竟因为什么可怜,周玲又说不清楚.
检查完毕.医生把周玲叫过去,说,好像情况......不太好.周玲问怎么啦?医生说,我们在她的肝部发现一个四厘米的肿块.以我的经验,不太像良性的.周玲就坐在那里不说话了,脸色僵着.医生说,当然我们会进一步会诊,但要做好思想准备.周玲说,明明胃痛嘛,怎么一会儿阑尾一会儿胆囊,现在又改肝了.医生说,癌肿包膜下癌结节破裂会引起剧痛,常被误诊为胆囊炎.周玲说,四厘米,那么大.医生说,五厘米以下我们还是叫它小肿瘤,但她的情况好像发现得晚了.周玲皱着眉说,怎么办?怎么对她说?医生说,确诊后,我们现在提倡对患者说实话.
这时,冷薇走过来,她看到周玲阴着脸跟医生说话,她走近了周玲就转了话题,冷薇心中闪过一丝不详的预感,问,怎么啦?我得了什么病?周玲立即说,没有啦,还没有确诊啦.
离开医院的时候,冷薇突然不走了,对周玲说,周玲,你是不是瞒着我.周玲说没有啊,还没有确诊啊.冷薇说,CT报告呢?我要看CT报告.周玲支吾道,在医院里,还要做确诊呢.冷薇低头想了一下,回头就往回走,周玲追上去.但冷薇一直往医院的检验科走,周玲拦不住她.她进了检验科,拿到了检验报告.上面写着:右肝Ca待查.
冷薇看得懂这是什么意思.她拿了报告就往外面冲,一直跑到花圃旁.周玲追上去,说,冷薇,还没有确诊.冷薇在椅子上坐下来,说,你不要安慰我,没有什么.周玲也坐下来,说,兴许是良性的,只是说看到一个块,还要查呢.冷薇说,我已经死过几回了,没什么.周玲握着她的手,说,没有你想象的那么坏.
可是,当周玲的手握到冷薇的手时,冷薇突然身体一软,瘫倒在周玲怀里,周玲立即抱住她.她感觉到冷薇的身体在颤抖,手变得冰冷,就像死人的一样.周玲从来没见过一个人会在刹那间手变得这么冷,脸变得那么苍白,眼睛也闭上了.她抱着冷薇,喊着她的名字,一会儿冷薇才睁开眼睛,好像刚才睡了一觉.
冷薇,你怎么啦?周玲说.
冷薇突然抱紧了周玲,脸埋在她怀里,发出了压抑的哭声.她的哭声非常痛苦,以致于她的身体完全垮了,软沓沓地搭在周玲手里.
四十、神魂颠倒的陈平
冷薇得到癌症的消息迅速传到陈平耳朵里.现在,即将离任的陈平已经无法掌控李寂案的发展方向,他如惊弓之鸟一样,只专注于梳理自己的羽毛,作最后的保全工作.这是陈平令自己免于恐惧的最后努力.
胡秘书说,冷薇得到癌症是个好消息,她因病软弱,也许会愿意交出那本日记.
陈平的额上透着汗,说,不,她会破罐破摔.
胡秘书想了想,说,作最后一博,我们把一大笔钱给她,她治病需要钱,条件是交出日记.
陈平把头靠在沙发上,闭上眼,脸上出现一种绝望的表情:如果这个办法能行,当初在李寂身上就成功了.现在李寂死了,冷薇万念俱灰,反而勇敢无惧了.
陈平想起了西坑煤矿事件之后发生在他和李寂之间的事情.事件暂时告一段落后,樟坂的领导班子得以保全,陈平出了一口长气.但他明白,李寂的存在,就像一颗高当量的原子弹一样,随时都有爆炸的危险.陈平找胡秘书想办法,彻底要了结李寂的事情.
胡秘书的意见倾向于强硬.他的理由是,你越对李寂采取怀柔政策,他就越有恃无恐.陈平却还是选择后者,他对胡秘书说,李寂是一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他是真正的理想主义者,我不是,我是现实主义者.理想主义者的特点是什么呢?就是不计一切代价实现理想.你要是跟他来硬的,你就是鸡蛋碰石头.
胡秘书有些沮丧地看着陈平:可是,老这样让着他,你的恐惧就难得有消失的一天,我几乎每天都看你忧心忡忡,不得安宁,这样不痛苦吗?与其这样活在恐惧中,如履薄冰,不如铤而走险,一揽子解决问题.不然,就是身居高位,也没有快乐啊.
陈平抓住胡秘书的手,说,你不是我秘书,你是我老友,老同学,我跟你说真话,只要我在这位置上一天,我就一天快乐不起来,这是宿命,为什么?因为大家都只为自己,就像猪群抢食,哪一只猪会快乐?除非不抢,退出猪圈,像李寂一样.李寂虽然也烦恼,但他的烦恼跟我不同,他有真正的平安,我却没有.
胡秘书没吱声了.
陈平望着远处的树,说,人不为已,天诛地灭,是一句屁话,我今天总算明白了,可是,我却不可能回头了.
胡秘书说,我想,李寂的痛苦可能是你不能想象的,他是理想受挫的问题,实际上他已经失败了,否则就不会收那笔钱.况且,西坑事件过后,他大伤元气,听说从不喝酒的他,有时也会酗酒了.
这正是我现在考虑的.陈平说,我想采取一个重大决策,索性用最大当量的炮弹打击他,让他见识到物质的巨大威力,用强大的利益-----他从没见过的可怕的享受------淹没他,对于一个信念逐渐丧失的人,也许一根稻草就可以把他打倒,但这个人是李寂,我们要极端重视,万无一失,现在对付他是个好机会,是他最软弱的时候,我准备把他带出国一趟,先见见什么叫美丽人生,然后回国再给他兑现这美丽人生,只要他垮了,他的所有行为都会被我记录下来.你准备准备,跟我们跑这一趟,悄悄用摄像机拍摄下来,我们也搞他一本市长日记,还是影像的.我们第一站到拉斯维加斯.
胡秘书担忧地说,你这不是给李寂的市长日记添一笔你的罪状吗?
陈平摇摇头,说,这本来就是孤注一掷,这是一场物质和精神的较量,不过我相信李寂会倒,区区几万元他就倒了,在如此真实的物质面前,他还能抵抗到什么时候?况且,他自己也去了,他就是记日记,也要记下自己的一笔.
......陈平以考察名义带着李寂和胡秘书来到了拉斯维加斯.他们的目标很明确,就是奔赌场.李寂说,你是来赌博的.陈平说,是.
当他们走进赌场大厅时,李寂被它的豪华震惊了.陈平对他说,李寂,我们有什么分歧,今天不要争论,我们是来玩的.我们玩完了,你再发表评论.你都看到了,人为什么要搞这么大这么豪华的娱乐场所,这是偶然的吗?不,说明人有一个属性-------享受.受苦是理想,享乐就不是吗?那受苦为了什么呢?这说不通嘛,总有一个最终的好的目的.
李寂不吱声.陈平带他来到一个包厢,这是VIP的位置.侍应生端上来高级酒皇家礼炮.陈平对李寂说,赌场为什么叫卡西诺?就是樟坂话"开始了"的意思,因为外国的赌场是樟坂的华工带出去的,中国人明白,什么是生活.
陈平指着大厅里的几个人,说,你看他们是谁?李寂一看,是中国的著名小品演员.陈平说,别看他们在国内装得跟党代表似的,却这里的常客.中国人没有理想的.李寂,这就是生活.没人永远手握信念.人总得生活.
胡秘书鄙夷地望着那些小品演员,说,他们玩的是小的.
陈平问李寂:怎么样?我们也玩一把?
李寂没有吱声,尴尬地笑一下.
陈平说,你笑是什么意思嘛,玩不玩?
李寂头上的汗都下来了,说,算了.
陈平露出一丝隐藏的微笑:什么叫算了?听不懂.
李寂就说,不玩了.
陈平没有坚持,只说,好,你说不玩就不玩.
李寂突然问,你玩吗?
陈平没有正面回答,你说呢?
李寂......他一下子无法判断陈平到底真的有没有参与赌博,按习惯的判断,应该是有玩过的,但只要一进入包厢,那是几万美元以上的规格,他无法想象陈平能真的在这里玩这么大的游戏,一个县级市就是把全县的财政收入都让他玩,他也玩不起这么大.所以,他更愿意认为这只是一次实验,或者陈平也只是过过眼瘾.更重要的是,李寂不愿意相信他曾经最好的朋友真的堕落成这样了.
陈平带着某种古怪的笑容,说,我们玩不玩不重要,可是,李寂,你看到了,这些人真有钱,能这样玩,真好.
胡秘书说,要不我们玩点小的吧,出去玩老虎机得了.
他硬是把几十块美金塞进了李寂手里,说,转转老虎机,这算个啥呀,不就是游戏嘛.
陈平把李寂拉到老虎机边 ,玩了一把.胡秘书找到适当角度,拍摄下了李寂赌博的照片.
回到饭店,陈平把把从老虎机上赢的五十块美元递给李寂,说,这是你赢的.李寂用手一推,说,不,不是我的.陈平说,是你赢的,我可没逼你.李寂说,我只是玩玩.陈平问,你害怕什么?李寂说,我不害怕.陈平笑着看他,说,你汗都出来了.李寂说,那是紧张.陈平说,李寂啊,我为什么请你出来,让你看到别人怎么生活的,当然,你也看到了我怎么生活,一点都不避讳,你知道为什么吗?不为什么,只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李寂低下头叹了口气.
陈平说,你知道我请你出来,是有来意的.对,我是有目的,不过,这个目的,是我要留住我们友谊的最后一博.老实说,我不是要来赌博的,我是要来这里和你交心的.
李寂说,我看清楚了你怎么过日子.
对.陈平双手一摊,说,我向你完全袒露我的生活,这才是朋友.无话不谈.我知道你要说,我这种生活是一个罪恶.
不.李寂说,我没说是罪恶,但是,我想问一句,陈平,你这样过日子,不害怕吗?你这样用大把的公款下注,没有恐惧吗?
问得好.陈平端起一杯酒,他的手是颤抖的,他已经喝多了,说话变得无遮拦.你问我有没有恐惧,我告诉你,我恐惧得要死,我没有一分钟是平安的,我没有一分钟是舒服的,我害怕,我恐惧,所以,我才要赌,你明白吗?当我站在赌桌前的那几个小时,我什么都忘记了,我的恐惧完全消失,兴奋冲刷掉了恐惧.在你被另一种紧张淹没时,恐惧就不是恐惧了.
李寂说,可是一回国,恐惧照样还在.
陈平说,老兄,让我告诉你,什么叫恐惧?我们为什么会恐惧?你知道武则天吗?她是谁?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宫女,她被人强行选入宫中,做唐太宗的妃子,后来又做唐高宗的妃子,被骂作妖,我问你,是她愿意的吗?她在唐太宗死后,要陪葬去死,是她愿意的吗?她不恐惧吗?后来李治保她一命,被送到寺庙,接着她做了高宗的皇后,甚至杀了自己的女儿,是她愿意的吗?接着她自己称帝,难道不也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地位?使自己免于被李家人推翻的结局,这是不是不得已?一个女人,手无缚鸡之力,只想过上属于自己的生活,但自从她十六岁进宫开始,一直到八十三岁,也没有片刻安宁,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战斗,为了什么?为了荣花华富贵吗?不,不不不,我告诉你,她为了什么.
陈平悄悄地把嘴凑到李寂耳朵:为了安全.
李寂低下头,他好像在极力想明白这些话.
陈平喝了一大口酒,说,李寂,我的好友,我告诉你,我跟武则天一样,一样,自从我踏上这条船,我就尝到了恐惧的滋味儿.想当年,我刚进市府的时候,有一次因为拜错了门儿,去看了一位老干部,被我的顶头上司骂了个狗血喷头,因为他们是对头,以为我要搞他.我终生记得他对我说的话,他说,陈平,你这样给我找麻烦?你到底想干什么?我搞死你.他就这样赤裸裸说我,给我看我了几张照片,我万万没想到他竟然会有我的照片,那是我在某宴会厅边上的包厢和一个房地产老板的小秘跳舞时开玩笑的照片,我和她没什么,可是我却被吓坏了,他居然会有我这种照片.整整一周我吓得魂飞魄散.
李寂说,你为什么那么害怕?
陈平说,因为他给我上了一课.我终于知道了,什么叫恐惧.李寂,我告诉你,自从踏上这条船,恐惧就像影子跟着我们,你别想甩掉他,只能尽其可能把它降到最少.我分析给你听,我们为什么要当官?你想过这个问题没有?你当然会说,我有政治理想,为人民谋幸福,不错,我也有这个理想,可是你不久会发现,你的理想需要和别人合作,可是没几个人愿意跟你合作,为什么呢?为什么没几个人会跟你合作?我到现在也没想明白.但事实就是如此.上次樟坂经验的事,是我不想和你合作吗?不是,我也知道那经验有些假大空,但我没办法,我不这样做,投资就拉不来.大家都各有想法,不合作,就只能想自己的事.
李寂说,我承认你说的部份是事实.
陈平说,好,我们再来看当官为了什么,不为理想,那只能为自己,怎么为自己?市长的工资才两千块钱,能干什么?没有高薪,怎么养廉?经委主任刘天生,好人一个,廉洁,有人要查他,存款才十几万,你算算看,他身为主任,吃喝有公家,全是工资存的,存了快十年还没有十万?查不出屁一个,连房子现在都买不起,好干部,但查他的事大家知道后,他不但没成英雄,却成了一个笑柄,这就是我们的社会,笑贫不笑娼.我不痛心吗?痛心,但更重要的是,我丧失了信心.
李寂说,你这样说也是在笑他吗?
陈平说,我不是笑他,我是可怜他,也可怜我们每一个干部.我们既然上了这船,天天被要求奉献,可天天又让我们看到什么叫荣华富贵,让我们怎么抵御这种诱惑,用意志吗?钢铁般的意志,要从钢铁般的修养来,像我父亲一样,可是现在是什么时代?是我父亲的时代吗?不,是我们的时代.所以,我们不会有力量的,我们根本没办法圣洁,我们要吃饭,这是一种结构性的腐败,结构性的,只要你进入了这个结构,你就自动成为结构的一部份,遵循结构的规则.你不守则,结构就把你吐出去,不,是嚼碎后再吐出去.
李寂皱着眉好久没有说话.
陈平说,你上了船,马上下船,太亏,你继续走下去,恐惧却越来越大,但你没办法,像武则天一样,熬着,干掉一个又一个障碍,只要你不破坏规则,你就靠运气了,如果你破坏规则,你一定遭殃,只要你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你就有可能捞一把,再捞一把,法不责众,在这个结构中,你不要过份出头,也不能退缩,运气好,你安全离休,恐惧的日子就会到头.你别生事,不然你会有一个接一个的麻烦.在这个结构中,不讲对不对,只讲值不值.
李寂说,经委刘天生值吗?
陈平说,不值.我告诉你怎么计算最精准,不是什么人都值得去冒险的.如果我今年五十岁,又当上了书记,我绝对不冒险,我会好好当个清廉的干部,直到退休.为什么?我算过的,这需要精算师式的计算:我再干十年,连同工资、奖金和各种补贴,再加上各项合法的额外收入,退休时我可以拿到七十万元,然后我退休后合法去兼职,再干十年,我最后可以收到一百万,我的晚年非常安全,非常舒服;如果我铤而走险,受贿,最多收个几十万,出了事,退赔,坐牢.我的后半生就要毁了.
李寂说,老老实实,这样没有恐惧.
陈平说,对,可是我们做不到,为什么?因为我们年轻,我们现在就妥协,我们就要亏老本,所以,我们的必由之路就是带着恐惧,靠胆略智慧和运气,小心翼翼地前进.你想想,我们不当官,做人没有意义,当官又被恐惧折磨,如果我辞职,就亏老本,那么累的工作什么回报都没有就走人?后半生怎么办?照样恐惧.如果我被人整靠边下台,那是最可怜的,恐惧沮丧伴一生.李寂,中国的官场是一场无规则的游戏的战场,无规则就是随时有危险,不知道它从哪里来.如果它一定有一条规则,就是永远的恐惧.
李寂问他,你喝醉了吧?你说得太多了.
陈平还要倒酒:不,我要和你交心.现在,结论出来了,既然恐惧无可避免,为什么不接受它,把恐惧当成一种动力?你看过尾巴上点着了火的老鼠吗?他憋足了劲儿乱窜,就是为了活命.所以,你别说谁谁腐败,他们不过是为了活命.
李寂说,这就是你的结论吗?
陈平笑着说,屁,我有什么结论,我是一瞎子,摸出来的路,哪有什么结论.我只是和好朋友交心,让你理解我.
谈话结束,李寂离开后.胡秘书来到陈平的房间,说,从来没见你这么说话,你喝醉了吗?你真是豁出去了.陈平说,我没醉,醒着呢,对付李寂这样的人,不这样说,根本不足以震撼他.他是什么人?天才,奇人.
胡秘书说,想不到你对他评价这么高.可是,你今天对他这么坦白,要是他不理会,你就很危险了.我还是不明白你这样冒险的价值.
陈平看着胡秘书,说,想听我真话吗?对,我不是仅仅为了说服他,其实,我是借此和他交心,你知道吗?和李寂交心,我会有一种幸福感,每次和他谈话的时候,我的恐惧就会暂时消失,他很天真,有理想,是干部中的异类,没人比我更了解他.我天天和那些混蛋打交道,人人都奉承我,人人却在打我的鬼主意,我能不恐惧吗?但你知道吗?写我市长日记的仿佛最危险的人,李寂,却是我的所有对手中,最安全的一个.因为他不会因为私利,对我发动攻击.只有当他觉得要对所有不公正发动攻击时,我才是他所有敌人中的一个.
胡秘书说,可他掌握了最多证据.
陈平说,我们也掌握了他在赌城的证据.
在西山陈平的别墅里,他邀请李寂度周末.在傍晚的喝茶中,他们聊到了最后的最重要的结论.
陈平把手放到李寂的手上,这是他从未有过的动作.李寂颤抖了一下.
你是我朋友.我告诉你也没关糸.陈平说,这幢别墅记着的是别人的名字,但我有权处置它.
李寂听懂他的意思了.这就是他的别墅.
你也可以这样生活.陈平对他的朋友说,我会帮你.李寂,我们太辛苦了,我们是中国最辛苦的公务员,这一点你最清楚,你也会认同.我们整天工作到深夜,没节没假,哪里出灾我们就得冲到第一线,还要担心问责下台,歌厅一个小流氓放火成灾,也要问我们的责,这谁防得住啊?可是撤职的是我们.工人还有个劳保,我们有什么保障?没有,我们不但没有保障,也没有高薪,却有全中国最大的风险.不弄点钱,谁会做这个官?你找出一条理由来说服我,不,说服你自己.
李寂低头沉默了好久,说,陈平,政治家靠理想嘛.
陈平摆手,好像对他的回答很失望:你这样等于白说.我不跟你这糊涂蛋瞎掰了,李寂,我不但在生产自救,也要为你打算.有件事我其实很早就该对你说了,这几年来,你很辛苦也没有什么所得,这大家看得很明白,你也为我顶了不少事儿,我想,这幢别墅呢......我的意思是,你也应该找间像样的房子了,累了就过来休息休息,调节一下,有个三长两短,这也算个不动产,你找个你信得过的人的名字,把它过个户,也算我尽个朋友的心意.
李寂看着他......有一会儿不知道说什么好.陈平说,你千万别误会.李寂说,我没有误会.但这事太突然,我......陈平说,唉,你总有一天会明白,还是我关心你.你要是当我是朋友,就应该真的得把那本日记拿出来,我为朋友着想,那东西对你,对我都不好,拿出来,好不好?当着我们两个人的面,我们让它永远消失,然后开始我们俩的新生活.
......李寂没有回答.只说,我不需要这么大的房子,我家人丁寥寥,再说我哪有空来啊.
陈平有些烦躁地打断他的话:这是两码事!
李寂说,陈平,你别生气.
陈平说,就算听一个大哥的话,你也应该烧了那劳什子!
李寂沉默着......
我不应该这么大声说话.陈平望着他,说,但你看到,我仁至义尽了.
李寂说,你就那么害怕......那本日记?
陈平说,其实......不是,我想,我想.....他突然把头抱住,我应该不是害怕那日记,我是有一种说不清的忧愁.我抓住那日记不放,好像你毁了它,我心里就会得安宁似的.
李寂说,陈平,你是不是有心理的疾病?要不要去看一看?这半个月来,你拉着我东跑西颠,上赌场,说话颠三倒四,都不像过去你做的.你有些魂不守舍.
在那一刻,李寂突然心一抽,涌上一股可怜眼前这个朋友的难过心情.他觉得他是可怜的,也是无助的,并不像过去他想象的那么恶劣,那么强大.这是一个病人.他想,他是软弱的,至少现在是,或者在我的面前,他就是一个病人.
陈平茫然地看着窗外,说,是吗.....我真的不是害怕那日记,真害怕就不会向你讨了.我有别的办法.
你害怕的是看不见的无形的恐惧.李寂说.
陈平回答:是.
李寂问,你实际上是......是要我一个许诺,是不是?
陈平说,算是吧,好像你如果同意毁掉那日记,我就会清楚地感觉到,你站在我的一边,这是一个标志性的动作,你不再记日记了,你认同了我,认同了我的生活方式和价值选择.
李寂说,你就那么在意我的意见?这几年你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感受?你不是照样过你的生活作你的决定吗?
陈平突然激动地说,不,李寂,你不知道,我这几年,经常想起你,因为只有你是跟我们不同的那一个,我在无休无止的恐惧中,常常想到你,我曾经最好的朋友,想象你如何生活,如何思考.越到最近,想得越多.我太累了,我的心疲倦了.我知道你收了煤矿的钱,他们报上来,是我捂住了.听到你也受贿时,说实话我有些失望.但我知道,这是一种必然.既然如此,就请你......请你不要再保存那本日记,好吗?我知道我这一生很难认同你的价值观,我想认同,但我做不到了;那就请你,和我站在一边,认同我,让我也有信心一些.
李寂低头沉默了好久,最后抬起头来,对陈平说,如果是这样,我要让你失望了.
陈平问,原则真的那么可爱吗?
李寂说,不是原则可爱,是我也害怕恐惧.
四十一. 没有和解就没有未来
罹患肝癌的诊断让冷薇完全失去了方向.回到家后,冷薇就不再哭泣,只是呆呆地想着这件事儿.反而是母亲不停地拭泪,她说,薇啊,你真是苦命的,丈夫死了,你又要得病,这老天是怎么样整我们家的啊,还有天理吗?冷薇看着李寂的遗像,一下子似乎和他接近了许多,但她还不能真正理解"死"究竟是一种什么东西?患上癌症的人马上想到的就是死,这是很自然的.冷薇无法更深入地想象死的含义,她只是想到离别,跟母亲的离别,跟儿子的离别.
想到要和自己的儿子分开,冷薇的眼泪就喷涌而出,她把淘淘紧紧抱在怀里,不断地亲他.这时候,冷薇产生一种强烈的求生的欲望,她不想离开儿子,不想离开母亲,甚至不想离开像周玲这样的朋友,她眼中浮现的所有的人,无论是她的亲人,还是她的仇人,她都不愿和他们分别,她不愿意跟这个世界分别.现在,她把希望寄托在周玲身上,因为周玲不相信检验结果是真的,她现在正在把CT结果送到大医院重新复核,冷薇便只有等待周玲带回的结果.
周玲把片子带到了省城的各大医院,她跑了省立医院、市立第一医院和肿瘤医院的检验科,几乎所有的医生都倾向于这是晚期肝癌的诊断,尤其是肿瘤医院的医生,他对周玲说,我可以对你说,百分之百是右肝癌肿,四公分左右,我看过上千张这样的片子,不会有差错,加上患者主诉的症状,应该属于晚期了.周玲说,可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医生说,这个患者一定是大意了,应该是有一些症状的,一般先有乙肝病史.周玲说,她这一年来死了丈夫,心情很压抑.医生说,我这么跟你说吧,其实每个人都可能患癌症,你我都是,人人体内都有癌症基因,可有的人体内的癌基因一对一对永远只在谈恋爱,老不结婚,就不患癌症,有的人的基因在某种特殊的时刻,比如由于过度压抑等原因,它们结婚了,就长癌了,明白了吗?周玲喃喃自语,你说得对,看来她是逃不过的.
周玲带着这样的结果回到了樟坂,她不知道应不应该把消息告诉冷薇,心里很犯愁.她找到了苏云起,苏云起得知冷薇患癌的消息,沉默了半天没说话,后来他说,万事互相效力,叫人得益处啊.周玲说,能不能告诉她呢?苏云起说,要有信心,我们安慰不了她,但她一定会得安慰的,你还是告诉她的好,再说也瞒不住啊.对了,这里有一封陈步森写给她的信,你先带给她.我找一个时间去看她.你可能要尽快安排她住院,看看是否还有手术的可能.
周玲带着陈步森的信和那几张片子回到了冷薇的家.老太太开的门,她刚进门的时候,看见有几个人在和冷薇谈话,气氛很严肃,不过他们好像快谈完了.他们走出来时,周玲看见了一共有四个人,夹着公文包,其中一共是女的,神情很严肃,走出来的时候没有跟周玲打招呼.老太太告诉周玲,是市纪委来的人.
周玲走进冷薇的房间,看见冷薇木然地躺在床上.周玲坐到她身边,问她:他们来干什么啊?冷薇突然抱住周玲痛哭......周玲摸着冷薇的头发,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你说啊?冷薇就是不说,直等到她哭完了,周玲递给她毛巾,冷薇擦了眼泪.周玲催促,你倒是说话啊.冷薇说,没什么说的了,没什么说的了.周玲说,他们是市里的吧?冷薇说,我和李寂等了好久,我们知道迟早会有这样的结果,可是,他等不到了,他已经死了.周玲说,是不是为李寂讨了说法?冷薇笑了一声,说,你看吧.她把一纸公文递给周玲,周玲一看,是一份《对李寂渎职和受贿事实的认定和结论》.文字很短,大意是李寂在樟坂市副市长任内严重渎职,管理不善,直接导致西坑煤矿瓦斯爆炸事件的发生;他还收受贿胳四十万元,事发后为了逃脱责任,试图以辞职脱罪......现决定开除李寂的党籍,鉴于李寂已死亡,免于刑事追究.
周玲看了不说一句话,和冷薇一起沉默.冷薇说,他终于等到了,却是这样的结果.周玲说,只有你了解李寂,冷薇.冷薇眼神都呆滞了,说,没关糸,我现在很平静,当一切都失去的时候,也就没什么好抱怨的了,我万念俱灰了.周姐,谢谢你在这个时候,在我的身边.周玲握住她的手,不知道说什么好.冷薇问,你的结果出来了吗?周玲难以启齿......冷薇说,你说吧,我不怕的,现在我什么也没有了,可以一身轻地上路的......周玲突然抑制不住,也掉下泪来.冷薇说,是癌吧?......周玲点点头.冷薇想了想,笑起来了,说,来吧,该来的都来,我欢迎你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