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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争与回忆(下)

_6 赫尔曼·沃克(美)
他沉默了片刻之后说:“帕米拉,我回到家里时,罗达简直像是土耳其后宫里的一个妃子那样待我。她是我的奴隶。她感到内疚、悔恨和忧伤,她感到不知如何是好。我深信她和那个家伙已经一刀两断了。我不是上帝。我是他的丈夫。我不忍心抛弃她。”
内疚和悔恨!忧伤和不知如何是好!这跟帕米拉在华盛顿看到的那个女人多么不相像啊!帕格才是忧伤和不知如何是好的人呀!他脸上每一道皱纹都说明这一点。如果再发生她不忠实于你的行为又怎样呢?帕米拉险些要说出这个问题,她看到帕格•亨利的道道皱纹的、庄重的脸和忧伤的眼睛,她觉得说不出口。“好吧!我已经来了。是你把我弄到这儿来的。你要我怎样?”
“噢,那是因为斯鲁特写信告诉我,你弄不到签证。”她面对着他,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的眼睛。“好吧,一定要我说么?我想把你弄到这儿来是因为看到你就是幸福。”
“即使在我和菲尔•鲁尔跳舞的时候?”
“哦,那是偶然的事情。”
“我对菲尔并无好感。”
“我知道。”
“帕格,我们真倒霉,不是吗?”她泪水晶莹,但泪珠没滴下来。“我不能为了接近你而呆在莫斯科。你不想云雨之欢吗?”
他面带热切而痛苦的神色说:“我没放任肉欲的自由,你也没有。”
“那么我就到新德里去。我要嫁给邓肯。”
“你还这么年轻。为什么要嫁给他呢?你迟早会遇到一个你心爱的人的。”
“万能的上帝啊,我心里容不下别人。你不明白我的意思吗?我要讲得怎样露骨你才懂呢?邓肯的胃口是喜欢和一些漂亮的小姑娘鬼混。她们围着他团团转,百般勾引他。这也多少为我解决了一个难题。他想娶一位高贵的妇人,而且对我非常慈爱,又十分痴情。在他心目中我是个迷人的尤物,是世上少有的装饰品。”她把双手放在帕格肩上。“你是我的心上人。但愿我能控制自己的感情。我办不到。”
他把她拥在怀里,太阳透过低低的云层,把一片黄澄澄的阳光投射到墙壁上。
“唷,太阳出来了。”他说。
“维克多,抱着我别放。”
沉默了很久、很久以后他说:“说起来恐怕词不达意。你说我们真倒霉。可是,我对现状却感到满足,帕姆。这是上帝对我奇迹般的恩赐。我指我对你的一片深情。在这里呆一些日子吧。”
“一个星期,”帕米拉说,语音有点哽塞。“我想办法呆一个星期。”
“真的?一个星期?那可是等于一辈子呀。现在我得去把费兹杰拉德塞进飞机去。”
她柔情满怀地抚弄他的头发和眉毛,又吻了他。他大踏步走了出去,没回头。她跑到窗前,一直等到他那笔直矮小的穿着白色军服的人影出现,并目送他消失在静谧的、阳光明媚的林阴大道上。《莉莉•马琳》的调子在她脑际萦回,她在想,什么时候他才会识破他妻子的作为呢?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八章(1)
在喀尔巴阡高山上的一处蛮荒的深谷里,透过正在枯黄的树叶照射下来的苍白的阳光照亮了一条羊肠小道。这条林间小道可能是猎人的荒径,也可能是野兽留下的足迹,或者根本不是什么小路而是落在树丛间的阳光使人产生的幻觉。当夕阳西下、天上的云彩变成红色的时候,一个衣服臃肿的人影沿着这条小径大步走过来,背上挎着一根步枪,手里拿着一个沉甸甸包裹。这是一个体格瘦削的妇女,灰色的厚围巾把脸裹得严严的,呼气立即变成蒸气。在经过一棵受过雷击的橡树的粗干时,她像森林里的幽灵一样没入大地消失了。
她不是什么森林里的幽灵,而是个所谓树林里的压寨夫人,即一个游击队司令员的女人。她已通过一个洞口跳到掩蔽壕里。洞口长满矮树,要不是有那棵天雷劈死的橡树,她自己在朦胧的夜色中说不定也找不到入口处。游击队的纪律禁止一般队员享有这种肉体上的乐趣,但和一个领导人睡觉的女人就是他威望的象征,像一支崭新的纳根特手枪一样,像一个独用的掩蔽壕或一件皮上衣一样。西多尔•尼科诺夫少校越来越喜欢这个勃隆卡·京斯贝格。他开头多少是用暴力占有她的;除了使用她的肉体外,他经常和她交谈,并听取她的意见。事实上,他现在就是在等着她来帮助他决定是否应该枪毙那个嫌疑重大的渗透者。这个家伙被牢牢捆住,现正躺在炊事掩蔽壕里。
这个家伙口口声声发誓说,他不是渗透者,而是一名红军士兵。他从特尔诺波尔城外一个战俘营里逃出来,参加一支游击队,这支队伍后来被德国人消灭了。他幸免于难,他说,以后一直在崇山峻岭间向西流浪,靠草根、浆果或农民的施舍为生。他的话是可信的,的确也穿得破破烂烂、形容憔悴。但他的俄语有点怪腔,看来年龄又超过六十,而且没任何证件。
勃隆卡·京斯贝格走过去把这个人打量一番。在炊事掩蔽壕的一角,班瑞尔·杰斯特罗弓着背蜷伏在泥地上,食物的气味比勒紧他的脚踝和手腕的绳子更使他难受。他朝她脸上看了一眼,就决定冒一下险。
“你是个犹太姑娘,不是吗?”他用意第绪语问她。
“是的。你是谁?”她也用意第绪语回答。
这种波兰南部的意第绪语铿锵悦耳,在他听来简直像是音乐一样。他对勃隆卡的询问,一一如实回答。
正在搅汤锅的两个大胡子炊事员听到这种叽叽呱呱的意第绪语,相互眨眨眼睛。勃隆卡•京斯贝格的情况他们是一清二楚的。很久以前,少校就把她这个嘴唇薄薄、其貌不扬的姑娘从深山里一个犹太人家属避居的营地里拖了出来,让她护理在一次袭击中受伤的战士,现在这条该死的犹太母狗什么都管起来了。但她是一个熟练的护士,没人敢惹她。至少,谁敢贪婪地看这个女人一眼,就准会吃到西多尔•尼科诺夫的枪弹。
当她和那个渗透者用意第绪语唠唠叨叨地说下去的时候,这两个厨子不再感兴趣了。既然这个家伙是犹太人,他就不可能是渗透者。他们也就没必要把他拖到树林里去处决。她会设法使他开脱的。可惜呀!看这些家伙乞怜求命该是多么有趣呀!这两个厨子是被征入游击队的乌克兰农民,在炊事掩蔽壕里工作,他们不怕挨冻,还能填饱肚子,又不必参加掠夺粮食或爆炸铁路的突击行动。他们厌恶勃隆卡•京斯贝格,但不想和她作对。
为什么,她问杰斯特罗,他不把真情告诉俘获他的人呢?游击队是知道那些万人坑的,他何必虚构一套关于特尔诺波尔的谎言?他瞥了这两个厨子一眼,然后说,她应该知道那些边远的乌克兰森林地带是多么危险,它们甚至比立陶宛还要危险。宾杰罗维奇那几帮人如果碰上一个犹太人,他们有可能给他一点吃的,或让他继续赶路,但同样有可能把他干掉。在奥斯威辛集中营,最凶恶的警卫当中有些就是乌克兰人,因此他虚构了那个故事。其他的游击队都相信他,并给了他食物。这里的人为啥要把他当作一条狗那样捆起来呢。
勃隆卡•京斯贝格说,一个星期以前,德国人带领了一队倒戈的俄国兵渗透到这个深谷里来,企图消灭尼科诺夫的游击队。有一个人对德国人阳奉阴违,把情况告诉了游击队。他们伏击了这支队伍,把他们大多数歼灭了,并一直在搜寻漏网的人,杰斯特罗还算走运,她说,他没被当场枪决。
班瑞尔被松了绑,得到了一些吃的。后来在充作指挥所的地窖里,他用俄语把经过向尼科诺夫少校和政治军官波尔钦科同志重说了一遍。波尔钦科是个牙齿发黑、形容枯槁的人。勃隆卡•京斯贝格坐在一旁缝补,这两名军官命令班瑞尔把缝在衣服衬里内藏有胶卷的铝管割出来。正当他们在油灯下仔细察看这些铝管的时候,这天晚上的莫斯科中央游击队参谋部广播开始了。他们把胶卷搁在一旁收听广播。从一只正方形的木箱里,传出一阵叽喳声和尖叫声,接着是广播员的咕噜声,他以普通语言宣读一道道发给各个冠以代号的游击支队的紧急命令,后来报道了在业经克服的哈尔科夫以西获胜、对德国的大规模空袭以及意大利投降的捷报。
他们重新讨论班瑞尔的问题。政治官员主张把胶卷交给下一班运送军火的飞机带到莫斯科并释放这个犹太人。尼科诺夫反对这样做;这些胶卷可能寄失,即使送到,也可能没人看得懂。如果胶卷必须送到莫斯科,那么这个犹太人应该一起去。
少校对波尔钦科不太客气。游击支队里的政治指导员总使人感到不愉快。这些游击队多半是由落到德军战线后面的红军战士组成。他们逃进密林以保存生命。他们攻击敌军或当地的宪兵队,有时是为了夺取粮食、武器和弹药,有时是为了替农民复仇,这些农民因为帮助过他们而受到敌人的惩罚。不过,有关游击队英勇斗争的故事大多是为了宣传的目的而加以渲染。这些人大多数已变成林中野兽,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自身的安全。这种情况自然不能使莫斯科感到满意。因此,像波尔钦科这种人便空降到游击队出没的森林中,以加强游击活动并保证中央参谋部的命令得到执行。
尼科诺夫这支游击队碰巧是一支敢于冲杀的队伍,在破坏德国人的交通方面取得出色的战绩。尼科诺夫本人是个正规的红军军官,他要考虑战争形势一旦好转后自己的前途。但喀尔巴阡山毕竟是在莫斯科鞭长莫及的地方,而红军也远离喀尔巴阡山。以这个黑牙齿的人为代表的苏维埃官僚政治在这里起不了很大的作用;尼科诺夫是这里的头头。这是班瑞尔忧心忡忡地倾听他们谈话时获得的印象。波尔钦科和这个头头辩论时也彬彬有礼,甚至有点迎合奉承。
正在缝补的勃隆卡•京斯贝格抬起头来。“你们两人都在说废话。这个人有什么值得麻烦的呢?他对我们有什么用?莫斯科要过这个人或他的胶卷吗?把他送到莱文的营地去吧。他们会给他吃的,然后他可以去布拉格,或者什么鬼地方。如果他在布拉格的关系真的最终可以通到美国人那儿,那么《纽约时报》也许会登载一篇有关西多尔·尼科诺夫游击队的英雄业绩的故事。是吗?”她转向班瑞尔。“你会赞扬尼科诺夫少校吗?还有他在西乌克兰各地炸毁德国人列车和桥梁的游击队?”
“我要到布拉格去,”班瑞尔说,“美国人将会听到尼科诺夫游击旅的情况。”
尼科诺夫少校的游击队远远够不上一个旅——只有四百人,由尼科诺夫凑在一起的松松垮垮的四百人。这个“旅”字却使他高兴。
“好吧,明天把他送到莱文那里,”他对勃隆卡说,“你们可以骑骡子去。那家伙已经半死不活了。”
“嗬,他能把自己那副老骨头拖上山的,别担心。”
政治指导员做了个厌恶的鬼脸,摇了摇头,然后朝地上啐了一口唾沫。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八章(2)
莱文医生的犹太人都是从日托米尔最后一次大屠杀中死里逃生的难民。他们寄居在离斯洛伐克边境不远的小湖旁一个废弃的猎人营地里。木匠们早已修好这些无主的小屋和大棚屋,屋顶不再漏水,墙壁的缝隙都已糊好,装上了百叶窗,并做了些简单的家具,把这个地方变成一个可供大约八十家虎口余生者暂时安身之所。这些犹太人来自东方,在长途跋涉中备受严寒、饥饿以及疾病的折磨,人数已大为减少。他们初到这儿的时候,西多尔•尼科诺夫袭击了他们,抢走了他们大部分的粮食和武器,也带走了勃隆卡。勃隆卡在被奸污后对他说,莱文的那批人都是在日托米尔的德国人未加伤害的手艺人、电工、木工、铁匠、机修工、一个枪械匠、一个面包师傅、一个修表匠等等。从此以后,游击队就一直向这些犹太人提供粮食、子弹、衣服和武器——数量很少,但足够他们维持生活,并使他们有能力击退入侵者——作为交换,这些犹太人为他们维修机器,制造几件新式武器、土炸弹并修理发电机和通讯器材。他们像是个维修营,很有用处。
这种合作关系对双方都有利。有一次,一支党卫军巡逻队接到一个住在低洼沼泽地的反犹主义者的密告,爬上山来准备一网打尽这些犹太人。尼科诺夫事前向他们发出警报,他们带了老弱病残及孩子们逃入密林。德国人扑了个空。在德国人忙于偷窃一切可以搬动的东西时,尼科诺夫的游击队突然出现,把这些家伙全都宰了。以后,德国人再也没来找过犹太人。另一方面,当尼科诺夫离开根据地去袭击一列运兵火车时,一邦乌克兰叛徒碰巧发现了他们的地下掩蔽所。在与守卫人员进行短暂的但猛烈的交火后,他们纵火焚毁了武器窖。它燃烧了几个小时,剩下一堆浓烟滚滚的不成样子的赤热的枪管。犹太人把枪管拉直,修好发射装置,装上新枪托,为尼科诺夫的武器库补充了这批修复的武器。在尼科诺夫能缴获更多的枪支以前,这些枪还是可以使用的。
他们两人沿着山路往上爬,勃隆卡•京斯贝格为杰斯特罗讲述了上面的往事。“作为一个异教徒的西多尔•尼科诺夫其实不是一个坏蛋。”她叹了一口气,一边作了这样的结论。“不像有些人那样简直是禽兽。但我的祖父是勃良斯克的犹太教士,我父亲是日托米尔犹太复国主义者协会主席。而我呢,你瞧瞧吧!一名森林里的压寨夫人。伊凡·伊凡诺维奇的姘妇。”
杰斯特罗说:“你是一个aishesskhayil。”
在山路上,勃隆卡这时正走在他前头,她回过头来看他一眼,饱经风霜的脸庞升起一阵红晕,眼睛模糊起来。Aishesskhayil在犹太经书的《箴言》里面指一个“英勇无畏的女人”,是一个犹太妇女所能得到的最崇高的宗教荣耀。
那天晚上夜深时,在棚屋里进行商讨的几个人当中勃隆卡是惟一的女性。除了大夫那张刮得光光的脸膛以外,其他几张被炉火映红的脸都是胡子粗硬蓬乱、神情严肃的。“把链条的事情告诉他们,”她说。她的脸色和在场的任何一个男人的脸一样严峻。“还有关于狗的事。把那张照片给他们。”
杰斯特罗正在向以莱文医生为首的游击队执行委员会汇报情况。他们坐在一个巨大的壁炉周围,炉膛里粗大的圆木正在燃烧。这样的提醒对杰斯特罗很有好处。特别是由于爬了一大段山路,肚子里又填满了面包和汤,他已经疲倦得昏昏欲睡了。
他说,自从他的朋友逃离队伍、抢了一支枪并打死了几个党卫军警卫以后,布洛贝尔管辖的那伙犹太人必须套上链条工作。每四个人当中就有一个随便被点中的人拉去绞决。其余的分组用链条拴住颈部,每个人的脚踝都戴上镣铐。监视他们的警犬也增加了一倍。
尽管是这样,这个小组几个月来一直在策划逃亡。他们等待两个起码要有的条件同时出现:近处有河,同时风雨大作。在那几个月里,他们戴着链条工作,身上藏着从死人堆里找到的起子、钥匙、鹤嘴锄等工具。这些人虽然都是病魔缠身、筋疲力尽、惊魂不定,但他们知道他们都是早就应该被枪决和火化的。因此,他们当中即使是最虚弱的人也乐于一冒逃亡的风险。
一天,他们在特尔诺波尔城外森林里塞列特河附近的峭壁上工作。夕阳即将下沉时,突然下了一场雷雨。他们等待已久的时机终于来临。两个钢架上堆放着一千具尸体,他们刚用火把点燃了尸体下的木料和废油。一阵大暴雨把带有恶臭的浓烟压到那些党卫军头上,迫使他们带着狼狗后退。杰斯特罗一伙人在浓烟和暴雨的掩护下迅速解开链条,分散逃入森林,冲向河流。杰斯特罗狂奔一阵后滑下峭壁时,他听到狗吠声、叫喊声、枪声和尖叫声;但他终于逃到河边跃入水中。他让水流把他冲到下游很远的地方,然后在黑暗中爬上对岸。翌晨,当他在湿淋淋的密林里摸索前进时,他碰上另外两个逃亡者,两个朝他们家乡走去的波兰犹太人,他们希望到了那里后可以弄到食物并躲藏起来。至于其他的人,他认为也许有一半逃掉了,但他从来没见到他们。
“那些胶卷还在你那儿?”莱文医生问道。他是个三十多岁的圆脸黑发的人,身上穿着一套补过的德国军服。他那副无框眼镜以及和蔼的笑容使他看起来像个城市知识分子,而不像在这炉火周围的那些老粗的首领。勃隆卡告诉过他,莱文是个妇科医生,也是牙科医生。不管是在山上的村子里还是在低洼沼泽地的村落,当地居民都爱戴莱文。他总是不辞辛劳长途跋涉去为他们中的病人治病。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八章(3)
“是的,在我这儿。”
“交给埃弗赖姆冲洗出来,好吗?”莱文用大拇指朝一个长鼻子、满脸倒竖着红胡子的人指了一下。“埃弗赖姆是我们的照相专家。也是物理学教授。然后我们可以看看胶卷。”
“好的。”
“那好。等你身体好些,我们会把你送到能帮助你越过边境的人们那里。”
那个红胡子说:“照片当中有拍了焚尸炉的吗?”
“我不知道。”
“谁拍的?用什么拍的?”
“奥斯威辛有好几千架照相机。胶片堆积如山。”班瑞尔以疲弱和不耐烦的语调回答。“奥斯威辛是世界上最大的宝库,都是从死人身上搜刮下来的财货。犹太姑娘坐在三十间大仓库里整理这些赃物。这些东西按理要全部送回德国,但党卫军从中捞了一批。我们也偷。有一个很好的捷克人地下组织。他们是了不起的犹太人,那些捷克人。他们很坚强,团结得很紧。他们偷了一些照相机的软片。他们拍了这些照片。”班瑞尔•杰斯特罗已经疲乏到了极点,虽然还在谈话,眼皮却已睁不开来。他仿佛梦见被泛光灯照得通明的雪地上奥斯威辛一排排的长马厩,穿着囚衣的弓着背的犹太人步履维艰地走路以及那些巨大的“加拿大”仓库,它们外边用防水帆布覆盖着一堆堆赃物,上面积着白雪;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黑色的烟囱吐出火焰和黑烟。
“让他休息吧!”他听到莱文医生说,“把他安置在埃弗赖姆那里。”
班瑞尔好多个星期没在床上睡过一觉。那张粗糙的三层床上的草垫和破毛毯是天赐的豪华享受。他睡了不知多久。醒来后一个老妪给他送来热汤和面包。他吃完了倒头又睡,这样子过了两天。现在他起来走动了。中午的太阳把冰冷的湖水晒得暖一些的时候,他跳入水中洗了个澡,然后在营里到处溜达,身上穿着埃弗赖姆给他的德军冬制服。这一带的景色恬静得使人难以相信,这些聚拢在湖边的山间小屋,四周已被秋色染黄的群峰,破旧的衣服晒在阳光下,妇女们在擦衣、缝纫、烧饭或闲谈;男人们在矮小的车间里拉锯、锤打或敲打。一个铁匠正在把锻炉烧得炉火熊熊,冒出长长的火舌,旁边一些儿童在观看。年龄大一些的儿童在露天的教室里上课。他们发出单调而沉闷的读书声。他们学习犹太经、数学、犹太复国主义历史,甚至犹太法典。书很少,没有铅笔和纸张。上课时要求学生反复用意第绪语背诵课文。这里的形容消瘦、衣衫褴褛的学童看起来和其他地方的任何教室里的儿童一样感到厌烦和苦恼。有些学生偷偷地做小动作,这也和其他地方一样。学习犹太教法典的男孩围着一本大书坐成一圈,有几个看着倒过来的文本在朗读。
以步枪武装起来的青年男女在营地巡逻。埃弗赖姆告诉班瑞尔,一些备有无线电的哨兵部署在下面遥远的山路和山口一带。这个营地千万不能受到奇袭。武装的警卫人员能对付渗透者或小股敌人,但是遇到了严重的敌情,他们必须用信号通知尼科诺夫,要求他们提供保护。最棒的年轻人都走了,他们要为发生在日托米尔的大屠杀讨还血债;一些人已加入著名的科夫帕克游击团,其他的加入了由传奇式人物犹太人莫伊沙大叔率领的游击团。莱文医生批准他们前去。
班瑞尔呆在这儿的一个星期里,他听到大量流传在这个犹太人森林里的故事。它们大多数是惨不忍闻的,有些是英雄壮烈的故事,有些是滑稽可笑的故事。他也诉说了自己的惊险经历。一天傍晚,他在吃晚饭时又在缅怀往事,追述他在明斯克外围和早期的犹太人游击队在一起度过的日子。这时他突然听到他自己儿子还活着的消息!绝对不会搞错。一个戴着一只眼罩、骨瘦如柴的满脸脓疮的年轻人曾在科夫帕克领导的游击团里一直呆到一枚德国手榴弹把他的一只眼睛炸瞎。他曾和一个名叫门德尔·杰斯特罗的人几个月中在一起行军通过乌克兰。他因此得知门德尔还活着,而且是一名游击战士——沉默寡言的门德尔,异乎寻常地笃信宗教的犹太法典学校的学生。根据这个小伙子最后听到的消息,班瑞尔还得悉他的儿媳妇和她的孩子目前躲在沃洛津城外一个农民的农庄里。
这是班瑞尔到处流浪以及被关押的两年来第一次听到家人的消息。尽管他忍受了一切几乎致他于死命的凌辱、痛苦和饥饿,他从不曾完全丧失希望。他坚信总有一天会苦尽甘来。这个消息并没使他过于激动,但在他看来,这预示着黑夜里最黑暗的一段时间已开始消逝。他觉得精力恢复了不少,他随时可以首途去布拉格。
在他启程的前夕,在大棚屋的大房间里,埃弗赖姆为一些经过选择的成年人放映幻灯片:这是把班瑞尔的软片冲洗后再加放大的幻灯片,银幕是一块因为使用时间长、又经过多次洗涤已经变成灰色的被单。那台粗糙的幻灯机使用由两条电池碳精棒组成的弧光灯。这个临时凑合而成的光源不断毕剥爆响,闪烁摇曳,给幻灯片增添了使人毛骨悚然的效果。赤身裸体的妇女看起来好像在颤抖,她们带着孩子走进毒气室。一些囚犯在党卫军的监视下用钳子把死人牙齿上的金子拉出来的时候看起来像喘不过气和使尽了气力;在长形的露天坑里,一排排尸体在燃烧,一些手执肉钩的特别分队人员在把更多的尸体拖到坑里,坑上浓烟滚滚。有些幻灯片已太模糊,看不清是什么东西,但其余的已足够揭露奥斯威辛集中营的内幕,铁证如山,无庸置疑。
光线太弱,拍出来的文件不易辨认。一张长的分类账页上写着同一天有几百人死于“心力衰竭”;各种存货清单上列有首饰、金子、皮货、货币、手表、烛台、照相机、自来水笔等,一律用工整的德文逐项列记并标明价格。一份六页的医药试验报告表明对二十对同卵双生兄弟或姊妹进行过各种试验,其数据包括对超高温及超低温的反应,对电震的反应,注射酚后多少时间才断气以及尸体剖验后详尽的解剖统计比较数据。班瑞尔从未看到过这些文件,也没目睹过出现在幻灯片上的景象。他感到震惊和悲痛,但又感到安心,因为他知道这些可资定罪的材料是如此确凿,任何狡辩都无法推翻。
看完幻灯片的人们默然离开棚屋,只留下委员会的成员。莱文医生久久凝视炉火。“班瑞尔,村子里的人都认得我。我亲自把你护送过边境。斯洛伐克的犹太人游击队有健全的组织,他们会把你送到布拉格。”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八章(4)
从帕尔杜比策开往布拉格的列车挤得很,二等车厢的走道上都站满了人。一些检查证件的捷克警察耐心地从一个车厢挤到另一个车厢。这个被慕尼黑协定出卖的驯服的保护国在战前就被德国吞并,又因为海德里希遭到暗杀而受到报复,蒙受了致命的创伤。在这里,列车上的例行检查从来没发生过什么情况。不过,在布拉格的德国秘密警察司令部要求继续执行查验。
一个正在阅读德文报纸的老人被走进车厢里来的警察用肘轻轻地推了一下才知道要查证件。他心不在焉地抽出一个旧的藏着身份证和许可证的皮夹子,一边继续读报,一边交给警察。赖因霍尔德·亨格尔,帕尔杜比策出生的德国建筑工人,母亲的娘家是个匈牙利姓氏,这说明了他那张宽阔的、刮得光光的斯拉夫脸型;警察看了看这个乘客的破旧衣服和操劳一世的双手,把证件还给了他,又接过了第二个人的证件。就这样,班瑞尔·杰斯特罗露面了。
列车在易北河流域沿着闪闪发光的河流疾驰,它穿过果实累累的葡萄园和到处是采摘工人的果园,以及布满根茬的田野。车厢里其他的乘客包括一个面有愠色的胖老太太、三个在傻笑的年轻女人以及一个带着丁字形拐杖、穿军服的年轻人。为了应付这次警察的盘查,班瑞尔事先排练了一个星期,现在已经顺利通过,回顾起来好像开了一次短暂的、毫无意思的玩笑。他经历过许多不可名状的时刻,但这次从万人坑和山区游击队的狂暴世界过渡到他一度认为是日常现实生活的世界——前进中的列车上的一个位置、衣饰漂亮的姑娘在欢笑、她们身上散发出廉价香水的气味、他自己的领带、皱瘪的帽子以及勒得很紧的白衬衣领子等等——确实使他震惊。死而复活的感觉最多也不过是这样。正常的生活似乎是对现实的无情嘲弄,是把发生在远方的骇人听闻的实际情况挡在外面的、一场匆匆来去的、假戏真做的小小游戏。
布拉格使他大吃一惊。他以前因生意买卖多次到过这儿,对这里的情况比较熟悉。从这座古老的、可爱的城市看来,这次大战好像没发生过,在他心灵上打上烙印的过去的四年,好像是一场时间拖得很长的恶梦。即使在升平岁月里,布拉格街头一些在劲风中飘拂的卐字旗也是到处可见,那时纳粹为索还苏台德区在进行鼓动。跟往常一样,在午后的阳光里,街上行人熙来攘往,因为已是下班时间。衣着考究、对现实好像心满意足的人们坐满了人行道上的咖啡馆。如果稍有区别的话,今日的布拉格比起当年希特勒还在恶毒攻击贝奈斯的那些动乱日子里的布拉格更其宁静。在人行道上的人群里,班瑞尔看不到一张犹太面孔。这是前所未有的。这在布拉格是一个明显的迹象,它表明战争绝非梦幻。
根据他牢记在心的指示,如果书店已经不在的话,他还可以找到另外一个地址。但书店还是开着。它坐落在号称“小城”地区的一条曲巷里。
第五部 帕格与帕米拉第六十八章(5)
N.马斯特尼书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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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推开时发出一阵铃声。里面到处是旧书,书架上塞得满满的,地板上也是一堆堆的,霉臭气味很重。一个穿灰罩衫的白发老妇坐在一张堆满书的桌子旁,在书目卡上标价。她慈祥地抬起头来,微笑时脸上的肌肉像是抽搐了一下。她说了句捷克话。
“你讲德语吗?”他用德语问。
“会。”她用德语答。
“在你们的旧书部里,有没有关于哲学的书?”
“有的,很不少呢。”
“有没有爱麦虞埃·康德的《纯粹理性批判》?”
“我不能肯定。”她惊愕地看着他,“请原谅,但你不像是个对这种书会有兴趣的人。”
“我是替我儿子埃里克买的。他在写博士论文。”
她对他打量了很久,然后站起身来。“让我去问问我丈夫。”
她穿过后面的门帘走了出去。不久,一个矮小、弯腰秃头的男人走了出来。他正从杯子里呷着什么。他穿着一件露出破洞的毛线衣,头上戴着绿眼罩。“对不起,我刚泡好茶,还是热的。”
和其他的对话不同,这不是暗号。班瑞尔没作答。这个人在书架前来来去去,一边大声地啜着茶。他从书架上取下一卷残破的书,吹掉上面的积尘,然后递给班瑞尔,书的衬页摊开了,上面有用墨水写上的一个名字和地址。“读者总不该在书上写字呀。”这是一本描述在波斯游历的书,作者是谁是无关紧要的,“真是罪孽。”
“谢谢。但我要的不是这本。”
这个人耸了耸肩,低声而毫无表情地道了一声歉,便拿着这本书消失在门帘后面了。
这个地址在市区的另一头。班瑞尔乘无轨电车到那里,然后下车步行,在一个全是四层楼房的年久失修的地区穿过几个街区。在他所找的那幢房子的底层入口处有一块牙医生的招牌。蜂鸣器响了一下,门便打开让他进去。门厅里长椅上坐着两个候诊的可怜巴巴的老人。从牙医诊疗室里走出来一个身穿脏工作服的、模样像家庭主妇的女人,室内传来钻头的响声和呻吟声。
“对不起,大夫今天不能再看病人了。”
“这是急诊,夫人,很厉害的脓肿。”
“那么,你可要等到轮到你的时候。”
他等了差不多一个小时。当他走进诊疗室时,白罩衫上溅有血渍的牙医生正在洗涤槽边洗手。“请坐,我马上就好了。”他转过身来说。
“我是马斯特尼书店老板叫我来的。”
大夫挺直身子,转过身来:浓密的沙色头发、宽阔的方脸、结实有力的下颚。他眯着眼睛对班瑞尔上下打量了一下,接着说了一句捷克话。班瑞尔用记住的暗号接上。
“你是谁?”牙医生问。
“我从奥斯威辛来。”
“奥斯威辛?带来了胶卷?”
“是的。”
“天啊!我们早就以为你们都死了。”大夫非常激动。他笑了起来。他抓住班瑞尔的两个肩膀。“我们等着你们两位。”
“另外一个已经死了。这就是胶片。”
班瑞尔带着严肃而兴奋的心情把那些铝管交给牙医生。
那天晚上,在房子二楼的厨房里,他和牙医生夫妇共进晚餐。餐桌上有煮土豆、洋李脯、面包和茶。他的嗓门有点嘶哑了,因为他追述他的漫长的旅程和一路上惊心动魄的经历,话实在讲得太多了。他这时正在讲到莱文营地里度过的一个星期以及他得悉他儿子还活着那个难忘的时刻。
大夫的妻子端来了酒杯和一瓶洋李白兰地,她顺口对她丈夫说:“说起来可是一个奇怪的名字。上次委员会开会时不是有人提起他们在特莱西恩施塔特还有一个名叫杰斯特罗的人吗?一个知名人物?”
“那是个美国人。”牙医生做个手势,不以为然。“一个有钱的犹太作家,他在法国被抓住了,这个笨蛋。”他对班瑞尔说。“你越境时是走哪一条路的?是不是取道突尔卡?”
班瑞尔默不作声。
两个男人相互看着。
“怎么了?”牙医生问。
“埃伦·杰斯特罗?在特莱西恩施塔特?”
“我想他叫埃伦,”牙医生说,“为什么?”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六十九章(1)
特莱西恩施塔特和奥斯威辛不同,它实在没什么秘密可言。德国政府甚至煞费苦心,通过新闻报道和照片,对布拉格附近的捷克重镇特莱津市里的这个“犹太乐园”大肆吹嘘。这时候,班瑞尔听说他的堂兄就被囚禁在那里。
这个由纳粹创办的、非同寻常的犹太人避难所,又叫作特莱西恩巴德(即特莱津游乐胜地),在欧洲颇有名气。有声望、有财产的犹太人争先恐后设法给遣送到那儿去。德国秘密警察向他们索取巨款,把特莱津宽敞的公寓卖给他们,还保证他们终身能得到医疗,能使用旅馆和享受配给食物。每逢疾病、饥饿和向“东方”遣送把某些大城市里的犹太居民一笔勾销之后,这些城市里的犹太领袖就被遣送到这儿。有一半犹太血统的人、德高望重的老人、杰出的艺术家和学者、战功卓著的犹太老军人都携带家眷在这个城市里居住下来。享有特权的荷兰和丹麦犹太人结果也住到了这儿。
欧洲的杂志上登载的新闻图片,显示出这些幸运的犹太人佩戴着黄星标志,安闲地坐在小咖啡馆里,出席演讲会和音乐会,在工厂或商店里快乐地工作,在鲜花盛开的公园里漫步,排练一出歌剧或是话剧,看一场当地的足球比赛,或者披着晨祷披巾 在一个设备齐全的犹太会堂里做礼拜,甚至还在拥挤的小夜总会里跳舞。其中有些人的姓名和面貌是人们所熟悉的。在纳粹欧洲以外,关于这地方只有些歪曲失实的零星消息,可是红十字会的揄扬的报告却使它的存在为外界所知。凡是还没上“东方”去的欧洲犹太人,全会欣欣然尽其所有以换取埃伦•杰斯特罗的位置。
欧洲当时正沉浸在一片反犹宣传声和战争时期的艰难困苦里。在这种局面中居然还给犹太人安排下这么一个舒适的去处,这自然引起了怨恨。戈培尔博士在一次讲话中就表达了这种情绪:
……特莱津的犹太人坐在咖啡馆里喝咖啡,吃蛋糕,翩翩起舞;而我们的军人却不得不承受种种苦难和匮乏,来保卫他们的祖国……
当然,在中立国和盟国也不乏这样的暗示,说特莱西恩施塔特不过是一个波将金村 ,是纳粹上演的一幕丑剧,因此德国红十字会的代表们应邀前去亲眼目睹一下,然后公开证实这个离奇的庇护所的确存在。德国人声称“东方”的其他犹太营地全都和特莱西恩施塔特一样,只不过没这么奢华而已。对于这一点,红十字会和全世界就只好听信他们的话了。
在特莱西恩施塔特,没有几个美国犹太人,实际上在整个纳粹欧洲随便哪儿都是如此。他们当中大部分人战前就逃走了。至于留下来的少数人,有些凭着影响、声望、财富、或是运气幸存下来,像贝伦森 和格特鲁德•施泰因 ;有些躲了起来,在整个战争期间一直销声匿迹;有些已经在奥斯威辛给毒气熏死了,他们的美国国籍全成了无补于事的笑柄。娜塔丽、她叔叔,还有她的小娃娃,都来到了这个犹太乐园。
在人类事务中,国家社会主义德国好像是个崭新的事物。它的根源是古老的,产生它的土壤也是古老的,可是它却是一个突变体。在古代世界里,斯巴达和柏拉图的理想共和国,全只是最最模糊的预兆。尽管希特勒大量借用列宁和墨索里尼推行的各种措施,现代政治中却找不出合适的比较。从亚里斯多德到马克思和尼采,没有一位哲学家曾经预见到这样的事物,没有一个能为它提出人性方面的根据来。第三帝国是历史上突然出现的一个令人惊愕的现象。它只持续了区区十二年,目前已不复存在。它遗留下来的有关人性和社会的史实是史无前例的,历史学家、社会科学家和政治分析家们至今还在堆积如山的遗物里结巴着,摸索着。
普通人宁愿忘掉它:它是欧洲衰落过程中一个十二年的肮脏插曲,最好把它扫到地毯下面去。学者们硬要对它进行学术分类:民粹主义加恐怖,资本主义复辟,波拿巴主义的翻版,右翼独裁,一个蛊惑人心的政客的成功;无穷无尽的学术标签,发展成为冗长的、沉甸甸的巨著。实际上,没有一部著作说得清第三帝国的来龙去脉。国家社会主义德国这个玷污了全人类的邪恶红斑,还在扩大,还在令人迷惑。在当前的人类事务中,它是比人口爆炸、核弹和能源耗竭更为根本而又为人们所回避的问题。
特莱西恩施塔特阐明了它,因为这个犹太乐园不像奥斯威辛,并不是深奥莫测的。它是国家社会主义的一件劣迹,但是因为它还有一丝理智的痕迹,我们只要运用一下想像力,还能够理解它。它只是一场骗人的把戏。一个大国政府在它上面耗费了精力,它于是发挥了作用。说来奇怪,娜塔丽•亨利和她孩子生存下去的最大希望,就寄托在德国人精心策划上演的这个巨大的骗局上。
对于希特勒和他的少数心腹说来,把欧洲的犹太人斩尽杀绝——并且在德国开疆拓土后,把全世界的犹太人斩尽杀绝——这个目标始终是无庸置疑的。它具体表现在战争初期的行动和文件之中。但是从文字上我们很难找出多少痕迹,希特勒显然始终没签署过什么东西,不过由他下达的、将他在《我的奋斗》中的威胁付诸实行的那项命令却是不言而喻的。
可是德国以外世界上的种种旧观念,却造成了困难:慈悲啊、正义啊、人人有生存和获得安全保障的权利啊、屠杀妇孺的暴行啊,以及诸如此类的看法。但是对于国家社会党人说来,战争的性质就是屠杀,德国的妇女儿童正在轰炸下死亡,而敌人的定义是要由政府去决定的。犹太人是德国最大的敌人,这一条是国家社会主义政策的核心。到一九四四年,德国已经开始崩溃的时候,重要的作战资源继续给用去杀害犹太人,就是因为这个道理。用批判的军事眼光来看,这样做毫无意义。可是就是德国民族狂热地追随到底的那班领袖说来,这样做完全有意义。阿道夫•希特勒在柏林的地堡中把自己打得脑浆迸裂之前,写下了他的遗嘱。在遗嘱里,他吹嘘自己对犹太人的“人道的”屠杀——他用的正是这个词——并且还鼓动战败的德国人继续对他们进行杀戮。
至于在这场大屠杀期间蒙在鼓里的外界所表现的种种软心肠的偏见,国家社会主义党人的主要对策是欺骗。战争时期的保密使得对实际屠杀进行掩盖有了可能。没有一个记者曾经跟着特别行动队旅行过,也没有一个进入过奥斯威辛。问题是:第一,要制止有关屠杀的不断增多的泄密和流言;第二,要销毁一切证据。保罗•布洛贝尔的焚尸队和特莱津的犹太乐园,就是这场大骗局里相辅相成的两个方面。特莱西恩施塔特可以说明根本不存在什么屠杀。焚尸队则可以把屠杀实际存在的一切证据销毁掉。
今天,要想永远掩盖起对千百万人的屠杀,这种想法似乎是荒唐透顶的。但在当时,整个德国民族的精力和创造才能都在希特勒的支配之下。德国人还在为他建立许多其他惊人的、狂妄的“功绩”。
这场骗局里最最成功的部分,是针对犹太人本身进行的。在进行这场大屠杀的整整四年中,他们大部分人始终毫不知情,很少有人感到怀疑,更没什么人真的相信火车是把他们送到死路上去。德国人对于他们去什么地方,以及他们到达后应该做些什么,煞费苦心地编出形形色色的谎话安他们的心。这种欺骗一直进行到他们生命的最后几秒钟前,到他们被脱光衣服、押进实际上是毒气室的“消毒淋浴间”去的时候。
今天看来,千百万惨遭厄运的犹太人竟会相信这个骗局,像牛群走向屠宰场那样走去,这似乎头脑简单得出奇。但是,如同病人不愿意相信自己生了白血病、紧紧抓住任何可以消除疑虑的稻草那样,欧洲的犹太人就是不肯相信德国人要把他们斩尽杀绝这种甚嚣尘上的消息和传说。
说到头来,他们要是相信这一点,就不得不相信德国的合法政府正在有组织地、冠冕堂皇地干着一个庞大得难以想象的诈骗杀人勾当。他们就不得不相信,人类社会为了保护自身而创造的国家的职能,在一个先进的西方国家里竟然改变了性质,事先不发出警告,不进行任何诉讼,也不经过任何审判,就把千百万无辜的男女和儿童秘密地处决。这恰恰是事实。但是直到最后,大多数死去的犹太人都无法理解这个事实。就连我们现在回想起来,也无法完全责怪他们,因为我们自己对于这个明明白白的事实也觉得根本无法理解。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六十九章(2)
这场骗局中特莱西恩施塔特这一部分是复杂的,而娜塔丽生存下去的机会就存在于它的头绪纷繁、自相矛盾的目的之中。
犹太乐园不过是一个转运营地,一个去“东方”的中转小站。那儿的犹太人管它叫做“Schleuse”,就是水闸或水门的意思。但是这个转运营地又有它特殊的地方。享有特权的犹太人刚刚抵达的时候总受到热情的招待,应邀吃上一顿饭,并且受到鼓励去填写表格,详细说明他们乐意住什么样的旅馆或是公寓,同时还写下他们随身带来的什物、珠宝和现款。接下去,他们便被抢个精光,上上下下仔细抄身,搜索值钱的东西。当然,那个热情的前奏曲便利了这番掠夺。尔后,他们便和充斥在犹太区房屋里和街道上的普通犹太人受到同样的待遇。
每逢大批犹太人到来的时候,这场欢迎的滑稽戏往往便给免了。新来的人干脆就给赶进一个大厅去,对他们携带的东西进行集体抢掠,事后发给他们一些破旧的衣服,再把他们押送到拥挤的、害虫孳生、疾病蔓延的市区去,在四层床辅上,在已经住满患病、挨饿的人的、不蔽风日的顶楼上,在一个原先供四人居住而现在却挤上整整四十个人的房间里,或是在一个同样挤满了倒霉蛋的走道或楼梯上下榻栖身。不过新来的人并不是一到就给立刻用毒气毒死。从这一点讲,它是犹太乐园。
一些发生在德国人计划之外的事情,进一步装点了这个乐园的门面。一开始的时候,布拉格那些组织良好的犹太人就说服了党卫军,让他们在这个要塞城市里建立了一个犹太人的市政机构。这个市政府一半是真的,一半是开玩笑。说它是开玩笑,因为它凡事必须惟德国人的命令是听,包括开具遣送去“东方”的人们的名单;然而它又是真的,因为它下面的各部门的确管理着卫生、劳工、食物配给、住房和文化工作。德国人所关心的只是严密的保安措施、他们自己的舒适和享乐、工厂的生产定额,以及把活人送去装满火车。至于其他事务,犹太人满可以自己照料自己。
甚至还开设了一家银行,印发了特殊的、美观的特莱西恩施塔特货币,由一位不知名的艺术家为所有的纸币设计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图案,上面绘着手拿书报的受难的摩西。当然,这种钞票只是在犹太区里开的一个玩笑,拿它买不到任何东西。但是德国人要求银行家和犹太工作人员对薪水、存款和支出额保持一份精心假造的记录,这样也可以蒙混一个偶然来到的红十字会观察员漫不经心的眼睛。德国人在特莱津所作的努力,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大骗局;食品定量始终没提高到足以温饱的水平,医药从来没提供过,而涌进来的犹太人人数也始终没减少过。
特莱津是一座漂亮的城市。它不像奥斯威辛那样只是一片沙滩上的马厩。石头房子和长长的十九世纪营房坐落在笔直的街道两旁,看上去很是好看,只要你不看到里边那一群群有病的、饥饿的居民。遇到有了来宾,这些居民就被驱赶到僻静的地方去。在正常时期,连带住在营房里的士兵,特莱津可以安顿四五千人。现在,犹太区里平均总要住上五六万人。它就像一个水灾区或是地震区边缘的城市那样,里面挤满了劫后余生的人,所不同的是,灾难有增无减,逃难的人不断涌入,其数量全靠高得惊人的死亡率和通向“东方”的那道水闸门才有所减少。
演讲会、音乐会、话剧、歌剧,都确有其事。德国人允许有才能的居民通过乐园的这些活动忘却饥饿、疾病、拥挤和恐惧。咖啡馆和夜总会也是有的,可是没什么吃喝的东西,不过音乐家倒是人才济济。犹太人可以开展这种幽灵般的和平时期的娱乐活动,一直到轮上他们给送走为止。埃伦·杰斯特罗在里边工作的那个图书馆是很不错的,因为到这儿来的犹太人的书籍全给搜刮来了。再说,甚至还有些装装门面的店铺,橱窗里摆满了从经过这儿的半死不活的人们那里掠夺来的东西。自然,东西都是不卖的。
有一阵子,只有德国红十字会的专员获准进入特莱西恩施塔特。党卫军不用花多大气力,轻而易举就让他们写出了一些揄扬的报道。然而,这场骗局的成功却使德国人陷入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困境。中立国的红十字会迫切要求派观察员来对犹太乐园进行一次访问。这导致了特莱西恩施塔特离奇古怪的历史上最最离奇的一段插曲,就是“盛大的美化运动”。娜塔丽的命运竟然就取决于这件事。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章(1)
娜塔丽干活儿的时候是不容易给认出来的,因为她的脸部齐眼睛下面全用一条手帕遮挡起来。从修切和磨光云母的机器上飞出来的微尘,在一排排长桌子上空飘浮。女工们成天就坐在这里,把那些已经分成一块块的矿物再切成薄片。娜塔丽就是这一大群衣衫褴楼的工人中又一个弓着背干活儿的人。这种活儿需要手巧,叫人厌烦,可是并不难做。
她弄不清德国人拿这种东西去做什么用。大概和电气设备有点儿关系。显然这是一种稀少的材料,因为碎片和桌上扫下的余屑都被送到磨粉机里去;磨好的粉也和切好的薄片一样,装进柳条箱运回德国。她的工作就是把书本那样大小的云母切成更薄、更透明的薄片,直到工具无法再劈出一层来为止,同时在工作过程中不能切破一片,以免遭到带着臂章、管理她那一工段的那个凶神恶煞似的法国犹太老婆子的毒打。这的确是够简单的。
她每天在这个又长又矮、拥挤不堪的粗木棚里度过十一个小时。长长的黑色电线上悬挂着的低瓦灯泡,发出暗淡的光线;房里没有生火,几乎和白雪皑皑的户外一样寒冷,而且因为脚下的烂泥地和挤得紧紧的妇女们的呼吸,甚至比户外更为潮湿。一个令人恶心地漫溢出来的厕所,散发出一股恶臭。这个厕所每周只由一小队佩带着黄星标志的可怜的大学教授、作家、作曲家和科学家来打扫一次,德国人就喜欢让他们来掏粪便。从挤坐在一起、衣衫褴褛、久未洗过澡的女人身上,也散发出一股臭味儿。她们几乎连喝的水都没有,更不用提洗澡和洗衣服了。对于一个外界来的参观者,这个木棚简直就是地狱。娜塔丽对它却已经习以为常了。
这些妇女中大多数人全像她一样出身高尚。她们中有捷克人、奥地利人、德国人、荷兰人、波兰人、法国人和丹麦人。特莱津真是一个各民族的大熔炉。许多人都曾经十分富有,许多人都像娜塔丽一样受过高等教育。云母工厂只接纳犹太区里受到优待的妇女来工作。“遣送去东方”这个吓人的、意义不明的威胁笼罩着特莱津,就像死亡萦绕着正常生活那样。遣送是间歇性的,像瘟疫那样突然剪刈掉一大批人,但是云母工厂的工人和她们的家属是不走的。至少,还不曾有人走过。
干这种轻松手工的妇女,大部分是年纪比较大的;娜塔丽给分配到云母工厂来,意味着某种暗地里的“庇护”。派埃伦到图书馆工作,也是如此。他们急转直下,落到了特莱西恩施塔特,虽然使人惊疑不定,却并不是飞来横祸。其中还有奥妙。他们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同时,一天天他们挨了下去。
六点钟的铃响了。
机器停下。弓腰驼背的妇女站起身来,把工具安放好,熙熙攘攘地走了出去,用披巾、汗衫和破烂衣服把自己裹裹紧。她们僵硬地、可是快步地走着,趁那份汤汤水水的食物还有余温之前赶到领食物的长队中去。一到外面,娜塔丽就拉下手帕,露出了一张几乎没变样的脸:更瘦削、更苍白、仍然很美,嘴唇显得更薄,下巴显得更坚定。一阵清新的寒风掠过了积雪的、笔直的街道,把特莱西恩施塔特堵塞的下水道、随地皆是的粪便、烂白菜和生病的、龌龊的人们身上经常发出的恶臭吹散了。这是一种贫民窟的气味,再加上日日夜夜不停地走过的手推柩车上的死人和城墙外边火葬场里焚烧尸体的令人恶心的气味。犹太人不是遭到屠杀而是“寿终正寝”的死亡率并不比灭绝营里低多少。
她从一排排笔直的营房屋顶之间的街道上走过去,穿过市区到幼儿园去。这时天上星光闪烁,一钩新月紧挨着一颗明亮的晚星,低低悬挂在要塞城墙的上空。难得的清新爽朗的空气吹进了她的胸膛,叫她感到十分舒畅。她想起了埃伦那天早上说的那句俏皮话:“亲爱的,你知道不知道,今儿是感恩节?说好说歹,我们总还是有恩可感的。”
她绕过把犹太人和大广场分隔开的那道高高的木墙,听见音乐家们正在广场边上党卫军的咖啡馆里演奏。吃饭的时刻,虽然还有些衰弱的老年人蹒跚地走着,在垃圾堆里拨弄,但街道上总比较安静,不那么拥挤。领食物的长蛇阵从有些院子里蜿蜒到街道上。人们站着,用勺子从铁皮盘子里把那份汤汤水水的食物舀进嘴去,两眼急切地睁得很大。看着这些有教养的欧洲人像饿狗一样吞咽着这种粗劣的饮食,这是犹太区里令人分外伤感的景象之一。
一个身穿一件破烂的长外套、戴着一顶布便帽的瘦子走到她身边来。“喂,还好吗? ”这个名叫乌达姆的男人说。
她脱口就用意第绪语回答说:“该怎么个好法呢?”
现在,她讲这种语言已经像她祖母讲得一样流利了。常常,一个荷兰或是法国的难友甚至会把她当成波兰犹太人。她讲英语的时候,一开口就很容易用上从前的美国腔,可是这种语言在这儿听上去很古怪。她和埃伦也常常用意第绪语交谈,因为他在图书馆里和教授犹太教法典时也常常用这种语言,尽管他一般是用德语和法语讲课。
“耶塞尔森的弦乐四重奏今儿晚上又演出啦,”乌达姆说,“他们想叫我们接在后边演出。我又有了新的材料。”
“我们什么时候可以排演呢?”
“就在我们去看过孩子以后,好吗?”
“我七点钟还要教一堂英语课。”
“节目很简单。不会花太多时间。”
“好吧。”
路易斯正在宿舍房门口等着。他高兴地大叫一声,跳进她的怀抱。娜塔丽一抱住他结实的身体,就忘却了云母、厌烦、苦难和恐惧。他的兴高采烈感染了她,使她也快活起来。不管刮的是什么阴风,这股火焰可不是注定要给吹灭的。
路易斯一生下来就成了她的生命之光,但是还从来没像现在这样强烈。他虽然离开了她,来到这个幼儿园,和几百个小孩呆在一起,平时晚上多半只能看到她几分钟,住在这个潮湿阴暗的、古老的石头房子里,由陌生的女人管束着,睡的是棺材般的木箱子,吃的是粗糙的大杂烩——尽管儿童的食物是犹太区里最好的——路易斯却像野草一样茁壮成长起来。别的小孩消瘦,患病,先是无精打采、昏昏沉沉,后来在一阵阵抑止不住的哭泣中虚弱下去,终于落得冻饿而死。这个幼儿园里的死亡率是惊人的。可是,不知是他的颠沛流离——不断地变换水土、空气、食物、被褥和同伴——把他锻炼出来了,还是像她常常想到的那样,是坚韧顽强的杰斯特罗家和坚韧顽强的亨利家的结合,产生了一个达尔文所谓的优生者,反正路易斯是生气蓬勃的。他在各门功课上都名列前茅。指画法、舞蹈、唱歌对他说来都是一样。他似乎毫不费力就胜过了别人。调皮捣蛋也是他领头。幼儿园的保姆看见他又是爱又是恨。他长得越来越像拜伦,可是有他母亲那样的大眼睛。他那种既迷人又有些忧郁的微笑,活脱儿像他父亲。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章(2)
她因为轮流上夜班,所以总在这儿吃饭。乌达姆也在这儿吃。他通常总想法子按照自己的方式安排一切。这就是他怎样来和三岁的女儿一起消磨空余时间的。他的妻子已经走了,被遣送走了。今儿晚上,汤里的土豆很多,虽然是冻坏了的,味道有点腐,可是倒很可以充饥。他们边吃着,他就边念起他新编的台词来,他的女儿和路易斯在一旁玩。那个轻便的木偶戏台就折叠起来放在地下室的文娱活动房里。后来,两个孩子也下来看他们排演。娜塔丽排演了逗孩子们玩的木偶戏,一出庞奇和朱迪 的戏,配上乌达姆含讥带讽的台词,已经暗地里风靡了犹太区。这比她的美国公民身份更使她出人头地。那种身份起先还使人惊异,可是不久就不足为奇了。不管是倒霉还是愚蠢,反正她到了这儿,对犹太区的人们说来,就是这么一回事。
娜塔丽重新搞起这个丢了多年的少年时代的游戏来,可以变得很快乐地全神贯注。她做木偶,给它们换上衣服,操纵它们,使它们扮出各种滑稽姿势来配合乌达姆的台词。有一次,她甚至在他唱歌的那个党卫军咖啡馆里演出过。当乌达姆唱着淫荡的德国歌曲,引得那些闹闹嚷嚷的党卫军官兵狂呼乱叫的时候,或是当他唱起《莉莉•马琳》这类感伤的民歌,引得他们眼泪汪汪的时候,她只好浑身颤抖地坐在那儿听。后来,她的手哆嗦得很厉害,简直操纵不了木偶。幸亏这次演出并不成功。乌达姆的拿手好戏一个也没拿出来,以后也就没再叫他们去演出。犹太区里有的是远比他们高明的木偶戏节目可以供党卫军去点。少了乌达姆的讥讽,娜塔丽的小小演出实在并不出色。
乌达姆是一个波兰教堂唱诗班领唱人的儿子。他肤色苍白、瘦长如鹤,生着一双炽热的眼睛和一头蓬松、鬈曲的红发。虽然他创作和演唱猥亵的、甚至淫荡的歌曲,却在犹太会堂里主持赎罪日的宗教仪式。他和那群组成并管理这个有名无实的犹太市政机构的犹太复国主义者一起,很早就从布拉格给遣送到特莱西恩施塔特来了。现在,柏林帮和维也纳帮正在把他们排挤出去,因为党卫军比较喜欢德国犹太人。乌达姆在那个闹剧般的特莱西恩施塔特银行里工作,尽管它已经成了那些后到的犹太人的地盘。这些人还是丢不下他们那种优越感,总想把别人排挤出去,乌达姆对于犹太区里的政治活动和钩心斗角所了解的,远远超出了娜塔丽所能理会的。他名叫约瑟夫·斯莫诺维茨,可是大伙儿都管他叫“乌达姆”。她甚至听见党卫军也这样称呼过他。
今儿晚上,他为他们最受欢迎的滑稽短剧《寒霜——杜鹃国国王》添上了一些新的笑料。
娜塔丽给庞奇头上戴了一顶王冠,还装上一只挂着冰柱的、长长的红鼻子,这就是国王。寒霜—杜鹃国正在打败仗。国王不断把呈报上来的灾难怪在国内的爱斯基摩人头上。“杀死爱斯基摩人!把他们全都杀了。”他不住地大发雷霆。好笑的是一个扮作大臣的木偶,穿着一身好像是制服的服装,也有一个拖着冰柱的红鼻子,冲出冲进,他不断报告国内的匮乏、判乱和溃败,使得国王听了又哭又嚎;他还报告杀死了更多的爱斯基摩人,使国王听了高兴得又蹦又跳。最后,大臣冲了进来宣称,所有的爱斯基摩人终于全给清洗光了。国王满心欢喜,接着蓦地又大吼道:“且慢,且慢!现在我怪谁好呢?我怎样把仗打下去呢?这太可怕了!赶快派一架飞机到阿拉斯加去,再装些爱斯基摩人来!爱斯基摩人!我需要许许多多爱斯基摩人!”幕落。
说也奇怪,犹太人会觉得这出粗劣的、以死亡为主题、含沙射影的小戏滑稽之极。这些灾难就像德国国内最近的新闻。那个部长报告这些灾难时,用的是纳粹宣传的那种浮夸做作、自相矛盾的滥调。这种冒险的地下幽默,在犹太区的生活中是一种很大的宽慰。这一类的玩意儿很多,似乎也没人去报告,因为它们一直继续下去。
娜塔丽痛苦辛酸地操纵着木偶。她已经不再是一个害怕落进德国人的魔爪、把安全完全寄托在她的护照这个护身符上的美国犹太女郎了。那个护身符并不灵验。最最坏的事已经发生了。奇怪的是,她心头倒反而觉得自在了点儿,思想也清晰了点儿。现在,她的全部生命都集中在一个单一的目标上:带着路易斯渡过难关,活下去。
乌达姆新编的台词,讲的是犹太区里最近的一些传说:希特勒患了癌症;德国人缺乏石油,战争打不下去了;圣诞节那天美国人将在法国偷袭登陆;诸如此类的痴心妄想在特莱西恩施塔特颇为盛行。娜塔丽操纵着木偶的一举一动,来配合乌达姆插科打诨的台词,他女儿和路易斯对这些笑话一点儿也听不懂,只是对着红鼻子的木偶哈哈大笑。排演完毕后,她紧紧搂抱了一下路易斯,从拥抱中触电般地感到了一阵鼓舞。然后,她就上她的英语课去了。
在少年男孩的营房里,日日夜夜都有人上课。犹太儿童的教育是受到官方禁止的,但是他们没别的事可做。德国人也不认真加以制止,他们知道这些孩子最终的下场,所以并不在意他们在屠宰场里发出什么样的嘈杂声。这些大眼睛的、瘦骨嶙峋的孩子办了一份小报,学习各种语言和乐器,排演戏剧,对犹太复国主义展开讨论,唱希伯来歌曲。另一方面,他们大部分都成了玩世不恭的、老练的小偷和骗子,对什么也不相信,像耗子一样熟悉犹太区里的大街小巷,而且在性方面都是过早就成熟了。他们欢迎娜塔丽的目光往往叫她感到不安,虽然她觉得自己穿着那身带着黄星标志的、松松垮垮的棕色毛料衣服,即使还没到讨人嫌的地步,至少也是一个没有性感的女性。
但是这些孩子一上起课来就全神贯注。他们总共只有九个人,都是聪明伶俐、自愿参加的初学者,想要学会英语,好“在战后上美国去”。有两个人这天晚上缺席,是去排演《后宫诱逃》 去了。他们上次演出《被出卖的新娘》 ,在犹太区获得巨大成功,甚至连党卫军也很欣赏。现在他们接着又雄心勃勃地排练起莫扎特的这出歌剧来。娜塔丽看了这个深受欢迎的《被出卖的新娘》一次很差的演出,因为有几个演员刚给遣送走了。她甚至听到一座营房的地窖里某处正在排练威尔第 的《安魂曲》,不过这似乎太异想天开了。课上完后,她匆匆穿过寒风拂面、星光灿烂的黑夜,到她将在那儿演出的那个统楼去。
在那个又长又矮的斜顶房间那一头,四重奏已经开始演奏了。这个房间以前是开大会用的,现在却放满了床铺,因为越来越多的犹太人进入了这个犹太区。他们涌进来的速度远远超出了给送往“东方”去的速度。犹太区里犹太人的全部希望就是,美国人和苏联人能够及时粉碎“寒霜—杜鹃国”,把困在特莱西恩施塔特大水闸里的人们救出去。同时,眼前生活的目标就是,避免被遣送走,并且以文化生活来使这儿的日日夜夜容易忍受一些。
耶塞尔森的四重奏是非常出色的。三个花白头发的男子和一个非常丑陋的中年女人用私带进犹太区来的乐器演奏,他们衣衫褴褛的身体合着海顿的优美旋律晃动,脸上专心致志,焕发出内心蕴藏着的光辉。统楼里挤得满满的。人们有的弓着身子坐在床铺上,有的躺着,有的蹲在地板上,有的挨着墙根站成一溜,当中的好几百人紧紧挨在一起,坐在木头长凳上。娜塔丽等着这支曲子结束,以免惊动别人,然后她才从人丛中挤了过去。人们认出了她,让开了一条路。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章(3)
木偶戏台已经在音乐家座椅后面安放好了。她在前面的地板上挨着乌达姆坐下,让音乐——现在是德沃夏克 了——来抚慰她的心灵。幽雅动听的小提琴和中提琴琴声,如泣如诉的大提琴琴声,交织成一支美妙悦耳的阿拉伯风格民歌乐曲。随后,音乐家们又演奏了一首贝多芬后期的四重奏。特莱西恩施塔特的节目单向来是很长的,听众们都满心感激,悠然神往,虽然四下里患病的和上了年纪的人听着听着打起盹来了。
在木偶戏开场之前,乌达姆先用意第绪语唱了一支新的歌曲:《他们来了》 。这是他又一个精心创作、妙语双关的政治性节目。一个孤独的老人在他生日那天唱歌,说大家都把他给忘了,他凄凉孤独地坐在布拉格的房间里。忽然,他的亲戚们来了。他在重唱中,变得高兴起来,在舞台上欢呼雀跃,两手噼啪地打着爆栗:
啊,他们来了,他们终于来了!
英国亲戚,俄国亲戚,
美国亲戚,普天之下的亲戚!
坐飞机来,乘轮船来——
啊,多么快乐,啊,这是多么欢欣鼓舞的一天,
啊感谢上帝,从东方,从西方,
啊感谢上帝,他们终于来了!
顿时彩声四起!在他再唱一遍的时候,听众们也跟着唱起了迭句,还有节奏地拍着手:从东方到来,从西方来到!木偶戏就在这阵高昂的调子里开场了。
在演出《寒霜——杜鹃国国王》之前,他们先演了另一个很受欢迎的滑稽短剧。庞奇扮一个犹太区官吏,正想向他的妻子求欢。朱迪则推三阻四地不肯:这地方太没个遮掩,她肚子饿了,他没洗过澡,床辅太窄小了等等。这些借口都是犹太区里人们所熟悉的,因而引起了哄堂大笑。他把她带到他的办公室,到那儿就只有他们俩,她羞羞答答地顺从了。可是正当他们好合之际,他的下属不停地打断他们,前来报告犹太区出现的问题。乌达姆模仿夫妻俩的喁喁情话和气喘吁吁的声音,中间还穿插着庞奇怒气冲冲的官腔和朱迪失望沮丧的抱怨,再加上一些猥亵的台词和动作,使得整个演出滑稽非凡。甚至连蹲在乌达姆身边操纵木偶的娜塔丽也不停地格格笑出声来。
修改过了的《寒霜—杜鹃国》也引起一片笑声。乌达姆和娜塔丽满面红光从幕后走出来,一次又一次地鞠躬。
统楼里四处都传来了欢呼声:“乌达姆!”
他摇摇头,挥挥手,请大家别这样。
更多的人欢呼着:“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他做手势请大家安静下来,要求准许他退场。他说他很疲乏,心情又不好,还得了感冒,下一次再补演吧。
“不成,不成。现在再来一个!乌达姆!鸟达姆!”
木偶戏每次演出时总是如此。有时候观众达到了目的;有时候经过恳求,乌达姆总算退了场。娜塔丽坐在一旁。他摆出一个忧郁的歌唱家的姿势,把两手在胸前合拢,用唱诗班领唱人的低沉的男中音唱起了一支悲哀的圣歌。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每次他一唱起这支歌,娜塔丽就觉得脊背都发凉了。这是赎罪日礼拜仪式中的一段。
人是用尘土创造出来的,他的归宿是在尘土之中。他就像一片破碎的陶瓷,一朵凋谢的鲜花;就像一粒浮游的微尘,一个过眼的影子;就像一个梦境,飞逝而去。
在每一对比喻之后,听众们总轻声合唱着歌曲开始部分的那个选句: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它的意思就是:
“人啊……人啊……人啊。”在希伯来语里,人这个词叫亚当。乌达姆在波兰意第绪语里是亚当的变音。
“亚当,亚当,亚当”——特莱西恩施塔特犹太人喉咙里唱出的这个令人心碎的低沉的圣歌,使娜塔丽·亨利听了感到一种她被囚之前从未感到过的激动。这些人都在死亡的阴影下,刚才还高兴得笑成一片声,现在却低声唱起这个也许就是他们自己挽歌的曲子来。乌达姆唱到领唱人唱的那段绚丽的词句时,声音像大提琴一样如泣如诉。他闭上了眼睛,身体在小木偶戏台前面摇晃着,两手伸了出来,高高举起。几分钟之前这个人还在讲着最最粗鄙的下流话,现在他声音里却充满了对于上帝和人类的敬畏与热爱,这简直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就像一粒浮游的微尘,一个过眼的影子……”
“乌达姆……乌达姆……乌达姆……”
他踮起脚尖,胳膊僵直地高高举起,睁大了眼睛,像敞开的炉门那样炯炯地望着听众:
“就像一个梦境……”
那双火一般炽热的眼睛闭上了。他垂下两手,身体也松弛下来,几乎支撑不住的样子。最后那句话声音降低下去,几乎成了耳语:
“……飞逝而去”
他从来不唱第二遍,总紧绷着一张苍白的脸,僵僵地鞠上几躬,向观众的喝彩表示谢意。
娜塔丽以前觉得用这个令人痛苦的礼拜仪式上唱的咏叹调,用这种曲调和歌词,来结束一宵的娱乐,未免太古怪,简直有点儿阴森可怕。现在,她懂得了。这正是特莱西恩施塔特。她在周围人们脸上看到的那种净化,也感染了她自己。听众都已精疲力竭,得到满足,准备回去安寝,准备迎接这个阴影之谷 中的又一天。她自己也是这样。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章(4)
“那到底是什么?”
她的帆布床上放着一套带有黄星标志的灰呢衣服。旁边还有粗棉线袜和新鞋。对面埃伦的床上,放着一身男人的衣服和鞋子。他坐在两床之间的小桌子旁边,聚精会神地看着一部棕色的大本犹太教法典。他举起一只手来。“先让我把这段看完。”
这里可以最为明显地看出给予他们的“照顾”。他们两人单独有一间房,尽管这是个只有一扇窗的小房间,是用墙板从一个大房间里隔出来的。这个大房间从前是一个有钱的捷克人私邸里的餐厅。在隔板那边,几百个犹太人挤住在四层的床铺上。这儿放的是两张小床,一盏昏暗的小灯,一张桌子,还有一个像公用电话间那样大小的纸板衣柜,这在犹太区里可算奢华到了极点。连市政委员会的官员们居住条件也不过如此。对于这种宽厚的待遇始终没作过任何解释,要么就是因为他们是“知名人士”。埃伦在这儿用膳,不过并不用去站队。负责这所房子的长老派了一个姑娘把饭给他送来。然而他简直不大吃东西。他好像是靠空气在过日子。通常娜塔丽回来的时候,总有些杂碎和汤水剩下,如果她乐意吞咽下去的话。要不然隔板那边的人就会把这份东西狼吞虎咽地吃了。
现在,放着这套灰呢衣服,这是为了什么呢?她拿起来在自己身上比了比。上好的料子,裁剪很讲究,而且还很合身,只稍微宽大了一点。这套衣服上微微散发出一种馥郁的玫瑰香。从前一定是一个上等人家妇女穿的。她仍旧活着?还是已经死了?还是已经被遣送走了?
埃伦·杰斯特罗叹了一口气,合上书本,转过身来朝着她。他的须发全都白了,皮肤就像柔和的云母,骨头和青筋都可以看得出来。自从他病愈之后,就一直沉静而虚弱,却有惊人的耐力。一天天他教书,讲学,听音乐,看戏,并且终日伏案为希伯来经典编纂目录。
他说:“这些东西是晚饭时候送来的。很叫人惊奇。后来,爱泼斯坦来了,才讲清是怎么回事。”
爱泼斯坦是特莱西恩施塔特市政机构当时的首脑,是一个享有Actester头衔、可以算作市长的人物。从前,他是一个社会学讲师,是德国犹太人协会的会长;现在他为人恭顺、萎靡不振,是德国秘密警察囚禁中的一个幸存者。他被迫对党卫军卑躬屈节,尽量以他的谨小
慎微的方式做点儿有益的工作,可是其他的犹太人都只把他看作德国人的一个傀儡。他没多少选择的余地,也没剩下多少胆力来行使他所获得的那一点儿选择权。
“爱泼斯坦说什么来着?”
“咱们明天得上党卫军总部去。不过并没有危险。他说是好事。咱们应当享有更多的特权。他很郑重地这么向我担保,娜塔丽。”
她觉得心窝里发凉,连骨头里都发冷,同时忙又问道:“为什么要咱们去?”
“去会见艾克曼中校。”
“艾克曼!”
特莱西恩施塔特这一带人们所熟悉的,是当地那几个党卫军军官的姓名,如勒恩、海因德尔、默斯等。艾克曼中校是一个只听见人们窃窃私议的高高在上的险恶姓名。他尽管军阶并不很高,在犹太区人们的心目中却是一个比希姆莱和希特勒地位低不了多少的人物。
埃伦的神色是亲切的,充满同情的。他没露出什么害怕的样子。“是啊。十分荣幸。”他用一种安详、讽刺的口吻说。“不过这些衣服倒的确是个好兆头,是不是?至少,有人希望咱们穿得好看些。那么咱们就这么办吧,亲爱的。”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1)
“目标!哈利卡纳,零八七。目标!蒙纳洛亚 ,一三二。”拜伦蹲在定位仪旁边,正向一个打着红色手电做记录的航信官报告方位。这时候,“海鳗号”正在平静的海面上划出一道闪烁着磷光的波痕来。从陆上吹来的暖烘烘的微风,给拜伦带来了杰妮丝身上常有的那种淡淡的香气——毫无疑问,这只是一个愉快的幻觉罢了。航信官走下船舱去测算方位,并且通过话筒把位置报上来。拜伦打了个电话到埃斯特的舱室去。
“艇长,月光挺亮,所以我多少可以说是测定了方位。咱们现在已经进入了潜艇的禁区。”
“唔,很好。也许这班狗杂种飞行员不会在一清早就轰炸咱们。拨正航向,加速前进,七点正进入航道。”
“是,艇长。”
“我说,副艇长先生,我刚才正在看你写的巡逻报告。写得挺出色。”
“哦,我是尽力而为了。”
“你的笔头不坏,勃拉尼。和早先不同了。不幸的是,你写得越清楚,结果就越糟糕。”
“艇长,往后还得巡逻哩。”在返航途中,埃斯特的急躁易怒和垂头丧气一直使拜伦感到不安。这位艇长整天关在舱室里,整盒整盒地抽着便宜雪茄烟,一面读着从艇上图书室拿来的破破烂烂的神怪小说,把指挥潜艇的事全部交给了副艇长。
“一无所获总是一无所获,拜伦。”
“他们不会因为你敢作敢为而责备你。你是自告奋勇上日本海去的。”
“是倒是这样,而且我还要再上那儿去,不过下一次得带上电动鱼雷。要不然海军上将会把我送上陆地去。十四型鱼雷我可算领教够了。”拜伦听得见电话话筒给啪地一声放回了托座。
第二天,拜伦驾驶一辆军用吉普车到杰妮丝的小屋去,狂热地想把嫂嫂紧紧搂在怀里,完全忘却这次巡逻。孤独寂寞,时光的流逝,娜塔丽的失踪,杰妮丝家里的温暖,他哥哥的这个妩媚的寡妇暗暗流露出的情感——所有这些因素交融成一曲心照不宣的罗曼司,每次他出海归来总变得更加甜蜜。他们之间虽然已经十分亲昵,然而终究尚未如愿以偿,这两种心情混合在一起,到了一触即发的地步,助长了内心里的这股情火。拜伦的脑子里常常会掠过这样的想法:万一娜塔丽就此不回来的话,他就跟杰妮丝和维克多共同生活,但一想到这里,内疚的感觉又折磨着他。他疑心杰妮丝心里也暗暗怀着同样的想法。战争所造成的紧张和分离,本来会把正常关系歪曲得变了样,或是彻底摧毁掉。拜伦这会儿所感受到的,在世界各地眼下都十分寻常,只是他良心上的痛苦稍微有点儿与众不同罢了。
这次,不知什么事不大对头。她一打开门,他看到她那张没有搽过脂粉的严肃的脸,就觉察到了。她是知道他要来的,因为他已经打过电话,可是她没换下她身上那件灰蓝色的家常衣服,而且一点也没梳妆打扮,也没有像平时那样递过一杯甜酒果子汁来欢迎他。也许他正巧打断了她的烹饪或是打扫房间的活儿。她立刻就说:“娜塔丽有一封信,是红十字会转来的。”
“真的吗!我的上帝,到底来了吗?”早先,他通过国际红十字会写了好几封信到巴登—巴登去,把这儿作为回信的地址。她递过来的这个信封从各方面看都叫他感到十分不安:灰色的薄信纸,开具收信人地址和在角上写的“娜•亨利”的紫色印刷体字样,几乎遮没了红十字会纹章的重重叠叠、各种颜色、各种文字的橡皮图章,而最最令人不安的就是那个邮戳。“特莱津?这个地方在哪儿?”
“在捷克斯洛伐克,靠近布拉格。我已经打电话把这事告诉我父亲了,拜伦。他已经跟国务院谈过。你先看信吧。”
他连忙在一把椅子上坐下,用一柄折叠小刀把信封裁开。那一张灰色的信纸上是用紫色的印刷体书写的。
最亲爱的拜伦:“知名人士”享有特殊优待,每月可写一封上百字的短信。路易斯懂事极了。埃伦很好。我精神亦佳。你的信在路上耽搁了,可是收到了真高兴。信寄到这儿来。由红十字会转来的食品包裹极合需要。别担心。特莱西恩施塔特是优待战斗英雄、艺术家、学者之流的特别庇护所。我们住的阳光充足的底层房间是这里最好的。埃伦当图书馆管理员,搜集希伯来史料。路易斯是幼儿园的宠儿,也是捣蛋大王。我在兵工厂的工作需要的是技巧而不是体力。全心全意爱你。为拥抱你的那天到来而活着。打电话告诉我母亲。爱你的,爱你的娜塔丽。
一九四三年九月七日
特莱西恩施塔特
库尔策街P字一号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2)
拜伦看了看表。“你父亲现在还会在陆军部吗?”
“他要我捎个口信给你,让你打电话找国务院的一位西尔维斯特•艾亨先生。号码就在电话机旁边。”
拜伦打了个电话给接线员,把号码报给了他。他巡逻归来吃的这顿午餐,已经逐渐成为一种欢乐的仪式:用甜酒调制的很浓的混合饮料,中国式的饭菜,桌上还放上一盆鲜红的木槿花,两个人嘻嘻哈哈谈天说地。但是这一次,不管是饮料,还是杰妮丝烧的美味可口的芙蓉蛋和胡椒牛排,都消除不了这封信所投下的阴影。拜伦也没心思去谈这次一无所获的巡逻。他们闷闷不乐地吃着。等电话铃一响,他就连忙跳起来去接。
西尔维斯特•艾亨说话的腔调,叫拜伦想象到一个戴着夹鼻眼镜、噘起嘴、在桌上弹着手指的矮小男人。拜伦把信念给他听的时候,艾亨说:“唔!……唔唔!唔唔!……唔唔唔!好!这倒是一线光明——是吗?不管怎样,总可以叫人放心。给了我们一些具体的线索可以去办交涉。你务必立刻用航空信把副本寄一份给我们。”
“关于我的家眷,艾亨先生,关于特莱西恩施塔特,你们知道点儿什么吗?”
艾亨慢条斯理、字斟句酌地透露说,几个月前,娜塔丽和杰斯特罗没能到巴黎的瑞士使馆报到 ,忽然就失踪了。瑞士人和巴登—巴登美国代办一再询问,迄今都没得到德国人的答复。现在,政府既然知道了他们的真实下落,就可以为他们的事加倍努力了。自从听拉古秋参议员把这消息告诉他之后,艾亨一直在查询特莱西恩施塔特的情形。红十字会的记录没记载过有谁从这个模范犹太区里给释放出来,不过他说,杰斯特罗的这件事是非同寻常的,还有——他最后高声笑了笑——他总是倾向于当个乐观派。
“艾亨先生,我的妻子和孩子在那个地方安全吗?”
“考虑到你妻子是犹太人这一点,上尉,而且她是在德国占领区非法旅行时被捕的——因为你知道,她那新闻记者的证件是在马赛伪造的——她能够到那个地方去算是万幸的了。她自己信上不是也说,眼下一切都好嘛。”
“你能不能帮我把电话转接给和你同一个部门的另一位官员,莱斯里•斯鲁特先生?”
“噢——莱斯里•斯鲁特?莱斯里辞职离开国务院已经有一段日子了。”
“我到哪儿可以找到他呢?”
“很抱歉,这个我可说不上来。”
拜伦请杰妮丝想法给他母亲打个电话,因为她可能会知道斯鲁特在哪儿。接着,他就怀着这段时间常有的沉重心情回“海鳗号”去了。
拜伦刚一离开,杰妮丝便把他这次来时她忽略了的例行美容工作补办了一下。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会不会再度炽热起来,她可说不出,不过她知道眼下她必须保持一段距离。杰妮丝很为娜塔丽难受。她可从来没想着要把拜伦从她那儿夺走。但是,要是她真的不回来了,那又会怎样呢?杰妮丝觉得这封由特莱西恩施塔特寄来的信凶多吉少。她衷心希望娜塔丽能逃出虎口,带着孩子平安归来,可是现在这种可能性似乎正在渐渐消失。这期间,每当“海鳗号”返航进港,她就同时向两个男人倾诉衷情,这使她有一种丰饶的感觉。总的讲来,她更喜欢拜伦一些,不过埃斯特也有他的长处,而且战斗归来,他也理应享受享受。事实上,杰妮丝是统筹兼顾,做得很公平。她已经让拜伦吃过那顿仪式般的午餐,下一件事该是和埃斯特的幽会仪式了。
拜伦看见埃斯特在“海鳗号”的军官室里等着,他穿戴整齐,准备上岸,外表上还装出一副兴冲冲的样子。“喂,勃拉尼,海军上将是个大好人。他一点儿也没责备我。我们领到了十八型鱼雷,还有一条训练用的靶舰。整修两星期,然后再回日本海去。”他用手里的雪茄烟作了个威风凛凛的姿势。“明儿,艇长视察。星期五,尼米兹海军上将上船来代表舰队为我们的首次巡航颁发一张嘉奖状。星期六六点正启航,进行电动鱼雷演习。有问题吗?”
“真见鬼,有。全艇官兵的休假和娱乐怎么样?”
“我正要讲到这个。在干船坞里一星期,装新的声纳探头和修理船尾的外舱门。大伙儿全体放假。再训练三天,我们就出发去中途岛和拉彼鲁兹海峡。”
“士兵们只放一星期是不够的。”
“不,够了。”埃斯特厉声说,“艇上官兵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比起休假和娱乐来,他们需要得多的是胜利。不过,你为什么这么没精打采的?杰妮丝怎么样?”
“她很好。你瞧,艇长,我原先认为我们今儿该从码头上接一根电话线过来,可是汉逊就是跟我说不成。你上岸后,能不能给她打个电话?让她十点钟左右打电话到军官俱乐部找我。”
“成。”埃斯特做了个古怪的鬼脸说,说完就走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3)
拜伦猜想埃斯特在檀香山有个女人,但是他一次也没想到这个女人竟然会是杰妮丝。到目前为止,埃斯特一直跟杰妮丝一起把这件事瞒着拜伦,可是他很不喜欢这么做。他认为她这么做是拿她的小叔当傻瓜。拜伦那种天真纯朴叫他觉得很苦恼。他难道对这一切觉察不出吗?埃斯特觉得他和杰妮丝所做的事并没什么不好。他们两个都是孤身一人,而且两人全不想结婚。他认为拜伦不会在乎的,可是杰妮丝硬说他知道了会大吃一惊,和他们疏远的,她坚持要谨慎一些。就是这么回事。这个话题他们已经很久不再谈论了。
可是他心情很坏,喝上许多酒也无济于事。十点钟,她打电话到军官俱乐部去时,他心里觉得很烦躁,她光着身子坐在床上,经过一番温存之后,她皮肤上还汗津津地灿灿发光。
“嗨,勃拉尼。莱斯里·斯鲁特明儿下午一点钟在他的办公室里等你的电话,”她温柔平静地说,好像她正在家里坐着,膝上放着编结的毛线似的。“你知道,那就是说咱们这儿的早上七点钟。号码是这样。”她从一张小纸片上把号码念了念。
“你跟斯鲁特通过话了吗?”
“没有。实际上,是一个叫安德森的海军少校找到了他,再回电话给我的。你认识他吗?西蒙•安德森。他好像暂住在你母亲那儿。好像是说他住的公寓失了火,她让他去住上两三个礼拜。”
“西蒙·安德森是梅德琳的一个老情人。”
“噢,这也许就说明了问题。你母亲不在家。是梅德琳先来接电话的,听上去兴高采烈。她正要因公外出去访问什么人,所以就把安德森叫来了。”
“那么,梅德琳回华盛顿住了?”
“好像是的。”
“嘿,那可真好。”
“勃拉尼,你明儿来吃午饭,成吗?”
“来不成啊。艇长视察。”
“打电话把斯鲁特讲的话告诉我。”
“好。”
埃斯特见识过很不少女人。从前他跟别人的情人,还跟一个有夫之妇,也这样搞上过。通常,他对于对方的那个可怜虫总感到同情之中带有几分轻蔑,可是这一次杰妮丝羞答答地硬要瞒着人,而受骗的却是拜伦•亨利。
“耶稣基督在上,杰妮丝,”她挂断电话后,埃斯特说,“娜塔丽给关在一个该死的集中营里,你跟拜伦还要玩这套把戏吗?”
“唉,住嘴!”整整一晚上,埃斯特一直脾气很坏,难以应付。他对这次巡逻的事绝口不谈,而且喝了个烂醉;这样一来,他们的这番好合只得草草了事。杰妮丝也觉得自己十分烦躁。“我没讲过她是在一个集中营里。”
“你肯定讲过。你说那是在捷克斯洛伐克。”
“瞧瞧,你喝得这么人事不省,哪儿还知道我说过些什么。你这次巡逻一无所获,我很替你难受。下一次准会好点儿的。我这就回家去,你说怎样?”
“随你的便吧,小妞儿。”埃斯特侧过身去睡了。杰妮丝想了一会儿后,也睡了。
第二天早上,“海鳗号”上临时装了一架电话机。拜伦花了好几个钟头才接通电话,找到了莱斯里·斯鲁特。通话很不清晰,他念完娜塔丽的来信之后,有好半天只听见一片嘈杂声,因此他问道:“莱斯里,你还在听着吗?”
“我在这儿。”斯鲁特叹息了一声,就像是呻吟。“我能为你做点儿什么呢,拜伦?或者说,为她?有谁能帮得了忙呢?你要是问我的意见,我劝你暂时还是把这一切从心上丢开。”
“我怎么丢得开呢?”
“那就得瞧你了。谁也不太清楚这个模范犹太区是怎么个情形。它的确存在,也许对她说来确实算是个庇护所。我也不太清楚。继续给她写信,继续通过红十字会寄包裹给她,继续打沉日本兵船,只有这么办了。想得精神恍惚是没有好处的。”
“我并没精神恍惚。”
“那就好!我也不会。我现在不同了。我已经做过五次跳伞练习。五次!你还记得布拉赫路上发生的事吗? ”
“发生了什么事?”拜伦问,尽管他每次跟斯鲁特讲话总会回想起他在华沙城外的炮火中吓得失魂落魄的事来。
“你不记得吗?我敢打赌你还记得。不管怎么说,你想得到我会去跳伞吗?”
“我在潜艇舰队里,莱斯里,可我从来没喜欢过海军。”
“呸,你出身于军人家庭。我是个外交官,一个语言学家,总而言之是个戴眼镜的银样蜡枪头。我每跳一次,就好像死上四十次。可是我虽然很害怕,却又觉得很高兴。”
“你跳伞干什么?”
“战略情报局。谍报工作。要忘掉战争是怎么回事,最好的办法就是参加进去,拜伦。对我说来,这是一种新奇的感觉,而且非常有启发。”
“莱斯里,娜塔丽到底有希望回来吗?”
停了好半天,只听见嚓嚓的噪音。
“莱斯里?”
“拜伦,她目前的处境很糟糕。自从一九三九年埃伦不肯离开意大利以来,她的处境一直就很糟。你总还记得,我当时是请求她走的。你那时候也坐在那儿。他们做了些粗心的蠢事,这下子可惹了祸。不过她很坚强,身体也好,人又机灵。打你的仗吧,拜伦,把你的妻子暂时忘掉。忘掉她,也忘掉所有其他的犹太人。我就是这么做的。打你的仗,忘掉你无能为力的事情。要是你信教的话,做做祷告。我要是还在国务院工作,就不会这样跟你讲了。再见。”
“海鳗号”再度启航的时候,官兵中开小差的人比以前各次巡逻中所出现的人数加在一起还要多:申请调动的,得了急病的,甚至还有几个擅离职守的。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4)
中途岛上空天色阴暗,云层很低,寒风湿渌渌地刮着。燃料已经差不多加足了。拜伦两手插在防风外衣口袋里,正在有一股强烈柴油气味的甲板上踱着,在远航日本之前对甲板作最后一次检查。他每次离开中途岛时,都会陷入长时间阴郁的冥想。就在这一带的某个地方,在大洋海底一架飞机的残骸里,藏着他哥哥的骸骨。离开中途岛,就意味着从最前沿的基地出击,长距离地孤军深入。它意味着对距离、机会、燃料消耗量、食品贮藏量以及艇长和全体官兵的精神状态作出仔细的估计。埃斯特穿着崭新的卡其军服,戴着海军便帽,出现在舰桥上。经过几天不喝酒,出海航行之后,他的眼睛也清亮起来,气色也恢复了。拜伦觉得他又是那个嗜杀的潜艇艇长了,甚至还稍微做作一点儿,好给他那班意气消沉、紧张不安的水兵打打气。
“我说,勃拉尼,马伦到底还是跟咱们一块儿来了。”他朝下对着前甲板大声说。
“他真来了吗?是什么使他又改了主意呢?”
“我跟他谈了。”
马伦是“海鳗号”上第一流的文书军士。他去海军士官学校的调令已经来了,本来应该从中途岛坐飞机回美国去。可是“海鳗号”上的官兵,像所有潜艇上的水兵一样,是一群迷信的家伙。他们当中有许多人都认为,这个文书军士是这条潜艇上的福星,这只不过因为他的外号叫“马蹄铁”。这个名字和他的幸运毫无关系。马伦打牌、掷骰子往往总输,从绳梯上也摔下来过,本人还被海岸巡逻队逮去过,等等。不过他这个马蹄铁倒是名不虚传。几年前他在新兵训练营的时候,在一次掷马蹄铁的比赛中获胜,因此博得了这个外号。关于马伦的调动,拜伦已经听到士兵中许多预言性的议论,可是听说埃斯特把这个人说得改变了主意,他还是感到一怔。他发现马伦正在小小的文书室里噼噼啪啪地打字,一张圆脸红彤彤的,嘴上叼着一支雪茄烟,要是拜伦没搞错的话,是艇长的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烟。这个矮胖的小个子水兵先前已经换上白制服准备上岸了,可是现在他又穿上了洗得褪了色的粗蓝斜纹布军服。
“这是怎么回事,马伦?”
“只是想呆在这条该死的船上再出去巡逻一次,长官。伙食糟透了,我的体重准会减轻的。瘦一点儿国内的姑娘反会更喜欢。”
“要是你想离开,只管明说,你就可以走。”
这个文书吸了一大口那支上等雪茄烟,他那张和气的脸板了起来。“亨利先生,就是下地狱,我也要跟着埃斯特艇长。他是太平洋潜艇司令部里最最了不起的艇长,而且既然我们搞到了那些十八型鱼雷,这次巡逻将是‘海鳗号’最最伟大的一次。我可不想错过这次机会。长官,塔拉瓦在哪儿?”
“塔拉瓦?在吉尔伯特群岛那边。干什么?”
“海军陆战队在那儿遇上了麻烦。您瞧瞧这个。”他正在复写珍珠港广播的最新消息。新闻简报的调子是低沉的:“遭到顽强的抵抗……伤亡惨重……胜负尚难逆料……”
“唔,登陆的第一天总是最糟糕的。”
“人家觉得我们的任务很艰难。”“马蹄铁”摇摇头。“那些海军陆战队为了他妈的结束这场战争,才真付出了重大的代价。”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5)
“海鳗号”在阴沉的细雨中离开了中途岛。一连好几天,天气越变越坏。潜艇在海面上驶行一直颠簸得很厉害;在这种风狂雨暴的严寒地带,船上的生活就成了一种碰撞摔伤的日程:步步都不易立稳、晕船、吃一半泼一半的冷餐,还有那单调的、没完没了的白天黑夜中紊乱不安的睡眠。在太平洋西北部,是一大片荒凉落寞、风云险恶的黑茫茫水域,日本人不大会在这一带巡逻,能见度又很差。可是埃斯特还是整天保持着战斗戒备状态。冻坏了的监视哨和值日军官每次换班下来,衣服上总结了冰。
埃斯特下令以每小时十五海里的速度航行,穿过在日本空军飞机航程内的岩石嶙峋的千岛群岛。他只不过把监视哨增加了一倍。他老喜欢说,“海鳗号”不是一艘潜艇,而是一艘“可潜艇”——这就是说,它是一艘能够潜水的水面船艇——老是在海底下躲躲藏藏,什么地方也到不了。拜伦同意他的看法,可是他认为埃斯特有时候混淆了勇敢与鲁莽之间的界线。到目前为止,已经有几艘潜艇到日本海去巡逻过;“鲭鱼号”就是在那儿失踪的;敌人很可能已经布置了空中巡逻。幸亏“海鳗号”大部分时间是在浓雾和雨雪中航行。拜伦的航位推测法经受着严峻的考验。
离开中途岛七天之后,风向一转,雾也薄了。北海道的群山绵延起伏地呈现在前方灰蒙蒙的天边。右舷方向,露出了更加高拔的黑魆魆的一团:是萨哈林岛的山岬。
“宗谷海峡!”埃斯特开玩笑似的用日本名称朝拉彼鲁兹海峡欢呼,一面拍了拍拜伦的肩膀。“干得好,领航员先生。”“海鳗号”正在从船身后侧滚滚而来的巨浪中颠簸前进。从船尾吹来的一阵寒风,拂动了向陆地眺望的艇长那浓密的金发。“现在,在我们拉闸潜下去之前,我们还可以再向前驶多远?日本人在那些山里装了雷达没有?”
“先不要去研究这个,”拜伦说,“现在先不要。”
埃斯特勉强而迟疑地点了点头说:“同意。撤出舰桥。”
经过一星期的颠簸折腾之后,改在潜望镜深度航行可是一番休息。晕船的水兵都从床铺上爬起来,在平稳的餐桌上吃三明治和热汤。拜伦对着潜望镜,给镜片里的瑰丽景色迷住了。当“海鳗号”接近东面峡口时,落日从低低的云层里射出了红光,玫瑰色的薄雾围绕着北海道上那座名叫丸山的峰峦形成一圈红晕。一个早年的可爱幻象掠过了拜伦的心头。他在大学求学时爱好过日本艺术;日本的绘画、小说和诗歌使他幻想着仙境里的风景,精巧雅致、富于异国情调的建筑,以及情趣隽永、衣着古怪、彬彬有礼的矮小人们。这幅图画和日本人——轰炸珍珠港、洗劫南京、攻占菲律宾和新加坡、杀害同胞弟兄、侵占了一个帝国的野蛮人——简直格格不入。他对于用鱼雷来打日本人感到一种冷酷无情的乐趣。可是眼前这幕夕阳下的丸山雾景,又使他回忆起早年的那个幻象来。他忽然想到这些日本人是不是也把美国人看作野蛮人呢?他觉得自己不是野蛮人,那些穿着粗蓝斜纹布军服在值班的水兵看上去也不野蛮。然而“海鳗号”正在迫近这个离奇的仙境,偷偷摸摸地想去尽可能多杀死些日本人。
一句话,这就是战争。
拜伦把艇长叫过来,让他从潜望镜里看两艘开着导航灯、向东驶行的船只。在暮色中,那红、绿、白三色的灯光十分耀眼。
“俄国佬的,毫无疑问,”埃斯特说,“他们是不是在指定的俄国航道上?”
“正是。”拜伦说。
“那好。这条道上不会有水雷。”
上一次,埃斯特曾经含讥带讽地评论过战争中的这种怪现象:德国的溃败势必要拖垮日本,可是苏联的船只满载着租借物资却可以安然无恙地定期出入日本的水域。现在,他一面从潜望镜里观察,一面用精干踏实的口吻说:“哎,咱们为什么不亮起灯开过去?要是日本人在这儿装了雷达,这样可比黑着灯航行更能瞒过他们。”
“要是咱们受到盘问呢?”
“那咱们就算是愚蠢的俄国人,没弄懂口令。”
“我赞成这办法,艇长。”
天黑以后又过了一小时,日本海岸全部清晰在望,水淋淋地升出水面的“海鳗号”亮起灯来。拜伦顶着强烈的寒风,站在舰桥上。对他说来,这是战争中最为离奇的时刻。他还从来没在一艘灯火通明的潜艇上航行过。船首和船尾桅顶上耀眼的灯光照得如同白昼,左右舷的红绿灯光似乎射到了半海里以外。这条船是这样清晰、这样可怕的一条潜艇!不过只有从舰桥上看是这样,从十海里外的日本山岬看过来,什么也看不见,顶多就只看到这些灯光罢了。
灯光是给看到了。“海鳗号”颠簸着穿过漆黑的海峡时,北海道上一个信号探照灯一亮一熄。埃斯特和拜伦在舰桥上又是挥手又是顿脚。信号灯又闪亮了一次。接着又是一次。“我们可不懂日本话。”埃斯特怪声怪气地说。
信号灯不再亮了。“海鳗号”继续前进,钻进了日本海,在天亮之前熄灭了灯,潜下水面。
快到中午,他们正向南徐徐航行时,发现了一条大约八百吨的小货船。埃斯特和拜伦商量究竟要不要射击。用鱼雷打它是值得的,可是一发动攻击,就可能引起呼救信号,导致敌人在日本海内对潜艇进行全面的海空搜索。要是现在不惊动日本人,明天再往南边去,更容易取得更大的战果。埃斯特打算剽掠三天,再用一天时间溜走。“可以试一下十八型鱼雷,”他最后点起一支哈瓦那牌雪茄烟,说:“领航员先生,让我们逼近它吧。我们来发射一枚鱼雷。”对于拜伦询问的目光,他冷冷地、轻蔑地咧嘴一笑作为答复。“十八型没有尾波。要是它没打中,那边的日本朋友什么也不会知道,对吗?如果打中了,他也许忙不过来,没法发什么信号了。”
埃斯特以一种简捷、踏实的方式进行了这次袭击。全体士兵精神抖擞地作出了响应,这也使拜伦受到了鼓舞。这种电动鱼雷的射程比十四型远,可是速度要慢一点儿。拜伦对弹着之前需要较多的时间这点还没习惯。他在潜望镜里望着,刚想报告没命中,只看见那艘货船喷起了一柱浓烟和一股白色水柱;大约一秒钟后,那一阵毁灭性的隆隆声震撼了“海鳗号”船身。他从来没见到过一条船沉得这么快。命中之后还不到五分钟,他还在从潜望镜里拍照的时候,它已经在一片浓烟、火焰和雾气中沉没了。
第六部 犹太乐园第七十一章(6)
埃斯特抓住扬声器的话筒。“现在听着。消灭了一条日本货船。十八型鱼雷初试成功,‘海鳗号’还得再接再厉!”
这种喊声使拜伦浑身上下觉得振奋。他已经很久没听到这种男性的、深沉的胜利呐喊,这种潜艇的喊杀声了。
那天晚上,埃斯特下令向南航行,横穿过通往朝鲜的航道。上次巡逻时,他们在那儿遇上那么多目标,可是结果却那么令人失望。天快亮的时候,值日军官报告说,前方发现了导航灯。这么说,尽管他们袭击了那条货船,日本海内还没采取预防潜艇的警戒措施。埃斯特命令下潜。天色越来越亮,潜望镜里看到了一幕他称之为“令人馋涎欲滴”的景象:不管潜望镜转向哪个方向,都有船只安详地在行驶,并没军舰护航。拜伦发觉自己面临着一个如何作出相应行动的问题,简直跟安纳波利斯的航海课程不相上下:怎样攻击一个又一个目标,使这些牺牲品事先获得最少的警告,而自己又获得最大的战果。
“海鳗号”上,从艇长往下全部恢复了生气。这台杀人机器又活跃起来。埃斯特决定先袭击一艘大油轮;他下令潜到九百码深处,放了一枚鱼雷,命中了。这条被击中的船起火下沉,船上装的易燃品喷出一股浓密的黑烟。埃斯特扔下它不管,下令掉转船头朝远处一条船迫近。那条船看上去好像是条大运兵船,是迄今所看到的最大的目标。设法靠拢这个猎物,花了几小时的工夫。埃斯特在司令塔里踱来踱去,走到下边他的舱室里,又走上来踱着方步。后来,他在海图桌上狼吞虎咽地吃了厨房送来的一大块牛排,接着翻阅一本有半裸体女郎画像的画报。他翻得太匆忙,把画报也撕破了。最后,总算进入了攻击方位,拜伦在潜望镜里看着,埃斯特下令从最远的射程尽快地接连放了三枚鱼雷。等了一段长时间,拜伦叫了起来:“命中!上帝在上,它已经不见了!”当那阵雾汽和水汽的烟幕消散以后,那条船还在那里,船尾高高翘了起来,朝一侧歪了下去,显然已经没救了。埃斯特宣布的这个捷报,激起了更加热烈的欢呼。
他选中这个目标时,还看上了在同一条航道上不远的地方航行的另外两艘大货船。这两条船这时掉转船头,撇下这艘被击中的运兵船,加速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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