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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上)

_9 赫尔曼·沃克(美)
“为了取得效果,做这件事一定要出于他自愿。”
“不过,你要犹太人做什么,他们就会做什么,而且是自愿去做的。话得说回来,我相信我现在懂得你的意思了。他是你从前的老师,一个好人。你心里对他还有感情。你不愿意使他烦恼或是吓唬他。这算不上你在照顾或是保护一个犹太人,”——艾克曼快活地微笑,像教师那样摇摇食指——“不是这么回事,而是,更确切地说,你认为用蜂蜜比用香醋能逮到更多的苍蝇。嗯?”
贝克博士开始感到担心。这个人有点儿像演员,他的变化无常的情绪和态度是难以对付的。然而,不管他对犹太人有多大的权力,他不过是个党卫军中校罢了,贝克告诉自己。他,贝克,绝不应该受他的威吓去承担一个办不到的任务。他回答得尽可能轻松而充满信心。“我有把握我采用的办法是正确的,会得到满意的结果。”
艾克曼点点头,短促地咯咯笑起来。“说得对,说得对,如果你在战争结束以前能得到结果的话。顺便问一下,你的家眷跟你一起在这儿罗马吗?”
“不,他们呆在老家。”
“老家在哪儿?”
“斯图加特。”
“你有几个孩子?”
“四个。”
“男孩呢?还是小姑娘?”
“三个男孩。一个小姑娘。”
“小姑娘真讨人喜欢。我有三个男孩。没有福气生个小姑娘。”艾克曼叹了一口气,又伸出食指来。“不管怎么样,我总是设法一礼拜回家一次去看看孩子。哪怕只呆一个钟头,我严格地做到每个礼拜非去看一次孩子不可。连海德里希将军也尊重这个事实,他啊,是个很难侍候的主子。”艾克曼又叹了一口气。“我猜想你跟我一样喜欢孩子吧。”每一次艾克曼说到“孩子”,他总是把这个词儿念得带着叫人毛骨惊然的威胁意味。
“我爱自己的孩子,”贝克说,尽可能控制自己的声音,“不过我并不每个礼拜去看他们一次,甚至一个月一次也做不到。”
艾克曼的脸上流露出阴沉、恍惚的神情。“得了,贝克博士。咱们直截了当地谈吧。国家领袖希姆莱能够指望在较短时期内得到一份关于那一百十八个犹太人的进度报告吗?你明天能够从外交信使那儿收到他们的全部档案材料。”
“我尽力去办。”
艾克曼咧开了嘴亲切地大笑,说:“我真高兴,这次上这儿来,咱们讨论出了一个结果。
真高兴。这件关于杰斯特罗的事可不是‘合法’ 的。”艾克曼带着粗鲁的兴趣把这个犹太词儿重复说了一遍:“不是‘合法’的,贝克博士。你在粪堆上走,大粪就沾在你的皮鞋上。所以通知那个犹太老头快广播。然后就让意大利秘密警察把他和他的侄女同其他犹太人一起关起来。”
“可是他们得到保证,可以安全返回美国,他们被算作交换的新闻记者。”
“这怎么可能呢?所有的美国记者都已经离开意大利了。不管怎么说,他不是新闻记者,他是写书的。”
“是我亲自把他们拦下来的。这是暂时的措施,我们把他们跟巴西的一件纠纷牵在一起,那件纠纷早晚一定会解决的。”
中校的狭窄的脸上浮起高兴的微笑。“唔,是你拦住了他们!这还不清楚?只要你愿意干,你有的是办法。因此,现在为元首干一件事吧。”
艾克曼又接受了一杯白兰地。维尔纳·贝克一路陪他走到大使馆的大门口,他们交谈着战争的进展情况,无非是讲了些陈词滥调。中校穿着一双擦得亮晃晃的黑皮靴,走起路来好像是罗圈腿似的;他的皮靴踩在大理石的地面上,发出吱吱嘎嘎和卡嗒卡嗒的响声,又非常像是一个想得出神的公务人员。在门口,他转过身来敬了一个礼。“你这个任务可不轻啊,贝克博士,因此,祝你好运。希特勒万岁。”
这种敬礼和伸直胳膊的姿势在大使馆里差不多是完全不用的。这两者贝克都感到生疏。“希特勒万岁。”他说。
那个穿黑军服的人迈着沉重的脚步从台阶上走下去,吓得在大使馆园子里逍遥自在的那两只孔雀逃到开着花的灌木丛里去了。贝克急忙回他的办公室,打电话到锡耶纳去。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五章(4)
电话铃响的时候,娜塔丽恰巧把手放在电话机上。她站在杰斯特罗的书桌旁,一只手抱着娃娃。卡斯泰尔诺沃太太正在欣赏壁炉架上的《圣母圣婴像》,米丽阿姆紧紧地贴在她的裙子旁;那个小女孩不断地把眼光从画上的娃娃移到真的娃娃身上,好像她弄不懂为什么那个画上的娃娃脑后倒有一圈灵光。贝克博士的声音从电话里传来,快活而兴奋。“早晨好,亨利太太!我希望你感到很好。杰斯特鲁博士在家吗?”贝克在兴奋或是紧张的时候,说英语有个古怪的毛病,把“f”和“th”两个音搞错。娜塔丽头一回注意到这个情况是当初他们坐那辆梅塞德斯从那不勒斯开往罗马在公路上被巡逻车拦住的时候。
“我去叫他,贝克博士。”她走到外面平台上。杰斯特罗在那里的阳光下写作。
“维尔纳?那还用说。他的口气听起来高兴吗?”
“啊,再快活也没有了。”
“唔!也许这是释放我们的消息。”他费劲地从躺椅上站起来,开始一瘸一点地走进屋去。“怎么啦,我的天哪,我的两条腿都麻啦!我像玛土撒拉 ,站也站不稳了。”
娜塔丽把米丽阿姆和安娜带到自己的卧房里,那里粉红缎子帘子和床罩用得日子太久,都有点磨损了;天花板上画着的那些小天使由于泥灰的剥落看上去好像生了麻风病,在冒汗似的。她把路易斯放在小床上,但是他马上用小手紧紧抓着床栏杆站了起来。米丽阿姆陪他在玩,两个女人坐着闲谈。
娜塔丽变得非常喜欢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她看清了,仅仅是由于势利,她才让自己孤独地生活,在整个漫长的意大利寄居生活中错过了同这个热情聪明的女人作伴的机会。真是白白浪费了时间!不管是她还是埃伦都没有想到,锡耶纳那几个寥寥可数的幽灵似的犹太人也许是值得结交的。毫无疑问,卡斯泰尔诺沃医生正因为感觉到了这一点,当初才没有告诉她他是犹太人。
埃伦探进头来。“娜塔丽,他坐夜车赶来,明天来吃午饭。他给咱们带来美国的来信。听他的口气,他还有在电话里不能谈的重要消息。”杰斯特罗滋生了希望,那张尽是皱纹的脸显得生气勃勃起来。“所以通知玛丽亚准备午饭,我亲爱的,还告诉她我现在想要喝一点茶和吃一点糖水煨水果,让她送到平台上来。”
路易斯屁股撅得老高睡着的时候,娜塔丽陪安娜·卡斯泰尔诺沃和她的女儿一起踱到公共汽车站去。她们坐在歪歪斜斜的候车木棚里谈了又谈,谈个不停,直到看见那辆古老的公共汽车沿着山脊在一个个绿色的葡萄园中间弯弯曲曲地冒着烟远远开来。安娜说:“唔,我希望你们的消息真的是好消息。真古怪,你们的恩人竟是一个德国官员。”
“是啊,这明摆着古怪。”她们苦着脸交换了一个怀疑的眼色。
公共汽车开走了;她走回别墅去,感到非常孤独。
第二天,贝克博士一来到,就马上把两封信交给娜塔丽,一封信交给杰斯特罗博士。他们早就在平台上等他。“请别客气。去看信吧。”他们拆开信封的时候,他坐在阳光下一张长凳上温和地微笑着。
“《君士坦丁拱门》!它安全地寄到啦!”杰斯特罗突然叫起来,“维尔纳,你一定要告诉斯潘涅利神父和蒂特曼大使。娜塔丽,听我念,这是内德·邓肯写来的。‘我们对梵蒂冈感激不尽。……《君士坦丁拱门》是你迄今为止的最佳作品……对公众深刻理解犹太教和基督教都作出了永久性的贡献……’我说,这措辞写得多么叫人满意啊!‘……可以同古典著作媲美……一定会受到读书俱乐部推荐……衰落的罗马的绚烂画卷……荣幸地出版这样一部见解新颖、有真知灼见的著作……’唔,唔,唔!这不是头等重要的消息吗,娜塔丽?”
“这是好消息,”贝克博士说,“不过好消息还不止这一个。”
娜塔丽在看斯鲁特的叫人泄气的来信,警惕地抬起眼睛望望。德国和意大利关于巴西那件事情烦琐的公文来往好像没有个完似的,他在信上说;最后总会有个结局,但是他再也估计不出要多少时间。她把信递给贝克,他瞟了一眼,耸耸肩,微笑着还给她。他脸色很苍白,眼睛里尽是血丝,不过他的神态里还是显出幽默感。“是啊,是啊,可是这全是好久以前的事啦。咱们可以吃午饭了吗?要不,咱们有这么许多话要谈,可能把吃饭都给忘了。”
娜塔丽正在匆匆忙忙地看一张拜伦寄来的微缩胶卷拍的胜利邮件 相片,放大得很差,几乎没法看清,那是附在她母亲那封写了三页的字迹潦草的信里的。两封信里确实都没有新内容;拜伦的信是在澳大利亚写的,他感到寂寞,而她的母亲却在抱怨多少年来迈阿密海滩从未有过的最冷的春天,并且因为娜塔丽被扣留而发愁。她跳起身来。“午饭只有蛋奶酥 和色拉,贝克博士。”
“啊,我可没指望再吃到你那呱呱叫的小牛肉。”
“不过不管怎么样,”杰斯特罗说,“咱们一起来把剩下的那一点贝伦森的咖啡喝掉。”
吃罢午饭,贝克请求娜塔丽允许他点上一支粗黑的雪茄。他喷了第一口烟,就靠在椅背上,叹了一口气,朝开着的窗子做了一个手势。“唔,杰斯特罗博士,你撇下这一片景色会感到舍不得吗?”
“我们快要离开了吗?”
“我就是为这件事来的。”
他谈了好一会儿。他说话的速度和声调是从容不迫的,还时常深深地吸一口雪茄,然而他开始把f和th发错了。意大利的官方电台,他吐露真情了,要杰斯特罗广播!短波部门在计划一套由交战国的著名人士讲话,向国外造成法西斯意大利对于知识分子宽宏大量的形象。讲话的人不受任何限制。这个计划需要借重大人物:伯纳德•贝伦森、乔治•桑塔雅纳,当然也有埃伦•杰斯特罗。意大利秘密警察刚把一份书面保证交给贝克,只要一广播,杰斯特鲁、他的侄女,还有那个娃娃就可以马上动身到瑞士去。所以事情这样发展,倒是一个迅速解决离境纠纷的办法。只要杰斯特罗愿意同亨利太太和她的娃娃一起到罗马去,接受一次两小时的从容不迫的录音采访——或是作四次半小时的广播,这由他选择——那个巴西问题就撇开不谈了。贝克会预先安排好三张出国签证和从罗马到苏黎世的飞机票。他们甚至用不着回锡耶纳!事情办得越早越好。罗马电台非常热衷于这个设想。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五章(5)
说罢了这些话,贝克向后一靠,神情轻松,微笑着。“唔,教授?你认为怎样?”
“啊呀,老实说,我给搞胡涂了。他们要我谈一些有关我的专业的事,譬如说君士坦丁吗?”
“啊,不,不。根本不是这么一回事!他们需要从哲学观点来谈谈战争,只要说明正义并不全在一方就行了。还记得咱们就在这个房间里吃那顿有名的小牛肉晚饭的时候,杰斯特罗博士,你说过的那些话吗?那正好符合需要。”
“啊,可是维尔纳,那天晚上我酒喝得太多了。我不能在敌人的短波里这么谩骂我自己的国家啊。这你是能够明白的。”
贝克噘起了那叼着雪茄的嘴,脑袋一歪。“教授,你在制造困难,是不?你在运用语言和巧妙地阐述概念方面是个天才。你对这场世界性的灾难有一种伟大的、独特的远见,对整个悲惨的场面有一种卓越的、洞察一切的眼光。‘分享主权’这个主题是再好也没有了。你只要一心想着它,话就会顺利地讲出来。我拿得稳,你不但会使罗马电台感到满意,同时也会给你自己的同胞留下深刻的印象。把事情挑明了说,你马上就可以离开意大利。”
杰斯特罗转过脸去问他的侄女:“怎么样?”
“嘿,你和埃兹拉·庞德一个样。”娜塔丽说。
贝克肥胖的脸上掠过一丝不愉快的表情。“拿人作比较是叫人讨厌的,亨利太太。”
“贝伦森和桑塔雅纳怎么样?”杰斯特罗问,“他们都同意这么办吗?”
贝克深深吸了一口雪茄。“意大利电台的人员认为你是关键人物。桑塔雅纳很老了,你也知道,他好像生活在云端里,抱着他的本质论和那一大套晦涩的哲学。他会把老百姓闹得摸不着头脑。不过,还是个大人物嘛。贝伦森呢,唔,贝伦森是个异想天开、不受拘束的人。罗马电台认为,你一旦同意,他们就能说服贝伦森。他是非常钦佩你的。”
“这么说,他们俩还一个也不知道这件事哩。”娜塔丽说。
贝克不乐意地摇摇头。
“不行,不行,不行!”杰斯特罗突然嚷起来,“我再怎么也不能变得跟埃兹拉·庞德成为一路人。他的批评文章不可否认是有才气的。他有独特的见解,可是他的诗故意写得晦涩难懂。我们见过几次,我发现他是个邋里邋遢、自高自大、惟我独尊的人,不过这倒并不重要。问题是,我听过他的广播,维尔纳。他对犹太人的攻击甚至比你们柏林广播的哪一篇都更不像话,而他对罗斯福和金本位的疯狂谩骂简直是叛国行为。战争结束以后,他会被绞死,或是关进疯人院。我想象不出他中了什么邪,可是我情愿困死在这儿锡耶纳,也不情愿去做另一个埃兹拉•庞德。”
贝克嘴唇一噘,反驳起来,他把f和th这两个音完全发错了:“不过还有亨利太太和她娃娃‘困死在这儿’的问题呢。再说,更严重的问题是,你还能在锡耶纳呆多久。”他掏出一个金怀表。“我老远赶来告诉你这件事。没料到当场就被拒绝了。我原以为我是得到你信任的。”
娜塔丽插嘴说:“我们呆在锡耶纳有什么问题?”
贝克一边从容不迫地把雪茄弄熄,在烟灰缸里碾碎,一边回答:“嘿,意大利秘密警察从来没放松对我施加压力,亨利太太。你知道你们原该跟其他外国犹太人一样呆在集中营里。他们提出了这个广播的主意,就非常露骨地提醒我这一点,还说……”
“可是我想不通!”杰斯特罗不服气地反驳,一双斑斑点点的小手搁在他身前的桌子上,在籁籁发抖。“我们得到早晚可以到瑞士去的保证!对不对?甚至莱斯里·斯鲁特这次来信上也证实了这一点。罗马广播电台怎么能够威胁我,要我糟蹋自己的名誉呢?坚强起来,维尔纳。通知他们死了这条心吧。我不会考虑的。”
贝克的尽是血丝的眼睛对着娜塔丽骨碌碌地转。“我不得不告诉你,这是个严重的声明啊,教授。”
“不管怎么样,这是我的回答,”杰斯特罗嚷起来,他越来越激动了,“而且是最后的回答。”
外面传来一阵汽车喇叭声。
“贝克博士,你叫过出租汽车吗?”娜塔丽把餐巾折好,摆在餐桌上。她的声调低沉而安详。她的脸看上去瘦得皮包骨头,眼睛瞪得老大。
“是啊。”
“我送你出去。不,埃伦,你别走动了。”
“维尔纳,要是我看上去好像态度固执,我表示抱歉。”杰斯特罗站起来,向贝克博士伸出一只哆嗦的手。“马丁·路德有一次说得好:‘我不能再改变了 。’”
贝克僵硬地鞠了一个躬,跟在娜塔丽后面走出去。走到平台上,她说:“他会干的。”
“他会干什么?广播吗?”
“对。他会干的。”
“亨利太太,他的反抗可非常坚决啊。”贝克的眼睛里流露出严酷、探索和担心的神情。
大门外面又传来断断续续的粗哑的喇叭声。
“我很了解他。这样发过一通脾气以后就会心平气和的。我提到庞德,把他惹火了。我感到非常抱歉。罗马电台什么时候要他广播?”
“这还没确定,”贝克热切地说,“可是我迫切需要,一定要马上从他那儿得到一封同意广播的信。这会消除那些狗东西在我身上施加的压力,并且能使我开始进行活动——释放你们的活动,亨利太太。”
“你要的这封信在本星期末会得到的。”
他们站在开着的大门口,一辆陈旧的大游览车停在那儿。贝克用刺耳的、烦恼的声调说:“我巴不得现在就把信带回罗马。这样就解除了压在我心头的一个巨大负担。我甚至情愿推迟回去的时间。”
“他情绪这么糟,我不能逼他写了。我答应你,信会给你的。”
他盯着她看,接着果断地把手一挥,伸出手去。“那么我只得把希望寄托在你的通情达理上了。”
“你可以把希望寄托在我对自己孩子的关心上。”
“我最大的愉快是,”贝克站住脚说,他一只手摆在出租汽车的车门上,“看到你们全都动身到苏黎世去。我急切地等着这封信。”
她匆匆地回到别墅。杰斯特罗仍然坐在餐桌旁,手里拿着酒杯,眼睛盯着外面的大教堂。他带着惭愧的神情看着她,用仍然颤抖的声音说:“我实在没办法,娜塔丽。这个建议真岂有此理。维尔纳没法像美国人那样思想。”
“他确实不能。可是你不该斩钉截铁地拒绝他,埃伦。你应该推托和拖延。”
“这话也许不错。可是我再怎么也不会按照他的要求去广播。绝不会!他把那一回吃小牛肉的时候我那番负气的、半真半假的、激昂慷慨的话完全按字面来了解。你瞧,德国人就是这副模样!你当时惹火了我,我又喝多了,反正我爱为错误的一方辩护。这你是知道的。我当然恨轴心国的独裁政权罗。我侨居在外国是为了要省钱和安静地生活。显然这是我铸成的终生大错。不管国务院多么亏待我,我爱美国。我不会上电台去为轴心国广播,玷污我的学者身份,使自己成为卖国贼。”老人抬起长着胡子的下巴,绷着脸,没有一丝表情。“他们可以杀死我,可是我死也不干。”
娜塔丽又惊慌又激动,说:“那么咱们的处境就危险了。”
“可能是这样,归根结蒂,你还是去找卡斯泰尔诺沃医生商量逃走计划的好。”
“什么!”
“豁出去准备这么干,看来好像是想入非非,可是事情可能会闹到这个地步的,我亲爱的。”杰斯特罗倒了一杯酒,振作起精神,笑嘻嘻地说,“拉宾诺维茨是个很能干的人。那个年轻的医生看来很有决断。最好还是有所准备。可能在这期间咱们会得到释放,不过我没法说我喜欢贝克的新调子。”
“全能的基督,埃伦,你可是改变主意啦。”
杰斯特罗疲倦地把头搁在一只手上。“我这么一把年纪,原来不指望去冒这个险,可是最要紧的是把你和路易斯安全地送出去,对不对?我喝了这杯酒要打个盹。请起草一封给维尔纳的信,亲爱的,原则上表示同意,对我的发脾气表示抱歉。就说我现在开始在准备四次广播的稿子。脱稿的日子千万要说得含糊,因为我将要模仿珀涅罗珀 织布,你知道。接着你还是找那个年轻的医生去谈谈的好。意大利秘密警察很可能在监视他,所以最好你装出像是去看病。带上娃娃。”
娜塔丽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她到藏书室去起草那封信,感到——既有点害怕,又好像有点安心——一眨眼,她的叔叔跑到她前面去了,又感到她和她的孩子现在正在黑沉沉的急流中漂流。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六章(1)
六月,奥斯威辛到处鲜花盛开。甚至在泥泞的、被人沉重地践踏的集中营营地里,在囚徒的木底鞋走不到的营房间角落里,也冒出了花朵。
党卫军的奥斯威辛集中营控制区约莫占地四十平方公里,既有草木青葱的空地,又有树林,位于索瓦河和维斯杜拉河汇合的地方,从这里维斯杜拉河开始漫长地、蜿蜒曲折地向北流经华沙,注入波罗的海。高高的倒钩铁丝网围着这片广大的飞地。在铁丝网背后,每隔一段距离就竖立着用德语和波兰语写的警告牌:擅自闯入,立即处死:集中营里处处开着星星点点、鲜艳夺目的野花,只有一队队建筑工人干活的地方除外,他们在把长着绿草的沼泽地折腾得变成棕色的烂泥地,修建起营房来。班瑞尔·杰斯特罗就在这样一伙建筑工人中干活。
原来住在这片飞地上的那些村子里的庄稼人都离开了。他们腾空了的草房仍然有几所屹立着。大多数已经被夷平。碎砖残瓦被用来盖集中营的营房。在从前盖着房子、如今成为一个个烂泥塘的地方附近,有一些开满了鲜花的果园,使六月里的暖风带来芳香。香味在一排排囚徒营房间化为乌有,因为那里的厕所糟透了。但是班瑞尔干活的田野里,空气中仍然弥漫着果园里飘来的芳香。在过去六个月里,班瑞尔从前的鼓鼓囊囊肌肉恢复了一点。他是山
米·穆特普尔手下的副工头,戴着一个“领班工人” 的臂章,就是领班的工人,虽然生活也是够糟糕的,但是比大多数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囚犯吃得好,睡得好。
穆特普尔戴着“小囚犯头” 的臂章。但是他的身份还不止这一个。党卫军军士长恩斯特·克林格尔的劳工分队 ,实际上就是由穆特普尔管辖的一队建筑工人,那是B-Ⅰ营里两所牢房里的六百名囚犯。这里的任务是赶着修建比克瑙B-Ⅱ-d营,这是六个分营之一,每个分营三十二所牢房。一旦全部建成,这个营地将一共有一百五十所牢房,这是中央建筑委员会计划在干道北面修建的。除了B-Ⅱ以外,还有两个营地:还没有动工的B-Ⅲ和已经建成的B-Ⅰ;在中央建筑委员会的规划中,比克瑙将成为世界上最大的拘留中心。将要有十万以上做工的囚犯关在比克瑙,作为党卫军工厂的奴隶劳工。
山米•穆特普尔如今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干的活儿,当初在奥斯威辛城里是个自由人的时候就干了。他在那里是个包工头;他在这里也是个特殊形式的包工头。他的主顾现在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司令官,而克林格尔军士长是司令官的现场代表。从理论上讲,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是最高的主顾,但是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希姆莱是个不露面的神。连党卫军人员都难得提到他的名字,一提到他,都显出敬畏的神情。然而,司令部那辆有专人驾驶的黑色梅塞德斯在这一带倒是经常出现的,车头上飘扬着党卫军双闪电标志的旗子,叫人心惊胆战。班瑞尔时常瞥见那辆汽车。司令官相信做上司的应该亲临现场,进行监督——按照他的说法,叫“主人的监视”。
克林格尔的劳工分队许多月来活儿干得很出色,不管在什么天气里,总是迅速、沉默和顺从地干活。这伙劳工日常受到党卫军人员和囚犯头的咒骂和痛打。囚徒们由于虚弱,昏厥过去,倒在地上,被囚犯头当作装病偷懒,打得死去活来。如果他们真的看上去不中用了,囚犯头就用铁锨或者木棍送他们回老家,其他劳工把他们的尸体拖回去,晚上点名的时候好交差。等到下一班,自有新的囚犯来顶他们干活,反正囚犯是源源不绝的。
就奥斯威辛的情况来说,穆特普尔认为,在克林格尔这个劳工分队里干活已经算不错了。他来到奥斯威辛集中营有一年半了。一九四一年,那个司令官被柏林发来的发疯似的扩大集中营的命令逼得走投无路,在四乡拼命搜罗建筑工人和技工,立即叫他们于活——什么犹太人啦、波兰人啦、捷克人啦、克罗地亚人啦、罗马尼亚人啦,反正都是一个样,不再区别对待,穆特普尔就在他们中间——拿外面的标准来说,居住和营养的条件,以及纪律的苛刻,都是不堪设想的,但是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要算是十分舒适的了。
山米终于对奥斯威辛集中营非常熟悉了。可以说,他处在非常有利的地位,所以方便地保全了性命。因为急于要动工建造,他没被送到隔离营去住过,没被可怕地隔离几个星期,遭受虐待和挨饿,许多囚徒在隔离营里被治得皮包骨头,像是机器人,什么思想也没有,只求好歹活下去。克林格尔当党卫军监工,穆特普尔当犹太族工头,一年以前,他们两人担任这项建筑党卫军营房的工作以来,一起干到了现在,两人都是鬼点子多、身子结实的家伙,年纪都快近六十了,都急着要干出点名堂来:克林格尔为的是讨好上司;穆特普尔呢,为了要保全性命。克林格尔为了他自己的利益,逐渐把这个犹太人安置在非正式的受保护的地位上,叫他当建筑工头。就凭这种身份,山米能够为劳工分队征调囚犯。他就是利用这一点营救班瑞尔的。把一个苏联战俘拉进来不符合规定手续,但是奥斯威辛集中营的规章制度不是前后一致、互相连贯的。党卫军的军士和军官经常互相讨好,贪赃枉法,按照他们自己的心意曲解规章。干起这一行来,没有人比一级小队长 恩斯特·克林格尔更拿手了。
克林格尔是集中营里的老狐狸,一个身材结实的巴伐利亚人,一头金发已经有点灰白了。同司令官一样,他是达豪和萨克森豪森 的老兵;事实上,正是司令官申请把他调到奥斯威辛来的。克林格尔从前在慕尼黑当警察,在萧条时期丢了差使,变成一个纳粹分子,在党卫军里找到了容身之地。既然工作要求他手辣心狠,这个爱好家庭生活的人就不再像从前那样随和,变得心狠起来。克林格尔在执行任务的时候,把囚犯的脊背鞭打得皮开肉烂,当受到拷打的人鲜血淋漓、人事不知地倒下去的时候,他带着满不在乎的微笑擦掉皮鞭上滴下来的鲜血。他亲自排在行刑队里枪决判处死刑的囚犯。他同囚犯谈话的时候通常的声调是威胁的咆哮。他用棍子狠狠地揍一下,能把一个人揍得像枯枝扎的稻草人那样垮下来。尽管这样,山米·穆特普尔认为他“挺不错”。克林格尔跟许多党卫军人员和囚犯头不一样,尽管他也用恐惧、痛苦和死亡来折磨吓破了胆的、瘦得像骷髅的囚犯,却并不从中得到乐趣。再说,他贪污成性,这可大有帮助。你可以同克林格尔做买卖。
克林格尔也认为,这个犹太人作为犹太人来说,“挺不错”。当他同他党卫军伙伴在一起喝得醉醺醺的时候,他甚至会拿“我那个能干的犹太佬山米”夸奖一番。因为在集中营总部的中央建筑委员会办公室里,有几百名德国建筑师、工程师和绘图员在舒服地工作,制订出那永远没个完的奥斯威辛集中营扩建规划,他们遇到一件需要取得迅速而立竿见影的效果的任务,总是说:“把它交给克林格尔。”对克林格尔的工作效率的评价,自从他离开萨克森豪森以来,简直是突飞猛进。他快要被提升为少尉三级突击队 中队长了。在他这样的年纪,从没有军官衔变成有军官衔,这是个巨大的高升,在声望和收入方面都会大有收获。如果这真的成为事实,他的妻子和儿女会多么高兴啊!他知道他这一切全得归功于山米。所以他完全是从自身利益出发,关怀着这个犹太人。
克林格尔眼下正担任一个巨大的紧急任务:把比克瑙B-Ⅱ-d营三十二所牢房的屋架迅速搭起来。先别管墙和屋顶,委员会说——光搭屋架、屋架、屋架,凡是看得到的地方都要搭起来。有一个大人物要来检查。克林格尔的劳工分队在比克瑙新扩建区的边缘。再向西,有一大群剃了光头、穿着条纹布衣服的囚犯,在长着齐膝高野草的沼泽地里清除石头,拔掉树根,用铲子和锄头平整土地,准备建筑更多的营房,但是那些营房还只是制图板上的图样。B-Ⅱ-d已经动工,实际能给人看到的建筑越多,对司令官越有利。
每一天,奥斯威辛都可能发生意料不到的事情:这一天,在克林格尔的工地上出现了一件可怕的、叫人大吃一惊的事情。七辆有帆布顶的灰色卡车在大路上停下来。克林格尔命令班瑞尔那个劳工分队的七十个人——包括党卫军看守人员、囚犯头,所有的人——上卡车,到贮木场去装柱子和椽子。这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工时和人力是无限制供应的,不需要花一个子儿。囚犯们把木料扛到建筑工地上,如果需要的话,哪怕走几英里也行。德国人在这种事情上是舍不得浪费汽油、消耗轮胎的。那么,到底是什么事情呢?囚犯们上卡车的时候,他们的脸都吓得变形了;有几个磨磨蹭蹭地拖着脚步,骂骂咧咧的囚犯头用木棍撵他们上车。
但是卡车的确是开到贮木场去的。在囚犯头们的叫骂和毒打下,囚犯们匆匆忙忙地装货,接着又乱七八糟地挤上了车,一路轰隆隆地开回B-Ⅱ-d营。班瑞尔猜想,规定的期限已经逼近,所以这一次只得破例采取迅速行动。在一般情况下,奥斯威辛集中营是一个节奏缓慢的、不用机器的世界,一切都按照人力的速度来进行。高级奴隶揍低级奴隶,而官方的监工则高、低级奴隶都揍,使他时常想起这简直是倒退到了犹太教经书上所写到的法老统治下的埃及。只是在这个埃及,有时候有二十世纪的卡车吱吱嘎嘎地开过,监工们有二十世纪的机关枪,而且处死的也不只是犹太小男孩 。
卡车开到的时候,又出现了一件料想不到的事情。只见司令官本人同两个穿绿制服的副官一起站在那里,他在阳光里皱起了眉头望着奴隶乘汽车这个奇怪的景象。他那辆梅塞德斯就停在路旁。克林格尔在他面前巴结奉承。囚犯头和看守们在囚犯们卸木料的时候不停地打骂。囚徒们扛着木头拼命地向几百码外最北面的建筑地点跑去,接着匆匆忙忙地赶回来再搬。一个长着一张青蛙脸的年老囚犯头,早就想对班瑞尔过不去,他原来是维也纳的银行抢劫犯,佩着一枚表明他那职业罪犯身份的高级绿色三角臂章,突然在班瑞尔的头盖骨上用木棍揍了一下,揍得班瑞尔两眼发黑。“你这懒惰的老畜生,你有了一个臭臂章,就自以为了不起了吗?去搬木板,快跑!”班瑞尔打了个趔趄,差一点摔倒,好歹抓起一根支柱,扛在肩上就跑,头昏眼花地想,这囚犯头挑的时候可正恰当。有司令官在场看着,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就谁也不能指望得到保护。但是好在司令官哪一回也不会呆得太久。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六章(2)
司令官自己日子也不好过,尽管他那张沉着的方脸上没流露出丝毫迹象。他从前在魏玛共和国时期因为干了一件政治谋杀案在勃兰登堡的隔离牢房里被关过,从那件事以来,他的胃一直没发生过像现在这样的剧烈绞痛。不管是喝威士忌,吃镇痛剂,或是其他服过的任何药,都不起作用,还是照样痛。他只得硬着头皮忍受,继续干下去。
他忙着同一个副官低声说话。过了一会儿,那个副官把克林格尔叫到一边。新的命令:在泛光灯下干通宵!司令官连防空条例也顾不得了。停止搭屋架。改为装墙板和盖屋顶。只消在沿大路的那一面装上墙板,而且只消每隔一所牢房装上就行。
司令官坐上他的梅塞德斯。他对驾驶员说,回公馆去吃午饭。午饭!能在胃里好歹装点东西下去,就算是幸运的了。整个早晨,他一直奔驶在他们明天要经过的路线上。他亲自查看每一个工地,估计可能会提出的问题,先向党卫军监工提出,使他们有所准备。筑坝工地是个最糟糕的问题。柏林没提供劳动力、材料和监督人员。I•G•法本公司为它在莫诺维茨分营的橡胶厂把什么都用去了。谁也不能用殴打的办法使挨饿的、不熟练的波兰人和犹太人建成一道坝。把他们活活打死,那行,但是维斯杜拉河仍然会按照它的路线欢乐地流着!如果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真的要在维斯杜拉河上建一道坝,那么让他来看看这规划到底落后了多少,才好提供必要的人力和物力。卡姆勒博士,奥斯威辛的总建筑师,是个党卫军少将,可不是像司令官那样,仅仅是个地位低微的少校。柏林大可以发出这些办不到的命令,但是卡姆勒博士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的那些代表却不得不完成任务啊。希姆莱会听卡姆勒的话的。司令官感到关于那道坝他是相当安全的。
在这次整个检查过程中,他惟一担心的是运送那些犹太人来的问题。希姆莱要把整个过程从头到尾看一遍。司令官设法估计到一切可能出错的事情,而在这方面早几个月出过差错:有些人闹事,尖叫起来,引起了别人的恐慌;卫生队的蠢货们投进去的那玩意儿分量不够,所以人没死,等等。现在,一切障碍都已排除,整个过程通常是顺顺利利的。但是万一事情出了点毛病,那么受到谴责的不会是别人,只会是他自己。
再说,还有处理尸体问题。这种万人冢埋葬的技术要不了多久就会行不通了;在奥斯威辛集中营里行不通。这里可不像切尔诺或者索比博尔那样小规模地清除犹太人。柏林那些摇笔杆子的人哪里想象得到处理成千上万的尸体会成为什么问题。他们才不在乎呢。他们只是一味追求给人深刻印象的数字,去送给头头看。但是这么些吨,许多许多吨有机物一星期又一星期堆在奥斯威辛的土地上,是个他妈的叫人头痛的问题,而且会危害健康。再说,这还是刚开头呢!让国家领袖亲眼来看看吧!
柏林那些婆婆妈妈的家伙对大头头这次来参观感到极为紧张。他们一直呈给他看成绩斐然的报告,把司令官对人力和物力的紧急申请和对不可能实现的计划的抱怨都搁在一边,不予理睬。现在他们可不得不祈求司令官来保护他们的屁股了。他们才不愿意把自己擦得亮晃晃的皮靴沾上奥斯威辛的泥土呢;他们这帮整天伏在办公桌上的旗队长和一级大队长 在国内过着舒服的生活,才不愿意来哪!他呢,只是个少校,管理着这个比任何军营更大的机构,可能比世界上任何军事设施更大,而且还在扩大!柏林一直对他说,别老是抱怨,强调正面的东西。让他们统统见鬼去吧。
梅塞德斯开到公馆前美丽的鲜花盛开的花园前。司令官的妻子戴着阔边遮阳帽在整修花草,那时他已痛得身子扭来扭去。他知道得很清楚,为什么肚子痛得这么厉害。他的前程将取决于未来的七十二小时。他可能被可耻地撤职,从党卫军中撵出去;也可能被当场提升为中校——一级突击队大队长——说来真气人,早就该提升了。这是两个极端,而在这两者之间还有许许多多可能性。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可不是天天亲自驾到的啊!
他的妻子要他看看玫瑰花开得多么茂盛,但是他粗鲁地在她身旁走过,不理不睬。他的副官正站在凸窗后面等着呢。她看到他们在屋里说话。她的丈夫专心地看着副官递给他的一份文件。他看上去挺高兴,可是突然两眼一瞪,发起火来。他大发雷霆,把文件扔在副官的脸上,挥动着两个拳头,她在关着的窗子外也听得到他的骂声。他做了一个熟悉的狂怒的手势:上楼去!这就是说,要在卧房旁那个小密室里进行绝密谈话。她急急忙忙走进屋去,提醒厨子不要把烤肉烧干。
实际上,司令官第一眼看到这份纸质优良、打印精美的东西,是感到满意的。这张时间表开头安排得很好:
国家领袖参观奥斯威辛集中营时间表
8:00—8:30飞机场。抵达和迎接。车队去营本部。
8:30—8:45练兵场。行军旗敬礼分列式。奏乐。检阅仪仗队。
8:45—9:30军官食堂。早餐,观看集中营布局示图。
9:30—10:00建筑师办公室、中央规划委员会。党卫军国家领袖参观模型:维斯杜拉河坝、新下水道系统、畜牧中心、比克瑙营。
10:30—11:00坐汽车巡视。莫诺维茨、赖斯科、布迪。一般视察:I•G•法本厂房建筑、河坝工地、农业区、开垦地带、植物研究室、树苗圃、牲畜饲养场。
11:00一13:00特殊项目。
13:30—15:00午餐。
正是看到了这最后两项,司令官才把时间表扔到他副官的脸上,命令他上楼去。
司令官大叫大嚷,要求作出解释,声音大得尽管关着门,整所房子里还是都听得到,吓得他的孩子们在自己的房间里籁籁发抖,他的妻子和厨子在厨房里担惊受怕地交换着眼色。副官浑身颤抖,结结巴巴地说,奥佩伦铁路管理局预定运输车在午饭以前到达,而且指示空车要迅速回转。如果司令官亲自打个电话到奥佩伦去问问,列车能不能在奥斯威辛货运场上多停几个钟头,那么犹太人也许就可以在列车上等到吃罢午饭才下来。
接下来,司令官大发雷霆,这是他妻子以前从来没看到过的。她想,希姆莱要来参现,闹得人人都精神崩溃了。挨过这场风波,她会多么高兴啊!一星期以来,他夜夜喝得酩酊大醉,还吃强烈的镇静剂,可还是睡不着。这差使真叫人受不了。拿孩子们和她自己来说,越早离开这里越好。天天给小孩子们弄来的许多新玩具和图画书、给那个大孩子添置的好衣服、出色的用人、熟练的园丁、她自己那一叠叠可爱的高价内衣和长睡衣,这一切都很好,但是正常的家庭生活要比这一切更好。
楼上,司令官在咆哮,整个时间表必须立即重新打印。那个特殊项目必须按照他以前的命令安排在午餐以后。他,司令官,亲自命令这么做。火车得在货运场上需要停多久就停多久!如果奥佩伦铁路局的负责人想不通,他们可以在奥斯威辛的隔离营里呆上几个月,彻底想一想。这是给党卫军国家领袖办差使啊!明白吗?不容许任何、任何干扰。哪个没脑子的白痴居然想让国家领袖在午饭以前看一次特殊操作?看了这种玩意儿,他哪还有什么胃口吃饭呢?
这顿继续了十分钟的臭骂的要点就是这些;副官本人是个冷酷的党卫军上尉,在萨克森豪森干过,被骂得面色煞白,像一个在隔离营里将要挨打的犹太人那样簌簌发抖。司令官从来没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打发副官离开的时候,自己也直打哆嗦。副官急急忙忙地跑出去,刚跑到花园里,就把胃里的东西一古脑儿吐了出来,吐出来的脏东西里还夹着血丝呢。
司令官喝下了半杯白兰地。酒使他平静下来。他下楼吃午饭的时候,肚子里不再感到绞痛了。他吃得挺香,对他的妻子和孩子们也挺和气,在这个月里他还没这么和气过呢。话得说回来,时间表的其余部分看来还不错嘛。不过,上帝保佑,如果他不坚持要看那份打印好的时间表,那就糟啦!他的老规矩永远错不了——“主人的监视!”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六章(3)
火车停在弯道那一边看不见的地方。三点缺五分,它那尖声哭叫似的汽笛声响起来了。
党卫军国家领袖和他那些高级助手同司令官一起站在一条长长的木板平台上等着。幸好,这一天又是晴天。旁轨附近,多叶的树木的可爱浓阴挡住了下午炎热的阳光。他们全在高级军官食堂里美美吃了一餐;到目前为止,整个检查过程顺利地进行着。希姆莱对那道窝工的坝表示出非常通情达理的态度。集中营的飞速扩大显然给他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对农业设施显得真正高兴,那始终是他在奥斯威辛最喜爱的项目,他原来就是干农业这一行的。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I•G•法本公司在莫诺维茨的还没完工的工厂也得到他的赞赏。司令官急得如坐针毡。如果这件事顺利完成,不出岔子,那么这次视察的积极后果就可能近在眼前。
火车头里冒出来的烟在树顶上出现了。只见列车在开过来。那是一列小规模的运输车,司令官故意这么安排,十节货车,约莫八百个人。卡托维茨的警察局已经把他们抓起来关了几天。那间密室,挤得密密匝匝,顶多只能容纳八百个人光景。希姆莱给司令官的亲笔信写得明明白白:“一次整个过程,从开头到结束。”分两批进行将会拖长时间,使党卫军国家领袖扫兴。现在这样子,也够糟糕的啦!
司令官已经看过好多次这种过程了——“主人的监视”——但是他始终没完全习惯。他是手辣心狠的。他知道那位国家领袖也是手辣心狠的。他听说希姆莱有一回在俄国参观特别行动队处决一大批犹太人。根据别人说,干得真粗糙:吩咐他们给自己挖好万人冢,然后用机关枪把他们扫死,就那么连衣服什么的埋掉。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处理方式要仁慈得多,切实得多,也更德国式。但是,就它本身来说,它还是叫人不愉快的。司令官知道,这件事情使他自己手下的那些军官多么难受。他非常感到好奇,想要看看海因里希·希姆莱会有什么反应。归根结蒂,这样做法也真他妈的够呛。万一德国人打败了,那怎么办?司令官当然从来不会吐露这种顾虑。他的下属只要有一丁点儿暗示,他就把这种念头压制下去。不过这些念头还是时不时使他不安。
火车停住了。犹太人开始下车。沿旁轨站着的党卫军守卫们向后退,免得造成任何吓唬或者威胁的印象。那是一批从大城市来的犹太人,看上去很富裕。他们从装牲口的车厢里笨手笨脚、磕磕绊绊地走下来,被阳光照得眨巴着眼。他们搀扶着老人、瘸子和小孩下车。他们焦急地东张西望,做妈妈的把孩子搂得紧紧的。但是他们没显出惊慌失措的神情,专心倾听着三级突击队中队长赫斯勒流利地宣布,他们将在哪里安家,哪种技术是最需要的,等等。这些话真说得叫人不由得不信。赫斯勒和他的助手奥迈尔不断地润饰和改进这一套熟极而流的鬼话。
接着,那些犹太人毫无困难地排着队听凭挑选。不一会儿,有几个被挑出来送到劳动营中去,就迈开脚步穿过一些大树向比克瑙走去。其余的人默不作声地爬上等着的卡车。人走空了的平台上高高堆着他们的行李;尽是漂亮的物件,还有不少是真皮的呢。等清理队来把它们分门别类地理好,倒是一笔相当大的外快呢。那些犹太人看来对赫斯勒说的话句句相信,包括将把行李全部送到他们的住所那样的细节。住所!他们的轻信是非常符合人性的。没有一个人肯相信自己已经死在临头,尤其是在六月里这么美丽的一天,阳光灿烂,小鸟在树上啭鸣。有几个犹太人带着害怕的神情向那伙望着这个过程的党卫军军官瞟了几眼,但是在司令官看来,他们好像谁也没认出那个伟大的党卫军国家领袖希姆莱。也许他们太专心了。
装满人的卡车没马上开动,让那帮来检查的党卫军军官坐汽车先赶去匆匆看一看那个密室所在。司令官引以为荣的是它的外貌一点也不露破绽。路旁有一个大木牌,牌上写着:消毒灭菌。人们看到的只是一所庄稼人住的草顶大木房,坐落在一个苹果园里——波兰农村里有几千所同它差不多的木房呢。木房门上有一个整齐的箭形木牌,上面写明:消毒灭菌由此进。几米外有几所供脱衣服用的小木房,是用斫下来不久的木材新盖起来的,模样一点也不可怕。那帮来检查的党卫军军官走进有妇女和儿童标记的小木房。墙上有一个个编有号码的衣钩,下面是顺着墙排着的长凳,那是给犹太人挂衣服和折叠衣服用的。墙上有一块写着几种文字的牌子:
记住衣钩号码,以便消毒灭菌后找到你自己的物件!
衣服折叠得要整齐!
不得乱堆乱放!
不准闲谈!
炎热的阳光使木房里那些斫下来不久的木材散发出一股强烈的气味,它同从开着的门外飘进来的苹果花香味混在一起。希姆莱没发表什么意见。他迅速地点点头,动作短促而剧烈,表明他已经看够了:去看下面的吧!
党卫军军官们穿过苹果园,走进那所大木房。这里,有四个墙上刷着白粉的空洞洞的大房间,那些非常厚的木房门和一扇上面挂着通往浴室大指示牌的后门,看上去有点古怪。一个穿白大褂的党卫军人员站在走廊里一张堆着毛巾和肥皂的桌子旁。这里有一股强烈的消毒药味。房门都开着,用钩子钩住。司令官解掉一个钩子,把门关上,让希姆莱看,沉甸甸的铁杆一拧紧,门就关得密不通风。他默不作声地指指墙上投进毒气的那些小通气孔。党卫军国家领袖点点头。他用手指指,算是询问那个关于浴室的指示牌是怎么回事。“通到外面,”司令官说,“处理。”
短促而剧烈地点点头。
那些卡车咕辘辘开来了。那伙检查的人离开密室,聚集在几棵苹果树下,保持着恰当的距离,看操作。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六章(4)
同往常一样,头一辆卡车里是十来个特别分队人员,这是一批被利用来参与操作过程的犹太囚犯。这一小队人员会讲几种语言。他们从卡车上跳下来,跑去帮助他们的犹太同胞从别的卡车上下来。他们体面地穿着便服;在这温暖的天气里,他们穿着上好的衬衫、长裤和皮鞋。这些特别分队人员没穿条子衣服,当然也没穿木鞋,只是戴着必需戴的条子的集中营帽子。他们帮助妇女和儿童下车,用意第绪语或者波兰语讲着消毒灭菌的步骤、集中营里的膳宿供应和工作条件。事到如今,这批刚运来的犹太人只有九分钟好活了,所以必须采取措施,以防万一。党卫军守卫人员牵着狗,拿着枪和木棍排成两道警戒线,从卡车前一直排到脱衣服的小木房前。那些犹太人没别的选择,只得由特别分队人员陪同着一直向木房走去。特别分队人员还在谈着伙食、邮政服务和探望的特权。司令官向默不作声的希姆莱解释,那帮家伙一直要陪他们走进密室,一直要把这个人道主义的骗局保持到最后一秒钟。要等到党卫军看守进去把那些毒气也透不过的大门关上的时候,他们才能逃到外面来。
司令官在说明的时候,没把功劳算给赫斯勒和奥迈尔,就是那两个党卫军军官想出了利用特别分队这个确实巧妙的安排。归根结蒂,万一出了什么差错,不是他们,而是他自己受到责怪!但是这一套办法正是这两个军官设想出来的。他们训练了一批批特别分队。他们定期地用煤气杀死一批,然后再训练一批。特别分队是从隔离营里新来的人中间找来的。那些软弱的人、容易吓慌的人和容易被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残酷情况吓破胆的没出息的人,就是他们要物色的。赫斯勒和奥迈尔把他们挑出来,让他们单独住在一所特殊的营房里,用直截了当的措辞同他们谈明这个任务。他们能够按照吩咐的去做,就活命;否则当场枪决。他们可以选择。许多人虽然吓坏了,却情愿挨子弹,脖子上挨一颗子弹。尽管这样,特别分队人员还是有的是。他们的需要一直得到满足。但是即使后来还是有一些人受不了这个活儿;想法提醒新来的人,甚至同他们一起脱去衣服自杀。党卫军密切提防着这种人,经常能逮住他们。为了儆戒别人,他们受到严厉惩罚;他们被活活烧死。真是明智的手段。
司令官看着这帮可怜虫催促妇女和儿童去送命,跟往常一样想不通他们究竟是怎么回事。他们怎么能对一切天赋的感情这么毫无反应呢,尤其是对宗教信仰跟他们相同的人?犹太人真是个谜,就是这么回事。他偷偷地向海因里希·希姆莱瞟了一眼,差一点吓得没命。希姆莱呆滞的眼光紧盯着他在看哪。司令官打了个冷战,认识到这可能是整个检查的决定性时刻,只有这才是真正的关键。国家领袖来亲眼看看——“主人的监视”——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司令官是不是胜任这个职位。如果他现在退退缩缩,流露出一丁点儿神经质或者内疚的神情,那他就会断送自己的前程,说不定会断送自己的性命。如果他不能符合要求,而他却知道其中那些事情,那他们还能容许他活多久呢?他看到过党卫军人员——也有职位很高的——挨到一颗子弹。
那些犹太人现在匆匆忙忙一起向那所用来脱衣服的小木房走去。他看到一个意料不到的景象,这景象使他紧张的神经受不了。一条狗向一个顶多四五岁的孩子扑过去,对她乱叫,那是个穿着蓝色短连衫裙的小女孩,跟他自己最小的女儿长得很像:黄头发、蓝眼睛、圆滚滚的德国人的脸蛋,一点也不像“犹太人”。这个漂亮的小妞儿紧紧地缩在她母亲的身旁尖叫。做妈妈的把她抱起来,为了哄她,折了一根长着苹果花的细枝,送到小女孩的鼻子前。她们就这样挤在那群犹太人中间走进木房,不见了。司令官在这里看到过几十次叫人心酸的事件,但是这个小女孩的神情、那个做妈妈的冲动地一把折断那长着花朵的树枝的动作,却叫人受不了——那个母亲看上去也不像犹太人。宣传漫画全是胡闹;第三帝国的这些不共戴天的敌人看上去同其他欧洲人没有什么不一样,大多数都是这样。他早就发现这个情况了。司令官感到肚子痛;绞痛又发作了。他紧绷着脸,不露出一丝表情。
如今至少事情会迅速进行了。
党卫军又排成两道警戒线,从小木房排到那所大木房,中间是一条狭窄的小道。赤身露体的男人先走出来,同往常一样,可怜巴巴的一群——矮胖的、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瘸腿的、头发灰白的或者秃头的——他们因为害怕,割过包皮的可怜巴巴的生殖器都缩了起来,那不用说。他难得在这里看到一个犹太人有真正的大生殖器。也许身强力壮的人才更富有男性气概。穿得整整齐齐的特别分队人员还混在他们中间讲着,想方设法使他们高兴起来。但是现在这些犹太人死到临头了,脸上免不了有些流露。特别分队人员们的脸色也很难看。司令官是个狠心人,但是他始终不喜欢看走到密室去的犹太人的脸,尤其是男人。
不知什么原因,女人的勇气倒比较大。也许是因为她们的羞耻心分散了注意力,除此以外,还有对孩子们的担心。她们跟在后面走出来,在两排穿军服的年轻德国人中间赤身露体地穿过,脸色倒并不怎么可怕。这些党卫军人员接到严格的命令,必须一言不发,态度严肃,不过他们还是忍不住对有几个长得可爱的女人咧开了嘴傻笑。她们中间总是有相貌漂亮的,而且说到头来,世界上再也没有什么比一个赤身露体的女人更迷人了;当她抱着或是带着一个赤身露体的孩子的时候,说也奇怪,她就越发美丽了。
对司令官来说,在整个过程中,赤身露体的女人同她们的孩子们走进密室,始终是一个最重要的时刻,美丽、悲伤而恐怖。他想要望望希姆莱,但是他害怕。他一直铁板着脸,但是在最后一批从小木房里走出来的女人中间,他看到了那个折树枝的母亲,那时候他差一点没法保持他沉着安详的态度。她有一个可爱的身段,可怜的人儿。像其他许多女人一样,她一条胳膊抱着孩子,另一只手遮住下身,只得让奶头露着。如果她们抱着一个孩子,她们总是毫无例外地遮住阴毛,露出奶头。这是一个反映妇女天性的奇怪事实。但是使司令官震动的却是那个赤身露体的小女孩。她还拿着那根开着苹果花的树枝呢。
最后一个女人的粉红色背脊消失在大木房里了。党卫军人员冲进去,接着特别分队人员们和那站在肥皂和毛巾旁的穿白大褂的人一起走出来。那一帮来检查的人听到响亮的砰砰关门的声音和吱吱嘎嘎地把门闩紧的声音。一辆漆着红十字的救护车在犹太人脱衣服的时候已经开来,现在党卫军的卫生队人员在车上走下来,戴着防毒面具,提着装氰化物结晶体的罐。刚才看了赤身露体的女人,这个场面可不太好看!话得说回来,他们摆弄的是性命交关的东西。预防措施规定严格。他们打开罐子,从墙上的窄孔里倒进去,一转眼就把活儿干完了。他们重新跨进救护车,车就开走了。
司令官用绝对平稳的声调问党卫军国家领袖,他是不是高兴到密室门外去听听,看看里面。希姆莱就同指挥官一起走去。一帮犹太人的叫声听起来不一样;他们的哀号和呻吟是痛苦而听天由命的,几乎像在祷告,不像俄国俘虏或者波兰人发出野兽似的尖叫和咆哮。当希姆莱把眼睛凑到窥视孔上去的时候,他的脸变样了;到底是扮了个厌恶的鬼脸,还是浮出高兴的微笑,司令官可拿不准。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六章(5)
希姆莱干了一件叫人惊奇的事情。他向一个副官要了一支香烟。同元首一样,希姆莱是不抽烟的,或者说他是被认为不抽烟的。但是现在,当司令官带他转到密室的后面,等待毒气发挥作用的时候,他点起了香烟,安详地抽着。司令官指给希姆莱看那一大片不断扩展的万人冢区域,把碰到的越来越多的问题向他说明。只见周围几百米草地上处处都是一个个高大的土堆。一条铁轨在这些土堆中穿过,直通到一个大坑边,坑旁高高堆着泥土,特别分队人员还在那里挖掘呢。希姆莱脸上的表情变得严厉起来。他以古怪的方式鼓起嘴唇周围的皮肤,使得嘴唇也看不见;这分明是表示他非常关心这个问题。
他们来到密室前以来,他头一回开口了;他用平静的声音说得很轻,不是对司令官,而是对一个副官,一个漂亮的高个子上校;上校脱掉一只黑手套,在本子上迅速记录。
后栅栏门一下子开了。从开着的密室门后面,一辆高高堆满赤裸裸尸体的手推车,由另一批特别分队人员,埋葬队人员,前拉后推地顺着铁轨向那帮来检查的人咕辘辘地过来。车从党卫军军官们身旁经过的时候,散发出一股消毒剂的气味,有点像石炭酸。那些赤身露体的人看上去同不到半小时以前没多大不同。只是他们现在都一动也不动,身上沾着一道道粪便,乱七八糟地堆在一起,有的张着嘴,有的呆呆地瞪着眼——老人、小孩、漂亮的女人,一堆没有生命的肉体。那些女人的容貌和孩子的妩媚仍然可能被人喜爱。
这帮犹太特别分队人员从头到尾真是干得有条有理极了。在铁轨尽头,他们把手推车的柄抬起来,这样尸体就卸到地面上,胡乱堆成一堆。有几个人把车推回密室去。其他的人留下来同正从坑里爬出来的挖土人一起,抓住一条胳膊或是大腿把尸体拉到坑边——有几个人用大肉钩,司令官本人对这种做法感到厌恶——把死人一个个扔下去,尸体就看不见了。国家领袖希姆莱感到兴趣。他走到坑边,看队员们在把赤身露体的温暖尸体一排排摆好,在他们身上撒一层白粉。司令官解释,这是生石灰。一定要采取某种措施,因为整个地区的地下水正在遭到污染。甚至党卫军营房里的饮水含菌量已经上升到危险标准。他几次向柏林反映困难,从长远的观点看来,埋葬可不是个办法;艾克曼中校建议的每隔几个星期消灭几十万犹太人的大规模行动一旦开始,埋葬当然不是个办法。
如果不马上采取果断的措施,他坚持说,整个体系就会垮台。什么都不对头。农舍型的密室是凑合着使用的。另一座在附近即将完工,但是这也只能应付一下眼前。焚化场仍然只是中央建筑委员会办公室里漂亮的模型,而柏林根本不管处理尸体的问题。那些特别分队人员继续不断地在把尸体一车车运出来,扔进坑去,一排排堆好,这时候,司令官开诚布公、全神贯注地向党卫军国家领袖谈着他对这个严重问题的看法。他是这么专心在提出要求,所以看到那个还握着断树枝的小女孩的尸体从车里滚下来也不觉难受。
他的一片诚心没有白费。他看得出对方被打动了。希姆莱猛地使劲点点头。他噘起了嘴,使嘴唇也看不见了,接着他向副官们瞟了一眼。
“好了吗?”国家领袖说,“下一项是什么?”
“焚化场得盖起来。”他第二天到飞机场去以前,秘密接见司令官的时候说。
接见快要结束了。司令官有点慌张地提出最后一个重大的要求,要求准许用犹太人作灭菌试验,这个要求被愉快地同意了。他们在中央建筑委员会办公室的一个内室里。只有掌管整个波兰南部因此也是掌管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党卫军将军施摩泽尔在场。
“建设焚化场甚至要排在建造I•G•法本的工厂前面,”希姆莱说,“年底以前要完成。施摩泽尔要把本省其他一切计划搁在一边,优先提供劳动力和材料。”希姆莱对那个将军挥挥他那黑色的短手杖,将军急忙点头。“你以后还会听到我关于处理尸体问题的指示。你把一切困难告诉了我,让我看到了奥斯威辛的真实情况。我对你在非常困难的条件下尽了最大的努力感到满意。眼下是战争期间,我们不得不按照战争的要求来考虑问题。把你最好的建筑人员派去盖焚化场。等他们一盖好,把他们全干掉,懂吗?”
“懂,国家领袖先生。”
“我提升你为一级突击队大队长。恭喜你。现在我要动身了。”
中校!当场提升!
一星期以后,恩斯特·克林格尔也被提升为三级突击队中队长。同时,他接到他的建筑人员另有任务的命令。他们有一个新的职称:第二号焚化场劳工分队。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七章(1)
中途岛
(摘自阿尔明•冯•隆的《世界大屠杀》)
世界历史上一场关键性的战役这时候正在地球另一面的海上进行,在德国,甚至在我们的最高统帅部里,却没引起注意。我们的日本盟友未能给我们提供关于中途岛之战的真相,无异是背信弃义。然而,希特勒不喜欢听坏消息,哪怕有一份反映真实情况的报告,很可能他也不会重视。认真的德国读者要了解整个战争的进程,一定要掌握一九四二年六月在中途岛发生的事情。
说也奇怪,那些民主国家本身当时对中途岛之战没大肆宣传。在美国,关于这场战役的消息既简略又不正确。直到今天,很少美国人知道,他们的海军在中途岛赢得了一场同萨拉米斯 和利派恩托 一样记载在军事史上的海上胜利。在这个星球的历史上,亚洲第三次驾驶军舰向西方大举进攻,为博取世界统治权而孤注一掷。在萨拉米斯,希腊人把波斯人赶回去;在利派恩托,威尼斯联合舰队挡住了伊斯兰教徒;在中途岛,美国人,至少在我们这个世纪,阻止了亚洲有色人种的崛起。以后的那些太平洋战役基本上是,日本徒劳无功地试图夺回在中途岛之战中丧失的主动权。
在中途岛战役以前,尽管阿道夫·希特勒和日本领导人们一再错过机会和估计错误,战局仍然胜负未卜。如果美国这一仗打败,夏威夷群岛很可能守不住。由于美国的西海岸突然暴露在日本的武力下,罗斯福可能不得不彻底改变他那臭名昭著的“德国第一”政策。整个战争就可能有不同的转变。
那么,为什么这个关键性的事件受到这样低估?这种反常现象是这次战役的性质造成的。中途岛战役的胜利部分是依靠分析日本的密码电报取得的。这个办法在战时是不能透露的 。美国海军当局关于中途岛战役的战报是含糊不清和小心谨慎的,而且是拖了几天以后才发布的。过了一个很长的时期,人们才充分估计到这一战挫败了日本的战争计划。所以中途岛之战的真相被遮盖起来了。战争在炮声隆隆中继续进行,这个战役在人们的眼前消失了,就像一辆卡车扬起的一阵灰尘能遮住埃弗雷斯特峰 一样。但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个转折点在人类的军事史上越来越显得巨大和清晰。
“平顶船 ”战争
德国读者习惯于陆地上的战争,对于海上的战术问题需要一个简略的说明。在海面上,当然是没有地形的差别的。整个战场是一片平滑的、无边无际的水面。陆地上的士兵都知道,这简化了战斗,但是增加了那些基本因素的重要性。航空母舰的发展对火力射程作了根本性的提高。
在古代的海战中,战舰互相冲撞,互相摧毁一排排的桨,隔着几英尺阔的海面发射箭、石头、铁弹或者燃烧的物体。有时候,战舰互相用抓钩钩住,并排靠在一起,士兵们跳到敌舰上去,在甲板上厮杀。军舰上装置大炮好久以后,水面上的肉搏战还在继续进行。约翰•保罗•琼斯 用抓钩抓住英国军舰“塞拉皮斯号”,登上该舰,为美国赢得第一场大海战的胜利,同一个罗马的舰长对一艘迦太基战舰所做的一模一样。
但是,十九世纪那些伟大的科学和工业革命产生了战列舰,一种蒸汽推动的钢铁巨船,装着旋转中心线大炮,这种炮可以朝左舷或者右舷把一吨重的炮弹发射到几乎十英里外。所有现代国家都争先恐后地建造或者购买战列舰。我们自己和英国的造船厂在建造越来越大的战列舰上展开了竞赛,双方都想争取领先地位,这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一个基本原因。甚至在此以前,英国资本家已经乐于为日本人建造一支这种可怕的舰队,一九○五年,日本人用它在对马海峡打败了沙俄。另外只发生过一次大规模的战列舰交战。一九一六年,在斯卡格拉克战役 中,我们的远洋舰队在一次可以作为范例的战斗中击败大英帝国的舰队。二十五年以后,在珍珠港,这种类型的军舰终于因毫无用处而黯然失色。
战列舰是海战中的恐龙,出生既不合法,寿命又不长。每一艘都像好多陆军师的装备那样,是消耗国家资源的无底洞。但是它把远程大炮的火力带进了海战。由于地球的表面是弯曲的,它那大炮炮弹的弹道需要作出相应的校正!工业时代就这样使人不得不应付他那个小小的星球自然限制的问题。
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后,有一些眼光远大的海军军官看出飞机可以远远超过战列舰上大炮的射程。飞机可以飞行几百英里,飞机驾驶员几乎可以把炸弹一直带到目标上空。他们驳斥那些顽固地鼓吹战列舰的海军将领,终于赢得了这场支持建造海上活动飞机场,航空母舰的辩论。珍珠港事件在一小时内解决了二十年的争执,而太平洋上的这次较量成为一场航空母舰战争。
英译者按:我始终是个战列舰派。隆忽略了在动乱的半个世纪中战列舰在保持均势方面所起的作用,尽管没有人能不同意它在珍珠港遭到的惨败。他不负责任地把日德兰半岛 附近那场不分胜负的战斗(斯卡格拉克战役)说成德国的胜利是可笑的。德意志帝国的远洋舰队在日德兰战斗以后,从未出动作战过。大多数兵舰在斯卡帕弗洛被凿沉。“俾士麦号”被击沉,其他的战列舰被英国皇家空军炸得停在停泊地,无法动弹以后,希特勒最后把剩下的都拆毁了。——维•亨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七章(2)
航空母舰战的战术
所有太平洋上的航空母舰,美国的和日本的,载着三种飞机。
战斗机是防御性的。它护卫攻击型飞机去袭击目标,击落试图拦截的敌方战斗机,保护攻击机的安全。它还飞翔在上空,进行空中战斗巡逻,来保护自己的舰队,免遭敌机攻击。
还有两种是攻击型飞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俯冲轰炸机在空中投弹。鱼雷轰炸机瞄准吃水线以下目标给予致命的打击;它进攻的方式冒的风险更大,它投的弹更重。它不得不低低地贴近水面直线飞行许多分钟,然后放慢速度,投下鱼雷。在这样进迫敌人的过程中,鱼雷轰炸机的驾驶员非常容易被高射炮火或者战斗机击中,他的行为无异自杀。所以他需要战斗机坚强的保护。
航空母舰战的原则对双方的海军都是同样的。三种类型的飞机编成一个个中队起飞去执行任务。战斗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在空中联合起来,一起飞向目标。战斗机同对方的防御战斗机作战,俯冲轰炸机发动进攻,等到敌人的注意力最分散的时候,容易被击中的鱼雷轰炸机就悄悄地低飞上前去歼击敌人。这叫作协同进攻,或者叫分批出动。
在这个计划中也有变动;譬如说,一架战斗机可以携带一枚轻型炸弹;而日本人一开始就把他们的鱼雷轰炸机,97型轰炸机,设计成一种两用飞机。如果不携带鱼雷,它可以携带一枚很大的杀伤炸弹,这样就使它对陆地上的目标也具有强大的破坏力量。
结果,这种日本的两用轰炸机决定了整个战役的胜负。
密码本C
情报也是起决定作用的。由于分析了密码无线电报和部分破译了密码,美国人察觉了敌人的作战计划。日本人原应该预见到这一点,而加以防止的。在现代战争中,密码和代号应该经常更换。在我们德国军队的指令中,这是一条标准规定。人们不得不假定,敌人在抄录我们广播的一切莫名其妙的话,而且凡是人脑能够想出来的,人脑就都能够阐明。日本的通讯原则要求更换密码,但是它的海军在准备中途岛战役的过程中过于自信和行动匆忙,工作受到干扰。行动匆忙是杜立德领导的空袭所造成的结果。
自从珍珠港事件以来,日本海军一直使用密码本C。美国和英国的小组最早使用了国际商用机器公司的机器把这些电文不断地研究了半年。从四月一日起,日本人原该改用密码本D。如果更换了密码,日本进攻中途岛的暗号就绝对不会泄漏。但是杜立德空袭后引起一片混乱,更换密码的事拖到五月一日,接着又拖到六月一日。从六月一日起,密码本D像一片密不通风的帷幕终于掩住了一切,但是当时离开战斗只剩三天,日本的计划大部分已经被敌人知道了。
受伤的航空母舰
日本过于自信和行动匆忙这种错误在珊瑚海战役以后就暴露出来了,那是一次小规模的航空母舰战斗,当时日本人试图占领新几内亚的莫尔斯比港,给澳大利亚制造空中威胁。这支远征舰队同两艘美国航空母舰冲突起来。由于天气恶劣,作战双方的军舰始终没有互相看到,演出了一场充满错误的决断和空中捉迷藏的喜剧;在两天的混战中,日木人占了上风,打沉了大型航空母舰“列克星敦号”和一艘油轮,击伤了“约克敦号”。他们损失一艘轻型航空母舰;另外,舰队中的航空母舰“翔鹤号”和“瑞鹤号”被炸弹炸伤,舰上的飞机有所减少。
双方的航空母舰从珊瑚海歪歪斜斜地回到自己的基地。一千四百名美国工人在珍珠港每天二十四小时连续不断地工作,三天内就把那艘受了重创的“约克敦号”修好;它参加了中途岛战斗。但是那两艘受伤的日本航空母舰却没有投入战斗。最高统帅部拒绝推迟作战日期去训练和更换飞行人员,也没下令紧急修理。为了保证在一个月圆之夜登陆,或者由于诸如此类站不住脚的理由,两艘航空母舰的战斗力被无动于衷地放弃了。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七章(3)
计划和反计划
山本的中途岛作战计划是黑岛大佐制订的,他曾经设想出那个伟大的但是流产了的“西进”战略。他的判断力似乎衰退了。中途岛计划就它的规模来说是宏大的,就它的复杂性来说是令人眼花缭乱的,但是它缺乏两个军事上的优点:单纯和集中力量。它是一个双重任务,这始终是一项冒险的行动。
1.占领中途岛环礁。
2.摧毁美国太平洋舰队。
这计划一开始完全是珍珠港事件的重演,一次航空母舰对环礁来一次偷袭。在海军少将南云指挥下,四艘航空母舰——而不是原来要求的六艘——将偷偷地从西北方进逼。他们将一举消灭美国的空中防御力量,然后在尼米兹能够出兵以前,就由登陆部队占领环礁。他们假定(想法完全正确),尽管尼米兹力量薄弱,他将不得不出来应战。山本亲自计划,把他那些战列舰埋伏在南云后面,隔开几百英里,在飞机的航程以外,准备紧逼和消灭从南云的空中猛袭下逃出来的尼米兹舰队的残余。
这个计划包括对离阿拉斯加不远的阿留申群岛发动一次佯攻。另外几艘航空母舰将摧毁美国在那里的海军基地,然后派一支入侵部队登陆。这次佯攻可能把尼米兹薄弱的兵力远远地诱到北方,这样就能使山本得到一个大好的机会插进太平洋舰队和夏威夷群岛之间;如果尼米兹不出动,日本仍然可以夺取和占领阿留申群岛,这样就拔掉了美国在太平洋的防线北端的据点。
所以,山本尽管在军事力量上占有压倒的优势,还是决定把他的军事行动建立在蒙骗和偷袭的基础上;但是根本不存在偷袭的可能。尼米兹大胆地假定密码破译人员向他汇报的是真情实况,还假定他可能用偷袭偷袭者的方法在劣势下取得胜利,把他的全部赌注押在这样的假定上。他就这样快刀斩乱麻地解决了军事理论上的这个难题:作战计划到底应该建立在敌人可能会采取什么行动这一点上,还是建立在敌人可能采取的最厉害的行动这一点上。切斯特·冯·尼米兹连海军五星上将金从华盛顿拍来的那些唠唠叨叨的电报都不予理睬,金一再指出日本舰队可能开往夏威夷。如果事实证明尼米兹的判断是错误的,那他受的耻辱将会比那位已撤职的珍珠港总司令蒙受的更大。
但是切斯特•冯•尼米兹是个好样的。他是纯粹的德国军人的后裔,而且受到良好的教育。他的得克萨斯家庭的世系可以直接上溯到十八世纪一位荣获王冠盾形纹章的德国少校恩斯特·费赖赫尔•冯•尼米兹。这个祖先则出于世世代代当军人的冯•尼米兹家族,一直可以回溯到十字军东征。尼米兹这个家族最近几代维持不起贵族的生活方式,放弃了“冯”这个称号;当然在得克萨斯,这个称号只能给人添麻烦。
尼米兹下了一个简单而伟大的决断:伏击山本。他作出决定,等南云的航空母舰从西北方开来的时候,他把自己的航空母舰全部布置在中途岛的东北方。中途岛是一片被海水包围的、广阔的、凸出的土地;在这片土地周围,将要发生一场你死我活的战斗,战斗的胜负很大程度上取决于谁先看见谁。尼米兹这样布置他的重型军舰,同对方保持一段距离,把它们隐蔽起来,占了很大的便宜。
因为从中途岛(陆地上)起飞的飞机可以搜索七百英里一个弧形,而山本的航空母舰上的飞机最多只能巡逻三百英里。尼米兹还能在夏威夷收到从中途岛海底电缆传来的巡逻报告,这样环礁上就不会增加广播通讯来提醒山本:美国人已处于戒备状态。尼米兹能够从夏威夷当场把巡逻报告用密码电报转发给他的航空母舰,而山本的舰队慢腾腾地闯进射程,懵懵懂懂,什么也没看见。
这就是尼米兹布下的埋伏。山本的舰队径直闯进了伏击圈。
然而,并不是一切伏击都一定会成功。偷袭是一种巨大的、但是稍纵即逝的优势。山本的骁勇善战的舰队在尼米兹的偷袭中迅速稳住阵势,在开头的阶段,中途岛战役的形势是日本人取得了巨大的胜利。
英译者按:海军五星上将尼米兹是一个既有远见、又有出色幽默感的、矜平躁释的人。在他去世前不久,他看过我这一章的译文原稿。当他看到隆用“冯•尼米兹”这个习惯用法的时候,他高兴地哈哈大笑起来,但是他表示关于他家谱的那些细节都是正确的。
有一句海军格言说:“如果你行得通,你就是英雄;如果行不通,你就是孬种。”关于中途岛战役中的情报破译,确实有许多是凭猜测得出的。必须拍发一些迷惑日方的信号来引诱他们泄露线索。海军上将尼米兹决定根据这种难以完全相信的“内幕消息”来行动是大胆的。他不知道日本人的计划。更确切地说,他只能大致上觉察到可能会发生什么事情。他凭着事后证明完全正确的预感采取行动。
德国军队预防密码被破译的措施并不怎么有效。在这里我不能多费笔墨,不过事实上德国的电讯已大量被破译。——维•亨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八章(1)
在晴朗无风的天气,各中队从瓦胡岛起飞,去会合已启程的航空母舰。“企业号”上带队的鱼雷轰炸机飞近母舰,一个旋冲,砰的一声撞在甲板上,碎片四迸地翻滚下海。华伦驾着架崭新的俯冲轰炸机在高空中盘旋,在他看来,真像只玩具飞机在迸裂。护卫驱逐舰飞速驶向海中的残骸,像火车头般冒着滚滚浓烟,在海面上划出一道白痕。他在母舰上降落后得悉,机上人员都已获救。这种事故并不罕见,但这一次使他感到兆头不妙。
第十六特混舰队将出动拦截日方对中途岛的登陆行动
驾驶员们在舰上降落后不久,电传打字电报机屏幕上闪现的这些字样,在待命室中引起欢乐兴奋的情绪。可是在接下来的冗长而又冗长、枯燥无味的一星期中,舰队总是以常规速度迂回曲折地朝北前进,这兴奋情绪消逝了,人们变得厌烦而越来越紧张,心神不宁。“企业号”和“大黄蜂号”由一圈巡洋舰和驱逐舰护卫着,从阳光普照的热带海面慢腾腾地驶进灰色天空下翻滚着灰色大浪、刮着寒风的海域。有夏威夷的巡逻机群作掩护,飞行员们简直无事可做。那些新手,海军学院学了三年提早结业的学员或预备役海军少尉,像挑大梁的红角儿那样因不用做舰上的杂差而扬扬得意,他们睡懒觉,玩十五子游戏,打牌,弄得待命室内一片香烟雾,喝下的咖啡和柠檬水要以加仑来计算,吃的是丰盛的饭菜和大量的冰淇淋,除了操练和听课以外,就是谈谈男女私情、上岸度假、飞机失事等诸如此类的事情,笨手笨脚地拿人寻开心,借此消磨时间;总的说来,忸忸怩怩,一副嫩相,模仿着好莱坞影片中第一线飞行员的样子。
华伦往常很欣赏待命室里同僚之间熟不拘礼的交往,但这次出征却不然。多少从战争一开始就跟他在一起的中队里的战友们,不是死了,就是失踪了,或者调离了。这些兴致勃勃的新兵,大都尚未结婚,叫他感到自己年老了,心情烦躁。这样没完没了地一天天闲混,使他苦恼。他是飞行作战军官,中队的第三号指挥官,因此他尽量忙个不停,温习战术条令,草拟导航习题和黑板上的实战作业,在飞行甲板上狠狠地操练,不断地出没在机库甲板上,把中队的飞机检查了又检查。
闲暇滋生闲话。闲暇加上紧张不会有好结果。日子慢腾腾地过去,待命室里的话题转到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身上。从旗舰司令室有话透露出来,海尔赛的参谋人员对他没有好感。海尔赛把他的老朋友,这位前任屏护舰队司令在他们面前吹捧为一个才华出众的知识分子。参谋人员却认为他是个天大的怪人:冷漠、沉默、难以接近,跟老总截然相反。他在吃饭时情愿简直一声不吭地坐着。他使海尔赛那些忠心耿耿而热情奔放的部下不高兴,他们从老总身上学到了爱开玩笑的风格。明明有约翰·托尔斯 这种一团火似的空军人员可用,为什么海尔赛偏要提拔这个沉默寡言的非飞行员出身的人来打一场航空母舰战争呢?是出于交情吗?据说,出征第一天午餐时,斯普鲁恩斯在保持长时间叫人心烦的沉默后开口了,说的是:“诸位,我要你们明白,我对你们每个人都是放心的。要是你们没有什么优点,比尔·海尔赛才不会要你们哪。”他似乎不知道他自个儿也被人担心地注视着呢。
他的举止是十分古怪的。他独自个儿在飞行甲板上溜达,一溜达就是一个钟点,其他方面可显得着实懒惰。他很早就上床,睡得又长又熟。有一个夜晚,和敌方水面舰只接触发出警报时,他竟没起床,仅仅下令改变航向回避一下,就又入睡了。他吃的早餐每天不变,总是烤面包和罐装糖水桃子,而且早上只喝一杯咖啡,那是用带上舰来的特种咖啡豆自己煮的,像老小姐般小题大做。碰到雨天或甲板上刮大风,他坐在司令部餐室里阅读舰上图书室里的旧书。他简直像是出来兜风似的。海尔赛的参谋长,海军上校布朗宁统带着这支特混舰队,斯普鲁恩斯呢,不过在布朗宁的命令上签上他姓名的第一个字母罢了。
总而言之,参谋们对斯普鲁恩斯不抱什么希望。布朗宁会打好这一仗,如果那艘抢修好的“约克敦号”能及时赶到现场,弗兰克·杰克·弗莱彻将负责指挥,因为他比斯普鲁恩斯资格老。弗莱彻在珊瑚海战役中干得不大好,但他至少在航空母舰战斗中受过血的洗礼。待命室中就这样闲扯着;这使华伦着恼,也感到不安。
第十六特混舰队到达驻地,万里无垠的大海上一个被称为“幸运点”的地点,接着叫人厌烦地来回转游了两天,等待“约克敦号”来到。这是预定的伏击地点,离那环礁约莫三百二十五英里;在敌方航空母舰所载飞机的航程之外,但又离敌人相当近,一旦中途岛的飞机发现了敌人,可以立刻发动进攻。在缓缓前进的舰只之间欢跳着的海豚找不到可吃的残羹冷饭;舰上官兵连一只纸杯也不准抛到海里。
“约克敦号”以全速行驶,终于进入视线了,外表上没有一丝在珊瑚海受过重创的痕迹。跟这条母舰一样,舰上的各个中队在珊瑚海之战中损失惨重,如今是把那些死里逃生者和“萨拉托加号”上的飞行员匆匆凑合起来的;可是再来一条航空母舰,不管它是修修补补的还是怎么的,总是大受欢迎的。眼下有了弗莱彻来负责战术指挥,舰队开始越来越多地发警报了。“约克敦号”上一再传来发现敌方潜艇或敌机的消息,就少不得要来上那老一套手忙脚乱的常规操作:所有的舰只来个急转弯,飞行甲板拼命朝一边倾斜,水兵们慌忙赶上炮位,瞄准目标,驱逐舰溅起浪花,交叉来往行驶;然后是叫人厌烦的等待,解除警报,回收飞机,恢复日常的例行值勤。这些警报结果全是一场虚惊。这两支特混舰队绕着幸运点转了又转。“约克敦号”带着它自己的巡洋舰和驱逐舰的屏护舰队,被称为第十七特混舰队,“大黄蜂号”和“企业号”仍被定名为第十六特混舰队,由斯普鲁恩斯指挥,作为弗莱彻的副手。
华伦把自己安排在第一次拂晓搜索飞行中。他那架崭新的“无畏式”在甲板上两行加罩的黄色导航灯之间蹦跳着前进,朝着满天繁星和银河,轰隆隆地冲进寒冷的夜空,他的精神也为之一振。新来的飞行员在待命室听取最后的简令时,听到绝对禁止用无线电通话的命令,脸色阴沉起来;航空母舰将不发出任何返航信号,即使不得已在海面上紧急降落,也不准拍发呼救讯号。敌人在迫近这一令人寒心的现实,就这样突然降临到他们头上。华伦没驾驶SED-3型飞机 巡逻过,对这些严格的规定也感到不自在。但这架新飞机噗噗噗地一气飞了两百英里;然后,迎着浅紫色的曙光和美丽的日出,机上的新型电子归航仪器使他丝毫无误地回到预定的选择点。多喜人的情景啊,只见两条母舰的岛形上层建筑在地平线上划出两个缺口!他在舰上降落时,干净利落地钩住第三道阻拦索。没错儿,是架出色的飞机:先进的导航装置、称心的引擎、自动封闭的油箱、额外的机枪、增厚的装甲。甚至他的机枪手,一个难得开口、开起口来好像在讲外国语的从肯塔基州山区来的姓科尼特的阴郁的小伙子,也带着微笑从后座爬下飞机来。
“这架飞机可真不坏。”华伦说。
科尼特啪的啐了口烟油,说了句似乎这样的话:“俺看满不赖。”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八章(2)
“华伦!华伦!动手啦,人家在轰炸荷兰港啦。”
“天啊。”华伦在铺位上坐起来,揉揉眼睛,一把抓起长裤。“你怎么说!阿拉斯加,嗯?又上当啦!”
他的同舱伙伴眼睛一闪。彼得·戈夫是个新来中队的海军少尉,纽约州北部来的一个小伙子,留着跟拜伦一样的红胡子。他起劲地说:“也许我们要朝北开拔,截断他们的退路,把他们砸烂。”
“海上可要走三天哪,老弟。”华伦光着脚跳到冷冰冰的铁甲板上。
他们赶到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时,那些大躺椅都被占满了。飞行员们一声不吭地紧盯着电传打字机黄色屏幕上爬行着的字样:
预料对阿拉斯加系佯攻主攻方向将针对中途岛荷兰港有备无患防守严密
第六侦察机中队队长,一个健壮、矮胖的老手,名叫欧尔·加拉赫,把一幅太平洋大海图挂在黑板上,讨论万一朝北对日方突击时的时间和距离问题。年纪较轻的飞行员们如饥似渴地听着。这才是干正经事啦。但是华伦留意到刚写上的一个新的舰队航向:120度,在南。这航向背离阿留申群岛,背离中途岛,顺风行驶。仅仅是又一次环绕幸运点的例行迂回行动而已;不是作战行动。
一小时不到,屏幕上又滑过一道字样:
PBY巡逻队 报告引用原话重型敌舰多艘方位237距离中途岛685引语结束
“中途岛”三字在第六侦察机中队待命室中引起了一阵欢呼和怪叫声。人人都一下子讲起话来。中队长跳到海图前,在观测到敌舰的地点上画了一道浓浓的红粉笔圈。“好啊,总算来啦。距离一千英里左右。在十六、七小时内,他们将进入攻击距离以内。”
飞行员们还是围着海图,拿手指比划着距离,争个不休,这当儿,电传打字机又的的嗒嗒地响起来:
太平洋舰队司令部急电此非敌攻击舰队而是登陆舰队攻击舰队将于明天黎明从西北来犯
“好家伙!”彼特•戈夫在华伦身边说。“人家蹲在珍珠港,怎么知道这么些啊?”
天黑了。午夜临近了。第六侦察机中队的驾驶员们简直没有去上床的。他们有的看书,有的写信,有的没完没了地谈女人和飞行;这嘁嘁喳喳的话声却跟过去不同了,听上去更低沉,更紧张。参谋部的小道消息还在不断传来。斯普鲁恩斯收到电报时不在旗舰指挥室,却是在司令部餐室里,他正坐在长沙发上读一本发了霉的乔治·华盛顿传,仅仅在通知簿上签了姓名的第一个字母。这时候,在像翻了个儿的蜜蜂窝似的旗舰指挥室里,布朗宁上校已经在起草第一批作战命令了。
电传打字机不时嗒嗒地传出一道道关于荷兰港或即将来到的日本登陆舰队的消息;环礁上陆军航空队的轰炸机声称,在高空水平轰炸中重创、击沉战列舰、巡洋舰什么的。谁也不相信这一点。俯冲轰炸机驾驶员们对海上高空水平轰炸有个说法:正像企图拿一颗石弹去击中一只受惊的耗子。“那些航空母舰怎么啦?他们的母舰在哪儿?关于那些天杀的母舰,有什么内部消息?”这是各待命室中焦躁不安的念叨。
华伦到甲板再去查核一下天气情况。月亮快圆了;天上是星星、薄云,刮着寒冷的侧风,北斗七星挂在右舷尾部的上空。舰只高速前进,下面远远地传来哗哗的泼溅声。正飞速地向敌方进迫!飞行甲板近舰尾处,月光在紧排在一起的飞机机翼上闪烁,这儿那儿隐约地显出机修工作用的手电打出的一道道红色光芒,看上去细得像铅笔。机长们一小簇一小簇地蹲着,他们不停地扯着舰上人员惯常扯的闲话:关于八月份要来舰的更好的鱼雷轰炸机、宗教信仰、体育运动、家庭琐事、檀香山的妓院;就是不大谈起每个人心上最主要的问题:随着黎明而来临的战斗。
华伦非常清醒,在微风中平稳的甲板上迈着步。月光在四下的海面上跳跃。穿过下面的机库甲板时,他分外清晰地留意到周围的大量爆炸物——炸弹、加满汽油的飞机、满满的弹药架、油桶、鱼雷弹头。“企业号”是只八百英尺长的铁蛋壳,装满了炸药和人。他心惊肉跳地注意到这一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清楚。跟这完全一样的日本铁蛋壳可能离此只有几百英里,正在迫近。
哪一方来突袭哪一方呢?假定有条敌人的潜艇发现了这支舰队,那怎么样呢?绝对不是不可能的啊!这样的话,日出时分日本飞机就可能来袭。即使这支舰队当真抢在日方之前下手,这次进攻会得手吗?即使舰队演习时,在没有敌方对抗的情况下,由战斗机、俯冲轰炸机和鱼雷轰炸机配合一致的进攻也从未奏效过。有个头头没接到指令啦,某某人的航向出了错儿啦,要不,坏天气打乱了中队的队形。“企业号”上像彼特·戈夫那样新入伍的飞行员太多了。受过重伤的“约克敦号”上的飞行员是帮外行,是在珊瑚海遭到伤亡后在海滩上搜罗起来的。同砸烂珍珠港并把英国海军逐出印度洋的身经百战的日本航空兵对抗,这样一支杂牌军能干出什么名堂来?
然而不会再有演习的机会,不会再有练兵的机会了。这是正戏上场啦。除非来一次大获全胜的突袭,日本人会迅速而巧妙地采取报复行动,把“企业号”炸成一团雄伟壮观的火球。他不是在舰内被烧成灰烬,就是耗尽了燃料掉在海里,如果正在空中飞行的话。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可不止百分之五十呢。
然而,华伦还是把这看作不值得大惊小怪的平常事儿。他不以为会在即将来临的战斗中死去,就像从纽约买了飞机票到洛杉矶的旅客也不会这样想。他是个职业飞行员。他不知多少次驾着飞机穿过敌人的炮火。他认为自己很在行,只要有点儿运气,就能闯过这一关。他站在飞行甲板尾部最后一排黑黝黝的飞机后边,裤腿被风刮得啪啪作响,眼睛望着月光下宽阔的舰尾航迹朝后方奔腾而去,心里在想,他情愿明天升空迎击日本人,也不愿到别处去,干任何别的事。
他真想抽支香烟。在回岛状上层建筑 到下面去之前,他又抬眼望望天空,不禁站住脚,仰起头来,回想起好多年没想起过的一幕情景。他当时七岁,有天晚上,在同样的天空下,在一个铺满新雪的码头上,跟爹手牵着手散步,他爹跟他讲着星星之间好大的距离和它们的体积有多大。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八章(3)
“爹,是谁把星星放在天上的?上帝吗?”
“哦,华伦,不错,我们相信是上帝干的。”
“你是说耶稣基督亲手把星星钉在天上的吗?”孩子正在想象那个头发老长、身穿白袍而和蔼可亲的人在漆黑的太空中挂上一个个巨大的火球。
他回想起他父亲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吞吞吐吐地回答。“你啊,华伦,在这里多少有点搞糊涂了。耶稣是我们的主。这一点儿没错。可是他也是上帝的儿子,而上帝创造了宇宙和宇宙间的万物。等你大了,对这一切会理解得更深的。”
华伦把这次交谈看作他产生疑问的开端。好多年以后,在有一次难得的关于宗教的争论中,他父亲又引用夜空来证明上帝必然是存在的。
“爹,我不想冒犯你,不过依我看,这些星星看上去像是随意地布下的。凭什么去考虑它们的体积和它们之间的距离呢!世上的事儿有什么大不了啊?我们是一粒尘埃上的微生物。生命是一种无聊透顶而毫无意义的偶然现象,生命一旦终了,我们不过是一堆死肉。”
他父亲从此没再跟他谈过宗教问题。
星星在像长着刺的雷达天线桅上空壮丽地摇晃着。在华伦·亨利眼里,星星从没这样美过。可是尽管各个星座的模式很是分明,看上去还是好像随意地布下的。
他躺在舱里,在黑暗中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彼特•戈夫在另一张铺上轻轻地打着呼噜。还有一位同舱伙伴,副中队长,正在待命室中写信。华伦巴不得睡它两三个小时。他想还是看点书试试,就开了铺位上的小灯。他的眼光通常总是忽略书架上那本他爹送的黑皮面圣经,好像它不在架上似的。要催他入睡,这东西最好啦!他把上半身垫高,忽然心血来潮,想卜个吉凶,就随手打开圣经。他的目光落在《列王纪下》的这一节上:
耶和华如此说,你当留遗命与你的家,因为你必死,不能活了。
这使他惊呆了。他实在对上帝从没完全失去过信仰,尽管在他心目中,就容忍和幽默感来说,上帝准该更像他的父亲,而不大像传教士们嘴里的那个声如洪钟、满口说教的上帝。“唉,提了个愚蠢的问题,嗯?”他想。“我还是净管自己的事,让你上帝来照料其他问题吧。”
他看了关于上帝创造世界的那几章 ,接着看了关于诺亚和巴别塔的故事。 自从小时在主日学校学过这些章节,他后来一直没再看过。说来也怪,这些章节并不叫人乏味,倒是写得很简洁,富有洞察力。亚当逃避责任这码事,他在中队里每天都看得到;夏娃是个可爱的捣蛋鬼,就像跟他有过瓜葛的那许多女人一个样;该隐 活像任何忌妒成性、心怀仇恨的穿军服的孬种;而写洪水那章里对暴风雨的描绘多出色啊,逼真极了。读到写先祖的那几段时他开始迷迷糊糊了,而写雅各跟拉班之间的纠纷那几章 使他如愿以偿了。他衣服也没脱就睡着了,金翼徽章在他困得忘了关掉的小灯灯光里闪闪发亮。
“现在战斗警报。战斗警报。立即进入战斗岗位。”
拂晓发出的战斗警报在刮着风的飞行甲板上回响。星星还在黑色的天空中闪烁,泛白的东方有朵浮云呈现出粉红色。水兵们戴上钢盔,穿上救生衣,源源不绝地拥上夜色朦胧的甲板,有的走上炮位,有的赶到飞机边,有的把救火水龙带松开摊在甲板上。华伦坐在飞机内,检查拉来拉去不大灵活的座舱罩。大多数飞行员仍旧呆在待命室内;他们都早已吃了早饭,光是等待着。华伦通常吃香肠煎蛋当早餐,今天只吃了烤面包,喝了一杯咖啡,使肠胃保持平静。在这黑黝黝的凌晨那几小时内,电传打字机寂静无声。关于敌人的航空母舰,依然毫无消息。
座舱罩可以方便地开关了,但华伦仍逗留在飞机内。星星消隐了,天色从靛蓝变成青色,海面发亮了。一幅双方可能采取什么行动的示意图,清清楚楚地浮现在华伦的头脑里。日方的航空母舰——如果珍珠港关于拂晓空袭的情报是正确的话——眼下会在“企业号”西约莫两百英里的地方。用上帝的眼光向下望,这两支行进中的航空母舰舰队和那纹丝不动的中途岛环礁在海面上构成一个等边三角形,随着两支舰队都朝环礁飞速前进,这三角形越缩越小。今天早上某个时候,两支舰队将迫近攻击距离,这将是这场战役的爆发点。当然啦,日本人可能根本不在那儿。他们可能远在夏威夷附近,如果这样的话,海军上将尼米兹可上了个史无前例的大当啦。
太阳在线条分明的地平线上探出一个熊熊燃烧的黄色弧形光轮,爬上天空。啊,哪来的日方破晓突袭;一次危机过去啦!这确实是华伦在盼着的事儿。他下甲板到待命室去,正走进去,扩音器里发出刺耳的声音,“驾驶员们,立即登机。”
“好啊……这可来啦……我们走吧……”
飞行员们从椅子上跳起身来,皮靴登登登地在铁甲板上震响,脸色紧张而热烈。这一回,凭着不约而同的冲动,他们彼此转过身来握手,然后拍拍肩膀,打着哈哈。他们快有一半已经挤出门去,忽然过道上的扩音器高叫道:“前令取消。驾驶员们回待命室。”
像起跑不利后突然被勒住的赛马,飞行员们愤怒而心惊肉跳地拖着脚步回到椅子上,彼此没好气地指责“高高在上的那帮笨蛋”。事情搞糟了,华伦心想,那些指挥官神经过敏地举棋不定。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八章(4)
“高高在上”的地方发生的事是迈尔斯•布朗宁上校下了命令,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把它撤回了。
斯普鲁恩斯在黎明前很久就使海尔赛的参谋长感到为难。在发出战斗警报前,布朗宁和他的作战军官登上海尔赛在旗舰上的掩蔽部,那是一间小小的钢室,高高地凌驾在驾驶台之上;因为斯普鲁恩斯没有留言,布朗宁没去叫他。可是钢室外星光下却有个矮小的模糊的身影跟他们打招呼。“早上好,两位。”
“啊!是少将吗?”
“对。看来会有好天气来让我们干一场。”
破晓了,斯普鲁恩斯靠在室外舷墙上,望着航空母舰苏醒过来。布朗宁上校心里痒痒的,巴不得马上投入战斗,一脑门的应急方案,但这位心平气和的斯普鲁恩斯一大早就到场,叫他觉得不自在。换了海尔赛,如今会像头关在笼中的老虎般踱来踱去。但是真正在不停地踱步的倒是这位参谋长自己,他身穿跟海尔赛一样的皮制防风外衣,模仿着海尔赛的姿势在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因为没有消息,大发脾气,跟那作战军官争论日本航空母舰到底会在什么地方。
他蓦地一把抓起一只麦克风,对驾驶员们发出那道华伦走进待命室时听到的命令。
斯普鲁恩斯朝室内叫道:“凭什么这样做,上校?”
“请你看看这儿好吧,将军。”
斯普鲁恩斯和蔼可亲地走到海图桌边。
“眼前呢,长官,日本人肯定已经起飞了。已经是大白天啦。他们说不定黎明前早就起飞了。我们知道他们的飞机的航程。他们一定已经到了这道弧线上的某处地方,误差二十英里。”他把食指伸直,在图上的中途岛附近划一个小圈。“他们随时会被我们观测到,我想作好打击他们的准备。”
“我们的驾驶员登机要花多少时间?”
布朗宁望望作战军官,那人带着几分自豪说:“本舰上,将军,两分钟。”
“那干吗眼前不让他们在待命室内歇息?他们今天要在座舱里呆好久呢。”
斯普鲁恩斯走出去到阳光普照的平台上,于是布朗宁恼火地播发撤消令。
舰上的掩蔽部面积不大,摆了那张海图桌和两三把长靠椅已经很挤了。一个放机密资料的书架、一把咖啡壶、几只麦克风、电话和广播话筒,这就是全部设备。有只收听中途岛上巡逻机的无线电频率的受话器,正发出一阵电力线的嗡嗡声和受静电干扰的响亮的爆裂声。日出后约莫半小时,这受话器里突然迸出一阵咕噜声,“敌方航空母舰。五十八飞行小队报告。”
“好啊,这就是啦!”布朗宁又一把抓住麦克风。斯普鲁恩斯走进来。三名军官瞪眼望着这嗡嗡作响、毕毕剥剥的受话器。布朗宁气炸了,砰的一拳擂在海图桌上,“哼?哼,你这狗娘养的脓包!经纬度是多少啊?”他很气愤,又有点窘,不禁瞟了斯普鲁恩斯一眼。“妈的!我原以为这小子这回开口的时候会向我们报方位的。什么白痴在驾驶这些卡塔林纳式飞机啊?”
“对方的作战巡逻机可能袭击了他。”斯普鲁恩斯说。
“将军,我们发现了这帮黄脸杂种啦。我们叫驾驶员登机吧。”
“可如果敌人在航程以外,我们还得去靠拢他,对不对?也许要等个把钟头呢。”
斯普鲁恩斯走到外面阳光里,布朗宁沮丧地苦着脸,把麦克风啪的嵌在托座上。
接下来的间歇拖得很长;然后那个声音盖过了不规则的毕毕剥剥声,这会儿清晰多了:“敌机多架方位320距离150。五十八飞行小队报告。”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八章(5)
又是静默,只有嗡嗡声。
参谋长更狠狠地咒骂这PBY型飞机驾驶员,因为他没提位置。他倒了杯咖啡,搁在那儿让它冷却;抽烟,踱步,仔细看海图,再踱了一会儿步,翻翻一本旧杂志,猛地把它扔在墙角里,而这时,他那作战军官,一个精壮、沉默的飞行员,正用两脚规和直尺在海图上测量。斯普鲁恩斯在外边闲望,胳膊肘搁在舷墙上。
“九十二飞行小队报告。”这次是个比较年轻、更激动的声音在受话器里嚷叫。“航空母舰两艘和战列舰,方位320,距离中途岛180,航向135,速率25,狗爱。”
“啊哈!上帝保佑这个小家伙!”布朗宁扑到海图上,那作战军官正在上面忙不迭地标出敌方的位置。
斯普鲁恩斯走进来,从墙上的书架上抽出一份他放在那里的卷着的舰艇机动绘算图,把它摊在长靠椅上自己的身边。“再说一遍,位置在哪里?那我们眼前的位置呢?”
布朗宁匆匆测量着,用笔草草地计算一下,通过对讲电话机对几层甲板下面的旗舰指挥室大声问了些问题,就叽叽呱呱地把经纬度对斯普鲁恩斯说了。
“这电文鉴定过真伪吗?”斯普鲁恩斯问。
“鉴定真伪,鉴定真伪?嗯,鉴定了没有?”布朗宁喝道。斯普鲁恩斯拿拇指和食指在他那张小图上比划着距离,作战军官啪的打开一本活页本。“‘小山谷里有个庄稼汉,’”作战军官念道,“‘任何两个相间的字母。’那驾驶员拍的是‘狗爱’。这就对啦 。”
“是真的,将军。”布朗宁扭过头来说。
“起飞出击。”斯普鲁恩斯说。
布朗宁吃了一惊,把脑袋从海图上猛地扭过来望着斯普鲁恩斯。“长官,我们还没接到弗莱彻少将的命令呢。”
“会接到的。动手吧。”
作战军官从海图上焦急地抬起头来。“将军,我测出到目标的距离是一百八。就这距离看,我们的鱼雷轰炸机回不来。我建议至少靠拢到一百五。”
“你完全对。我原以为已经快靠拢到这个距离了。”少将转向布朗宁。“我们来换个航向,布朗宁上校,向他们全速进逼。通知‘大黄蜂号’,我们在距离一百五十英里的时候起飞。”
一个身穿劳动布工作服、救生衣,头戴钢盔的水兵,带着一只电报夹登登登地爬上长铁梯。斯普鲁恩斯签了姓名的第一个字母,把电报递给布朗宁。“这是弗莱彻发来的命令。”
急件。十七特舰司致十六特舰司。朝西南进发,敌航空母舰行踪一明确即出击。我搜索机一回舰即跟上。
迈尔斯•布朗宁是个好斗的人,这大家都承认,而他这行伍生涯中,多半时间老是在盼着有一天看到这样一份急件。他的沮丧情绪消失了。他咧开了嘴,流露出富有男性美的诱人的微笑,这使他那瘦削而饱经风霜的脸显得容光焕发(他还是个著名的情场老手呢)。他整整军帽,对雷蒙德•斯普鲁恩斯行了个军礼。“好,将军,我们动手吧。”
斯普鲁恩斯回了礼,走到外边阳光里。
当发现航空母舰的消息在电传打字机上显现出来时,待命室里的驾驶员们那紧张烦躁的情绪顿时消失了。忘掉了刚才的虚惊,他们欢呼起来,接着就动手标绘、计算。彼此来来回回地猜测什么时候起飞。当然啦,问题在于鱼雷轰炸机的航程过短。驾驶员们保存自己的机会怎么计算也是不大的,而他们是理该有公道的生还机会的。
华伦跑到第六鱼雷轰炸机中队的待命室去消磨这慢得叫人难熬的时间,只见他的朋友,中队长林赛穿着飞行服和救生背心,绷带可已经解掉了,一只手和苍白消瘦的脸上有些结了痂的伤疤。他就是第一天出海时座机失事的人。“我的老天,吉恩,霍利韦尔大夫放你出来了吗?”
林赛中队长毫无笑容地说:“我受了训就是为了干这事的啊,华伦。我要带中队投入战斗。”
鱼雷轰炸机中队待命室内静得异乎寻常。有些飞行员在写信;有些在航空地图上乱写乱画;大多数人在抽烟。跟俯冲轰炸机驾驶员一样,他们也不喝咖啡了,免得在长距离飞行时膀胱发胀。这儿给人的印象是紧张的等待,就像开刀时手术室门外的气氛。黑板前有个套着耳机的水兵在“离目标距离:153英里”等字的右边写下新的数字。
林赛瞟了一眼自己的标绘牌,对华伦说:“数据相符。我们在飞速进逼。我看要逼近到相隔一百三十英里。这样看,一小时左右后我们要起飞。这是为子孙万代的事儿,我们非得抢在这帮矮鬼前下手不可,因此,即使我们过分操劳一点儿——”
“驾驶员们,立即登机。”
第六鱼雷轰炸机中队的驾驶员们彼此望望,望望脸色惨白的中队长,然后从椅子上站起来。他们动作很迟钝,并不上劲,不过动还是动了。他们脸上那种严肃坚决的神情完全一模一样,简直像是十九名亲兄弟。华伦伸出一条胳膊钩住林赛的肩膀。他这过去的教官把身子微微畏缩了一下。
“祝你顺风,吉恩。叫他们吃不了兜着走。”
“祝你顺利,华伦。”
第六侦察机中队的飞行员们在过道上登登登地走过去,心情紧张地大声说笑着。华伦加入了他们的队伍。中队的人员在阳光下刮着风的飞行甲板上跑开去,他看到一幕一向使他激动的景象:整个特混舰队迎风转舵,“企业号”、“大黄蜂号”以及外围一大圈巡洋舰和驱逐舰,全都平行地前进;他老爹的“诺思安普敦号”就在那边,在左舷外,正在拐弯,在叫人炫眼的阳光里,转到一个差不多就在正前方的位置。在一片告别声和挥手中,驾驶员们爬上飞机。科尼特从后座上对华伦点头招呼,用宽阔瘦削的牙床安详地嚼着烟草,一头红发在风中飘动。
第二部 中途岛第二十八章(6)
“好啊,科尼特,我们走吧,去干掉一条日本航空母舰。准备好了吗?”
“说得准十拿九稳,”科尼特回答的似乎是这个意思,他然后用清晰的英语加上一句,“座舱罩开关自如了。”
飞行甲板上有三十五架俯冲轰炸机散布在指定地点,发动机叽叽嘎嘎,轰轰作响,喷出浓浓的蓝烟。华伦的座机在舰尾末端的那些飞机中,携带一颗一千磅重的炸弹;身为飞行作战军官,他保证做到这一点。有些其他的飞机起飞滑跑的路程太短,他们带着一颗五百磅重的炸弹,和两枚一百磅的。华伦起飞时,动作很迟缓,轰隆隆地不大顺利。这架SBD-3型飞机从甲板末端飞出,机身直朝下沉,离海面近极了,然后摇摇晃晃地爬上天空。温暖的海风刮进敞开的座舱,叫人心旷神怡。华伦收起轮子和襟翼,检查了一下仪表上摆动着的指针,同一行直冲云霄的蓝色轰炸机一起爬升,心里笼罩着一阵职业军人特有的宁静。“大黄蜂”上的俯冲轰炸机在约莫一英里外也排成单行陡直地冲上天空。作战巡逻机群像一个个闪亮的小点,在高空中一些云絮上面盘旋。
飞到两千英尺的空中,当中队的飞机平飞、盘旋的时候,华伦的兴奋劲儿消退了。他能够看到在离他很远的下面,在那缩得很小的“企业号”上,起飞工作在拖拖拉拉地进行。甲板上的方井里,升降机上上下下,看上去极小的人和机动车在把飞机拖来拖去,可是时间在慢慢地消逝,七点半过了,七点三刻了。一转眼,已经差不多花掉一小时的汽油啦,可是还没护航的战斗机或鱼雷轰炸机升空!两条航空母舰依旧背朝着环礁和敌人,迎风朝东南破浪前进,在飞机起飞或回收时都得依靠风向,就像旧日的帆船一样。
“企业号”上有个信号灯正笔直地朝高空打信号。华伦一个个字母地读出这份拍发给新任大队长麦克拉斯基中校的电文:立即执行指定任务。
起初是隔着极远的距离起飞,如今又来一桩惊人之举——忽然不搞协同进攻啦!出了什么事?没有战斗机护航,没有鱼雷轰炸机作最后的致命打击;“企业号”上的俯冲轰炸机受命单枪匹马地去对付日本的截击机!海军少将斯普鲁恩斯一开始就把整个作战方案,连同一年来的操练、多少年来的舰队演习以及整个航空母舰作战教范全都抛到大海里去了——要不,他听任海尔赛的参谋人员这样做。
为什么?
在华伦心里的晴雨表上,这次任务的危险性,以及自己阵亡的可能性,一下子直线上升了。他拿不准“这帮在下面海上的笨蛋”在打什么主意。他有个想法:在缺乏经验的斯普鲁恩斯和操之过急的布朗宁——他在老资格的驾驶员心目中,多少是个笑柄——两人手里,由于心慌意乱、鲁莽行事,这三十六架“企业号”上的俯冲轰炸机正被孤注一掷。
拿一个年轻飞行员来说,华伦•亨利对战争史却懂得着实不少。在他看来,这一切真使人不由想起巴拉克拉瓦战役:
他们命定不许问个为什么,
他们命定只有去送死 ——
他怀着听天由命的心情,向僚机驾驶员们发出手势信号。他们驾机同他轰隆隆地一起飞行,在他下面和后面,隔开几码路,他们咧嘴笑笑,挥手打招呼。他们俩都是新来的海军少尉;其中的一位是彼特•戈夫,嘴里紧咬着一只没点上的玉米穗轴烟斗。麦克拉斯基把机翼上下摇摆,拐弯朝西南猛扎。华伦跟麦克拉斯基不熟,见面不过打个招呼。他过去是战斗机中队队长,但是人们没法预言他当大队长怎么样。其他三十五架飞机姿势优美地跟着麦克拉斯基转向。华伦在屏护舰队上空掉头,从他那侧斜的座舱里看见小小的“诺思安普敦号”就在正下方,在“企业号”前面划出一道长长的尾迹。“唉,老爹,”他想,“你啊,就在下面远远的地方坐着,我呢,出发了。”
帕格•亨利站在“诺思安普敦号”舰桥上,挤在一大批头戴灰色钢盔、身穿救生衣的军官和水兵中间。从黎明起,他一直注视着“企业号”。轰炸机越飞越远,缩成一个个小点了,他还是用双筒望远镜盯着它们不放。在巡洋舰舰桥上执勤的每个人都懂得这是为了什么。
风刮得信号旗哗啦啦地响。下面,哗哗的激浪拍打着舰体,像拍岸的浪花。帕格提高嗓门对身边的副舰长说:“解除战斗警报,格里格中校。保持Z级戒备。高炮人员在炮位上就地休息。水上飞机驾驶员在弹射器边待命出发。对敌机和潜艇的常设监视哨加双岗。全体人员警戒,谨防空袭。给留在战斗岗位上的人员送去咖啡和三明治。”
“遵命,长官。”
帕格换了一副口气说下去:“哦,想起来了,那些SBD型飞机要飞到目标上空后才能使用无线电。我们有收听这些飞机用的频率的晶体检波器,对不对?”
“康纳斯军士长说我们有的,上校。”
“好。有什么消息,叫我。”
“是,长官。”
在舰桥上的应急舱内,维克多•亨利把钢盔和救生衣挂在铺位上。他眼睛感到刺痛。两腿铅般沉重。他整整一夜没睡着。为什么这些俯冲轰炸机没有护航就飞出去对付一大片密密麻麻的日本截击机呢?他自己那出色的监视哨,特雷纳,芝加哥来的目光敏锐的黑人小伙子,见过一架日本水上飞机在低空云层中飞出飞进。难道是为了这个原因吗?帕格不知道下达给“约克敦号”和“大黄蜂号”上各中队的是什么样的命令;他只能指望,但愿整个战局比他如今能看清的更合乎情理。戏开场了,这是错不了的。
海图桌上那古旧的三联照相框里,一边是梅德琳的相片,一边是拜伦,中间一张是华伦的海军学院毕业照,是个头戴大白军官帽、瘦削而严肃的海军少尉,正严峻地望着他。唉,帕格心想,他如今已是个呱呱叫的海军上尉,鉴定报告上一连串“优良”,还有扎扎实实的作战经历,正在飞去对付日本人。没问题,他的下一个差使将是担任国内飞行教练。航空兵学员培养计划非常需要有实战经验的老兵。他然后会得到轮换,调回到太平洋一支空军大队,去积累指挥经验并获得奖章。他的前途光明灿烂,这一天正是他命运中的关键时刻。帕格铁了心等待无线电打破沉寂,就拿起一本侦探小说,靠在铺位上,心不在焉地好歹看起书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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